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搭救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
临别时依依不舍,我赠他香囊定情:「待公子高中,莫要将我忘了。」
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金銮殿上,皇帝为今科状元赐婚。
他伏地请罪:「臣已有心上人,非她不娶。」
掏出怀中磨褪了色的香囊。
殿上抽气声此起彼伏,众考生窸窸窣窣,共掏出香囊十八枚。
皇帝问:「还娶吗?」
状元郎咬牙切齿:「娶,我娶不死她。」
屏风被踹倒,太子黑着一张脸,手中香囊攥到变形。
「慢着,我也要娶。」
-1-
城南码头,十里长亭有风送迎。
我站在书生面前,替他扶一扶巾帽,捋一捋衣襟,眼角泛红,眼底带泪。
「此去一别,郎君不知何日再归。」
纤纤柔荑自广袖探出,在他腰间系上一枚香囊,含嗔带怨在他胸口一推。
「他日若是高中,莫要将我忘了。」
那香囊绣工精细,正面是喜鹊登枝,背面是双莲并蒂,另缀了个小小的【鸢】字。
书生心中柔肠百转,拍着胸脯道:「小娘子放心,待我及第归来,定高头大马娶你过门。」
西风渐起,书生上了船,向着岸边连连挥手。
我也挥手,一边挥手一边捏着袖子拭泪。
离别愁恨苦,真个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那船渐行渐远,隐入雾中。
确认再看不见人影,我静立片刻,将手拢回袖中。
方才含情的眉眼唰地垮下去,比戏班子变脸还快。
宝珠拎着账本从角落钻出来,面露喜色。
「小姐,这月第十六个,可算能收工了。」
心比在码头卖了十年鱼更冷,我吩咐她。
「记下,书生李四,面形方广,仓库俱全,功名有望。
「中举之数……千分之三。」
依言写了,宝珠发愁:「小姐,上个月最低也有千分之十,如今是越发不济了,这等人竟也要分走一枚香囊。」
转身往家走,我同她解释:
「你懂什么,这叫量变引起质变。
「夜路走多了,还怕撞不见鬼吗?」
宝珠吐了吐舌头:「小姐,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见我瞪她,赶忙又问:「送出这许多香囊,万一都中了举,小姐你还能拆作两个嫁了?」
我得意道:「我早算过了。你可知每三年一次科举,参加者足有数万之多,而及第登科者不过百人?我统共才散了不到百个香囊,能中一个都要谢天谢地,中两个那是绝无可能!」
说到这里,我思忖:「嘶,这般一算,尚且不够保底。不行,不能收工。」
宝珠哭丧着脸:「小姐,资助书生可费银子。如今举人还没来,咱嫁妆本倒是先赔了进去。」
我大怒:「风投风投,没有风险哪叫投资!」
主仆二人匆匆回家,连夜再绣了十个香囊,将那手绷抡得直冒火星子。
那时我年轻,以为数据就是硬道理。
后来我才知道,玄学这事,它不讲道理。
-2-
我是宣州城内一名老实本分的绣娘,捡书生这活计,是老天硬塞给我的。
某日偷闲,听茶楼先生说书,讲的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第二日,讲的是牡丹亭还魂记。
第三日,讲的是玉娇梨。
没听进去什么风月缠绵,我只听见几个关键词。
落魄书生、佳人搭救、高中进士、风光归来、美满团圆。
我听得两眼放光。
自打家里出了意外,我一孤女,带着宝珠在这城中勉强混口饭吃,还要处处看人脸色。
嫁与达官显贵恐遭折辱,但若能搭救一穷书生,又教他中了举做了官,他自当敬我重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养成系诚不我欺!
宣州城是个好地方,地处关要,是南边进京的必经之路。
于是第四日,我在城郊破庙,捡着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男子。
这是什么?
这是老天有眼。
这是天赐良机。
这是手心里写字,明摆着给我嘛!
我当机立断,把人送到医馆,救了。
郎中说他伤得重,要花不少银子。
咬咬牙,给了。
只盼他日后高中,加倍还我。
我照着话本子里的桥段,衣不解带守着,确保他一睁眼就能看见本救命恩人。
三日后他终于转醒,一双黑眸深得像潭水,湿漉漉的,小狗一样将我望着。
我才发觉他竟长得如此好看。
他露出一个艳夺明霞的笑:「姐姐,你救了我。」
一颗心怦怦直跳。
我心想,坏了,这人风流得很。
风流多了,学问就少了,中举就难了。
我得赶紧去捡下一个。
但这人可恶,在床上躺了大半月才养好伤,害我眼睁睁错过了七八个落魄书生。
谁懂,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到了最想保护的一群人。
待他能下地,我立时将他送去了码头。
少年漂亮的桃花眼蓄起水雾,楚楚可怜:「姐姐这是要赶我走?」
我胡乱应着:「快走吧,我赶进度。」
他清澈的眸子眨巴了两下。
「我是说,进京赶考!」我赶忙改口,「再不出发,只怕要误了科举。」
他不解:「我何时说了要进京赶考?」
我惊了,他竟然不是书生。
那银子岂不是白花了!
许是我的懊恼太过明显,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罢了,就当为了姐姐,我去考一考功名。」
真是个好乖乖!
我连哄带骗让他上了船。
当然没忘了赠他一枚香囊。
他这才满意笑了,漩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姐姐亲自绣的?真好看。」
珍之重之收进怀中,熨帖放好,又轻轻拍了拍。
冲我柔声道:「好姐姐,等我回来。」
我自是满口答应。
就是不知怎的,脸上有些热。
船行渐远,我与宝珠弹冠相庆。
首战告捷。
官夫人指日可待!
