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

公主把她的面首赏给我了。
她说这个不听话,毁了脸,也没有再留的必要。
我去领周怀卿时,他立于宫墙门前。
白雪红墙,他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里衣,几欲融进雪景里。
他不肯受辱,我也不催促他。
因为前世,周怀卿夺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我。

-1-
我是不想要他的。
但清禾公主骄矜蛮横,违逆不得。
前世我好言相劝,周怀卿堪堪挪了脚步跟我回去。
今生我们在雪里站了良久,他才道:「过来扶我。」

-2-
我没有理他。
反正我穿了袄,不冷。
他定是冷的。
尽管他从前是凉国呼风唤雨、赫赫有名的军师,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如今成了燕国阶下囚,又受清禾公主厌弃,还呵使我。
见我不理,周怀卿也不再开口。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他终于站不住了,宁可倒在雪地里,也不肯向我低半寸头。
他是公主赏我的,自然不能死在我手里。
按公主的脾性,过几日,要问我话的。
我只能拽着他的手臂,拖着他回去,我劲儿大,勉强拖得动,周怀卿就不好过了,他在意极了脸面,如今被人在雪地里拖行,时不时路过几个太监宫女,他受奇耻大辱一般恶狠狠瞪着我。
我把周怀卿拖回了房,就不管他了。
原本我是跟秋屏一个屋的,前几日秋屏给公主梳发时不小心扯了公主的头皮,晚上摔井死了。
便是我一个人了。

-3-
周怀卿住进了这屋,我视若无物。
他生性高傲,是凉国太傅之子,从不屑于同下人奴婢搭话。
前世亦如此,我几百句言语才能换得他一个颔首或是「不」字。今生我哪里还有这样的耐心?
没两天。
清禾公主果然问了我。
「前些日子本公主赏赐你的那个小倌如何了?」
我:「公主的赏赐于奴婢而言自是最好。」
清禾入鬓凤眉轻挑,将手里把玩的金钗转了个方向,轻轻刮我面颊,「宫里头,属你最合本公主心意。」
「等你珠老花黄了,本公主就放你出宫,找几个小倌服侍你。」
清禾公主喜欢漂亮人,也喜欢漂亮的珍宝。凡事不好看的,都是不配出现在她身边儿的残次。
要被扔掉的。
「奴婢能把这微不足道的年华献给公主,是奴婢的福气。」我道。
清禾笑笑,不再说话。

-4-
周怀卿病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还胡言乱语。
这屋子里自是没有炭的,寒冬冻人,他又咬着牙穿那几件儿单薄的衣裳。
有时候我想,冻死他也没什么不好。
他病下的第三天,公主又问了我关于他的事。
我如实以告,公主差了太医给他瞧病去了,又怪我没有珍惜她的赏赐,打了我二十板。
我不认也得认。
他若是死在我屋子里,怕公主也是要我跟着去。

-5-
「多谢。」这是周怀卿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幽沉的瞳中滚了许多情绪。
倒是难得。
我没有回他。我恨不得他早死了好。只是不要死在我这里。
……
周怀卿自病后,像是变了个人。
时不时主动跟我搭话,还让我替他补长袍。说话也温柔少许。
有时候我也会猜测他是不是也如我一般重生了,可就算他重生了,也不会如此待我的。
我干脆不管了。
管他是换了芯子还是什么呢。
算算时间,周怀卿也快联系上凉国了。
今生,我只想趁皇城被破时,逃出去,逃出这吃人的皇宫,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种花种树,或是捕鱼也好。
……
清禾公主与太子同胞,又是皇后所出,极受太子和燕帝宠爱。
她想要的,也就没有得不到的。
宫中又多出个新面孔,容色倒没有多倾城,只是顶着一张清隽脸宁死不屈的样子,像极了周怀卿。
我想正是因如此,他才会被公主召进宫来了,公主一直对周怀卿念念不忘,却又因先前一怒之下将他赏给了我这个奴婢,觉得脏了,要找个干净的。
听说那新人,还是扬州刺史之子。
清禾公主这癖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人知她好美人,进宫前将短刃藏在了靴中,公主正要戏耍他。
他抽出短刀给自己的脸上来了两刀。
清禾公主盛怒,「你以为毁了脸本公主就拿你没办法了?!就能出宫去逍遥自在?」
Ťű⁸青年一言不发。
清禾突然指向我,眉眼一挑一收,很是狰狞,「香莲,这个丑东西也赏你了!」
「谢……」我话在唇边未发,公主又赶道: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把他拖出去!」
那人倒是配合地躺地,任我拖着他回房。
门是周怀卿开的,他少以做这些事,现如今脸上竟还展了笑,「香莲,我……」
「兄台,借过。」被我拖着的Ŧŭ̀⁻青年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两道伤还溢着血。
周怀卿的笑容霎时消散,周身泛起了凶意,问我:「他是谁?」

-6-
我还没张唇。
江弘取就已经用肩膀撞开他,自顾从门缝挤进了屋。
一点也不客气。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怔愣片刻,明明前世,宫中根本没有出现这个人。
一旁,周怀卿的脸色一瞬变得难看,搭在门框的左手手背泛起青筋。
他紧紧盯着我,扯回我的思绪:「他究竟是谁?」
我敛下目光。
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
「跟你一样」我神色淡然,「公主赏给我的。」
这番话对于周怀卿来说,是极为轻蔑了。
他三天不曾跟我说话了。
不过,我也没往心里去。
「香莲。」
我回神,「公主殿下。」
清禾公主朝我勾手,命我跪下。
后从发间取出一枚金簪,持着簪子抵在我右脸颊,下一刻,灼烧般的刺痛和温热同时袭来。
血顺着下颚坠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清禾公主漫不经心道:「服侍本公主也敢走神?」
「若是换了旁人,早被本公主五马分尸了。」
我叩首,「谢公主恩典。」
「哼。」
清禾公主扬了眉,忽说:「你不会是在想你房里那两个白面书生罢?」
「说起来,他们倒是同你相处得很好。」
「难不成……」她一脚踩在我的颈侧,如毒蛇般俯视着我,「你比本公主还讨人喜欢?」
我连连摇头。
「公主明鉴。」
「香莲的眼里只主子一人,绝无二心。」
这桩事以清禾公主笑着把金簪扔在地上为结尾。
「本公主就是随口说说,瞧把你紧张的。」
金丝绣翘头履碾过地上的金簪,她施恩道:「簪子赏你了。」

