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裴治想收我当通房那日,我联合府中的小厮私奔。却在半路,被小厮敲晕卖进青楼。
「当你能跑多远。」
裴治砸金买下我,气到发笑:「真是高估了你!」
原来他故意放我离府,又在我濒临绝境时现身,用行动告诉我:
顾小满,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1-
望着眼前俊雅如仙的男人,我顿觉遍体生寒。
「爷实在不明白。」
裴治用鞋尖托起我的下巴,很是不解地问:「以你的出生,当我的通房是莫大的造化,旁人哪有这般福气,你为何不肯?」
这话没错。
裴治是天子近臣,手握重兵的昭信侯,就算不论家世,光看长相也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若我生来便是奴婢,能被昭信侯裴治瞧上,当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可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三月前,我因在毕业旅行时不慎掉进景区的湖里,意外穿到了这个叫大禹的封建王朝。
魂穿成了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小丫鬟——顾小满。
我用了十天才接受这个事实,一心要出府去找当日掉入水里的满月湖。
能否回家,或许能在湖里找到答案。
但作为侯府的内院丫鬟,我连出府的资格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准备,便是攒钱赎身。
好在我嘴甜、干活也勤快,被老夫人提拔到院里侍奉。
老夫人修佛念经,性子温暖和善,给得多、事情还少。昭信侯又因巡盐一事,久居在外省多年甚少回府。
我这差事,眼下是极美的。
直到年关前,一切都变了。
那日下了场大雨,我着急忙慌地拿油布罩住老夫人栽的花苗,因而淋成了落汤鸡。
「快去换身衣裳,免得着凉怠职。」
慈安堂妈妈见我冻得瑟瑟发抖,忙把干衣裳塞给我,将我推到内堂,「就在这里换,眼看老夫人午觉要醒了!」
「嗳!」
我应声进内堂更衣,也没注意到花窗下的软榻上侧卧着一个黑影。
等脱下被雨水浸得厚重的衣裳,耳畔传来阵油灯扑哧燃烧的声响。
接着,四下骤亮。
「你是新进的丫头?」
一声清泉叩玉的男音突兀响起。
不远处的铜雀灯盏下立着个高大俊挺的男子,着一身雪衣锦衫,金相玉质。
「你是谁!」
我骇然惊呼,忙拿干巾遮掩住身子闪到屏风后去。
「戏演过了。」
男人踱步靠近,语调不屑:「明知我在此休息,故意来此宽衣解带,现在又装什么惊惶失措。」
眼看屏风上的影子越来越近,在他上来抓我胳膊时,我立刻抄起旁侧的烛台往他的脑袋上砸。
「快来人,有小贼!」
我大叫跑出去,护院和丫鬟们闻声齐齐拎着棍子跑上来。但在见到血流了半张脸的男人时,皆吓得匍匐跪下:「侯、侯爷!」

-2-
我呆若木鸡地跪在堂上。
怎么也没想到侯爷会提前回府,还为了给老夫人惊喜没让下人通禀。
不巧,被我碰上。
老夫人心疼地埋怨他:「回家怎的也不通报,闹出这一大乌龙。」
「呵。」
裴治挥开郎中敷药的手,阴阳怪气:「儿子哪里知道,回趟家能被当小贼打。母亲选的好丫鬟,一身好武艺。」
「侯爷恕罪,是奴婢的错。」
我立刻叩首赔罪。
虽不喜欢在这里动不动屈膝磕头的,但也明白,以下犯上是随时可以被吊打发卖的。
裴治沉着脸说:「不敬主子,该领二十板子。」
「罢了。」
见我惊惶觳觫的样子,老夫人打圆场解释:「小满刚来府里没多久,不认识你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罚了我三个月的工钱,我千恩万谢,Ṱŭⁱ苦哈哈地躲回下人院里去绣金刚经文。
绣品是我打算送老夫人的寿诞贺礼。
府里的丫鬟告诉我,每逢寿诞,如果送的东西合老夫人心意,会被恩准一个心愿。
我的心愿便是赎身离府。
本想慢慢攒钱,但如今得罪了裴治,只怕没等攒够钱就会丢了命。
为此,我熬了几个通宵紧赶慢赶在寿诞前绣完。
寿诞前夜是府中小宴,府中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寿膳吃到一半,老夫人开始例行催婚了,说裴治至今尚未成家,身边缺个可心人。
「冬棋乖巧懂事,伺候你最好。」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冬棋脸面通红地走上前,替裴治斟了杯酒。
裴治一饮而尽,笑得邪肆,「不劳母亲费心,儿子有人选了。」
这话婉拒明显,冬棋差点哭了。
老夫人觉得尴尬,扯开话题问大家:「今日,都有些什么好东西献上?」
话落,众人各自奉上心意。
人来人往间,我瞧见裴治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一时觉得头皮发麻,心中惶惶不安。
「小满。」
等到嬷嬷传唤,我赶紧醒神呈上绣品。意料之内老夫人十分喜欢,高兴地要允我一个心愿。
我心花怒放地开口,「奴婢想……」
「母亲。」
裴治扬声打断我的话。
他自太师椅里坐直身子,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小满讨喜,儿子想要她来伺候。」

-3-
什么?!
