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人间璀璨

我被相府乱棍打出门,大雨中病得快死的时候,一个书生将我捡回了家。
他不嫌我脏污,也不嫌我愚笨,只沉默寡言地照顾我,比我还像个哑巴。
我养好伤,准备和书生告别,书生出门为我置办行李,却一夜未归。
我找到他时,发现他被人打断双腿,扔在街上等死。
他看见我,茫然了一瞬,面上带着几分遗憾。
「枝枝,你怎么没走?你该走的。」
我也想问,我怎么没走。
大概是还残余了二两良心,让我迈不开步,躲不开是非。
我将他拖回家,悉心照料。
没多久,他好了,我和他都再没提离开的事。
后来,他金榜题名,殿试上获封状元,马上就要功成名就。
他却跪请陛下彻查当年太子被废一案。
陛下震怒,将他打入诏狱,发配边疆。
我没钱,进不去诏狱,只能等在城门口,希望能遇见他,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我等过好几个黎明和天黑,也没有等到他。
再后来,我入宫成了五公主身边的伴读。
我才知道,那一年诏狱里有一个书生以死明志,撞死在诏狱布满血渍的墙上,故而自然不会有差役押送犯人从城门离开。
可我认识的宋独鹤绝不是莽撞的人,更不会轻易言死。
01
我听到消息后失魂落魄许久。
告知我消息的小宫女满脸担忧。
「林枝姐姐,你别太难过。」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泪水。
可心尖尖上密密麻麻的疼却泛滥成灾。
宋独鹤是已故宋皇后的外甥。
太子被污蔑谋反后被射杀,宋家满门抄斩,宋皇后自尽。
只有宋独鹤逃了出来,和一个老仆逃到江南,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他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是为了在朝廷站稳脚跟,为宋家平反。
可有人在殿试那天揭穿了他的身份。
他被关入诏狱,受尽折磨。
但我从不觉得他会撞墙而死。
那不是我认识的宋独鹤,我认识的宋独鹤,是就算被打断了两条腿,也会匍匐着往家爬的狠人。
他可能被打死、处死、毒死、斩首,但绝不会这样窝囊地死去。
可我在宫中这么久,听到的都是类似的话,他们都说宋独鹤在朝堂上大言不惭求陛下彻查废太子案,惹怒陛下,被打入诏狱,然后在里面受不住刑罚,撞墙而死。
这是所有事情中最可疑的一点。
「你还知道别的消息吗?若有别的消息,我会重金酬谢。」
小宫女一脸为难地摇摇头。
我低声道了谢,给了她赏金。
小宫女轻叹着离开,让我节哀顺变。
其实我并不哀伤,我只是焦急、愤怒,胸中有一股怒火无法发泄出来。
我想得出了神。
蓦地,一个冷冽傲然的声音惊醒了我。
「你打听了这么久,还不死心吗?他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想让自己好过,最好就是忘了他,重新做回你的林家二小姐。」
我抬眸看向那人——赵贵妃的侄子赵璞——他就是在殿试上揭穿宋独鹤身份的恶人,宋独鹤天生的仇敌。
02
宋独鹤是已故宋皇后的侄子,而赵璞是赵贵妃的侄子。
宋皇后和正德帝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正德帝在选妃宴上亲自将玉如意递给了宋皇后,两人如愿成亲,恩爱了许多年,她的儿子一出生就获封太子。
直到赵贵妃入宫,生了三皇子,事情发生了变故。
那时的宋皇后容貌渐衰,赵贵妃却正值鼎盛,正德帝偏了心,更贪恋颜色明媚的赵贵妃,和宋皇后日渐有了矛盾。
没多久,边疆战事起,宋皇后的父亲宋老将军采取了闭城不战、等着敌军消耗Ṱů₁之策。
正德帝久不闻捷报,便有些焦躁,连下诏书催战,被宋老将军搁置一旁,便认为宋老将军是因为宋皇后受冷落,故意贻误战机。
恰逢有人参奏太子谋逆,偏偏又从太子府中搜出巫蛊娃娃,上面刻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皇帝一怒之下,派人捉拿太子。
太子至孝,并没有逃。
他那时还信任自己的父亲,并不觉得自己的父皇真会杀自己。
可惜,他才出东宫,便被暗箭射杀,太子负伤,急忙往皇宫处逃,可通往皇宫的路,步步都被人截杀。
太子明知是敌人的陷阱,就是逼着他逃出京城,造成他伪造潜逃的假象。
可他身边亲卫越来越少,最后无法,只能逃亡京城外,再做打算。
正德帝却气坏了,他以太子违诏造反为名,以雷霆手段抄了宋家,通缉太子,八百里加急将宋老将军斩首在阵前。
没多久,捉拿太子的人带回了太子的首级。
宋皇后父兄惨死,全家灭族,儿子被削首,她万念俱灰吊死在坤宁宫,只留下七岁的女儿——五公主楚凝。
而宋老将军家,则只活了宋独鹤一个。
那时,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整日只知道跟在自己的太子表哥身后拍马屁。
太子负责技惊全场,他负责向人炫耀「我太子哥哥不愧是人中龙凤。」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可惜,时光并没有停驻在这一刻。
大江东流,光阴似箭,从不被人力左右。
宋独鹤钻狗洞出去偷偷买叫花鸡,等他抱着叫花鸡再钻狗洞回来,便看到整个宋家血流成河。
他被一个老仆捂住嘴,快速带着逃离宋家,逃往江南。
老仆告诉他宋家的事,但那老仆知道的实在有限,许多事情是宋独鹤回到京城后,默默走访收集证据,自己查出来的。
他们一老一少在江南定居,隐姓埋名,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老仆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做的豆腐脑儿一绝,靠着这个养活了宋独鹤。
宋独鹤则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公子,变成了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隐忍少年。
他从前其实不爱读书,家中请了几个夫子都被他气走。
他只爱斗鸡走狗,和一群纨绔一起玩儿。
那时宋家鼎盛,也不愿太过招人眼,便由着他玩儿,只要不干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情,便随他去。
可在江南,他偷偷去蹲过书院的墙角,只为听里面的夫子讲课。
一来二去,夫子知道他没钱但好学,便主动打开了门,让声音传得远一些。
他会将书院打扫干净,收拾书院的菜畦,让夫子有新鲜的菜吃作为回报。
他还习武,去给武馆师父打下手,被人推倒在地,也并不在意,日日提了豆腐脑来,主动打杂,旁人不爱干的脏活累活他抢着干。
有一次,武馆师父要写书信,原本想请隔壁铺子的掌柜代写。
宋独鹤主动提出自己来写,一落笔,一手好字就惊住了众人。
后来,武馆众人纷纷求着他代写书信,他在武馆也算站住了脚。
他是书院和武馆最刻苦的学生。
旁人有时会劝他年纪轻轻,要爱惜身体,不必这么拼命。
没人知道,他若晚一天回京都,国公府宋家人的血渍颜色就更深一分。
他急着回去洗刷冤屈,掩埋血渍。
他实在等不及,更不敢浪费光阴。
他只恨从前的自己不懂事,怎么就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
几年后,老仆去世,他安葬了老仆,祭拜过后,收拾好豆腐摊子,卖了些银钱,便一路餐风露宿赶赴京城。
在京城安顿下来没多久,便救了我。
03
那是一个雨夜。
我被乱棍从相府打了出来。
我是相府被找回家的真千金,不过短短半年,便又被赶出府。
大雨瓢泼,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没有人看见我是如何被从相府里狼狈的爬出来的,身后的血被雨水冲刷,很快落入水沟,青石板干净的像是从未染过脏污。
我爬到街角,在大雨中等死。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失温的身体,我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听说人冻死前会觉得很暖,会不由自主地脱了衣服。
我想死,但不想这么不体面地死,便颤抖着努力坐起来,努力将自己的衣带系成死疙瘩。
黑暗中,一个清润的声音在我耳边迟疑地响起。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宋独鹤。
雨夜中,他清亮的眸子在灯笼的映照下耀如星子。
我倦怠极了,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谁也别来打扰我死。
宋独鹤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相府,再看看我,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嗤笑一声,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初来京城时,以为这里是个好地方,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不像我们乡下,人人脸上都带着愁苦。
后来,我才知道……
有些笑是兵器,会在人的心口捅上一刀又一刀。
顶替了我身份的假千金会微笑着栽赃陷害,我的兄长也淡笑着说我是蠢材,而赶我出府的三皇子嗤笑着说出一句「打出去」,便能让我从相府养女变成弃女。
所以,那书生走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应是看出来,我是被从相府赶出来的,他不想得罪相府,是个聪明人。
这世上还是聪明人活着好,不像我,痴傻蠢笨,任人欺凌,死了也挺好。
可没多久,宋独鹤又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把伞,低声说了句「得罪」,便拉住我的胳膊,努力将我背在身上。
我并不配合,我让他走。
可宋独鹤并不听,他力气很大,将我牢牢背在身上,用脖子夹住伞,滑稽而艰难地朝着医馆奔去。
斜风裹着劲雨扑面而来,打湿他的脸、发、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努力将伞往我这边斜了斜。
我唇角也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我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原来也是个傻子。
我心里嘲讽,眼睛却有水珠子冒出来,混着雨水,落在他身上。
宋独鹤敲开医馆的门,急急和大夫说了几句,我听不清每一句话,大意是他的钱不够。
他从脖颈处摸出一个玉珠子,珠子穿着绳子,绳子已经很旧,却被清洗得很干净。
他迟疑着将珠子交给大夫,说先治病,等他回去拿了钱,便来赎回玉珠子。
看得出那玉珠子对他很重要,他很不舍。
但他愿意拿出来换我的命。
我不想欠他的情,便轻声开口:「我有钱。」
04
我抬起手臂,手腕上一个缠丝赤金镯。
这是我来相府那天,娘亲给我的。
我娘是相府夫人,生我时恰逢发大水,她被仆从护着往山上逃,山上的庙里也有个孕妇,她生下了我,又阴差阳错和那孕妇抱错孩子。
她十几年来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终于找到了我,便迫不及待地让仆人带我回来。
那天下着雨,雨天难走,马车坏在路上。
仆人怕我爹娘久等,便让我一起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相府。
等我到相府,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看到了爹爹眼眸中的寒意,娘亲眸子中的失望,以及哥哥冰冷的目光和假千金林蝶云甜腻的笑容。
娘亲给了我一个缠丝赤金镯,随便说了几句,便让我下去先休息。
回到房间,我从铜镜里看到一个鬼一样的自己。
头发湿腻,脸色白中泛青,嘴唇哆嗦毫无血色,一脚泥污,满身寒酸。
我初次在相府的亮相,实在狼狈。
我后来在相府的表现也让人连连摇头。
娘亲对我从期待到嫌恶,其实也不过短短几个月。
手腕上的这只缠丝赤金镯,是她唯一送我的礼物,我一直戴着,舍不得摘。
但今天,没必要了。
我撸下镯子递给大夫,大夫接过看了一眼。
「假的!」
「不可能!」
我如回光返照一般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厉声反驳,又因失了力气摔回床上。
大夫懒得和我辩解,将镯子还给我,便接了书生手中的玉珠子,转身熬药去了。
我胸口憋闷得似快要炸了,手指紧紧攥着金镯子。
这是我唯一的金子。
我从来不知道金子也会有假的。
娘亲是世家贵女,美丽、富有、高贵,要么不给,要么给真的,不会拿一个假的来糊弄我。
我想到了林蝶云。
我唯一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摘下镯子,是为了给兄长过生辰。
她拉着我去厨房,让我亲手给兄长做一碗长寿面,说兄长定然欢喜。
那时,她是全家对我最亲善的人,我也的确想讨兄长喜欢。
我和她进了厨房,我摘下镯子做饭。
后来重新戴上镯子,感觉有些不对,但我并未多想。
那是我唯一的镯子,唯一的金子,我无从分辨其中细微的差异,更从未怀疑过林蝶云。
想来便是那一次,林蝶云动了我的镯子,换了一个假的,顺便让兄长更加厌恶我。
那一天,我将长寿面端给兄长。
兄长只冷冷瞧着,并未动筷。
他让我多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少些谄媚讨好,没得让人瞧不起。
那碗长寿面终究冷掉。
我没舍得扔,吃了那已经坨了的面,又得了他一句「上不得台面」的评语。
他不知道。
我挨过饿,饿得快要死了。
05
养父母对我并不好。
他们从抱到我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女儿。
我寒冬腊月被赶出门洗衣服。
数九寒天去外面捡柴火。
我睡过狗窝,睡过草垛。
酷暑天我差点渴死在外面,没有人会给我送一口水。
我干着很多活儿,却吃着最少的饭。
最饿的时候,哪怕我面前跑过一只耗子,我也能伸手捞过来啃两口。
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是没有尊严的。
就算吃饱了肚子,尊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捡起来。
我只是觉得那碗面扔了实在可惜。
那是我吃过最丰盛、最好吃的一碗长寿面,比我吃过相府所有的饭都好吃。
除了面里掺了眼泪,几乎没有什么不好。
我还想起,有一次娘亲看我学女红用功,怜惜地拉过我的手,看我手上的针眼,看着看着忽然冷了脸,盯了我半晌,最后什么也没问,起身匆匆离去。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
如今却醍醐灌顶。
她看出来我手腕上的金子是假的。
她以为我卖了金镯子,弄了一个假的骗她。
所以后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肯给我了。
因为我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贪财忘义的卑鄙小人,不配得到她任何东西。
可她怎么就不问一问?怎么就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我的心彻底死了,我将假镯子戴回了手腕上。
后来,无数次在面对林家人的时候,我一遍遍地摩挲着镯子,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林枝啊林枝,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千万不要忘了过去的自己受过的委屈。
这是我和宋独鹤的初相识。
他用自己的玉珠子换了我的命。
06
至于赵璞,不仅是宋独鹤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他是林蝶云的未婚夫。
在相府时,我远远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他生得极好,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骨相极佳,喜穿锦蓝袍子,一身富贵佳公子的气度。
他姑姑是备受正德帝宠爱的赵贵妃,宫中又无皇后,赵贵妃便执掌了凤印。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虽未封太子,但早早就封了宸王,连带着赵家也声名显赫,拥趸极多。
赵璞是除了三皇子外,上京城最尊贵的公子。
府里下人曾悄悄地议论。
他们说,若非我和林蝶云抱错,和赵璞有婚约的人该是我。
连我身边的小丫鬟也替我打抱不平,她让我去积极争取自己的幸福。
她说我本就比林蝶云低一头,若在婚事上再被比下去,以后这府里没人知道我才是真千金。
她让我想办法勾住赵璞的心,想办法嫁给他才是正经。
我羞红了脸,让那小丫鬟住口。
我想说,我是懂礼义廉耻的。
娘亲请的女夫子虽只教了我三个月就被辞退,可她教了我许多道理。她告诉我人应该言而有信,不能出尔反尔。
我那时并没有和林蝶云争的心思,我知道我担不起相府嫡女的名头。既然爹娘认下林蝶云,她就是相府大小姐,她和赵璞的婚约自然是算数的。
我自认为做对了一件事情,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可后来有一天,赵璞还是和兄长林乘风一起来找到我。
他们警告我,让我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胡言乱语。若再被抓住造谣生事,会让我后悔终身。
那一日,林乘风用掌嘴板子狠狠给了我的嘴巴一下。
嘴唇碰在牙齿上,瞬间破了皮,流了血,偏偏迟钝了知觉,只让我觉得麻木。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富贵人家打人嘴巴居然还有专门掌嘴的板子。
林乘风将板子丢在地上,转身离去。
赵璞落后几步,他深深看我一眼,说出的话却比打我板子还叫我难受。
他说,「林枝,你我之间云泥之别,你配不上我,不要做非分之想,人该看清自己的身份。我知道这谣言不是你传的,但你也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件东西还你,再有下一次,我会直接杀了你。」
他掌心微松,扔下来一个肚兜。
一个属于我的绣着鸳鸯的肚兜。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脸上火辣辣地疼,仿佛嘴巴上的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蔓延到了脸上、耳朵上、脖子上。
赵璞蓦地拔出长剑,只一剑便割了我身后小丫鬟的喉。
小丫鬟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赵璞,眼眸中的光从希冀雀跃变成了绝望恐惧。
她的鲜血喷了我一脸。
她重重摔下去,砸下来溅起的血又染了我一身血点子。
我吓傻了。
我见过死人。
但那些死人不会流出这样新鲜的血。
他们或是饿死的,或是被河水泡涨的,或是吊在树上的,或是摔下山崖碎裂的,或是被野兽啃咬残破的。
那些血都是凝固的,干涸的,融入泥土泛着红褐色。
我第一次见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记忆都停滞在这一刻。
07
我病了好几天,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略清醒的时候听到娘亲和林乘风在争论。
林乘风说我不该处处针对林蝶云。
「偏她回来又争又抢,像个跳梁小丑,我林家何时出过这样的丑事?简直丢人现眼。她若有本事争抢也就罢了,偏没有自知之明,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重,像个笑话。」
「他是你妹妹,她不会了你可以慢慢教,你怎能拿打下人的板子抽她嘴巴?」
「哼,她哪里像个千金,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他负气离去。
娘亲被气哭了。
她边哭边捶我的床,说我们一个两个的都让她操碎了心。
她的眼泪让我的伤口似乎都好了许多。
我想,虽然兄长讨厌我,妹妹也陷害我,但至少娘亲的眼泪是真的,她真的为我流过伤心的眼泪。
我发誓,我要做个好女儿,乖女儿,再不让我的娘亲伤心。
后来,我病好了,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死掉的小丫鬟,还是会做噩梦。
我身边新来的一个叫做秋燕的丫鬟劝我:
「姑娘,您可别再想着那个背主的了,她分明是自己喜欢上了赵世子,便撺掇着您去争去抢,她好当做陪嫁丫鬟跟过去,将来说不定有机会当赵世子的妾室,她是为自己打算,才偷您的肚兜塞给赵世子,害您受了无妄之灾,她就算投胎也是入了畜生道,您可想开一点儿吧。」
我讶异。
「你怎么知道我是冤枉的?」
秋燕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同情。
她说,「谁看不出来呢?」
都看得出来。
满院子下人都看得出来。
可我的兄长、母亲、赵璞他们都看不出来。
不,或者他们看出来了。
但他们也想借机敲打我,让我不要生非分之心,所以还是借此机会惩罚了我。
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了我。
这个想法让我失去了力气,心病了,身体也软绵绵的不愿意痊愈。
我失眠、焦灼,大把掉头发,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府医来了一趟又一趟,说我是心病。
娘亲看我的眼神一天天失望,后来她也懒得再管我。
秋燕很急。
她说,「姑娘,你可快些好起来吧,我今天偷听到大公子说,你若再好不起来,怕是和府里的风水犯冲,要送你到庄子上去。你要真到了那里,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里全是一伙儿被从府里发落出去的罪奴犯妇,你到了那里可怎么活下去?这府里好歹有吃有喝,你活下去再想别的法子啊。」
她真是个好人。
我流着泪逼自己多吃饭,让自己一天天好起来。
我后来还遇见过赵璞,我看见他就躲,遇见就跑,像见了鬼。
我在相府最后一次见他,是我被三皇子楚翊发落乱棍打出府那天,我被众人拖行的时候,看到了走廊处他的一片袍角。
我忽然意识到,从他的方位,是能看到我被林蝶云陷害的全程的。
他可以为我说出真相。
可我心里只涌起了一团火焰,就很快熄灭下去。
他凭什么为我说出真相?