-7-
「你的脸怎么了?」周怀卿问。
我没应。
径直进屋,坐在榻上。
江弘取拿来了药膏。
笑道:「原来一刀就够了,亏我刺了自己两刀,应该留一刀下次保命用的。」
笑容不假,他倒是乐观。
我的余光不经意掠到江弘取身后的周怀卿。
他沉着脸,唇抿到发白,狠狠盯着江弘取的后背,像是要将他挫骨扬灰。
……
清禾公主闹了好久,总算让燕帝同意她跟去猎场。
她指定我随行服侍。
丑初。
白菊来换我守夜。
我回了房,房内灯未熄,周怀卿和江弘取分坐木案左右,桌上微弱的烛火映亮僵硬的气氛。
几个月来,这两人一直如此。
不过我想也是。
江弘取是扬州刺史之子,扬州又位于燕国和凉国的边境地带。
周怀卿作为凉国军师,两军摩擦,少不了要打交道。
话说回来。
我看向周怀卿,他也回望着我,眸中戾气散去两分。
他应当在去年冬天就跟凉国的探子联系上了,岁首那日,皇城就该被凉军攻破。
今生,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又为难你了?」
周怀卿步至我身前,抬手轻抚我脸上的疤痕,微启唇,余光袭到江弘取,只余一声冷哼。
「香莲姑娘忧心忡忡,可是为了明日春蒐。」江弘取道。
「嗯,公主命我随行。」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周怀卿眼里的关切急了些许。
次日。
我便知道了原因。
戒备森严的皇家猎场,竟冒出了一群黑衣刺客,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身手不凡。
为首的那个,一脚踢开羽林中郎将的脑袋,手提燕帝的头颅,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八皇子吓得瘫坐在地。
太子身躯一震,随后眼里掠过一丝喜色,拽着清禾公主往回跑,高喊羽林军「护驾」。
羽林军哪里顾得上他们,其中有奸细伪装,早杀成一团。
猎场大乱。
随行的几个太监宫女也作鸟兽逃散。
我混进他们的队伍,拼了命往猎场外面跑。
没跑两步,便纷纷停住。
猎场外被虎贲中郎将所率禁军团团围住,他手持银枪,长臂一扬,枪锋直抵太子命脉,那长枪锐利,好似溅银光。
清禾公主骂开来:「刘晟,你这个畜生!父皇待你们刘家不薄!你们竟敢勾结贼党!好大的狗胆!」
太子把清禾公主往身后拉了拉,脸色骤然变青,像是没有料想到当下的情势。
刘晟将军微微挑唇,器宇轩昂道:「先皇横征暴赋,苛政猛于虎,又纵容几位殿下欺男霸女,暴虐荒淫。燕国苦民穷财困,长此以往,不可转也。」
「说得那么好听,你们刘家也不过是想要更多的权力罢了!」清禾公主甩袖愤然。
刘晟不再与她纠缠,抬手令:「带走!」

-8-
原来是丞相刘通,勾结卫将军百里衡,才有了今日之变。
刘晟领兵入皇城,百里衡开门相迎。光禄勋与卫尉率南军顽死抵抗。
一时间,两派交战,杀红了眼,皇城大乱。
没人顾得上我们这些小角色。
我挤入百姓的队伍,跟着往城外跑。
刚涌出城门,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跟我走。」
我侧眸望去,是周怀卿。
他面色坚定,可我身侧又传来一道声音:「香莲姑娘,此人素来阴狠狡诈,不可信。」
江弘取抽出袖中刀,朝周怀卿抓我的那只手截去。
周怀卿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避刀刃,手背上血痕乍现。
他盯着我,深深道:「跟我走,只有我待你是真心。」
江弘取「噗嗤」笑出声。
我也羞恼,挣开周怀卿的手,道:「我不跟你走。」
周怀卿神色变冷,但也没有再拉扯我,只是一直跟在我和江弘取身后,不远不近。
出了皇城好远,周怀卿还跟着。
到了通州,周怀卿还在。
一直东行,踩上去西淮郡的船,周怀卿才没再跟上来。
我的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世,我们总算没有纠葛了。
……
船头拨开碧青的水浪,青雁峡口,有猿啼声。
等到了西淮郡,我和江弘取便要分道扬镳了。
我要往南,找个安宁的地方。他要往北,去扬州赴战。
「香莲姑娘,你说,未来的燕国会变成什么样?」
江弘取遥望,天际边,夕阳摔光入河。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
当下的局势已跟前世完全不同了。
前世,凉军大破扬州,接连斩燕国车骑将军、镇北将军首级,长驱直入,于新年之初攻破燕国皇都。
丞相刘通率其子刘晟刘斐与卫将军、光禄勋浴血奋战,兵败,退于尧州,与凉军死战三年。
最后以刘家满门战死,为这场权势之争,书写了结局。
而今生。
凉军没有在新年攻破燕国皇都。
反而是丞相刘通先造了反。

-9-
江弘取神情忽而笃定,忽而惋惜。
叹了声:「这一去,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见我娘了。」
江弘取虽爱调侃说笑,但为人谨慎,从未在宫里提起过他家里的人或事。
我叹了口气。
乱世里,究竟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人呢?根本数不清。
「吉人自有天相,江公子和江公子的娘亲都会平安的。」
「借香莲姑娘吉言。」
他笑了笑,语调忽掺半瓢柔情水,「若是有命回来,我定去南方寻香莲姑娘。」
我没应他,姑母说过,男人的话,最信不得了。
沉寂半晌。
江弘取斜来目光,略带探究,「香莲姑娘与那个姓周的,似乎关系匪浅。」
「……」
我与他对视,不躲不避,回:「如此说来,我同江公子也是『关系匪浅』了?」
在外人眼里,周怀卿和江弘取不都是被清禾公主厌弃,随手丢给一个奴婢的赏赐吗?
又哪里谈得上关系匪浅。
江弘取轻笑一下,不再追问。
船要靠岸时。
他给我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里面混着碎银和铜板。
道:「便就此别过,愿香莲姑娘一路顺风。」
我犹豫一息,就把钱袋子接了过来。
眼下,我身上仅有的也就兜里清禾用以羞辱我的那只金簪。
实在没什么理由拒绝。
「多谢江公子,也祝愿公子一路平……」
话未毕。
「咻——」一道刺破空气的飞箭直朝我和江弘取刺来。
江弘取迅速侧身,拽我到身后,抽出腰间佩剑,「铿锵」一声将那支铁箭格挡去。
我与他望向来人。
青水之上,十余艘战船,周怀卿立于首,玉冠墨袍,杀气勃发,提弓的手臂刚刚才放下。
西淮郡离燕凉边境可不算近,他怎么敢这般明目张胆现身?
难道……扬州要塞已经……
「爹!!」
江弘取惊呼地喊。
我这才注意到,凉军战船上悬吊着一个人,那人满身伤痕,早晕死了去。
江弘取的爹?那不就是扬州刺史……
「周怀卿!有什么冲我来!别为难我爹!」
江弘取撕破平日的笑面,向前冲了两步,赤红着眼咆哮。
战船上的周怀卿眉目淡淡,抬起袖,指向我。
「把她还我。」
「饶江冲不死。」

