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装考状元当大官。
杀头的罪,九族健全。
因为皇帝也女扮男装篡皇位坐龙椅。
杀头的罪,九五之尊。
巧了不是。
就是这狗皇帝有点昏庸。
以前上朝把我扣在大殿吵,我骂她:「昏君!」
那叫一个铁骨铮铮、掷地有声。
她龙颜大怒,用玉玺砸我:「再骂!」
后来下朝把我摁在龙榻吵,我骂她:「昏嗯……昏、君!」
那叫一个骨软筋酥、倒四颠三……
她龙颜大悦,用玉珠磨我:「再骂?」
-1-
我家陛下有疾。
隐疾。
且讳疾忌医。
以前就觉得他过于清秀俊俏,好像缺点阳刚之气,谁能想到不是好像,是真缺啊!
正月廿三夜,我跟万岁爷在莺花坊不期而遇。
我是花妓,他是嫖客。
我是假花妓,来探一批朝廷公款下落;
他是真嫖客,ṱŭ̀ₛ来……来嫖我的?!
场面一度异常惊悚。
面面相觑间,我只疯狂庆幸我戴了面纱。
「过来。」
祖翎着燕服,宽袍广袖坐在床边,忽略这个少儿不宜的场所,简直风流蕴藉姿容美。
冲我招手。
……他冲我招手了!
我抱着琵琶,一脸僵笑,磨磨蹭蹭挪上去。
他爹的,出来前抄上了迷药麻药合欢药,正打算碰上哪个狗官就给他来两剂……
谁知道来的是陛下?!
再借我九十九族我也没胆子对皇帝下药啊!
我这一秒敢乱动,下一秒说不定暗卫就从天而降把我灭口了。
「爷~咱们把烛火熄了呗?人家,害羞……」
我掐着濒死的母鸡嗓,娇滴滴求道。
祖翎心不在焉打量我,坐得跟个菩萨似的,没有一丝要伸手碰我的意思。
把玩着他那串和田玉珠,漫不经心:
「别了,怕小娘子伤到手。」
我:?
好消息,他没认出我。
坏消息,他让我坐他跟前弹琵琶。
他让我在衣着单薄纤芥无遗的情况下弹琵琶。
弹了整整一晚上。
一晚上!
哪怕我说要换个姿势,一不小心栽他怀里,衣服散了,头发乱了,挤出一声娇吟。
祖翎这厮……郎心如铁,毫无反应。
我:?
我知道了。
原来这些年风风雨雨关于他年逾二十还没立后宫的传言是真的。
陛下他,不行。
-2-
外面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时,我弹崩了一个音。
莺花坊被查封了。
老鸨被捕,营业暂停,所有花妓要被带去审查。
罪魁祸首就是我面前这位爷。
我差点两眼一黑。
不可置信看向祖翎。
他也是假嫖客,来摸底的?!
完蛋—ẗű̂⁰—
这被扣下来一查,查出真实身份,朝廷命官女儿身不是板上钉钉暴露了?!
我恍惚看见九族在头顶朝我招手。
……
令尊的,幸好带了迷药。
被押出房间,我第一时间放倒了侍卫,火急火燎钻进隔壁,脱了有伤风化的薄纱裙,去了过于妖艳的浓妆,换回私服。
长袍加身扣上腰封,又是平平无奇美男子一枚。
一楼的空地上乌泱泱一群人,个个衣衫不整,像小鸡仔一样被皇家亲卫围在中间。
寻常富家子凑一堆,朝廷官员凑一堆,全都恨不得以袖兜面。
「房大人也在呢?」
看见我,林尚书险些老泪纵横,坦然把袖子放下了,激动握我的手。
一句难兄难弟情谊大过天。
我尬笑,还是想把衣袖抽回去挡脸:「是啊是啊……」
好在这么多同僚,一群人丢脸不算太丢脸。
旁边龚太保也把袖子放下了,老泪纵横握我另一只手:
「幸好房大人也在,有救了有救了!陛下肯定不会重罚我们!」
怎么回事,我只是一个小小御史,求放过啊喂!
「房佩!你果然在这里寻欢作乐!」
对面传来一声咆哮,直呼我大名。
我虎躯一震。
就见方才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忽然崩了。
大步上前,一把把我从人海里拖了出来,活生生拖到聚光灯下,接受万众瞩目。
「朕一圈都没找见你!说,你到底在哪号房间跟哪个姑娘玩乐?!」
他面目狰狞。
我花容失色。
不是、这么多大官你不逮,为啥就逮我一个?!
回头张望,众同僚齐齐虎躯一震,后退一步,娇羞地用袍袖遮面。
——好好好,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吧?
狗皇帝抓着我狂吠:
「别看他们!身在都察之位不谋其政,违法犯纪,罪加一等!」
我他妈……我能说刚才明明在跟你寻欢作乐吗?!
我大惊失色:
「陛下!臣也是来查案的!」
-3-
回宫。
奖励检讨三万字。
写了三天三夜。
在摆清证据、讲明道理我是在为国家经济安危以身试险的情况下。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肱骨大臣我,含泪饮恨,怒挥大笔。
「房爱卿似有不忿呢?」
狗皇帝批着奏折,还阴恻恻把狗头扭过来。
我编——不是、我反省多少天,就被他扣在了御书房多少天。
说是不能给我机会暗度陈仓,监督,必须监督!
他亲自监督。
……信他才有鬼!
写第一版,他抽过去一看,不满意。
认为我反省不到位。
第二版,他再看,仍不满意。
觉得我态度有问题。
第三版,我急得在检讨里对天赌誓,从今往后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杜绝贪花重新做人!
他终于满意了。
我:「……」呵。
原来如此。
这就是在花楼发现自己不行后,男性尊严受到伤害,借题发挥拿我撒气呢?
但毕竟我是受过十年寒窗拷打,千军万马挤进殿试的人才。
「绝无此事。」
我保持着怨气比鬼重的微笑,放下笔吹吹墨迹,举纸齐眉Ṭű₈:「请陛下过目。」
「写完了啊……」他随手捞过十几斤重的宣纸。
语气听起来颇有些遗憾。
我:?
虽然手痛肩痛腰痛头痛,但不妨碍我鲤鱼ṭű̂⁺打挺迅速告退。
简直是连滚带爬逃出Ṭű̂ₐ御书房的。
深怕慢一步就被这活阎王爷追加一万。
出门遇到太傅。
看见我两股战战、半身不遂的惨状,他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心忖这不帝师么,就兴冲冲挣扎着迎上去。
打算隐晦地告个状,让他去提醒祖翎,有病尽快医治,再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平白磋磨下属!
近几年朝廷大换血,不少老臣卸任,经科举新纳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青年官员。
如今满朝文武,就数这看上去平平无奇、实辅佐过三代帝王的老头辈分最高,且最受尊敬。
没等我开口。
「荒唐啊!实在是荒唐!」孟太傅漏风的牙唾沫横飞,指我的手剧烈抖动。
我一脸懵逼。
还没反应过来,他啪叽一下昏过去。
不省人事了。
碰、碰瓷?!
我吓坏了,看见迈出门来的陛下,气吞山河,振臂一呼:
「不是我干的!」
祖翎:「……」
-4-
可算晓得啥把太傅他老人家气中风了。
祖翎上位后为清整朝风,对官员狎妓向来严格。
不过以前只要不太过分,都察院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这回莺花坊过分了,什么贪污受贿蝇营狗苟乌七八糟的肮脏事全部涉及。
龙武卫抓人快,刑部结案也快。
而众所周知,我挺身而出搜集证据立了大功。
皇帝也在众人面前表示要给予嘉奖。
休沐三日。
然后转头把我关进了御书房。
……谣言由此而起。
坊间广为流传的颜色话本起了个丧尽天良的标题——劲爆!房御史被陛下奖励三天三夜!
