流光错

人人皆知我爱慕平北侯世子许元钦。
纵使他早已十里红妆迎娶嫡姐。
我却宁愿老死在家中,也非他不嫁。
嫡姐心生不满,同许元钦吵嘴。
许元钦恼怒不已。
回门宴时,他饮醉了酒,竟将我扣进怀中,当众羞辱我:
「既然柔娘非我不嫁,不如来给我做妾室,以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
我名节尽毁,不得不嫁给他,做了他的妾室。

-1-
我正低头哄着阿瑾入睡。
一抬头,却见许元钦面色沉沉地走了进来。
「来人,将大少爷抱走。」
下人将阿瑾抱走,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他站在原地,面色阴骛地盯着我。
一股酒味隐隐自他身上传来。
「愣着做什么?」
「还不来宽衣?」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
颤抖着手,替他解开衣裳。
他忽然一下子捉住了我的手。
「这么慢做什么?」
「宁心柔,当初不是你非要嫁给本世子的吗?」
他冷笑一声,三下五除二解开身上的衣裳。
「现在你如愿做了我的妾室,侍候我,不是应当的吗?」
我几乎是哀求着他:
「世子,昨儿阿瑾闹了一夜,妾身没有休息好。」
「求你,求你放过妾身吧……」
他却没有一丝放过我的意思。
落在我身上的吻又急又狠。
动作也粗暴无比。
最后,我几乎要在床榻上晕了过去。
他才堪堪止住。
「宁心柔,这都是你当初的痴心妄想应得的。」
他冷哼一声。
自床榻上撑起身子。
「起来,服侍我穿衣。」
我知道,他从来不屑于在我这里过一整夜的。
他还要穿戴整齐,去主院陪我的嫡姐,他的夫人宁安乐用晚膳。
我挣扎着爬起来。
忍着浑身的酸疼,替他穿起衣裳。
他的外袍有些沉重。
我替他披上时,不禁有些趔趄。
他嗤笑道:
「怎么,现在开始学会在本世子跟前装柔弱了?」
他瞥我一眼,眉眼间带着嫌恶。
「你可知,这些对我是没有一点用的?」
「在本世子眼中,你不过是个贪慕荣华的下贱女人。」
他将方才剥落的我的衣衫摔在我身旁。
皱起了眉头。
「下次不许穿这么鲜艳的服饰了。」
「为人妾室,应当谨守自己的身份。」
他嘲讽地望向我。
「不论你如何打扮,你在安乐面前,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说罢,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拂袖而去。
我看着那天青色的衣裳,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眼泪笑了出来。
原来,厌恶一个人,便是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纵使我做了他的妾室后,对嫡姐恭谨无比,小心侍候他,将自尊埋到了泥土里。
他也始终以最恶毒的心思揣度我。
「阿瑾,阿瑾呢?」
我忽而朝门外喊道。
「柔姨娘,大少爷在这儿呢。」
兰青将阿瑾抱了进来Ţŭ̀ⁿ。
我慌忙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望着怀中熟睡着的儿子,泪水不禁落了下来。
幸好,幸好。
我还有阿瑾。

-2-
第二日,天气阴沉无比。
我一大早便起了,去给身为正夫人的嫡姐晨昏定省。
望着铜镜中乌青的双眼,我命兰青替我用脂粉遮了又遮。
走到正房门前,看着那紧闭着的大门。
我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看来,昨儿许元钦去了我房中。
定是又让她不满了。
果然,她身旁的清雪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柔姨娘,夫人尚未起床,恐怕要劳柔姨娘在门口等一会了。」
我忙道:
「无妨,我自会等姐姐起来。」
那清雪点了点头。
却没有走的意思。
我正疑惑间,却见两个婆子正抬着什么远远走来。
等她们走近,我方察觉,她们抬的是一箱佛经。
「夫人说,她近日礼佛,劳柔姨娘替她念佛经,以示对佛祖的虔诚之心。」
我点头,自那箱子中取出一本。
正要开始念,清雪却笑着打断了我。
「柔姨娘,念佛经,怎能站着念呢?」
我瞧着一眼前头冰冷的地面,为难道:
「本是应当跪着的,只是,能否劳清雪姑姑取个蒲团来?」
清雪皮笑肉不笑道:
「柔姨娘说笑了,这儿又不是佛堂,哪来的蒲团呢?」
我知道嫡姐信佛,她的侧房中便供奉了佛像。
怎么会连个蒲团也寻不到?