他和林蝶云,他们都巴不得我死。
我死死盯着他的方向,嘴巴呜咽着,心却沉了下去。他没有站出来,他就在柱子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08
这是我在相府见赵璞的最后一面,只是一截袍角,让我记恨了很久。
再后来,便是他为了林蝶云的事情来找我,希望我代替林蝶云入宫做五公主楚凝的伴读,被我冷嘲热讽了很久。
今日,是我入宫后再一次正面见到他。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里,这里是皇宫内院,但想想他的姑姑是赵贵妃,出入宫闱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便又没什么疑问了。
我不想听他废话,转身便走。
赵璞忽然拉住我手腕,将我一把拽住。
我抬起另一只手向他脸上抽去,他抓住我手腕,漆黑的眸子认真打量我。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挣脱开他的双手,冷冷看着他。
从前我把自己看得太轻,把别人想得太好。
我以为他是画中仙,以为他公正严明。
可后来,我眼睁睁看着他明知我被诬陷,却选择包庇了林蝶云,便明白了一点:
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都一样的有私心,他从品格上并不比我高贵多少,甚至比我更卑劣。
我转身离开。
赵璞的声音从我身后缓缓传来。
「那人遗留在诏狱的东西,你不想要吗?」
我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
赵璞缓缓展开手,手掌中放着一个玉珠子。
那颗曾经被宋独鹤抵押在医馆用来救我性命的玉珠子。
那时我的身体实在虚弱,自己也不想活,病情总是反反复复。
宋独鹤欠医馆的钱越来越多,他的钱已经不够赎回玉珠子。
我起先并不知道这些。
是医馆的大夫实在不忍心,在我耳边絮叨道:
「姑娘,你命可真好,遇到了一个大好人,我不知你受了什么苦,才如此不想活。可你若再不好,我看他那架势,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你,你好好喝药,快好起来吧。」
我有气无力道:「我没求他救我。」
大夫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他求你活。」
这一句话,击中了我麻木已久的心脏,让我的心开始疼,开始酸涩,开始肿胀着想要流眼泪。
后来,宋独鹤来医馆送饭。
我垂眸轻声道:「为什么要救我呢,我又不值得。」
宋独鹤看我慢慢吃完饭后,才给了我一个答案。
「值得不值得谁说了算呢?以前也有人劝我,说不值得去做一些事情,可我心里觉得值得,就去做了。姑娘,我看你并不是不想活,你只是太绝望,你想自暴自弃来让那些伤害你的人后悔,可舍得让你受伤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你痛不痛,苦不苦?别人的想法不重要,你的想法才重要。若你非要听别人的话才能安心,那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这里,你值得的。」
后来,我学了写字,靠着记忆将宋独鹤说过的话记下来,放在小匣子里,时时拿出来看。
我想,我的命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我真的遇见了一个大好人。
我开始好好喝药,好好吃饭,好好养病。
医馆的大夫为宋独鹤找了一个教书的活计,让他补上了药费,赎回了玉珠子。
这玉珠子就一直挂在宋独鹤的脖子上,从未离开过。
珠子上的绳子后来磨断过,是我打了新络子将珠子重新穿上的,我认得它。
这的确是宋独鹤的,但怎会在赵璞手中,赵璞又怎会轻易将东西给我?
我问赵璞:「你想怎样?」
赵璞缓步上前,拉过我的手,将玉珠子放在我掌心,平静道:「这是给你的补偿,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他转身离开,一身锦蓝衣袍飘动出洒脱姿态。
我紧紧握着玉珠子,心情复杂极了。
人心可真难测啊。
在我以为他是个彻底的恶人的时候,发现他竟然也有善的一面。
可是否互不相欠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受害人说了才算数。
09
我回到五公主的玉宁宫,才一进去,便被五公主身边的侍女按住。
五公主叫楚凝,是已故宋皇后之女。
太子、皇后死后,楚凝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
皇帝没有杀她,却也没有管她,将她扔在深宫自生自灭。
七岁的小孩儿,人人可欺。
连宫女太监不顺心时也可以随意来踢她一脚,没有人为她撑腰,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帮她。
只有曾经受过宋皇后恩惠的宫人会偷偷给她一些吃食、衣物。
她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一岁。
在一次宫宴上,阴差阳错替正德帝挡了一刀。
正德帝看着那眉眼酷似宋皇后的女儿,她明明瘦弱得仿佛一片柳叶,挡剑的姿势却那样坚定决绝,这意外唤起了他久违的父爱,更牵动了内心深处对宋皇后的思念和愧疚。
宋皇后毕竟是他年少时的青梅,是他亲手递过玉如意的人。
人死债消。
过往那些恩怨都在记忆中褪色,留下的只有美好。
他想起宋皇后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皇子时就对他一见倾心,想起她曾为他缝补偷偷幽会翻墙时蹭破的衣角,他们也曾一起牵手走过灯火阑珊处,一起策马奔腾驰骋荒野,想起夏日林中,她红衣如火,光着脚在溪中玩水,玉白的脚在红衣的映衬下浓烈如鹤羽,她在撩水,也轻轻撩拨了他的心弦。
他们一起走过少年、青年,然后在中年戛然而止。
那一抹明艳的红,浓烈的白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悔吗?
他悔的。
他将楚凝宠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公主。
连赵贵妃都不得不避她锋芒。
而楚凝有了权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曾经欺辱过她的人打得打,杀得杀,又将曾经帮过自己的人提拔的提拔,赏赐的赏赐。
她其实是个很恩怨分明的女孩子。
但这些举动,让她恶名远播。
一次诗会,更是让她的名声恶劣到极点。
诗会上,几位贵女想请楚凝题字。
楚凝柳眉倒竖,一脚踹翻了写字的桌案,让人狠狠打了那几位贵女板子。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备受陛下宠爱的公主,竟然不识得几个字。
正德帝给楚凝找了大儒为师,但没人愿意当五公主的伴读。
五公主自己拟定了一个名册,从一些人家里挑选贵女伴读。
那些人家全部是曾经参与过太子被废案的人。
她在为自己的娘亲和兄长报仇。
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宰相林孺诚。
曾经的太子贤德英明,仁慈端方,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样子。
但林孺诚不知与赵贵妃有何渊源,他不喜太子,他站赵家。
太子死后,也是他一力主张立三皇子为太子,但正德帝迟迟没有应允。
这一次,五公主选伴读,各家自认倒霉,觉得必然是要折进去几个女儿的。
但林孺诚只有一个林蝶云,注定要嫁进赵家。
他不愿意林蝶云折在楚凝手中,便想起了我这个名义上的养女,实际上的亲女儿。
他派了林乘风来找我。
10
那时,宋独鹤已经被关进诏狱,我绞尽脑汁想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四处碰壁,遭人白眼。
林乘风来到我和宋独鹤窄小的院门前,并不愿贵脚踏贱地。
他身着锦绣衣衫,金丝滚珠,身带华光,站在门口淡声道:「父亲让我带你回家,现在就走。」
他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院中,也不问我额头为什么有伤,更不管我同不同意回家,直接决定了我何去何从。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除了楚家几位主子,朝中的达官贵人,皇室尊亲,其他人在他眼中并不算人,他可以肆意做他们的主,践踏他们的尊严。
我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他从未将我当过妹妹。
他叫林乘风,乘风上九天。
他的妹妹叫林蝶云,腾云入碧霄。
而我叫林枝,地上随处可见的残枝,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我与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他也从未将我看作是人。
但我自己把自己当人看,我自己会爱自己,自己救自己,自己学着拒绝,学着就算宋独鹤不在了,也可以继续拥有傲骨。
我冷冷对他说了一句:「滚!」
他眼眸微寒,想要生气。
而我已经拎起了锄头,狠狠一锄头向他砸去。
那一锄头用了力气,他连连倒退。
我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林乘风怒斥我疯了。
我拎起铁锹,从菜地里挖了一锹土,从院墙扔了出去。
他的怒斥声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了呸呸呸。
那一天,林乘风跳着脚铩羽而归。
我窝在床上,一边流泪一边脑中飞快地想:我该去求谁?我还能求谁?我该怎样才能打听到宋独鹤的消息,该怎样才能救他?
我后悔当初在相府,没有缠着娘亲和林蝶云带我去贵女们的宴会,也后悔真听了他们的话,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一方小院。
人太老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放弃了为自己谋算,便也要承担因此而带来的消息和人脉的闭塞。
便如现在,我无人可求,连下跪都不知道去谁的门口。
月亮爬上枝头。
我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披衣而起,打开房门,便看到赵璞提着一盏精致的宫灯出现在我院中。
夜色中,他锦衣玉冠,眉眼深邃,依旧像是一幅画,可我早就没了敬畏之心,只想撕了这画。
在我开口前,赵璞抢先开口。
「欺辱你的门房已经处置了。」
在昨日,我为了打听宋独鹤的消息,丢下尊严去求了相府,却连门都没有进去。
我跪在相府门前,从黎明到日暮,磕了无数头,可无人为我通禀,无人拉我起来。
我的头破了,膝盖痛到没有知觉,最后浑浑噩噩地回了家。
那一刻,我深恨自己是一个孤女,命如浮萍,随波逐流,从来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别提为自己的命运转个向。
我听着赵璞的话,只想冷笑。
一只替罪羊而已,若非有主子授意,他岂敢自作主张?
他们欺我是吴下阿蒙,分不清是非。
真恶心!
「有话直说,不然就滚。」
「五公主要选伴读,林蝶云被选中了,但林家不想让她去。」
所以就来找我?
巨大的愤怒在我胸腔扩散。
我对他们来说,算什么?
「那就让她去死。」
「我知道你在打探宋独鹤的消息,五公主是宋独鹤的表妹,你入了宫,自然会知道你想知道的。」
11
我心动了动。
那时,我并不知道五公主性情暴戾,恶名在外。
我只是觉得林家和赵璞都不会那么好心,他们自私自利,最是虚伪,若有好东西绝不会落入我的口袋。
「我不去,你也不用强迫我去,若我入宫,只要找到机会,我立刻刺杀皇帝,让林家满门给我陪葬!」
赵璞默了默。
「那个叫做秋燕的丫鬟对你很忠心,她为你通禀了,不过受了罚,如今还关在柴房里。」
黑暗中,我眼眶微热,泪意涌了上来。
原来我也不是那么不堪,原来也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拼过。
但我并不完全信他,我沉默着,冷冷看着他。
赵璞道:「我不说则已,说了就一定是真话。」
他是国公府贵公子,有这样的骄傲。
这话九成是真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你们可真!卑!鄙!啊!」
我提了要求:将秋燕的卖身契给她,再给她一百两银子,放她走;给我千两黄金,十间铺子,百件珍宝。满足条件,我就入宫。不然免谈。
赵璞应允了。
没多久,我见到了秋燕,她跪地谢我。
我扶她起来,心里很暖。
我想,原来做好你自己,在合适的时候自然会遇到一个能看见你的很好的人,而不是在一群烂人里寻找那点儿可怜的真心,那样才是走错了路。
秋燕告诉我。
「五公主已经打断了好几个伴读的腿,她最喜欢听人惨叫,尤其是那些自诩名门贵女们的惨叫,姑娘若是入了宫,少说多看,要处处谨慎。」
她绞尽脑汁地想说更多关于五公主的事情。
可惜,她只是一个婢女,她只能听说一点儿贵人们的事情。
她歉疚地红了眼睛。
「姑娘,是我对不起你,若非为了我,你也不用趟这趟浑水。」
其实,我骗了赵璞。
在听闻五公主是宋独鹤表妹的那一刻,我就动心了。
但宋独鹤告诉过我,兵者诡道也,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让对方猜透我的底牌。
我那时听不太懂他的话,但我摸爬滚打多年,也知道一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林家求着我,我才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我求着他们,反而处处受他们掣肘。
入宫,是我所愿。
那一晚,躺在榻上绞尽脑汁想着救宋独鹤,感觉眼泪快流干的时候,我脑中闪过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想:要是我也能接触到更多有权势的人该多好,这样我也可以学着往上爬,不仅能为自己报仇,还能为宋独鹤报仇。
那一刻,权力欲在我心中膨胀到极点。
然后,我等来了赵璞。
听他说起五公主,我的心在狂跳,却又狠狠摁住,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免得喜悦的泪悄悄流了出来,被他察觉。
我安慰秋燕。
「与你无关,没有你,他们也会另想法子逼我入宫。」
秋燕临别时,好不容易想了一句话:「姑娘ẗũ̂₇,您不识字或许也是好事,听闻五公主最讨厌会读书的人,您不识字或许反而能和公主说到一起去。」
我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这可巧了。
如今的我也读了一肚子的书,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是宋独鹤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他不嫌我愚笨,也不嫌我记得慢,反而夸我记得牢。
我写下第一个字,他就夸我横画写得真直,手腕又稳,是天生读书的好苗子。
你看,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眼里,有时被骂成蠢材,有时被誉为天才,只因教导人的喜恶,就有了不同的评价。
可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林枝。
所以,讨厌你的人,不会因为你做对了什么,而变得喜欢你。
喜欢你的人,就算你做错了,他依然觉得你很好。
故而,不合适的人和事,就该离得远远的。
我轻轻点头,谢过她的好意。
「好啊,我一定好好在宫里活着,你也保重。」
秋燕并不打算回老家,她是爹娘卖给人牙子的,她很聪明,早早就看清了爹娘的无情。
现在她有了一百两银子,她可以到处走走看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我也拜托她帮我找一样东西,若遇到了麻烦,她帮我寄到京城来。
她答应了,满怀期待,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我内心饱胀,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
12
后来我就入了宫,成了五公主楚凝的伴读。
我入宫第一天去拜见楚凝,就看到她正在欣赏人挨板子。
她长得很漂亮,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瑶鼻樱唇,肌肤雪白,漂亮得像画中少女,只是瘦削得厉害,脸颊透着病气。
她好似怕冷,比旁人要多穿一层衣服。
她一脸兴奋地看着打人的场景,眼中冒着激动的光。
那贵女被当众行刑,又羞又气,将自己气晕过去,又被板子打醒,连最后的矜持也抛下了,哭着喊着求饶。
楚凝面不改色,她小脸神气地露出一抹笑容,嘲讽之意甚浓。
行刑结束,那贵女被抬出宫,送了回去。
楚凝殷红的小嘴吐出一句无趣,转眸看见我,眼眸中的光瞬间绽放。
「又来了一个玩物,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林枝。」我俯身行礼。
「林相家的女儿?」她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细打量我的面容,旋即嫌弃道,「长得不怎么样。」
「臣女是林家养女,只在林家待过半年,本就是送来给公主出气的。公主若真要罚我,便如了他们的意,因为他们并不在乎臣女。公主若不信,臣女可以证明给公主看。」
我撩起自己的衣袖,上面一条条陈年的疤痕纵横交错。
我放下袖子,缓缓去解自己的衣衫。
我解开了一层又一层,眼看着就只剩里衣。
楚凝一把摁住我的手,怒喝道:「你知不知羞?要不要脸?哪有一上来就脱衣服的?」
「殿下,」我抬眸很认真地看着她,「臣女的脸面早在饿得快死的时候就丢干净了。」
后来宋独鹤帮我把尊严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拼补好,在心里武装成了铠甲。
我跪在相府门口去求人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丢了尊严。
我想的是,只要能救他就好。
脱衣服的时候,我其实也并没有是觉得丢掉了尊严。
我想的是,只要在宫里立足,丢掉的尊严我会一点点捡回来。
在生存面前,尊严真的不算什么。
想明白了,就变得坦然。
楚凝愣怔住。
后来,与楚凝相处日久,我才知道,她也饿过肚子,四处可怜兮兮地乞食,求人怜悯。
后来虽然穿上了锦衣华服,她的内在依旧是一个缺爱的小孩。
她长成这样,不是她的错。
她想报仇,却不得其法。
她没有读书识字,没有父亲指点,母亲教导。
她在该学礼义廉耻的时候,先学会撕咬争抢,野蛮生长。
没有人好好地爱她,教育她。
她像肆无忌惮胡乱生长的荆棘,四处扎人,看似风光,实则处境危险,迟早被人拔除。
我来了,我会好好告诉她,怎么去爱,怎么去恨,怎么去报仇。
我会像曾经宋独鹤养育我那样好好养育她。
我会保下她,让她成为我的贵人,成为我手刃仇人、为宋独鹤报仇的贵人。
我要让她成为参天之树,屹立山巅,傲视万物。
楚凝默了默,凉凉道:「给她几瓶药膏,让她治一治身上的疤,本宫宫里不养丑东西。」
几瓶祛疤的药膏到了我手中,那宫女特意告诉我,这是上好的祛疤膏,是异国进贡来的,正德帝赐给了楚凝,楚凝给了我。
「公主嘴硬心软,时间久了,姑娘就知道了。」
她的确挺心软的。
我看着那几盒药膏,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宋独鹤。
13
宋独鹤曾不小心看见过我的胳膊。
那时,他错愕地愣了一瞬,旋即红着耳朵移开眼睛,匆匆跑了。
当天的晚饭特别丰盛。
他低头吃饭,始终不说话。
吃完饭,他垂着眼递给我一瓶药膏,瓷白的肌肤浮上一抹红晕,耳根赤红如滴血,骨子里的羞涩明明白白地透了出来。
那是一瓶祛疤膏,他让我先用着,旋即慌慌张张地收拾好碗筷,逃命一般地冲了出去。
然后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往前几步,又紧紧护住碗。
我们太穷了,连碗都不敢轻易打碎。
那瓶祛疤的药膏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钱买的,小小的一瓶,我用得很省。
他弄来了好几瓶,每次都让我多抹一些,他自己却窘迫地节省着自己的笔墨用度。
后来,我让他别买了。
我心里的疤痕淡了,其实不太在乎身上的疤痕了。
宋独鹤却仿佛没听到。
「我教书的那位主家快要结账了,他说我教得很好,打算给我再ẗűₚ介绍几个主顾,等挣到钱,我带你去找专治疤痕的大夫。」
「好,我等你。」
我声音很小,心跳的声音却很响亮。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平淡的,温馨的,透着暖意,虽贫穷,但心里很富足。
自那以后,五公主懒得再搭理我。
她又拟定名册,打算再挑几个仇人家的女儿进宫来送死。
她让会写字的宫女写下名册,自己在上面圈圈点点,她连笔都拿不好,干脆胡乱握着。
我按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您这样是报不了仇的,还会消耗陛下的宠爱,若有一天,陛下厌烦了,您会怎样呢?」
五公主被拦住,满肚子怒火,可偏偏她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她甩开我的手,冷声道:「不要你管!」
我更坚定地握住,让她无法挣脱。
我这个举动实在大胆,但那时,我完全顾不上,只想拼一把。
「殿下,您知道宋独鹤吗?」
「您知道他为了替太子和宋家翻案,被打入过诏狱吗?您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如果您什么都不知道,您现在得来的这些宠爱又有什么用?」
「您是公主,却连自己舅家的任何消息都打探不到,您这个公主真的受宠吗?」
「您除了欺负一些被仇人舍弃的弃女,还能做什么?您真的伤害到了那些仇敌了吗?」
「谁家会把真正受宠的女儿送到宫里来给您出气,不过是如我一般不受宠的,或者半路认来的女儿。」
「在她们身上发火,能有什么用?您的仇人不会心疼他们,他们甚至巴不得您弄死她们,好攥住您的把柄。」
「殿下,如果您真想报仇,您要听我的。」
「我会和您一起报仇,您要相信我,殿下,我值得信赖。」
那一天的五公主被我问懵了。
她张着嘴巴,愣怔地看着我,忽然又红了眼睛,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一个人……」
我将她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慢慢地哭。
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委屈,很需要一个怀抱发泄。
她身边没有亲人,到处都是敌人、眼线。
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她不敢完全相信。
她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商量,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粗暴地对待别人,也粗暴地对待自己。
一只受惊的鸟儿,即便有了一个华丽的屋子,还是会被弓弦的声音吓到。
她需要的是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值得信赖地陪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长大,一起化解心中的郁闷,一起复仇。
这一天,她哭了很久,哭累了,睡着了。
醒来后,她一脸平静,声音沙哑地问我。
「姐姐,我想知道表哥的事,我表哥他怎样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14
我从哪里说起呢?