我望向老夫人,希冀之前打破头的事会让她拒绝裴治。
「甚好。」
老夫人笑逐颜开,「小满,这个心愿你可满意?」
当然不满意!
我婉言说想继续留在慈安堂伺候,找了千般理由拒绝,都被她装听不懂驳回。
甚至被人背地里数落我:「不知好歹!」
宴席后,我被指派到东院给裴治铺整被褥,等铺完发现屋子里除了裴治,其他人都已离开。
我头皮发紧地退到一旁敛衽:「侯爷,可以歇下了。」
「嗯。」
他淡应了声,搁下茶碗。
我提心吊胆地从他面前走过,余光瞥见他起身时惊恐地加快了脚步。
但还是迟了!
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嘭的一声撑合住我拉开的屋门。裴治的声音如噩梦一般在头顶响起:「还没伺候我宽衣,要跑去哪里?」
「侯爷,奴婢粗陋愚昧,不配伺候您。」
寒意漫上全身,我僵持着身子小声哀求:「请让奴婢走吧。」
裴治沉默地抚上我的后颈,「若我不放呢?」
我咬牙,豁出去道:「侯爷若还在怨当日砸头的事,奴婢愿同等偿还!」
说完,我向墙壁冲撞而去。
裴治没料到我演这出,等伸手拽住我的后衣领时,额角已撞出了血口。
钝痛瞬间罩住了我整个脑门。
「你干什么!」
裴治震惊得瞪问。
我顾不上擦脸上的血,匍匐在地上:「奴婢的脑子有些毛病,动不动就会发癫,真的不配伺候您!」
裴治被我的话激到无语发笑,「想爬本侯床的女子比比皆是,别不识抬举,寻死觅活这套在爷这里不管用!」
话落蛮横地将我扯上床榻,俯身压上来。
我吓得尖叫,在奋力抓挠间摸到发上的朱钗,没多想用力拔下扎进他的左肩。
裴治终于吃痛松手。
我滚下床又惊又抖地握着沾血的钗子大叫:「你自去找那些愿意爬床的当通房,我不稀罕!」
裴治何曾在女人这块吃瘪,眼中因怒泛红,阴鸷无比地瞪着我。
他常年练武又上过战场,若不肯罢休再来一次,我这样不过是螳臂当车。
「呵呵。」
裴治捂住伤肩,竟笑起来。
我预想他会盛怒,会叫来护院把我打死,却唯独没想到他会笑。
毫无善意,阴森至极。
他推开门,「败兴的东西,滚出去!」
闻言,我慌忙冲了出去。
一路跑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我才敢疲软颤抖地跌坐在地上喘息。
耳内是嘭嘭的跳动声,鼓噪不安。
我明白,自己得尽快赎身离开!
但攒的银钱和赏赐的东西统拢加起来还差五两,正犯难时,西院的住家郎中正在找人试药炼方,能给六两。
但因试药痛苦且担着风险,没人敢去,我走投无路选择拼死一搏。
第一日服药后,我浑身奇痒难耐,挠得皮肉鲜血淋漓。
第二日热火烧心,彻夜难眠。
第三日冷如寒窟,险些丧命,挺过第四日的蚀骨痛意,我如愿拿到了酬劳。
等我憔悴疲倦地拿着凑齐的银钱去找老夫人赎身,她却面有难色:「你的卖身契,今早被侯爷拿走了。」

-4-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书房找裴治。
屋里风吹帘动,熏香缭绕,我捧着木匣向裴治磕头说出来意:「我要赎身!」
裴治坐在案前翻阅书卷,头也不屑抬:「赎金多少?」
「十两。」
怕他有异议,我补了一句:「与契书上的赎金一致,侯爷若觉得没问题,便请让人去官府消奴籍。」
我穿到这具身体里时,府中负责当日采买我的妈妈曾说,原主是被赌鬼老爹给卖进来的。Ṱū́ₗ
因姿色不错,牙口也好,卖了十两。
裴治扫了我一眼,笑容揶揄:「你爹当年没告诉你吗,他签的身契时限三年,期间不得赎出、贱命生死都随主家。」
我如遭雷劈!