清雪恐怕是奉了她的命,要存心为难我罢了。
清雪笑着盯着我。
「柔姨娘,您看您?」
我只得咬一咬牙,跪在了地上。
举起一卷佛经念了起来。
清雪满意道:
「柔姨娘这样心诚,夫人会很高兴的。」
「若是她起来了,再唤柔姨娘进去。」
嫡姐却并未「醒来」。
直到两个时辰后,我口干舌燥,跪得几乎失了全身的力气。
忍不住唤那守门的丫鬟:
「夫人醒了吗?」
那丫鬟却毫不客气道:
「柔姨娘,夫人几时起,轮得到你一个姨娘管吗?」
「夫人让你跪到几时,你便跪到几时,不必多一句嘴。」
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念着那晦涩的佛经。
忽而,天空中划过几道雷。
不久后,倾盆大雨落下,打湿了我手中的佛经。
我却欣喜不已地张开嘴,任雨水落入我的嘴中,湿润着我干燥的唇舌。
那正房却仍然寂静无声。
也没有人唤我起来。
我只得紧咬着牙关,继续跪着。
直到最后,几乎失了神智。
「安乐!」
忽然,一道兴高采烈的人声传来。
「安乐,我知道你怕雷,故而早些回来陪你……」
许元钦的脚步,在看见大雨中,勉强伏在地上的我时,戛然而止。
「她怎么在这儿?」
眼前的正房门被推开。
宁安乐打扮得体,神色娇羞。
不着痕迹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她向来在许元钦跟前扮着贤良淑德的样子。
今儿大约是失算了,没想到许元钦会丢下户部的差事,早早回来陪她。
才让他看见了她磋磨我的场景。
清雪替她撑着伞。
她走到许元钦跟前,娇声道:
「夫君,她犯了些错事,安乐才惩罚她的。」
她扬声道:
「妹妹,方才我没听到雨声,故而忘了让你起来,真是对不住了。」
「清雪,快送妹妹回去吧。」
清雪得了她的眼色,命另一名丫鬟来撑着伞。
走到我的跟前,强行将我自地上扶起来。
「柔姨娘,快走吧。」
她压低了声音,警告我道:
「别扰了世子和夫人的兴致。」
我被她拉扯着,朝前走了两步。
忽而膝盖处传来难以忍受的酸痛。
毫无征兆地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
大雨狠狠拍打着我的身子。
我知道我的形容一定狼狈极了。
我苦笑一声。
正要从地上撑起来。
忽然一双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打横抱起。
「安乐,你先进屋子里去。」
许元钦紧紧拧着眉头。
「她……她瞧着不对劲,我将她先送回去。」
我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迷茫中,只觉许元钦的怀抱温暖而安稳。

-3-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我还并未嫁给许元钦做妾。
还是户部尚书宁府的庶女。
我娘虽只是宁府的妾室。
可当年父亲在地方任知府时,她随侍一旁,救过父亲的性命。
故而,父亲极为爱重她。
连带着我这个庶女也得了体面。
姨娘身子不好,早早便离世了。
我便在嫡母膝下,同嫡姐一起长大。
莫说吃穿用度,便是请的夫子、学的课业,都是没有分别的。
十二岁那年,我因为一场诗会,在都城中才名远扬。
人人都道,宁二小姐秀外慧中,才识过人。
一时间,竟有不少公侯人家的主母,对我起了兴趣。