里头内容更劲爆。
还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
说啥不慎误入的宫人亲眼所见,御书房内一片狼藉,遍地污纸。
——他妈的那是我丢的废稿!
并对天子出柜该奇闻给出头头是道的例证,说今上一直未纳后宫,实际是不喜欢女人。
他笃爱年少有为玉貌郎君,是以提拔众多新秀。
尤其昔日状元郎、今时房御史,更是其心尖宠心头好,故一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
我只看一眼,就差点两眼一黑。
别提太傅七老八十,看完谣言跑去求证,还正好撞见我。
一把年纪哪受过这刺激。
不得行。
我必须自证清白!
也还陛下一个清白!
于是第二天刚一下朝,我忙不迭追上祖翎。
严肃提醒他,陛下既有难言之隐,请千万、务必、一定重视!
「如护疾而忌医,国之难矣!」我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我这是告诉大家,出柜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陛下分明身体有恙,怕丢面子才迟迟未娶!
整个大殿回荡我振聋发聩的高呼。
祖翎被我拽住衮服长袖,不可置信转头看我。
同一时不可置信扭回来的,还有殿门外黑压压的脑袋。
众目睽睽下,面子丢到了大西北的祖翎,脸色由白转青转铁青。
片刻后,一声咆哮震天动地:
「房!佩!」
-5-
完蛋,又把皇帝惹毛了。
……对,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得罪祖翎已经是家常便饭。
以前就常把九族别裤腰带上跟他干架。
因战绩过于彪悍,吓得我半路捡来的镇国侯便宜爹直接辞官,带上一家老小马不停蹄回封地养老去了。
倒是更方便了我在京都肆无忌惮。
比如前年为阻止君王一怒把南阜崔氏满门抄斩,我伙同谏官跟他从前朝吵到后殿。
吵得脸红脖子粗:
「崔氏固其心可诛,然国有国法,今三法司未加裁决,陛下武断专横逞一时之气,是为昏君!」
祖翎眼都气红了,左右一看,抄起玉玺就丢下来:
「你再骂!」
……这玩意儿也是能丢的吗?
满殿柔弱文官刹那面色如土,争先恐后去接。
一锅乱粥中,不晓得哪位仁兄准头这么好,「咻——」玉玺呈抛物线飞来。
不偏不倚敲在我脑门。
好,接住了。
玉玺完好无损。
我头破血流。
这下不止大臣们,皇上都哗一下站起来,面色如土。
不能晕……
绝对不能晕!
不能让太医给我把脉!
我疼得龇牙咧嘴面目全非,冲祖翎扯出一个狰狞的笑,抱着玉玺倔强走两步。
「陛下,臣无事,真的……」
话没说完眼一花。
晕了。
什么叫身不由己、己不由心啊!我在心里发出最后绝望的呐喊。
醒来在偏殿。
万岁爷温情晏晏执了我的手,眸中闪烁着诡异至极的柔光,还亲昵称我的字:
「朕失仪。朕已拟好罪己诏,鸣琅看看可合心意?」
我:?
他怎么了,我好害怕。
但好消息是没露馅。
祖翎还对此表示很愧疚,嘿,给我升职加薪了。
-6-
可惜这回没法再莫名其妙蒙混过关。
虽然没人敢议论天子……但我害祖翎在朝臣面前丢了大脸,板上钉钉。
不得行。
我决定戴罪立功。
誓要找到解决之法,帮助陛下重振雄风!
可惜莺花坊这档子事牵连大片,我为数不多的相关情报来源也受影响。
京畿之内,所有花楼被查了个遍,七成以上关门歇业。
这简直要了一群位高权重老色胚的命。
于是,新岁第二月,本来只是小众爱好的「南风」,悄悄火爆起来。
跟同袍们约酒,果然还是林尚书经验老到。
虽然上回被罚了俸禄,仍乐此不疲寻花觅柳。
暗搓搓告诉我们哪哪头牌国色天香,不输莺花坊娘子。
再然后——
二月廿七,我再一次与祖翎宫外不期而遇。
在一家南风馆。
……
是梦吗?
是你吗?
我左手一只奶狗型美男,右手一只狼狗型美男,对面还有只恶犬型美男——
捏着手串怒目而视,像要把我一并捏碎的,我家陛下。
堂堂君王,三番两次微服暗访烟花地,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不知道!反正我吓飞了!
严重怀疑祖翎要气变异。
那冠玉似的面容,此刻丑陋得紧。
默默抽回在美人身上揩油的手,我险些泪流满面。
这次不装了,嘿,摊牌了……我没戴面纱。
因为我是嫖客。
他也是嫖客。
祖翎腰金衣紫,丢了片银叶子给老鸨,大步过来,从如云美男里抓了我就朝外走。
「欸,欸,钱!我的钱!」我尖叫。
他一国之君不差这点,我是付了大价钱来跟小倌取经的啊!
「闭嘴!」
天,他给我甩脸子家人们!我这含辛茹苦牺牲色相为了谁?不都是为了他下半生幸福!
我左扭,我右扭。
祖翎不耐,唰地褪下了珠串。
一攥,一扯,一收——把我双腕给绑上了。
「御赐之物,弄坏试试。」
头顶嗓音凉凉。
我……
我貌似也快凉凉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啊。
这是气我不守信用?
可我在检讨里写不近女色,没提男色啊!
狗皇帝一直扯我到红漆门柱背面,扣住我不敢动弹的手,一把将我抵上柱子。
不确定是不是光线原因,他低垂的眼睫下,如有黯湛的阴影滚滚翻涌。
然后头便压了下来。
我:?
……你他娘,怎么还是来嫖我的?!
-7-
吓死,差点以为他想亲我。
祖翎退后一步,从我头上摘下片金箔叶,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
「来了许久啊,还得了头牌公子掷金?」
他语气凉飕飕。
我唯唯诺诺,尴尬赔笑。
还不是那啥……该死的好胜心。
当时头牌公子就在阁楼,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
同袍起哄,要比才艺,看看谁最受青睐。
——本状元当年科举战千军,写诗怕过谁!
头一热,我就上了。
不出意外摘得金叶。
还没来得及得意,美滋滋要上楼,一群老滑头不乐意了,非说我靠脸作弊。
哈?侮辱我长相可以,质疑我的才华?
我当即一夫当关力战群雄,与之唇枪舌剑三百场。
遂不欢而散。
……但现在看来,不如当时跟同僚们走掉,就不会被祖翎抓包了。
所以,我亲爱的陛下,到底为啥在这里?
总不会性取向有问题吧?!
不不不,这不能。
一定是这家南风馆有问题,对不对?!
我眼巴巴看祖翎。
「……对。」在我热切期待的小眼神儿里,他意味不明扯了下嘴角,点了头。
我狠狠松口气。
啊哈哈,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他慢吞吞把我腕间珠串撸下来,戴回自己手上。
「但我方才那一刻,确实是想亲你。」
上等和田红玉,衬他皓腕如雪,匀净清和。
但低垂长睫下,直直盯向我的乌瞳,却如鹰瞵虎攫。
帝王之气,展露无遗。
「……」
我颤抖了。
痴呆地对上他那双锐利的眼。
好。
好好好。
谣言居然是真的。
我家陛下岂是不举?
是不直啊啊啊!!!
——走马上任三年来,女扮男装带给我最大一场危机,不是身份暴露小命危矣。
而是狗皇帝想潜规则我。
他有疾。
他喜欢男人。
-8-
天上明月光,地下鞋两双。
我死死埋下头,只敢盯着地面乌亮的革履。
……发现对方又朝我近了一步。
欲哭无泪,只恨地太硬,不能抠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陛下,臣是男子……」
我抖着嗓,艰涩提醒他。
心脏怦怦乱跳,跳得我人都麻了。
腿软。
但没软彻底。
被祖翎一把捞住了。
「男子?」
嘭——一朵绚烂烟花,忽然炸在半空。
我迷茫抬头。
辉光映得他面容流彩,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咀嚼这两个字。
焰火熄后,黑暗罩下一瞬间,有龙武卫踹开馆舍大门,蜂拥而入,随即尖叫四起。
老鸨惊慌失措的嗓门尤为刺耳。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角隅里这一方小小天地。
他在我耳边问:
「什么男子会被太医查出『脉象弦滑,痰湿阻滞于胞宫』?」
我:「……」
救……
这下是真腿软了。
天子都捞不住那种。
救命救命救命啊啊啊!