-10-
江弘取的背影僵住。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于他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选择。
只是,像他这般松风水月的人,一定很难把这个选择说出口。
我总归是会被交出去的。
倒不如主动站出来,卖他的良心一个人情。
「香莲姑娘。」
我把钱袋子还给了他:「如江公子所说,我与周怀卿也还算是相识,他应当不会为难我。」
江弘取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我的意思,狠心咬破了唇:「今日是我对不住你,有朝一日,我定踏破凉国,救你回来。」
我笑笑,踏上了周怀卿的船。
他没有立刻放了江弘取的爹,而是敛着眼睫问我:「你是心甘情愿跟我走的?」
我提醒他:「你可以放江大人走了。」
周怀卿沉了目,命人把江冲扔到岸上,随后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他道:「等回了凉国,我再一一同你解释。」

-11-
我确信周怀卿也重生了。
他知道我的一切喜恶和习惯。
今生我们不过才相处三个月,宫里头,奴婢哪里能有什么喜恶。
是前世,刘丞相与凉军交战时,我同周怀卿二人被困在刘丞相占据的尧州,在山中患难三年,周怀卿方才知道的。
七天后。
我们走水路,抵达了凉国,一路顺风。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觉得很是陌生。
凉军军营驻地。
我随周怀卿在营帐中等他效力的人,凉国太子司马乘。
同记忆里的那般,他挥扇调侃:「阿泽以身入局,孤与孟初成日担忧你,唯恐你遭遇不测,不想,你平安归来,还抱得一位美人呢。」
司马乘口中的孟初,是凉国门阀士族昭阳卢氏的大公子卢孟初。
想到此,我不禁瞄了眼周怀卿。
卢孟初的亲妹,卢氏三小姐,与周怀卿青梅竹马,倾慕其久矣。
她出身名门,万万不是一个奴婢能比的。
「蒙殿下挂念,怀卿定当铭记。」
司马乘笑着颔首,又随意问了几句后,摇着墨扇,出了帐。
……
没有片刻停歇。
我同周怀卿跟随司马乘,连夜上了马车,赶回凉国皇京。
马车一前一后,时而摇晃颠簸。
我困得睁不开眼。
周怀卿揽我入怀,轻抚我眉眼,「你睡,我在这里。」
我枕在他腿上,仰望着他,一道伤疤从他的颈蜿蜒而上,至右眉骨,由浅及深。
是清禾用竹枝划的,痕迹极为狰狞,在这张平静温和的脸上硬生生撕出一隙佷戾。
比我脸上的疤痕还要长。
一定更疼。
周怀卿捕捉到我的视线,大拇指指腹在我脸上摩挲,承诺般:「我绝不会让她死得痛快。」
他看起来很认真。
像是,真的很爱我一般。
「周怀卿,你会放我走吗?」我问。
他挪走视线,不看我。
只回:「你累了,歇息吧。」

-12-
我们到凉国皇都时,凉军攻破扬州金燕关的消息已经传进了宫。
周怀卿先是领我进宫面圣。
他今生比前世行事还要大胆。前世带我回凉国后,也只是把我留在太傅府里。
凉帝没有说周怀卿半句不是,反而笑得开怀,夸赞他重情重义。
也是,凉国皇室恼士族专权久矣,比起太傅府跟昭阳卢氏联姻,当然是更希望周怀卿为一个没有背景、随便拿捏的奴婢着迷了。
……
回了太傅府。
我随周怀卿,先去拜谒了他爹娘。
如前世一般,他爹娘并没有为难我,只是规劝两句,让他勿要将心思尽数牵挂在儿女私情上。
周怀卿应付几句,急急牵我回他的院子。
「公子。」
檐上忽地跳下一个人,藏蓝便装,墨发轻挽,向周怀卿行礼。
得到周怀卿允许后,才抬首,飞快地掠我一眼。
我瞧清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心惊一瞬,下意识拽紧了身侧人的腰身。
是那个前世杀死我的人!
一剑封喉,连痛苦都来不及,意识便涣散开。
瞥见他后背那把未出鞘的银剑,我陡然觉得喉咙发紧,十分不适。
周怀卿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吩咐那人:「善水。」
「属下在。」
「去寻太子一趟,他有事交代你。」
善水怔了怔,「是。」
善水飞身上檐,身轻如燕,形如鬼魅,眨眼功夫,看不见了。
他是周太傅千里挑一,给周怀卿挑出来的死士。
在太傅府,待了数十年。
进房。
周怀卿屏退侍女,门「吱嘎」合上。
他迫不及待从身后环住我,脸靠在我肩上,歪头认真注视着我。
不等我说什么,他便轻轻扬唇,似在向我邀功:「我告诉太子,善水是卢孟初的人。」
前世,燕国被灭,周怀卿带我回凉国后,便开始专心与司马乘对付专权的士族。
大多士族与皇室关系紧张,而卢氏大公子卢孟初,与周怀卿、司马乘二人自幼交好。
卢三小姐与周怀卿青梅竹马,也是众所皆知的事。
我的出现,像是一个不干净的墨点。
为了让这段姻缘变得纯洁好看,小小的婢女自然就成了贵族死士剑下的亡魂。
刚重生时,我认定善水杀我是周怀卿的旨意。
偶尔也会觉得不对劲,猜测也许是旁人驱使善水,周怀卿于此事,全然不知。
可他向来深于城府,又怎么可能对善水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
想必他一早就知道善水不对劲。
只是恐打草惊蛇,没有多加防备罢了。
想到此,我朝周怀卿睨去,「怎么如今不怕打草惊蛇了?」