言语间,颇有为她们家的公子哥儿相看之意。
嫡母和嫡姐自那时起,开始对我心生不满。
嫡母停了我的课业,勒令我不许再出门。
「就算王姨娘对老爷有救命之恩,闹翻了天,她不过是个妾室,你也只是个小小庶女而已。」
「给你几分脸面,让你同安乐一道长大,却没想到,你竟不是个安分的!」
嫡姐命人将我屋子中的笔墨和书册尽数搜走,将我略微华丽一些的衣裳全都剪烂,还克扣了我的月银和用度。
她笑吟吟地走到我跟前,狠狠抓起我的头发:
「宁心柔,就你也配称之为『才女』?」
她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
「你一个庶女,凭什么盖过我的名声?凭什么?」
那一年冬天,我因为没了银子和炭火,险些在屋子里冻死。
嫡母和嫡姐却不肯收手。
大年二十九,嫡母忽然同父亲提出,要带我和嫡姐去景山上的宁心寺进香。
她假笑道:
「妾身带安乐和心柔去为老爷祈福,也好让佛祖保佑宁氏和老爷这一年顺顺遂遂。」
父亲颔首道:
「也好。」
我天真地以为嫡母和嫡姐不再介意诗会之事,沉浸在可以出府的喜悦中。
却没想到,她们竟然算好了,想要我的性命。
年二十九那夜下了大雪。
马车不知为何坏在了山上。
嫡母皮笑肉不笑道:ṱũ⁾
「心柔,你在此处等着我们,我同你姐姐去前头寻人帮忙。」
我一下马车,那马车却疾速朝前驶去。
我才惊觉,嫡母和嫡姐诓了我。
马车根本就没坏。
嫡母也根本没如她之前同父亲所说,带我去什么宁心寺。
此处荒无人烟,又逢大雪封山,根本寻不到来时的路。
我极有可能死于山盗之手,或是葬身于野兽之腹。
就算我运气好,没有碰到山盗和野兽,也极易冻死在风雪里。
我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慢慢闭上了双眼。
正当身体慢慢失去知觉时,却忽然听见风雪呼啸中,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姑娘,姑娘?」
他用外袍将我裹成一团,背着我下了山。
怕坏了我的名节,他将我送到宁府门口,便销声匿迹。
我在他宽阔的背上,颤抖着唇,问他的名姓。
「公子,总得让我知道,救了我的人是谁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
开口道:
「我姓许,名元钦。」
再问他的身份,问他家在何处。
他便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只是快到宁府前,他闷闷地说了一句:
「既然伤了姑娘名节,等姑娘及笄后,许某一定来向姑娘提亲。」
许元钦。
这个名字,我记了许久许久。
嫡母和嫡姐见我活着回来,恼羞成怒。
却又不得不赔着笑,编些拙劣的理由,拼了命同父亲解释这一夜我的去处。
我在父亲面前流着泪哭诉,终于让他想起了救过他命的姨娘。
他申斥了嫡母和嫡姐,将我交给祖母抚养。
我才终于过了几年好日子。
直到两年后,我去书房寻父亲时,意外瞧见有男子登门拜访。
我掩在屏风后头,瞧见那人对父亲拱手:
「在下平北侯世子许元钦,拜见宁大人。」
我欣喜不已。
竟是当初救我那人。
他来履行当初的承诺,向我提亲了吗?
小鹿乱撞时,却听他道:
「元钦仰慕宁大人长女已久,又因家母早早逝世,便想着索性亲自来向宁大人提亲。」

-4-
我怔住了。
怎么会是嫡姐?