我眼一闭心一横:「臣不喜欢男人!」
我真佩服自己。
这么慌乱的情况下还能这么铁骨铮铮、不畏强权。
我死死攥拳,不敢睁眼。
在混沌的黑暗里等待审判。
像一万年那么久,又像仅仅片刻后,肩颈传来簌簌颤动。
潮热的吐息一股接一股扑到肌肤上,酥痒入骨。
我忐忑不安睁眼。
祖翎伏在我肩上,咬着嘴唇压着声,却是抑制不住地笑。
我呆了。
……天,他在笑,家人们。
他在笑什么?ẗù₋到底有什么好笑啊啊啊?!
我内心声嘶力竭尖叫。
恰时逮捕了人员清理完馆场的龙武卫统领前来请示。
万幸,出自皇家卫队的森严纪律,他始终低头背对这边,没敢偷瞄一眼。
就是声音很犹豫:「陛下?」
祖翎总算笑够了,强忍住上扬的嘴角,脱下氅衣罩住我:「等我。」
转身处理要务去了。
我像尊麻木不仁的衣架瘫在原地,如坠五里雾中,心拔凉拔凉。
-9-
……等不了一点。
我刻不容缓趁乱润了。
直接告病回家,府衙不去了,朝也不上了。
就是一个摆烂,等死。
反正当御史这期间,仇人都料理得差不多,政治清明,国泰民安,我死而无憾。
至于什么南风馆搜出敌国奸细帝王震怒通通查封大伙儿忙得脚不沾地?
关我屁事啊!
我都察院的,又不是反间谍中心的。
忙啊,都忙点好,希望某位爷忙着忙着就忙忘了我这个人。
家国大业方面,祖翎的确是个明君。
虽然不晓得咋每回一到我这儿就狗起来了。
……可能这就是狗皇帝表达爱意的特殊方式?
不过说到头,他对我其实很好。
发现我的女儿身,没有勃然大怒治我欺君罪,反而替我遮掩为我善后。
明知我是女儿身,明明喜欢我,却没有揭穿我的身份逼我入后宫,没有像所有老学究讥嘲牝鸡司晨,给我权力给我自由,容许我治国理政。
……真的,很好,他很好。
已经比我遇过的男人都好。
更或许,是比全天下男人都要好。
可我怎么就偏偏不喜欢男人呢。
我用绣花枕头蒙住眼睛。
算了不能再想了头疼。
随他打算强取豪夺霸王硬上弓,或者恼羞成怒终于想起砍我脑壳,爱咋咋地吧。
我躺平了!
……
说得轻巧。
圣谕下来召我进宫,说不管什么病,爬也要我爬去面圣时,我小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来的是唯一贴身侍奉皇帝的总管公公。
眯眯眼一副笑面虎模样。
他越笑,我越害怕。
看我欲盖弥彰胡乱捯饬,他满脸和蔼柔声柔气道:
「房大人不必紧张,寻常服饰即可。陛下吩咐了,这一趟,不会有外人瞧见。」
我正摸摸索索准备扯腰封的手狠狠一抖。
-10-
女扮男装的事被皇帝发现了。
坏消息,欺君罔上,诛九族的大罪。
好消息,皇上他……好女装。
我跟着公公恭恭敬敬、惴惴不安、战战兢兢,七弯八拐走进一处极偏僻的殿宇,然后——
揉眼睛。
我再揉眼睛。
我再再……得了,就算把眼角膜揉下来也改变不了眼前事实。
终于放下自我折磨的手,我看向珠玉昭昭殿廷中央,那遗世独立的高挑美人。
美人还冲我笑得高深莫测。
我沉默良久:「……」
我道:「陛下,您也不希望大臣们知道您女装的事吧?」
赌一把!
要不全家桶带走,要不拖皇帝下水!
祖翎:「你有眼疾???」
翠袖红裙的美女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抓起我的手摁上其胸。
虽说明知这是能一句话决定我项上人头的九五之尊——
我一个没把持住,下意识捏了捏。
……手感真不错啊。
我惊呆了:
「陛下您居然还往里塞馒头!」
太专业了,一看就是惯犯!
祖翎气笑了:「行,我脱给你看看吧!」
说着,那纤纤素手就要去扯腰间系带。
「不要了不要了!」我猛地闭眼蹲下,土拨鼠尖叫。
一整个痛哭流涕。
眼泪与嚎啕齐飞,脸皮共地板一色。
「……」祖翎顿住。
无奈扶额,也蹲了下来:
「你这到底什么反应……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高兴?
不高兴?
我该说高兴吗?
我不道啊!不道啊!我脑子一团浆糊!
我边哭边号:
「发生得太快了、太快了啊!我反应不过来啊!我反应不过来!啊呜呜呜!」
祖翎拍着我脊背,哭笑不得。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后,宫外广受欢迎的颜色话本又多了段志怪内容。
据传,宫人路过荒寂多年的殿宇,意外发现其内住进了一双艳鬼。
每当夜晚降临,其中一鬼哭号些什么「不要了」「太快了」,意味不明,引人遐思。
-11-
我家陛下有疾。
她以女儿之身,喜欢上了同为女儿身的我。
始宁殿,据说是当年宠妃梅氏的寝宫,空置多年,但依然各处干净整洁,床上软软绵绵铺了锦衾缎褥。
就是不知道是一直有人洒扫,还是不久前祖翎特地叫人整饬过……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冷静下来,我已经跟她双双靠在黄花梨木象牙床床头。
……等会,怎么发展到这么危险的姿势的?
祖翎坦白,她很早就识破了我的伪装。
我以为是被玉玺砸晕那回,但照其所言,实际比那还要久远。
「庚子年殿试,见到你第一眼,我便有所怀疑了。」
我问为什么。
我辣么完美的男装!