-3-
其实捡的书生多了,也不是个个都满意。
譬如上个月给城北Ťû₉张夫人家送绣好的成衣,街头闹哄哄的。
我凑上前看热闹,原来是小贩逮着个买东西不给钱的泼皮。
但我看那男子清冷矜贵,气度不凡,不大像个泼皮。
他振振有词:「何谓给钱?从未听说过。」
嚯,人不可貌相。
转身欲走,却见小贩眼珠子贼溜溜直转:「你若是没钱,拿腰间玉佩抵给我。」
是个二龙戏珠的玉佩,淡紫色,通透水润,一看就是上乘货。
不过拿了个桂花糕,哪值这些钱?分明是在讹人。
那男子受周遭指指点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解下玉佩就要给他。
我看不过眼,冲了上去。
夺回玉佩,又替他付了钱。
小贩没捞着便宜,灰溜溜走了。
我叉着腰赶人:「别在这起哄架秧子,都散了都散了。」
男子看着年纪比我稍大些,执着扇子对我鞠躬:「多谢姑娘替我解围。」
施恩勿念,我摆摆手:「你进京赶考吗?」
我只关心这个。
他犹豫片刻:「唔,要进京的。」
我在心里竖起大拇指,真是慧眼如炬。
于是我为他备了盘缠,又赠了香囊,送他上船。
临别时他来回踱步,片刻后下定决心对我道。
「吾乃当朝太子,只因私自出宫迷了路,承蒙姑娘相助,待吾回宫,封你为妃。」
我愣住了:「五十够吗?」
他神色认真又端肃:「姑娘一定等着我。」
我配合地点点头。
坏了,这是个傻子。
科举真是害人不浅。
不过范进中了举才发疯,这人还没考就癫了。
多少有点不劳而获。
我想了想,往香囊里多塞了几味醒脑开窍的中药。
船开远了,他腰间巨大的香囊还若隐若现。
这回是赔本买卖。
我流的泪格外多。
罢了罢了,就当做回善事。
-4-
还有一回,那书生竟自己找上门来。
龇着发黄的大牙:
「你以后不用要强了,因为你的强来了。
「我一路遇到过很多漂亮小娘子,但我选了你。
「你条件虽然不好,但我也不嫌弃。先把我爹娘接来伺候,等我高中后自然不会亏待你。」
我摔上大门,恶心欲呕。
宝珠慌忙迎上来:「小姐这是怎的了?外面是什么人?」
我指着大门,手抖了三抖,恶向胆边生:「你相公。」
她大惊,匆匆看了一眼:「你相公!」
「你相公!」
「你相公!」
-5-
从宣州城进京约莫需要一个月的路程。
因此离科举还有个把月的时候,我停了捡书生的活计。
否则就算捡着,那书生也赶不上科举。
不用再绣香囊,我终于得以清闲一段时日。
我管这叫。
休渔期。
-6-
掐着时日,我日日去茶楼找说书先生,盼着他消息灵通,能教我早些知道放榜名单。
盼了半天,名单没盼来,说书先生故事倒是一天赛一天的新。
「且说状元郎,那是英姿飒爽样貌俊美,一身麒麟锦袍威风凛凛。」
谁问这个了,倒是说说状元郎姓甚名谁。
我好同账本上的名字对上一对!
那账本上的名字我倒背如流,天可怜见,总能中上一个吧?
「皇帝榜下捉婿,想将郡主嫁于他。谁料状元郎听了,当即跪倒在地,俯首请罪。
「『臣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她不娶,望殿下恕罪。』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艳红喜人,略褪了色,显然是珍藏已久日日把玩,仍能看出绣工精细。正面是喜鹊登枝,背面是双莲并蒂。」
好似有个大饼从天而降。
心头浮起云彩,我晕晕乎乎,简直要乐昏过去。
我拨开众人挤到前排,连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老先生一捋长须:「皇帝正要夸他重情重义,忽然听得探花郎出了声,从腰间解下一枚香囊,递到跟前一看,你猜怎的?竟和状元的是一模一样!」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醒木咣当一敲。
大饼碎成了玻璃碴。
腿抖得像糠筛,我扶着桌子,颤颤巍巍。
不可能啊,我算过的。
祖坟冒青烟了?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本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可您说巧不巧,大殿之上,诸位考生有掏袖口的,有解行囊的,又翻出不少香囊,仔细一数,竟足足有十八枚之多!」
茶楼里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气氛比现场还紧张。
那抽气声有了实体,像蛇钻进我的脖子,我只觉得遍体生寒,冷汗如雨。
十八枚,把我拆了也不够分的。
一次得罪这么多官,我可真是有本事。
「如此这般,皇帝又问状元Ṭű̂₂郎,你可还要娶她?」
「你们猜,他怎么说?」说书先生冲我扬了扬下巴,「这位姑娘,就数你听得最起劲,不如你来猜一猜?」
猜什么,猜我要被拆成几块?
我从喉咙缝挤出一句:「不干我事。」
转身就要走。
得赶紧通知宝珠收拾细软跑路。
一道金玉相击的泠冽声音从旁侧杀出,拦住我去路。
「我说,娶,」手掌传来的温度贴在肩头,我猛一激灵,撞入熟悉的眼帘,「我娶不死她。」
他勾起唇角,笑得纯良又玩味:「姐姐,你要去哪?」
又是啪的一声,黑色折扇将搭在肩头的手敲落。
视线顺着回望,执扇的手指莹润修长,骨节分明。
那人长身玉立,举止间清尊华贵,怒气却甚:「慢着,我也要娶。」
状元郎往我身后躲了躲,小狗似的委屈巴巴:「姐姐你瞧,这人好凶。」
执扇公子脸沉得发黑,额角青筋使劲跳了跳。
我哭丧着一张脸。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我出了茶楼。
说书先生在背后喊:「还没说完呢,姑娘怎么走了?」
我很虚弱:「下次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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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长得好看,挟着我胳膊的身姿也很绰约,惹得路人纷纷朝这处看。