当初,在他背上时。
我明明将我的生辰年月,姓甚名谁,排行第几,说了个干净。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
辗转难眠多日,终究是没能忍住。
后来,终于寻得一次机会。
在许元钦又一次到访宁府时,在他去父亲的书房的必经之路上截住了他。
我紧张而又娇羞。
「不知许公子,可还记得我?」
他皱着眉头。
「姑娘,本世子从未见过你。」
我惊愕地抬起头。
「两年前,景山大雪封山之时……」
他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姑娘,我还有要事,能否烦请你让开?」
我愣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原来,他早将对我的承诺全忘了。
便是那一次,父亲终于点了头,应了他迎娶嫡姐之事。
我只能眼含歆羡,望着嫡姐同他成婚。
祖母疼我,竭尽心力为我择选如意夫婿。
我只是神色淡淡:
「心柔不想嫁人,只想在祖母身边,陪祖母一辈子。」
那日我回房,却见嫡母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
她的手中,正执着一副被撕去了一半的画卷。
「宁心柔,你竟存了这般腌臜的心思?」
那画卷上,正是我前几日思及往事,苦恼时,画下的许元钦的画像。
一旁还落着我神思倦怠时,写下的他的名字。
却没想到,嫡母早已在我房中布下了心腹。
在替我收拾桌子时,发现那张画像,告发到了她跟前。
她冲到我面前,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宁心柔,此事我必须向你父亲禀报。」
「我倒要让他看看,他最爱的王氏之女,是个怎样的轻浮东西,竟惦记上了自己的姐夫!」
后来,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三日三夜。
还对我上了家法,将我打得浑身是伤。
嫡母使了手段,将我爱慕姐夫的事传得人尽皆知。
一时间,我的名声毁尽了。
从前对我赞不绝口的那些公侯夫人,也尽做了嫌恶之态。
当初才名远扬的宁二小姐,如今成了无人问津之辈。
我本想着许元钦既已经忘记当初对我的承诺。
索性老死家中,陪着祖母一辈子。
可他却于那次回门宴上当众羞辱了我。
我名声尽毁,不得不做了他的妾室。
纵使我已经嫁给许元钦六年,还为他生下了长子阿瑾。
纵使我谨小慎微,卑微如尘土。
他却始终嫌恶我至极。
我忽然流下泪来。
我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我紧紧闭着双眼。
迟迟不肯从梦中醒来。
恍惚间,却听闻熟悉的人声。
「大夫,她如何了?」
竟是许元钦。
他的话音里,微微带了些焦急。
「姨娘素来体弱,此次跪久了,又逢淋雨,便发了高烧。」
「世子放心,这副药下去,姨娘的高热一定会退去的。」
他语气沉沉。
「她的额头这样烫,你让本世子如何放心?」
「还不快去煎药!」
我再也忍不住,眼角沁出泪来。
有生之年,竟还能听见他这样为我担忧。
倒也还算值当。

-5-
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三日后。
醒来时,身旁只有兰青陪着我。
她眼眶红肿。
「姨娘,你终于醒了。」
我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阿瑾呢?我病了这些日子,乳母可有将他照顾好?」
「快将他抱过来给我瞧瞧。」
兰青却眼神闪躲。
「大少爷正睡着呢,恐怕不能吵了他睡觉……」
我扶着床站了起来,披上了一件外衣。
「无事,我脚步很轻,他在房中吗?」
兰青怯怯道:
「不在……」
我察觉不对。
「兰青,阿瑾呢?」
「阿瑾到底在何处?」
兰青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姨娘,前日,主院来人将大少爷抱了去……」
「清雪说,你病中无暇照看大少爷,便让夫人照看为宜,奴婢拦不住她们……」
我跌跌撞撞地往主院冲去。
连外衫也没来得及披上一件。
到了门口,清雪冷着脸拦住我。
「夫人在休息,姨娘难不成想冲撞夫人?」
我嗤笑一声。
「既然如此,还请姐姐将阿瑾还给我。」
她怪异地瞧我一眼。
「柔姨娘这话说的。」
「夫人是大少爷的母亲,照看大少爷本是情理之中的事,『还』这一字,从何说起呢?」
她冷嘲热讽地斜我一眼。
「便是夫人要将大少爷养在膝下,柔姨娘也没有拒绝之理吧?」

-6-
我连嫡姐的面也没见到。
许元钦自户部回来时,我便差了兰青去。
让她无论如何,也要让许元钦来我这儿。
许元钦终是来了。
他的面色,瞧着比以往好看些。
「你身子如何了?」
他坐在我跟前。
语气难得温柔。
我心里因为阿瑾的事焦急。
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急切,柔声道:
「好多了。」
他点了点头。
二人相对无语,倒颇为尴尬。
我正在想着如何同他提起阿瑾之事。
他却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簪递给我。
那簪子通体碧绿,瞧着成色倒是上好的。
「世子……」
我有些惊异地抬头瞧他。
他的目光移到一旁,不肯看我。
摸着鼻子,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簪子,是我下朝时在集市上买的,安乐没收,便送给你吧。」
我怔怔地握着那簪子。
他从前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竟愿意赠我礼物?