从我和宋独鹤的相识说起,从我从医馆被他接回家说起。
那时的我其实也是一只受惊的鸟儿。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和宋独鹤相处。
他对我来说是个几面之缘的好心人,骤然住进他的家里,我是局促的。
但第一晚,宋独鹤并没有出现在卧房和厅堂,他住进了厨房,在那里打了地铺。
他很贴心地避开了所有让我可能会惶恐不安的可能。
我的心脏再次被击中,那种酸楚的情绪在我心里来回流窜,像一匹野马迎风奔跑。
从来没有人这样贴心地考虑过我的难处,甚至不用我开口,他就自己去做了。
后来,和宋独鹤相处日久,我问他这个问题。
他想了很久,才真诚道:「我不想装糊涂,能想到我就随手做了,并不费事,这样你也自在一些。」
我愣怔良久。
不装糊涂……
随手做了……
并不费事……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亏待的事实。
我的母亲是高门贵女,她能将整个林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却看不出我在家中是否被刁难,是否被欺辱。
我的父亲是权相重臣,他能在群敌环伺时舌灿莲花,以一敌十,却看不到我在府中地位卑微。
我的兄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公子,聪敏机警,目光如炬,却看不到我的窘迫不安、自卑怯懦。
他们觉得我只要是楚家人,就该拥有楚家人的气度。
因为我做不到,便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面。
可我是人,不是神。
不会因为一朝改了姓,就自动拥有美貌、才华、风度。
不会因为镀上了一层金箔,就能立刻化身神佛。
他们愿意花力气指责我,却从不愿睁开眼瞧瞧我。
可爱,偏偏是从看见一个人开始。
不爱一个人,是看不见她的处境的。
或许他们看见了,只是他们嫌麻烦,不愿在我身上费心思,所以装糊涂糊弄过去了。
从我踏入林家的那一刻起,结局其实早就已经写好。
我忍住心头万千思绪,轻声道:「你搬进来住吧,我相信你。」
宋独鹤却放下碗筷,平和而认真地看着我。
「枝枝,不该这样,就算我是好人,你也不该这样。」
我呆住。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在漫长的和宋独鹤的相处中,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能因为一点点好,就随意让出自己的底线。
刚开始是一间屋,后来是一张床,再后来或许便没了底线。
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也会经不住诱惑,我不能把好人架在圣人的高度,指望他不犯一点儿错。
还因为他很努力地对我好,是希望我见过很多很多好,将来就不会因为旁人的一点点好,就觉得自己该为对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那样将自己看得太轻了。
宋独鹤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病愈的那天,让我有一点害怕。
病好了,就该离开了。
可我心底有很多不舍。
人是贪心的,得到过一点好,就会恋恋不忘。
宋独鹤说去给我买点出门的东西时,我竟然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希望和他慢一点道别,就算道别终究会来,能延后一刻也是好的。
然而,我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等到宋独鹤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小包袱在门口四处张望。
我想过一走了之,最终却还是在走出巷子的时候,拐了个弯儿,去寻找宋独鹤。
我想,我该去问一个为什么,而不是怀揣着难过稀里糊涂地走。
我在一条巷子找到了宋独鹤,他被人打断双腿,狼狈地趴在地上,像一个破布娃娃,正一点一点地努力往外爬。
看见我时,他眼眸微讶,眸中带着深深的遗憾。
「枝枝,你怎么没走,你该走的……」
15
那一刻,我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宋独鹤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家人的。
他烂在这巷子里,也没有一个人会等他回家,会将断了腿的他拉回家。
原来,他也并不是每一次都坚强,他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九月的风吹过长长的巷子,清冷中带着难过的味道。
我俯下身,轻轻扶起他的脑袋,将身上背的小包袱垫在他脑袋下,轻声道:「宋独鹤,我带你回家。」
我借来了板车,吃力地将他弄回家,又请来大夫,花光宋独鹤为我准备的路费,可心里却莫名地安稳。
这下好了。
我没了路费,不用再离开。
他断了双腿,也需要照顾。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可以明目张胆地让自己闯入他的生活。
照顾宋独鹤是一个很轻松的活儿,他会尽可能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体面,也尽可能地保护我的尊严。
如果一开始我就遇到这样好的人,我想我也会长成很美好的样子。
可惜,我命不好,从一出生就遇到的是坏人,自始至终在我生命里出现的好人屈指可数……
第二日,宋独鹤教书的那户人家带着孩子来登门道谢。
我这才知道,那一天,宋独鹤去给我买东西的时候,正好撞见自己的学生被人欺负。
他冲上去保护了学生,可他的学生却头也不回地冲出巷子,再也没回来。
那位财主一边道谢,一边又叹息着解释:
打人的是赵国公家门房的儿子和他的狐朋狗友,那一群人一向蛮横,他们得罪不起,从前都是拿钱消灾,这一次给了钱,但恰逢那位姓赵的公子心情不好,便打他儿子出气,恰好宋独鹤瞧见了这一幕。
财主叹息一声,劝宋独鹤忍下这口气。
「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别怪孩子,我不去救,你只是被打断腿,我若去了,全家不保,恐怕还搭上你一条性命。」
宋独鹤看了那学生一眼。
那学生低着头,眼睛里的泪一颗颗掉在地上。
他去求救了,可没人帮他。
大人世故,孩子心里还有纯粹。
宋独鹤忽然没了计较的心气,人走后,他依然望着房顶出神。
窗外下起小雨,我熬了药端来,轻轻地吹着汤药,药香味氤氲在被秋雨打湿的房间。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忽然开口对我说话。
他说,「枝枝,其实我们宋家和赵家是有仇的……」
那日,我才知我以为家世简单的心眼儿好的穷书生,其实是已故宋皇后的外甥。
宋家满门抄斩,只他一人活着,隐姓埋名,卖豆腐脑为生。
他身负血海深仇,前方无路,身边无人,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前行,不敢病,不敢死,在巷子里疼晕过去,醒来便努力地往外爬。
他怕自己死了,宋家的仇就无人再记得。
世人很快就会忘了母仪天下的宋皇后、仁慈端方的太子、忠心报国的宋国公府。
他要活着,才能让冤屈大白于天下。
而赵国公是赵贵妃的娘家。
因赵贵妃受宠,她的父亲一跃被封为国公,整个赵家声名显赫到一个门房的儿子也可以在外耀武扬威地自称公子,呼朋引伴,以欺辱人为乐。
他们是踩着宋家的血上位的。
宋独鹤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抓着被褥,满腔愤恨似乎要从胸口溢出来。
这样的宋独鹤我第一次见。
他始终是平静的、沉稳的、接受命运的。
我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了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抗争失败的难过、前途无路的茫然。
我忽然也想说点儿什么,此时此景,我也很想把我那些不堪的过往静静地说给一个人听。
我说,「那我们还挺有缘分,好巧不巧,我是被赵贵妃的儿子一句话赶出府的。」
我讲被抱错的真假千金。
讲我小时候过的苦日子。
讲我在相府受到的委屈。
讲明明是林蝶云打碎了三皇子楚翊的龙纹玉佩,却栽赃给我,而三皇子查都没查,就命人将我打了出去。
我甚至来不及去收拾屋子里攒下的零零碎碎,孑然一身地被赶出了府。
宋独鹤问:「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权势,你想做什么?」
「我不敢想。」
「你好好想想。」
16
那一天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我想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我要报仇吧,我要让善良被奖赏,正义被伸张,奸恶受惩罚,让苦难化飞烟。
可我只是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大权在握呢。
自那以后,我和宋独鹤有了默契。
他教我做豆腐脑。
我学得很快,很快撑起了豆腐脑摊子,赚钱养家糊口。
宋独鹤腿好后,上午我们一起卖豆腐脑,下午我们一起读书写字。
他很有耐心,从不觉得我愚笨。
而我也仿佛一下子开了灵智,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学业突飞猛进。
如此时光匆匆而过,到宋独鹤去科考、殿试,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传来他被下入诏狱的消息,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我按下心口的难过,平静地看着ţůₖ楚凝。
「所以,殿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复仇,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人在默默努力,可若你把自己毁了,一切都完了。」
楚凝泪流满面。
她抽噎着说:「姐姐,我不是故意要罚她们,她们嘲讽我不懂礼仪,不像公主,她们笑话我吃饭,说我弄错了顺序,她们还故意让我看她们的诗写得好不好……」
我懂,我都懂。
楚凝多像当初刚回到相府的我。
她不会因为获得公主尊位,就自动拥有公主该有的礼仪、气度、雍容华贵。
「这些都可以学,殿下,杀人是杀不尽的,您让她们害怕,她们表面不说,背地也会说,那样没用的,您要做的是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您想保护的人。」
我给楚凝制定了计划。
第一步便是先善后,将她曾经做的孽,一点点弥补。
楚凝有些担心。
我安慰她:「没关系的,人都会犯错,犯错不重要,重要的是犯错后你的反应,以及如何善后。」
我让楚凝将曾经当过她伴读的贵女名单列出来,仔细去调查。
对于曾经的确伤害过楚凝的,该罚就罚,并遣宫女传话,让众人知道她为何被罚。她的名声可以坏,但楚凝的名声绝不容玷污。。
我又筛选出无辜受牵连的,让楚凝道歉,给予补偿。
想回家的补偿她们钱财送她们回家。
意外的是,竟然有三人并不愿意回去,宁愿继续当楚凝的伴读。
楚凝好奇地问为什么。
其中一个苦笑道:「殿下,在您这里至少是能吃饱饭的。再说,您的打骂和家里比起来不值一提。」
其余两人也连声附和。
楚凝呆住。
她看着那三张凄楚的一看就命很苦的脸,再次诚恳地说出「对不起」。
楚凝的伴读团正式稳固下来,我们四人陪着楚凝一起读书、习字。
那位教授楚凝的大儒叫做孔方慈,他初时不以为然,他早就看透了楚凝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性子,他不觉得楚凝能坚持下来。
可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楚凝惊艳,夸她聪慧过人,天资聪颖,若早些读书如今恐怕早就名震京都。
可惜,没有若早些。
命运如此,不是谁能左右。
冬去春来,楚凝废寝忘食地学,而我一边补充知识,一边查宋独鹤的事情。
这件事情被人封了口,我只能从宫女太监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当时的情况。
宋独鹤被钦点为状元,他并没有狂妄地立刻便想改变正德帝。
他打算隐姓埋名,一步步慢慢来。
可赵璞当堂揭发了他的身份,并要求将他处死。
那时,我对赵璞的恨意达到顶峰。
可除了恨,我其实拿他毫无办法。
赵家权势煊赫,他得皇帝重用,是三皇子的玩伴,和相府嫡女林蝶云的未婚夫。
而我寂寂无名一孤女,唯一的贵人也只是一个可怜的爹不疼娘早逝的公主。
我决定潜伏下来,静待时机。
没多久,已故宋皇后原本的生辰到了。
我做的第二步便是让楚凝在宋皇后生辰那天去正德帝跟前哭。
17
正德帝对楚凝很是盛宠。
乍看到爱女哭泣,忙问是怎么回事。
楚凝哭着说梦到了母后,想到这一天原本是母后生辰便心痛如刀割。
她说着说着呕出了一口血。
原本因楚凝提起宋皇后而愤怒难堪的皇帝,一下被吓到。
他命御医来为楚凝看诊,诊断出楚凝中了毒。
正德帝大怒,立刻命人去查,查出来楚凝的衣物被人用有毒的香熏过,天长日久毒入肌肤,今日情绪激荡之下,毒气上涌便吐了血。
正德帝立刻就想到了赵贵妃,宫中无皇后,赵贵妃执掌凤印,想要对楚凝动手脚太容易了。
而且赵贵妃希望楚凝死,因为楚凝是宋皇后留在世上最珍贵的遗物,毁了她就毁了皇帝的念想。
正德帝下令将赵贵妃禁足。
楚凝有些失望,但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央求正德帝讲一些从前宋皇后的事。
正德帝脸上露出笑容,想着想着眼角却沁出了一滴泪。
我让楚凝在宋皇后生辰这一日来找正德帝的目的便在于此,他与宋皇后的生辰大多是甜蜜的,而宋皇后的祭日却是他这辈子都痛心疾首的事。
美好令人回味,苦难令人逃避。
正德帝不是一个坚定的人,他很可能会因为想要逃避自己犯的错,再次对楚凝视而不见,所以我提议让楚凝在宋皇后生辰这一日来找正德帝。
楚凝和正德帝抱头痛哭。
末了,楚凝提议想要征集文士写一本《皇后传》,将宋皇后的轶事都收录进去,以便她时刻诵读,怀念母后。
正德帝犹豫了一下便答允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给皇后著书立传,皇后总不能是一个坏人,总不能身上还背负着谋逆的罪名。
楚凝兴冲冲地回来和我分享好消息,看到的却是我的冷脸。
她心虚了一下。
「姐姐……」
我拿起戒尺,给她的手上来了一下。
「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
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中毒这一段,赵贵妃命人送来的一些衣服的确用毒香薰过,楚凝并未发现,但她对赵贵妃有敌意,从来不穿那些衣服,都是付之一炬。
我来了之后,察觉衣服有毒,便命人将所有有毒的衣服收起来放到另一个屋子,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引出来。
但楚凝今日为了赢,竟然真的给自己下毒,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她本就体弱,中毒只会让她的身体更弱。
楚凝顶嘴。
「你当初不也用苦肉计给表兄报仇,你能行?为什么我不行?」
我愣怔住。
当初,为了给宋独鹤报断腿之仇,我也曾经用过苦肉计。
宋独鹤是一个很好的人,腿断之后,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白天,他极力地忍着疼痛,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
可夜晚,我听到过他隐忍的呻吟,声音小而沉闷,若非夜太寂静,几乎无法察觉。
有一天,我终于听不下去,开始想着如何复仇。
我早就已经受够了生活的窝囊气,小时候做别人的女儿事事委屈自己,后来进了相府依旧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宋独鹤将我养得很好,养硬了我的骨头和脾气。
我可以受气,但我不想他受气。
我借着摆摊卖豆腐脑的机会,了解了那个叫做赵智的赵国公府门房的儿子。
他有一群狐朋狗友,经常一起出去玩乐。
可最近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嫌隙,赵智和另一个混子看上了同一个私娼,两人发生了口角。
我故意在另一个人上门和私娼相会时,让人拦住赵智告诉他此事。
赵智有些上头,冲进私娼馆和那人打了起来,那人被他打得愤恨离去。
赵智一直到很晚才出来,他大概高兴,喝得醉醺醺的,在巷子口被我绊了一跤。
他大怒着爬起来喝骂。
我却捂着腿哭道:「公子可否拉小女子一把,我被人打断了腿,动弹不得……求公子救命。」
18
很多人都说过,我的声音很好听。
我有一把好嗓子。
幼时,我的养父曾经开玩笑地说等我长大了将我卖给唱曲儿的,定然值不少钱。
我害怕被卖,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后来,他说我是个哑巴,不会来事儿,便将此事给忘了。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嗓音很好听,在相府时,楚家有戏班子,我远远地听过,那些曲儿我听三遍就能唱出来,我知道自己是有天赋的,可他们说那是下贱行当,没有千金小姐会去学,我因此又闭了嘴。
但那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我想给自己增加一些赢的筹码,说话时拿腔捏调,用足了平生演技。
赵智果然被吸引。
他啧啧一声,嬉笑着俯下身来,一脸淫邪。
我害羞地扭过头去,手上的匕首却干脆利落地一刀割开他的喉咙。
他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跪倒在地,我将刀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我本来没想真的弄伤自己,但绊倒赵智那一下,意外被他真的踩中了腿。
第二天,我在院子里浣洗衣服,听到隔壁婶子大声地喧哗,说铜古街死了人,又说杀人的是一个和人争夺私娼的混混,两人闹了矛盾打了起来,捅死了人。
那把刀是我从混混家偷来的,没有人知道。
这件事情没有牵连到任何人,可该死的人却都死了,我很高兴。
宋独鹤吃饭的时候,却沉着脸。
「你昨天回来得很晚,回来后,去厨房烧了东西,早起又洗衣服,枝枝,你干了什么?」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
我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
我希望他夸我,因为我终于靠自己的脑子做成了一件事情,我没有让人欺负到我们。
可宋独鹤有些失望。
「枝枝,你就没想过失手了怎么办?你以身入局,若不能全身而退,我该怎么办?我难道不会为你复仇吗?我无权无势能救得了你吗?」
我心里再次涌起细碎而甜蜜的疼痛。
有人比我更珍视我的性命。
这么好的宋独鹤,我真的没办法放下他。
末了,宋独鹤道:「若有下次,你等我腿好,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那时心里虽暖,但其实并不太理解。
但此时此刻,我终于体会到了宋独鹤的懊恼。
楚凝她以身犯险,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了。
偏偏我没有想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反而让她用我告诉她的事情,将我怼了回来。
我和楚凝陷入了冷战。
她对我拿起公主架子,每天仰着脑袋,见到我就故意冷哼。
而我想晾一晾她,同时也在思考以身入局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我想不明白,心里纷乱。
恰逢有个小宫女说知道一点儿宋独鹤的消息,我便去了,当做散散心。
其实在宫中这段时日,宋独鹤的事情,我早已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宫女太监乐意用自己知道的消息换我一点儿打赏。