又想到大禹的律法,忙从怀里摸出一袋银子,「国律有言,若违约赎身只需支付翻倍金额,这里的钱加起来正好!」
生怕他另有说辞,我走上前将钱银铺在桌上清点给他瞧。
数到一半,手腕冷不丁被擒住。
「没懂本侯的意思吗?」
裴治的神色如逗鸟一般,「若本侯不肯放,你这辈子都走不出侯府。」
「趁我如今对你尚有耐心,应承当通房,说不定日后能提你当妾。」
我不知道京中女子是如何看他的,但侯府里的丫鬟们想爬他床的不在少数。也怨不得她们这样,若能被主子瞧上收作通房,于她们而言是莫大的恩惠和快捷方式。
但我出生的社会和自小的学习环境,绝不允许我这样做!
这般封建尊卑的时代,得主子恩宠能把日子过得鲜花着锦,一旦被主子厌弃,下场比牲畜都不如。
何况在裴治这种达官贵胄的眼里,我不过是个不具备任何讨价还价资格的物品。
他对我的兴趣源自男权掌控下的自尊,他不允许出现以下犯上的忤逆。
可我,偏不妥协!
「我要报官!」
我挣脱他的桎梏,挺直背凝视着他高呼:「你裴治难道还能一手遮天?」
裴治漆眸里露出浓烈的讥讽,唇上的弧度越扬越高,端着一副上位者的绝对掌控姿态,对我慵沉启唇:「给你一炷香时间,本侯派人送你去官府告状,你敢吗?」
我当然敢!
走出书房后,我便跟着人去了府衙。
堂上肃穆严谨,高悬明镜。
我向官老爷陈述案情,换来的却是一声呵斥:「大胆刁奴,竟敢污蔑主君!」
他无视国法律例,宣我罪名,当堂Ṱüⁱ痛打了我三十大板。
一板重过一板,皮开肉绽。
我被带回侯府,抬到裴治面前时忍着剧痛唾骂他:「官官相护,你无耻!」
「昔年在战场上,多的是未曾驯化的野马。」
裴治慢条斯理地从柜子里取出药瓶,笑眯眯地说:「但你比之它们,更有趣呢。」
他将药粉倾倒在我的伤处,蜇得我咬牙低哼:「我不是马匹,我是顾小满。」
顾小满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真心交付的朋友,也有双向奔赴的爱人!
更有拼尽努力考取的重点大学,我本该沐浴在朝阳下,去奔赴我美好的未来。
可无端被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
我不会放弃回家的念头。
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我联通了每日给侯府运输果蔬的菜贩,逃了出去。
只是人心再次给了我一耳光,我被卖到了青楼。
「顾小满。」
裴治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他居高临下地问:「本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回侯府?」
我受够了仰视他。
在裴治的注视下,我慢慢站起身强撑直背脊,一字一句地回答:「你就是问一千遍、一万遍,我都是不愿意!」
「好一副硬骨头。」
裴治阴笑着拊掌,把猫在门外偷听的老鸨叫进屋,丢了袋银子在桌上,命令道:「十天,把人调教好,别死了就行!」

-5-
青楼多的是法子管教不听话的女子,短短十日里我经历了各种难挨的私刑。
她们要我由身到心全面崩盘再重塑,捏成个乖巧听话的泥娃娃。
最后一日,我被冷水泼醒。
老鸨捏住我的下巴问:「可拎清了,自己想要什么?」
我虚弱地点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清醒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地狱,要回家!老鸨以为我服软了,兴冲冲地去请裴治。
他穿了件雪色的压襟常袍,衣上绣着雅致的翠竹,行走间衣袂生风,漆眸灿若明珠。
真是好一个衣冠禽兽!