-13-
我得到了答案。
「……」
周怀卿难得噎住,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跪在了我身前。
握着我的手,举目望来,眸水泛光:
「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善水会突然对你出手。是我糊涂,你要打要骂都行,别不理我。」
「凉国大军师的膝盖多高贵啊,哪里是我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承受得起的?」
「军师大人还是放我离开罢。」我错开他的目光,「这一生,我只想平平淡淡地过。」
周怀卿不理会我的话,只固执道:「待除掉卢氏,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他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若是前世,我听见这话,一定十分喜悦。
可当下,却是觉得疲惫。
我俯身推他肩膀,却推不开。
「周怀卿,你就放我走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今后是娶卢家小姐还是王谢之女,都不会有一个婢女挡在前面,落人口舌了。」
周怀卿蓦地流下泪来,墨瞳轻轻抖动,里面盛着的我的身影,也跟着发颤。
「哪有什么别家小姐?我周怀卿前世今生,都没有对除你以外的女子动过心思。」
「过错全都在我,我知道你是气头上,你如何打骂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是我们既互相欢喜,便不Ţũ̂⁰要说『分开』这种话好不好?」
他哭得恳切,却没有让我心软。
反倒让我沉寂的心泛起怒气。
我想起前世,我跟他在尧州同生共死三年,在他被追兵重伤时,不离不弃、宽衣解带地照顾。他许诺我正妻之位,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回凉国后,我以为总算熬出了头,可最后,却落得个被他死士悄无声息杀死的下场。
「周怀卿。」
周怀卿抱紧我的腰,埋头不应话。
「周怀卿。」「周怀卿!」
我气得眯眼。
目光擦过檀香木格上的描金青瓷和墙上的名家诗画。
俯下身子,与周怀卿的鼻翼不过咫尺,我忽而摸出一个铜板,在他跟前晃了晃:「周怀卿你看见了吗?在我眼里你现在还不及这个铜板值钱,我不喜欢你了周怀卿。」
周怀卿骄傲了一辈子,哪里受得了这般轻视和折辱。
缄默着,眼睛里的委屈一股股溢出。
屋内阒然良久。
周怀卿先出了声,红着眼尾劝我,说外面战乱,不比太傅府安宁。
我没吭声。
论太傅府森严戒备又如何,前世我不照样遭了善水的毒手。
气氛再次沉静。
我不点头,周怀卿便一直不起。
直到府中的丫鬟来敲门:「公子,老爷唤二位往紫苏水榭去用膳。」
周怀卿哭得眼眶通红,断是无法平和去见周太傅和周夫人的。
「本公子舟车劳顿,累得很,今日不出院子。」他道。
「是,公子。」丫鬟的脚步声远了。
周怀卿又开始哭着诉情。
我沉了口气,顿觉火大,「好啊,你既然不让我走。总得让我消气才行。」
周怀卿瞬间抬了头,眼眸发亮,充满希冀道:「只要你不走,你想如何待我都行。」
我挑眉,指向门外。
「那你先去院子里,跪上七天,七天后,我再告诉你,我要如何才能消气。」
周怀卿连忙起身,一脸惊喜,「好,你别气了,我这就去跪。」

-14-
周怀卿果真开始在房门外跪着。
一连三天,府上的丫鬟都不敢往院子里进,唤人也是站在院子外唤。
「香莲姑娘,夫人请您去金风园赏花。」
周怀卿抓紧膝盖,「你若不想去便不去。」
「娘她不会为难你的。」
我轻笑,「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又不是我非要留下来的。」
「指不定你娘一发怒,就会把我轰出太傅府,或是送我见阎罗王去呢。」
我跟着丫鬟们ťū₆去见了太傅夫人。
园子里,大片大片的牡丹争相斗艳。
「香莲姑娘。」
我顺着丫鬟的视线望过去。
花丛环绕,八角亭内,石桌前,坐一妇人,玉簪锦袍,眉眼间是岁月磨不灭的端庄娟秀,周身透着阵朦朦胧胧的书卷气。
她让我坐下。
没有开口指责,甚至没有半个字提起周怀卿。只是邀请我与她对弈。
石桌上,安放着一方棋盘。
一个多时辰过去。
我输给了她。
「香莲姑娘行举如此敬让。」周夫人莞尔,她那双温和的眼睛似要把我看透,「想必我儿是做了天大错事,才会惹姑娘生气。」
我低目,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周夫人又递来台阶,「阿泽既犯大错,我也不替他辩解了。」
她的目光落到亭外的姹紫嫣红上,说话间,竟带了股莫名的愁,「你țű₌既来了,便多坐一会儿,赏一赏这牡丹罢。」
「它虽然风华绝代,可花期太短,又常逢狂风骤雨,兴许等你来日想起,它早就枯败了。」
我沉默着,望着亭外的牡丹出神好久。
竟丝毫没觉得这牡丹花期有多短暂,甚至,觉得它的命比乱世里好些人的命还要长上许多。
等我再回头时,身侧已经空了。
亭中只余我和两个丫鬟。

-15-
第七天。
我推开门,便见门外跪着的周怀卿春光满面,「香莲,你可是想好要如何罚我了?」
我让他进屋。
背过身子,不看他:「周怀卿,从前的苦果,也有我一份,我错在不该信你。」
「不该同你回太傅府来,不该肖想凉国大军师的正妻之位。」
「可我今生,真的只想求一份安宁。」
周怀卿跪倒在我跟前,泪如决堤心如刀绞,「香莲,你别这样香莲。」
「你是不是还没有想好如何惩戒我?我去院子里再跪上十天半个月,让你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你要的安宁我也可以给你!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走,我们远走高飞,我们离开凉国,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好不好香莲?」
冰凉的泪水沁过衣衫,屋子里全是他的呜咽声。
我被他缠得烦,不禁吼出声:「周怀卿,你就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吗?!」
周怀卿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用双臂环住我的腰,埋头狠狠哭,「……那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明明在他眼里,我甚至没有一个死士重要,如今却是装得一副情深。
我觉得好笑,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哭红的眼:「周怀卿,你真的想留下我?」
他连连答:「我想,我想,我想留下你,香莲我想留下你。」
我道:「那你让我捅你一剑。若你能活下来,证明我们缘分未尽,我便愿意留下。你若活不下来,便是我们缘分已尽,我独自远走。」
周怀卿没有犹豫,便颤颤道:「……好。」