迎面碰上邻居李婆婆,乐呵呵同我打招呼。
「阿鸢,今天运气这么好,捡回两个俏书生。」
我拼命比口型【让宝珠跑】。
李婆婆眼神不太好。
「什么?猪跑了?放心,猪圈牢着呢,跑不了,呵呵。」
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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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我家熟门熟路,进了屋,一个扶我在桌旁坐下,一个去倒茶。
无他,脚软。
公子人颇好,居然给我也倒了一杯。
我低头喝茶,室内一时无声。
慢腾腾喝完一杯,我再伸手去倒。
刚挨着壶柄,一只大手握住我的:「姐姐怎么不说话?」
少年坏笑的脸凑近:「让我猜猜,不会是忘了我姓甚名谁吧?」
我讪讪赔笑:「岂敢岂敢。」
我真的敢。
天老爷,我送了一百零八个香囊,哪能个个都记得住。
少年星子般的眼有片刻黯淡,很快又亮起来。
「奚云烽。烽随星落,书逐鸢飞。
「姐姐,这țü³里头有你有我,可别再忘了。」
心里咯噔一下。
抬眼去看另一位,他侧了身,手中折扇悄悄展开半幅。
我点头:「谢允珩,允文允武,君子如珩。」
奚云烽急了:「姐姐怎么记得他?」
我刚想说扇子上写着,被谢允珩抢话:「自然是因为阿鸢心里有我。」
扇子掩住唇角,我分明瞧见他轻轻笑了。
还来问我:「是也不是?」
他凤目狭长,墨色的眉斜飞入鬓,一身白衣,坐在那谪仙似的,带着一股子清冷。
那一笑,如月下白昙初绽,仙子落入凡尘。
我被他蛊住,下意识道:「是。」
奚云烽瞬间炸毛,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就要骂。
目光掠过我,神色变了几变,怒火硬生生压下去,挪近几步挽住我胳膊,轻声道。
「我只是个小角色,自然不能和谢公子比。
「真羡慕谢公子,要是姐姐对我有他一半就好了。」
门外传来宝珠的声音:「咦,小姐你发财啦?家里怎么有股子西湖龙井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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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去墙角了,鹌鹑似的站着。
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两眼一闭:「二位公子有话还请直说,既是我贪心在先,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什么杀呀剐呀的,说得吓人。」奚云烽嗓音掺了蜜,「我高中归来,姐姐不准备同我成亲吗?」
谢允珩浑身散着寒意:「她已经答应嫁我。」
奚云烽当仁不让:「姐姐第一个香囊是送给我的。」
谢允珩慢条斯理:「她送我的是最大的。」
奚云烽气滞:「你!」
我倏然睁开眼。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又不是什么天仙似的美人。
他们二人现在不过是赌气挣面子,才来争一争我。
等回头当了大官,与我朝夕相对,时时记起被我愚弄,那还不恨得牙痒痒,一天抽我十鞭八鞭的。
我想当官夫人本就是图一庇护。
倘若嫁过去了日日遭罪,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我又不傻。
不如给他们一个台阶,趁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想明白了,我做小伏低:「这位状元郎,这位……」
忽然想起还不知道谢允珩是何名次。
奚云烽道:「他是太……」
谢允珩眼中寒光一闪:「探花。」
奚云烽不情不愿闭了嘴。
果然和茶楼先生说的一样。
我没多想,继续道。
「状元郎,探花郎,两位既已蟾宫折桂,日后加官进爵,自有高门小姐待嫁。
「我只是宣州城一名普通绣娘,无钱权又无家世,无论如何配不上二位。
「之前香囊的事多有得罪,我送二位进了京,也算功过相抵。至于那些约定都是戏言,就随它去了吧。」
瞧瞧这话,滴水不漏,给足面子。
照理来讲,他们应当就坡下驴。
但显然他们不是讲理的主。
奚云烽当即反对:「谁稀罕高门小姐,我只要姐姐。」
这孩子,一看就没受过苦日子。
不知道身居人下的不易。
我想了想:「不如这样,我每日都去城西井市卖绣品,明日你们同我一起,体会一二再作决定?」
体会过贫贱百姓的生活,自然就知道凭借好风直步青云的诸多裨益。
我真是用心良苦。
奚云烽挑起眉,闹熊孩子脾气:「我不管,姐姐嫁了我自然不用做这抛头露面的活计,不去不去。」
倒是谢谪仙敲着扇子,语气有些期待:「如此甚好,阿鸢姑娘的生活,我很想参与。」
「那我也要去!」
奚云烽柔弱不能自理地钻进我怀里:「赶了半个月路才到宣州,我累得很,要在姐姐家休息。」
屋内温度骤降几分。
他还想说什么,被谢允珩冷着脸一把拎住后衣领,双手在空中乱挥。
「今日多有叨扰,阿鸢姑娘,明日城西见。」
就这么拎着出了门。
宝珠碎步子挪过来,递我一把瓜子:「小姐,其实我觉得,你们仨把日子过好比啥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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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
谢允珩长臂轻舒,将他扔出老远,言语毫不客气:「规矩点,别对阿鸢姑娘毛手毛脚。」
「不用你管!我喜欢姐姐自然要同她亲近,不像你这种人,假门假式,虚伪得很。」
谢允珩已有恼意:「阿鸢姑娘尚未婚配,你若敬她重她,就不该毁她清白。」
对面小子抱起双臂,勾起的嘴角极尽嘲讽。
「你也配同我讲清白?我且问你,清白有什么用?
「我奚家清清白白,结果呢?!