他略微带了些不耐烦道:
「就当是为了前几日,安乐罚跪你之事Ţû₄,向你赔罪好了。」
「纵使她说你冲撞了她,也不该罚的那样重,害得你生了重病。」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
原来,他这不是赠我的簪子。
是为了替宁安乐开脱。
如此,我便再也懒得想,该怎样委婉地同他开口。
「世子,夫人在我病时,将阿瑾接了去。」
「如今我病好了,能否让她将阿瑾送回来?」
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你今日寻本世子来,就为了这事?」
我点了点头。
「阿瑾自出生,就养在妾身身边,世子能否……」
「不能!」
他嘲讽地望着我。
「依着本世子的意思,应当让阿瑾继续跟着安乐才好。」
「否则,他跟着你一个妾室,将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学了去,该当如何是好呢?」
他愤然抽过我手中那根簪子。
「你既然存了这样不安分的心思,便不配接这支簪子。」
说罢,他将它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7-
我开始日日盼着去主院晨昏定省。
起码,这样就有机会,能让我见到阿瑾。
宁安乐却拿捏准了我这心思。
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焦急的神色。
「妹妹,你想见大少爷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
「想。」
她笑着啜一口清雪递过去的茶。
「那你便帮我抄佛经吧。」
「什么时候抄完一卷,便什么时候让你见他。」
我欣喜道:
「当真?」
「姐姐,我立即便抄。」
宁安乐让清雪领了我去那侧房中。
清雪将一卷厚厚的佛经放在我跟前。
「柔姨娘,便就是这卷了。」
我咬了咬牙。
便是厚又如何?
只要我一直抄,迟早能抄完的。
我便就这样带着希冀,提起了笔。
病后,我的身子终究不好。
没过一会儿,便神思倦怠,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
隐约中,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呜呜呜,我要娘亲……」
我猛地惊醒。
听这声音,竟是阿瑾!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传来。
「这药,你喝还是不喝?」
阿瑾抽泣着:
「我,我喝!」
我心急如焚,狠狠推开那侧房的门,朝那声音的来源冲去。
到了那偏房门口,果然瞧见清雪正要将一碗药喂进阿瑾嘴中。
「住手!」
情急之下,我疾步冲过去,打翻了那碗药。
宁安乐冷笑道:
「妹妹,不是同你说了吗,抄完那卷佛经就可以见阿瑾了。」
「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
我恨恨地瞪着她。
「难不成我不冲出来,还等着你害阿瑾吗?」
「害?」
嫡姐发出一声刺耳而难听的笑声。
「清雪,我方才给大少爷喂的,不是补药么?」
「妹妹若是不信,便找大夫和煎药的人来对峙,可好?」
我懒得理会她。
只顾着牵起阿瑾的手。
「阿瑾,同娘亲回去!」
「你敢!」
她厉声道。
「今日这个门,我看谁敢迈出去……」
「啊!」
毫无征兆地,宁安乐踩到了方才我打碎的那碗的碎片,忽然摔倒在地上。
而清雪指着她的裙摆,尖声道:
「血!血!夫人出血了!」

-8-
宁安乐小产了。
她扯着许元钦的袖子,哀声哭泣着:
「世子恕罪,安乐并不知自己有了身孕……」
许元钦发了大火。
他指着我,吼道:
「把她关进祠堂!」
「不准给她送吃食,本世子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
我跪在祠堂中,浑身发冷。
忽然瞧见那祠堂的一侧,竟然挂了一件大氅。
我耐不住冷,走上前去,将那大氅披在了身上。
忽然觉得,那大氅的样式,竟然异样地熟悉。
我将大氅翻过来一瞧。
顿时怔住了。
这件外袍,竟然同景山上救我那人身上穿得那件一模一样。
我的手指忽然开始颤抖。
因为方才那大氅旁,放着一个牌位。
我慢慢地走过去。
那牌位上赫然写着。
「兄长许元赫之墓」。

-9-
三日后,许元钦走入了祠堂。
他脸色阴郁,站在我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你可知错了?」
他的神色有些复杂。
「宁心柔,你可知,这平北侯府中,原本应当容不下你了?」
「但安乐她心善,只说若你同她磕头赔罪,再让阿瑾从此记到她名下,便不计前嫌,饶了你的性命,也让你留在府中。」
我淡声道:
「世子,那日是夫人将阿瑾关在房中,不让妾身见他,且又听见了阿瑾的哭声,妾身才会冲进主院的。」
「至于后来,夫人流产之事,是她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与妾身无关。」
许元钦勃然大怒。
「宁心柔,你别给脸不要脸!」
「当初本就是你一心想要嫁给本世子,本世子遂了你的心愿娶了你,是你自己不安分,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安乐,还害得她小产。」Ṭŭ̀ⁿ
「眼下,她如此轻易就肯原谅你,你有什么不肯的?」
我不甘示弱,嗤笑着望向他。
「世子此话说得,当初若非世子当众非礼我,毁了我的名节,我又何必要嫁给你?」
「你,你!」
许元钦怒火中烧之下,狠狠掴了我一掌。
我伏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他见状,顿了顿,伸手将我扶起来。
「宁心柔,你又装上了?」
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宁心柔,你……」
我猛地又吐出一口血。
许元钦扶起我的功夫,地上已经被我吐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10-
我这回的病着实有些重了。
就连上次来诊治我的那个大夫也连连摇头。
「姨娘不知为何,病情急转直下。」
「像是,像是心内郁结……」
许元钦沉默着,坐在我的床边。
「宁心柔,你若是好起来,本世子就让安乐把阿瑾送回来。」
好起来?
