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儿

我被坏心眼的少爷欺负了一整晚。
腰酸腿软回到家,却看到清冷夫君狠狠摔碎了床头喜娃。
「你这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与我根本不配。」
夫君貌美矜贵,总嫌我蠢笨粗鄙。
我心疼地拾起娃娃碎片,头一次对他发了脾气:
「你瘸了双腿,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却连个笑脸都不稀得给我。」
「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了!」
夫君突然怔住了。
我哭着跑出家门,听到他在后面喊我也不肯回头。
一口气钻到少爷房里,红着眼眶晃醒睡得正香的少爷。
恨恨道:
「我同意当你的第十八房小妾。」
「但有一个条件。」
「让我瘸腿的哥哥一起嫁进来!」
少爷人傻了。
「你要我,娶你哥?」

-1-
少爷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抬手捏住我脸颊,用力晃了晃。
我吃痛地诶呦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皱起眉。
少爷笑了:「哦,不是梦。」
「那你说什么梦话呢,小玉儿?」
少爷熟练地把我拽进怀里搂着。
嗓音沙哑倦懒:
「小爷不好男风,不要你哥,只要你。」
「可是……」
「乖,今天就娶你进门,昨晚玩儿得太累了,先让本少爷,哈,好好睡一会儿……」
我整个人都被抱住。
仍不死心地小声嘀咕:
「可是我哥长得像神仙一样,特别特别好看。」
「他是我见过最最好看的人。」
尤其是那双标致的丹凤眼。
眼尾坠一滴泪痣,看人时清冷淡漠,却更加勾心摄魄。
我被迷得找不着北。
花光积蓄把裴黎买回家,对他百依百顺,要什么稀罕玩意儿都给。
可他,始终对我疏离冷淡,像个捂不热的玉人。
我落寞地垂下眉,掐紧了手心。
「少爷您不是最喜欢美人了吗?」
「我给您当第十八房,叫我哥做第十九房,怎么样?」

-2-
我决定借少爷的势,狠狠压裴黎一头。
谁叫他总瞧不起我,伤透了我的心。
少爷不说话了。
他像是很不高兴,忽然重重地揉了一把我的腰。
语气不满,答非所问。
「你哥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
「那本少爷算什么?嗯?」
我忙ṱūⁿ按住他在我身上胡作非为的手。
「嘿嘿,小玉说错了,少爷最好看,少爷天下第一好看!」
他却莫名其妙更生气了,故意到处抓我痒痒。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小骗子。」
我最受不了这个,赶紧仰起头,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果然哄得少爷瞬间开心。
我松了口气,刚想告退:
「那少爷,您继续睡……」
「不急。」
少爷眸色幽深,盯着我水润红艳的嘴唇,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外头风雪呼呼刮着,他的床榻却温暖闷热,叫人热得发昏。
我被摁在榻上,乖顺地承受着少爷越来越深,越来越重的吻。
炽热的呼吸侵入耳廓。
滚烫的胸膛拥着我轻颤的腰身。
「怎么一抱住你,我小腹就好像有团火在烧。」
「……快烧死我了。」
少爷紧紧搂着我。
嗓音沙哑,似是引诱,又像乞求。
他说:
「小玉儿,再给我灭灭火,好不好?」

-3-
少爷真奇怪。
院里有十七房小妾,个个风情万种。
他却不去宠幸。
偏要我这个烧饭的厨娘每晚留夜加班给他灭火。
昨儿都玩了我整夜了,精力还这么旺盛。
真是可怕的少年郎。
腰酸腿软,累死累活。
还好有丰厚的加班小费,不然,我早跑路不干了。
辛辛苦苦给少爷灭完火。
他却不困了,神清气爽地起了床,叫水沐浴。
少爷问我要不要一起洗。
他玩着我的发尾,像吃饱了的大猫,餍足地眯着眼。
我摇了摇头,只涮了涮手。
然后熟练地拿了一锭他床板底下的银子揣进兜里。
「还要回去给我哥送早饭呢,他瘸了腿,做什么都不方便。」
少爷淡淡哦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松开我的发丝。
「滚吧滚吧,没良心的薛小玉。」
他闷头泡进水里,人影完全消失不见,只能看见水面咕嘟嘟地浮出一串泡泡。
「每次回去都要提你哥,我怎么觉得他在你心里比我重要得多……」
我没听清少爷在水里嘟囔什么,只听见他让我滚。
于是温顺地嗯了一声,行礼退下。
却忽然听到外头的小厮敲门禀报。
说十三房的柳姨娘亲手做了一桌早茶,请少爷去尝。
他懒懒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
「哼,还是嫣儿贴心,不像某些人……」
少爷故意拖长音调,好让院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脚步突然顿住,慢吞吞地停在门口。
犹犹豫豫地回了头。
少爷正托着下巴朝我笑。
长长的睫毛沾了水意,衬得双眸湿润明亮:
「怎么,某些人终于舍不得我了?」
「哼哼,只要你给我说句软话,我就不去她那了——」
「不不少爷,小玉哪敢打扰您。」
我连忙摆摆手,小声地问:
「我是想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叫人把我抬进门,我好准备盖头嫁衣,还要收拾我哥的行李……」
少爷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我瞅了瞅他越来越黑的脸色,心里急得冒火,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
「少爷,等你见到我哥就知道了,他长得真的惊为天人……」
「那叫惊为天人,蠢货薛小玉!」
少爷抬手泼了我一脸水,没好气地骂:
「别跟我讲你哥有多好看了,小爷虽然多金多情没个正经,但要真敢纳个男人回家,皮都得被我老子揭了!」
我心一凉,红了眼眶。
又想起裴黎每一次推开我时的冷漠眼神,心碎得像那对陶瓷喜娃,憋屈得要命。
「没事的少爷,老爷就算揭了您的皮,我也能给您熨回去,小玉绣工也很厉害的……」
「滚!」

-4-
少爷气得要拿水瓢砸我。
我狼狈地从谢府后门跑了出去。
外头风雪依旧那么大,连天光也暗淡不清。
我叹出一团白雾,裹紧小袄子,磨磨叽叽地走回我的小屋子。
心里再憋屈,再不情愿,手里也仍提了一盒逢香阁的虹酥糕。
裴黎人娇嘴刁,吃不惯粗茶淡饭,早点只吃逢香阁刚出笼的虹酥糕。
我狠狠地握了握拳。
决定等会当着裴黎的面,把这盒贵至二百文的虹酥糕全都自己吃掉。
一口都不留给他。
木门上的囍字粘得不牢,被寒风掀起半截,呼啦作响。
我听着心烦,索性揭了,才推开门。
屋里灯烛亮着,裴黎靠在轮椅上,背对着我。
墨发全拢到一边,露出半截修长冷白的后颈。
听到我进门,他顿了一下,却没回头,也不出声。
仍是那幅冷冷淡淡的模样。
只是手里似乎在摆弄什么东西。
装货。
穿那么单薄,也不怕再冻出病。
要是病了还得花我的钱治。
我气得暗暗磨牙。
而且,这人都一晚上没如厕了,还犟着不肯开口求我帮他。
是打定了主意,要清高到底?
等会儿膀胱都给你憋炸!
我恶狠狠地掀开了糕点盒子。
冷清的小屋里,瞬间溢满虹酥糕暖融融的甜香。
裴黎这才舍得回头,侧目瞥我一眼:
「薛小玉,买个早饭,需要出去那么久吗?」
「你知不知道……」
他的冷声埋怨戛然而止。
下一秒,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睁圆了,愕然看着我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塞虹酥糕。
牛嚼牡丹似的,囫囵咽下去。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不愧是二百文的高级点心。
我薛小玉一年半载也舍不得买的贵东西,这两个月天天上赶着捧给他裴黎吃。
只顾着心疼他,一点没心疼过自己。

-5-
吃着吃着,我眼泪掉出来了。
默默看了我许久的裴黎突然伸出指尖。
我瞬间吞下最后一块,红着眼睛瞪他。
「没你的份。」
他却笑了一下,指腹擦去我的眼泪,轻声戏谑:
「有那么美味吗?怎么还吃哭了?」
我听着他云淡风轻的嗓音,却更来气了:
「不好吃你还天天要?你知道这有多贵吗?二百文啊,能买好多好多更值的东西。」
「我每天累死累活上工挣钱,受人磋磨陪人笑脸,你倒花钱如流水,享受得心安理得,都不稀得给我好脸色。」
「好像我活该欠你似的。」
裴黎听了这番怨愤的话,也不恼,只淡淡挑了下眉:
「哦?是谁磋磨你,又是谁让你受了委屈?」
我感到心累:「你。」
裴黎愣住了。
我吸了吸鼻子,平静地和他对视。
哭完一通后,我脑子里的水像流干净了,思绪无比清醒。
「昨晚说的话,不是赌气。」
「裴黎,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了。」
「就算……」
我忍了忍眼眶酸意,克制着情绪:
「就算当初我娘把我许配给了你,我也不想再听她的话,继续和你磋磨下去。」
嫁给滥情的少爷当小妾,总好过,和一尊捂不热的神像共度余生。
「我准备把你卖给别人了,裴黎。」
这次不是气话。
我认真的。

-6-
原本买下裴黎作夫君,就是个意外。
那天傍晚,我偷偷回了老家,想看看我娘过得好不好。
却听邻居说,我娘早就被后爹卖进了窑子。
赎金要三百两。
多年攒下的积蓄加上变卖的所有首饰,一共二百五十两银子。
又跪下来向少爷借了五十两,才凑够赎金。
可赶过去时,那窑子里的人却摆摆手,说:「你走吧,你娘已经死了。」
「昨天刚死。」
老鸨掏了掏耳朵,感叹道:
「这几个月都待得好好的,偏偏昨儿个非得闹脾气,惹了个贵客。」
「贵客被她惹恼,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她几句,她突然就疯了,直直地往柱子上撞,啧,当场就没了气。」
「尸体还在后头土坑搁着呢,正好你来了,给领走吧。」
我失魂落魄地走过去。
握着我娘冻僵的手,呜咽得喘不过气。
老鸨却还在眼馋我兜里那三百两银票。
于是,假惺惺地掉了几滴鳄鱼眼泪,称我娘是她苦命的妹妹,叫了人帮我抬尸。
安葬完我娘,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拽着我去挑小倌:
「丫头,你没了娘,心里肯定难受,得赶紧找个知心郎君帮你宽慰宽慰。」
我脑子麻木,不想理她,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一只手轻轻抓住了我的衣角,是奄奄一息的裴黎。
「薛小玉。」
他第一次见我,就准确喊出了我的名字。
裴黎虚弱地抓着我,说,我娘死前跟他说过几句疯话。
昨天,她蹲下擦裴黎的脸,越擦越脏,也不在意。
自顾自地,笑嘻嘻地问:
「公子生得真是惊为天人,敢问可有婚配?」
「咱家有个叫薛小玉的女儿,力大无穷,如花似玉,一顿呀,能吃五碗饭呐,不知道你养不养得起?」
「养不起,养得起,养不养得起?」
「我的小阿玉,养不起……」
唱着唱着,我娘突然愣在了原地。
安静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蹲下身,恍惚地朝裴黎说:
「若公子将来见到我女儿薛小玉,替我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原来,我娘刚进窑子的时候就疯了。
直到昨天,忽然清醒。
可窑子这地方,不疯魔,不成活。
她清醒了,就活不下去了。
……
裴黎说完后,仰头望着我,问:「可不可以带他走?」
嗓音沙哑,眸中尽是乞求。
我点了头。
因为这番话,我花三百两买下了裴黎。
这是我娘亲自给我挑的夫君。
要好好珍惜。
钱用得干干净净,回去的时候,连辆驴车也租不起。
于是,在刺骨寒风中,力大无穷的薛小玉背起了如花似玉的裴黎。
轻轻地,慢慢地,走过那个无比漫长的雪夜。
「裴黎,你冷不冷?」
「裴黎,腿还疼不疼?」
「夫君……你也死了吗,为什么,一直不回应?」
裴黎沉沉地趴在我背上。
声音很轻很低,说,他没力气。
我继续踩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雪脚印。
片刻后,雪脚印就会被滚烫的眼泪灼出点点星星。
我低着头,哭着往前走。
隔一会儿就问一句:
「夫君,你死了吗?」
裴黎说不了话,只能咬着我的耳朵算作回应。
如果他松口了,就是死了。
我的耳尖从此深深印下了他的齿痕。
裴黎撑过了那口气。
他紧紧搂着我的脖颈,在我耳边低声承诺:
「我看清了那个侮辱你娘亲的人。」
「以后,我会为你们报仇。」
我心中凄凉,觉得好可笑。
裴黎拿什么报仇。
瘸了两条腿,又染了寒疾。
风轻轻一吹,好像就要碎掉。
我们都是贱民,都是些贱命。
于是我摇摇头,对他说:
「不用你报仇,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我花了三百两买来的貌美夫君。
好好活着,安安稳稳陪我共度余生,就行了。

-7-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和裴黎,好像一点都不相配。
他不穿粗布麻衣,穿了身上就会过敏,起红红痒痒的小疹子。
我只好攒钱给他买丝绸做的里衣,跟少爷穿的那种一样。
一开始实在买不起,只能偷偷去捡少爷扔了不要的衣裳。
什么都捡,外褂捡,亵裤也捡。
反正少爷穿什么都只穿一次就扔了。
好好洗洗,都跟新的一样干净。
我一直做得很隐蔽。
直到某天夜里,我扛着一堆衣服高高兴兴准备回家的时候,被他发现了。
少爷红着脸,质问我为什么偷他衣服。
当时他可生气了,小脸通红,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我很紧张,怕说了实话,少爷会迁怒裴黎。
而且,裴黎常常告诉我,要把他藏好,尽量不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思及此,我只好对少爷撒了谎。
说扔了可惜,想卖给二手贩子补贴家用。
没想到,我小心翼翼地话音刚落。
少爷立刻就蹙起眉头,大喝一声:
「假话!」
当时我心脏都差点跳出嗓子眼。
那天的少爷,真是聪明得让我害怕。
我心慌得以为自己的谎言快被戳穿。
但他却突然哼笑一声,笃定地说:
「小玉儿,别装了。」
「你分明是爱慕于我,情难自抑,才把我的衣服偷走。」
「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我的衣服嗅闻,默默流下相思的眼泪,对不对?」
相思的眼泪吗?
不太懂。
但我听完是有点想死了。
从那以后,少爷就开始频频叫我值班留夜。
最初只是研墨时牵牵小手,后面莫名其妙就亲上了小嘴。
少爷心眼坏,总把我欺负到抽泣求饶才罢休。
他动情时,眼尾会泛着红,看起来比我还楚楚可怜。
「小玉儿,你最喜欢的人是少爷,对不对?」
如果我敢说不是,他就会把我亲到哭着说是。
我被迫吞下一个又一个重重的吻,断断续续地开口。
「我,最喜欢的人,是少爷。」
没错,才不是那个永远对我冷若冰霜的裴黎。
是我怀里炙热滚烫的少爷。
耳尖的齿痕似乎在隐隐发痛。
但到达顶峰的欢愉,早已占据所有思绪。
我恍惚地想,是时候同夫君和离了。
不对。
裴黎从来都不肯承认他是我的夫君。
也不愿和我亲密。
我们的关系,只是暂时依偎在一起度过难关的。
过客而已。