她把玩我的手,薄涂口脂的唇弯起,如含朱丹。
「因为你我是一样的。」
——朝野泱泱,天下攘攘,只有你和我一样。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野心。」
——不输男子,不输任何人的野心。
她也曾试图抑制,性别、身份、偏好……那么多不确定因素横隔中间。她清楚难有结果。
可感情这东西,就是不受控的。
像野草焚尽,复随风蔓长。
「我迟迟未娶,你又何尝不是。我用赐婚探你口风,你说无意嫁娶。」
所以火苗一旦种下,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你都已经以男子身份入仕途,何不赌一把呢?或许,你正是那万里挑一的异类,更或许,是那万里挑一会喜欢我的?」
她的嗓音涓涓如泉水。
告白,是冷静自持表象下,诚挚而热烈翻腾的浪花。
我的心好像也被浪花翻卷着,随之浮沉。
良久,我抬手遮眼:
「可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说出这些字眼,几乎用尽了我全身力气。
祖翎笑容微敛,反问道:
「奇怪?你是觉得我喜欢你奇怪?还是女人喜欢女人奇怪?」
九五之尊啊,真的很敏锐。
她坐直,扯下我绵软的小臂,直视我双目:
「房鸣琅,看着我。」
入目光影憧憧。
烛火这样温柔,可她面上之冷肃,是前所未见的。
「你去过南风馆,见过男人间亲密关系,为什么放到女人身上,你便觉得奇怪了?」
她这样问。
我嗫嚅:「因为……」
因为龙阳之好不少见。
甚而豢养娈童,在权贵间并非隐秘。
有权有势的男人们甚至为此津津乐道,毫不避讳交流谈论。
可这一刻,对上这一个人,对上这样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眸,我说不出来任何一个字。
是啊,我想起来。娈童,何尝不是另一种「女人」?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仰头看她,茫然张口,却如溺水般地窒息。
「我替你说,鸣琅。」
她端坐在四方软纱帐里,瞳光映衬着火光,如炬如焰。
用极轻,又极重的声音道:
「因为女人,从没有过真正的权力,没有过选择权!」
刹那之时,我仿若看见神祇低眉。
她说生儿育女,本是造化赋予的权利,却被制定规则的男性利用,成为强行加诸女性的枷锁。
「他们要你我矩步方行,要你我温顺贤惠,要你我除养育儿女、照顾家庭外,再没有别的选择。」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所以你说,这样的世界,怎会容许女儿间的爱恋存在?」
这颠覆了规矩,毁坏了枷锁,侵犯了「他们」的权力。
女人眼中,不该有除男人外的任何存在。
因为这是他们的世界。我们,是他们的所有物。
-12-
仿若惊雷入耳,炸得我头晕眼花,脑中轰鸣。
我并非京都人士,原不姓房,而姓许。
泾州许氏。
房家,本是我该嫁入的夫家。
哥哥不爱念书,从小他的课业就是想方设法塞给我替他完成的。
偷来的学识,残羹冷炙,我拼了命汲取吸收。
后来许家罹难,我跋山涉水来到京城。
天命如此眷顾,给了我机会成为贵门公子。房老侯爷长子病逝,我一跃为房家幺子。
参科举,考殿试,中状元,风生水起。
镇国侯能屈能伸识时务。
被我拿捏把柄威胁时,也色厉内荏骂过一句:「果真是女子!惯会使心机诡计。」
他们眼中,小女子谋略,总是登不得台面。
可我这名义上的新爹,嘴上不饶,暗里分明是欣赏我的。
我升迁速度太快,房家实打实占了好处,却也不能不防猜忌。
房老侯爷主动告老辞官。
离京前,他与我对饮,酩酊之际拍我肩膀:「我儿大才,可惜,若非女子,图南之翼备矣。」
他醉醺醺对我竖拇指,我涌上的热血却「可惜」二字慢慢凉透。
我的成绩他看不到吗?我的政绩他看不到吗?我用尽手段、苦心孤诣、不顾一切往上爬……我所有辛苦所有努力,他看不到吗?
他什么都看得到,但什么都看不到。
就像过去,我在泾州问我生父,问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我不输兄长的聪慧你看不到吗?我出谋划策助你所获你看不到吗?我供你采纳的建议所得成果你看不到吗?
为什么你觉得只有我那纨绔哥哥能承你的期望,为什么你觉得女儿只有出嫁一条路,为什么我所有抗争被你与母亲视作小女孩不懂事闹脾气……
你说鸣琅,这是我们给你争取到的最好婚事。
你说我嫁去房家,未来夫君簪缨,我自沾光。
那一年,我将满十四。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及冠。
女子及笄,嫁人生子耽误不得;男子及冠,事业之路刚刚开始。
五年,我若为女子,儿女或皆已蹒跚学步,从此囿于深宅,此生不得出。
可我化身男子,以弱冠之龄折桂蟾宫,成为本朝史载最年轻状元郎,从此天高海阔,无不任我游。
三载,膏粱锦绣的皇城,天下至高的明堂,有了我一席之地。
偶尔夜深人静,想起我念念țū́ₐ不忘的亲族,想起辗转铭刻的沉冤昭雪。
然而内心最深处,对自己都不敢坦诚的隐秘角落,藏着一丝松快。
轻松,愉快——我终于摆脱了头顶的父权。
我乔装自己,混入这个世界的掌权群体,成功从他们手中分夺权力。
思亲同时,我在偷偷庆幸如今的生活……庆幸他们离去,成全了现在的我。
这种想法无疑罪孽,且恬不知耻。是踏着血亲的尸骨品尝功名利禄的甘果。
我曾为此备受煎熬。
直到这一刻,我忽然明白,谁都没有罪。
父母爱我的同时禁锢我、逼迫我,不是他们的错,是千百年来规训使然。
而我爱他们的同时感到不公,詈骂,反抗,也不是我的错,是人性使然。
女人,也是人。
人,凭什么不能为自己做主。
我用力合上眼。
胸腔久久震沸不能言。
祖翎就是这个时候靠过来的。
嗅完我衣裳,嗅我的头发,边嗅边哼哼。
「所以,卿卿~考虑考虑我吧。」
不愧是做皇帝的人,伸能锐不可当,屈能伏低做小。
我还沉浸在汹涌思潮里不能自拔,她转头躺回来,在我肩膀乱蹭,还喊起了恋人间黏糊糊的昵称。
「我跟那些狗男人不一样卿卿~」
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开。
我嗓子有些发干,茫然顺着问:「哪里不一样?」
她自豪挺胸:「我是女人!」
我:「……」
所以狗是一样的……狗皇帝!
-13-
行吧行吧。
我说我答应了。
祖翎:「当真?」
她兴奋激动、两眼放光要抱我睡觉时,我尖叫一声滚下床。
铁骨铮铮抱住自己。
我:「我说我答应考虑考虑!」
她:「……」
毫发无损出了始宁殿,我摸着完好的脖子,还不敢相信老虎这么好逗弄。
尊重,在这样一个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的不平等时代,是一个多么优良而稀有的品质啊!
……倒也不是非要溜着皇帝玩儿。
属实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太措手不及。
缓缓,我要缓缓。猪脑过载了。
我半夜爬上自家屋顶看月亮,拍着嗡嗡的脑瓜子,魂不守舍思考人生。
不是不心动,只是,只是……
不答应吧,人皇帝鼓起勇气表一回白,敢拒绝,我的仕途会不会就此完蛋?
答应吧,办公室恋爱哪行啊,万一被同僚们发现,我的仕途不还是完蛋了?!
我长吁短叹地发愁。
到最后也没思考明白。
因为楼下突然尖叫:「不好了!房老爷要跳楼!」
然后一堆人涌上来大喊大叫:「御史大人冷静啊、冷静啊!您有什么想不开的,想开点试试呢?」
我:「……」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说啊!
一夜,我在冷飕飕的风里冻成了狗。
他们不让我下去,说除非我立字据。
更丢脸的是,这破事还传进了宫里。
第二天祖翎就把我扣下了,眼睛红红问我:「你果真这样厌恶,宁死也不屈?」
我:「……」
这他爹都什么事啊?!
最终耗费一吨口舌才解释清楚。
祖翎安心了。
但没完全安心。
她好像留下了啥后遗症,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幽幽盯我。
上朝盯,下朝盯,我正儿八经交个述职报告,也被她盯得大汗淋漓。
当然,其实我知道原因。
……我选择困难时就爱犯拖延症,像那什么渣女,至今没给她个准信。
这一拖,就拖到了三月三上巳日。
祭典过后是宫宴。
当祖翎若无其事把我召到她身边,我就知道,来了!完了!这一遭终究逃不过了!
「房爱卿何不饮酒?可是这『金枝玉液』不合心意吔?」
在一众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瞩目里,我泪流满心,在天子近侍的位置坐下。
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陛下过虑,此酒实乃人间玉露天上琼浆。只是臣不胜酒力,牛嚼牡丹,倒是浪费。」
要说官场这些年学到了什么实用的……凡御赐的东西,那就算是一坨答辩,咱也得夸奖它色泽饱满、形状圆润、气味芬芳、陛下眼光高极妙极。
祖翎没再找茬。
安静待在边上,酌酒解愁,一杯接一杯,不晓得有什么心事。
直到半个时辰后,歌舞进来了,灯光暗下来了,气氛炒起来了,宫宴喧闹起来了。
祖翎的酒疯也撒起来了。
我跟她桌案底下我逃她追半天,挪到无处可挪,她逮到机会,终于一把抓住我。
在其魔爪之下,我的手那叫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
我虎躯一震。
旁边小太监瞳孔地震。
眼看祖翎整个人都要歪过来,纵然有屏风挡着我也吓坏了,狂使眼色。
太监公公如梦初醒,飞速吩咐:
「陛下衣物有污,快!将最近的配殿收拾出来!」
-14-
我吭哧吭哧把祖翎拖出宴会现场。
苍天可鉴,过年杀猪都没这么辛苦的活!