「过来,沏茶。」
他拂袍落座,敲了敲桌面。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乖巧地走上前,低眉顺目地提壶倒茶。
最后,端起茶碗泼向裴治的脸。
温热的茶水浇得他一脸狼狈。
裴治咬牙怒斥:「找死!」
我唾骂:「去你妈的通房小妾,我是你爸——!」
话没说完脖子已经被裴治用力掐住,指关节寸寸收紧。我自他阴鸷狠戾的瞳仁里瞧见自己憋红发紫的脸,不知怎的觉得将要解脱。
会不会死了,就能回家了?
回到温馨和煦的家里,爸爸在窗台边哼着京曲浇花。
妈妈开了半个西瓜,递给我一只铁勺,「囡囡,快尝尝妈妈挑瓜的本领有没有长进!」
我满怀期待地合上眼,轻喃:「爸爸、妈妈……」
眼前阵阵发白,脖子里的禁锢却在这时骤然松开,将我自幻觉里拉拽出来,跌摔在地上不住地战栗咳喘。
裴治下颚紧绷,蹬翻桌椅唤来老鸨:「让她去接客!」
老鸨知晓我对裴治有些不同,惊愕地瞥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问裴治:「能接应几位?」
裴治眯眼:「夜不明,灯不歇!」
我惶恐到发抖,在老鸨的人冲上来时仓皇撞墙而去。只是这一次,裴治早有防备。
他一脚将我踹滚在旁,言语怒叱:「不知好歹的东西!本侯倒要看看,过了今夜你有剩几斤傲骨!」
「裴治,你不是东西!」
我破口大骂着被推进屋子。
等着我的是三个目光阴毒歹笑的彪形大汉,一人一胳膊都比我的大腿粗。
我怕得去推门,发现早被拴死。
眼见壮汉扑上来,我绝望地拍门尖叫:「放我出去!」
不等再喊,后Ṭùₐ腰被一把箍住摔抱在桌上。
酒盏哐当扫落,碎瓷一地。
恐惧如潮水般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在调笑和衣裳碎裂声中,我的强硬终于瓦解。
我如裴治预想的,崩溃求饶:「侯爷,我愿意!请救救我!」

-6-
壮汉的油嘴快贴上脸时,裴治踹门进来。他睨了眼狼狈战栗的我,拧眉命令:「退下。」
「是。」
几人得令离开。
屋子里重归平静,我惊惧不安地缩在角落抽泣,双腿止不住地在发抖。
裴治嗤笑了声坐在床沿,玩世不恭地睨着我道:「想清楚了?」
「奴婢愿意伺候爷。」
我攥紧碎烂的衣襟,沉重地向ṱṻₗ他走去。
「你站得太直了。」
裴治半抬眼,慵沉命令:「跪下。」
方才那一幕堪比噩梦,我不敢在明面上造次,不甘愿地跪下弯折腰肢。
我替裴治脱鞋、解衫。
全程不必抬眼都能感觉到他盯着我的侵略目光,灼得我浑身发烫不适。
爬床落下纱幔,裴治握住我的脸,笑得格外满意:「早这样乖乖的多好。」
我照做了,在床笫间再疼再难熬也乖得不吭声。
而他觉得我在守住最后一丝底线,更加发狠磋磨。直至嘤咛声自唇齿溢出,他才畅快地衔住我的耳垂笑:「若难挨,咬住我便是。」
实在被折腾得够呛,我怨念极重地咬住他的肩,咬到口中血腥味弥漫。
次日清醒,我已经回到了侯府。
裴治将我安置在他的寝居里,又命婆子丫鬟妥帖置办了一应事务。
慈安堂妈妈还特意跑来安抚我:「瞧这些赏赐,哪是你当丫鬟时能享受到的?不过现在想通了也不晚,今后用心伺候着主子。就算将来主母进门,你也能有个好下场。」
「对牛弹琴。」
冬棋白着眼冷笑:「身在福中不知福!」
多可笑,他们将这种不平等的掠夺,违背心愿的强取叫做恩典。
其后多日,裴治都会进我屋里歇息。
我苦不堪言,嗓子哑了好、好了又哑,反复多次终于让他消停。
夜半时裴治会埋在我的颈窝里低语:「在你这儿,我总能睡个好觉。」
「侯爷当心一睡不醒。」