-8-
裴黎的眸光随着烛火微微晃动。
「你要把我卖给别人?」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裴黎目光绷紧,不放过我脸上任何表情,试图找出我说谎的蛛丝马迹。
半晌,他别过脸,垂眼轻嗤:
「薛小玉,别跟小孩子似的。」
「这么幼稚的气话也说得出口?」
见他不信,我急了:「不是气话。」
他转动轮椅的动作顿住。
我用手背蹭掉眼泪,唰地站起身。
从压银票的箱子底翻出裴黎的卖身契,啪一声摆在桌子上。
「我们夫妻一场,念情分我不会把你再卖回窑子,我知道西市有个杀猪的陈寡妇,待人热情大方,是个良人,且有钱有闲正愁找一个漂亮郎君,我等会儿就……」
「为什么?」
裴黎突然开口,打断我的话。
他像是很不理解,蹙着眉,眸色晦暗:
「就因为打碎了那对陶瓷娃娃,你就不要我了?」
「那又不是什么贵东西。」
「我以后能送千千万万个瓷娃娃给你。」
「而且……」
裴黎的语气仍旧骄矜孤傲。
我内心涌上深深的疲惫。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听。
「不,只是因为,我没有心力养你了。」
我静静望着裴黎,说:
「你就像陶瓷娃娃一样,怕摔怕碰,又冷又硬。」
「要是双手一直被冻僵,倒也能忍受你的冰冷。」
「可我偏偏……」
偏偏触碰到了一团滚烫炽热的火。
尽管这团火太过无拘无束,偶尔灼得我肉痛心惊。
可也让我再受不了裴黎的冷了。
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裴黎突然从袖子里捧出了刚刚一直在摆弄的东西。
是那对碎了一地的陶瓷娃娃。
竟被他一片一片拾了起来,重新粘了回去。
裴黎死死盯着我。
他的情绪波动第一次这样大,像是隐忍了许久。
嗓音也沙哑幽冷,冷得叫人牙酸:
「是啊,薛小玉,你多厉害啊,说走就能走,说卖我就能卖。」
「你的本事可比我大得多。」
「我一个废物,一个瘸子,哪能管得了你?」
「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回,我只好颤颤巍巍挪下轮椅,狼狈地爬在地上把这些破瓷片拾回来,想着把它们粘好了,你回来能消气。」
「我去厨房拿糯米粉和鸡蛋清,你偏偏又把它们放在那样高的台子上,叫我拼了命才能够到。」
「不小心碰洒了点白糖,急急忙忙扶好,生怕你回来看到了,又会嘀咕我浪费东西。」
「我堂堂……」
裴黎说着说着,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吞词少句。
「……竟为你,委屈到这步田地。」
我看着他瓷玉般的脖颈,因剧烈激动的呼吸,逐渐攀上炙热的红。
一道道暴起的血管青筋,就像陶瓷娃娃身上那堪堪补好的道道裂缝一样。
裴黎咬牙盯着我,眸中竟全是幽怨。
「薛小玉,你怎么能说,我待你无情?」

-9-
我耳尖的齿痕猛然又泛起痛。
忙垂下眼避开他堪称哀怨的视线,嗓音发颤,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慌张心虚。
「可……可你总是对我冷冰冰,你很少对我笑,常常嫌弃我是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你还很抗拒我靠近你,你说,我和你根本不相配……」
Ṫŭ₉这些,真的都让我难过了好久好久。
裴黎深深呼出一口气,长睫都在颤:
「那是我生性就冷,我生性就不爱笑,我说你大字不识有错吗,薛小玉,你自己数数你认识几个字?能把玉写成主的笨东西!」
「是,我是抗拒你靠近我,那是因为……」
裴黎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耳根红了一片,似是觉得羞愤。
他别过头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缓缓开口。
解释:
「因为,我只把你当作妹妹。」
「你虽对我有恩,但也不能逼我以身相许。」
「我对你,没有那些男女之情。」
我呆住了。
原来如此。
裴黎只把我当妹妹而已。
曾经是我一厢情愿,要他做我夫君。
我低下头,心里酸涩难过,却又觉得自己难过得很矫情。
那当初我唤你夫君,你为何要应?
如果你早点挑明,我又怎么会如此卑微固执地讨你欢心,期待你的回应?
为什么直到我要放弃你的时候,你才肯开口说清?
这些话被我死死憋在了喉咙里。
算了,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反正少爷马上就要把我抬进门了。
我薛小玉拿得起,放得下。
裴黎确实没想与我做夫妻。
倒也让我省了几分心。
既然他对我是兄妹之情,那就做我哥哥罢。
也算是,我唯一一个娘家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对陶瓷娃娃,生怕它们一碰就碎。
两个小喜娃就那样可怜巴巴,破破碎碎地看着我。
当时摔那么狠,这得费了多少心力才能粘好。
看得我又站起身,轻轻把袄子披到了裴黎身上。
别扭不自在地开口:
「天还冷,你身子还没好全,不要冻着,生病了又要花钱……」
裴黎和少爷不一样。
少爷生气了,亲亲抱抱贴贴,就哄好了。
可裴黎生气了,我大脑却一片空白。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我……我等会儿再排队给你买一盒虹酥糕,行了吧?」
他头也没抬,侧过脸,淡淡冷哼了一声。
「怎么,不把我卖给别人了?」
「不是说不喜欢我了,再也不要我了?」
「不是说嫌我难养,你养不起了?」
裴黎真的好难哄。
比少爷难哄多了。
我把头垂得越来越低,忍不住想叹气。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笑。
裴黎抚了抚我的头,轻声安慰:
「好了,我承认我花销是大了些,这段时间只让你一人辛苦赚钱养家,确实是太为难你。」
「但没事,小玉,再等三五个月,你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裴黎遥遥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
他总是说些天方夜谭似的话。
这点,倒跟我那个烂赌的爹有点像。
他也总是说:
「你们娘俩就等着跟我享福吧,待我赢了这把,咱就有数不尽的银子了。」
我娘呸了一声,不信他的,果断背了包袱跟着后爹远走高飞。
我留下安静地看我爹赌钱,等他荣华富贵。
然后,我就被他以五两银子的高价卖给了谢府为奴为婢。
我爹还是有点良心的,没把我卖给窑子。
当时窑子出价五两零二百文呢。
后来某天,我爹输得一干二净,想不开去上吊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尸体挂在歪脖子树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往我爹手里塞了五两银,随便铲了个坑裹吧裹吧给他埋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信任何人画的大饼。
我薛小玉,只信自己手里实实在在握着几两银子。
「裴黎,告诉你个好消息。」
我笑起来,说:
「不用等三五个月了,我薛小玉已经攀上高枝,要享荣华富贵了。」
「谢家大少爷谢观熙,今天就会抬我进门,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
说着,我抚了抚裴黎冰凉如玉的后颈,心疼道:
「到时候我求少爷赏我条白狐裘围脖,偷偷拿给你戴。」
「白狐的毛领子,一定很衬你。」
我自顾自傻乐。
裴黎却像是听不到我说话似的。
一动不动,失神地望着我。
像是不可置信般,恍惚开口:
「你说什么?你攀上了什么高枝?」
我以为裴黎是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于是笑盈盈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薛小玉要嫁给麟州首富谢家的大少爷谢观熙,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啦。」
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啪嗒一声。
桌上的陶瓷娃娃毫无征兆地碎了个彻底。

-10-
我被这突生的变故吓了一跳。
但没来得及心疼那刚刚补好的瓷娃娃。
就听到屋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似乎来了不少人。
裴黎恍然回神,警惕地眯起眼睛,下意识将手按进衣袖。
门被重重扣响,一下又一下地敲,催命似的。
「来了!」
我拢了拢衣襟,忙跑过去。
一开门,寒风霎时扑面而来,还夹杂细碎的雪粒。
我被风吹得一瞬没睁开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身上却先感到了沉沉暖意。
同时,鼻尖钻进浓郁的檀香,味道很熟悉。
愣了一下。
我呆呆地仰起脸,正对上少爷笑意盈盈的眼。
「小玉儿,怎么不穿厚点,瞧你冻得那鹌鹑样儿。」
他笑着低头捏我的脸。
少爷玄黑色的大氅正披在我身上。
他身量高大修长,带着余温的狐皮大氅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还多出了一长截垂在地上。
我懵懵地眨了下眼,反应过来。
「嘿嘿,少爷,你来抬我进门啦?」
我看向后面那几个正往院里抬彩礼的家丁,嘴角憋不住地上扬。
发达了,发达了。
上次十七房的赵姨娘进门时,少爷吩咐小厮给了她家一整箱银子呢。
少说也得好几百两了。
不知道我薛小玉会在少爷心里值多少?
真想现在就冲过去把那些箱子全都打开,美美地数钱!
我不自觉咽了下口水,猝不及防被少爷弹了下脑门。
他挑眉轻哼:
「小财迷,眼睛都冒光了。」
我捂着脑门,露出小虎牙朝少爷甜甜地笑。
亲昵地牵着他往屋里坐。
「诶,不知道您来这么快,家里都没怎么收拾,乱糟糟的,您见谅哈。」
纸糊的窗户,掉渣的墙皮,着实寒碜。
我这小屋里唯一一件称得上珍贵的东西,大概就只有三百两的裴黎。
少爷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眼神嫌弃地打量四周,问:
「就你一人在家?那个在你心里最最好看的哥哥呢?小爷倒要看看,有你说的那么惊为天人……吗?」
少爷漫不经心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轻慢的目光凝在裴黎面无表情的面庞。
看呆了。
二人对视。
空气异常安静,只剩寒风拍打纸窗的声音。
裴黎虽然坐着轮椅,但毫不怯场。
眸色比外面的霜雪还要冰冷。
半晌。
我听到少爷咬牙切齿地低声质问:
「薛小玉,你说实话,这是你亲哥吗?」
「怎么一脸狐媚子相?」
狐媚子这词儿一出。
裴黎下颌绷紧,脸色更冷了。
他眉眼长得太过精致贵气。
连粗心大意的少爷都能一眼识破我和裴黎绝无半点血缘关系。
我尴尬地嘿嘿一笑,刚准备说裴黎其实是我特别特别远房的表哥时。
一道清冷凛冽的嗓音猝然响起: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11-
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被握住。
裴黎牵着我,淡淡抬眼,说:
「长兄如父,薛小玉的婚事由我做主。」
「她不能嫁你。」
这语气平静的几句话,把我炸懵了。
「为什么啊?哥?」
我急急追问,满眼疑惑。
裴黎却不看也不理我,淡漠地对少爷下了逐客令。
「公子请回吧。」
少爷诧异地歪了歪头。
那双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危险地眯起。
「看来,大舅哥是对我哪里不满意?」
他慢条斯理地朝身后抬了抬手。
几个家丁就利索地把院中的箱子一齐打开。
黯淡萧瑟的小院霎时被流光溢彩的金银珠宝照了个明亮通透。
「上品瓜果若干,银锭千两,金锭一百二十八条,江南织锦二十匹,金镯玉簪各三十对,最最珍贵的还是这南海夜明珠,这可是宫里出来的珍品……」
旁边小厮越唱越激动,我的嘴巴也惊得越张越大。
心绪震撼,双手颤抖,腿都快软了。
何德何能,我薛小玉何德何能配得上这么多好东西……
少爷勾起唇角,笑眯眯地瞥向裴黎:
「如何呢,大舅哥,这礼可还满意?」
「若您觉得还不够,尽管开口。」
「我谢观熙给得起。」
麟州首富独子肆意嚣张,有十足的底气。
我感动得都想立刻跪下谢恩了。
裴黎却仍神色淡淡。
目光不紧不慢扫了一圈那些金银珠宝,呵了一声,兴致缺缺地开口:
「只拿这点东西就想要走薛小玉,未免太没诚意。」
少爷挑眉:「哦,那您说,还缺什么?」
见裴黎真要继续开口。
我忙捂住他的唇:
「哥,够了,够了!」
看不出来,裴黎平常一副无欲无求的清高样,竟然比我还贪财贪心。
裴黎蹙眉摘开我的手,骂道:「没出息。」
说罢,他冷冷转头,指尖虚点了一下那珍贵的南海夜明珠:
「这破烂玩意儿你也稀得要?宫里镶夜壶的东西,我看了都犯恶心。」
我简直欲哭无泪:
「哥,你别装了,咱家墙皮都掉成什么惨了……」
少爷脸色逐渐不耐,让家丁重新盖上箱子。
「呵,我算看出来了,不是礼不行,你是觉得我谢观熙人不行。」
裴黎冷笑:「不。」
「是礼不行,人也不行。」
他轻蔑的话音刚落,少爷眉眼霎时泛起戾气:
「你说什么?」
裴黎不卑不亢抬起下巴,语气嘲弄:
「麟州谁人不知谢公子的恶名。」
「嚣张跋扈骄奢淫逸,还未娶妻就纳了足足十七房小妾,课业荒废不行,整日无所事事,只会斗鸡走狗——」
「废物中的废物。」
裴黎唇角讥笑,字字如淬了毒的冷刀,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少爷后槽牙咬得嘎吱响,气血翻涌,抬手就把桌掀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评价上小爷了?」
可怜的小木桌哐当一声,当场四仰八叉地裂开。
我心口一震,瑟瑟发抖。
完了,我的荣华富贵。
怕也要跟这桌子一样四分五裂了。
气氛僵持不下。
裴黎却依旧半点不怵。
瞥了眼断掉的桌腿,冷冷嗤了一声。
不急不缓地开口,补上最后一刀:
「性子还如此暴戾。」
「薛小玉可瞧不上你这种纨绔。」

-12-
我以为裴黎只是看不起我。
没想到,他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
少爷从没受过这样大的羞辱。
保不齐等会儿恼羞成怒直接空手撕了我和裴黎。
我内心崩溃无比,头埋得比鹌鹑还低。
然而,出乎意料。
少爷虽然怒发冲冠,气得指尖都在发颤。
但他指着裴黎你你你了半天,却吐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谢观熙,似乎,似乎确实不太成器。
少爷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黑。
最后竟开始诡异地沉默不语,眸光闪烁不定。
我意识到了不对。
少爷……好像要长脑子了。
半晌,思考了许久的少爷突然重新扬起眉眼。
嗓音也冷静了下来:
「是,我谢观熙除了有钱有颜,确实没别的能摆上台面的本领。」
「但有一点你这瘸子说错了,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说罢,少爷朝我抛了个含情脉脉的眼神,笑得狂妄得意:
「就算我轻挑庸俗,不务正业,还性情暴戾,是个实打实的混混纨绔。」
「薛小玉也心悦于我。」
「瞧瞧,昨晚她把我嘴都咬破了,可见对我爱得无比深沉。」
「既然我们两情相悦,大舅哥你又何必百般阻挠?」
「放过我们这对苦命鸳鸯罢!」
看到谢观熙唇上暧昧的咬痕。
裴黎气息一瞬不稳,握着我的那只手猝然收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我都疑心他要把我给捏碎。
下一秒,裴黎蹙眉冷喝:
「荒唐,谁知道你这咬痕是被哪房小妾弄出来的,不清不白,少赖到小玉身上。」
他愠怒的话音刚落,少爷顿时嗤笑出声:
「哦,大舅哥不信?」
「来,小玉儿,过来再亲一口。」
「当面给你哥瞧瞧,你对我有多欢喜。」
少爷坦然自若伸开双臂,笑眯眯地朝我敞开怀抱。
我被这当众索吻的举动臊得有点脸热。
裴黎仰头望着我,眸光晦涩复杂,手越牵越紧。
「薛小玉,别理这不知羞耻的登徒子,赶他出去。」

-13-
裴黎不知道我和少爷私相授受的事。
我一直都瞒着他。
第一次留夜值班时,少爷让我为他研墨,说他要作画。
他对着书案认真勾描许久,把我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
我一边研墨,一边想着……
估计等会儿我到家时,裴黎都已经睡下了。
也不知道他今日有没有听我的话,学着做些绣活补贴家用。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又开始涌上愧疚。
唉,到底是我这个做娘子的不够争气,连给人穿的衣服都要靠偷靠窃。
破屋藏娇,实在令美人委屈。
绣活没做就没做罢。
万一再扎伤了他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我又心疼。
正漫无目的地想裴黎时,突然听到少爷问我,他画得如何?
我回过神,正对上少爷期待的眼神。
眼睛亮亮的,像邻居阿婆家养的小狮子狗。
我硬着头皮观摩了一番。
虽然我不懂画,但也能看出来,少爷的画绝对算不上什么文人高雅。
画得像狗爬。
还不如裴黎随手拿木棍在地上刻的风铃花。
但我惯会哄人。
张嘴就来:
「天哪,小玉从没见过这样潇洒风趣的画,难道少爷真是画曲星转世?天赋异禀灵气十足,依我看,少爷这幅画能在春风楼拍出千两高价!」
少爷身躯一震,大受感动。
捧着我的手,泪眼汪汪:
「终于,终于等到我的知音了!」