「你们天潢贵胄,一个状元就想勾销奚家七十三条人命,哪里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
谢允珩薄唇抿成一条线:「这件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奚云烽嗤笑,袖子往空中一扬,转身去了。
月色寂寥,人影孤吊,三分萧索,七分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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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州城楼阁连云,转过二十四洞红桥,就到西市。
一抬眼,瞧见两道风流身姿。
奚云烽年纪轻,穿了件银朱滚边的窄袖劲装,头发用镂空雕花的金冠高高束着,意气风发。
谢允珩身着象牙白锦缎长袍,玉骨月魂,黑色折扇握在掌心,立于喧闹市井也自有一方天人胜处的光华。
心口漏跳了一拍。
匆匆铺好摊子,利索摆上各色香囊、手帕、团扇纹样,开始吆喝。
其实根本用不着吆喝,站了两个活招牌,大姑娘小媳妇都错不开眼。
相熟的王家妹子大着胆上来挑拣,眼珠子却粘在奚家小子身上不动弹,问道:「这个怎么卖?」
我:「香囊五十文。」
她又看向谢谪仙:「这个呢?」
我把她脸掰过来:「这个不卖。」
ţṻ⁶她大手一挥,排出一百文大钱。
我乐开了花,把捡书生的法子全盘托出,与她这那那这交代一番。
王姑娘听得心驰神往,最后扼腕叹息:「早知当时与你一起。」
谁说不是呢,她若分走一半,我也不用这么狼狈。
我俩齐齐叹息。
-12-
托两尊大神的福,不出半天香囊尽数售罄。
只剩了一堆手帕团扇。
很惆怅,没想到我的职业赛道如此早便定了型。
我让宝珠把捡书生的账本也拿出来卖。
给它起了个名,叫「亦可赛儿」。
奚云烽问:「这是何意?」
我答:「挑个好夫婿,赛过养个儿。正是此理。」
谢允珩好奇:「我那张卖了几个钱?」
我啧了一声:「你下架了。」
他似笑非笑,我有点心虚。ŧű₆
-13-
暮色西沉,一抹斜阳挂在树上,催人归家。
今天收获颇丰,银子沉甸甸在手上,我心满意足,盘算着去醉仙楼犒劳二位活招牌。
正收摊,眼前倏然投下黑影。
一只肥腻的黑手伸出,猛地从我手中抢走钱袋。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去夺,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开。
倒退了几步,我站立不稳,连桌板也一并带翻,险险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将我揽入怀中。
清亮声音少见地染上愤怒:「你做什么!」
对面领头的烂糟鼻子蛤蟆嘴恶人奸笑道:「小绣娘日子过糊涂了,连贡钱都不记得孝敬,还要本大爷亲自来拿!」
声音入耳,我陡然慌了神,四肢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奚云烽啐了一声,冲上去就要教训那地头蛇。
我慌忙拉住他。
那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他们有官府撑腰,在城里简直横着走,谁见了都避让三分。
宣州城富庶,又地处关要,知州虽是地方官,地位却极高,更与朝中大臣亦往来密切。
即便是状元授了官,也得罪不起。
我拦在奚云烽面前,语无伦次:「你别去,钱给他们就是了。没事的,城中小商小贩都要给,我月月都给,给了钱就没事的,他们不会再找麻烦。」
我攥着他袖子,哀求道:「别去。」
别为了我,断送大好前程。
别为了多余的身外之物,像爹娘一样,永远离开我。
奚云烽低头看着面前姑娘,她向来灵动狡黠,此刻却皱着一张小脸,杏子般大而圆的眼中浮起一层水光,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偏偏倔强地咬着唇,仰起脸,想要保护他。
他心疼,却莫名有些高兴。
唇角不自觉噙着笑,他轻轻拂过带泪的眼尾,安抚意味十足:「姐姐别怕。」
-14-
流星飒沓,他当门一脚踹在地头蛇胸口。
那恶人倒飞出去丈远,仰躺在地上四脚乱蹬。
像个翻了壳的大王八。
我看蒙了。
片刻后反应过来。
爹的,好解气!
烟尘飞扬,衬得奚云烽眉眼格外凌厉,竟有几分像鲜衣怒马的Ťű³少年将军。
跟着的十余个地痞流氓叫嚷着冲上来。
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忽然一柄折扇张开,挡在我眼前。
「别看,当心吓着。」
谢允珩规矩地与我隔了半臂距离,折扇洒金绢面上一幅碧空纸鸢图遮住视线,颀长身形密不透风。
挥拳声,呼喝声,统统隔在外头。
很有安全感。
我乖乖站着,悄悄扒了一点缝去看。
又听他低声吩咐:「去帮忙。」
谁?我吗?
两个人影从暗处鬼魅般地冲出。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探花,出门居然还带侍卫。
我拍拍胸口,放下心来,还是问一句:「能打得过吗?」
谢允珩:「能,再来两个也没事。」
我:「?」
谢允珩:「哦,他是武状元。」
我:「!」
安心缩回扇子后面。
打完架的奚云烽:「姐姐,我刚才是不是很威风……」
我方从扇子后面探出头。
他顿住了,继而暴怒:「谢允珩!你故意的!」
-15-
直到醉仙楼的小二上了菜,奚云烽还在抱怨。
「你那两个影卫吃白饭的?我在前头打架,他俩就顾着捡手帕?」
「那是阿鸢姑娘谋生的活计,自然要小心保管。」
接过谢允珩递来的包裹,卖剩下的绣品都在里头,一件不少,一尘不染。
我连连道谢。
奚云烽咬牙:「靠,你好阴险。」
我忧心忡忡:「那泼皮和官府有勾结,朝中亦有他们的靠山,你们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冲动起来爽得很,收烂摊子又头疼。
想想又补充:「但是刚刚真的很解气。」
奚云烽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当然!姐姐准备怎么奖励我?」
我给他夹了一只桃花鸭腿。
门口大黄都没他开心。
还是谢允珩比较正经,及时把话题拽回正轨:「阿鸢姑娘放宽心,这等州官,我还瞧不上眼。」
又道:「都是我不好。」
奚云烽咋舌:「等会,你怎么用我的招。」
我奇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允珩难得皱了眉:
「我总想着,等我当了……官,定要济世爱民,恩化四海,教百姓安居乐业,世间海晏河清。
「可没想到连宣州城这般紧要地方都已是蛇鼠一窝。天子国威难及之处,岂非更多腌臜。
「看到这些渣滓欺凌百姓,我只恨自己有心无力,满肚子圣贤书帝王术都是枉然。」
壶里盛着酒,是辛辣灼烈的竹叶青,他倒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难得听他说这么多话,声音像飞泉击石,清泠泠的。
我为他叫好:「有谢公子为官,是大熙朝之幸啊。」
又宽慰道:
「就算当了官,也不可能以一人之身周全万事,有些漏网之鱼也是难免。
「我不懂什么官场权势,但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宣州虽然有些荒唐事,但我们这些百姓小心着些,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酒意浮上来,他眸色有些迷离,仍正颜厉色:
「这话阿鸢尚且说得,我却说不得。
「身在其位,一民不安,一事不理都是失责。
「公门中人若要求百姓时时处处谨小慎微,那朝廷养我公门之人又有何用?」
有烟花伴着啸声升空,在夜幕散作漫天流光。
谢允珩倚在窗边,眉目低垂,侧脸随着火光映照忽明忽灭,明暗交替间,轮廓清绝得惊人。
我忽然明白,什么叫「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什么叫「清高君子心,霜雪不能侵」。
什么叫「公子只应画中见,此中我独不知津」。
树没动,风没动,是我的心在动。
心里突突地止不住乱跳,觉得有万种话语,千般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男人,真的很会。
奚家小子哇哇乱叫:
「你贯会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好听话谁不会说,本状元还道要当个镇远大将军,打得那蛮子抱头鼠窜,还边关太平!」
该说不说,他有点聒噪。
-16-
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我索性捧着碗,慢吞吞喝甜酿羹。
醉仙楼大厨有本事,一口直甜到我心坎。
喝得再慢碗也见了底。
我心一横:「昨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当然!」
脸飞上红晕:「明日巳时,门环上自有答复。」
二人面露惊喜之色,互看一眼,视线对撞出熊熊烈火。
次日他俩对着大门苦思冥想,我和宝珠已经跑出了八十里地。
「小姐,我看两位公子都挺好,你就挑一个嫁了有何不可?」
我躺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下嫁吞金,上嫁吞针。这种麟子凤雏,我高攀不起,嫁了也是受罪。」
长痛不如短痛。
我一向清醒。
宝珠皱成苦瓜脸:「咱家这个条件,下嫁也有难度。」
我掀开帘幔:「劳驾,她要下车。」
-17-
一路向北,十日后到了禹州。
城墙还似儿时眼熟,城里已变了模样。
我带着宝珠进山给爹娘上香。
山吐三分秋色,我絮絮叨叨,讲我绣工好,又讲我运气好,总之日子过得很好。
烟雾朦胧,阳光影影绰绰投下来,笼得周身温暖,好像回到爹娘抱着我讲故事的时候。
许是因为太过想念,隐约间,眼前真的有道人影。
等等,人影?