去配殿路上她还一直追问我,到底在迟疑什么、到底要考虑到什么时候。
我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敢答。
「你莫不是还想嫁人?不对不对、你要娶妻?」
她颠三倒四半天,还把自个儿说生气了。
搭手的小太监脸雪白雪白,约莫正在怀疑自己小命剩几何。
……惨啊。
打工人惨啊,给皇帝打工的人惨上加惨啊。
直到过了门槛,宫人将殿门一闭,万籁俱寂。
大概被凉风吹透了,祖翎总算清醒了一点。
拂开我搀扶的手,歪歪扭扭走到紫光檀圆桌边,背对我坐下,一眼不看,一句话不说。
背影那个萧瑟凄凉倔强。
……哦,跟我赌气呢。
我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双手搭上她膝盖。
她低头看我,我俯身轻轻跪下。
「陛下。」
我轻轻唤道。
提醒着她,也提醒自己。
「您是君,我是臣。」烛火微光里,迎着她澄滢的目光,我低声苦笑,「您不觉得,太不相配了吗?」
和上司谈恋爱,听起来带感,但这就注定了下位者在这段关系里会处于弱势一方。
注定了,我将必须小心翼翼,防止情感里的波澜曲折影响我的事业。
我会开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因为这份不平等。
「如果您只是想要我,这样就可以……现在就可以。」
我在她微蹙眉头的注视里,收回手,咔哒,拆开玉质蹀躞带,轻放至地面。
「君有召,臣即到,不也很好吗?」
你想要我,一句话的事,何必非要确定关系?
我与她对视着,手摸上盘领的扣子,解开第一颗,接着下滑,第二颗——
没能继续解开。
我的手腕被她握住了。
她缓慢,但很坚决地拨开来。
「我不要你的身体,房鸣琅。」她替我将松散的衣襟重新扣上,严丝合缝,自嘲地笑,「我若缺这个,后宫会空置这么多年?」
「起身。」她或许懂得了我的顾虑,伸手攥住我。
不容置疑将我拉到对面坐下。
她没有即刻反驳我,却聊起一桩遥远的旧事。
父母辈的旧事。
「你听过当年宠冠后宫的『妖妃』梅氏吧?我的生母。」
祖翎缓慢叙述着,没什么表情。
「父皇为她做尽荒唐事,后世恶名皆加诸她身上。可她从未爱过我父皇。」
她侧头,望向轩外一弯莹莹的月。
「母妃一生念着她的『挚友』,说待我见了她,亦要我唤她阿娘。」
「然而她就这样念了一生。到最后,白绫一条,潦草终章。」
「我最终亦未能见到那位『阿娘』。」
「梅氏身世显赫,看似已有了常人触之不及的『权力』,却到底没有选择权。与笼中鸟无丝毫分别。」
我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些,但沉默听着。
我知道。
所有困于宅院囿于宫闱的女子,都只是笼中雀。
不识乾坤之大,故为蝇头小利沾沾自喜,甚而为丁点宠爱对同类兵戈相见。
但究其源头,原错不在鸟雀。
是它们本心不愿见识天地辽阔吗?是人蒙了它们双眼,折了它们双翼,让它们变得柔软,弱小,卑贱。
继而栩栩然长吁曰——噫,短浅狭隘,岂可与之谋也。可笑,又卑鄙。
祖翎讽刺弯起唇,哂然道:
「谁让皇帝就是有这样的权力呢,想要的,不论对方愿意与否,总能得到。」
「我讨厌他,不想成为他。」
她看着我,无比认真,近乎虔诚的认真。
「鸣琅,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走到这个位置,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从没为你行过不当的便利。」
她伸手似乎想触我脸颊,在半空停顿片刻,轻柔将我的鬓发别至耳后。
「我爱你,爱你和我一样的大逆不道、倒反天罡,如何会忍心折你羽翼?」
她的嗓音也轻柔得像春日里一支颂谣。
「你以女身一人之下,我以女身万人之上,你说,我们差在何处?」
不该是上下级的关系。
「明君贤臣相辅相成,你我合该天生一对。」
-15-
她字字句句,近乎誓言。我对上她专注的双眸,心头震簌,几度启唇,未能作答。
我何德何能,得她如此啊。
「还是说,你当真并不喜欢我?」
她一瞬不瞬看我,等待着,眼底哀伤几乎要化作实质滴落。
我猛然摇头,抓住了她的手。
「不是,不是……是,我是喜欢你……」我语无伦次地哽咽。
我猜我眼角一定红了,视野朦胧一片。
脑子混乱,但动作完全没经过思考。
祖翎则显而易见一下放松了。
轻轻笑出声:
「那就不要犹豫,不要拒绝……我等你很久了,房鸣琅。」
她顺势把我拉近,对视间,呼吸一点点变沉,她情不自禁靠得更拢,纤长的手指抚摸上我脸颊。
那触碰厮磨暧昧,我隐有所感,心跳一下加快。
「鸣琅。」声音越来越低,她呢喃问,「我想亲你,可不可以?」
最终没有回答。
不知谁先前一步,未出口的言语,吞没于彼此温软湿润的唇齿间。
她久居上位,习惯于掌控,哪怕在这种事情上。
手扣住我后首,耐心周旋片刻,即露出本性,攻势骤急,撬开城关。
馥郁的酒香充盈感官,饶是这般,也掩不住那甜腻香滑。
「你好香……」像尝到什么美味的东西,喘息间隙,她沉迷磨着我的唇瓣。
我被她亲得发懵,脑袋一阵一阵空白,茫然心道,这不是我想说的吗。
刚由她亲手系上的扣子,又被她一颗一颗解开了。动作轻缓细致,像在拆礼物。
「鸣琅,我还想……」
她没说完,被我羞得捂住了嘴。
「你也太急不可耐了……」我有点愕然,也有点好笑,不算抱怨地小声抱怨。
刚刚谁说不馋我身子的?
「你当然不急,你过去又没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她委屈哀嚎,「我可是看了你三年,三年啊!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吗?」
我……行吧。
但想起她前头那些把我感动坏了的话,还是试图挣扎一下。
「陛下,非得要一人之下吗?我能不能做上面那个?」
祖翎把我拖上床:「想都别想!」
「……」
过了几秒,断掉的神经忽然接上,我抬手抵住她:「等下,你不是喝醉了吗?」
一国之君歪头沉思状:「有吗?」
我:?
女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之前谁说明君的?谁说的!
我大为震撼,大呼上当:「昏君!」
祖翎快乐欺上来:「骂得不错。」
她衮服上残余着今日祭祀用的降真香。这样清心静气的香味,不知怎么传达出旖旎靡靡的氛围的。
我眼睁睁看她把红玉手串脱了下来,刚支棱起的腰塌了回去,直往床围子退:「你干什么,干什么……啊!」
昏君啊!
昏君啊!