-14-
「他说,老爷和夫子都不懂他,只有我懂他。」
「我不明白为何非要逼我画那些松梅竹鹤。」
「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有什么意思?」
「难道我画的小猫小狗蹴鞠图就不好吗?」
「是小猫小狗不够可爱吗?嗯?」
少爷叉着腰指指点点,感叹自己真是怀才不遇。
然后,他把墨笔塞到我手里,叫我也画。
我吓了一跳,慌忙摆手:
「少爷您折煞小玉了,小玉只是个烧饭的,连笔都不会握呀。」
少爷哼了一声,毫不在意:
「那又如何,管它怎么握笔,会下笔不就行了?」
「难道厨娘就比公子差?你只管画!」
少爷总说些离经叛道的话。
还好他托生成了少爷。
不然,怕不是要去当揭竿造反的土匪。
我一边偷偷腹诽,一边硬着头皮胡乱画了一番。
脑子里全是以前娘教过我的那些绣样。
双鲤戏珠最后一笔落下,我擦了擦额头薄汗,抬起眼。
猝不及防对上少爷震惊的脸。
「不是,小玉儿,你真会啊?」
我被他悲愤的眼神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好像是跟绣花差不多。」
翌日清晨,少爷把我画的双鲤戏珠图交给了他的夫子。
夫子批了个好字。
还是全书院唯一一个好。
可把老爷高兴得,开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莫名好高兴,好像那席是给我开得一样。
连加班研墨时都在轻快地哼小曲。
少爷不甘心,继续埋头画他的小猫小狗。
听到我哼曲,生气地把笔一撂:
「薛小玉,你不要得意,小爷迟早也能得个好。」
我笑着哄他,甜甜地说:
「在我心里,少爷已经是最好。」
少爷的耳朵莫名其妙又红了。
他哼了一声,侧过脸不再看我。
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拎起一个玉瓶,推到我面前。
「我爹赏的兰陵金酒,拿去。」
「诶,这这,小玉怎么好意思。」
「是你得了那个好字,本来就该你拿。」
「嗯……那好吧……」
我故作矜持地把玉瓶抱到怀里。
心里美滋滋的,龇着小虎牙傻乐。
我想,等会回家要跟裴黎好好炫耀一番。
你看,我薛小玉虽然只是个小小厨娘,但画的画可比那些公子哥还厉害呢。
许是笑得太过放肆,少爷盯着我的眼神越来越幽怨。
「薛小玉,牙晾在外面不怕着凉?」
我咳了一声,收起了龇着的牙。
嘿嘿一笑,窝囊地讨好:
「美酒佳酿,当然要和少爷共享。」
少爷瞬间喜笑颜开。
「就知道小玉儿不会忘了我,快快,拿杯子来。」
美酒下肚,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咂了咂嘴。
和少爷一杯一杯地对饮,快活似神仙。
哼哼,我薛小玉不仅会画画,还会哄人开心。
哦,还会做饭、绣花、砌墙、种地……
我会的东西那样多呢。
可为什么……
为什么裴黎却总是嫌弃我呢?
我就真的那么入不了他的眼吗?
酒喝多了,藏了许久的难过竟如三月青苔般,在心底每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疯狂攀长。
我有点想落泪。
却发现少爷比我哭得还厉害。

-15-
他醉倒在桌案上,眼尾红红。
眼泪珠子不要命似的成串成串地掉。
少爷哑着嗓子,低声啜泣:「
「若我娘还在,她才不会逼我画什么松梅竹鹤,她最喜欢我画的小猫小狗了。」
「所以我就每天都画,每天都给她烧几张过去,好叫她不要忘了我。」
少爷生母去世得早,如今的谢家主母是老爷后来娶的续弦。
「可我娘一次都不来梦里看我。」
「一次都没有。」
「我不怪她。」
「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我爹这个混蛋——」
我心头大震,赶紧捂住少爷的嘴,叫他别再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少爷的嘴巴被我捂住,可那双悲愤哀怨的眼仍在滚落灼烫的泪。
烫得我肉痛心惊。
我小声哄他,说:「老爷对您很好。」
他却摇摇头:
「那才不叫好。」
「那叫愧疚,叫虚伪。」
主母前些日子终于诊出了喜脉。
老爷喜不自胜,可过后却又沉思着说,这事儿,要先瞒着少爷。
「他担心我会害她,害他的新儿子。」
「他不知道,我早听见了。」
「他说我谢观熙废了,趁他还正值壮年,得赶紧多要几个孩子。」
少爷自嘲地笑:
「这三日的流水席,明面上说是为了我,实际上是我爹为了哄他怀胎三月的娘子开心。」
「为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办的欢庆宴。」
「他们以为瞒我瞒得可好了。」
「可我谢观熙又不是真的傻。」
「区区一个好字,怎么会让远隔百里外的叔伯们都来登门送贺礼?」
「真够虚伪,真是可笑!」
少爷狠狠地一抹泪,把他今晚画的好多小猫小狗全投到了炭火里。
我看着那张小猫小狗抱头痛哭喊娘亲的图,被火焰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少爷执起玉瓶,仰头痛饮。
红着眼睛,恨恨地道:
「连这兰陵酒都不是他赏的,是我自己从他柜里偷来的。」
这三天,麟州所有人都在感叹谢家老爷可真够宠他这个玩世不恭的儿子。
来参宴的叔伯姑姨们也对少爷笑着感叹:
「瞧瞧,你得了一次好,你爹就闹着要我们来送礼庆祝了,以后要是中举当了状元,你爹不得乐得散尽千金办宴席?可要继续努力,别辜负他的期望呀!」
少爷听了这些明褒暗讽的话,只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啧,这孩子,脾气竟还这样无礼,真是随他那个没规矩的亲娘了。」
「唉,听说学问也差得很,果然是废了,还好老谢高瞻远瞩……」
「来来,再送谢兄两瓶妙酒,兰陵产的,可有劲儿了,保准谢兄以后三年再抱俩!」
……
怪不得少爷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少爷。
我也不能说什么。
只好默默地帮他擦去眼泪。
少爷哭够了,靠在我肩头。
他哑着嗓子,轻声问我:
「小玉儿,你又为什么哭呢?」
「是钱不够花吗?」
「我的银子,你只管去拿……」
少爷不要钱,少爷要很多很多的爱。
我跟他还不太一样。
我要钱,也要爱。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
也拿起那玉瓶,想学少爷痛饮消愁。
却发现瓶子里已经空了。
只好浅浅舔了舔瓶口残余的一圈酒。
怅然坦白:
「我喜欢的人,好像不喜欢我。」
「他心里似乎藏了很多故事,可从不愿跟我讲。」
「他漂亮,金贵,是我见过世上最最好看的人了。」
「我在他面前,总是卑微地抬不起头。」
「所以我对他百依百顺,用尽手段对他献宝讨他欢心,只希望让他能瞧得起我,不要将我抛弃。」
「哪怕,只是多对我笑一笑。」
「我就很满足了。」
我越说越难过。
越说越低落。
少爷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心疼。
「我竟不知,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他轻轻擦去我的泪。
然后低下头,亲了一下我的嘴唇。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少爷捧着我的脸,温柔而认真:
「小玉儿,不难过,我也喜欢你。」
「很早就喜欢了。」
我呆怔地望着他。
那双蕴了泪的含情眼眸,此刻燎动着灼热的烛光。
也摇曳着几分决绝的疯狂。
少爷说:
「小玉儿,你喜欢我,就带我私奔,好不好?」

-16-
烟火。
喘息。
心跳。
奔逃。
我在黏稠夜色中仓皇无措地奔逃。
跌跌撞撞的身影,时而被谢府燃放的烟火照亮。
那烟火盛大,糜丽,滚烫。
骇得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
俯在水缸旁,大口喘着气,不断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
我双手用力摁住心口,试图平复汹涌翻腾的心跳。
少爷吻了我。
少爷说喜欢我。
少爷要我带他私奔。
少爷到底是醉了,还是疯了?
还是那兰陵金酒里有不正经的糊涂药?
我不知道。
只觉得心口像有团火在横冲直撞地烧。
烧得我脑子一团浆糊。
我决定去问裴黎。
我想,他比我聪明那么多,一定能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小屋灯火通明,裴黎是还没睡。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裴黎的规矩很多,连开门的声音大了都会生气,会嫌我行为粗鄙。
烛影晃动,我轻手轻脚地钻进屋子。
看到裴黎坐在桌前,正垂眼写着什么东西,神情专注。
桌上还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
是我早上留给他的绣活任务,我说我绣一大半,他有样学样绣另一小半就好。
如今看那荷包位置没变,应该也是一针未动。
我闷头走过去,拿了那荷包,坐到裴黎身旁的小凳子上。
低头盯着鞋尖,踌躇开口:
「夫君,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我不想听。」
裴黎毫不犹豫地打断。
嗓音冷淡,没有抬头,继续写他的东西。
我哽住,堵了一喉咙的话说不出去。
手里的荷包被烦躁地揪紧。
就算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我忍不住小声抱怨:
「你不做绣活补贴家用也就罢了,现在连话都不愿意听我讲,这日子到底还能不能过了?」
我越想越委屈,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刚要起身拍桌,却猝不及防对上裴黎寒潭般幽冷的眼睛。
气焰瞬间消下去三分。
裴黎冷脸时,比衙门里拍惊堂木的官老爷还有压迫感。
他收起纸笔,淡漠地瞥我一眼:
「我不想知道你今天又干了什么蠢事,不想听你埋怨哪个恶嬷嬷又占了你便宜,不想再看你一脸蠢相地问我这里那里该怎么办。」
「这些无聊的鸡毛蒜皮我听够了也听烦了。」
「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吗?什么都要听我的吗?」
「薛小玉,太没脑子的人,真的会令人生厌。」
说罢,裴黎吹灭烛火,懒得再看我一眼。
我独自愣在木桌前。
抱着破荷包,一动不动,想了一整夜。
除了裴黎,还从没人说过我薛小玉没主见。
我七岁被卖到谢家,做事勤恳,为人机灵。
别的小丫鬟叫我一起去打花牌斗蛐蛐,我从来不去。
挤时间给人打络子绣鞋垫赚外快,省吃俭用地攒钱。ẗū́⁸
十一岁就成功给自己赎身解了奴籍,十五岁便全款拿下现在这个小破屋。
连恶嬷嬷都常感叹我小小年纪怎么比她这老油子还精明。
怎么在裴黎这里,我就成了没脑子没主见?
他从不主动跟我聊天,我又想和他多说些话,才总缠着他问东问西找话题。
结果没讨着好,反倒惹了人厌烦。
唉。
既然他不愿听,那我也不再说了。
跟少爷的事,我自有主见。

-17-
翌日清晨,我老远就瞧见少爷的小厮文礼揣着双手等在灶房前。
一看见我,像看见什么救星似的,眼睛猛然一亮。
急吼吼地迎了上来:
「小玉姐姐,快别烧火了,少爷不知怎的,一大早就闹着要悬梁自尽,谁劝都不肯下来,你赶紧去瞧瞧吧!」
悬,悬梁自尽?!
我被文礼火急火燎地拽走,一脸茫然。
看到站在桌案上拼命把白绫吊在颈上的少爷,霎时两眼一黑。
打了一清早的腹稿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老天娘诶,我还没羞愤自尽呢,少爷竟然先活不下去了。
十七位千娇百媚的姨娘围在前面哭哭啼啼,一声声少爷少爷喊得我脑壳发晕。
文礼拉着我挤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下,仰天悲泣:
「少爷!小玉姐姐来了!您快下来吧!」
少爷上吊的动作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转头,墨发倾散,握着白绫的手还倔强地不肯松开。
嗓音虚弱沙哑:
「谁来也不行,我意已决。」
「你们不必再劝。」
「我们,来世再见。」
底下又是一阵哀嚎悲啼。
我生无可恋地捂着耳朵。
抬手轻轻拉住眼前人的衣襟,深深叹了口气。
「少爷,动静再大些,等会儿老爷都要来看热闹了。」
「来就来!」
少爷愤恨道:
「反正他巴不得我这个祸害早早死了清净,我这就如了他的愿——诶,薛小玉,你你你干什么!」
少爷恨恨的嗓音忽然变得惊慌失措。
猝不及防被爬上桌案的我抱住了腰肢。
他身躯一紧。
像个被登徒子非礼的小媳妇,脸霎时气得红了一片。
「薛小玉,你,你赶紧给我撒手。」
我不听。
抱着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少爷,您要再闹,我可就直接扛您下来了。」
别的不说,我薛小玉有的是劲儿。
现在还每天扛裴黎,把力气练得更大了。
少爷憋红了脸,发现怎么推也推不开我,更加气急败坏。
他索性不再挣扎。
垂下的眼睫轻颤,嗓音沙哑委屈地说:
「你现在倒抱得紧了,怎么昨儿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那样没良心地把我一个人丢在房里,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崩溃?真是太令人心寒!」
听少爷愤愤提起昨晚的事,我脸也红了。
心虚地瞟了眼周围。
发现房里竟然只剩我和少爷两个人了。
那群小厮和抹眼泪的莺莺燕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得一干二净。
少爷幽怨地盯着我,像在盯着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把我看得更加心虚。
咽了咽口水,装傻充愣:
「您在说什么呢,昨夜……昨夜实在醉得厉害,都忘了做过些什么……」
这是我的第一个策略。
咬死了不承认和少爷亲过嘴。
想到昨夜的糜丽画面,我脸热到不行,垂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半晌,听到头顶传来少爷的低声冷笑。
「撒谎。」
他咬牙切齿,逼我抬头和他对视:
「薛小玉,你敢不敢对天发誓。」
「若你说一句假话,这辈子再挣不到一文钱!」
我瞬间瞪大眼睛,绷紧了嘴巴。
这誓也太毒了!
第一策略失败。
我不敢再继续说瞎话。
咬咬牙,正准备上第二策略,和他真诚坦白时。
紧紧盯着我的少爷却突然松开了捏住我脸的手。
垂下眼睫,呵了一声。
落寞自嘲:
「罢了,既然你不愿承认,我又何必逼你,自讨没趣。」
「我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你这胆小如鼠的怂包。」
「只不过提了几句私奔,就能把你吓到装聋作哑不敢动弹。」
「若以后让你和我殉情,你岂不是要卷了包袱连夜逃跑?」
还殉情??
看到我眸中更加震惊。
少爷一脸果然如此的阴郁表情。
他轻轻推开我,摇摇晃晃踱下桌案。
神色恹恹地靠到榻上,长长地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
「我也不指望你这怂包带我私奔了。」
「……就这样吧。」
说罢,他颓丧地闭上了眼睛,周身萦绕着心如死灰的气息。
我一边将白绫收了叠好,一边悄悄瞟着少爷的脸色。
想问他,就这样,是什么样?
还是像之前一样,每晚陪他画画聊天斗蛐蛐看话本吗?
犹豫半晌,少爷睁开眼睛,见我还站在原地。
忍不住幽幽地开口:
「木头,你还傻站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哄我。」
我愣愣地哦了一声,忙凑过去。
讪讪地笑:
「少爷,不生气了,小玉今天给您绣小狗手帕好不好?」
少爷侧过头,低声说:「不要。」
「那绣小猫?」
少爷还说不要。
「那……」
少爷烦了。
我猝不及防被他拽到怀里。
脸颊贴上少爷温热的胸膛,我呼吸一滞,身子瞬间僵硬无措。
少爷低下头,委屈巴巴地盯着我:
「你这木头,我都不提私奔,也不提殉情了,你还怕什么?」
「只要在我耳边说几句好听的,我不就开心了?」
少爷想听什么?
我知道。
他要听我说喜欢。
最喜欢。
心乱如麻。
我攥紧少爷的衣襟,咬咬牙,终于作出了决定。
仰头凑到他耳边,小声开口:
「少爷,这个,得加钱。」

-18-
事到如今,我只能将错就错。
少爷误会了我喜欢的人是他。
于是吻了我,抱了我,又哭着让我带他私奔。
如今若是告诉少爷真相,凭他睚眦必报还易燃易炸的烈性子,绝对要恼羞成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事。
偷偷雇人灭了我的口也很有可能——
嘶。
不敢细想。
所以,胆小精明的薛小玉果断决定,将错就错。
让少爷给我很多很多的钱。
我满足少爷很多很多的爱。
这样,既保住了性命,又能赚到高薪的外快。
是目前最完美的权宜之计。
晚上我揣着银子从少爷房里出来的时候,嘴都要被啃肿了。
文礼一边给我递灯笼,一边笑嘻嘻地问:
「小玉姐姐,你是不是要当姨娘啦?」
我赶紧摆摆手:
「诶,可别乱说,我哪有这富贵命。」
虽然少爷说喜欢我。
但他喜欢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他还喜欢柳姨娘的舞,赵姨娘的歌,潘姨娘的戏……
我想,也许少爷是吃腻了风情万种的娇媚美人,想换换口味,才把目光看向了我。
他对我只是一时新鲜。
等过些日子,少爷应该也就腻了。
正好,我与谢家签的工契只剩最后两个月。
到那时,我就顺势辞工,带着裴黎远走高飞,去江南,拿捞到的钱开个小餐馆。
我做菜跑堂,裴黎数钱算账。
就这样,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我把未来算得明明白白,正提了灯笼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到少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垂眼向我招了招手。
我乖乖地跑了回去。
少爷不知为何笑了一声。
我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让我闭上眼睛。
我以为少爷又要亲我嘴巴。
于是听话地闭上眼睛,仰起头。
小声嘀咕:
「少爷,轻点,嘴巴痛。」
话音未落。
脖颈上忽然坠了个又热又重的东西。
是一块暖玉。
被昏黄的灯笼照得更加细腻温润。
光泽流转。
我认出来,这是少爷从小贴身佩戴的宝贝。
如今却被系在了我颈间。
少爷指尖勾着玉上的红绳,微微用力,将怔愣的我拉得更近。
他俯下身子,温热的呼吸打在我耳廓上。
近乎柔情地低语呢喃:
「薛小玉,以后每天都戴着它,用你的皮肉日日夜夜暖着它,若敢让我摸到它凉了一分,我就……」
就,就让我也凉了?
少爷意味深长地睨着我,没继续往下说。
我却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打了个寒颤。
他笑了,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带着余温的玉埋进我衣襟下。
「怂包,怕什么。」
「总不可能是拿你的血来暖它吧。」
「快回家罢,不然等会儿天色更晚,你家里的哥哥该担心了。」
少爷笑眯眯地又亲了亲我,蜻蜓点水。
直到走回小屋门前,我脑子都还是恍惚的。
胸口的玉好像比那刚烤好的山芋还烫。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
压得我心里那杆精明秤都失了调。
我有点算不清,该用多重的爱,去还少爷的债了。