我冷脸诅咒,惹他朗笑:「你这张嘴该缝上。」
当通房的三个月里,我确实过得相当滋润。
裴治特意调了一拨丫鬟伺候我,有些是曾经瞧不上我的同僚,不免在背后嘀咕,「乌鸦飞上枝头!」
见我就算听到也不会责备,于是胆子也肥了。
早膳的粥太烫,我提了一嘴,她直接泼在我的手背上,厌烦地骂:「丫鬟命摆什么小姐谱,饿死得了!」
「哦。」
我低着头去找帕子擦脏污。
「怎么,你对我不满啊!」
丫鬟横眉冷对,作势要上来拽我。
只是她指尖还没碰上我的衣袖,已经被进门的裴治一脚踹滚在地上。
丫鬟吓得连连求饶。
「本侯对你很不满。」
裴治冷脸对护院下令:「把人拖下去杖三十,死不了就发卖。」
这之后,再没人敢轻慢我。
我却只觉得悲哀,这股悲哀和抑郁维持到第二个月,京中迎来一年一度的赏花节。
我本没放在心上,也没兴趣。
直到无意中听到丫鬟们议论:「郊园的桃花都开了,登满月楼一览景致奇美!」
满月楼三个字,让我消极倦怠的神经猛地一滞。
当初我就是在景区闲逛,登满月楼望见不远处的清澈小湖,着魔一般非要去瞧一瞧,这才不慎坠湖。
楼在,湖便不远!
为了确定此楼是不是我当日登顶的楼宇,我试探地问丫鬟们:「那满月楼可有十八层高,顶戴琉璃?」
丫鬟们纷纷颔首:「是的,琉璃在日头下可变五色,十分好看。」
是同一栋楼!
只是满月楼到了现代因年代久远,顶戴的琉璃宝石已被窃取。
我能回家了!
我按捺住胸腔里的沸腾,特意让人传话请裴治。
我一向对他爱答不理,鲜少主动。得知我邀请他,裴治合上在写的奏折直接来了。
全程我殷勤地替他沏茶布膳。
更因心情变好,不再厌食地多吃了几碗饭,顺道给他夹了块红烧肉。
「多谢小满。」
他挑眉,颇有些受宠若惊。
「慢着吃。」
见我狼吞虎咽,裴治盛了碗汤递给我,难得柔下嗓音:「整桌都是你的,当心噎着。」
「嗯嗯!」
我鼓着腮帮子应,把裴治逗笑了。
他说:「后厨的人都该赏!」
吩咐人去赏了膳房的一干下人,叫他们欢喜不已。
等我吃饱抬头,发现裴治一筷未动,光支着下巴盯着我瞧,还笑眯眯地问:「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讪笑了声,趁着他心情好便开口:「我有事想求你。」
「侯爷,我想去郊园赏花。」
裴治疑心很重地眯眼,不断在我脸上省视,似要挑出些破绽出来。
「不答应算了。」
我拍下筷子,冷脸要走。
裴治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本侯耳根子软,小满温情些我总会答应的。」
言下之意,要我讨好他。
我心里一落千丈,可转念又想到已经受够了侮辱,只要能顺利回家再违背自己意愿一次也是值当的。
这一夜,我尝试了主动索取,不要脸面、用尽全身解数去讨好。
终于得了出府赏花的准允。
但裴治也要跟着去。
好在我提前做了准备,问郎中要了些治失眠的药粉。
又塞钱给进门采买的家丁,提前备了衣裙塞在满月楼的墙角下。
赏花饮茶那日,我一杯杯地给他递下药的茶水。
另给婆子和丫鬟们赏了掺药的糕点,不消半盏茶的工夫,大伙纷纷打起瞌睡。
「裴治。」
我推搡了几下裴治,见他不醒立刻推开茶楼跑出去换下衣裙。
郊园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我跌撞狂奔向记忆中的方向,心中无比反复畅快地念着,我要回家了!
可当我拨开纷杂的人群,看清面前的景致时,如遭当头棒喝。
哪有什么湖泊。
眼前只有一个戏台子,上面正咿咿呀呀地在上演着《西厢记》。

-7-
是我记错了吗?
可这个方位分明没有问题!