有些话是重复的,但只要有人说,我就听,我想,若有万一呢,若这一次,我听到的是不一样的信息呢。
那小宫女说的其实并无新意,但我还是给了她赏钱,让她打听到新的消息再来告诉我。
她们私底下都说那个死在诏狱里的宋独鹤是我的未婚夫,我是来为未婚夫收尸骨的,我听了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遗憾。
我和宋独鹤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棵树,看得见,彼此致意,却恪守着边界,从未有过逾矩之处,更没有表达过心意。
赵璞出现,我并不意外。
楚凝的玉宁宫有赵贵妃的眼线。
赵贵妃被禁足,若他不来找我反而是怪事。
而这半年来,楚凝身边唯一的变数便是我,因为我的存在,楚凝变了许多,赵璞大概回过味儿来,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他是真的来道歉还玉珠子,还是故意离间,都不重要。
他的目的达到了。
我一进玉宁宫就被侍女摁住。
19
楚凝坐在宝座上看着我,小小年纪已经颇有气势。
「你和赵璞刚才在花园里做什么?他给了你什么?你是不是想背叛我?」
我一点也不怕楚凝。
我说过,她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女孩子。
我有对付她的办法。
我挣开两边的侍女,口中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柔声道:「公主,好疼啊!」
楚凝瞪大眼睛,没好气地道:「你别装。」
我露出自己的手腕,上面有清晰的手指印。
我小声道:「殿下您看,赵璞为了拦住我,把我手腕都捏疼了,殿下能给我吹吹吗?」
楚凝微微红了小脸。
「本宫在审问你!」
「真的很疼。」我垂下眼睫。
楚凝纠结了一下,跳下椅子,向我走来,认真地拉起我的手,在我手腕上吹了几下。
「还疼吗?」
「不疼了,殿下吹过就一点儿也不疼了,殿下对我真好。」
楚凝稚嫩的小脸上涌起一抹骄傲,「那当然,你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护着你。」
但很快,她就又变了脸,恶狠狠道:「你最好别背叛我,不然……不然……不然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忍不住笑,也忍不住难过。
她很快就要品尝到背叛的滋味了。
赵璞在离间我和公主,而我何尝不是在利用这次机会,揪出赵贵妃的内奸。
我轻轻抱住楚凝,柔声道:
「不会的,殿下,我不会背叛你,我只会好好地爱你,只会愿你岁岁安宁,平安喜乐。不过,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就到殿下面前说我的坏话,是谁在挑拨我和殿下的关系。」
楚凝看向她身后的婢女兰沁。
兰沁慌张了一下,就站出来主动道:「我看到赵世子和姑娘拉拉扯扯,便误会了,请姑娘恕罪。」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另一个婢女芳汀。
芳汀的脸色一下变得雪白,张口道:「姑娘是怀疑我吗?」
我很笃定地回答。
「不是怀疑,而是确定。」
早几天前,我就察觉了不对劲。
我在宫里打听宋独鹤的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该知道的消息已经知道得差不多,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再来找我,怎么偏偏这一次又有小宫女来说有新消息。
而不久前,赵璞曾试图和我说话,被我假装没看见避过了。
偏这么巧,今日我前脚刚和小宫女说完话,后脚赵璞就出现。
至于为什么怀疑到芳汀的头上,是因为芳汀在我走后没多久就去见了兰沁。
前几日兰沁做错事被公主申斥,她心里急需讨好公主。芳汀知道兰沁霸道、善妒,知道她一向很讨厌我们这些跟在公主身边的伴读,觉得自从我们来了,公主对她便不再倚重。
她只要稍微暗示兰沁,兰沁就会自己急着去抓我的把柄,她自己则完美隐身。
若计划成功,她则能不动声色地栽赃我,离间我和公主。
若计策未成功,受罚的也只有急于求成的兰沁,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
芳汀矢口否认。
五公主干脆利落地命人搜芳汀的房间。
芳汀吓得急忙求饶。
可迟了。
很快从她的房间里搜出了不属于宫女该有的金锭、首饰等物。
芳汀无话可说。
五公主容色复杂,她蹲下来看着芳汀。
「你以前说过我母后救过你的命。」
芳汀苦笑一声,容色惨淡。
「公主,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皇后去了,人人都要依附赵贵妃,奴婢也不能幸免。您是公主都过得那么难,更何况我们这些皇后宫中的旧人呢?」
芳汀被拖了下去,杖责二十,交给宫人司处置。
兰沁杖责十,被赶出玉宁宫。
她红着眼睛,无比后悔。
她哭着说,自己只是着急,从未想过背叛五公主,她只希望五公主多重视她。
可楚凝却格外冷静,她看着哭得无比伤心的兰沁,忽然看透了一些东西。
「可你希望我的身边只有你。」
那不是真心,是控制。
20
这一天的楚凝很难过。
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待着,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她始终记得:
芳汀以前给她送过饭,宫女的饭是有定额的,给了她,自己就没了,可芳汀宁愿饿肚子也将饭送给她。
兰沁则为她缝过衣裳,她没有冬衣,兰沁将自己份例的衣服改小给她穿,还塞了厚厚的棉花,宁愿自己冻着。
她靠着她们才活下来,对她们无比信任,她想带她们一起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她发现,有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静地说着,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有定数的,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长长久久是奢侈,半路分离才是人生常态,若你想长久,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勉强做到一二。」
「人都是会变的,你在变,旁人在变,世事也在变,能彼此契合地走一段路已经是莫大恩赐,强求不来的。」
经历过世事如霜,我才渐渐明白。
不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那些纯洁、天真、初心不变的人,要么自己内心稳如磐石,要么有人在为他/她遮风挡雨。
可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幸运。
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都在不停地打磨自己,改变自己。
而变也不是坏事,我永远喜欢那些变得更好、更有野心、更有才华、更有风骨的人。
我也喜欢那些坚定如磐石、初心不变的人。
这些特质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只看她/他选择改变哪一部分。
我将从赵璞那里得来的玉珠子交给楚凝,挂在她的脖颈上。
楚凝摩挲着珠子,心里安稳了许多。
「表兄的东西,你不自己留着吗?」
「不了,他留给我的东西足够多了。」
他留给了我没有他也能独自生活的力量和勇气,这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我和楚凝赢得了一次短暂的胜利:为宋皇后立传,也揪出了玉宁宫的内奸。
但没多久,就迎来了三皇子楚翊的反击。
他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策论传遍上京,三皇子的势力趁机上书正德帝请求立三皇子楚翊为太子。
太子已经去世多年,二皇子夭折,如今年长的皇子中只有楚翊出类拔萃。
孔方慈读过楚翊的策论后连连赞叹,说这一篇策论言之有物,观点清晰,论据充分,是一篇难得的治国良策。
「与曾经的太子殿下比也……」
他说到这里紧紧闭了嘴,大概自知失言,匆忙下课。
楚凝很生气,她一路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小脚跺得极其响,仿佛如此才能发泄心中的愤怒。
「若我太子哥哥在,哪里轮得到他耀武扬威,若我能早几年读书,我也不至于被人看轻至此……」
她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愤怒。
她愤怒的不是三皇子楚翊优秀,而是自己起伏不平的命运。
我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柔声劝慰。
「没关系的,殿下,读书好坏定义不了一个人好坏,您在别的方面已经足够厉害。」
「您能一个人长到十二岁,还能救陛下,获得陛下的宠爱,非常了不起,这样的毅力和坚韧比读书好更可贵。」
「您要相信自己,我们不跟任何人比,我们专心成就自己就好。」
「旁人再优秀,走不了我们的路,同样的,我们也走不了别人的路。」
「每个人都只能专心走自己脚下的路,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走好就已经足够棒。」
「我相信殿下的未来一定光明璀璨,我们不必急,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我会一直陪着殿下。」
楚凝紧紧抱着我,叹息道,「姐姐,有你真好。」
我欣慰地摸摸她的小脑瓜。
一个人却从一丛花树后站了起来,神色淡漠地看着我们——正是三皇子楚翊,搅动上京风云的主人公。
楚翊目光淡漠地扫过楚凝,落在我身上,声音冰冷而厌倦。
「你叫什么名字?」
21
楚凝挡在我身前。
「三皇兄你做什么?」
楚翊不理她,只固执地问:「本宫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神情有些癫狂,很不对劲。
我握住楚凝的手,带她退后几步,小心道:「臣女林枝。」
「林枝……林相的女儿?」楚翊仿佛想起我,他仔细盯着我的脸,沉声道:「本宫记得你并不长这样。」
是的,我变了。
宫中养人。
我吃得好,住得好,虽心事重重,但我学会了放过自己,该睡的时候睡好,保证第二天起来有足够的精力处理诸Ťŭ⁺多杂事。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相府那个黑豆芽一样细弱的女孩儿。
我逐渐长开了,有了一些富贵荣华养出来的气度,容色也娟秀起来。
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不彷徨了,我不会因有人诋毁而神伤,也不会因旁人的夸奖而喜悦。
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不那么美好,但正在往美好的样子生长。
更何况,从前我和楚翊只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他赶我出府那一日。
那天下着大雨,我被雨淋得狼狈不堪,他只厌恶地瞥了我一眼就扭过头去,能有什么印象呢?
楚翊靠近一步,问我:「本宫问你,若你不愿意比,但你的父母亲人逼迫你比,你又能怎样?」
我抬眸看他,他眼尾泛红,黑眸中戾气翻滚,眸底却藏着一丝希冀。
我感觉若我不回答,他会拿剑架在我脖颈上,逼迫我给出一个答案。
我凝眉思索了下,平静道:
「殿下,那只能说明我不是那么幸运。」
「若我的父母无法想开一些,我只能自己想开一些,若都做不到,只有远离他们。」
「父母亲缘虽是天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遇到一对很好的父母。」
「离开是最好的法子,自救者天救,对臣女来说,便是如此。」
楚翊愣在那里。
我拉着楚凝悄声退去。
他的眸光穿过我们,看向很远的地方。
我和楚凝走出很远,他依旧在那里,像一个石柱子。
楚凝说楚翊有些大病,躲在那里吓人。
我也觉得他精神似乎不正常。
我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又提醒自己下一次不能在外面轻易发脾气,太危险了。
此事就此揭过。
正德帝将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奏折压下,但是将赵贵妃放了出来。
而楚凝这边也找好了二十几个文人整理古今皇后传,其中宋皇后的部分主要靠正德帝口述,楚凝与正德帝的接触增多,父女感情竟有了几分亲昵。
这是一件好事。
唯一厌烦的是,楚翊竟然也经常会出现在御书房。
楚凝向正德帝撒娇,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两人颇有一种争夺父爱的架势,正德帝竟也颇受用,他大概以为这是天伦之乐,但楚凝对他是假意,而楚翊看起来对他似乎也并没有多少真心。
好在,楚翊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他,便只能维持现状。
时光匆匆,中秋那日,林孺诚说想我了,遣人来接我回家,我以陪伴公主为由拒绝。
他却求到了正德帝跟前,最终,正德帝批准我们四个伴读出宫回家团圆。
22
我坐上马车,告别楚凝,回到相府。
这一次全家都在门口迎我。
林孺诚看到我,唇角难得挂了一丝笑容。
娘亲打量我的目光透着惊讶,旋即红了眼圈,眼底带着激动。
林乘风一如既往端着兄长的架势,冷肃而端凝地对我点了点头。
林蝶云脸上笑着,眸光却冷,手中一柄扇子轻轻摇着,极有风致。
我从马车中下来,并没有靠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们。
在宫中的日子,我心智计谋涨得飞快。
我已经想明白,我初来相府那日应该是被林蝶云算计了。
她不希望我获得爹娘宠爱,所以买通嬷嬷故意让马车坏在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让我冒着雨一步步走了回来,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也让我看清了亲人的势利。
我那时恨她。
后来就懒得恨了。
我的内心被宋独鹤注入了力量。
我的眼界被楚凝打开。
我已经知道我的父母兄长都是烂人,我已不在乎从他们这里得到爱,自然也不在乎他们如何看我。
我反而很庆幸尽早看清,没耽误多少工夫在他们身上。
林相看我如此,沉着脸,冷哼一声。
「你见到父母便是如此态度?」
我有些厌烦。
我把他们当爹娘的时候,他们没把我当女儿。
现在我不理睬他们,又巴巴地黏上来,口口声声说是我爹娘。
真下贱!
「林相千辛万苦将我弄回来,应当不是来说这些话的,有话不妨直言。」
林孺诚被噎住,他狠狠瞪我一眼,道:「你随我进来。」
我径直掠过众人,跟在林孺诚的身后,对其余人视若无睹。
我听到身后传来娘亲的讶异声,林乘风的骂人声以及林蝶云看似为我解释,实则越描越黑的说话声。
我回眸意味深长地看他们一眼,旋即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这是他们曾经用在我身上的手段,蔑视的、无礼的、高高在上的笑,如今我也学会了,用起来并不麻烦,只要把自己看得重些,把旁人看轻些,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那边消停了,三个人惊愕不已,仿若第一次认识我。
到了书房,林孺诚示意我坐下。
他仔细打量我,像个慈父一般叹息一声,关心我在宫中过得如何。
我不言语,只神色淡漠地喝着茶。
我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激怒一个人,那就是无视他,轻视他,让他自己先急得跳脚,而我如看猴子一般看戏。
林孺诚很懂这一套。
他拍一下桌子,发出一声冷笑。
「五公主护不了你一辈子,她只是一个公主,迟早要嫁人或去和亲,到时候谁为你撑腰?为父今日叫你回来,是想给你指一条明路,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为父想让你认祖归宗,记入族谱,以后你就是我林府二小姐。」
他顿了顿,等着我感恩戴德。
藤萝才会依附。
大树独木成林。
我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我干脆果断地拒绝了林孺诚。
「林相,若你拿不出更多的筹码,便不用再多说什么。」
林孺诚眸中绽放出光芒,态度反而更为欣赏。
「你倒稳得住,你若认祖归宗,为父可扶持你为三皇子妃,将来三皇子做太子,你便是太子妃,未来还会是皇后。」
他说得情绪激动起来,仿佛一副未来美好的前景就在他眼前。
我做三皇子妃,林蝶云做赵家世子妃,都是皇亲国戚,名声最鼎盛的人家,林家将来的富贵荣华无人能及。
只除了我不同意。
「林相先说服三皇子再说。」
「若这便是三皇子的意思呢?」
23
我有点愣怔,我与楚翊仅仅几面之缘,我实在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孺诚道:「三皇子看上了你,这是你的福气。林枝这个名字不好,为父会为你改一个名字,至于五公主那里,你先与她虚与委蛇,等过阵子,为父会想办法将你弄出宫。」
我第一次发现,林孺诚和林乘风一样,都很喜欢安排别人的人生。
可能在他们眼里,我不算人,是一个物件,他想将我安排去哪里,我都应该乖乖听话。
我淡淡道:「我叫林枝,只会叫林枝,我不会嫁给三皇子。」
远离他们才是我的福气。
我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林孺诚的声音在我身后冰冷地响起,「孽女!」
路上,我遇到林乘风,他试图拉住我的衣袖,让我给娘亲道歉,因为我让娘亲伤了心,她现在哭得不能自已,林蝶云在安慰她。
他说我不如林蝶云孝顺,不是亲生的尚且知道不能让娘亲伤心,我这亲生的一来就气娘亲,实在可恨。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假金镯子,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听不清,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他凑近了一些。
我见他靠了过来,立刻用了十足的力气,一拳打中他的鼻子。
林乘风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冒金星,捂着脸,眼泪流了出来。
我冷冷道:「你真的很像一只烦人的苍蝇,帮我转告宰相夫人,她既然已经看出来我手腕这只镯子是假的,为什么不去问一问她最信任的嫡女,什么时候换的镯子。」
我扬长而去,并没有立刻回宫。
而是去了我和宋独鹤的小院。
那里门扉紧闭,院子周围长了一些草。
我离开的时候给了隔壁婶子一点钱,拜托她帮我看一看院子。她会抽空过来打扫一下,整个院子还算干净。。
但无人住的院落似乎破败得特别快。
我开始收拾屋子,拔掉院子里的荒草,烦躁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我打了林乘风,这在以前不敢想象。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是真的,公主的伴读大概是六品官,因为我真的可以见到皇帝,甚至皇帝有时会问我几句话。
果然,权势是好东西,能将所有不平统统化作平坦大道。
若坏人掌握了权势,好人将无出头之日。
所以,好人更该去争去抢,只有好人占领权势高地,坏人才会忌惮,才会恐惧,才会瞻前顾后,左右思量。
隔壁婶子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看到我她有几分故人相见的喜悦,高兴地和我攀谈几句。
末了,又似乎想起什么,跑回家去拿了一个东西过来递给我。
「这是上次在你院子里发现的,你看看是不是你忘了收的。」
我打开,看到了一个很简单很便宜的平安扣。
我的心却噗通噗通快要跳出来。
我问她在哪里发现的,婶子给我指了个地方,我很清楚地记得,那里我特意收拾过,绝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平安扣。
有人在用这个平安扣给我报平安吗?
会是谁?
该是谁?