-19-
我揣着沉沉心事回了家。
裴黎仍对着烛火写东西,荷包还是一针未动。
我拿过来,坐在小凳子上,安安静静地绣。
不嘀咕,不埋怨,始终一言不发。
心事越多,绣得越起劲。
专注到甚至都没听见裴黎唤我的名字。
「薛小玉。」
第二遍了。
我愣愣抬起头。
见裴黎正向我伸开双臂,神色淡淡,说:
「抱我起来。」
「起来做什么?」
我脑子还有点乱。
裴黎似是觉得奇怪,又看了我一眼,微微蹙眉:
「你到底发了什么癔症?魂不守舍的,回来一句话也不讲。」
「现在连我沐浴的时辰都忘了?」
我恍然回神,忙放下荷包去抱他。
给裴黎沐浴是个大工程。
炉子里已提前滚了热水,他只着里衣,被我抱进热气氤氲的浴桶。
裴黎虽然清瘦,但身量修长。
若能站起来,大概和少爷差不多高。
他坐进浴桶时,忍不住抿唇发出一声闷哼,伤了的双腿微微蜷起。
应当还是痛的。
裴黎背对我,在水里脱了里衣,轻轻撩开束发的带子。
长发便如墨般泄开,落到我的手心。
他微微侧头,扬起下巴,淡声吩咐:
「轻些梳,你每次都拽得我头痛。」
我想,裴黎在被卖进窑子前,应当也是哪家的清贵公子。
一副习惯了被人伺候的娇贵样子。
让我无比好奇他的曾经。
可惜,他从不愿跟我讲他的故事。
怎么落难的,怎么断了双腿的,怎么被卖进窑子的……
裴黎向来缄口不言。
我也就识趣地不再问。
我想,没关系,我会慢慢等到裴黎自愿卸下心防的。
而且我娘以前说过,再冷的人,努力多捂捂也就热了。
正好,我薛小玉有的是耐心和力气。
额角起了薄汗,我把两侧扰人的鬓发挽到耳后。
继续专注地为裴黎绞干发丝,动作轻柔。
——那要是有人天生就热呢?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一双摇曳着烟火的含情笑眼赫然在脑海浮现。
我一瞬失神。
手下动作没注意重了一分。
裴黎霎时嘶了一声,抿唇看来,眸色责怪。
却没和以前一样说些责怪的话。
而是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半晌。
沉声开口:
「薛小玉,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有。」
我矢口否认。
忙垂下眼,默默地继续手上动作。
裴黎呵了一声,一手扶在桶沿,一手忽然抬起。
葱玉般的指尖点了点我眉心。
「薛小玉,你知不知道,你心虚的时候特别明显。」
「耳朵红的,眼神飘的,呼吸乱的,就算被看穿了,嘴还是硬的……」
沾了水意的指尖不紧不慢地向下滑。
若有似无的香气钻进鼻尖。
我脑子又开始发昏,呆呆地望着他。
水雾缭绕,衬得眼前冰肌玉骨的美人更加清冷出尘,恍若天上仙人。
仙人的手从我眉心滑到唇峰,突然顿住。
散漫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
「嘴怎么那么红肿?」
「哪个恶嬷嬷掌你嘴了?是不是?」

-20-
裴黎捏住我的下巴,眯起眼睛,冷声质问。
我回过神,呼吸绷紧,额角的汗更多了。
「不是的,夫君。」
我低声解释:
「是晚上吃烤山芋的时候烫到了。」
这话倒也不假。
晚上确实在少爷房里吃烫嘴的烤山芋了。
裴黎晦暗的目光在我异常红润的嘴唇上停了一会。
突然转过头,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
我抿了抿唇,低下头继续给裴黎梳发。
可木梳还没梳完一下。
裴黎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
嗓音低哑:
「别梳了,出去。」
「啊?」
又弄疼他了?
可我也没使劲啊。
我委屈地起身,不明白裴黎怎么又生气了。
他却仍闭着眼,眉头烦躁地蹙起,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我心情低落地坐到屋外绣荷包。
裴黎这次洗了特别久。
直到把荷包全绣完了,才听到他唤我的名字。
水雾已经散尽,裴黎垂眸倚在浴桶中。
见我进来,倦懒地撩起眼皮。
许是泡了太久的缘故,他的眼尾耳廓都泛着昳丽的红。
直勾勾看过来时,倒不像仙人,像摄人心魄的妖精了。
原本我还有些怨气,但看到这张妖冶绝俗的脸,瞬间就把心里那点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夫君实在貌美,脾气坏些又如何?
温香软玉入怀,我闭着眼睛,心绪飘然。
等我也梳洗完,裴黎已经在榻上安静躺着了。
只是他仍背对着我,还在榻中间放了条枕头。
我顿了一下,先是照常把床头摆着的喜娃擦拭一番,才磨磨叽叽地爬上榻去。
夜深人静,冷清的小屋只剩两人安静的呼吸。
直到我悄悄伸手想把那枕头挪走。
裴黎兀地拍开我的手,打破了寂静。
他没有转头,嗓音冷淡警告:
「薛小玉,以后不许靠我太近。」
「为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
「笨又不会传染……」
我落寞地缩进被子另一边,将自己蜷成了虾米。
月光透过窗子,落到眼皮上,很凉。
像裴黎一样。
心底积压的难过,忽然在此刻汹涌涨潮。
「裴黎,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凶啊?」
我闷声开口,将委屈倾泻而出:
「虽然我很喜欢你,觉得怎么对你好都不够,但你总是嫌我笨嫌我烦的,我也会很委屈难过。」
「而且我明明一点也不笨。」
「我替少爷画的画得了全书院唯一一个好。」
「恶嬷嬷从没占到过我的便宜。」
「陪姨娘们一起打花牌,我也懂得故意喂牌哄她们开心。」
「我也很有主见。」
我的话好像真的很多,明明裴黎已经许久不回应,我仍要固执地继续说。
「我打算两个月后,不和谢家续工了。」
「到时把这个小破屋卖掉,我带你去江南,开个小餐馆。」
「主菜招牌就做我最拿手的丁香馄饨,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只管坐着数钱就好啦。」
「听别人都说江南好,水好,天也好,冬天比麟州暖和多了,都不下雪……」
「诶,夫君,你有没有去过江南啊?」
我垂着眼,轻声地问。
可过了很久很久,仍旧无人回应。
裴黎不知道是睡着了。
还是根本懒得理我。
寂静的小屋里,只有寒风刮过纸窗的簌簌轻响。
让我恍惚地,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些,一个人对着陶瓷娃娃自言自语的冬夜。
真冷啊。
我默不作声蹭掉眼尾的泪,不再开口,将身子蜷得更紧。
用力捂着胸口那块暖玉,不想让它也变凉。
心中那杆精明秤忽然又偏了一分。
如果带裴黎去四季如春的江南,也改变不了他的冷吗?
还要继续等吗?
真的要和这样冰冷的神像度过余生吗?
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于是我想,再等两个月吧,就最后两个月。
我这人心肠很软的。
只要裴黎对我笑一笑,主动抱一抱我,夸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就继续跟他过日子。
如果仍旧没有。
那么,就算他再好看,我也不要他了。

-21-
原本,我是这么想的。
只是,我没想到原来裴黎只把我当妹妹。
也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多月,我竟然要做少爷的小妾了。
世事无常。
到底是和江南水乡无缘。
我感慨地叹了口气。
望了一眼笑眯眯向我张开怀抱的少爷,脚下却没动。
我想了想,轻轻蹲下身,仰头看着紧紧抓着我手的裴黎。
坦白:
「少爷的嘴巴确实是我昨晚咬的。」
「我与他……是两情相悦。」
「我决意嫁他。」
这番话说出口,我呼出一口气,竟感到如释重负。
虽然少爷是烫火炉子。
我小心翼翼地捧他在怀里,生怕他易燃易炸。
后来却也时常会想,若是每年冬天都有这黏人的火炉子暖榻。
好像……也不错嘛。
外头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细碎的晨光落进小屋。
将人的心底也照得温暖敞亮。
我弯起眼角。
裴黎的眼底却忽地起了阴晦潮湿的雾。
他怔怔注视着我。
脸色苍白,没了往常睥睨众生的冷淡孤傲。
只剩微微恍惚的茫然:
「你心悦他?」
「那……我呢?」
我第一次从裴黎脸上见到这样惘然的神情。
心里泛起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你是我哥哥,我自然不会把你抛下。」
「我进门之后,会雇几个做事细致的人来照顾你的,放心罢。」
见裴黎仍旧沉默不语,我顿了顿,缓缓开口:
「而且,我必须得澄清一下。」
说着,我转头向少爷看去。
他抱臂倚门,抿着嘴唇和我对视。
眸色不满,似乎是等得不开心了。
我忍不住弯了弯眼角,回过头,继续对裴黎说:
「虽然少爷贪玩爱闹,但其实脾气很好,不但对我好,对下人们也好。」
「大家都特乐意去少爷院里做事,拿的钱多,还能吃好喝好。」
在外面等候的家丁小厮听到我的话,都认同地点着头。
「所以在我看来,少爷是个顶顶好的公子,一点也不差。」
「能嫁给少爷,跟着他玩乐享福,小玉特别特别欢喜。」
我这话说得真心实在,少爷听得感动不已,裴黎还没作出反应。
少爷已经大步走来,一把将我搂住了抱起来。
我惊呼一声,天旋地转,身上披着的大氅猝不及防滑落。
少爷却不管不顾,跟抢媳妇的土匪似的。
眉开眼笑地扛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文礼,奏乐!」
「好嘞少爷!」
文礼朝我挤了挤眼睛,掏出唢呐就开始吹。
百鸟朝凤,喜气洋洋。
我捂住发烫的脸,趴在少爷肩上,只敢从指缝中瞧人。
这一瞧,可不得了。
我猛然怔住。
竟看到裴黎突然咳出了一口血。
血瞬间浸红了地上的陶瓷碎片,他却毫不在意似的。
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眸中蕴着晦涩不明的情绪。
「薛小玉。」
就像初见的那天,他仰着头,轻声唤我的名字。
裴黎深深望着我,突然扯开嘴角,笑得讥讽:
「你果真是……糊涂至极。」
我愣住,裴黎却已经闭上眼睛,脑袋无力地歪倒在轮椅上。
家丁惊慌无措,文礼的唢呐也被吓得变了调。
众人乱作一团。
少爷傻了:
「不是,大舅哥,你别现在死啊!」
「来人来人,将他抬走送医!」
「快——」

-22-
裴黎吐血昏迷。
谢府大夫诊过脉,沉思半晌,缓缓开口:
「此人脉象促快,应是常常失眠心悸,忧思过度,气血两虚,寒气入体,气急攻心……」
少爷在一旁烦躁踱步,一抬手,止住大夫念经似的话头。
只问最关键的:
「最近会死吗?」
「那倒不会。」
大夫顿了一下,答:
「只需喝些补药,好生休养一段时日,放宽心态,慢慢补回气血即可。」
大夫话音刚落,我和少爷同时松了一口气。
少爷停了步子,大咧咧掀袍坐到桌旁。
翘着腿,慢悠悠地品了口热茶。
啧啧称叹:
「嗐,你说你哥气性怎么比我还大呢?」
「思想比我老子还迂腐,上头了直接气吐血,啧啧,真吓人。」
「他要是真被当场气死了,小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欺男霸女的恶名了!」
屋里点着安神的熏香。
少爷悠哉地喝了几口热茶压惊,却发现我久久没有说话。
困惑地抬眼:「小玉儿?」
看到我的表情,他一怔,随即放下茶盏,将我牵到身边。
歪头,轻轻捏我的脸:
「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大夫不是说你哥没事吗——」
我咬着嘴唇,心底酸胀。
脑子里全是裴黎那个嘲讽的笑。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我低头埋进少爷怀里,闷声委屈:
「我哥……我哥总瞧不起我,好像我做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是错的,笨的,低人一等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我真的就那么差劲?」
少爷静静听着,温热的手顺着我的脊背,轻拍安抚。
温柔的吻落在我鬓间。
少爷心疼地望着我的眼睛,轻叹一声:
「小玉儿,你一点也不差劲,是你哥太笨。」
「他太固执了,固执地以自己的标准审度旁人,达不到他的预期,便要失望生气,但又无力改变局面,所以只能拿冰冷尖锐的言辞去刺伤别人——」
「这样的人,活得太累,也太蠢。」
「你呀,千万不能因为达不到他的标准就质疑自己,那样就被套牢锁住了。」
「他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影响我继续亲你抱你宠你了吗?没有。」
「而且你看——」
少爷嘲弄地瞥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裴黎。
语气幸灾乐祸:
「你不在意,他不但伤不了你,反倒把自己气到吐血,哈。」
「这才是真正的蠢货。」
少爷亲了亲我的唇角,笑着眯起桃花眼。
「明白了吗,小玉儿,别再难过啦。」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抱着暖乎乎的少爷,安心地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谁说少爷纨绔的,我看少爷才是真正的智者。
我想,这次确实是裴黎错了,而且他还是大错特错。
少爷很好。
好到让我心甘情愿走进囚笼,成为一只被他豢养的猫。
即使只是随意给的宠爱,也足以让我甘之如饴。
温暖就好。