我情急拽住旁侧的大婶追问:「这里的满月湖去哪里了?」
「哪来什么湖,只有戏台,怕不是个疯子!」
大婶说要嫌晦气地甩手走人。
我不肯相信,不停地在人群里穿梭奔走,四周除了看戏赏花的地方,当真没任何小湖泊。
「顾小满!」
背后传来了裴治的低喝。
我如临大敌往后疯跑,心中不停冒出个想法:登高楼再仔细望一望湖泊在哪里!
死也要死得明白。
我执念地登上满月楼,可极目远望,让我再次失望。没有满月湖,没有回家路……
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崩塌,我声嘶力竭地哭嚎:「我只是想回家啊!」
我自问这辈子没做过坏事,帮Ťű₎助弱小、疼爱父母,积极生活。为什么会遭遇这种荒谬的穿越?
裴治的人紧追到了楼下。
他抬头和我对视的瞬间浑身僵住,脸上流露出恐慌,厉声喝斥:「你想干什么,不许跳!」
我惨淡一笑,当着他的面一跃而下。
周遭传来错愕惊呼,风声猎猎刮耳,我听到下人们的大叫:「侯爷不可!」
预期中的剧烈痛意没有袭来,相反我被裴治牢牢接住箍在怀里。
熟悉的熏香,混着血腥飘进鼻子。
我错愕转头发现裴治躺在我的身下,左肩胛被地上的残桩枯枝戳穿。
血如硕大的丽花,绽放在他的衣上。
裴治满脸冷汗,「没事,别怕。」
闹出这桩事,慈悲的老夫人头次发威,痛斥我为祸患,「我儿若有好歹,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她命人将我关在佛堂给裴治罚跪诵经,三日不准吃喝。
我也受伤,手在滴血,没熬过三日便昏厥了。
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裴治已经打了纱布能下地走动,只是气色依旧苍白。
裴治喂我喝粥,很不解地问:「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费尽心思地离开?」
「自由。」
我咬唇,泪眼汪汪地笑:「你不会明白更不会相信,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有美好的未来,在那个地方有家、有疼怜我的父母,有知己好友。」
不用整日卑躬屈膝,担惊受怕自己的生死掌握在旁人手里。女子能在那里学到知识,能畅所欲言、能做自己,能去想到的地方。」
「所以,我凭何要屈服在你的淫威下,留恋这个封建闭塞的地方!」
话说到最后,眼泪已经湿了一脸。
我不知道裴治有没有听明白,但他缄默良久喟叹道:「哪有这种地方。」
我埋在臂弯里,无声苦笑。
是啊。
就连我都在怀疑,有没有这个地方了。
但更雪上加霜的,是裴治的下一句话:「小满,你有了身孕。」

-9-
按常理,主母未进门前通房和侍妾是不能生下孩子的。所以每回侍寝完,我都有按时喝避子汤药。
我不敢置信地凝视裴治。
他不置可否:「凉药伤身,我换的。」
裴治说我服药第一个月来月事时,疼得满头虚汗呕吐的样子,让他觉得可怜。
他再三强调:「只是觉得你可怜。」
裴治怕我动歪心思伤害孩子,得空就会过来,平日让经验老到的婆子伺候着我。
说伺候,实则监控。
因有了身孕,我被裴治抬了贵妾,院子里的丫鬟们叽叽喳喳地恭喜我。
我一点都笑不起来。
眼看肚子越隆越高,我的心情愈发地压抑无法自控。到临盆那日,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姨娘,用力啊!」
稳婆在房中鼓励我,婆子们一声声地催:「不是说侯爷今日返京吗?快去接应,瞧瞧回来没有!」
身体里有什么滑落掏空,孩子的啼哭声不绝于耳,满屋子的婢仆们喜笑颜开:「是位小公子!」
我瞧不清身体里掉出来的那块肉长什么样子,只觉得有温热持续淌出身外。
「快请郎中,姨娘血崩了!」
稳婆情急大喊。
我虚弱得合上眼,只觉得又累又困想好好睡上一觉。
浑噩间,梦到了裴治。
他死死掐着我的人中,一遍遍在耳边怒喝:「醒过来,小满不要睡!」
「算我求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越发颤抖,仿佛要哭。