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宋独鹤,却又不敢确信。
我若无其事地向婶子道谢,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可在帘子落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将平安扣拿了出来反复检查。
但很可惜,那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平安扣,找不到任何独特的信息。
一颗心活了又死,又不敢完全死,备受折磨。
回到宫中后,我将平安扣挂在身上,依旧好好照顾着楚凝的饮食起居,陪着她读书习字,听大儒辩经。
只是我很少再陪她去正德帝的御书房,每次都是让别的伴读去,回来再听她们详述当天发生的事情。
后来,她们说楚翊也很少去御书房了,我的心才渐渐放松下来。
时光匆匆而过。
没多久,宋皇后的传记整理完成。
正德帝读了之后愣怔许久,他将那传记放在枕边日日摩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任何表示。
24
楚凝很生气。
她大概发现,完成传记的这件事情或许不能帮宋家平反,反而替正德帝圆了梦。
我安抚她。
「没有关系,想想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传记本就是一个幌子。
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人。
那些写传记的文士出入皇宫这么久,正德帝已经用顺手了,不能传记写完就将人赶出去,总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大小不一的职位。
这些人都是楚凝亲自挑选进来的,楚凝是他们的贵人。
或许有人会忘恩负义,但也会有人感激楚凝。
无论如何,楚凝都有了一批自己人,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化作扎入林孺诚和赵家势力的尖刺,让他们痛苦、忌惮。
再说,传记也不是完全无用,它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正德帝:斯人已逝,而他亏欠宋皇后。
只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这种亏欠就会变成利刃,席卷赵氏一族。
果然,没多久,正德帝就给其中许多文士安排了职位,那些人感激万分,剩余修整其他朝代皇后传记的人更是加倍努力,期待有一天也能鱼跃龙门,朝见天子。
时光飞逝,秋去冬来。
十一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初雪。
我给宫人们放了半天假,让她们带着楚凝一起去玩雪,我自己则漫步在银装素裹的花园中,偶尔兴致来了,用脚踩出一只只兔子。
我只会踩兔子。
是宋独鹤教得。
我和他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下了一场大雪。
我们休沐一日,搬了炉子出来,煮茶品香,赏飞雪飘飘。
他教我在洁白的雪地踩兔子。
那是我们难得抛下复仇之心可以轻松惬意享受生活的时刻。
大雪纷纷,踩出来的兔子很快被新雪覆盖,可我始终记得宋独鹤在雪中对我回眸灿然一笑的样子,那是历经千山万水却依旧坚守本心的笑容。
自那以后,我再未见过比那更干净澄澈的笑颜。
「这是兔子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背后缓缓响起。
我回眸看到了楚翊。
他头戴金冠,披着大氅,乌黑的发垂落在雪白的狐裘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了无情绪,修长如玉的手指攥着一柄油纸伞,指节处因为寒冷透出淡淡的粉色。
赵贵妃是明艳夺目的美人。
楚翊亦有一副美人骨。
他安静说话的样子无害而明净,让人很难对他有敌意。
我垂眸,「是兔子。」
他开口道:「为何要拒绝本王,做本王的王妃不好吗?」
我讶异他竟然亲自说这件事,又觉得一次把话说清楚挺好。
「殿下为何要如此?我们只见过区区几面。」
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
色相?即便如今我变得干净白皙了,也只算长相清秀,并非美艳绝伦的大美人。
内在?我只是一个伴读,才华也并不惊艳。
权势?可他本就已权势滔天,林孺诚还站在他那一边。
所以我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楚翊垂眸静静地看着我,笃定而执着。
「陪在我身边,我会放过楚凝。」
我一惊,下意识地就往楚凝的方向奔去。
我差点儿忘了,很早以前我就觉得楚翊不太对劲。
他在人前是冷静睿智风度翩翩的天潢贵胄,可他一人时会冷漠地拒绝任何人的靠近,身边陪着的只有一个赵璞,甚至有时他连赵璞都驱赶。
他只喜欢一个人待着,仿佛对世间其他人无比厌倦。
这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若真的对楚凝做些什么,以正德帝瞻前顾后、看重颜面的德行,很可能不会为楚凝报仇,反而会找个合理的借口让楚翊置身事外。
哪怕他背后申斥打骂楚翊几句又如何?楚凝没了就是没了。
楚翊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看样子非要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殿下莫非忘了,是谁栽赃我打碎了你的玉佩,又是谁将我乱棍打出相府?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与一个打杀我的人在一起?」
25
楚翊愣住。
我挣开他,到处寻找楚凝。
看到她正高兴地与宫女堆雪人、打雪仗。
我的心猛地放松下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楚凝大概感受到我的惊慌害怕,她静静地将小脑袋靠在我肩膀上,默默地回抱我。良久,轻声道:「姐姐,别怕,我快要长大了。」
过完年,楚凝就跳到十四岁了。
她真的要长大了。
过完年后,边城忽然来了一封上奏,提及当年宋国公被赐死后的事情:
边城换了主帅,新上任的主帅难以服众,又急于讨好正德帝,所以换了坚壁清野的方略,出城迎战。
结果几次打了败仗,后来为了免受责罚,竟与敌军勾结,让出几个镇子,敌军负责在前方烧杀劫掠,他们后面名义上追击敌人,实则杀良冒功,屠了整个村镇当做自己的军功。
此事一到京城,便震惊朝野。
因为那位主帅是赵贵妃的一位远方堂兄,赵氏一族被架到了火上烤。
各自的势力阵营在朝堂上吵得口沫横飞,大打出手,正德帝发了几次怒火,调集人手去边城彻查。
前朝沸沸扬扬,后宫也不得安宁。
赵贵妃心火旺盛,四处找茬,很多嫔妃被她借口惩罚,纷纷闭门不出,生怕被波及。
我让整个玉宁宫的人都小心一些,战火却还是烧了过来。
赵贵妃领着人亲自来到玉宁宫,气势汹汹,剑拔弩张。
从前我远远见过她几次,但每次都低头行礼,她那时大概也很高傲,并未将楚凝放在眼中,并不搭理玉宁宫,所以我其实并不清楚她的长相,只知道是个美人,却不知道是何等美貌。
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就被惊艳了。
那真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大美人,称得上倾国倾城。
难怪正德帝为了她放弃自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宋皇后,也难怪她能称霸后宫这么多年,依旧是正德帝最宠爱的妃子。在色相这一块,她是无敌的。
她明眸扫过楚凝和我,柔婉的声音淡漠道:「给本宫搜。」
「你要做什么?」楚凝愤怒得小脸涨红。
赵贵妃款款走下宝座,她唇角天生上扬,不笑也媚三分,她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楚凝的下巴,小手指的护甲则对准了楚凝柔嫩的脸蛋,幽幽道:「当初本宫一念之仁,放过了你这个小老鼠,没想到你不感恩戴德,竟然意图诅咒本宫。」
「娘娘,找到了!」一个宫女举着一个巫蛊娃娃兴奋地前来禀告。
「将她们抓起来!」
赵贵妃唇角勾起胜利的弧度,护甲漫不经心地划过楚凝的脸蛋,血珠子便顺着她指甲的方向刺啦冒了出来。
楚凝闷哼一声,我的心一阵揪痛。
楚凝大声地怒斥这是栽赃陷害。
赵贵妃冷笑着带着巫蛊娃娃离开。
我目光环视四周,看到了一个满脸心虚的伴读,她对上我的眼睛,赶紧低下头去。
她叫何念念,从前说自己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还是在宫里才吃上饱饭,少挨打骂。
她说,这是她过过最好的日子。
很快,一群侍卫涌了进来。
楚凝被软禁。
我和其余人被拉入刑房审问。
没多久,何念念被带了出去,面见正德帝。
而我坚决不承认楚凝做巫蛊娃娃谋害赵贵妃,刑房对我动了刑,鞭子抽打在身上的时候我其实并不太害怕。
我从小到大就被鞭子抽。
我挨惯了,知道鞭子抽在身上刚开始会火辣辣地疼,后来就会麻木,看着皮开肉绽,其实能养好。
但夹棍上在手指上的时候,我真的怕了。
我才学会写字没几年,我才学了一些技能,全都靠这双手施展,若是手骨坏了,我该怎么办?
但夹棍还是无情地绞紧我的手指,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眼泪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然后,我听到一声冷漠而愤怒的声音。
「放开她!」
26
我透过泪珠,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楚翊。
他走过来,脱下大氅,盖住我破烂的衣衫。
他将我抱起,带我走。
我轻轻扯动他的衣衫,低声哀求:「殿下,带我去见陛下。」
楚翊停住,一向无波无澜的眸子此时情绪很是复杂。
「殿下,陛下定然会传唤我。」我坚持。
楚翊转了个方向,向着御书房走去。
我脑子很乱,细细想着若见到正德帝,该如何简明扼要地说清楚自己想说的话。
我没有留意到楚翊的沉寂,也没有看到他眸子里的哀伤,满心只有即将去战斗的孤注一掷。
我们在御书房外等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了里面赵贵妃的哭泣,楚凝的愤怒,以及被带来的宫女太监求饶的声音。
没多久,太监宣我进去。
我挺直脊背,踏入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大殿,俯身跪倒在地,声音铿锵有力,说出得每一句话,都字字清晰。
「臣女有事禀告,五公主是被冤枉的,臣女有证据,求陛下赐臣女笔墨,便于臣女说明。」
太监端来了纸笔。
我被夹肿了的手指颤抖着拿起毛笔,认真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个巫蛊娃娃的形状。
那几个巫蛊娃娃看起来相似,实际上各有不同。
我从民俗风情,出自的地方,材质,风格,细节各方面一一讲述其中差异,最终下了结论:
「从公主宫中搜出来的巫蛊娃娃,明显是北地风格,公主从未出过宫,玉宁宫中更无北地那边的人。」
「公主如何知道制作一个北地风格的巫蛊娃娃来谋害贵妃娘娘?」
「就算要害人,学得也该是京城这边的风格,为何要舍近求远。」
「而且巫蛊娃娃上用的布料有两种是名贵至极的料子,玉宁宫从未有过有过这种料子。」
「奴婢自来到玉宁宫,所入库的东西做了记录,并留存了样本,陛下一查便知,恳请陛下明鉴。」
赵贵妃有明显的慌乱。
楚凝则撇了撇嘴,扑进正德帝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哭。
「父皇,您明明知道太子哥哥是被如此坑害,您难道也想让凝儿就此丧命吗?」
这话说得实在大胆。
可正德帝的表情却心虚而哀痛。
我的心沉了又沉,他知道太子被害的真相,他后悔了,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真讽刺啊!
坐在高位上的帝王,因为一时意气颁下了缉拿太子的诏书,他本以为下面的人会懂他的想法,将活着的太子带到他的面前,接受他的审判和威慑。
他忘了他对赵贵妃的偏宠已经让底下的人起了重新战队的心思,杀太子成了他们献给赵贵妃的投名状。
他们带回来的是太子的头颅。
他给先太子的从来都是必死之局。
这一日,赵贵妃输了,她被禁足宫中,夺去凤印。
凤印落入到楚凝手中。
可皇帝却批准了林孺诚同意立楚翊为太子的奏折。
楚凝拿着凤印,却沉了小脸。
这是一场利益交换,正德帝在明确地告诉她,她可以动赵贵妃,但天下必是楚翊的。
她的小脸因为愤怒而失了血色。
她抬眸看我,大大的眼睛氤氲着清澈的泪水。
「我母后和赵贵妃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是啊!
算什么呢?
皇后已经母仪天下,却还是被抄家灭族。
赵贵妃专宠十几年,本以为权势滔天,可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命运任人宰割。
这天下没有谁的位子是稳的,只有那个人的位子是最稳的。
万万人之上的天下共主,只有这个位子是最稳固的。
我和楚凝默默地给对方上药。
末了,我轻声道:「公主,你应该走得更远一些。」
楚凝眸子亮了亮,「姐姐,我会努力的,谢谢你,若非你准备充分,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被弄死了。」
27
从知道自己可能入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我可以做些什么?我该怎么找到宋独鹤?该怎么从这乱局中找到一个可以撕开的口子?
人脉,谋略,权势,我要什么没什么。
我绞尽脑汁的想了很久,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最终,我又告诉自己,不要想得太大,着眼于小事,小人物就去办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不要为难自已。
我没有呼风唤雨,倾覆天下的本事,我要认清楚自己,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然后我就想到了那个让太子身败名裂不得不死的巫蛊娃娃。
我曾在相府里见过有婢女做小人诅咒别人,可两个地方出来的人做出的诅咒小人并不一样。
后来,秋燕来找我,我便请她帮忙收集各处的巫蛊娃娃,自己也从杂书中看各种风物人情,了解更多巫蛊之术的来历出处。
这些工夫很琐碎,但并没有白费,关键的时刻就用上了。
楚凝亲自审问了何念念。
何念念惊慌失措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看到楚凝进来,她跪在地上,眼含热泪地道歉。
她说她对不起公主,她是迫不得已,有人拿捏住了她的小娘,她和小娘相依为命,不得不做这件事情。
她求楚凝罚她。
楚凝已经经历过背叛,她现在已经可以很平静的处理这件事情。
她告诉何念念。
「你小娘为了不成为你的软肋,在你入宫没多久,就自尽了,你的家人亲友没有一个人告诉你吗?有段时日,我送你各种东西,你没察觉到这是在安慰你吗?」
何念念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抬眸看着楚凝。
楚凝淡定的让人将何念念带去宫人所接受她应得的惩罚。
何念念被拉出去,愣怔了好久,才忽然回神一般发出一声凄厉哀伤的惨叫。
楚凝没有回眸,眼角却有一滴泪滚落。
她其实挺喜欢那个谨小慎微总是一副乖巧模样的何念念的。
可惜啊,不是每个人都能陪伴着走到终点,有些人只能陪伴着走一段路,就消失在迷雾中。
她已经开始学着接受无常。
苦难会让人快速成长,楚凝除了读书之外,开始练习骑射,棋术,兵法,她如饥似渴的吸收各种知识,真正体会到学习的快乐。
我协助她料理后宫,将各种记账,考核,督查的方法推行出去,让账目明晰,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的考核内容,办事流程。
这是我从楚凝的师父孔方慈那里学来的,他很早就提议正德帝将这些方法推行到六部,只不过,正德帝没有批准。
看到后宫Ṱṻ₉运行起来,他老泪纵横,悄悄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
等楚凝来了,他又改了口,说楚凝才有他的风骨。
我和楚凝撇撇嘴。
认识越久越发现孔方慈表面是经世大儒,背地里其实是个老顽童,偶尔还会嘴瓢被我们抓住把柄,不得不从宫外带些东西进来堵住我们的嘴。
等我忙完,身上的伤也修养的差不多。
一个宫女忽然来找我,说冷宫中的赵贵妃想见我一面,请我过去一趟。
我去往冷宫,走到门外,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鞭笞的声音。
鞭子破空声无比响亮地击碎长空,透过门缝我看到赵贵妃拿着鞭子满脸愤怒地鞭打着楚翊。
楚翊的后背被鞭打出一道道血痕,他颤动着身子跌倒在地,血迹一点点渗透衣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着地,长发披散着,发出隐忍的闷哼,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反抗,更没有抬头看一眼自己的母亲。
赵贵妃绝美的面容有几分狰狞,她厉声怒喝。
「我让你弄死她,你为何不听?她死了,我们何至于一败涂地,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我这才明白过来,赵贵妃口中的那个「她」是指我。
原来,她派楚翊是来弄死我的,可楚翊却带我去了御书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要我死在你前头,你才甘心是吗?」
「要不要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到时你满意吗?你满意吗?」
「滚,你给我滚,都滚!!!」
赵贵妃扔掉鞭子,鞭身打中楚翊的脸,他脸上立刻红了一块。
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他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
他身形那样瘦削纤弱,丝丝缕缕的红渗透素净雅致的白色衣衫,惊心夺目,令人心颤,可大氅一披,他看起来又是那个丰神俊朗万人追捧的皇子,没人知道他华美的衣袍下,裹住的是一具破败的身躯。
28
我没有找赵贵妃。
我悄悄地避开,当做没看见这一幕。
我想到曾经在花园中遇到楚翊那一幕,他固执地问我:
「若你的父母亲人逼迫你比,又能怎样?」
我告诉他,若父母亲人不可改变,那就逃!逃得远远的。
可他是皇子,注定是逃不了的。
他站在了权利的高处,却似乎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命运啊,它可真无常……
到底是谁,可以捕捉到命运?
我真羡慕。
元宵那日,林孺诚又让我回家,我同意了。
但我的条件是见面可以,但不在相府,而是约在城中的百花居。
说来也很有意思,我吃过清粥野菜,也吃过皇宫的美味珍馐,却唯独没有吃过京城中的酒楼。
我和宋独鹤曾经路过百花居。
那时我们刚摆完摊子,可豆腐脑实在已经吃腻了,肚子又饿,路过百花居,闻到酒楼里传来的香味,两个人的肚子都不由自主的咕叽起来。
我们忍不住相视一笑,约定以后若发了财,定然来这百花居吃上一糟。
如今我来了,他却来不了了。
我到的时候,林家人已经到了,神情并不好看,被拿捏的不愉布满一张张脸。
若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恐怕这顿饭都不能平安吃完。
我仔细的品尝着一道道美食,打算等将来若有一天宋独鹤回来了,我会带他一起来这里品尝,我会点自己喜欢的菜,不委屈自己,也会点他喜欢的菜,不委屈他。
我们会好好地吃一顿饭,享受美好的当下。
吃完饭,林孺诚开门见山道:「上次的事情,你想得如何?」
他眸光狠戾,饱含威胁。
女儿在他这里大概不算人,是家里比较精贵的物件儿,必须为他所有,若不能不妨摔了,砸了,扔了,并不心疼,但决不允许她有了思想忤逆自己。
林乘风面露不忿,林蝶云神色紧张带了几分嫉妒。
只有娘亲脸上带了几分担忧。
她是家中最了解的林孺诚的人,大概感受到林孺诚的威胁,对我有了一点真情实意的担心。
我没有回答林孺诚,反而问她,「秦夫人,可查清楚我手上的镯子为何是假的了吗?」
秦夫人面色变了变,Ŧű̂₌张张嘴,转移话题。
「今日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世无其二,他愿真心求娶,你还是答允了吧,爹娘不会害你的。」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紧紧住了嘴。
我唇角微勾,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不回答其实就是给出了答案,她已经清楚的知道当初是林蝶云陷害我,而她问也没有问我一声就在内心判了我的罪。
还有爹娘不会害我的……
这是笑话吧?
爹娘不会害我,但会将我赶出门。
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告诉我,他们不爱我,不欢迎我,想要害我。
至少我不会对他们有期待,不会付出真情,又受到伤害。
我干脆问出自己想问的。
「赵璞是如何知道宋独鹤便是曾经的宋国公府小世子?是谁告诉他的?在我出府后,你们有没有追查过我的行踪?」
我目光在四人身上逡巡,落在了林乘风和林蝶云的脸上。
林乘风眉宇微蹙,林蝶云面容心虚,而秦夫人容色惨白。
林乘风站起来,厉声呵斥。
「够了,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娘亲让我一再忍耐,我才容你到现在,是你非要和乱臣贼子在一起,他是宋家漏网之鱼,他该死,不论是谁认出来的,都改变不了他宋家忤逆犯上意图谋反的事实。」
秦夫人拉住他,含泪摇头。
「乘风,不说了,不要再说了,当初是娘一时心软才会去查她到底去了哪里,牵扯出来那么多的事,枝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林蝶云扶着秦夫人,怒视我。
「是我认出来告诉了赵璞,又怎样?我自幼在记人上便过目不忘,只要我见过的人,哪怕相隔多年,我也能记起来,你不该怨我们,你该反省自己,为什么和坏人在一起,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我的心憋胀得厉害,仿佛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快要噎死自己。
我看向林孺诚。
「林相,你也如此认为吗?」
林孺诚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再睁眸,眸色变得无比冷厉。
「林枝,为父已容你胡闹多时,做事该适可而止。」
我一把掀了桌子,茶盏碟盘咣啷啷摔了一地。
去你的适可而止。
我偏不!