-23-
裴黎还没醒,我和少爷坐在桌旁,围炉烤山芋。
少爷搂着我,一边往炉上放红柿、桂圆。
一边淡声吩咐旁边侍候的文礼:
「药抓最贵的,给我大舅哥好好补补,别叫他等会儿看见我和小玉儿恩爱甜蜜,又被气得半死不活。」
「最近呢就让他住这院儿里休养,差两个人来侍候,小玉儿的院子还没置办妥帖,晚上先住我房里。」
少爷花钱阔气,而且从来不用通知管账的主母。
因为少爷的钱,都是他的生母沈澜因留给他的。
曾经的麟州首富,姓沈,不姓谢。
文礼点头答应,正要往外走,却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
迟疑转头,犹犹豫豫地看过来:
「对了少爷,十三房刚刚唤您过去,模样很急……」
少爷诧异挑眉:
「怎么的?」
「柳嫣头晕恶心,那大夫没给诊好?」
「总叫我做什么?」
原来大夫诊完裴黎的脉,并没走,而是去了十三房的柳姨娘那。
她近日胃口不好,总犯恶心,这事儿我也知道。
灶房常要给她做些开胃的酸食果汤。
文礼欲言又止:
「诶,说是天大的急事,叫您赶紧过去呢。」
少爷啧了一声。
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
「我倒看看什么事比天还大了。」
少爷走了。
我继续默默翻着山芋。
刚转过一会儿,脑袋却忽然被拍了拍。
少爷去而复返。
他蹲下身,漂亮的桃花眼盯着我,认真嘱咐:
「小玉儿,看好这山芋,不许叫它糊了,也不许一个人偷偷地吃。」
「必须等我回来一起,少一个桂圆,我都拿你是问,听到了吗?」
我乖乖点头,少爷满意地笑了。
他亲了亲我额头,顿了一下,转身离去。
可等到山芋烤到都快焦了,少爷也没回来。
我只好先把烤炉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挑出来,呼着气放到油纸盘上。
忽然听到外面有丫鬟小厮路过。
她们兴高采烈地跑着,喊着,说:
「十三房的奶奶有喜,少爷高兴得在那边撒钱花呢,我们快去捡,听说有人还抢到银锭了呢!」
一颗桂圆猝然从油纸里咕噜滚落。
我恍然回过神,忙追着去捡。
桂圆滚到了榻底,我爬下身,艰难地把它掏出来。
唉,又不是少爷撒的银锭,怎么还要这么费劲扒拉。
我叹了口气,准备起身把那桂圆洗净擦干,安稳放回油纸里。
头顶却忽然被人摸了摸。
我心头一动,下意识笑着抬起脸。
对上的却是裴黎平静淡漠的眼。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眸色一片清明,轻轻拍了拍我脑袋。
「薛小玉,起来,坐到我旁边。」
已是傍晚黄昏。
裴黎倚在榻上,脸色苍白透明,眉目如水墨般浅淡。
他垂眸,疲惫地看了我许久。
似是想通了什么,突然抬手将我发间的灰尘拂去。
面上仍旧无波无澜。
「薛小玉,我仍觉得你蠢。」
他看着我,缓缓开口:
「可是后来想想,又只觉得可怜。」
「你被困在麟州这小地方许久,见过最好的东西,应当也就只有这金子做的谢家大院。」
「所以你做出了你认为最好的那个选择,嫁给这金院子里最金尊玉贵的少爷,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呵。」
「不是我的标准太高,是你的眼界太低了,薛小玉。」
裴黎说得平静,缓慢。
他低眉望向我,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
「若你往天地间走一走看一看,就会意识到你现在的决定有多可悲。」
「有钱的少爷公子那样多,你偏偏选了最差劲的那一类。」
「他对你说过的甜言蜜语,会一字不变地再说给别的许多人。」
「选了这样的男人,你就只能孤独地等待,等他偶尔的宠幸,跟我母……母亲一样,无尽地等待。」
「直到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永远枯萎在金丝笼里。」
「可悲可怜。」
「你不该选他。」

-24-
裴黎这番艰涩的话,实在是他肺腑之言。
我洗过手,低头扣着桂圆,却没有说话。
半晌,发出一声轻笑。
我抬眼看他:
「裴黎,我一直想对你说,你真的很高傲。」
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矜贵傲气。
就算瘸了腿,他也不会忘记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头颅。
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我把剥好的桂圆摊在掌心油纸里,递到裴黎面前。
他下意识蹙眉避开。
意料之中。
我笑着收回,塞进自己嘴里。
很甜。
我认真地嚼着桂圆,致以最高敬意,把它吮得一干二净。
满足地眯起眼睛,看向裴黎:
「你嫌它掉在地上了,对吧?就算它被剥得干干净净,你也会嫌弃不吃,所以,你和我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流落来的少爷公子,见多识广,我看重的一切你都那么不屑一顾。」
「因为你见过天地广阔,所以你信誓旦旦地说天地间有更好的选择……我相信你,裴黎,也许是有所谓的更好。」
「但你知道我这类人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既然我看不见也遇不到这些选择,那便是与我无缘。」
「我只在乎当下。」
「我不会因为没有得到这些与我无缘的事情,而悲伤哀怨。」
「我不会后悔我的任何一个选择,就像我不后悔买了你,自然也不会后悔嫁给少爷。」
「对我来说,能牢牢抓住当下拥有的一切,便是上上签。」
「若是想得太多,会生病的。」
「所以,你病了,裴黎。」
「忧思过度。」
「大夫说,要让你放宽心态,好生修养。」
我走回桌案,重新剥了一颗桂圆放在手心。
转头,静静望着裴黎:
「别想什么天地了,你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颗美味的热桂圆。」

-25-
少爷迟迟不回,东西凉了可惜,再烤又会糊会干。
于是,我把裴黎抱到轮椅上,叫他围在炉边一起慢慢吃。
等少爷回来了,我再给他烤新的。
喝过茶,吃了些热食,裴黎苍白的脸慢慢回了些血色。
他慢条斯理地小口吃着烤山芋。
我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叹。
竟然有人吃山芋都能吃出风雅范。
黄昏渐隐,府里的灯笼逐渐一个个亮起。
我咬着柿饼,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又开始下小雪了。
麟州的冬天就是如此,风大雪多,万里晴朗的日子总是很少。
我收回视线,正打算再拿个热柿饼时。
许久不言的裴黎冷不丁开了口: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顿住,纠结地蹙起眉。
这问题突兀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想,首先是因为,少爷的怀抱很温暖。
还有……
他哭得很好看。
欲语还休,楚楚可怜。
让我总想亲亲他朦胧的泪眼。
哦,还因为少爷画的小猫小狗很可爱。
有天Ṫŭ₌,我不小心在研墨时睡着了。
少爷却没有叫醒我,等我睁开眼时,身上盖着毛毯。
他不知所踪,只留下几张画纸,画着我睡着时的憨态。
活灵活现,还在旁边画了一只抱着元宝的小狗轻轻舔我的脸。
我一时心底软软,觉得这可比我的双鲤戏珠有意思多了。
原来少爷真的是天赋异禀怀才不遇,我竟也有些嫉妒他的才华了。
还有……
细细一想,喜欢少爷竟有很多很多理由。
我认真思考着要从哪里开始说。
裴黎却忽然别过脸,嗓音轻淡:
「薛小玉,你应该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你只喜欢他的钱。」
「这样,你现在苦苦等待的样子,才不会显得那么可怜。」
可怜?
还好吧。
有吃有喝有人聊天,哪里可怜?
我觉得是裴黎又以己度人了。
其实我没他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只是有一点点想少爷。
只有一点点。
静了半晌,裴黎又转过头看着我,眸色低垂。
像是有些不自在地轻声开口:
「那你当初……喜欢我什么?」
这次我答得毫不犹豫了:「好看。」
没了。
「……没有其他的了?」
裴黎又蹙起眉头。
我真诚坦白:
「是啊,除了好看,其他都不喜欢。」
性子冷,脾气大,娇气高傲难相处。
裴黎眉心跳了跳,又变成了那张面无表情的冰山死人脸。
「薛小玉,你的心,变得可真快。」
他说得慢条斯理,带了些嘲讽,还隐隐几分有些咬牙切齿。
我笑起来,并不反驳,又拿起一个柿饼嚼嚼。
「裴黎,我们这样倒真有点像寻常人家里斗嘴的兄妹了。」
他垂下眼皮,冷笑:
「若你真是我妹妹,现在已经被我赶到边疆挖野菜了。」
「这么可怕?」
我耸了耸肩,笑眯着眼睛,说:
「我只是做出了更好的选择而已。」
跟在少爷身边能吃好喝好,还过得有趣开心。
所以,少爷好。
裴黎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那看来,若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现,你自然也会抛弃他。」
「这点……倒不算太笨。」
裴黎支着头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突然沉下眼眸。
像是做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决定。
「薛小玉。」
「你不要等他了。」
「我们回家。」
我愣了一下:
「你不想住在这里吗?」
这院子可比我的小破屋好多了。
裴黎却冷漠地说:「不想。」
我蹙起眉,犹豫纠结:
「那好吧,我让人把你送回去。」
「不行。」
裴黎立刻反对,闷声开口:
「你要和我一起。」
「回家的路很远……我需要你。」
他这话,说得着实无理。
我笑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傻话,裴黎。」
「我那屋子离谢家就隔了几条巷子,一点也不远。」
「我这就去找文礼,叫他唤个人送你回去哈。」
说着,我起身要走,衣角却猝然被人拉住。
裴黎抓紧我的衣摆,神色平静,望着我:
「薛小玉,我的意思是,回我的家。」
我愣住。
「什么?」
他压了压眉,嗓音清晰冷静:
「你和我一起回京城。」
「我要你走出麟州,看过外面的天地,再做出你的选择。」
裴黎盯着我,眸间尽是果决。
一字一顿,固执坚定:
「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
「荣、华、富、贵。」

-27-
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竟然从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裴黎脸上看到了名为「不甘心」的神情。
属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我实在茫然。
且不说麟州到京城,来回一趟,就算是跑最快的马也要三个大月。
近日又大雪连天,更不好行路。
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嫁给少爷,怎么能带着裴黎说走就走?
我扶额,深深叹了口气:
「裴黎,要不你再睡会儿吧……」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裴黎手指蜷了蜷,薄唇张开,似是还想再说什么。
门却突然被推开。
寒风霎时扑来,一个瘦矮的人影也闪了进来。
是急匆匆的文礼。
「小玉姐姐,不好啦,少爷快被老爷打死了!」
「什么?!少爷这次犯了什么事?」
我急急发问。
文礼却擦泪摇头,说他也不清楚:
「老爷不知为何发了大火,黑着脸二话不说拿家法把少爷打得半死不活,打了快半个时辰,现在要叫你也过去。」
我双目圆睁,嘴都结巴了:
「还,还有我的事?」
「不止。」
文礼咬牙,目光探向轮椅上的裴黎,指尖一指:
「他也得过去。」
我心跳慌如擂鼓,推着裴黎,紧张地跟在文礼身后。
连走带跑,不敢停一下。
一路飞奔至前厅。
还没进门,就远远听到少爷的惨叫和老爷的怒骂。
「孽子,你不但要娶个厨娘为妻,竟然还纳了个男妾?你想气死老子吗!」
下一秒,板子狠狠拍在皮肉上,那重响隔着门都听得人心惊肉跳。
屋里的少爷霎时痛呼出声。
却仍梗着脖子跟他爹对着吼:
「我是要娶薛小玉为妻,可我没纳男妾!那是我妻的哥哥!是我大舅哥!」
老爷根本不听,又是重重一板子:
「娶厨娘做正妻,还纳她哥哥做男妾,孽子,你将我谢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我亲爹,你怎么就听不懂人ţũ̂ₚ话!我说了那是——」
少爷委屈又愤怒,嗓子都喊哑了。
像再懒得解释,他深深吸了口气。
双眸通红:
「我看你就是想打,行,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我死了,正好去找我娘告你的状!」
少爷咬牙切齿的话音刚落。
咔哒一声。
老爷手里的家法猝然断了。
被打断的半块木板飞至我鞋边。
我浑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
一只手却稳稳撑住了我。
裴黎向我摇了摇头,面沉如水。
「不用跪他。」
不跪老爷,跪你吗?
我欲哭无泪。
旁边的文礼却已跪下,瑟瑟发抖地出声:
「老爷,人带到了。」
老爷像是累极,没有回头,只沉声向人吩咐:
「再拿家法来。」
话音刚落,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少爷瞬间急了。
撑起身子,嗓音沙哑:
「要打就打我,你别打她。」
谢老爷气笑了:
「谁说要打她了?人还没过门,你倒护得够紧。」
「我护我妻,天经地义。」
少爷一字一顿,坚定狠戾。
谢老爷却动作一滞。
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执着家法恍惚愣在原地。
少爷趁机侧头看向我。
桃花眸中狠戾一扫而空。
虚弱地扯开嘴角,趴在凳上吊儿郎当地笑。
他道:
「小玉儿,不怕,等着缝你相公的皮。」

-28-
心中轰然一响。
对上少爷微弯的笑眼。
我噙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落下。
突然很后悔。
为什么没在那场烟火夜带少爷私奔。
家法已被打断了七条。
少爷的衣衫与血糊在一起,触目惊心。
新的家法递到了老爷手里。
他回过神,见少爷还不服气,正要抬手再打时。
高堂端坐的主母淡淡出声,说:
「罢了。」
「观熙天性桀骜,打到血气漫天也不会服你。」
「薛小玉,你来。」
程夫人手中捻着佛珠,气定神闲饮了口茶。
虽然唤我,但并未抬眼看我。
只是轻飘飘一抬手。
她旁边的大丫鬟便扔下两条金锭到我脚边。
程夫人道:
「拿着走吧,随便寻个什么地方去,总之,以后莫要在麟州待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似是唏嘘:
「瞧着挺老实的姑娘,没想到竟是个惯会爬床的狐媚子,唉,也不晓得煲了什么迷魂汤,把观熙哄得鬼迷心窍的,真是可怜的孩子。」
老爷顿时冷哼一声:
「可怜?他可怜什么,还不是自己不成器,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丢人现眼!」
又是狠狠一板子。
少爷闷哼出声,奄奄一息地趴在凳上,已是叫都叫不动了。
可抬眸看向程夫人时,眼角眉梢仍是明晃晃的讥讽。
「程婉莹,嘴不干净就把嘴撕了。」
「你还敢提爬床呢?」
「当年你趁我娘生病爬我爹床的时候怎么不……」
「放肆!逆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提到陈年往事,谢老爷似是恼羞成怒。
凶狠地往少爷嘴里塞了布包,那雷霆架势像真要下死手教训。
想都没想,我踢开金锭就冲过去挡在了少爷身前。
板子重重打上我的脊背。
痛得我瞬间跪了下去,冷汗溢了出来。
一板子都叫我差点昏倒,少爷这皮细肉嫩到底怎么撑到现在的。
我咬紧牙关,闭着眼睛,拼命向谢老爷磕头。
程夫人笑了:
「哦,看来是两条金锭子不够,要演苦情戏了。」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讥笑,只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继续磕。
一言不发,磕到额角渗血也不停。
少爷说不出话,指尖想扶起我,却只能无力垂下。
唯有眸中热泪滚滚落地。
谢老爷再次高高扬起的手僵在半空。
半晌,长叹一声,打不下去了。
「反了,都反了!」
程夫人却像很满意这出闹剧,拍着谢老爷的背,顺他的气。
一边含笑让丫鬟又往我面前扔了三条金锭。
「这戏演得不错。」
「只是,莫要贪心,五条金锭可都够买十个厨娘不止了,小狐狸精,见好就收罢。」
我头磕得昏昏沉沉,眼花耳鸣,根本听不清程夫人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只看见眼前一片金光闪闪。
可眨了眨眼,那金光却消失不见,似乎被谁挡了个严实。
同时,一道冷冽的声线穿透耳膜:
「薛小玉,起来。」
胳膊被人扶住,我摇摇晃晃地起身。
模糊的双眼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身旁是面无表情的裴黎。
他扶着我,另一只手竟拿着那五条金锭。
裴黎扬起下巴看向谢老爷,淡淡开口:
「若想打发薛小玉走,五条金锭,着实不够。」
看到他的脸,谢老爷愣了下。
但他还没说话,程夫人先噗嗤笑出了声。
目光慢悠悠打量着裴黎:
「好好好,这竟有个胃口更大的。」
「不愧是一家人,蛇鼠一窝。」
「那你且说罢,要多少东西,才能打发薛小玉走啊?」

-29-
我慌了,忙去扯裴黎袖子。
他却按住我。
抬眼凛若冰霜,薄唇轻启:
「千里良驹两匹,金丝楠木马车一辆,随侍仆从五人,护卫三人,银票千两,还有……」
「噗。」
裴黎话未说完,程夫人已抚掌大笑。
笑泪迸溅:
「世上当真有这说梦的痴人?」
「公子莫不是睡得太迷糊,把你家薛小玉当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了?」
程夫人出言讥讽,裴黎却并不理会。
指尖抬起,定定地指向她。
冷冷开口:
「还有,你这长舌妇,过来向薛小玉磕头道歉。」
此言一出,众人霎时一片惊诧。
程夫人也黑了脸:「竟还是个疯了的。」
我本就头昏,这下腿更软了。
忙低声唤裴黎:
「哥,你知不知道当街口出狂言是真能被抓进官府的!」
「自然知道。」
裴黎却毫无惧色,冷冷扯动嘴角:
「那你又可知,这条律法是谁写的?」
少爷此时突然呜咽一声,像是要说话。
文礼忙膝行过来帮他把嘴里布包卸下。
「这题我会。」
少爷气若游丝,低声开口:
「前天夫子刚提过,东律四章骂詈规定,凡当街骂人者,轻则笞十,重则杖百,是当今,当今……」
「二殿下!」
怔愣许久的谢老爷忽地一声惊喝。
少爷苦思的眉头瞬间松开,一拍长凳:
「没错,是当今二皇子盛青濯在十四岁时添入律法的!」
我和文礼下意识亮着眼给少爷捧场:
「不愧是少爷,记忆超群,无人能敌!」
少爷垂眸虚弱地哼哼笑了两声。
抬眼却发现堂内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只见谢老爷恍然起身,双目瞪圆。
抖着手,一步一步走到堂下,行至裴黎的轮椅前。
待实实在在看清他冷厉的眉眼时。
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众人瞠目结舌。
程夫人惊骇地睁大眼睛,忙想去拉他:
「老爷,你跪这疯子做什么!」
啪。
谢老爷竟狠狠给了程夫人一巴掌。
沉声怒喝:
「无礼贱妇,还不赶紧跪下向二殿下认罪!」
这下,所有人彻底傻眼。
我恍惚地掐了一把脸,呆呆地问少爷:「是梦吗?」
我捡回来的瘸子小倌裴黎……是贵不可言的当朝二皇子?
少爷却也恍惚不已:
「我被打傻了么?」
「我大舅哥,是书文里的盛青濯?」
少爷风中凌乱了。
「小玉儿,这对吗?」