我紧闭着眼,惨笑了起来。
自我看见那个牌位之后,我便知道,我恐怕是好不了了。
将死去之人的近身之物挂在牌位旁,原是传统。
平北侯世代将门,平北侯许照更是驻守边疆几十年,未曾还朝。
嫁给许元钦之后,我曾听说,他是不久前才承袭平北侯世子之位的。
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兄长。
只可惜,已经战死沙场了。
那人,名唤许元赫。
而他的牌位旁,又挂着那件大氅……
我猛地睁开眼睛。
「兰青,兰青!」
兰青忙走了进来。
「姨娘,何事?」
「兰青,你既然是这府中的家生丫鬟。」
「能否告诉我,从前那位平北侯世子许元赫之事,你听说了多少?」
兰夏犹疑道:
「大公子?」
「奴婢对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年少成才,年纪轻轻便中了武举榜眼,得了圣上赏识,封了他官衔,命他戍守边疆。」
「这些年,他极少回府,唯有平北侯夫人走的那一ŧü³年冬日,抽空自边疆回来了一趟。」
「武将无诏不得私自回都城,那一年,他还是偷偷回来看夫人的。」
我忍不住哆嗦着唇。
「可是昭安十三年?」
她点了点头。
「姨娘怎么知道?」
她忽而眼神一亮。
「还有一事。」
「奴婢记得,公子本答应了夫人当晚归府,却第二日早上才到府中。」
「他回来时满身风雪,府中人问他缘由,只说路上随手救了个人,耽搁了……」
她忽然惊呼一声。
「姨娘,你怎么了!」
我再难抑制住,浑身发起抖来。
难怪许元钦一点也记不得当时救我之事,和当时对我的许诺。
难怪他见了我,如同陌生人一般……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真正救我的人,是他的兄长许元赫。
只是,武将无诏不能回都城。
许元赫大约是怕自己回都城的事儿传出去,会连累到许府,故而才化用了他弟弟许元钦的名姓。
原来,我念了这么多年,一门心思想要嫁予的人,并非当初那个在景山上救我性命的人。
是因为,那个真正救了我的人,早已长眠于地下。
他没能履约,是因为他死了。
我「呵」得一声,笑出声来。
旋即,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姨娘,姨娘!」
兰青手忙脚乱地出门去,扯着嗓子唤:
「大夫,快唤大夫!」
「姨娘她不好了!」

-11-
许元钦急匆匆地走入我的房中,将手探在我的额上。
「这么烫……」
他从兰青手中取过帕子,放在我的额头上。
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
「兰青,你去同夫人说,让她将阿瑾送回来吧。」
「就说是本世子的命令。」
我半寐半醒间,便听见了阿瑾的声音。
「姨娘……」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姨娘,你能不能好起来?」
「阿瑾好害怕,求你睁开眼看阿瑾一眼……」
我努力想睁开眼。
却花光了力气,也没能看到他最后一眼。
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
我知道,我恐怕时日无多了。
阿瑾还这么小,我却要抛下他,让他没了娘亲。
我的眼角有泪水落下。
只是,阿瑾啊。
娘亲不想在这世上再多停留一刻了。
也不想睁开眼,再看到那个回门宴上,生生夺去我名节,却又欺辱了我一生的人。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
我看不清背着我那人的面貌。
只觉得那宽阔的背,异样地温暖。
我伸出手,想握住他的袖子。
却只能抓到一片荒凉和冷寂。
【正文完】
番外-许元钦

-1-
自从宁心柔病了以后,许元钦在户部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尤其是今日。
他在户部点完卯,装模作样地四处巡逻了一番,便匆匆离去。
路上看见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他停住了脚步。
上一回,那簪子明明是他特意替她买的。
他却拉不下脸来,故意说是宁安乐不要的。
那是她嫁给他之后,第一次这样派人急切地唤他去。
他虽不愿承认,心里却乐开了花。
以为她终于开窍,懂得同他示好,与他求和。
却没想,竟是为了将阿瑾送回来之事。
她还是那副一脸冷淡,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心中无端火起,夺过那支簪子,将它摔得粉碎。
她为何总是做出这副模样?