我疲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裴治用大氅裹住。
裴治眼眶通红,似哭过了。
马车颠簸不稳,几次将我颠出血来。
我忍着疼痛对他说遗言:「若我死了,能不能帮忙去找下满月湖?将我丢进去。」
「胡说什么!」
裴治冷脸拒绝:「你不会死的。」
在濒死时,不知是不是幻觉,我见到了曾经怀念的家。但裴治请了宫中的妇科圣手,硬是将我从虚幻里拉回残酷的现实。
每次都是如此。
我像个没有心的提线木偶,被教着去抱儿子,去筹办满月宴。
可我至今不习惯自己有个孩子。
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
我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的存在会让我产生一辈子离不开这里的恐慌。
于是我刻意疏远他,由老夫人抚养。
但每次裴治回府,一定会抱着他来同我一起吃饭,哄着他一遍遍叫我娘亲。
「娘亲。」
还没桌腿高的小娃娃总会偷偷躲在门口看我,小心翼翼地轻唤。
若得不到响应,会挂着泪珠离开。
第二日再如此。
直到一日我不慎被针扎破手指,他迈着小脚丫急急奔来,软软的小手捏着我出血的手指,像模象样地吹了吹。奶包子一样的小脸,鼓鼓囊囊地说:「吹吹,就不疼了。」
我眼眶一热。
想到过去切菜弄伤了手,妈妈替我消毒擦血后,也会轻轻吹一吹。
「娘亲为什么不喜欢小净?」
奶包子睁着圆亮亮的双瞳委屈地看着我,「小净很乖,很好带的。」
我没有回答他。
但一夜辗转反侧,闭上眼都是净哥儿奶呼呼哭鼻子的样子。我终是不忍心,对裴治说:「能不能,把孩子交给我养?」
裴治更衣的手顿住,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我以为他会拒绝,毕竟府宅里没这个规矩,没想到他笑着答应:「小满,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
自净哥儿搬回院子,我的生活不再枯燥乏味。
我尝试着去接触他,把曾经自己在另一个时代学到的东西倾尽全力地教给他。
会陪他在雨夜踩水,日头下趴在树下看蚂蚁搬家。
日子平静地过了一年,裴治因在剿灭叛党的途中救下长乐公主而被相中。
皇帝召裴治入宫,商谈婚事。
侯府里的人都在揣测,善妒的公主一旦入府,我会被怎么处置。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裴治不光拒绝了公主的亲事,回府后更对着祖宗耆老宣布,「本侯准备抬小满入正门。」

-10-
不出意料,遭到家中长辈一致反对。
陈词泛泛,鄙夷我出身卑贱不堪为正室夫人,会让侯府在ƭû₈京中抬不起头。
更主要的是,裴治不该得罪皇室。
但裴治都不改初衷:「本侯是来通知,不是来征得你们的同意。」
一时气煞长辈,皇帝更心生不满。
这件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长乐公主觉得大失颜面。
但我不懂她的脑回路。
她不找裴治兴师问罪,反将怨气撒在我的身上,甚至命暗卫将我绑出府。
「你就是那个小妾。」
明艳娇憨的公主不屑地将我上下打量个遍,最后嗤笑评价:「还当是个什么上等货色,也不过如此。」
「奴婢粗陋,走了机缘才入了侯爷之室。」
我磕头道:「殿下今日若能手下留情,奴婢保证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出现在您和侯爷的面前。」
怕不诚恳,我大拜一场:「祝殿下与侯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公主被逗得咯咯发笑。
她绕着我走了一圈,笑眯眯地说:「本宫有另一个法子,让你永远消失。」
我ŧûⁱ顿觉不妙却也来不及了,后颈被重物砸中,当下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经置身在一副棺椁中。
公主这是打算埋人藏尸!