-30-
裴黎,不对,现在应该叫他二殿下。
他漠然瞥向惶恐埋首的程夫人。
再次冷声开口:
「向吾妹薛小玉,磕头致歉。」
话音刚落,我却先双膝一软。
文礼忙把我扶住。
在我耳旁小声惊喜道:
「小玉姐姐,原来你是流落在外的公主!」
「文礼果然没跟错人!」
我滴娘啊。
鸡犬升天也不能一步登天吧……
程夫人竟真向我磕了头,只是抬眸怨气十足。
我不敢看,总觉得折寿。
当晚,谢老爷就备了千里马四匹,金丝楠木大马车一辆。
还亲自挑了手脚麻利、口风严实的丫鬟小厮十人,护卫十余人,并着黄金千两一同给二殿下过目。
殿下只挑帘看了眼马车。
内里宽敞阔绰,足以容纳五人以上。
铺了奢贵的狐裘绒毯,挂了精致的丝绸帐腰,镶金嵌宝,极尽华美。
二殿下却恹恹道:「勉强凑合。」
谢老爷松了口气。
擦了擦额角冷汗,犹豫开口:「
「殿下可是今日就走?近日大雪封关,怕是要等上几日才能通行……」
二殿下沉吟:「几日?」
谢老爷急匆匆道:
「倒也用不了几日,草民已派人去帮官兵通路,且委屈殿下先歇在寒舍,约莫三天,即可通行。」
「手下仆从也已紧过口风,只称您为裴公子,决不会向外泄露半点风声。」
轮椅停下。
裴黎侧目颔首,淡声道:
「多谢。」
谢老爷忙俯首讪讪:
「诶呦,殿下折煞草民了……」
轮椅转过回廊,停至寝房门前。
谢老爷恭恭敬敬告退。
两个丫鬟轻手将门推开,我默默推裴黎进去。
外面寒风阵阵,屋内温暖如春,熏香清淡怡人。
房后热气袅袅,竟是一处温泉,奢靡至极。
如此顶级的待遇,却让我心里更加五味杂陈,战战兢兢。
天菩萨耶,皇子殿下是怎么忍着住在我那四面漏风的穷苦狗窝的?
而且,我好像还让他绣花补贴家用了?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裴黎那些千般嫌弃万般讨厌忽然就无比合理。
我忐忑不安地瞟着殿下的脸色。
生怕他突然一句:「把这刁民薛小玉拉出去砍了。」
万幸,裴黎仍是那副淡淡模样。
只是仆人们要伺候他沐浴时,这人忽然变了眼神。
蹙眉叫住想悄悄溜走的我:
「薛小玉,去哪?」
「过来给我梳头。」
他锐利的视线如芒在背,我只好转身低头,怯怯地开口:
「可是我总会扯疼你……」
以前敢有意无意扯裴黎头皮,现在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了。
他却没说话,只是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我读懂其中威胁,立刻怂包地滚了过去。
温香软玉入怀,心里却再不敢飘然片刻,诚惶诚恐胆战心惊。
轻柔地梳那墨发,如抚摸新生婴儿般小心翼翼。
「薛小玉。」
正全神贯注,裴黎突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忙道:
「在。」
他没有转头,只轻笑了一声。
「你如此乖巧沉默,我倒有些不习惯。」
「草民嘴笨,不敢讲话。」
我老老实实回答。
裴黎却挑起眉梢,侧目戏谑:
「怎么,终于不敢再对我大呼小叫,梗着脖子和我吵架了?」
谁敢。
就算有十个九族也不敢这样造次啊。
我讪讪地笑了笑,拘束地抿紧嘴唇。
裴黎却伸出指尖点了点我眉心:
「放轻松,薛小玉。」
「你现在不是草民,是公主。」
「公主,尽可以放肆说话。」
尽管裴黎叫我放松心态,我也根本不敢松懈。
耳尖却忽地听到一声细碎响动。
是从温泉外传来的声响。
许是有人偷听。

-31-
或是野猫过路。
裴黎警惕地眯起眼睛。
细细听了半晌,突然放松了神色。
眼底一片讥诮了然。
他扯起嘴角,忽然开口,扬声问道:
「薛小玉,你可知,公主应当嫁什么人?」
「呃……王侯将相?世家贵族?状元探花?」
我看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
裴黎像是很满意我的回答,弯起眼角:
「是了。」
「你是要嫁王侯将相世家贵族状元探花的。」
「待回了京,我定要好好帮你挑个良配作驸马。」
他淡淡的话音刚落,我还没做反应。
便听到啪嚓一声。
像是那野猫猝不及防摔下了树。
再听时,已彻底没了动静。
我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
「殿下,莫要再揶揄草民了。」
「小玉不是公主,也不能陪您回京。」
「您已有良驹马车护卫仆从,小玉蠢笨莽撞,再跟着您只会是拖累。」
雪絮静静飘落,却又很快被温泉热气融成细水。
裴黎伸手接住一片雪,不知在想什么,垂眸看着掌心。
许久不语。
直到那雪慢慢化成了水,他才抬眸,轻声道:
「薛小玉,可还记得你我初遇那夜?」
「那时,风雪要命地刮,我们连辆驴车都没有,你把自己的袄子裹在我身上,颤颤巍巍背着我,一边哭,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漫无边际的雪野,又冷又累,可有觉得,我是你的拖累?」
当时么。
我仔细地回想着。
当时只咬牙想着,一定要把三百两的裴黎活着背回去。
他要是死了,我人财两空,绝对崩溃到想自尽。
于是摇了摇头,诚实道:「不觉得。」
裴黎轻轻笑了,眸光温柔浅淡:「是,所以你再如何蠢笨,我也要带你一起走。」
「你薛小玉,绝不会是我的拖累。」
可……
我欲再开口,然而对上裴黎澄澈坚定的眼神,却也哑着说不出了。
只懦懦道了一句:「……夜深了,您早些歇息。」
我转身要走,裴黎却低声问道:「你去哪?」
「嗯……草民自然是回自己房里。」
谢家有很多寝房院子,不会再委屈裴黎和我这乡野村妇隔着枕头同榻而眠。
我学着谢老爷刚刚行礼的样子,恭恭敬敬拜了一下裴黎,低着头后退关门。
门将掩上时,我抬眸。
裴黎正一错不错凝望着我,不知望了多久。
我心头一颤,门砰一声掩上。
嘶。
关门的声音好像有点大了。
我赶紧快步绕过回廊,逃也似的离开。
直到从东廊一路跑到西廊,才敢大口喘气。
少爷房里已经灭了灯。
我轻手轻脚推门进去,满室苦涩的药味。
少爷侧躺在榻上,用被褥死死蒙着头,身躯微弱地颤抖。
像是在哭。

-32-
我轻轻坐到床边,想掀少爷的被子。
他却倔强地抓得死紧,不许我看。
「少爷,你藏着掖着,叫我怎么缝你的皮?」
他仍沉默不言。
我索性脱了鞋子外衫,直接从另一边钻进他被窝。
少爷猝不及防被我钻了个满怀。
我缩着身子避开他伤处,仰头贴紧他耳朵,小声关切地问:
「少爷,还痛不痛?」
黑夜里,他一双湿润明亮的眸子模糊不清。
只能听见一声低哑闷涩的:
「痛。」
听少爷说痛,我忙要起身点灯,想去看他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他却将我摁在怀里,脸颊埋在我颈窝,哑声道:
「心痛。」
少爷突然有些哽咽:
「小玉儿,我刚刚想了好久。」
「我觉得……」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懵了:「?」
少爷紧紧拥着我,酸涩开口:
「从前,我仗着自己有钱有颜,仗着你的喜欢,任性地要你哄我,宠我。」
「我自负傲慢,恃宠而骄,认定你永远离不开我。」
「可现在,我不确定了。」
「论权势,我比不过王侯将相。」
「论钱财,我也不如世家贵族。」
「论才华……我甚至没脸面提起这两个字。」
「小玉儿,细细一想,我竟如此差劲。」
「我好像真的……不配做你夫君。」
少爷的泪烫在我颈窝。」
我心底酸软发胀。
却又忍不住笑:
「原来刚刚那只野猫是你啊。」
「摔得疼不疼?唉,都被老爷打成这惨样了,竟还要上树偷听……」
少爷呜咽一声:
「对啊,我性子还如此顽劣。」
「小玉儿,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厌烦我了?」
我亲了亲他嘴角,弯着眼睛,Ťũ̂⁺不说话。
只觉得少爷百般可爱。
少爷却好像误会了我的沉默。
心如死灰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完了…」
「若你知道我还干了那些恶毒到丧尽天良的事,一定会把我狠狠抛弃……再也不会同我讲一句话了……」
我忍着笑,逗他:
「有多恶毒?有多丧尽天良?」
我都能想到少爷会说什么了。
比如他打花牌会偶尔耍点小赖。
比如他悄悄往我脸上画过猫胡子。
比如……
「我每天都吩咐我的十七房小妾轮班去爬我爹的床。」
我扬起的嘴角顿住了:
「嗯?」
不是,谁在说话?
少爷仍在捂着眼睛阴暗低语:
「可惜我爹好像不行,努力这么久,各个小妾都睡遍了,竟然只有一个柳嫣怀上了他的种……」
「啊?!!」
我惊得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可置信地瞪着少爷。
风中凌乱。
「不是,少爷,这对吗?」
少爷又是一声呜咽,死死捂着脸:
「我知道,我知道不对!」
「你一定接受不了我如此恶毒,如此罔顾人伦,丧尽天良,悖天而行……」
「可我也没办法,我心里好恨好恨……从我娘撒手人寰的那天便开始恨……这么多年……早已恨到心底腐烂生疮……」
「我娘死得太委屈。」
「她和我爹白手起家,她什么都会,赌石制皂观星炼药,凭着一身稀奇本领在麟州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
「我爹发誓这辈子只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娘便万分艰苦地将我生下,可她却彻底毁了健康的身子,成日喝着苦药续命。」
「但她不怪我,还常常将我抱在怀里看我画画,我爹和夫子百般嫌弃的画,我娘却捡起来啧啧称叹。」
「她说我这叫天赋异禀,画得太过超前,世人暂时还不能领悟,若我生在千千年后,必定是红极一时人人追捧的大画家!」
「我知道,她只是想哄我开心,就像你平日哄我那样……我心里都明白,我就是个纨绔废物。」
「可她仍然爱我。」
「这就足够幸福。」
「直到我七岁生辰那天,我爹彻夜不归,我娘等了整整一夜,我在她怀里困得不行,想叫她去睡觉,她却一言不发掀了桌上的药碗,冷冷推开我,叫我滚。」
「我娘突然就不爱我了,她不再夸我,她开始怨我毁了她健康的身体,叫她只能变成这笼中雀,飞不走逃不得。」
「她越来越怨,病也越来越重,她恨我脸上每一处和我爹相似的地方。」
「我娘临死时,嘴里常常讲着疯话,她说她后悔了,她想回家,她不该留下。」
「她恍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对我说着恨,恨我出生,恨我爹虚伪薄情,恨程婉莹阴险狡诈……」
「恨到最后,她抱着我失声痛哭,说,恨来恨去,只恨是自己太傻,她要走了,让我不要怨她……」
「我娘死后第三天,我爹就接程婉莹进了门。」
「我看着他们郎情妾意,心中忽然觉得好恨好恨。」
「我继承了我娘花不完的钱,也继承了她无穷无尽的恨。」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笑得那么得意,过得如此幸福?真想撕烂他们的脸!」
「程婉莹不许我爹纳妾,听说她是我爹的青梅竹马,曾为他流过一个孩子,再难有孕,所以我爹对她无比愧疚,于是事事都顺她意。」
「我娘的命竟还不如她肚子里夭折的孩子。」
「我凄然,明白我爹是真的不爱我娘,他的心里,似乎只有程婉莹。」
「……可真是如此吗?」
少爷掩着眼睛的手微微张开,我从指缝看到他微睁的眸子。
他泪流满面,但此刻竟是在奇异地睁着眼笑。
「我爹嘴上哄完程婉莹安心养胎,转头毫不犹豫地睡了别的女人。」
「可笑可笑,程婉莹这蠢货至今被蒙在鼓里。」
「我爹借着我的名义纳妾,她不知道,柳嫣怀的是我爹的孩子,她也不知道。」
「他们不是想要孩子吗?」
「十七房手段老练狠辣的小妾,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一个,慢慢生。」
「等程婉莹生产那天,我就将这恶心的真相昭告天下,叫所有人都来看他们的笑话!」
「我诚心诚意祝我爹子孙满堂,最好全生出像我这样的孽子,叫他永不得安生……」
屋内静得可怕。
我沉默良久。
少爷双眸通红,哀戚地望向我:
「小玉儿,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是不是……再也不会爱我了?」
怀里的玉烫着心口。
我没有回答。
只静静地抱住了面前颤抖哭泣的少年。
望着他。
轻轻地问:
「少爷,你想不想去江南?」

-33-
裴黎启程回京那日,我还是跟着他上了马车。
少爷卧床养伤,并没来送。
四匹千里良驹拉着小房子般的华美马车缓缓行进。
车后跟着低眉垂眼的数十余仆从。
仆从周围又绕着十几名戴了面具的带刀护卫。
行人货商皆驻足惊叹:
「哪家的富贵公子出行,好大的排场!」
旁边便有人回:
「是麟州首富家的亲戚,裴黎裴公子。」
「嘶,那怪不得如此阔气。」
又有人好奇:
「那刚刚在车里掀帘,咬着糖葫芦四处探看的姑娘是?」
「哦,那是裴公子的妹妹,好像叫什么玉。」
「嗯……不愧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吞糖葫芦的样子都如此娇憨可爱……」
「……」
马车里松香淡淡,小炉煮着热茶。
桌上摆着几碟温热的虹酥糕,和一张裱锦棋盘。
裴黎手执白玉棋子,长睫垂着,与自己对弈。
他脖颈裹着柔软的白狐裘,衬得面庞更加透润如玉。
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我又啃下一口糖葫芦,嘎嘣嘎嘣嚼嚼。
裴黎落子顿住,眉头微蹙,抬眸看我。
我立刻捂住嘴巴,咽下一口,小声问:
「吵到你了?」
「那我出去吃。」
说着,我就要蹦下车去。
裴黎却抓住我后颈,淡声道:
「三个时辰,你跑上跑下来回进出马车近十余次。」
「薛小玉,和我单独待在一起,就这么不自在?」
我摇头,低头嗫嚅:
「我只是不太习惯一直安静地无所事事地闲坐。」
裴黎静静看着我:
「这才三个时辰。」
「你可知,我过去整日呆在那破屋,一个人孤独地闲坐着等你回来,等过多少个时辰?」
「你还成日加班……」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叹着气,生无可恋地坐了回去。
心里盘算着路途远近,还要坐多久。
只是稍微想了一想。
就绝望地连糖葫芦也吃不下去了。
无聊地扣手时,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
我愣愣抬头。
裴黎垂着眼,清了清嗓子。
开口时,有些别扭:
「这荷包……我前些天学着绣了,只是,并不熟练,绣得太丑,不愿拿出来与你看。」
嘶。
我细细看这荷包。
锦鲤绣成了泥鳅,荷叶绣成了圆饼,何止是丑。
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竟然也没个把门,脱口而出。
裴黎冷白的耳尖霎时红了。
恼羞成怒,攥着荷包就要扔到窗外:
「我又不专精此道,唉,也真是昏了头,怎会想着绣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哄你开心,到头来竟还被嘲讽嫌弃——」
我忙捉住他的手,抢过那荷包:
「不不,别扔。」
闲着无聊也是闲着。
我拿了针线,抿了线头,一针戳到那泥鳅的屁股上。
「你且看我如何穿针引线,每一步都很细节,好好看,好好学。」
看来裴黎之前根本就没认真听我教。
绣成那潦草样。
我拿脚绣得都比他好。
这次,裴黎听得很专注。
甚至还出言举一反三,请我指教。
那认真的样子,让我恍惚以为我们没在绣花。
而是在做什么关乎国事的大学问。
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一炷香的功夫,唰唰就把那荷包绣完了。
一半是裴黎的丑泥鳅大圆饼,一半是我的美锦鲤俏荷叶。
裴黎感叹:「果真,各人有各人的天赋。」
「薛小玉,绣花这点,我再如何认真练习也不如你。」
「嗐,就是熟能生巧罢了,不算什么。」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
裴黎将那拼接的荷包收进袖笼时,却忽然顿了一下。
随即,他解开腰间的金线祥云锦囊,换了这丑荷包挂上。
裴黎轻笑:「看着倒也可爱。」
我心中五味杂陈,抿了抿唇,只低低嗯了一声。
两手空空,便下意识地捏起手边的白玉棋子把玩。
裴黎眸光微动:
「你教我绣花,我教你下棋,如何?」
说罢,裴黎便在我耳边细细地讲,薄唇不断张合。
我想他应当是教得极其认真细致的。
可我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裴黎清冽的声音从左耳钻入,绕了一圈,又飘了出去。
本是极其悦耳的,可不知为何,我心底却莫名泛起些焦躁。
也许是我这厨娘,真学不来对弈这高雅的东西吧。
裴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手中的棋子顿在半空。
默然半晌,才落下,继续轻声道:
「……这种局,就叫死局。」
「白子原是优势,却因一意孤行,一步错,至步步错。」
「待恍惚回神,已是陷入僵局。」
「然落子无悔,只待满盘皆输。」