不是她画了他的画像,传得人尽皆知,说她爱慕他的吗?
为何他遂了她的愿,将她娶进了门。
她却转而变得恭谨守礼,待他冷漠平淡?
瞧着她那副模样,他总是恼怒。
他承认,那次在回门宴上,他当众将她扯进怀里,毁了她的名节,是他故意的。
他犹然记得,他去拜会宁尚书的时候,她在小路上拦住他。
一张俏脸通红,神色娇羞无比。
他心头有事,忙着去见宁尚书,向他求娶宁大小姐。
只因宁大小姐是嫡出,身份尊贵,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世子夫人。
宁尚书身为他的顶头上司,于他在朝中也是助力。
只是他却对那名女子念念不忘。
后来差人打听了,她竟然是贵妾所生的宁二小姐。
当年也曾因才名而闻名。
他对她起了兴趣,却因着刚刚大婚,将这几分兴味埋在心底。
却没料到,那宁二小姐竟然倾心于他。
偷偷画了他的画像,藏在了闺房中。
他想着,不如就这般成全了她。
只是用的方式不大体面而已。
不过,这也没关系。
只要将她娶进门,他自会好好疼爱她。
可他却没料到,她对他爱成那样,甚至非他不嫁。
进了门之后,却是那般冷漠的模样。
许元钦摇了摇头。
也怪他。
被她惹毛了,总是说些很重的话伤她。
他不知道,他其实心底是心悦她的。
他极为留恋她的身子。
她求饶时,他总是愈加欲罢不能。
简直被她施了魔咒一般。
所以,就算后来安乐被她冲撞后小产,他也不愿依着安乐的话,将她赶出府,或是扭送京兆尹。
只要她认个错,他就会原谅她。
只是,她不知为何,竟然病得这样严重……
许元钦收回了心思,定了定神。
对那首饰摊的老板道:
「这里我全都要了,替我好生包起来吧。」
他和小厮提着满满的两大袋首饰。
经过城中的庙时,还走进去给她求了一张平安符。
心诚则灵。
他闭着眼,双手合十。
希望心柔早点好起来。
在里头跪了许久。
等她好起来了。
他一定同她好好说话,再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恼怒。
被她气昏了头,便失了理智。
他这样决定以后,心里便轻快了许多。
这次她病后,他才后知后觉,他有多在意她。
他根本不能失去她。
从前,是他欠她太多了。
从今以后,他一定要好好弥补她——
「世子,世子,不好了!」
他才方走出那座庙,便有侯府中的小厮慌慌张张地冲过来Ṫū⁷。
「世子,柔姨娘她,她不好了……」
他此生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急过。
他走得太急,以至于那张给她求的平安符被风吹落在了地上。
被路过的人踩踏进了泥泞里。
他都没有察觉。
他只是一心想快点回去见她。
「不可能啊,早上出门时,她还好好的。」
「我还唤了阿瑾回去陪她。」
「怎么会,怎么会……」
他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迈入她的院子。
只不过,这一回见不到她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模样了。
他忽然有些踯躅。
因为他听见了那房中,传来了阿瑾痛彻心扉的哭声。
「娘,娘……」
他定了定神。
加快了脚步,自那房中走去。
「心柔……」
看到她的那刻,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
慢慢地走到她床前。
她紧闭着双眼。
脸色竟然那样惨白。
惨白得如同纸一般。
全然不似往日鲜活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颓败。
她嫁给他的时候,明明是好好一个人。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们明明两情相悦。
为何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阿瑾忽然在一旁哭了起来。