-16-
周怀卿备了三天后事,以防万一。
随后,赶着马车,到了燕凉边境。好方便让我在他死后逃走。
我握着剑柄,剑锋抵在他心口,周怀卿一脸赴死的表情,让我踌躇良久。
到最后,我也没能下手。
因为,我们撞上了燕军斥候,一共四人。周怀卿虽然武功不错,但为护我,没能避开数米外的弓箭手。
一支毒箭正中心口。
燕军没有再追,我赶着马车,朝先前凉军的驻地飞奔。
周怀卿脸色苍白,靠在我肩头,笑容凄美,「不如……你把我扔在这里,看一看,我们二人究竟有没有缘分。」
我咬着唇,没有答话。
很快,到了凉军驻地。
几个将军扶着周怀卿进了营帐,军医也进去了好几个。
过了好久。
太阳落山,昏黄的霞晕乱糟糟地散在林子里,碎了一地,乱得人烦。
军医总算出来了,「姑娘。」
「他如何了?」
军医擦了擦额上的汗,「伤势倒不严重,只是铁箭被毒水浸过,这毒,恐怕只有宫里的太医能解了。」
日夜兼程。
总算是在周怀卿没有断气前赶回了皇城。
他这人,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快死了反倒一副轻松样。
如军医所说,太医们医术高明,果然把周怀卿的气吊了回来。
太傅府。
周怀卿对周太傅和周夫人称是遇到了刺客,多亏我会赶马,救了他一命。
我听得发窘。
太子司马乘也来探望过周怀卿,周怀卿依旧是执此言。司马乘也没多问,持着一把扇子,悠悠闲闲,似乎不大担心。
他们走后,周怀卿靠在榻柱上,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
我坐在榻边,虚枕在他肩头,「周怀卿。」
「我在。」
我用气音问道:「我死以后,还发生什么事了?你……有没有娶别的姑娘?」
「没有。」周怀卿沉默一瞬,轻道:「我……杀了善水,杀了卢孟初,请太子把我们合葬在一起。」
「不过。」他忽然轻轻一笑,「我没有助太子完成宏图霸业,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我心愿,把我们葬在一起。」
「……」

-14-
太子司马乘在春台山庄备了茶宴,邀周怀卿和卢孟初一聚。
周怀卿带了我,前世他明防暗防,从不携我来他们的小聚。
卢孟初身后跟着卢香云。他们兄妹来造访太傅府好些次,周怀卿都闭门不见。
只对我笑得深沉:「一想到我受这么多罪,都是因为他俩,我就忍不住想提剑杀了他们。」
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位卢三小姐。
一身鹅黄襦裙,弯月细眉,杏眸灵动清亮,一颦一笑都捎带着恰到好处、不失端庄的娇俏。
「太子殿下,临泽哥哥!」她远远唤了声。
莲步忽疾,金蝶步摇下悬的红玉流苏为风摇动,日光穿出,辉耀夺目。
卢香云亦是出身高贵,但性子与清禾很不相同,前者温温婉婉、活泼可人,后者喜怒无常、暴戾恣睢。
不过,总又有一分相像的地方,那便是两人举手投足都浮泛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司马乘转目笑道:「说起来,香莲姑娘和香云名字里都带着一个『香』字,莫说不是有缘?」
卢香云唇角的笑凝了凝,随后朝我点头,「若香莲姑娘愿意,我们二人以姐妹相称也无妨。」
「什么姐姐妹妹的。」
姗姗来迟的卢孟初也落座,他素来风度端凝,今日却是火气上头。
先是杀气腾腾剜我一眼,后讽道:「本公子可没这般无亲无故的妹妹。」
我往周怀卿靠了靠,后者笑容温煦,回卢孟初:「你这话说得是,我可不想平白认个比我还小上半岁的兄长。」
闻言,卢香云轻咬粉唇,卢孟初气得长哼。
司马乘笑得最为开心,摇着玉扇,左边劝两句,右边劝两句。
卢孟初话锋一转,问:「临泽,你老早回了凉国,怎么我跟妹妹去太傅府,你却是闭门不见。」
周怀卿用玉筷夹了块茶点喂我,「我见你做什么?我看上去很闲?」
「你……」
卢孟初刚想质问,被卢香云拦住,「哥!」
她的视线落在周怀卿脸上的疤痕上,眸中有担忧色,却不敢提。
卢孟初哼了一声后,总算注意到了还有一个存在感不高的我,皱紧眉头。
「临泽,听说你前些日子带着这个女人进宫见过陛下了?现在又把她带到春台山庄来,与我们同座,你究竟什么意思?」
周怀卿笑笑:「你有这闲心,不去把你那几个招摇的庶弟处理处理?」
卢孟初见他不答自己的话,还一副懒散样,太阳穴登时暴跳。
「那你要如何待我妹妹?」
「是你妹妹,又不是我妹妹,何须问我如何待她?」
周怀卿敛去笑意。
他这懒散态度彻底激怒了卢孟初,猛拍石桌,猝然站起,怒不可遏地指着我:「你就为了一个燕国奴婢,要抛弃我妹妹?!」
「哗——」
一杯子的茶悉数泼在卢孟初的脸上,茶渍沿着他的脸流至下颚,坠在地上。
卢香云惊呼:「阿兄!」忙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帕,替卢孟初拭去眉眼上挂着的茶叶。
卢孟初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怀卿,左手紧握成拳,气得牙痒痒,若不是司马乘这个太子在,保不齐要动手。
始作俑者却是波澜不惊:「我瞧你火气大,许是天气热了,便用这杯蒙顶,替你降降火。」
说罢,周怀卿望向司马乘。
司马乘会意,朝廊外的侍女眄去,命道:「还不快重新上茶?」
「不必了。」卢孟初拂袖,冷冷道:「我与你周怀卿相识十数年,竟是今日才看清你!」
他转身就要走,脚步却又顿了顿,才想起对司马乘行礼:「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司马乘表示理解地颔首。
卢香云长长望了周怀卿一眼,满目不舍,朝卢孟初追去。
廊中安静下来,侍女上前换茶。
司马乘和周怀卿品起茶来,好半晌不说话。
直到风响,一根竹枝被刮进这方院子里。
司马乘一个眼神。侍卫就将那根细长的竹枝捡了起来,递到他手中。
竹枝纤细,径不过三分,司马乘拿在手中把玩比划,忽然饶有兴致地问我:「香莲姑娘以为,这根竹枝能不能划破孟初的喉咙呢?」
他笑容阴翳,莫名让我想起清禾来,不禁脊背生寒,哆嗦了一下。
下一瞬,后背传来温暖的托举感,周怀卿道:「殿下吓唬她做什么?」
司马乘连赔不是,笑声中,晚风悄悄结束了这局茶宴。