29
我转身离去,留下背后的呼喝怒骂以及气急败坏的诅咒。
我匆匆离开百花居,仿佛那里有无数只恶鬼追在身后,我幽魂一样的走在街上,走到人群中似乎才活了过来。
有些亲缘,不如没有。
因为每每见到,就仿佛又被伤害了一次。
即便告诉自己他们已经是陌生人,可还是会被猝不及防的真相戳中伤口。
街上一派喜气洋洋,花灯闪耀,锣鼓呛啷,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少男少女牵手而行,他们在认认真真的过节。
而我只觉得寂寞。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回了我和宋独鹤的小院。
到处在放鞭炮,烟花闪亮了暗夜,我扫去灰尘,躺在床上,想我该何去何从。
宋独鹤本不会暴露身份的,可因为救我,他被林蝶云认出,落得那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我几乎要忍不住责备自己。
但我很快打断了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
我使劲得告诉自己:
林枝,不可以责怪自己,你的确不知道真相,宋独鹤愿意救你,这是你的幸运,不可以责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你不是全知全能,你也不可以妄图全知全能,命运背后的因果线,你无法厘清,你只能尊重,只能面对,只能认为这是既定的命运。
命运来了,要么接受,要么干翻。
事已至此,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查,活在当下,好好想想还可以做什么,怎样做才能尽可能的挽回损失,改变命运。
我擦干眼泪,不再难过。
而是复盘我和楚凝该走得路,如今许多文臣已经安插在朝中为官,假以时日,会发展出一股可以对抗林相的力量。
现在欠缺的是武将的势力。
当初宋国公在边疆声望极高,他被斩首,定然有仁义之士为他打抱不平,这股力量是需要团结的,可我和楚凝都没办法去边疆,要想个法子去边疆收揽人心。
我想着合理去边疆的借口。
蓦地,在床角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翻开后,是一个平安扣,平安扣上刻了字:容城,上面还有一个极其小的仙鹤。
北地容城,宋独鹤。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门外响动了一下,我急忙将平安扣收好,走过去,打开门,便再次看到了赵璞。
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些厌烦,沉了脸。
赵璞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主动道:「出来走走吧。有些话说完,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关了院门,和他一起走上街道,融入人群中。
赵璞穿着一身蓝紫衣裳,锦衣貂裘,富贵无双。
我白衣蓝裳,腰系红带,不卑不亢。不知不觉间,我也成长为自己期待的样子。
赵璞道:「上次,你应看到了吧,表兄他过得挺苦的。」
原来上一次,是他假传赵贵妃的意思,让我去赵贵妃宫中看到了楚翊挨打那一幕。
赵璞絮絮向我说着楚翊的过往。
那是一个与众人印象中冷肃睿智,霸道贵气的楚翊完全不一样的人。
赵贵妃年轻时是名震京城的美人,天下英雄贵胄求娶的极多,但她野心勃勃,一心只想嫁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她如愿入宫,成了宠妃,诞下皇子,获封贵妃。
楚翊幼小时,她便对他寄予厚望。
万幸,楚翊天资聪颖,容貌出众,极得正德帝喜爱。
可他上面有个更出众的先太子殿下,先太子品貌端方,是帝后和诸多大儒亲手教导出来的出类拔萃的皇储。
先太子博闻广识,仁德宽厚,刚毅勇武,在朝中人人称赞,民间有口皆碑,是一个相当完美出色的太子。
赵贵妃内心大概感到绝望,先太子那么优秀,楚翊只有更优秀,才有一点儿机会。
她对楚翊用上了最严厉的教育,逼着他去争,去抢,事事拔尖,样样争先。
一个母亲的野心压在稚嫩的孩子身上是一座沉重的大山,楚翊用幼嫩的脊梁勉强撑着,但人不能一直身负重压,那不是人,是囚徒。
「表哥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你若细细了解过就知道。」
「那一日,他赶你出府,并非因为那枚摔碎的玉佩,而是因为他刚刚挨了姑母的责打,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
「你们吵到了他,他将你赶出府,但也罚了蝶云。」
「林枝,他从前对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遇见你,他开始有了一点儿人气。」
「你将五公主教得很好,他都看在眼中,他其实是羡慕的。」
「你能不能放下恩怨,帮帮他?像对待五公主那样包容他,让他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眸中的恳求浓郁而热烈。
30
我倒退了一步,摸了摸手上的假镯子。
楚翊可怜吗?
的确!
可我该怎么做呢?
人不应该忘记过去的苦难吧,因为那是自己的历史。
我和林蝶云两个人同样都打扰了他,但他命人将我打出府,却只是惩罚了林蝶云,他心里分得清谁可以打,谁只能罚。
人也应该是有亲疏的吧?
我能为了曾经伤害过我的人,背叛帮助过我的人,背叛我的立场吗?
那不可以。
宋独鹤将我养出一身傲骨,楚凝是我精心养育呵护的女孩儿。
我的使命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的一身尊荣,我想要的是善良得到回报,正义得到伸张,奸恶得到惩罚,坏人无处遁形。
我想的是让好人占领权力的最高处,让苦难灰飞烟灭,让更多的好人绽放笑颜。
而不是成为某一个人的开心果,解语花,只为他的喜怒哀乐而存在。
我又退后了一步,在赵璞失望的眼眸中给了他答案。
「不能!」
我眸光扫过一处街角,看到了提着灯笼站在灯火阑珊处的楚翊。
他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显得格外忧伤,一双漆黑的眸子没有一丝丝活气,他平静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可又好像说了很多。
我其实有一点点同情他。
他无法承担母亲的野心,全族的野望,如今的形势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他半分退缩。
可这是他们以倾覆他人全族寻求的结果,自然该承担起后果。
我同情他,但仅此而已。
我的选择从来都不是他,我只会为了我的选择全力以赴。
我转过身去,大步离开。
身后传来赵璞的一声轻叹。
「既如此,那一切就到此为止。」
我心中大感不好,立刻往前狂奔,便听到我方才待着的地方,竟有一把长刀劈下,刀击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人群乱了起来。
我混入人群中逃窜。
赵家疯了,林孺诚疯了。
我不能为他们所用,他们便要杀了我。
无数人向我涌来,声音杂乱,我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路人,我只能埋头拼命狂奔。
蓦地,一只柔软的手拉住我,我下意识要甩开,却听她叫了我一声,「姐姐。」
我扭头看见楚凝。
她虽狼狈,眼神却格外坚毅,跟我一起狂奔。
「有人说你有危险,让我来救你。」
「你不该来,这是奸计!」
「可这是真的,我不来,你必死无疑。」
楚凝的小脸格外坚毅。
我的眼角有一点儿湿润,我的小女孩也长成了美好有担当的样子,虽然还稚嫩,但已经在学着勇敢和承担责任。
她的侍卫和刺客拼杀起来,我带着楚凝四处逃窜。
皇宫怕是不能回了。
我很担心通往皇宫的路和当初太子被刺杀那天一样是一条必死之路。
我果断骑上一匹马,拉楚凝上马向着城外狂奔,身后有人骑马追了上来,利箭擦着胳膊滑过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可我顾不上,我只想尽快逃出城去。
上京恐怕没办法待了。
以后会有数不清的暗杀,刺杀。
我和楚凝的力量并不足以抗衡。
只有去北地,去容城,去找宋独鹤,在那里积蓄力量,才有可能重新杀回来。
我冲出城去,纵马疾驰,旷野的风吹乱了头发,打在脸上生疼,我将楚凝紧紧搂在怀里,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清晰的共振,我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要活,我必活,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杀回来。
活着,活着!
拼尽一切努力地活着。
身后追兵渐近,斜刺里却有一对人马冲了出来,拦住追兵,和他们厮杀起来。
为首之人大声道:「平安扣报平安,愿姑娘一路平安,鹤先生在等着您。」
31
是宋独鹤的人。
我鼻子酸涩,快速将平安扣的事告诉楚凝。
楚凝兴奋起来。
「姐姐,我们去找表哥,我想见他,你也想见他是不是?」
是的,我也想见宋独鹤。
很想,很想。
他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好,我因他而期待将我破破烂烂的人生扭转成锦绣辉煌的样子。
我想见他。
看他安好,看他闪耀,看他熠熠生辉,看我们一起扭转局面,一起让良善照雪。
我们一路冲过重重关卡,沿途不停有人接应,帮助拦截追兵,活下来的人则护着我们一路前行,眼看只要闯过风渡桥就能彻底逃离追捕。
风渡桥的另一头却出现了官兵的身影。
我被迫拉马停下,看着来人。
楚翊和赵璞站在桥的另一头,赵璞手中弓箭对准了我,楚翊却抬手将箭尖压了下去。
一个侍卫骑马过来,大声道:「林姑娘,太子殿下邀您到桥上一叙。」
楚凝神情紧张。
我想了想答应了。
我缓缓走上桥,楚翊亦缓步走来。
我和他站在渡桥的中间,桥下流水汤汤,桥上冷风烈烈。
楚翊张口想说什么,我却捂着胳膊嘶地发出一声痛呼,楚翊下意识低头向我看来,而我却从袖中掏出匕首准确无误的对准了他的喉咙。却
楚翊眸中闪过一丝哀伤,眼底是干涸的失望。
他说,「林枝,你根本就没想和我说话。」
是的!
我不想说话。
我只想活着。
趁他不备劫持他,是我想到最好的脱身方案。
我身后有楚凝,我必须让她活。
我的匕首抵在他喉咙,行动间匕首划破他皮肤,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楚翊却动也不曾动,仿佛感受不到痛觉。
「放他们离开,不然我杀了楚翊。」我冷喝道。
赵璞怒火中烧,无数长箭对准我们。
楚翊打了个手势,赵璞面色铁青地让开道路。
楚凝不肯走,她焦急地看着我,「姐姐!你怎么办?」
我看向楚凝身后的黑衣人,郑重道:「将她带走,路上拜托你们护她周全,此恩我来日再报。」
楚凝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大叫着「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却被黑衣人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黑衣人郑重对我点了点头,「姑娘大义,在下定不辱命,姑娘珍重!」
他将楚凝拎到自己马上,带着人疾驰过风渡桥。
眼看着他们去了,再也追不上,我依旧挟持着楚翊一动也不动。
赵璞冷冷道:「放人!」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对楚翊低低说了一句话,「对不住,我不放心。」
去往北地的路那么远,那么难。
我怕赵璞全力追捕就能找到他们。
所以,我要用自己最后一点力量,给他们添添乱,让他们无暇他顾,只能按照我的预设,去走那条指定的路。
我拉着楚翊,身体后仰,翻过栏杆,倒向滚滚长河之中。
耳边传来赵璞的怒喝声,众人的惊呼声,以及我心跳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杂而纷乱。
在这混乱中,我偏偏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林枝,这下我们该两清了吧……」
河水灌入耳朵,灌入口鼻,浮浮沉沉间,我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能任由命运将我淹没。
其实,我很怕水的。
幼时,养父母偶尔会神秘兮兮地说在河里又看见了一个溺死的女婴,泡得肿胀,被咬得坑坑洼洼。
说话时,他们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让我胆颤心惊。
所以,我从不在河边逗留。
就算去河边洗衣服,我也永远是背对着河水,用盆将水打上来洗,眼睛时不时环顾四周。
我害怕会有一双手在我专心洗衣时猛地推我一把,然后我也成了一个泡得肿胀,被咬得坑坑洼洼的女孩。
幼年的恐惧,在落水的那一瞬间加剧,我急切地想要抓住一点儿东西,抓住了就抓得死死的,绝不放手……
32
再醒来时,我和楚翊两个人都被冲到了一处水中间的浅滩。
我手中紧紧攥着的,是楚翊的一截袍角。
楚翊咳嗽几声,吐出几口水,目光幽深地看着我。
他说他本来会游水,但因为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他差点儿溺死在水中,迫不得已只能带着我一起游。
他差点儿累死。
我松开他的衣角,难受地猛烈咳嗽,咳到最后隐隐作呕,看到水都觉得晕眩。
楚翊道:「那么怕,为什么还要跳呢?」
为什么呢?
因为值得!
因为我是在拼命,不是在矫情。
因为没有后路的人是没有资格害怕的。
我和楚翊被困在这一处浅滩,周围水流湍急,即便是楚翊也不敢说自己能游过去。
我们被迫生活在这里。
刚开始,我们彼此防备着,我很害怕我楚翊趁我睡着弄死我,毕竟我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有一天下起了大雨,我感觉自己冻得失温快要死掉的时候,楚翊将自己的衣服抛了过来,他自己则笨拙的拔草编草席试图挡一挡雨,可惜他编得四不像,好可笑。
我想了想,将自己编的草帽扔给了他。
再后来,楚翊病了。
他苍白着脸,紧紧抱着自己瑟瑟发抖,他发着高烧,口中却哀伤地呜咽,「娘,不要打我,疼。」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高高在上的皇子和乡间长大野丫头一样,都会挨打。
既然自己挨打那么疼,为什么还要打人呢。
我仔细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胳膊上有伤,大概是被水冲下来时撞到了石头上,拖了很多天,本就有些红肿,淋了雨后,伤口已经化脓了。
我将溃烂的部分一点点刮掉,他被疼醒了,眼眸迷茫地看着我,眸光幽静,一瞬不瞬。
我告诉他忍着点儿。
他闷哼一声,冷汗淋漓,却没有开口说一个痛字。
我找来草药,碾碎后为他敷上。
他声音虚弱而沙哑的问我为什么救他,他死了不是更好?
我坐在水边,身边捡了一堆扁平的石头,漫不经心地打出一个水漂。
我指了指宽广的水面。
「我们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没有一艘船经过。」
如果想脱困,只能等那些人找楚翊,不然,我会在这里变成野人,或许某一天,就会不小心死去。
我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还没有见到宋独鹤,也还没有好好的为自己活过。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宋独鹤不敢死的心,因为真的真的还有夙愿未曾达成,死了都不能瞑目。
自那以后我和楚翊开始和平相处,他捡到鸟蛋会分给我,他不会生火的时候,我也会帮他生火。
半个月后,搜救楚翊的人终于找到了这里。
我被带上船,成了阶下囚,回到京城后,被关进宫人所。
再后来,赵璞气势汹汹地闯进我所在的牢房,命人灌我喝下一杯毒酒,我拼命的抠嗓子,想要将毒酒吐掉,却被人紧紧抓住手臂。
意识模糊间,我看到楚翊带人进来,命人将赵璞捉住,他自己则惊慌地接住倒地的我,语调里带了惶恐,他求我不要死。
赵璞骂他疯了。
又骂我红颜祸水。
「当初我就该一剑刺死你,而不是杀了你的婢女。」
我想到了那个被赵璞一剑隔断喉咙的小丫鬟。
她自私,浅薄,愚蠢,有一点点不够看的小心机。
她是犯了错,但罪不至死。
可有人杀她就如宰杀牛羊一般的杀了,那让我恐惧,我很害怕有一天,也会被人随随便便找个借口理由就杀了。
然后,这一天就到来了……
33
我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很华丽的房间。
我扭头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楚翊。
看见我醒来,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脸上的神情也松动了几分。
「你体内的毒已经清了,但还有余毒,需要按时喝药。」
「赵璞为什么要杀我?」
我声音暗哑,大概是喉咙被药刺激到,说话很是难受。
楚翊垂眸,单薄的眼皮遮住了眸中幽暗,瞧起来莫名几分落寞。
「因为我求母妃让你做我的太子妃,母妃说我中了邪。」
赵贵妃恨极了我,她在后宫一向无往不利,但在我手中却接连败了几回,不仅被申饬,还被夺取凤印,囚禁冷宫。
她高高在上惯了,这样的失败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恨不能杀我而后快,可偏偏他的儿子想要娶我,这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
所以,她发了狠的鞭笞楚翊,又命令楚翊亲自来杀我。
赵璞是个好表弟,他觉得我已经不是楚翊的解语花,而是一颗会影响到楚翊的毒药,所以,他宁愿做个小人,被楚翊忌恨,也要杀掉我。
可这场博弈最后的结果是楚翊赢了。
他去找了正德帝,第一次在他的父亲面前解下外裳,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血衣。
正德帝被惊到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喜欢的是一个连儿子都能打成这样的疯女人,他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伤害了自己的青梅宋皇后,他因此而后悔,甚至开始厌恶起赵贵妃。
他破例允准了楚翊的请求,并再次将刚出冷宫的赵贵妃打入冷宫,这一次,赵贵妃过得是真正的苦日子。
现在,我现在是他的准太子妃。
林家已经认我为女儿,林孺诚给我改了名字叫做林扶摇。
「这个名字你喜欢吗?」楚翊问我。
扶摇直上九万里,多大气豪迈。
这个名字甚至比林乘风,林蝶云都好听得多。
若我作为灰头土脸的乡下丫头初回到相府时,他给我改名字,我会觉得很开心,很温暖,很感激。
可现在我看到过世间最好的情,已经不在乎那一点点浅薄的虚情。
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名字。
我是林枝。
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儿,命苦,但运气好,遇到了贵人,长出了傲骨,会爱人,也会爱自己。
所以,我不需要改名字。
「不喜欢,我叫林枝,树枝的枝。」
楚翊默了默,他拉住我的手腕,黑眸中充斥着惊人的渴望,俊美的脸上带了几分隐忍的痛苦。
「林枝,做我的太子妃,我们一起好好生活,我会为宋家平反,会让宋国公一家冤屈昭雪,我会找到楚凝,给她公主的尊荣,让她快快乐乐的活着,给我一点时间,我都会做到,你陪在我身边,救救我,好不好?」
他毫不遮掩的向我展示他的脆弱。
他眼尾泛红,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哀求,连发簪上摇摇晃晃的流苏似乎都在说着他的哀愁。仿佛我下一刻拒绝,他立刻就会碎掉。
我该怎么做呢?