「呜呜呜……」
「夫人不是姨娘推的!她是故意摔倒的!」
许元钦怔住了。
唤阿瑾到他跟前来。
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
「阿瑾,你同父亲说。」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2-
许元钦拿着那封休妻书走进正房时,宁安乐正在对镜梳妆。
看见他来时,她对着他温婉地笑了一下。
走到他跟前,挽起他的手,亲热地靠着他的肩膀。
「夫君,你来了。」
许元钦狠狠甩开她。
她跌坐在地上,满脸不解。
刹那间,眼中便溢满了泪水。
「可是安乐惹夫君生气了?」
他脸色阴郁。
「宁安乐,你那次小产,究竟是心柔冲撞了你,还是你给她设了局,故意陷害她?」
宁安乐脸上的神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冷漠。
「夫君都知道了?」
他将那封休妻书摔到她面前。
「宁安乐, 你好狠的心!」
「你天生不能生育, 为了将阿瑾从心柔身边夺走,什么招数也使得出来!」
「若非阿瑾那日偷听了你和清雪的对话,那只是你喝了活血的药,来了癸水,却买通大夫,骗了我那只是小产!」
「恐怕,我竟要误会心柔一辈子了……」
宁安乐脸上露出冷笑。
「夫君便是因为这个由头,要将我休掉了?」
「宁心柔不过是一个小小妾室而已, 夫君就这般在意她?」
她望着他,毫不示弱。
「宁心柔的死, 纵使有妾身的原因。」
「但恐怕更大的原因, 是世子逼死了她吧。」
「是啊。」
许元钦神色惨淡。
「是我逼死了她。」
是他拉不下脸,去同宁尚书求娶他的二女儿为妾。
便只得用腌臜的手段,毁了她的名节。
让本来能嫁给正经人家做正头娘子的她,委身做了他的妾室。
是他嫌她冷漠,待她粗暴,为了激起她的反应, 常常说重话羞辱她。
是他不顾查明真相,不信她的解释,怒气上头之时,将她罚入祠堂,害得她病重……
他颓败地将那封休妻书扔到宁安乐面前。
「寻个时日, 收拾好你的东西, 就走吧。」
「至于我欠心柔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自会想法子偿还。」

-3-
他将心柔按着世子妃的仪制下葬了。
不久之后, 平北侯许照在边疆战死。
他承袭了爵位。
接下来的十年里, 他独自一人, 悉心抚养着长子许瑾。
待到许瑾十五岁那年, 他将爵位传给了他。
「从今往后, 父亲就不能陪着你了。」
他摸了摸许瑾的头。
如同幼时那样。
「以后,别忘了在你母亲生辰时,给她上供。」
许瑾目露彷徨。
「爹, 你要去哪呢?」
他不发一言。
只是惨淡地笑着。
「我去求了皇上,他念在你祖父和大伯父为国捐躯,允了平北侯从此不涉战场。」
「只是许氏后嗣, 从此也不能再进朝堂。」
这是他, 最后能为阿瑾求来的。
「阿瑾,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好活着。」
许瑾觉得他的话有些异样。
却不知父亲究竟想做什么。
直到第二日, 下人来报,说老侯爷不好了。
他走进屋子, 发现父亲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
嘴角还残留着黑血。
父亲和他的亲娘宁心柔, 死在同一间屋子里。
父亲身子一直不好,故而他请了大夫,给他开了补药。
是药三分毒。
父亲特意攒了三个月的药没喝。
选了那药方中最毒的那味,挑了那个晚上,将它们全吃了下去。
他是Ṭṻ⁹真的没想活。
幸好, 大夫说他应当走得很快。
走时一定也没有什么痛苦。
否则,他嘴角为何会带着笑呢?
许瑾怔怔地望着父亲。
他想,爹一定是去寻娘亲了。
他一定要向娘亲好好赔罪呀。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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