-15-
没过两月。
就传来大将军三败泸水,重伤退回安陵郡的消息。
凉帝发怒,命周怀卿前去助阵。
临走前,周怀卿带我去了一趟太子府。
我在暗牢里见到了血淋淋的善水。
前世,他没拿我当人看过。
今生,自己倒不像个人了。
暗卫呈上一把银剑和一把短匕首。周怀卿让我挑。
我挑不出,他便替我挑了剑。这剑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是善水的佩剑。
周怀卿轻推我到善水面前,要我杀死他。
我虽然恨透善水和卢孟初,却仍然不敢动手,退了半步靠上周怀卿的胸膛,「他会不会大声叫喊?」
「不会,他吐不出声来。」
我双手握剑,泛霜光的剑刃凌在善水脖颈上,抖着手踌躇。
下一刻,周怀卿的手覆了上来,银剑斜削。
果然没有很大的声音。
我急忙扔了剑,任周怀卿揽着我出暗牢。
司马乘立于牢门口,「父皇原本想派孤或五皇弟接手南伐主帅,王谢两家死活不同意。」
周怀卿敛目静听。
司马乘别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这差事,落到卢孟初和征南将军庾安手里了。」

-16-
收拾东西时。
周怀卿从打开的妆匣里摸出一支金簪来,「这支簪子,有些眼熟。」
我:「是清禾的。」
周怀卿朝我望来。
「她用这支簪子在我脸上划出了这道疤,觉得脏了,就赏给我了。」我抚着脸,风轻云淡道。
金簪在他手里翻了个面,被他不动声色收入袖中,「既然如此,还放在身边做什么?」
「无端惹你不高兴。」
我没再回话,也没有阻拦。
……
扬州。
大将军王呈如急报所说,受了重伤,小腿、腹部和胸口皆被刺了一剑,走路都得士兵扶着。
他同周怀卿、卢孟初和庾安说完详细,便让他们出来了。
周怀卿牵我回房。
便听身后卢孟初嘲:「打仗还要带个女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其实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子而已。」
自那日春台山庄茶宴小聚后,卢孟初遇见周怀卿便要讽我两句。
「你最好能有命……」周怀卿刚张唇,便听那头有人道:
「卢副将,你要闲得慌,就去泸水,观察观察军情罢。」
我望向来人。
征南将军庾安,她冲卢孟初翻了个白眼,手里提着的长枪险些刺到他。
路过我和周怀卿,只轻扫一眼,便挪走视线,眼里不见轻蔑。
……
「你知道大将军是败在谁的手里吗?」周怀卿将羊皮地图展开半面,露出扬州左右。
我四下看了看,有些不确定:「你在问我?」
一声轻笑自他喉间溢出,「这里还有别人吗?」
「我怎么会知道?」
周怀卿蓦然抬首,直直盯着我,一字一顿:「江弘取。」
我猛然惊诧。
江弘取?!
一个前世几乎没有出现过的人。
今生不仅进了宫,还三次击退凉国号称未尝败绩的大将军王呈。
这么厉害的人物,前世竟然完全没有听说过。
我心思微转,不经意瞥到笑意盈盈的周怀卿,后者一派运筹帷幄的模样。
思绪突然一顿。
周怀卿他一定知道这个江弘取是怎么回事!
可惜这里不是能问这些话的地方。

-17-
虽然周怀卿曾任大将军的军师,出谋划策夺了不少先机。
但大将军王呈生性多疑,尽管周怀卿智谋无双,他仍偏爱自己族中的亲信幕僚。
「游船?」
我愣愣地看着周怀卿。
男人轻裘缓带,一身清闲意。
「嗯,游船。」
……
两个月后。
卢孟初和庾安大败。
卢孟初来请周怀卿,周怀卿闭门不见。
庾安来请,周怀卿也不见,只让我请她喝了一壶清茶。
王呈亲自来请,也被周怀卿用一壶粗茶打发了。
最后还是路过扬州的征讨都督司马莲偷偷翻进宅子里,好一番劝说,周怀卿堪堪点头。
少年衣红胜火,两个轻落,踩上灰墙,跳出了宅院。
望着司马莲的背影,我心头忽然平衡些了,原来周怀卿是平等地傲视所有人。连这些将军都督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
……
周怀卿命卢孟初每日卯时登船,仅率不过百名水性较好的士兵,以南进入泸水,划船至上游。
待驻扎在泸水北侧的燕军备好迎战姿态,要上战船时,凉军便划船迅速溜回下游。
燕军恐凉军设伏和调虎离山计,不追,只死守泸水。
凉军日日如此,一个月里,即使遇风雨,泸水暴涨翻滚,也不曾断过。来来回回,把燕军折腾得够呛。
「江弘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我țű̂₍道:「恐怕不会因你这招『无中生有』而懈怠。」
他只会愈发绷紧,说不定还会将邻郡的兵马调过来抵御。
周怀卿也不反驳我,半睡在椅上,支着胳膊,望着我笑。
「你读过兵书?」
「没有。幼时喜欢跑去茶楼,听说书人讲。」
他低低笑了声,不再追问。