我颤悠悠问宝珠:「你有没有……看见一个……」
宝珠哆哆嗦嗦点头:「白色的……长头发……」
人影走过来了,我和宝珠紧紧抱在一起。
人影穿过灰白的雾气,露出一张仙姿玉质的脸。
我抖得更厉害。
娘嗳,这真是活见鬼了。
-18-
「说吧,为什么要跑?」
谢允珩一身银白袍子,长发如墨,用白玉冠半束着,一派的天人之姿。
雾气缭绕他深邃眉眼,看不清他神色,只透出薄唇一点朱红。
我猜不透他是否生气,于是态度诚恳。
「谢公子,我这人老实本分,实话同你讲,我配不上你,又不敢当面拒绝下了你的面子,只好跑了。」
他被逗笑了:「你给我找了十八个情敌,还敢说自己老实?」
我低头赔罪:「呵呵,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他转身拿了三根香,在爹娘坟前恭敬跪拜。
斜阳影长,忍冬花在风中摇曳,好似故人颔首。
我心念一动,脱口而出:「你要听故事吗?」
说罢又有些懊悔。
真是色令智昏。
他眸中却漾起惊喜,声音温柔似四月春风:「阿鸢姑娘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19-
我生在禹州城,爹娘经营一间米行,日子不比富家大室,但也衣食不愁。
我自小无忧无虑,在爹娘疼爱中长大,一家人其乐融融,是寻常百姓能活成的最幸福的样子。
直到八岁那年,米行的生意越做越大,粮铺越开越多。
这本是件好事。
偏偏树大招了风。
官吏盯上了粮铺的油水,巧立名目层层加收。
爹娘早出晚归,被担担米粮压弯了腰,赚来的银两却尽数落进了他们的口袋。
每每点灯对账,叹息声总是穿过院墙,钻进我耳朵。
爹眼下的乌青更是一日重过一日,抱我时胡茬冒出一大截,扎得我生疼。
终于,爹娘决定关了铺子。
一切将要落定的那日,我抱着心爱的布娃娃躺在床上,等娘来哄我睡觉。
真好,我开心地想,以后娘就有空,能天天给我讲故事了。
但我等了很久,等到我自己困得睡着了,又等到人声嘈杂中,有人将我推醒。
我问:「娘呢,我想听故事。」
他说:「走水了,老爷夫人没了。」
娘缝的布娃娃还抱在怀里,爹新买的磨喝乐还在床头。
再没有人给我讲故事。
他们小憩时烛台烧了账簿,偏偏夜色太晚,等到家仆惊醒,书房已成一片火海。
我竟无处安放这茫然恨意。
老管家帮着料理了后事,我变卖所有财产,换成银票压在箱底,带着宝珠去了宣州城。
我天资聪颖,最难的画绣我学了两年,已经比老绣娘绣得还要好。
但在宣州,我只置办了一间最破的院子,卖最平平无奇的绣品。
稚子怀金,岂敢行于闹市。
我想,或许贪心正是许多祸事的起因。
人不知足,则失所得。
与其求而不得,不如从不贪求。
所以我收起所有的欲望。
日月太过耀眼,我只求一点萤光,相随余生。
偏偏这个人出现了。
他在远空山色中向我伸出手,说着世间最令人动心荡魄的情话。
他说:「阿鸢,嫁给我。」
他说:「这不是你的贪心,是我的贪心。」
他说:「你是最好的姑娘,值得世间所有的一切。」
他说:「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我的理智摇摇欲坠。
云随雁字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那,那就试一试吧。」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20-
亲娘咧,难怪话本子总爱写风月。
风月这事,它当真缠绵!
我就像泡在蜜罐里的老鼠,横竖都是甜,打个滚都冒泡。
他在城南购置了一间小院,每日与我腻在一起。
今日赏花,明日品茗,上午远山踏秋,下午市集打马。傍晚归家,手中提着大大小小胭脂香盒。
他偏说样样都好看,险些把胭脂店都搬空,平白便宜ṱů₈了老板娘。
我暗暗记下,以后摆摊也要找这等冤大头。
谢允珩春风满面,左手拎着胭脂,右手牵着我,到家门口时停住步子。
正欲松开手,他却极为自然地将我往身前带,原本握在右掌的手交到左边,我背靠着他,整个人圈在他怀里。
我微讶出声。
他低头翻找着什么,如兰的呼吸擦过我耳畔,左手纤长二指勾着香盒提绳,还有余劲将我亲密拢在掌心。
翻了半天,从腰上解下钥匙,又环着我开了门。
我耳尖已有热意,嗫嚅道:「你先放开我。」
他微微睁大眼,然后唇角弧度渐深:「不放,一刻也不放。」
噫,算我看走眼,这个浪荡子!