我左扭,我右扭,我奋力捶床。
「嗯嗯嗯,对对对,我是。」祖翎恬不知耻承认了。
终归她有一双巧手,一张巧嘴。
我说不过、挣不开,满面飞红,欲哭无泪。
她咬着濡湿晶亮的玉珠爬上来逗我,愉悦坏了,还尤其爱听我的声音:
「再骂一句?」
于是我咬牙切齿,断断续续,坚持不懈:「昏君、昏君!昏……昏君!!!」
-16-
近来又有些谣言甚嚣尘上。
主要这段时间我在宫里加夜班加得有点频繁。
很担心孟太傅的精神状态——这位帝师老爷子,一把年纪操碎了心,嗅着谣言满皇宫乱窜,明里暗里打探了多回。
每撞见我一回,脸色越铁青一回。
「怕什么。」祖翎不以为意,「咱们办的正事。」
这话倒不假。
京城烟花柳巷窝藏奸细,最关键是经上次查办,祖翎疑心背后有朝廷官员掺和其中。
所以,秘密召我这都察院长官一起探讨是十分正当、十分合理的。
亥时深更,雕龙纹烛灯朗照平头案。
「户部尚书林愈丙申年到过永州,与前御史李鹍私交颇深。」
我提起朱砂笔划去一行墨字,再将这册厚厚的名录推到祖翎面前。
「但,只牵涉行贿,确实无勾结外敌嫌疑……需要继续往下吗?」
我沉吟片刻,「臣建议,莫打草惊蛇。」
「哼,这些老东西……」祖翎拣了两页翻看,拨转玉珠,冷笑颔首道,「先别动他们,过了这阵子,再算账。」
先太后萧氏掌权时期大力推行科举,提拔寒门子弟,祖翎即位后有过之无不及,根本动摇了世家大族在朝中的势力。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有家族根基的更容易爬上高位,也就更容易结党营私,向来是帝王的心腹大患。
远的不提,我自己都是借了房家的势。
我点点头,将册子扯回来,正准备圈画,手忽一抖,一笔飘去山的那边海的那边。
「陛下!」
我猛扭过头,炸起一背鸡皮疙瘩。
她捏我肉!
「说了,私下叫我表字,凤羽。」她歪过来哼哼道。
捏一下还不满足,两下,三下……
我怒而摔笔。
说好的正事呢?!
「这怎ṭú₍么不算正事。」祖翎理直气壮。
末了,意犹未尽抽出手指,她还嫌弃:「官服真的太硬了,你下次能不能回家换了便服再来,对,最好是先沐浴,但别放香料,卿卿最香了嘿嘿……」
我:「……」
家人们!这是什么样的领导啊!逼我加班不说,还要趁加班潜规则我!潜规则我不说,还嫌潜规则得不够爽!
我恨恨捏了回去。
生命诚可贵,侍君需谨慎!
-17-
这班加得,我累坏了。
心累,身体更累。
狗皇帝难得良心发现,大手一挥,放我回去休息了。
结果一觉睡醒,直接天翻地覆——
皇宫出了大事。
永襄王起兵造反,皇帝遇刺。
没惊动城外守卫。因为反贼就埋伏在京城内部,各勾栏教坊乐司。
清理了三个月花街柳巷,还是没清干净。
但逼得幕后主使狗急跳墙了。
我听到消息后一秒,连滚带爬上马车往宫里赶。
内城戒严,火光映红半边天。
宫门紧闭,我碰了一鼻子灰。
永襄王的卫队把皇宫围了,表示要叔侄叙旧,任何人不得打扰。
被此等冠冕堂皇无耻之徒气乐。
呸,一家狗东西……不对,这种时候就不骂祖翎了。
我望了眼高高的宫墙。
我心爱之人在里面,生死未卜。
走到这里,我也算冷静下来了。
掉头,抄着祖翎给的最高等级令牌,直闯官学府邸,把太傅揪了起来。
嗯,孟老亦未寝。
「先生。」我执了个学生礼,「虽然房某未从学于先生,但凤羽既如此唤您,想来房某亦唤得。」
孟太傅一副梦游初醒状,被我扯得鞋都丢了只,惊疑不定:
「你你……混账!圣上字讳岂容尔直呼!」
我理他?
只不过我是文臣,习惯先礼后兵。
我左右看看,拾了袖,捡起枚精致的瓷文玩,反手一掷,嘭,击碎在墙。
「老夫的茶宠!」
孟太傅发出尖锐爆鸣声,情绪激动得要打我。
下一秒,一排卫兵从天而降。
孟太傅默默放下了拐杖,转过身去扶着老腰哎呦哎呦。
半天转回来色厉内荏指责我:
「你这带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吓到老人家了!懂不懂礼貌!」
我照旧不理,淡淡道:
「当年泾州刺史拥兵自重,萧太后猜忌,连坐满门。但其中一支麒麟军下落不明。」
「……你怎会知晓此等秘辛?!」老头不装了。老头大惊。
「正巧,房某与泾州有些渊源。」我若无其事拂拂袖,令其中金印一闪而过,「您猜,这支麒麟军现在谁的手中?」
「……」老头不惊了。老头沉默。
我挥挥手将卫兵斥退。
「我知先生为皇储忧心,其实并无必要。陛下身体康健,子嗣无忧。」
上前一步,扯着他的手摁上自己小腹。
声音放低,充满暗示意味,道:「先生如不信,宣太医来诊即是。」
「你!你……」孟太傅嗓音猛地拔高,意识到后又飞快压低,一把老手抖若筛糠,「你是女子?!这、这……陛下的?难怪,难怪……」
不,是炙鹅烧鸭烤羊酥油奶酪玉露团的……夜宵使人发胖。
皇宫伙食过于好了。
不管他脑补了多少,我坚决不给他反应时间,再度调转话头,字字铿锵:
「先生受奸人蒙蔽,可知永襄王绝非师出有名!他在边关与邻国交往甚密,引外力入京,分明为一己之私通敌叛国!」
我声色俱厉:
「您一生得人敬重,今一念行差踏错,声名尽毁,祸国殃民,果真是您所愿?!」
-18-
永襄王行动太顺利,没有大人物帮衬必不可能。
三朝元老孟太傅,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实在他最近存在感刷得有点过。
其他官员大都排查一遍后,我就让都察院将注意力重点放在了官学。
果然。
待今夜一看,更板上钉钉——所有人都睡不着的时候他居然在睡觉!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文人在意什么,我最清楚不过。
尤其对于这样自诩忠于国祚的老臣。
通敌叛国,千古大罪。不论他出于多少「正当理由」助纣为虐,在这面前都不攻自破。
果然孟太傅沉默了:「……」
他来回踱步,踱得恨不能迸出火花来。
最终一咬牙一跺脚:
「你待如何?!」
我一字一顿:「带路!开暗门,清逆贼,护圣驾!」
……
乾元宫走水。
我带人冲开包围圈,踹开大门时,火势已经蔓延到偏殿。
永襄王看到我们,虽然诧异,但哈哈大笑:
「你们来晚了!给皇帝收尸吗?可惜,还需先等本王的人将火扑灭了。」
「念尔等忠心,允诸位同本王共成大业!」
他举起一卷不知真假的圣旨。
称当年本该继承帝位的乃二皇子祖翃,然而皇后萧氏嫉恨陷构祖翃,推自己亲儿子祖翎上位,并将唯一知情人士的他发配边关。
故,祖翎篡位夺权德不配位,如今他回来,正是要拨乱反正。
字字句句,大义凛然。
落在我耳朵里,听得我手都微微发抖。
……妈的,这狗东西好贱啊!