-18-
终于,周怀卿下令渡泸水。
「你要上阵?」我问。
他笑着颔首:「不然,如何叫江弘取相信我们的主力在渡泸水?」
重伤的大将军王呈也上了战船。
加之庾安和卢孟初,凉国南伐的主将副将都在了。
燕军像是吐出了一口积压在心头良久的浊气,江弘取率军迎战,只是有些奇怪,燕军表面士气充沛,内里却很是疲惫。
不过也是,他们被周怀卿来来回回戏耍了一个月,怎么可能日日都保持头几天的迎战状态?
两军在泸水之上鏖战了十五天,起初凉军现出颓势,于是江弘取率燕军缠斗,不肯罢休,后两军渐渐变为平势。
可第十六天夜里,江弘取竟忽然领兵撤出泸水,扔下身后的庐城,向西逃窜。
卢孟初捂着伤,提议不追击,「那江弘取主力未损,却没来由撤退,恐怕有伏。」
大将军王呈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周怀卿一眼,命大军整顿后继续前进。
行数里,见庐城。
城门大开,镇南将军元洙持枪相迎。
原来周怀卿假意渡河,在泸水牵制江弘取所率主力,起初故意露颓势,引江弘取恋战。
而镇南将军则趁此机会从泸水西部垂秋山绕下,偷袭庐城后奔赴泸水,夹击江弘取。
江弘取听得庐城被偷袭的消息,想撤又深陷凉军攻势,等战船全部与凉军拉开距离,为时已晚。
我暗暗琢磨。
这计风险委实有些大,倘若镇南将军短时间内攻不下庐城,江弘取得了消息往回撤,便是瓮中捉鳖,还是送上门来的鳖。
我看向周怀卿,后者冲我扬眉,「怎么了?」
「你很了解江弘取。」
周怀卿瞥了眼几位将军,自信一笑:「闻名遐迩的金燕关都尉,这里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19-
凉军势如破竹,连攻五城。
江弘取和刘丞相再按耐不住,派了使者来求和。
周怀卿似乎早有所料。
管刘丞相要了大半个扬州,又点金银珠宝数万,绫罗绸缎,宝驹枪剑。最后,还管刘丞相要了个美人。
……
我没想到,再见清禾,会是这样的情形。
囚帐中,她跪在地上,双腿和双手都被反绑,身上华美的宫袍早已经换成脏污的囚服。
只有那双明艳的瞪着我的凤目,充斥着怒气和永远不变的傲慢和藐视。能勉强看出她是数月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燕国公主。
一条麻布把她的嘴拦上了,不然,我猜她肯定要骂我。
好歹主仆一场。
我蹲下身子,细细端详她。
身后的周怀卿忽将手伸来,摊开,掌心一枚金灿灿的簪子。
这枝金簪委实精致,嵌珠金凤戏牡丹样式,帐中昏暗,金簪泛出的金光仍有些刺眼。
我同周怀卿都还没说话。
清禾公主便冲我连连摇头,嘴里发出
「唔唔」的声音。
见我半天不动,周怀卿了然,把金簪放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簪锋抵在清禾的眉骨下。
滑嫩洗白的皮肤略有推挤感,我忽然发了抖,松了簪子,反身扑进周怀卿的怀里。
虽然我一直跟在清禾身边,但也只是个给她梳发的而已。
做这种事,难免心头发怵。
再回眸时,清禾右脸上已经多了道鲜红的血线。
她的泪珠也从眼角,流至下巴边沿,最后掉落,没进泥里。
我陡然想起来,从前清禾划婢子的脸蛋时,婢子若是敢流眼泪,她便会沿着那道泪线,再划上一道痕。
一直到婢子不再流泪为止。
她当年何等威风,如今竟也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了。
我抓着周怀卿衣裳的手紧了紧。

-20-
大将军王呈班师回凉,命征南将军庾安暂督扬州,庾安得令,连夜率兵启程去了新安郡。
周怀卿也没有回凉的打算。
王呈问起。
他便答:「江弘取和刘氏父子狡猾得很,若是下官一走,他们偷袭反攻回来怎么办?」
王呈只好让他留下,他又要镇南将军元洙留下护他周全。
王呈气得脸红,却是奈何不了他,只好应下他的要求,威胁一句:「军师可别忘了你爹娘还在太傅府等你回去。」
周怀卿笑着点头,「自然不敢忘。」
王呈冷哼一声,正要启程。
便见一士兵驾马奔驰而来,勒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
士兵翻滚下马,禀报。
「大将军,卢副将率着一队轻骑追击江弘取和刘晟去了!」
「什么?!」
王呈怒喝,转头环顾四下,果然不见卢孟初。
他迅速沉下心,算计起来,问:「他带了多少兵马?」
士兵回道:「不过三百。」
「这个没用的东西。」王呈一道冷哼țũ̂⁸,令周怀卿,「他绝不是江弘取和刘晟的对手,你带些人去,若是不见活人,把他的尸首拖回卢家便是。」
周怀卿眼角微翘,「是。」
……
明离谷。
我与周怀卿立于谷上。谷中,两队兵马交锋。
卢孟初显然是中了计,谷势呈葫芦形,入口出口均为狭隘。
他不知怎么被刘晟引入了「葫芦」中,前有刘晟,后有江弘取领弓弩兵拦截出路。
难以突破重围。
视线下倾,我望向停在明离谷外,等着给卢孟初收尸的轻骑小队。
侧眸对周怀卿道:「是你激卢孟初来的?」
周怀卿没有立刻作答,平静提起了弓,捏箭上弦,把着我的手,对准底下的战场。
弓忽地被拉动,紧绷的弦发出一声清脆的「嘣」。
箭疾驰而去,直直穿过纷乱的战场,射中了骑在马上的卢孟初。
一箭穿喉。
周怀卿这才俯首,下颚搭在我的肩膀上,语气充满了疑惑:「手脚都好端端长在他身上,怎么能赖我?」
我沉默一刻,轻轻颦眉。
「那支箭……」
他笑笑:「战船上捡的,燕军的箭。」
我松展了眉头。

-21-
ŧṻ₀卢孟初追袭江弘取和刘晟一事,他们并未追究。
也没有任何作出反应,就像是跟周怀卿商量好了一般。
我问起周怀卿时。
他正在补充羊皮地图上的扬州地势明细,「你问这个啊?」
「说起来,江弘取说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会配合我的。」
周怀卿的瞳蓦地变深,「他还嘱咐我,要好生待你。」
江弘取。
记忆中那个侃侃而谈、诙谐有度的公子浮现在脑海。
「香莲。」周怀卿的声音拉我回神,他半眯着眼,沉沉地看着我。
我连忙偏转话题:「说起江弘取,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周怀卿明白我的意思。
他眉宇一松,似乎在措辞,后走到我身侧,轻飘飘道:「前世,太子抓了他爹,逼他自裁了。」
难怪周怀卿能同司马乘交好,两人手段竟是如出一辙。
我:「这次他怎么有命进了宫?」
周怀卿回道:「我提前飞信太子,请他去分散卢氏势力了。」
我心头一凝,望向周怀卿。
后者列如霜松,神色疏冷,微露傲戾,一派意气风发。
见我望去,他突地勾唇道:「下次,我就不会对江弘取手下留情了。」
不知怎么,我竟莫名想起那日他跪在我身下,哭红了眼求我的模样。
心不受控制地跳得急快起来。