-34-
外头夕阳斜照。
我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却仍给足二殿下面子,撑着眼皮好奇发问:
「那要如何让这白子破局呢?」
殿下慢慢捻着棋子,长睫微垂,投下一片阴翳。
「薛小玉,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重要的不是棋局是死是活。」
「而是,你要时刻明白,你的手不止可以拿棋子。」
「还可以将这棋盘整个掀翻。」
「棋盘翻了,这死局便轻而易举地破了。」
我噗嗤笑了出来:
「呀,这就是明摆着耍赖嘛!」
「我虽不懂棋,但也知道掀棋盘是犯规的。」
殿下却淡淡一笑:
「可规矩又是谁定的呢?」
「若是我父皇在对弈时掀了棋盘,谏官上前指责他犯规耍赖,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瞪大眼:
「杀,杀了那出言不逊的谏官?」
殿下摇头,又笑:
「随意杀人,那岂不就成了暴君,失了民心,以后遗臭万年?」
「只需叫人重新制定下棋的规则,执笔往后添上一条:若遇死局,双方皆可掀盘即可。」
「那时,比得就不是下棋了,而是看谁的反应更快,掀盘的力气更大,谁就是赢家。」
我啧啧称叹:
「那下棋还有什么意思?跟武夫互扳手腕没什么区别了。」
殿下顿了一下,将棋子一粒一粒地落进棋罐。
嗓音又轻又低,道:「是啊,这样便没意思了。」
「所以下棋不可掀盘,死局也仍旧……」
「……无可解。」

-35-
裴黎眸色有些异样沉郁。
我觉得他像是又犯了忧思过度的毛病。
于是笑道:
「反正只是棋局而已。」
「这次输了,还有下次嘛。」
他扯开嘴角,像是笑了一下。
可眼底却毫无笑意。
让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蠢话。
然而裴黎并未出言讽我。
把棋罐盖上后,淡淡抬眼,问:
「谢观熙平常都陪你玩些什么?」
听到少爷的名字,我哈欠止住。
眼睛瞬间一亮:
「少爷么,少爷会玩的东西可多了!」
我刚要兴致勃勃地如数家珍地列出少爷常常玩的东西。
什么蹴鞠弹弓赛狗斗蛐蛐打花牌。
猜灯谜、写折子戏、唱风流曲、跳美艳舞……
呃……还有画小猫小狗画……
想着想着,我面露难色,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裴黎见我如此纠结,轻笑一声,道:
「想来也就那些纨绔子弟爱玩的东西,我大概知晓一二。」
他饮了口茶,目光瞥向窗外,似是漫不经心地望着沿途景观。
「谢观熙没来送你。」
「不难过吗?」
裴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扣起手指:
「难过么,是有点难过的。」
「但也没那么难过。」
裴黎挑眉:「哦?」
「你不是很喜欢他么?」
「而且,他不是还要娶你为妻么?」
「怎么,说断就断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眸,坦白道:
「是啊,我与少爷之间的缘分尽了。」
「只好说断就断了。」
裴黎看我如此坦然,倒愣了:「什么?」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瞥向窗外,落在那群戴着面具的带刀护卫身上。
眯着眼睛细细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
我笑着揶揄:
「呀,殿下,你不会以为少爷装成蒙面护卫在跟着我们吧?」
裴黎顿住,我叹了口气,继续道:
「他被老爷打完,还从树上摔了下来,现在连床都不能正着躺,怎么能跟着带刀护卫铿锵有力地练队行路?」
裴黎彻底愣住了。
半晌,侧眸盯着我,怔怔问:
「他没跟来?」
「真的断了。」
「……为何?」
原因么,倒也简单。
恰好侍女端来晚膳。
我吃着糕点,喝着热汤,同裴黎慢慢地讲。

-36-
那天,我问少爷,愿不愿意同我私奔去江南。
少爷想了想,然后哭着说,不行。
其实我明白。
就算他恨父亲,恨主母,恨这金囚笼里的一切。
他也不会跟我走的。
因为跟了我,少爷便再不能潇洒地赛狗斗蛐蛐,再不能成日只会吃喝玩乐虚度人生。
少爷虽然恨他的金笼子,但他也舍不得狠心离开。
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过普通百姓的安稳日子。
最重要的是,少爷是绝对要争家产的。
他是嫡子,而且还是嫡长子。
跟我去江南隐姓埋名,还是留在țű̂₌麟州继续当豪奢——
少爷自然选了后者。
所以,我和他的缘分就此尽了。
就这么简单。
话说完,我擦了擦嘴,静静望着裴黎。
他默然半晌。
才开口,长长叹了口气,道:
「原来这谢观熙,也不过一介俗人。」
「我盛青濯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我扯起嘴角,轻笑不语,垂眸亦有落寞。
「是呀,人间情爱如此无常,叫小玉无论如何也窥不懂了。」
裴黎定定看了我许久。
薄唇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直到月上梢头,他才轻声问:
「那你以后打算如何?」
我平静道:
「仍旧是去江南。」
裴黎愣住:「一个人去?」
我疑惑地瞥他一眼,道:
「难道我不能一个人去江南?」
我一个人去,怕是会更加自在呢。
裴黎玉白的指尖攥了攥狐裘。
他问:
「你不愿同我回京,做金枝玉叶的公主吗?」
我笑了下,弯起眼睛:
「公主么,下辈子再做罢。」
「这辈子,薛小玉只想做薛小玉。」
会烧饭、会绣花、会种地、会画画、还嘴甜讨人喜欢的薛小玉。
况且,京城的贵人们太多了。
小玉奴颜婢膝哄了半辈子的贵人们,早就厌倦了。
薛小玉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掌柜。
老想了。
马车此时停在平州驿站。
平州往东是京城,往西是江南。
我打算蹭过这顿精美的晚饭就走。
正要背上我的粉布小包裹,下车往西去时。
身后裴黎却突然叫住了我。
他说,晚上行路危险,明早天亮了再往江南去吧。
我回头,笑着向他叉着腰,是曾经和他拌嘴的姿态:
「裴黎,小气鬼,你十余个护卫呢,分我两个护送我不就好啦。」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也骄矜地仰起下巴。
哼笑一声:
「大胆,我乃堂堂皇子,性命尊贵关乎国运,随身护卫岂是你这乡野村妇说要就要的?」
说罢,我俩互不相让地对视。
下一秒,却又一同噗嗤笑出声。
裴黎笑得脊背轻颤,眼中生泪。
他笑够了,低下头,抬手按了按眼角。
许久,许久没有抬头。
他说:
「再陪我最后一晚吧。」
「明早,我送你两个护卫,三个丫鬟,陪你一同去江南。」

-37-
这是我和裴黎同榻而眠的最后一晚。
我自觉地拿过一条枕头横在中间。
他却把那枕头拿开了。
我们便头一回,肩碰肩地躺在了一起。
明明快要离别了,两人却像才刚认识似的。
互相问着对方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裴黎问我:
「为何你娘要对你说对不起?」
我答:
「因为她跟着我后爹走了,把我一个人抛弃给了烂赌的亲爹。」
他说:「可怜。」
我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幸运。」
裴黎默然半晌,我玩着手旁的丝绸穗子,问他:
「那你又是怎么从皇子流落成小倌的呢?」
他笑了笑,慢条斯理道:
ťũ²「这事,说来话长——」
「所以我长话短说。」
「总之,就是我们这些利欲熏心的皇子公主为了争权夺势。」
「我被我其中一位心狠手辣的兄弟姐妹推下了悬崖,摔断双腿,被流水冲到了村里,还砸到了一个傻子。」
「他很生气,一直叫我赔礼赔礼,于是抢走了我所有的钱财衣物,还将我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便以为我叫裴黎。」
「货不能近卖,我被藏在牛肚子里,藏在稻草堆下,藏在各种脏东西里面,一路辛苦把我运到了遥远的麟州。」
「然后么,进去窑子第一天,脸还没洗干净呢,就遇到了你娘。」
「你娘唱着歌跳着舞要我做她女婿。」
「再然后,她死了,你来了。」
「我想,你看着单纯蠢笨,一定是个好拿捏的,于是铁了心要让你带我走。」
「你如我所愿,花光积蓄,背着我在寒风雪野里走了整整一夜。」
「而且我发现,你果然真的很好拿捏,我要什么都给,还只敢对我小发雷霆。」
「只要我一瞪眼,你立刻就蔫了。」
裴黎说到这,笑了一声,眸色似是在怀念。
「所以,薛小玉,你真的好笨啊。」
「在我曾经撰写的律法里,主人是可以打杀奴隶的。」
「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偏偏要忍着委屈哄我。」
「实在是,好笨,好笨。」

-38-
天快亮了。
我该走了。
我起身,洗漱,整衣。
然后熟练地把裴黎抱到轮椅上,帮他拿过擦脸丝巾。
平淡得,好像今天只是我赶去谢家上工的一个寻常日子。
直到我背上了我的粉布小包裹。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巨大的重物落地声,震得人心头一惊。
我忙回过头。
正瞧见倒在轮椅旁的裴黎。
他俯在地上,一动不动。
墨发凌乱地遮住面庞,一截苍白细瘦的小臂被撞出了深深的淤青。
像一只折了翼的羽鹤,狼狈无力地淹没在幽深的沼泽里。
我跪下身,想把他抱起来。
脖颈却猝不及防地被紧紧圈住。
「裴黎?」
他闭着眼睛,却没有松手。
手臂越圈越紧。
似是回到了那个初遇的雪夜,裴黎把头埋进我颈窝,双臂死死抱紧我的肩膀。
像一个快溺死的人拼尽全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似乎听到。
裴黎在哭。
他嗓音闷哑,哭着问我:
「死局,薛小玉,为何我往哪里去,哪里都是死局?」
皇子身体落下残疾,便已失去了争权夺势的资格。
就算回京,他也成了一颗废子。
他即将回到他的家。
却也将彻底被抛弃。
裴黎攥紧我衣角,仰头望着我,眸中含泪。
他说:
「薛小玉,你带我走吧,好不好?」
「你去江南开你的餐馆,主菜招牌做你最拿手的丁香馄饨。」
「你做菜跑堂,我数钱算账,我们就这样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人家——」
我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哀怨的泪潺潺落到我的手上。
我恍然,冰冷神像流下的泪,原来也能如此滚烫。
我沉默许久。
只轻声问:
「所以那天晚上,你全都听到了,只是故意不想理我,对吧。」
他嗓音闷哑得厉害,道:
「不是不想。」
「是我不敢。」
原来当朝二皇子竟也和我这乡野村妇一样。
是个胆小如鼠的怂包啊。
以前不敢同我去江南,如今却也不敢回京。
毕竟于他来说,左右都是死局。
我想了想,蹲下身,歪着头和他对视。
像初见时。
我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他答:「裴黎。」
——如今呢?
「盛青濯。」
「我名,盛青濯。」
二殿下一字一顿,念出自己的名讳。
这个名字,常在书文中出现。
任何人提到盛青濯时,脑海里紧跟着便出现了一个词:
「天之骄子。」
我想,盛青濯理应青史留名,不该随薛小玉隐入尘烟。
我这样平静地想着。
而且,盛青濯可是贵人中的贵人,肯定难伺候死了。
才不要带他走呢。
我将二殿下抱回轮椅。
擦擦他的泪,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殿下,要带也只能带裴黎走。」
盛青濯太贵了,我带不起。
他的身躯控制不住地轻颤。
拳头攥得死紧,又松开。
脊背却仍挺得笔直。
他哑声开口,只说:
「好。」
盛青濯不过也是一介俗人。
就算他恨父皇,恨手足兄弟,恨那金囚笼里的一切。
他也不会跟我走的。
因为跟了我,盛青濯便再不能与王侯将相举杯共饮,再不能舌战群儒,青史留名。
盛青濯虽然恨他的金笼子,但他也舍不得狠心离开。
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过普通百姓的安稳日子。
最重要的是——
「二殿下,小玉相信您有掀翻棋盘的手段和力气。」
「也有重新书写规则的能力。」
「死局又如何,掀翻棋盘不就轻而易举地解啦。」
「不过——」
「不想掀的话,也没关系,就歇下来,好好地绣绣花啦!」
「只是,出门可别说是我教你的哈!」
黎明升起,我笑着向二殿下挥手道别。
他定定地望着我。
轻轻挥手,向我晃了晃那丑荷包。
重新收入袖中。
轿帘放下,马车轻启。
从此,他往东行,我朝西走。
我和盛青濯的缘分,便就此尽了。
裴黎在我耳尖咬下的齿痕也早已愈合。
永别。
就这么简单。

-39-
我带着两个护卫,三个丫鬟,还有三百两黄金。
风风火火地往江南赶。
少爷眼巴巴等在半路的驿站。
灰头土脸,像是刚从火坑子里爬出来似的。
他旁边还站了一个瘦矮的小焦煤炭。
一见到我,便哇哇大哭地扑了上来。
「小玉姐姐!」
把护卫吓了一跳,定眼一瞧才发现这煤炭小人是少爷身边的小厮,文礼。
我忙问:「呀,这是又犯了什么事?」
文礼连手带脚地比划:
「少爷把他的院子一把火烧了,还往里扔了好些骨头,说从此他便死得干净,跟谢家再无关系!」
「结果不小心燎到衣服,就,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两眼一黑。
扶额看向少爷,他却神色淡定,还有心思朝我笑:
「娘子,好久不见。」
他脏兮兮的掌心护了一朵干干净净的桃花,走来簪在我头上。
少爷神色得意:
「烧院子前,我发现院里桃花树枝头开了一朵花。」
「才发现原来已经入春了。」
「这是入春绽放的第一朵花,也是唯一一朵,我当时便想着一定要簪在你头上。」
少爷笑着问我:
「把春天簪在头上的感觉如何?」
我眼中溢出细泪,却仍别着头,小声嘀咕:
「区区一朵花就想把我哄开心?我薛小玉有那么没出息吗?」
「而且你那天不是说,不跟我私奔吗?」
「怎么现在又在这里等着我了?」
少爷一脸茫然:
「谁说不与你走了?」
他委委屈屈地盯着我:
「我当时明明只说了两个字——」
我哽咽,红着眼梗着脖子犟:
「对啊,你说,不行。」
啪。
少爷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沓护得好好的银票地契,狠狠拍在客栈桌上。
哀怨咬牙:
「我的意思是,不能那么草率地私奔。」
「我娘留给我这么多钱呢,我不得运作一下,偷偷转到江南?屁股还没好呢,就爬起来偷偷去找人办事。」
「待回了家,好家伙,你已经跟着那什么二皇子跑了。」
「我当时心都碎成八百瓣儿了,小玉儿。」
「好难过,好想撕银票解解气——」
我忙拦住他,把那厚厚一摞财产抱到怀里。
咽了咽口水,闭着眼继续嗔怒: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清楚,害得我胡思乱想,怪你!」
少爷擦了把灰扑扑的脸:
「好,怪我就怪我!」
「但是,薛小玉,我发现你现在都不哄着我了……」
「是不是不爱了……」
我瞧见少爷这委屈的小模样嘴角就憋不住笑:
「你不是同谢家再无关系了吗?」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金尊玉贵天天要人哄的谢家少爷了。」
少爷指了指自己:
「那我现在是?」
我抱着厚厚银票地契,晃着头上簪的桃花,笑嘻嘻地抱住了他:
「你是观熙。」
我说:
「你是我的夫君,观熙。」
「从今往后,都只有这一个身份了!」
观熙笑着说:
「好!」
天作嫁衣,地作凤辇,漫天桃花起舞奏乐。
从此我薛小玉当家做主。
家里热热闹闹。
夫君观熙玉树临风。
弟弟文礼机灵可爱。
还有两个护卫,三个丫鬟。
夫君挑眉疑惑:「他们又是什么身份?」
我嘻嘻一笑:
「他们是我娘家人给的嫁妆呀。」
而且还有三百两金呢。
但家中已够吵闹,于是我把护卫和丫鬟的卖身契还给他们:
「你们想去哪便去吧,我薛家不收奴隶,只要伙计。」
他们对视一眼,果断选择留下,齐声喊我:
「薛掌柜,我们就想留在您这儿。」
唔……那好吧。
那么……