「救命!」
我绝望地抓挠着棺盖,指甲崩裂出血都不觉得疼,一心希望能逃出去。
四周寂静,呼吸越来越困难。
在快死的时候,有轰隆的马蹄声传来,接着是挖刨土壤的声响。
我听到裴治在大喊:「小满!」
眼前豁然开朗,棺盖撬开的瞬间空气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涌,我不停咳喘,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裴治将我抱出棺木,余惊未过地抵在我的前额沉沉喘息,一遍遍哽噎:「幸好我没来晚。」
恢复了视力后我才发现,裴治甚至把公主的近身婢女都拎了过来。
那婢女身上遍布血痕,遭了不少的罪,奄奄一息地责备裴治:「侯爷藐视皇权当重罪!」
裴治睨了她一眼,「世道纷争,皇权旁落也未可知。」
话落冲手下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当即将婢女拎起来摔到棺木里,封棺埋土。
我余惊未过,心中满满的愤慨燃出自私的火苗。
我没有替她求情。
这件事闹得长乐公主夜扣宫门哭禀此事,朝堂上和裴治有政见对立的大臣们齐齐上奏弹劾,一时满京非议。
皇帝本要治罪,但偏逢金池进犯。
裴治便被派去出征。
当年夺嫡纷争,裴治归属皇帝一派将其推上帝位。皇帝虽赏识昭信侯府,满口忠臣,但早对其忌惮。
大禹驸马不得掌权,皇帝本以嫁公主为由,想削其兵权。但这事非但没成,还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不满,想要借刀杀人。
裴家军上阵不到一月,便遭埋伏烧毁粮草,众将士被困苦水。裴治连发三封求援信,皇帝都按兵不动。
直至老夫人着诰命入宫求得一线生机。
皇帝有两条命令:一是裴治回朝交权,二是赐死贵妾顾小满。
宝器酒盏端到面前时,我知道这一次是非死不可的了。
老夫人向我下跪:「小满,为了侯府也为了净哥儿,你便全了皇族和侯府的体面罢!」
「好。」
我平静地答应下来。
众人都以为我会哭诉反抗,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果断,不禁面面相觑。
我唯一的要求是再见一面净哥儿。
我将提前写好的遗书塞在他的怀里, 笑着说:「娘亲与你玩个小游戏,这东西一定要亲手交给爹。」
净哥儿抱住信笺, 伸出两根手指发誓:「儿子一定办到!」
「乖。」
我笑着将他抱紧, 哄他睡了个午觉才吞下鸩酒。
片刻后腹中传来绞痛,鲜血冲喉而出, 我擦掉嘴角的血, 对婆子吩咐:「把净哥儿抱给老夫人吧。」
婆子怜悯地看着我, 擦擦眼泪, 抱着净哥儿离开。
天地在此刻旋转眩晕,我跌摔在地上, 看着天顶突觉浑身轻松。
这次, 终于能真的离开了。
番外一
裴治回京,侯门缟素。
老夫人自觉愧疚在堂中设有灵台,给妾室送终。
直到裴治回府,净哥儿才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掏出信笺, 急切道:「爹快取信,这是个游戏,只要您念完娘亲就能活了。」
裴治拿信的手在发抖。
信很短,只有一页草草几句:「裴治,请将我的遗体烧尽成灰, 若有朝一日满月楼下造出湖泊, 请将我沉入湖底。唯此一愿,放我归家,感激不尽!」
「咦!娘亲怎么不醒?」
净哥儿爬上棺椁推搡着里头的人,「娘亲, 游戏结束了, 快醒醒。」
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下人们因他童真的举动, 哭得更伤心了。净哥儿察觉到不对劲,不由号啕大哭起来:「他们杀了阿娘, 他们杀了阿娘!」
「不许哭!」
裴治将他抱下, 黑眸阴鸷发冷,「哭有什么用,不如随父亲一起报仇。」
宣丞十二年,裴治被夺权遣至幽州。
三月中他派奸妃入宫, 祸乱朝纲。四州节度使以昭信侯为首挥兵北上,倾覆皇权。
同年十月裴治登位,改国号大昭。
在位期间他修葺宝刹、稳固满月楼, 更于东位挖造一湖。
取名满月湖。
中秋夜宴后,新帝携太子裴净于湖中游船。父子二人将一青花瓷瓶沉入湖心,口中念念:「祝尔归家。」
番外二
我在医院醒来, 四周是现代的墙壁、机械。
病床边陪伴着父母、挚友。
「小满啊,你吓坏爸爸妈妈啦。」
妈妈余惊未过地摸着我的脸, 哭得十分伤心。
原来当日我被救出水后抢救,在医院昏迷不醒了六天。
竟然只有六天。
可我在那封建时代, 过了六年。我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直到半年后, 新闻上播报考古学家发现了大昭皇陵。
墓主是裴治。
墓穴里除了帝王的陪葬器皿珍宝,还有被其紧紧抱住的一尊女子玉像。
玉像底部雕刻:吾妻,小满。
也是在那一刻翻阅典籍我才得知, 满月湖始建于大昭三年,帝亲自监造。
裴治履行了我的遗愿,放我归家了。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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