-22-
安排好扬州的事情后,周怀卿带我回了凉国。
凉帝正为扬州牧一职发愁。
他想派心腹去督领扬州,遭到以王谢两家为首的士族竭力劝谏。
最后太子司马乘提议,迁安平郡都督卢平计为扬州牧。
一来,这卢平计是王呈的妹夫和亲信,素来为王呈马首是瞻,王呈自然不会反对。
二来,这卢平计又是卢孟初的二叔,眼下提拔他,也算是宽慰了昭阳卢氏。
凉帝采纳。
……
不日。
我随周怀卿,跟着司马乘又去了趟春台山庄。
穿过花亭小道,停在凌空廊。
忽闻琴音自塘中传来。
琴声低回婉转,凄清悲凉,调子极缓。每一个音都似叹息般,沉沉压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舫上坐一美人,一身白衣,云鬓如雾,斜出一支青玉簪,葱指撩动间,琴音泛开。
画舫撞开莲叶,露出佳人美目,只是昔日那双娇俏的杏瞳里如今满是哀怨。
周怀卿不动,只等司马乘出声。
「孤与孟初也交好数年,他这妹妹头一回求孤,孤也只应这一次。」
「人孤带到了,见不见,由你。」
我眼皮一抽,这司马乘可真是黑心,让周怀卿在扬州把卢孟初处理掉的人,不正是他吗?
我顿了顿,便欲往廊外退步。
周怀卿握住我的手腕,唇角噙出一抹笑。
笑意极淡,「临泽为殿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殿下却是拿临泽去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做人情。」
司马乘微怔,连连解释:「阿泽你别误会,孤可没有给卢香云卖什么人情。」
「不过是想起你们从前也算有两分青梅竹马的情谊。」
「照殿下的意思。」周怀卿道,「殿下与卢小姐倒也该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临泽为对付士族,日夜殚思极虑,卢孟初往太傅府塞了多少眼线,而我又是如何无时无刻不想他去死。」
我瞄了周怀卿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唇角还带着笑意。
他同卢孟初关系这般紧张,从前面上竟还能谈笑风生。
周怀卿继续道:「若是这般,在殿下眼里,也能唤作情谊。那临泽无话可说。」
周怀卿一席慨词,把司马乘说沉默了。
「既然庄里还有客人,今日临泽便不多打扰,先行告退。」
司马乘点头应允。
见我和周怀卿要走。
塘中人喊:「临泽哥哥,当真要如此绝情?」
我顿了顿。
只见周怀卿冷着一张脸:「有情才能绝情,我与卢小姐无情可诉,亦无情可绝。」
身后传来美人低泣声。
没等画舫靠岸,我和周怀卿就出了庄。
马车内。
我心思沉沉。
今天司马乘给周怀卿送美人,改日说不定还会这样做。
周怀卿注意到我的情绪,搂紧我,道:「你不必往心里去。」
「嘁。」我推着他的手,「他是给你送美人,又不是给我送小倌,你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了。」
周怀卿脸色沉了些,囚着我的怀抱越发紧了。
「司马乘是闲得没事做,等明日我去谢氏喝上一杯茶,他就不会发病了。」
我回首。
恰好撞进他温柔如水的眼眸里, 周怀卿小心翼翼试探:「或者, 我们成亲?」
我惊得从那满目柔情里脱身,忽觉有些热, 撩起轩窗小帘。
清风路过,怎么也吹不冷。

-23-
和周怀卿成婚后的次年冬。
他受封镇北将军兼雍州刺史,奉命打击张氏政权,平定匈奴胡羌。
「听说扬州牧害了场大病?」
周怀卿镇静自若:「哦?是吗?」
我心下了然。
「清禾如何了?」
周怀卿笔锋轻抬,「死了。」
「留着她做什么?」他难得诙谐, 「做噩梦?」
我没应声, 视线落在案上,藤纸上工工整整八个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周怀卿用臂膀圈住我,握着我的手, 在纸的左侧落下「临泽」二字。
临泽是他的字。
随后, 在「临泽」旁边写下我的名字「香莲」。
他忽然「啊呀」一声。
「把你的名字写错了。」
闻言,我又细细看了一遍「香莲」两个字。
「没错啊,哪里有错?」
周怀卿笑容恬静,问我:「你识字?」
我抬了抬眉,理直气壮,「是啊,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教的,不行吗?」
周怀卿轻笑两声:「自然是行的。」
便听一道琴音从门外窜进来。
琴调轻快空灵, 顿觉置身山泉溪谷之间。
莫名让我想起前年在春台山庄听过的, 卢香云弹奏的琴音。
明明是两个极端。
「是谁在弹琴?」我摸摸周怀卿的发,很柔软。
他攥住我的手,蹭了蹭,侧过脸庞,道:「不知道。」
「我去看看。」
周怀卿抱住我,「是府上那个长史。」
他诽谤道:「我看他整日只知道抚琴喝酒作乐, 不像是个好东西。还是不要理他了。」
「……」
我顿了顿,想到:「你应当也会弹琴吧?」
周怀卿枕在我怀里,轻轻点头,欣喜起身道:「我命人去取琴来。」
夕阳沉斜, 红霞泼进院子里, 散了周怀卿一身。
我抚上周怀卿的脸。
指尖划过他脸上那道不浅的伤痕,「是不是很疼?」
「不疼。」
「不疼的话, 为什么要流泪?」
他静静抚琴。
好半晌, 才笑着回我:「我以为,你在心疼我。」
良久,久到金乌西沉, 天色蒙上一层灰。
我靠在周怀卿怀里, 听琴音起落, 与卢香云和长史所奏皆不同。
时缓时急,时轻时重,偶闻绰注, 心湖有如投石, 荡起一阵又一阵涟漪来。
脸庞忽然沁了丝丝凉意,我仰头,「下雨了。」
「嗯, 是下雨了。」周怀卿应道。
我反身环住他的颈,将脸埋在他肩上,「抱我进去罢。」
琴音颤停。
我听见他说:「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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