我死死攥拳,简直要控制不住上去扇他一耳光。
没来得及动手,咻,一支暗箭破空而来,射落了对方得意端在手上的「圣旨」。
如此精准,敌方笑容戛然而止。
转移到了我方脸上。
「皇叔,虽然挺伤心失去了弟弟,但还是得感激你为朕除去隐患啊。」
慵懒含笑的声线。
火光里走出一女子身影,单薄缟衣被映得赤红欲燃,在风焰热浪里猎猎。
无数弓箭手出现在外墙,皇家护卫披坚执锐涌入,身后兵戈扰攘声喧然大作。
但这一切,我都注意不到了。
只能看见提剑走近的那人,脸上沾了灰尘,衣上溅了血点,有些狼狈,却仪态悠然,锦绣万端。
祖翎。
祖凤羽呀……她是涅槃的凤凰。
-19-
夜色里汪洋绯红,我恍了恍神。
过去习惯她簪冠着袍的模样,再看她的钗裙装束时,总觉得有种女装大佬的气质。
但这一刻,我看着她,心脏怦然狂跳。
仿若蜉蝣破水猝见朝阳的欣喜,目光一刻也不能挪移。
她就是女性。
由内而外的女性。
美丽的,坚韧的,强大的……能够用一切词汇形容的女性。
永襄王看了看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宫殿,再看向祖翎,再再看了看宫殿……如此这般慌张来去。
面对狼顾鸱跱的敌人,现身的女子光彩照人,从容踱下台阶。
「别看了,你烧死的确是『祖翎』,萧太后亲子。可惜,不是我。」
龙武卫簇拥下,她不紧不慢前行。
「反倒你口中父皇钦定的继承者,二皇子祖翃,是我。」
站定后,顺手将短剑交给旁边护卫,她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意外吗?三皇叔?」
永襄王满眼不可置信。
他看起来快碎掉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是女人?!」
「啊,对。」她又慢悠悠踱了一步,「十七年前溺毙于宫中玉景池、萧皇后亲自请帝为其厚葬追封的靖晏公主,也是我。」
「可惜,当初真正死的,是我胞弟祖翃。」她慢条斯理把玩起了手串,「我顶替他的身份活了九年,受父皇赏识的是我,该为储君的是我。只是,我非萧皇后亲子,她希望『祖翎』即位,又忌惮于你,需要一个幕前傀儡,于是,我又成了祖翎。」
她啧啧摇头道:
「回想一路走来,真是坎坷啊。」 大作
「不过,要做第一个当皇帝的女人,难免流程比较复杂。」
闲聊到这当儿,龙武卫已将叛贼麾下残党清理干净,团团围困住乾元宫。
刀光雪亮,火光幻耀。
我眼前有些晕眩。
不对。
不对……这和我知道的不一样。
当年萧皇后分明就是想保二皇子「祖翃」,即现在的皇帝,从梅氏过继去她名下的次子继承皇位。为此谋划甚多。
反而忌惮自己嫡亲儿子「祖翎」,忧心先帝下诏传位「祖翎」,甚至动了起兵逼宫的念头。
祖翎,也是祖翃?
我摁住抽痛的额,身体刚有虚晃,便被一双手自身后环住。
熟悉的温香与淡淡血腥味满盈。
是终于平息完这场祸乱的祖翎——不,大概,称其「祖凤羽」更合适。
成年后才取字。
在君临天下之前的荆棘路上,她换过那么多身份,恐怕只有这个表字真正属于她。
她埋进我肩窝,肉眼可见的欢喜,却又难免埋怨后怕,在我耳边不住叹气:
「放你回去,正是怕你卷入,怎么还带着左卫跑回来了?」
我手上当然不可能真有什么兵马,只是借她为保护我而偷偷安排的左武卫狐假虎威罢了。
许家的麒麟军,大概率是被当年萧太后收编为私军替她完成那些腌臜事了。
虽说大家都很忙——永襄王那边忙着挣扎,皇帝这边忙着绑人,但她这样大庭广众搂我,属实有点不背人。
我脑中混沌,竟也没注意,覆上她的手背,勉强笑了笑:
「我是你的软肋吗?」
「……不,你是我坚实的后盾。」她失笑,吧唧亲我一口,笑弯了眸,「若无卿卿开道,还真需多费些功夫。」
-20-
人还没绑完,祖凤羽就拽着我往另一侧的寝殿走。
「好累好累,回去睡觉。」
「他们?丢大牢去,明日会审。」
「孟太傅?呵,一起丢。」
在以为皇帝当真葬身火海了时,孟太傅还嚎着对不起陛下、对不起黎民百姓云云,要扑进火里以死谢罪。
等看到前者好端端走出来,七十岁老头儿登时傻眼了。
大为震撼、大呼上当,什么文人体面、老臣风骨通通不要了,像被骗光棺材本的失足老人,呼天抢地质问我:
「你俩到底谁怀孕?!」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毕竟貌似谁都怀不上。
然后被龙武卫无情堵上嘴拖下去了。
我也被皇帝拖走了。
她把我推上榻时,我还有点迷糊。
任她玩我的头发,亲我的手指,往我颈下吮。
「你不反抗,总感觉少了点乐趣。」
好半天,她嘟嘟囔囔道。
我:「……」没乐趣你还玩这么久?
「真吓到了啊?」
闹够了,最后她也躺上来,没再乱动,只环住我的腰,亲昵蹭蹭我的额头。
「好了好了,我这不没事嘛。」
我缩进她怀中,感受着她褪下冷硬的朝服燕服后,温软暖和的躯体。
自全族被害,如浮萍断梗,我已漂泊很久了。我以为,终于找到了归向的港口。
闭上眼,眼前无数掠影浮光的碎片。
倏尔是父亲中气十足的笑声,倏尔闪过母亲做绢花的巧手,倏尔浮现浸润石阶的灼目鲜血。
不知究竟过去多久。
许是蝶梦一霎,许是淹晷三秋。
我抽出匕首,一翻身,抵上枕边人的脖颈。
这把刀,本是我离府前藏进袖里,担心此行难测,以防不虞的。
本是为与爱人相见。
现在,却用来与她决绝。
祖凤羽骤然睁眼,横腕格挡,咔一声脆响,于是刀锋未能挨上,只在玉石留下一道浅浅白痕。
在我反应过来前,她捏住我手腕重重一抖,刀柄脱手,被她一把接住,远远甩出床外,撞出哐当连声。
同时,她腿一用力压上来,拧腰翻身,瞬间占据主导,攻守之势全异。
但没有即刻反击。
她单手缚住我双腕,另一只手卡在我脖颈,眼眸锐利如刃,亮得惊人,胸脯剧烈起伏。
我被她制住,仰躺在下,像被猎犬扑倒的猎物,也喘得厉害。
……差点忘了,作为高危职业之一的国君,怎么能不文武双全。
「房鸣琅,你想杀我。」
她盯着我,呼吸还没平复,声音很轻。
是肯定句。
犹如对弈中棋子落下那轻巧一击,不显山不露水,而天威不容犯。
却偏生让我听出一些颤抖。
「说话!房佩!」
她恼怒叱喝。
「我不姓房!」我厉声道,「我原本姓许!泾州刺史许恪,是我父亲!」
骤然拔至极高的音量,来不及供给的空气,令我头晕目眩,大口喘息。
祖凤羽说错了。
支撑我走到现在的,不止野心。
还有仇恨。
「不过,你想来不记得了。毕竟,那至少是八年前的事了!」
我惨笑道。
八年。
八年了啊……我眼前视野模糊了。
我也已经快记不清亲人模样了。
-21-
皇帝必定派人调查过我的身世。
但房老侯爷做了多层掩饰,且此事离奇,正常人哪会想到我与房家毫无血缘关系,最多查出我是老侯爷的私生女。
果不其然,祖凤羽面色苍白,但眉头紧皱,惊讶又疑惑。
当年先帝病重,太子未立,永襄王虎视眈眈,皇后暗中联络数州兵马,欲助祖翃成事,其中就有泾州。
我提醒过许恪远离泥潭,他却不满偏安一隅已久,被从龙之功迷了眼。
一气之下,我道要与他断绝父女关系。
不久,事情败露,皇后及其党羽全身而退,许家在内涉事者满门抄斩。
而我成了唯一幸存者,千里跋涉来到京都。
其间先帝驾崩,祖翎登基,两年后萧太后逝世,我尚在韬光养晦。
最大的仇人没了,故待我上位后,主要针对的是当年萧氏的党羽。
至于二皇子祖翃,据说很早便死在了幽禁他的冷露台,因此也早从我名单上划了去。
谁知道……原来祖翃没死,还成为了天下之主。而真正的祖翎,才是被软禁的那个。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位下是尸骸累累。
我清楚权力争斗自古伴随血泪,何况皇权之争。世道如此,难以归咎个人。
到底是谁的错,我不知道。
只是,只是我为人子女啊,又怎么可能继续心安理得与害死我全家的凶手花好月圆。
……
祖凤羽似乎终于回忆起什么,有了恍然的神情。
然后,她抓狂了:
「八年前我才多大啊?那时候萧太后把持朝政,我哪里有实权,一直被她利用而已!」
「为什么她的错要算在我头上啊?!难道不是我帮你报了仇吗?」
「明明我跟她斗那么多年,到头还要接她的烂摊子!你还要因为她跟我决裂!他妈的!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啊啊啊!你给我清醒一点!」
一句音量比一句高。
她气坏了,发癫了,抓着我狂揺。
有生之年能看到一国之君被气得爆粗口,属实奇观。
我只觉得脑浆子都被她摇匀了。
喘不过气,憋得脸红脖子粗,大喝一声:
「好了!够了!我知道了!你给我住手!住手!让我好好想想!」
……
太累了,脑子转不动。
我说算了。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她放开我,在旁边躺下了。
躺半天,忽然又想不通了,一下翻到我身上,压住我暴喝:
「妈的吓死老娘了!差点就要隔着血海深仇了!所以咱们都这种关系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清楚吗?!」
够了!