-21-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夜色入灯,他揽着我倚在美人靠上。
院中花开到八分,人却艳了十足。
神仙似的公子下凡,月色中化身狐狸精,勾走我三魂七魄。
狐狸精伸手取了一枚樱桃酥,送到我嘴边。
「知道这个酥怎么最好吃吗?」
我奇道:「不知。」
他说:「我喂你吃。」
……
我惊了:「这是打哪学来的?你背着我去琼玉楼?」
琼玉楼,禹州城最有名的青楼,一水的绝色男倌,伺候人更是一把好手。
我气急:「怎的不叫我一起!」
瘦削的手指抖了抖,他无奈道:「张嘴。」
张嘴就张嘴。
那指尖莹白似玉,衬得樱桃酥格外诱人。
我吃得急,舌尖无意掠过他指腹。
他像烫着一般,整个身子倏然绷紧,喉结滚了滚。
我捂着嘴偷笑。
跟我斗。
斗不过我的狐狸精取来文房四宝,要给我画像。
这人真的,不讲武德。
我倚回美人靠上。
他画得很认真,等他画完,月上中天,我已睡了一觉。
凑过去看,画中人是我和他,景却不是此时此刻。
是那日山色空蒙,他许我一生一世,天边白鸟成行,说不尽,无穷好。
他题字「白鸟有情惊不去,青山无约望还来」。
脸有些红。
我名青鸢,他这是在与我诉情。
又教他拿捏住了。
幽黑双眸洒了点点星光,他走过来抱住我,动作含情又珍重。我仰起头,下巴搭在他肩上,忽然冒出一种很放纵的想法。
这辈子就这样和他过八十年也行。
-22-
三天后是浴兰节,那夜街上热闹非凡。
我支开宝珠,跟谢允珩去逛街。
宝珠已经习惯了。
谢允珩很新奇地四处张看,对上我诧异的表情,赧然一笑:「小时候家里管得严。」
我的心立刻软作一团。
什么老虎头的不倒翁、巴掌大的牙雕套球、奇形怪状的鲁班锁、木头做的鼓风哨鸟,他扫一眼我统统买下来。
手里包裹堆成山,他笑得无奈,拿了张面具挡住眼睛。
那面具很轻薄,材质似金似玉花纹繁复,只有小半张脸那么大,其实根本遮不住他眼睛,反而更添几分仙姿。
懂了,主要是起到一个迷死我的作用。
前面忽然响起喧闹声,有说书先生支了个摊子。
谢允珩似是知道什么,牵起我:「走,去听个好东西。」
-23-
那说书先生是宣州来的。
真的是个顶顶好的东西。
他说:
「宣州有一伙泼皮,仗着赵知州的权势,在城里横行霸道,欺凌百姓四处敛财,老百姓怕得罪了当官的,是敢怒却不敢言。
「有道是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在半月前,那泼皮撞上个硬茬,当场被打得是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心底忽地动了动。
「大伙直呼解气,也为那壮士担忧,那壮士却满不在乎,转身拂袖而去了。
「老百姓都以为这壮士得罪了官府,要有苦头吃,心里惋惜。可没承想,就在前几天,一纸盖了帝印的判决文书送到宣州,不仅打了泼皮三十大板,还当场罢了赵知州的官,两人统统流放岭南。」
说到这故弄玄虚压低声音:「听说和赵知州有来往的朝中大臣,都连带遭了殃,在皇上面前哭着请罪呐!」
我嘴张得老大。
谢允珩趁机塞进一块桂花糕。
唇舌生香,我嚼得口齿不清:「你、你干的?」
他眉眼弯弯:「喜欢吗?」
我边嚼边感慨:「喜欢,特别喜欢,你也太能干了!」
他神采飞扬,明明做了那样厉害的事,此刻却像举着糖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夸奖。
理智的弦终于绷断。
我决定赌一把。
月在天边,人在眼前,我伸手摁在他的胸口,情真意切:「你要不要同我成亲?」
手掌之下,他心如擂鼓。
须臾间,他反握住我的手,倾身下来:「我愿意……」
可天下事哪能尽如人意。
话音未落,身后一道霹雳响起:「他不能跟你成亲!」
-24-
一方四角小桌,四个半高石凳,坐着心思各异的四个人。
奚云烽、谢允珩、我,还有一位柳姑娘。
柳姑娘一身华丽织锦长裙,头戴金钗珠冠,宝光夺目,气质温婉娴静,举止间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再低头看看自己,荆钗布裙,袖子撸到胳膊肘,夜集逛得开心,鞋子上还溅了泥巴点。
突然一点都不开心了。
奚云烽这看看那看看,终于忍不住:「靠,我是聋了吗,怎么没人说话?」
他还不如哑了。
柳姑娘开了口:「太子殿下……」
我拍案而起:「奚小狗,你居然是太子!」
奚云烽:「……」
谢允珩语气冷漠如寒铁:「柳小姐请回吧,我从没答应过这门婚事,柳太傅那边我自会去说明。」
柳姑娘几乎落泪:「可是太子殿下,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爹亦效忠于您,即便殿下不欲娶我为妻,我自甘做妾,殿下也忍心拒绝吗?」
奚云烽悄悄附在我耳边:「他拒绝不了,柳太傅朝中势力大着呢,他得靠那帮言官巩固地位。」
我揪他耳朵:「就你知道,就你能叭叭!」
奚云烽委屈得很:「姐姐,我都是为你好,我怕你被那小子骗了,他都没告诉你他是太子。」
我颓然坐下来:「我知道的。」
怎么能不知道呢,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我了。
出身富贵人家却不知道钱是何物的少爷,身边带着功夫出神入化的影卫,玉佩衣料随处可见龙纹式样,连状元也对他礼让三分。
是我一直遮着眼,不愿睁开。
这场少女心事,我想赌一把,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入局的资格。
我不服气,瞪奚云烽:「太子怎么了,太子很了不起吗?等我当了皇帝,也封你做太子!」
奚云烽乐了:「姐姐,我们两个孤家寡人,还挺适合造反。」
-25-
谢允珩是太子,而我不可能是太子妃。
这事挺难办,我在小院里和宝珠商量主意。
宝珠比较天真:「小姐,我看谢公子挺喜欢你,你就去当太子妃又有何不可?」
我问她:「你知道当今皇帝,后宫有几个贵妃、几个妃、几个嫔,分别是几品,又是什么封号?」
她摇头。
我跳起来打她:「不知道!不知道还敢进宫!上午进去下午就被人赏一丈红,我都不知道上哪口井捞你!」
她抱头鼠窜:「那小姐你自己进宫,我不去了,回头你荣华富贵喜当皇后,记得赏我点银子花花。」
我追着她跑:「合着我进去卖命给你打工是吧?」
闹了一通,她又出主意:「奚家公子人也不错,要不小姐你跟了他也行。」
我问:「哪里不错?」
她掰手指头:「他人好,单纯。」
我说:「他单纯,他单纯还能把柳姑娘搬过来?」
她又说:「他是武状元,身体好,嫁了他还可以当个将军夫人。」
我不以为意:「谢允珩身体也好,体力也挺好。」
天天爬山,体力能不好吗。
宝珠哎哟一声:「这话是我能听的吗?」
没办法,宝珠拿来个骰子:「小姐,要不你掷骰子吧,单数选小狗,双数选太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红白相间十分可爱。
这倒是个好方法。
我攥着骰子,在心里想了想,手猛地往上一抛。
骰子抛到最高点,迎着太阳透出光来,亮莹莹的。
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这方法绝妙之处在于,不用等它落地,我已经知道心中最想要的答案。
骰子落在地面,宝珠凑过去看,我一脚把它踹进了池塘,骨碌碌激起一串涟漪。
宝珠吓了一跳:「小姐,你做什么?」