他很可怜。
但我没有精力去可怜每一个可怜人。
我是一个小人物,我只能去满足自己的小心愿,坚定的朝着目标一点点前进。
我平静的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不好……」
我救不了他。
我们天生就在敌对的立场,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立场。
而且,他只看到我对楚凝好,却不知道我为什么对楚凝好。
我养育楚凝,并不仅仅是在养育楚凝,而是在养育小时候的自己,那个自卑怯懦,野蛮生长的自己,我希望楚凝避开我曾经受过的伤害,躲过我踩过的坑,有一条阳光坦途,而不是步步荆棘。
在养育楚凝的过程中,她也回馈给了我真情。
从前,我认为自己在这时间孤零零的,后来我有了亲人,但那亲人并不是真正的亲人,他们带给我的只有伤害,痛苦,让我一点点失去生的希望,再后来,我遇到了宋独鹤,遇到了楚凝,他们是我从茫茫人海中为自己寻找的亲人,是我真正的亲人。
可我和楚翊之间即便费劲力气,也不会产生这样深的羁绊。
楚翊站起身,眼眸中泪光敛去,重新变成了那个冷酷无情的尊贵太子。
他薄唇失落的轻吐出几个字。
「林枝,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冷漠……」
34
我被软禁在太子府的偏院,就在楚翊院子的隔壁。
里面的侍女都叫我太子妃,我并没有去纠正,她们只听楚翊的话,我的话并不管用。
楚翊并不限制我的自由,他似乎喜欢看我在他的院子里,我看书,写字,种花,钓鱼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离开,太子府的任何地方都可以任由我出入。
有时我侍弄花草,他便命人将桌案搬过来,在离我很近的廊下,他看折子,处理公文,不时地抬头看我在做什么,见我做自己的事情,便又低下头去,专心自己的事。
有时我写字,他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告诉我某一笔写的不对,轻重没有处理好。我放下笔,沉默的低下头去。他也沉默着,然后转身走开。
他并不强迫我,让我有时候会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这样平静的生活似乎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我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所有人的嘴巴都闭得紧紧的。
春日的一天,一个侍女摔倒在我面前,从怀里掉出来一个平安扣。
其后许多天,她总找机会出现在我身边,不时地告诉我几句话,让我拼凑出外面的情况。
她说,如今我的名声在外面彻底的坏了。
林枝变成了一个通缉犯,罪名是伙同贼人掳走了五公主,如今正被全国通缉。
这一切是林孺诚所为,他希望以此逼得我没有了退路,只能依附他。
但林孺诚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被正德帝申斥贬官,如今赋闲在家,整日愁苦。
而外面也不安生,北地那边乱了,有军营哗变,一夜之间联合了好几座军营一起造反,已经往京都打来。
听闻是当初正德帝派人去边城调查赵贵妃堂兄勾结敌军,杀良冒功之事,结果,那调查之人与边城主帅勾结,欲将此事说成是子虚乌有,激怒了众兵士,造成哗变,那些兵士短短几日便占了几座城。
为首之人说自己是曾经的先太子殿下,跟随他的人很多。
我的心乱了节奏,呼吸都紧张了起来,脑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宋独鹤,是他冒充了先太子聚集起那些人吗?
我低声对那小宫女道谢。
小宫女面不改色的仿佛没听到一般,赶紧走了。
后来,她陆陆续续带来了许多消息。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给我准备了一副假死药。
「公主在等您,后续已经安排好,把您运出去后,最多七日您就会自动醒来。」
她将药丸递给我,我用手接过,正要入口,忽然剧烈的咳嗽一声。
「给我拿点水……」
「好……呃……」
她张口说话的一瞬间,我将药丸塞入她口中,并利索地合上她的嘴巴,逼她将药吞了下去。
她拼命的抠嗓子,却又重重倒了下去,像一只虾米一样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她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
她以为她已经彻底取信于我了,毕竟,我每一次都特别认真的听她说话,并感谢她,对她的话从没有怀疑过。
我淡漠地看着她。
「因为你不懂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她摔出来的那个平安扣质地太好了,宋独鹤很抠门的,他都是用很便宜的那种玉。
我从第一天开始就不认为她是宋独鹤派来的,我只是想多知道一点儿外面的事情。
35
那宫女死了。
楚翊回来后,查清楚人是赵贵妃派来的。
楚翊将我保护得太好,赵贵妃只能收买宫女,希望我中计被毒死,可惜没成功,反而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眼线。
我问楚翊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你不能将我关一辈子,我是人,不是鸟。」
「我倒希望你是鸟,这样就可以将你关在笼子里,枝枝,我们成亲吧,成亲后你是太子妃,你可以去外面走走,只是不要离我太远,离我太远,我怕保护不了你,现在想杀你的人太多了。」
赵贵妃视我如眼中钉。
赵家想除掉我这个妖妃,免得祸害了楚翊。
我被全国通缉,人人都想杀了我拿赏钱。
只有林孺诚现在拼命的想保住我,因为我现在成了他最有价值的女儿,
楚翊将婚仪提上日程,林孺诚很高兴,他给我列了一个嫁妆单子。
见我兴致不高,他沉了脸,让我看清楚形势。
「你还年轻,总以为情爱无比重要,但我可以告诉你,权势财富才是世间最要紧的东西,有了这两样,你可以买来无数你想要的,眼下太子迷恋你,这是你的福分,你莫要折腾,将那点儿感情磋磨没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平静地看着他,觉得他很可怜。
我见识过了世间顶级好的情,我知道好的情会让人血肉疯长,会让枯木逢春,会让心死之人再现生机,这些都是金钱和权势换不来的。
所以,我并不认可他的话。
但我不否认财富和权势是好东西,它们的确能带来很多好处,但我不会仅仅为了拥有它们而活。
林孺诚负气甩袖离去。
我对婚仪并不关心,但楚翊让众管事给我汇报进度,务必让我清楚步骤流程。
我有点明白他的心思,他希望我参与进来,如此才更有两人成婚的感觉,他知道我是排斥的,所以希望我能在参与的过程中有一些改变。
我原本并不打算插手,但十个管事里好几个都报假账,一个个表面恭敬,言行举止却透着傲慢。
我不喜欢被人当成傻瓜。
于是,我当场指出了几处错误,该罚的罚,该走人的走人。
很快,所有人都安生了。
他们没想到我会将账目理得这样清楚,还提了很多改进的方法,对我有了极大的改观,后来都恭恭敬敬的每日来禀告事情。
没多久,婚期到了。
我从林家出阁,林乘风扭捏着要背我上花轿,我冷漠地绕开他,自己走了过去。
他丢了脸面,气得发抖,一张脸神色变幻莫测,十分可笑。
林蝶云欲为林乘风说话,才张嘴,就被我身边的女侍卫警告:
「太子殿下有令,今日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太子妃的不好,否则后果自负。」
楚翊的本质还是那个冷情冷性的皇子,想打了打,想罚了罚。
只是这一次,我和林蝶云的位置掉了个个儿,我成了楚翊护着的那个人。
林蝶云倍感屈辱,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带着假笑看我上了花轿。
轿子绕城一圈,充分展示了聘礼和陪嫁,长长的队伍络绎不绝,真正的红妆十里,数不清的东西抬入太子府,无数人为了这件事情忙里忙外,这是一场匆忙却绝不含糊的婚仪。
36
入夜后,楚翊来到我房中,他掀开盖头,入目的依旧是一把匕首。
他打掉匕首,我却拔下头上的簪子再次对准了他,他闪身避过,我再次刺了上去,金簪刺中他胳膊,他推开我,捂着胳膊后退,鲜红的血渗透红衣,让红色暗了一块。
我们的喜袍是宫中最好的那一批绣娘赶工绣制出来的,繁复华美,精致细腻,他偷偷试过很多次,他是真的很期待这一天。
可惜,即便他是太子也不能所有事都顺遂心意。
他大概感到绝望,眼底的难过浓郁得化不开,他站在离我很远的另一边,像一只孤独的兽。
「枝枝,非要我死吗?」
我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我其实不太擅长安慰人,除了宋独鹤,没有人好好安慰过我,我没有习得这样的技能,宋独鹤消失后,我都是学着自己哄好自己。
人总要自己学着长大。
「说那么多没用,楚翊,你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楚翊眼中含了薄雾,声音倦怠而悲凉。
「是,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我想一起走过一段路也是好的,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和你天长地久,只是想和你一起好好的,安安安静静的走一段路……」
他身子摇摇晃晃,眼眸忽然变得迷茫,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点燃的熏香,他苦笑一声。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从坠桥那一刻,还是大婚?林枝,我好后悔啊……」
他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眼睛不甘心的阖上,无奈地晕了过去。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男女力量悬殊,就算楚翊让着我,我也不可能打得过他。
真正的算计是熏香里的迷药,只要我拖延足够的时间,楚翊就会晕过去。
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其实,没有真正的计划,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但要说完全没有计划,也不是的。
我考虑过各种方案的可能性,会有一个大概的评估。
从坠桥活下来那一刻,我就想着要随楚翊回宫去,我要像一颗刺一样,从内部瓦解他们,挑拨离间,让他们离心离德。
后来,也的确如我所愿。
赵贵妃和楚翊分道扬镳,赵家人和楚翊离心离德。
所以,这次婚仪,赵家和赵贵妃都不太上心,倒是方便了我动手脚。
婚仪的筹备,明面上我并不感兴趣,其实,时刻准备着接手,以便安插人手,劫持楚翊。
可我不能表现的有兴趣,我越抗拒,楚翊越着急,他知道我是孔方慈的得意弟子,精通庶务,故意让管事报错账,激起我的好胜之心,至于那些被我赶走的管事,他没让他们吃亏,都另做了安排。
他甚至也调查过我提拔的那些人手,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我只是自己有一点才华,本质上依旧无权无势。
他不知道的是从落入宫人所的那一刻起,宋独鹤的人就联系上了我,信物并不是什么平安扣,而是玉珠子,我送给楚凝的玉珠子,宋独鹤从小带到大的玉珠子。
他们原本想将我劫走,但我否定了那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划,而是坚持了自己的计划:
借着大婚需要采购大量物品的工夫,让宋独鹤的人伺机混入城中等待时机,其余人则借着送嫁的机会进入太子府。
林相给我的嫁妆是一百零八抬,但我准备了两份嫁妆单子,一份是与林府核对的,另一份是今天唱名用的,唱名用的那份嫁妆单子很长很长,足够我将人光明正大的带入太子府。
今天这一出计划并不完美,细细思索有很多瑕疵。
但我也不需要完美的计划ṭû⁸,够用就行了。
37
很快,外面的侍卫被打晕,宋独鹤的人将楚翊带走,我跟随其后,带着楚翊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我离开的时候,太子府已经大乱,火从四面八方燃烧了起来,有人在救火,有人在逃命,还有人和刺客厮杀在一起。
我带着楚翊直奔皇宫,以太子被刺客刺伤,急需救治为由,叫开了宫门,而宫门打开的那一刻,无数人从暗夜中涌出杀进宫内……
这是注定混乱的一天。
万幸结果是好的。
正德帝得到的消息太过混乱,刚开始他以为是太子造反,勃然大怒。
但他已经犯过一次杀了儿子的错,所以这一次,并不想杀了楚翊,只想将他活捉,想将他好好的抓住教训一番,故而守卫束手束脚,反击困难。
等知道是先太子造反,他懵了很久,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死而复生的儿子,犹豫之下,再一次失去先机。
等到最后,是楚凝带着人一马当先踢开了勤政殿的大门。
那一刻,正德帝是失望的。
他真的以为是先太子造反。
他竟然真的幻想过先太子没死。
楚凝将赵贵妃的头颅狠狠地摔在正德帝的脚下,正德帝只是面无表情得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你哥哥呢?」
「他不想见你!」
「他还活着?」
「哼!」
楚凝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在楚凝的身后,一个人被轮椅推了进来。
他长发竖起,头戴金冠,插着一根金簪,长长的流苏晃晃悠悠,让人的心也跟着颤了几颤,他脸上带着金色面具,看起来威严又华贵,身穿玉色衣衫,尊贵无比,气势无双,只推着轮椅的手指是扭曲的,以及一双腿无力的摆放在脚踏上,令人惋惜遗憾。
他是个残废。
正德帝眼角湿润,他站起来,颤抖着叫出了先太子的名字。
「宸儿……」
轮椅上的人气势沉静,他并不理会神情激动显然极其后悔的正德帝,而是嗓音嘶哑道:
「父皇,禅位吧!亏欠母后的,您该还了。」
正德帝有所迟疑,已经有侍卫将楚翊拖了进来,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没一会儿,后宫正德帝的其他子女也全部被押了过来,一个个整整齐齐地跪在大殿之中。
正德帝被逼着写下了禅位诏书,他写完后软软地依靠在扶手上,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身体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轮椅上的人道,「宸儿,让父皇再看看你。」
轮椅上的人缓缓摘下了面具,正德帝瞪大眼睛,惊得一下站起,他面色涨红,颤抖着手指指着轮椅上的人。
「你,你……」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字,就被人捉住灌下了一瓶药,他使劲抠着嗓子,狼狈地滚落下来,毫无帝王尊严。
因为药物,他脸色红得吓人,一双眸子充斥着血丝,不敢置信地盯着轮椅上的人,使劲憋出了「乱!臣!贼子」几个字,吐了一口血,便晕了过去。
他被关入冷宫,醒来后疯了。
他有时说自己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二十五岁登基,三十岁平北疆,四十岁定南荒,八方皆服,诸国来拜。
他有时又抱着一块裹了红布的石头喜气洋洋,说自己喜得麟儿,将封他为太子,定要让他继承大统,绵延国祚。
他有时哭宋皇后,有时骂赵贵妃。
更多的时候,他疯疯癫癫,大哭大叫地指着老天,说天道不公,为何让他活到现在……
孔方慈有一次忽然很感慨地说,若正德帝在四十岁那年驾崩,千古名君中当有他一席之地,可惜……
可惜他活得太久了,久到后来太过膨胀,干得都是昏庸之事。
38
「楚宸」登基为帝,大召有了第一位带着面具的帝王。
众臣并不信服,但他有禅位诏书,还有楚凝在一旁口口声声叫他哥哥,大部分臣子就此便屈服了。
也有人不服,非要楚宸揭开面具,但那面具下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与先太子的确有几分相像,对于先太子之事也对答如流,是以所有疑虑都被打消了。
楚宸终于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
他整顿朝政,为宋皇后和宋国公平反,查明当年边疆杀良冒功之事,让沉冤昭雪,又抄了赵贵妃一族,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至于林孺诚,有多人参奏他贪污受贿,其中许多人是当年参与编撰《宋皇后传》的文人。
林家被抄家流放,林孺诚遣人来求我救命,但我看也未曾看那封书信就将它撕了,扔了。
我走在长长的宫巷,红墙绿瓦,青砖锃亮,一派辉煌气象,我如今走在这天下最威严尊贵的地方,已经没有半分局促,人人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叫我一声林姑娘。
可我手腕上还带着那个假金镯子。
我还记得那天的雨,雨珠那么大,被赶出府的那个女孩那么绝望。
那天如果没有人出现拉她一把,她大概会孤独地死在那个雨天,即便侥幸不死,她也会自暴自弃的自我放逐,或许会成为乞儿,或许会被人拐卖进烟花之地,或许会成为流民,漫无目的的流浪,找不到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后来她有了家,可她的恩人落了狱,她的家转眼间又被人拆散了。
现在她好不容易为自己报了仇,怎么会去同情凶手,现在不过是轮到他们尝一尝没有家的滋味,他们又哭什么。
不过,我还是在流放那日,去看了看他们的惨状。
当年,我没有在城门等到被流放的宋独鹤,但这一日,却很轻易的等到了披头散发,带着枷锁,穿着囚服的赵家和林家人。
曾经高高在上可随手夺人性命的赵璞混在一众犯人中,他身上受了刑,浑身血迹,满身脏污,好像一下子褪去光辉,变成了一个很普通的人。
他抬起头,瞧见我,嘶吼着朝我冲了过来,又被狱卒拽住,挣扎着愤怒地质问我。
「表兄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如此坑害他?你可知他为你做了什么?」
「他宁愿与母亲反目,与赵家决裂也要娶你为妻,甚至不愿委屈你为妾,可你却亲手将他从天上推入了地狱,你有没有心?有没有心?」
「我好恨,我当初就该一剑杀了你,若时光倒流,我定然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满腔愤怒倾泻而出,一双眼眸如欲噬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没有人控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扭断我的脖颈,砸碎我的脑袋。
可我只是平静而淡漠的对他说,「若真能光阴回溯,我会选择与你们永不相见,永不相识,后悔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会回到认识他们,认识宋独鹤之前。
我会悄悄的离开,去拜师,去学艺,去好好的生活。
这样我与他们不相识便不生恨,宋独鹤不会因我而被揭穿身份,他会走自己定好的那一条路,或许依然难走,但至少是他所期待的。
他会少一些遗憾,少一些磋磨,他会还是那个干净明媚的少年,会为自己一步步达成目标而欢喜。
他会早一点认识楚凝,或许会努力想办法成为楚凝的太傅,会好好的养育她。
他会建立自己的势力,会为百姓做很多很多好事,会成为一个贤臣。
无论怎样,他都会有无数可能,而不是命运半路急转,不知所踪。
39
赵璞被押送差役拉走。
蓦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求我最后一件事,求我放过林蝶云。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声音越来越远,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些。
他说,林蝶云不是生来就坏,她只是太害怕了,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林家亲女,为了获得父母宠爱,她拼了命地学,一刻也不敢放松,为自己闯下了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头。
可第一贵女不是那么好当的,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庶务经营,人情世故也得清楚明白,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就为了让自己一直优秀,一直有价值。
她甚至主动去勾引他,希望寻一个门第高贵的夫君,她以为他是她千辛万苦勾引来的,却不知道,是他一早就被她吸引,主动给了她勾搭的机会。
若没有这场宫变,他们也会成亲,会有一段美好的姻缘。
可天不遂人愿,不,是天遂人愿,才会是我站在这里目送他们沦为阶下囚,走上三千里流放之路,生死未卜。
没多久,我等到了林家。
林孺诚已被斩首。
秦夫人神情激动地看着我,欲扑过来,却被狱卒抓住。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走到林乘风面前,举起一个嘴板狠狠地打在他的嘴上。
所有人都惊住,包括林乘风自己。
他面露屈辱,不敢置信。
大概在此之前,他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其实,我是来救自己的。
那一嘴板的屈辱,我此生都忘不掉,每每想起就恨得挠心挠肺,只有打回去,才能让我痛快,所以,我今日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块嘴板。
我要让林乘风知道,被打嘴板,很疼,很屈辱。
不仅仅因为挨打,还因为他打我时的心态其实是没有将我当做一个有自尊的人来看,他将我当做一个可以随意被他处置的物,那种感觉真的很糟。
但我不指望他懂这个道理。
漫漫流放路,他迟早会明白这些道理。
我走到林蝶云跟前,将手上的假镯子摘了下来,放在林蝶云手中。
「还给你。」
又命人将林家所有人一一搜身,将他们私藏在身上的金银物件全部搜了出来,让众人分了。
秦夫人呆住连哭都不会哭了,林乘风面色呆滞,只有林蝶云白了脸色,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她大概想起来,我被赶出林家那天,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不值钱的假金镯。
现在他们也会拥有一个假金镯,希望这个镯子在路上能帮到他们,帮他们填饱肚子,扛过风雨,挨过寒霜,希望他们能平安抵达千里之外的流放之地。
忙完这一切,我忽然感觉很平静,平静到觉得世间很多事我都可以原谅,都可以微笑面对。
我好像真得救了我自己,救了曾经那个狼狈的小女孩。
林蝶云挣脱开狱卒,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即便被狱卒捉住,依旧挣扎着向我喊话。
「林枝,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因为害怕才做了很多错事,我只是觉得那个家里如果你好了,我就会被赶出去,我为了让自己留下来,才故意坑害你,我不是真的讨厌你。」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刚来的时候也很害怕,但我没想过害你。」
她的哭喊戛然而止,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崩溃地掩面痛哭。
40
其实,初到林家,对我最好的人是林蝶云。
她对我笑,找我玩,总是很温柔,还送我东西,告诉我人情世故。
我想过她会害怕,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让她安心,若有人欺负她,我会为她出头,若有人说她是假千金,我一定会撕烂那个人的嘴。
可想象很美好,现实给了我重重一击。
那些美好的认亲桥段,都只是想象,人性的丑恶才是现实。
有些人需要善良以对,有些人需要锋芒刺痛,但如何判断该如何对一个人,是一生必修的课题。
但我不会去责怪年轻的自己太过善良,因为善良没有错,我只是少了一些阅历,少了一些对人性的认知,而我也不愿十六岁的我一开始就认为人性是恶的,那样会错过人性中很多美好。
成长是一生的事情,是修炼每一个今日,积累成来日的自己。
所以,我不会责怪自己,我会放过自己,善待自己,让未来的自己回想起今日是会心一笑,而不是追悔莫及。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那些人和事都会成为往事,他们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若他们活着到了流放之地,那里也会有新的苦等着他们吃。
回宫后,宫人禀告说楚翊想见我。
我去了,如今他被关在从前自己的寝宫,雕梁画栋依旧,而曾经那个清冷尊贵的皇子一袭单薄白衣静静地立在大殿中央,他披散着头发,憔悴了很多,漆黑的眸子透着沉默的死寂,看见我他眸光动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笑容。
可那笑容,看起来好苦。
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努力绽放出美好的姿态,挽留这世间稀薄的赞美。
我停在殿外,阳光洒在我身上,应当是光明灿烂的。
而他在殿内,被阴影遮了大半,像一个暗夜中的影子。
我问他,「要出来晒晒太阳吗?」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静默地摇了摇头,「不了,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什么事?」
「你喜欢什么地方?」
我仔细想想,摇了摇头。
「没有,我去过的地方很少,没有什么喜欢的地方。」
我生来就在一个小山村,后来到了京城,除了这两处,我只去过坠河时的那个滩涂。
这几处我都不喜欢。
想起来,竟是苦难实多,甜蜜稀少。
楚翊唇角微勾,低声道:「那就太好了,若我死后,麻烦你将我烧了,烧成一坛骨灰,将我埋在你喜欢的地方。」
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我和他立场敌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和平相处,有的只是你死我活。
今日结果是我求仁得仁,可为什么还是会有心口被针扎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除了最早的那次仇怨,他后来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恶事,反而一直是我在利用他成就自己。即便是最早的那次仇怨,在我将他拉入河中的时候,也算为自己报了仇。
其后的相处,我亏欠他良多。
我心绪波动,良久才吐出一个「好」字。
他笑得明媚,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笑。
他说,「谢谢。」
他盘膝坐下,姿态放松得看着外面的天空。
我也转身坐下,坐在台阶上,看长空,看白云,看飞鸟奔赴远方,也看蚂蚁触碰这世界。
命运,到底是什么?