本来脑子乱糟糟就烦。
我被她压得稀扁,也勃然大怒:
「你这是要好好说吗?下去!」
「就不下!给我认错!」
「我错了!」
「行刺君主都可以株连九族了!你一句错了就完了?」
「那你想怎样?!躺下,我来伺候你?」
「想得美!给我躺好!」
「你……@_&$¥#@%$……昏君!」
-22-
次日三法司会审。
永襄王谋反一事就此落下帷幕。
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很快也没人关注了。
因为祖凤羽捅出件更大的事。
她昭告天下,亮明真身,至此,本朝第一位女皇诞生。
并为永绝后患,她直接表示自己已有身孕。
说什么夜梦凤凰产卵,祥瑞之兆,天赐储君,并找相国寺圣僧判定过,此胎必为太子。
总而言之就是——孩子生父,不详。
这些话,骗骗平头老百姓很有用,但要堵读书人的口还是有点勉强的。
朝野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尤其某些老臣骂得比较难听。
于是祖凤羽也不客气,以大不敬之罪,咔嚓摘了对方乌纱帽,欢天喜地换人了。
再于是,众人终于想起,她又不是半道上位的新帝,会在乎什么好名声任他们嚼舌根。
她在这位子上,可待了近十年了。
这是能把当年独揽大权的萧氏一族削得七零八落、力排众议广招天下寒士令朝廷大换血、不惜得罪世家来培养自己亲信的狠人。
更关键的是,现在各机关要职上,也多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新官员。
女子又如何?
早已经足够证明她的能力。
反对者没蹦跶出多少水花,朝廷上下就已安静如鸡。
当时我还在午门跟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审案。
然后,就发现他二位盯我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表情越来越怪、越来越怪。
「……」我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再看!
再看我也长不出能让皇上受孕的器官!
把裁决结果给皇宫送去时,我偷偷跟祖凤羽咬耳朵:
「哪来的孩子?你咋怀的?!」
「我当然生不出孩子。」她无所谓道,「退一万步,要生也是你生啊,我每晚那么努力!」
她的手悄悄摸上了我的腰。
「……」
我真想把她嘴缝上。
我问:「那你打算如何,到时候去抱养个男孩?」
她挑眉:「我是说太子,谁说太子一定是男孩,我又没说太儿。」
满脸的狡黠,理直气壮耍了所有人。
「女婴还不好找么,城墙根转一圈,弃婴皆是女胎。」
顺着指缝,她扣住我的手。
「正好,慈幼堂和女学都该提上日程了。到时候,我们去好好挑一个,就作为你我的亲子了。」
她勾起笑:
「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还有谁说女子不如男。」
日照檐上鸱吻,她的发缘被镀上深金色,像山野庙堂里描金的神像,为众生请愿,枕风眠雪。
我被她口中所绘的新世界深深打动。
阖了阖眼,用力握紧她的手,微笑:
「明白了。」
被天下遗弃的女孩儿,我们,偏要她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番外】
今上与太后积怨颇深。
据说,当年溺死在宫池中「靖晏公主」,她的同胞亲弟弟祖翃,正是萧氏所害。
是故后来关系一路恶化。
待其继位,已为太后的萧氏垂帘听政, 双方又是长达两年的明争暗斗。
祖凤羽认为萧太后分明瞧不起女孩,觉得她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放心利用她为踏脚石。
但我一直觉得真相与她所想完全相反。
并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母妃不是说过,要你见了她那位挚友后唤她『阿娘』吗?后来萧皇后把你讨了去,从此余生你都称她母后……」
祖凤羽瞪我, 反应格外激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任我如何逻辑严谨、有理有据,狗皇帝自始至终就是「不听、不信、你在胡说八道」。
我:「……」
嘿我这暴脾气。
然后我们就打了个赌。
……谁输了晚上要在下面!
当晚, 皇陵被盗了。
如此胆大包天之徒,当然,除了皇帝本人没别人了。
三更,城外郊野,一栋偏僻无人的孤房点起夜灯。
「确是你母妃的东西?」我觑着她的表情。
烛台光耀下, 桌案摆放着白玉簪、攒珠钗、明月珰、花钿、胭脂、螺黛等无数物件——太后陵墓新鲜出土的陪葬品。
「嗯……」
祖凤羽捡起一枚螺黛,在鼻端嗅了嗅, 然后递给我。
「这是附属国进贡之物,掺了松粉, 自带松香味,宠妃才有的待遇。母妃十分珍爱。」
语气有些惆怅, 有些惘然。
我闻了一闻,斜睨她:「这下信了?」
「那也未必啊!」祖凤羽一拍桌子, 振振有词, 「万一这些是我母妃当时为讨好皇后特地送去的呢?万一是皇后嫉妒我母妃的待遇故意抢占的呢?!」
可拉倒, 你明明说过你母后葬仪是她老人家生前就安排好,你这「儿子」都没插上手的……
我无情戳破:「要你在下面是要你命吗?」
一国之君噘起了嘴:
「你不懂其中乐趣,我就爱看你……」她逐渐露出变态才懂的笑。
对。
我不懂。
我:「好了闭嘴!」
我针线呢!
……
不过谁知道呢。
终究往事已往。
我看看她, 她看看我。
……谁知道呢。
最后, 我试探问:「烧了?」
「烧了。」祖凤羽摆摆手, 「不然等护陵监来捉拿咱俩?」
她笑起来:「我倒无事, 你呢, 只怕罪证又要多一桩了, 嗯?孩它『爹』?」
说着, 她用隆起的肚子撞撞我。
我没好气用力拍了把。
又软又弹。
后知后觉琢磨了下手感, 我问:「这回里面塞的什么?」
她嘿嘿直笑,挺腹勾引我:「自己掀开来看看?」
「……」
我用后脑勺对她, 摸出火折子,吹燃。
良久,一大堆东西终于见了底。
最下方还压了张薄绢,鹅黄色, 蝉翼般纤透。
祖凤羽捡起来看了好半晌。
我问怎么, 她沉思:「我好像见过母妃在这样一张手绢上绣过什么……」
但这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懒得再深究, 她随手丢进火堆。
「总算完了, 走走, 睡觉睡觉。」
东天已快见白。
她迫不及待拽上我大步往前。
我落后半尺。
一点星火飘在了我指尖,我下意识回头。
那一小片绢纱烧灼后迅速卷了边,碎片随风旋起,如一只只流萤蝴蝶散入虚空。
熊熊烈焰中,被映得通明的金帛, 隐约现出一行字迹——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