-40-
「俏玉楼正式开张!」
「点菜跑堂的——」
陈一,陈二铿锵出声:「到!」
「洒扫洗碗的——」
春兰、春桃、春梅齐声娇喝:「在!」
「门童奏乐揽客的——」
文礼嘀嘀嘟嘟吹了个欢庆调:「呐!」
还缺个什么呢?
对,少个账房。
夫君忙避开我的视线:
「娘子,可不敢让我管钱——」
我叉着腰瞪他:
「那你做什么?唯一的闲人?」
夫君轻轻一笑,潇洒地一挥扇,眉目传情:
「我自然是做那说书的俏郎君。」
「要知道,酒楼里最缺不得的,就是那说书人咯。」
好吧,自己的夫君自己宠。
他想说书便说罢。
我把招账房的告示往外一贴。
哼着小曲就回了厨房。
自会有人揭榜求聘。
或贫寒布衣,或落魄凤凰,或故人旧识。
不急,不急,且耐心等上一等。
有缘者。
自会相逢。
番外:

-1-
启和四十七年冬,皇帝病逝驾崩。
三公主盛永宁继位登基,是大礼建朝以来第一位称帝的女子。
女帝年十四,处事尚稚嫩。
遂封其胞兄盛青濯为摄政王。
二人共理朝政。
其余皇子或幽禁京师,或定罪问斩。
自此,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彻底落幕。

-2-
天下太平,盛世安宁。
又是一年春。
俏玉楼越办越红火,口碑极佳,不少来江南赏游观灯的外乡人都被吸引落座。
「听说俏玉楼最出名的是那道丁香馄饨,为何菜单上没有?」
「哈哈,兄台一看便是第一次来吧,丁香馄饨乃俏玉楼薛掌柜的拿手招牌,每日限卖五十碗,你申时才来,那馄饨早早就卖完咯!」
「唉,原来如此。」
那穿青衫束玉冠的贵公子一脸失望可惜,朝身边小厮叹气:
「这馄饨竟比逢香阁的虹酥糕还难买!」
……
我正拨算盘珠子的手一顿。
逢香阁,虹酥糕?
「公子可是从麟州来的?」
我抬头。
青衫公子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是呀,诶,姑娘怎么知道的?」
他凑过来打量我,眸中带笑:
「莫不是我们曾经在哪见过?诶呀,竟如此有缘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几句麟州方言:
「我原是麟州人,以前常去逢香阁买虹酥糕,不过倒是……从未见过公子。」
他旁边的小厮默默低语:
「那是自然,公子早上根本醒不来,都叫人跑腿送上府的……」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敲了一下那小厮的脑袋。
清了清嗓子,转头又对我笑:
「姑娘见笑,听说这俏玉楼的桃花酿也是一绝,既然是老乡,不知姑娘愿意同我小酌几杯,一同叙叙麟州?」
我大方点头:「自然可以。」
于是收起算盘,陪这公子一起落座二楼雅间。
这里视野开阔,一楼尽收眼底,是边听书边对饮的最佳位置。
「吾名萧成墨,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萧公子唤我小玉就好。」
「好,小玉姑娘。」
萧成墨顿了一下,又试探道:
「小玉姑娘酒量如何?」
我笑道:「千杯不醉。」
他一愣,随即大笑:
「不愧是我麟州妹子,果然霸气。」
萧成墨很是兴奋,桃花酿一坛就要二十两银,他阔气地连开了五坛。」
我瞬间眉开眼笑,抚掌称叹:
「萧公子这才叫霸气!」
哈哈,宰到大肥羊咯!
他被我夸得飘飘然:
「嗐,这算什么,我乃麟州首富家的公子,区区百两还没我半个蛐蛐儿贵呢。」
我笑容一顿,放下酒杯,疑惑:
「麟州首富?」
「我记得不是谢平年谢老爷家么?」
话音刚落,萧成墨霎时嗐了一声,眉眼戏谑:
「看来小玉姑娘离乡不少年了罢?」
「……唔,是已经七年了。」
「那怪不得不知道,谢家早两年就没落啦!」
我愣住。
萧成墨继续啧啧道:
「这些年,他们家丑事出了一箩筐。」
「好些地方豪奢都不愿意与谢家合作了,嫌丢脸丢面,家父自然抓住机会垄了那些生意咯。」
我不想听萧成墨讲他老爹多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只急急追问:
「谢家出了什么丑事?」
萧成墨已经喝得微醺。
「小玉姑娘想知道?」
见我点头好奇,他忍不住扯起唇角朝我勾了勾手,暧昧地道:
「那姑娘凑近些,我只讲给你一人听……」
话音刚落,忽然横空飞来一柄紫檀折扇,敲歪了萧公子的玉冠。
我惊呼一声,视线下意识地探向一楼。
那本要去说书的俏郎君正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
风姿优雅,似笑非笑:
「二位讲什么悄悄话呢,让我这说书郎也听听可好?」

-3-
被砸了一懵的萧公子恼火不已,本想小发雷霆一下。
但在转头看到来者的一瞬间,傻眼了。
「观观观熙兄?」
他舌头都惊打结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你你你不是死了么?」
夫君并不理他,而是先悠哉坐到我旁边,端起我喝过的酒杯。
就着我的唇脂印子浅饮了一口。
才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道:
「……是死了啊。」
「萧二狗,给你观熙兄上过坟没?」
「他小时候可还救过你一命呢。」
此言一出,萧成墨立刻确定了。
眼前这说书郎果真就是当年的麟州纨绔之首谢观熙。
一瞬间,萧公子竟潸潸泪下地扑了过来:
「老大!」
「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兄弟们得知你死讯的时候,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连夜给你烧了成山的纸钱元宝,只求你在地府也能做个无忧纨绔,没想到……」
萧成墨吸了吸鼻子,看着夫君素雅随意的装扮,忍不住咬牙道:
「原来你竟流落到了江南,过这清贫日子。」
「老大,你受苦了!」
夫君拿紫檀折扇又一下敲正了他的玉冠,满眼嫌弃无语:
「没品的东西,不穿金戴银就是过得苦了?」
「你晓得我身上这件看似普通的衣袍有多珍稀吗?」
「全江南,不,是整个大礼就这一件。」
夫君揽着我的肩,得意地笑:
「是我娘子饱含爱意亲手缝制的,你有吗?嗯?」
萧成墨呆滞了。
看了看我,一时间脸色尴红:
「哦,原来,原来这位是大嫂。」
「实在失礼。」
我摆摆手,只急着吃瓜追问:
「你方才说谢家没落,出了什么丑事?」
刚才萧成墨轻松惬意侃侃而谈,现在却犹犹豫豫。
瞟了眼谢观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夫君神色淡定:
「你但说无妨,反正我与谢家已毫无关系。」
说着,他弯起眼角,眸中甚至隐隐有幸灾乐祸般的期待。
萧成墨便把这些年谢家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4-
「你死之后,大家都在猜你那十七房小妾何去何从,按理说呢,是由主母决定去留,看是遣散还是养在府里。」
「所以程夫人发话,说只留一个有孕的十三房养在府里,其余的全都给些钱财遣散。」
「谢老爷却突然和程夫人吵起了架,听我娘说,好像是谢老爷猜测是程夫人有意害了你,所以心生愧疚,让那十七房小妾全都留下来为你守寡。」
「人是留下了,可没有你出钱养着,这十七房姨娘开始缺吃短穿,于是对掌家的程夫人怨气冲天,常常闹得后院鸡犬不宁。」
「当时麟州贵妇茶余饭后都在笑话程婉莹,说还好谢老爷不纳妾,不然以她的手腕,根本管不了后宅。」
「——这时,最荒诞的来了。」
「过了些日子,那十七房小妾突然又有人怀了孕。」
「可你都死了,那自然就是这小妾耐不住寂寞与人苟且了。」
「于是程夫人便叫人当街狠狠打那小妾,还借机要把人赶出府。」
「那小妾受不了,竟开始当街哭喊谢老爷的名字,喊着老爷您说句话啊,她肚子里可是老爷的孩子呀。」
「哇塞——」
「当时围观的群众全都傻眼了。」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谢老爷装得体面正经,实则最是好色,连死去儿子的小妾都不放过,啧啧啧,谢家的脸面一夜之间丢了个尽。」
「程夫人被气到流产,身子根也毁了,出不了门,便整日病歪歪地指着谢老爷哭骂。」
「谢老爷本就名声大坏,越来越烦,索性破罐子破摔,竟将后院那位温柔体贴不争不抢的十三房柳嫣抬为了平妻。」
「笑话丑闻一个接一个地出。」
「麟州所有人都看戏吃瓜,感叹谢家是彻底烂掉了,连三岁小儿路过谢家大院都要啐一口恶心晦气。」
「后来生意都没了,谢家入不敷出,只好变卖家产。」
「本来瘦死的骆驼也应该比马大,可没想到,那掌家的柳嫣手段了得,哄得谢老爷晕头转向,说是让老爷把家财投给她哥哥的产业,稳赚不赔,于是谢老爷便将大半家财都押在了柳嫣哥哥那里。」
「……然后二人就卷款跑路了,至今没找到人。」
「最后,谢家的人见势不妙全走了个干净,院里只剩了几个老丫鬟,生活全靠程婉莹带来的嫁妆勉强过活。」
「许是程夫人真爱谢老爷吧,就算被负成那样子,竟也没提和离的事。」
「只是,从此谢家便很少再开院门了。」
「直到最近——」
「女帝登基,天下律法大变。」
「妻子有权状告行为不检点的夫,由衙门审过,轻则笞五十,重则杖一百。」
「当时新上任的女县官正愁没人敢做第一个报官的。」
「谁知第二天,这程婉莹就拖着病体,翻出陈年旧事,将谢老爷告上了衙门。」
「人证物证充足,县官立刻就吩咐官兵押着谢老爷脱光游街,在菜场当众打了他满满一百大板,谢老爷一把老骨头都差点被打断,凑得近的,听见他在喊什么,澜因救我。」
「那程婉莹病得都快没形了,竟还有力气站在菜场旁放声大笑,看模样,像是已经疯了。」
「再后来么……」
萧成墨说得口干,想喝口茶,周围围着的一圈人忙给他递。
「继续继续,后来呢?」
「呃……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总之没人再见过他俩。」
众人顿时一片唏嘘。
陈一陈二转头继续跑堂,春兰春桃春梅撇了撇嘴回了后厨,文礼叹着气去楼门口吹了个悲欢离合调。
只有夫君始终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坐在我身边。
我握住他的手,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好久好久,他靠着我的肩,垂眼落下了一滴泪。
自从与我来了江南,夫君便很少再哭了。
偶尔我忙得顾不上他时,他才会掉几滴眼泪。
楚楚可怜地说什么,娘子我十七岁就跟了你,你可不能辜负我……这种打情骂俏的话。
但今天这泪水不同。
我知道,这是他难过极了。
我轻声问:
「夫君,这结局不是你想要的吗?」
凉薄负心的谢老爷终身落魄,后悔莫及,余生凄惨。
我以为他会开心。
夫君却低声,道:
「……太晚了。」
真正恨极谢平年,会对他凄惨结局拍掌称快的那位女子,早已含恨命陨。
只道是。
人生如梦,世事无常。

-5-
不过到了晚上,夫君就又开心起来了。
因为他的小猫小狗浪迹天涯图在江南春风楼拍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
夫君拉着我想去见见这识货的买家。
却被告知这匿名买家不喜见人,早早就离开了。
跟我们一起的萧成墨眼睛一亮,说:
「难道这就是我爹说的那位来江南私访的贵人?」
「什么?」
我和夫君看着他,一脸疑惑。
萧成墨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四处瞟了一眼,小声透露:
「我爹这几日带我来江南,就是因为得知,京城有贵人微服来江南观灯赏玩,正巧他在江南有生意谈,于是就决定多待几日,看看有没有缘分碰上那位天庭下凡的贵人呐。」
天庭下凡的贵人么?
我脑海中浮现一个清冷的身影。
一时竟有些恍惚。
袖子忽然被扯了扯,我回过神。
发现夫君正哀怨地盯着我:
「薛小玉,你在想什么人?」
我心虚地清了下嗓子,目移戏台上的花灯:
「呀,这灯真漂亮,夫君夫君快给我拿下。」
这话题转得生硬,夫君盯着我, 恶狠狠地亲了我一口。
才气鼓鼓地去给我抢花灯:
「薛小玉,等回家咱俩再好好算账。」
我眨了眨眼, 目送他拽着萧成墨去猜灯谜抢花灯。
抢灯的人许多,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待了一会儿,便挤出人群, 默默拐进一个小巷。
巷子里的人已揣着手等了我许久。
见我过来,忙迎了上来,点头哈腰:
「薛掌柜, 画已经帮您存到珍宝行了。」
我点了点头, 递给这人十两银子:
「多谢。」
他拿了钱, 霎时眉开眼笑,感叹道:
「薛掌柜, 那小猫小狗浪迹天涯图当时在春风楼只拍到了二百两, 您一口气就加到一千五百两,可真是阔绰!」
我抿着嘴唇,弯起眼角:
「千金买夫君一笑。
「值啦。」

-6-
我哼着小曲,又挤回了人群。
买了串糖葫芦, 看着台上的皮影戏,悠哉地边吃边等夫君。
有卖花的女孩唱着童谣走过。
我将她抱着的花全都买下,又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道:
「丫头, 今日观灯过节, 且歇歇,去玩会儿罢!」
女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捧着钱和糖葫芦高兴地咧开嘴:
「谢谢姐姐!」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跑开。
本想转头去看夫君猜到哪一关了, 袖子却被人轻轻拽动。
是那卖花的小女孩又跑了回来。
她塞给我一只绣花锦囊。
说是家人给的谢礼。
说完,便又跑得没影儿了。
我挠了挠头, 低头看掌心里的锦囊。
淡淡松香,绣着双鲤戏珠。
荷叶秀美, 锦鲤灵动。
绣工还算过得去。
我漫不经心地打开。
一颗白玉棋子兀然出现在眼前。
我心头一怔。
蓦然回首。
刹那间, 烟火乍起。
风动满树花灯。
人潮欢声笑闹,熙攘涌动。
并没有什么人和我对望。
身后传来夫君高兴的呼喊:
「娘子, 我抢到花灯啦!」
我恍然回神。
收起这锦囊, 不再回头,笑着跑向夫君。
他被我扑了个满怀,哼哼地笑:
「你方才在看什么, 这么入神?」
「唔, 在看月亮。」
夫君挑眉:
「今夜明明无月, 娘子怕是把祈天灯看成月亮了。」
我也笑, 并不反驳。
轻声说:
「是呀,月亮都被漫天烟火吓到不敢见人啦。」
夫君提着花灯, 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地往家走。
「那娘子到底是要看月亮,还是要看烟火?」
「都不看。」
我搂住夫君的腰, 笑盈盈地仰头:
「我只看夫君。」
他被我逗笑, 捏了捏我的脸。
春夜风轻,桃花簌簌飘落。
花瓣擦过鬓边,细吻落到唇上。
「娘子,听说以后女子也可纳妾了, 你会不会……」
「不会。」
我攥紧夫君的手,认真地说:
「薛小玉只要观熙。」
「千金不换,生死不渝。」
夫君弯起眼角:
「好!」
【小猫小狗浪迹天涯——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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