是谁在为命运歌唱,又是谁在为命运哭泣。
有人拼命想从过往中抓住通往未来的路,有人看透了事物的本质选择游戏在当下。
有人哭泣着求一个生的希望,有人微笑着从容赴死。
我是哪一种,他是哪一种?该怎样选才是对的。
没有答案。
我找不到答案。
我也不该去找答案。
或许答案从来不存在,也或许答案是一本无字天书,找到了也看不懂。
天黑了。
宫女太监掌灯过来,我从纷飞的思绪中惊醒,看到掌事太监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三样东西:匕首,鸩毒,白绫。
我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无形的绳索箍住喉咙,让我喉头酸涩肿胀到一个字也发不出。
楚翊缓缓起身,对我道:「林枝,去吧,我不送你了,今日我很开心,这是你陪我最久的一次。」
我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话。
许久,我道:「我走了。」
41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他的宫门。
天色那样黑,点亮的宫灯也照不透黑暗,四周影影绰绰,仿佛有深渊怪兽随时从黑暗中爬出来吃人。
这偌大的皇宫啊,到底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还是天下最大的刑场。
许久,皇宫中响起了几声钟声,我知道楚翊死了。
心里那道若有若无的弦,似乎终于一下崩塌,我掩面失声痛哭,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一下。
我忍不住唾弃自己,为什么哭呢?这不是你所求的吗?你哭得这么伤心,真的是为他难过吗?明明你可以去求楚宸,去求楚凝,去拦住那些太监,你为什么不去求?不过是知道楚翊死了是最好的结果,明明心底里还是再一次选择了楚宸和楚凝,现在又在这里哭什么?这不过是鳄鱼的眼泪,卑劣又可耻。
可我不该哭吗?我和他一起坠河,我捉住他的衣角,被他救起,被迫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彼此之间有了牵绊。有了牵绊,我却又利用他,他本可以继续做太子,成为帝王,坐拥天下,是我将他拖入地狱,一步步将他推入死局,可偏偏二两良心又跑出来隐隐作痛,坏得不彻底,善良得不够坚定,多可笑的一个人啊。
命运啊,它太过无常,到底是谁握住了它,还能笑得很快乐?
楚翊死后,我为他收敛尸体。
他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口,在那里划了很长很长一道口子,手指努力的插入胸口,看样子似乎是很想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瞧一瞧,可惜,在将心挖出来之前,他先失去了力气,终究没有瞧见自己的心是什么样子。
我按照他的嘱托将他的尸身烧成灰。
焚烧前,有一个宫女忽然冲了出来,趴在他的尸体上,红肿的眼睛流着眼泪,大声地质问我。
「你已经如愿了,为什么还要将他挫骨扬灰,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他?」
「他明明那么喜欢你,愿意为你去死,你为什么连他的尸体都不肯放过。」
「姑娘,求求你,求求你让他入土为安吧,奴婢求求你,奴婢愿这辈子为您当牛做马,只求您给他一口薄棺,将他埋入土中。」
「不求一块多好的地方,只求是个干净地方,姑娘,求求您,求求您。」
她无力地滑落下来,跪在地上梆梆挷的磕头,仿佛不知道疼。
我将她扶起来,看清楚她是楚翊宫中一个洒扫宫女,三等宫女,连楚翊的内殿都不能进,可今日只有她站出来为他发声,豁出性命为他哭,愿意当牛做马只求他有一个埋骨之处。
我想,我永远会被这样的情义感动。
我平静道:「这是他临终遗言。」
宫女的哭声戛然而止,透着茫然和失落。
她被人扶到一边,无措地看着火把点燃柴堆,那个容颜如玉的人彻底被火焰吞噬。
后来,我和那个小宫女一点点收拾楚翊的骨灰,细细的打扫,收拾到一个颜色很衬他的坛子中。
我走时,小宫女欲言又止。
我轻声道:「我会找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将他埋了,等我埋好,我会告诉你地方,等将来你出宫,你可以去祭拜他。」
小宫女明眸里缓缓留下两行眼泪,像是哭,又像是笑,很难说清楚。
我对她点点头,将骨灰带回了我的寝殿,摆在桌案上。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怕死人了,甚至觉得死人比活人好相处,至少死去的人都是很好的倾听者,不会传坏话,不会说谎话,也不会泄露秘密。
可我还是希望不要死人,我还是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
42
忙完这些事情,我求见楚宸。
等了许久,大太监出来将我领进御书房。
楚宸坐在特质的轮椅上,一身繁复华丽的龙袍,黑色锦衣上绣着金黄的五爪金龙,龙纹精致,狰狞威严,他头上戴着一个简单的金冠,将长发束住,脸上依旧戴着一张金色面具,让人看不出表情。
听到我来,他没有抬头看我,而是专注自己面前的奏折,用漫不经心地语气平缓道:
「凝儿已经告诉了朕你的事情,多谢你好好教导她,她长成现在这样,朕很感谢你。」
「她称你为姐姐,朕会认你为义妹,封你为公主,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若你想入朝为官,也可,你擅长算学,精通人事,户部和吏部是个好去处,你好好考虑。」
「若你另有打算,也可告诉朕,朕会如你所愿。」
我静静地盯着他面具中露出来的眼睛和嘴巴,那样的熟悉,是我描摹过无数遍的模样,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酸涩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四肢,让我的掌心一阵刺痛。
我抬起头,笃定道:「陛下可否满足我三个愿望?」
空旷的大殿中,楚宸的呼吸都似乎凝滞了。
良久,他道:「可!」
我说,「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见一见陛下的容颜,我想看看陛下是否是我曾认识的故人。」
楚宸沉默很久,抬起变形的手缓缓接下面具,面具下是一张疤痕纵横的脸,有划伤,割伤,咬噬的痕迹,一双眼眸与宋独鹤格外想象,但的的确确不是宋独鹤。
我眼眸氤氲起水雾,轻声道:「多谢陛下。」
他缓缓戴上面具,平静道:「无碍,宋独鹤已死,你……也放下吧。」
「那鹤先生是谁?」
「是朕在外行走,掩盖身份暂用的名字。」
「那我无话可说了。」
我躬身行了一礼,缓缓走出大殿。
身后响起楚宸地追问,「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好再告诉陛下。」我缓缓道。
不知为何,看到楚宸我只觉得亲切,我不怕他,一点儿也不怕他,我甚至觉得若我亲手摘了他的面具,他也不会气恼。
可我并没有这样做,没有意义。
我回到宫中,楚宸的封赏也已经下来,他封我为公主,赐我凤印,让我暂时掌管六宫,若想好了自己想去哪里再去找他。
我平静地接了凤印,每日如常忙碌着。
转眼到了清明,楚宸率众大臣祭拜先祖,却忽然遇刺,我推着楚宸的轮椅躲到了偏殿,抵住门。
没多久,外面厮杀声静了下来,有侍卫禀告已经将刺客杀退。
我没有开门,而是看着轮椅上的楚宸,缓缓道,「陛下,我的第二个愿望是,请您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看您的脸,是否是我认识的故人。」
楚宸的手指紧紧抓住轮椅,他抬头看向我,漆黑的眼眸中情绪复杂而难过。
他说,「林枝,换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朕……」
我走上前,一把揭开他的面具,他下意识地扭头去躲,抬起袖子慌乱的将自己的脸藏在衣袖间。
那一刻,他不像帝王,像是一个无路可逃的可怜人。
我拉开他的手,手指抚上他的脸,一点点将他的脸掰过来,面向我。
这一次,我看清了。
他额上被刺了字,满脸疤痕,丑陋而狰狞。
可他是宋独鹤,那个已经死去的宋独鹤……不是什么楚宸,他不叫楚宸。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眼泪无声的流下,突如其来的悲伤汹涌而浓烈。
他闭着眼睛,不敢看我,眼角却缓缓滑出两行泪。
他说:「枝枝,别看了,我好丑。」
他还说,「枝枝,何苦呢,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宋独鹤……你已经为他伤心过一次,难道还要再伤心第二次?没必要的,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伤心一次又一次,我也不可以……」
我擦了擦眼泪,将他的面具重新带上。
我轻声道:「我觉得值得,就去做了,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那年我被他背到医馆,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他告诉我,他觉得我值得。
现在我也想告诉他,我觉得他值得。
我可以为他一次次赴汤蹈火,因为我知道他也会为我一次次万死不辞。
43
后来,我渐渐知道,当年他被打入诏狱,挨遍所有刑罚,手指被夹棍夹断,腿被打断,膝盖彻底碎裂,额上被刺了大大的「囚」字,他本是必死之人,却有先太子的人认出了他,给了他一颗假死药。
后来他假死从诏狱脱身,身上的骨头因逃命耽误医治,落下残疾。
但他有一个好脑子,刻苦钻研过宋氏兵法,到了边疆,用最快的速度聚集起了曾经宋国公和先太子的旧部,而他也戴上面具,成了「楚宸」,开始名正言顺的为宋家,为先太子讨回公道。
从某种意义上,「宋独鹤」的确死了,现在活着的人只能是「楚宸」。
而那颗救了他性命的假死药,如今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假死药,有的只是一种让人产生假死错觉的毒药,如今那毒药深入他肺腑,他已时日无多。
北地的神医断言他活不过三年,如今已是第三年,宫中的御医为他开了药,他一日三顿地喝着,勉强续着命,可他有感觉,他快要死了。
因为下雨他会骨头痛,痛到连呼吸都有一种骨头碎裂的错觉,清晨他会被突如其来的头痛惊醒,尖锐的刺痛扎入脑壳,他好怕自己疯掉。至于脸上的疤痕,那反而是最轻的,除了丑陋,没有再带来别的伤害。
我成了「楚宸」的左膀右臂。
上午陪他处理公务,下午陪他晒太阳,在花园里走走。
他说,「我将宋国公府赐给你好不好?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在里面种花种草,做你想做的事,那里有一个大池塘,种着荷花,到了七月,荷花开了,景色极美,你可以躺在船里,藏在荷叶间睡觉,我幼时不高兴就会躲在那里,谁也找不到,还可以在那里钓鱼……」
他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
因为现在的宋国公府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的院子早就荒废了,池塘干了,荷花没了,不会有锦鲤,也不会有无忧无虑的少年和家人生了闷气躲在荷塘的船上睡觉,谁叫他他都假装没听到,他头上遮着一柄荷叶,眯着眼蓝天白云,心里是轻松自在的。
不像现在,他坐拥五湖四海,却是个丢掉了自己姓名的可怜人。
八月的时候,「楚宸」的生辰到了,朝臣拜贺,楚凝也赶回京城,她事情办得不错,发现了治理河道的人才和擅长水战的人才,举荐给「楚宸」,「楚宸」当机立断封楚凝为皇太妹。
大臣们并不同意,但「楚宸」并不听他们的,他也无心说服他们,只给楚凝挑选合适的辅佐大臣,让她多一些拥趸。
而楚凝也不负众望,她用一次次的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渐渐地很多人闭了嘴。
十月的一天,我为「楚宸」下了一碗长寿面,料很简单,是当年一起在小院子里过生辰时吃的长寿面的味道。
八月是「楚宸」的生日,但今天才是宋独鹤的生日。
一碗长寿面我们分着吃了。
他又瘦了很多,慢性毒药驱赶着他身体里的生机,让他渐渐没了食欲。
后来,天冷了,下了一场大雪。
我推开殿门,高兴的和「楚宸」说,「下雪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教我踩得小兔子?我踩兔子给你看好不好?」
寝殿里没有回应。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陛下?楚宸?鹤先生?」
依旧没有回应。
我心里莫名一阵惶恐。
我急忙跑进内殿,看到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睡着了。
我悄悄走上前,看着他的脸颊轻声道,「阿鹤,该起床了,我们去看雪。」
没有回应。
我动了动他的手指,他胳膊一下子从腹部滑落到床上。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好凉,他的手怎么能那么凉?
他不应该是暖暖的吗?他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怎么能那么那么凉。
我无错的扑在他的床边,趴在他的身上,贴着脸颊。
我说,「宋独鹤,你醒来,你还没有答应我第三个愿望呢,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你长命百岁,我想你长命百岁……你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44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一天,想起的都是他平静的躺在床上,双手交叠,仿佛这场死亡只是一次很宁静的入睡。
他好乖,连死亡都那么乖。
乖到让我一次又一次的遗憾,遗憾到骨髓里,遗憾到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一次圆满。
有些人的死轰轰烈烈的像一场战斗,有些人的死安安静静得生怕打扰到别人。
钟声敲响四十五下,每一下都仿佛撞在人的心上,帝王出殡,庄严而盛大,他依旧戴着金色面具躺入棺椁。
但这一日,从宫中抬出的是两幅一模一样的棺椁,一个棺椁的名字叫楚宸,另一个棺椁的名字叫做宋独鹤。
楚凝说,「表兄和皇兄如亲兄弟一般不分你我,有表兄陪着皇兄一起,朕才放心。」
有大臣说这不合规矩。
楚凝冷笑道:「不如你去地下帮朕问一问先祖,这规矩能不能改?若不能改,朕再恭听祖命。」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随着队伍送葬时,我没哭。
宋独鹤被葬入皇陵时,我没哭。
皇陵封上时,我也没哭。
我骑马茫然地往回走,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在空中凌乱的飞舞,忽有一片飞入我眼睛。
我下意识地喊,「阿鹤,雪飞进我眼睛……」
说完,我才意识到,没有阿鹤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宋独鹤了,他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悲伤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天地间忽然所有声音都消失,只有无边的孤独和寂静从四面八方涌来如丝如缕的将我淹没。
我在雪中崩溃的大哭,我想说,宋独鹤,我好疼,我的心好疼。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再次意识到,世上没有宋独鹤了,不会再有宋独鹤了。
可偏偏,我记不住,我总是记不住,总是将他的名字涌到嘴边又默默吞了下去。
这个过程如同凌迟,将我的心割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45
因为国丧,整个冬日上京城都很安静。
春天的时候,我带着楚翊的骨灰坛子出发了,临行时带上了那个为楚翊打抱不平的小宫女。
小宫女叫柳棉,因为家里穷,只有一床棉被,父母的心愿是能在冬天每个人都盖上暖和的棉被,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后来盖上棉被了吗?」
「盖上了,三皇子殿下赐了奴婢银子,让奴婢给了爹娘,后来,他们都有了棉被。」
楚翊随手施下的一点恩惠,在她的心里可以抵御一个又一个寒冬,真好。
我带着小宫女走了很多地方,考察民情,宣传律法,记录民意,走走停停,始终没有找出很喜欢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我去了一个很小的城,那里风景如画,四季如春,高山巍峨,流水清澈,一丛丛木芙蓉开满水边,朝为粉白, 暮为深红, 妍丽多姿,撩人亦傲人。
我挑选了其中最漂亮的一株木芙蓉, 将楚翊的骨灰埋在了树下。
我有很多话说, 可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我想起某一个雪天,我看到楚翊其实也很想踩一个雪兔子, 可我转身去找了楚凝。
再后来,我很想和宋独鹤一起踩个雪兔子, 他却安安静静的死了。
人这一生, 大抵追求的从来不是圆满, 而是弥补遗憾。
这辈子,是我对不起楚翊。
若有下辈子……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
愿你生来是享福, 遇到好人,遇到贵人,遇见春天, 平安顺遂抵达未来。
我再次出发, 柳棉却留了下来。
她说, 这里很美,她想在这里住下, 她攒了点银子可以买个小屋子自己住,她会绣花过活,闲了时候来这里扫扫墓。
「人虽然死了, 但有人惦记着, 就不算白死。」
我的心被击中,我看着那张质朴的笑脸,微微点了点头,告别她踏上了自己的行程……
后来, 我回到了上京城, 回到楚凝身边, 帮她处理政务, 和她一起度过许多难关, 也和她一起变老。
再后来, 我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那时我已经很老很老,也只能坐在轮椅上, 被人推着在外面晒太阳。
太阳很暖,让我不由得想到一个很久前的故人。
我眯起眼睛瞧着太阳,心里在想, 世上怎会有那样温暖的人, 明媚如阳光, 坚定又自持, 即便深处黑暗, 也依旧光明璀璨。
我好幸运,遇见了那样的一个人, 像太阳一样照亮我的一生,让我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时从不孤单,也让我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可以给别人阳光的人。
若有来生,我愿化身为网, 捕捉命运,献给我的太阳。
愿太阳安好。
愿来生安好。
再见了,人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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