我转身出门:「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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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木门,看见谢允珩在门口。
我这才记起来,我生他气,昨晚把他赶出了小院。
没想到他自知对不起我,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宿。
那张绝尘的脸此刻憔悴而破碎,他形销骨立,一向清整的衣衫松垮凌乱,风带起他散乱的发丝,大太阳下像游荡世间的孤魂。
看见我的瞬间,他眸子亮了一霎,很快黯然无神,嗓音因干涸而嘶哑:「阿鸢……」
他踉跄走了两步,伸出的手触碰又收回,眼底渗着一片薄红:「别不要我。」
我说:「行了行了,知道了,进屋等通知吧。」
-27-
我先去找了奚云烽。
我开门见山:「我不可能嫁给你。」
他垂头丧气:「哦。」
我接着说:「除非你奚家洗清罪名,让我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
奚云烽:「!」
他果然很好哄。
他愣了半晌:「姐姐,你都知道了?」
就这脑瓜子,八百年都翻不了案。
于是我给他指条明路:「你和谢允珩一道,他是太子,你好好配合他,有他帮你肯定能行。」
他倔脾气又上来了:「我不要跟他一起,我自己能行。」
我气笑了:「你行什么,没我救你你都被仇家追杀死了。奚家要是翻不了案,一辈子顶着勾结外邦的名头,难道要我不清不白嫁过去,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吗?」
心头思绪翻涌,他低下头,沉默着攥紧了拳,手背青筋凸起,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热血与不甘在四肢百骸里激荡。
半晌,他声音带着一丝哑:「好。」
又抬头望向我,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渴求:「姐姐,如果我做到了,你愿嫁给我?」
「当然!」我想了想又补充,「但你一定别跟谢家小子说,不然他不肯帮你。」
他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不信,你立字据。」
我毫不犹豫立起手掌:「如有违誓言,就教我所求皆不得,所愿皆虚妄……」
他急急冲过来拦下我,语气近乎呵斥:「好姐姐,不许说了,我信你。」
瞧,他真的很好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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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珩显然没那么好骗,我思索片刻,拎了壶烈酒回去找他。
天色已经暗下来,他竟一直没休息,眼下乌青重得愈发厉害。
此时坐在院中,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
宝珠哭丧着脸坐在旁边,唔,大概是在当人质。
我打发宝珠去弄点吃的填肚子,她赶紧一溜烟跑了。
转头对上谢允珩幽暗的眸子。
许是我表情有些生硬,他瑟缩了一下,眼中涌上悲恸,语气却缓慢而坚定。
「阿鸢,我已修书回京,向父皇引愆退身,请辞太子之位。
「以后我们就当一对普通夫妻,过寻常市井生活,你可愿意?」
「什么?!」我立刻跳起来,「我不愿意,你快把信拿回来!」
他愣住了。
「愣着做甚,你不当太子,我怎么当太子妃,将来怎么当皇后!」
他很迷茫,但仍在迷茫中唤出了影卫,去追信鸽。
影卫骂骂咧咧地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跟他算账:「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配当太子妃?」
他慢慢回神,眼中一点一点绽放出极大的光彩。
玲珑剔透的人儿连话都有些说不清:「阿鸢,你是说,你、你愿意跟我回京?」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怎么,你想娶柳姑娘?」
「自然不想!」
「那崔尚书、赵太尉、沈大将军家的女儿呢?」
「统统不娶!」
我乐呵呵,又灌他一杯:「可他们把持大权,你不娶他们女儿,朝中不稳怎么办。你还有教百姓安居乐业、世间海晏河清的抱负。」
酒意化作眉间泠冽,他又成了那个举世无双的公子:「无用之人,才会以女子的婚事作筹码。我有法子。」
「那你娶了我,以后可不许娶别人了。」我歪着头,「好像没听说哪个皇帝后宫只有一人的。」
他笑得恣意,握着我的手郑重道:「我这辈子,只想和阿鸢一生一世一双人。」
十丈软红尘,得君此诺,刻骨不忘。
时机成熟,我趁机提条件:
「那你帮我一个忙,奚家小子那事你知道吧,你帮他沉冤昭雪,事成之后,我就和你回京。
「毕竟这段时间……确实对不起他。」
他摸了摸鼻子:「那是他技不如人。」
余光瞥我一眼,又马上道:「阿鸢说得甚有道理,我也一直想查清此事。」
我满意了,亲手拿起酒杯喂他。
天上明月正圆,清冷的光洒满院落,他坐在此处,谪仙似的,就着我的手喝了酒,喉头一滚,唇边落下几滴水珠。
气氛正好,我扔了酒杯,凑过去,仰头吮了那水珠。
他一张脸陡然染上绯色:「阿、阿鸢,你……」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酒壮怂人胆,我唬他:「怎么啦!刚刚还说要娶我,现在让我占点便宜又不乐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喃喃道,「只是觉得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心里一惊,将嗓子放得越发低,越发软:「阿珩不喜欢?」
我能感到他倏然的情动。
他情不可抑,低头含住我的唇厮磨,大手在后颈揉捏,加深了这个吻。
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笼下来,我得了甜头,水似的依进他怀中,细细密密贴紧他,灼热气息撩拨着他的耳。
「阿珩……不想要我吗?」
劲瘦窄腰骤然发力,我身子一轻,被他凌空抱起。
他喘息凌乱,衣衫也不整,眸色深得惊人,却带着隐忍和压抑。
「我不能……」
我执意放纵一回,迷离地睁着眼,仰起头去亲他的喉结,手在精壮胸膛游走,煽风点火。
单薄布料下,结实的腰腹骤然紧绷,他闷哼一声,终于放弃抵抗。
……
天上有轮圆月。
屋内有张好床。
床上有两个人。
地上有一摊衣。
……
-29-
次日,谢允珩和奚云烽出发,前往奚家曾经镇守的西南边陲。
我像每一个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生活,写信,盼他归来。
谢允珩写【思卿如流水】,我写【努力加餐饭】。
他写【南风知我意】,我Ŧŭₕ写【鬓影春云乱】。
想象空间很大,他不回了。
奚云烽那边简单,他不爱写字,我买本将军打仗的连环画给他寄过去,他就能消停好几天。
宝珠啧啧称奇:「小姐,你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怎么说呢,人的潜能,都是被逼出来的。
一个月后,传来好消息。
还是从说书先生处听说的。
我挺纳闷,他们的故事情报居然比加急密报还快?
故事说,奚家七世簪缨,历代镇守边关,一年前镇远候大破敌军,将边境线推出三百里,却在得胜回京之际遭人暗算,全家上下七十四口生生灭门。
百姓正愤怒不已,朝中却有传闻,奚家早与外敌勾结,熙朝皇帝本欲清算,因此意外也就不了了之。
但这顶黑锅却严严实实扣在了奚家头上。
本以为此事已无转圜,谁料今年科举出了个武状元,正是奚家后人!
这奚家后人不仅武功了得,更是谋智过人,凭借着种种蛛丝马迹,揪出了屠杀全府的幕后黑手和勾结外敌栽赃嫁祸之人。
熙朝皇帝得知此事,大为震动,当场为他加官进爵,封了镇远候。
至此,奚家终于得以清洗罪名,新任镇远候经此一役也打响名号,众望所归。
我提着一口气听完,终于长长叹息,放下心来。
他们果然是要展翅于九天的大鹏。
-30-
转眼,禹州张灯结彩,大红喜缎挂了满城。
是迟来已久的状元游街。
也是为新一任镇远候的庆功。
奚云烽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却比往日褪去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成熟锋芒。
他从城门遥遥而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每近一步,脸上的笑意就苦涩一分。
他下了马,嘴唇抿成一条线。
「姐姐,你要走了,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百姓以将军为傲,我亦以将军为荣。」
他重重呼吸,声音似有哭腔:「我知道。」
又说:「谢谢你。」
他翻身上马,游行队伍的乐声又响起来。
「姐姐,我要回西南了。就让这支队伍为你送亲,也算我陪你出嫁。」
眼中噙满泪水,我慌忙转身,钻进谢允珩的轿辇。
他策马触了一下谢允珩:「你要是敢欺负姐姐,我就带兵杀到京城,造你的反!」
谢允珩笑骂他:「去去去,臭小子就爱显摆,我回京成亲的事,你在这出什么风头!」
又俯身温柔问我:「宝珠呢,怎么不见一起?」
我摇头:「她已许了人家,是桩好姻缘。」
他静立,片刻后笑道:「如此甚好。娘子,那我们便启程了。」
我羞红了脸,啐他没个正经。
-31-
一个月后,浩荡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谢允珩心情大好:「阿鸢,眼下时辰尚早,我先带你去尝尝庆云楼的糕点,再去昨天说的广和楼听戏,你定会喜欢……」
他眉梢轻挑,语带笑意:「阿鸢,怎么不说话,可是累了?」
他下了马,走到赭红软轿旁,轻轻掀开帘子。
轿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枚香包, 静静放在软座上。
天青色, 石榴形, 包身绣了一只白鸢,底部缀着流苏,飘逸灵动。
鞋帽赠兄长,香包赠情郎。
他要体国安民, 要平治四海,他要以天下为己任。
他能以身许国,不能以身许我。
他是皎皎不自知, 却不是我一人的月。
谢允珩的浅笑始终挂在脸上, 手仍是撩起帘子的动作, 眸子却失去了焦点。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灰白的天下飘起了细碎的雪,直到凉雪覆了满身, 才从荒芜中醒来。
他缓慢起身, 眼神空洞而遥远, 望向深不见底的宫殿。
他独自踏上那条路, 东风浩荡,孤影相伴。
-32-
史书记载,大熙朝是个有福气的朝代, 这个有福气的朝代出了两位旷世逸才。
一位是将门之才, 十六岁就当了镇远候, 多年来戍守边关抵御外敌,破敌无数屡建奇功, 打得西戎族闻风丧胆,人称「帝国宝璧」。
一位是经国之才, 十三封太子,十六登帝位, 在朝中恩威并施, 雷霆手段祓除奸党,法度严明政通人和。在位十五年, 大熙朝国运昌隆,民生安稳,天下归心。
更奇的是,他终身未娶, 后宫长久空悬。
可惜这位仁君天年不遂,年仅三十便与世长辞。
饶是如此,他竟也在薨逝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大熙朝稳妥渡让给下一任国君,依旧的国泰民安。
但也有野史记载,这位仁君并没有真正离世,而是假死退隐后, 去了南边一处小城。
据传闻,那城中有间绣坊, 老板娘绣得一手精妙绝伦的画绣。
国丧之后七日,那坊中挂出了一幅画。
画的是一对神仙眷侣,缥缈山色, 云中白鸟连绵,相伴而去。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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