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野

嫁给崔珩的时候,我只有十岁。
他生了重病,崔家见我和他的八字极合,就给我下了聘书。
我不想嫁给病秧子,可我爹一心想攀上贵人,强行将我塞进花轿。
成婚那天,我在洞房里哭得很凶,吵着要回家找娘。
我好饿,想吃娘做的果子,还想听娘给我讲睡前故事。
哭闹时,我那名义上的夫君踏入房中。
他惊愕地看着我,身形一晃:「好家伙,别人是娶媳妇儿,我这是养女儿。」
被我哭得没法,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饴糖,满脸别扭地说:
「别哭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了。」
我呆呆地咬着糖:「啊?」

-1-
我是在村口炸牛粪的时候,得知了自己要成婚的消息。
那会,春枝她娘看着我身上的牛粪,满脸嫌弃地捂住鼻子:
「照盈,你一个都要成婚的姑娘了,怎么还这么邋遢?」
我呆呆地看着她:「姨,你胡说什么呢?我才十岁,成什么婚?」
春枝她娘更疑惑了:「你还不知道吗?京城的崔世子给你下聘书啦,你爹见能攀上高枝,高兴得不得了,立马答成了这门亲事。」
春枝听完,拉着她娘的衣袖直喃喃:「娘,我也要嫁侯府!我也想攀高枝!我也想过好日子!」
「哪里是好日子啊。」她娘骂骂咧咧:「那崔世子是个病鬼,听说病得快要死了,昭盈刚嫁过去就要守寡,可怜着呢。」
春枝立马闭上了嘴,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才不会,我爹娘才不舍得把我嫁给病鬼。」
我气得将身上的牛粪全拍在了春枝的衣上。
我爹娘可疼我了。
以前也有户富贵人家,见我生得漂亮,拿了一箱金子来,说要把我买去做童养媳。
我爹二话不说,直接将他们赶了出去。
他摸着我的头:「阿盈是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怎么能去别人家里受苦?」
哪怕村里人都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爹还是拿出好多铜板让我去私塾念书。
娘对我也很好。我喜欢吃果子饼,她一边笑我嘴馋一边煎给我吃,就算我满身牛粪也从不打我。
春枝她娘连忙将春枝拉走:「不信你回家问问,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娘给你生了个弟弟,有了弟弟,他们怎么可能还疼你这个女儿?」
我才不相信。
我一路冲回了家,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春枝她娘欺负我!她骗我说你们要把我嫁出去。」
当时我娘正在低头绣花,闻言愣了一愣,将手里的衣裳递给了我。
「阿盈,去试试看娘给你做的新衣合不合身。」
我愣愣地看着大红色的衣裳。
我知道,这叫喜服。
村里的姐姐们只有在成亲的时候才会穿上喜服。

-2-
春枝她娘没有骗我。
爹娘真的把我卖给了侯府。
我哭着闹着不肯成亲,可是这次哭闹一点用也没有。
爹忍着眼泪,强行将我塞进了花轿里。
他重重地抱着我,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阿盈,爹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娘捂着嘴哽咽不止,拉着我的手再三哄我:「阿盈不哭,阿盈是去过好日子了。」
「我们阿盈要长命百岁,平安到老。」
他们都在劝我别哭,可花轿前行时,我却看见他们也哭成了泪人。
爹娘牵着弟弟的手,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花轿转了个弯,我再也看不见他们。
离开之前,爹和娘一人给我塞了一个荷包。
爹给的荷包很重,里面全是他攒下来的碎银铜钱。
娘给的荷包很大,里面装满了刚做好的果子饼。
我就这样一边哭一边咬着果子饼,摇摇晃晃地去了侯府。
到了晚上,我被人送进洞房。
我又困又累,往常这个时候,娘都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想到这里,我忽然难受得厉害。
我好想回家,好想爹娘。
我瘪了瘪嘴,没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太大,把一个穿着喜服的男子引了过来。
他茫然地看着我,我也愣愣地看着他。
他长得好生漂亮,面如冠玉,发如乌缎,比我们村里的村花还要好看。
我抽抽噎噎地问他:「你是谁?」
「他是你的夫君,昌宁侯府世子崔珩。」边上的嬷嬷连忙回答。
这就是崔珩吗?
可他看着身体很好,一点都不像快死了的样子。
听见嬷嬷的话后,崔珩瞳孔紧缩,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吓得退后了两步。
「这牙都没长齐、说话还漏风的小姑娘,就是我的媳妇?」
「别人是娶媳妇儿,我这是养女儿吧。」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已经把娘拿的果子饼全吃完了,这会肚子叫了一声,饿得要命。
我失声痛哭:「我要找娘!我要回家!」
崔珩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蹲下身来帮我擦掉眼泪:「啊……你家太远了,这么晚了回不去的。」
「你别哭了,你牙齿漏风,哭起来有点儿丑。」
「真的别哭了,你脸上的妆都花了,更丑了……」
他越说,我哭得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快把白天吃的饼全给呕出来了。
崔珩求助似的看向嬷嬷,可嬷嬷摇了摇头:「谁娶的媳妇,谁负责养大。」
说完她把人都带走了,屋里只剩号啕大哭的我和一脸绝望的崔珩。
他咬着牙和我商量:「小丫头,能不能别哭了,你比外面敲锣的大爷还吵。」
「求你了,别哭了行不行,我从没见到有人能哭这么久。」
他从怀里摸了颗饴糖,递给我:「吃。」
我娘平时不肯让我吃糖,说会蛀牙。
我立刻止住了哭声,拆开包装纸嚼了起来。
真好吃,甜甜的,和娘给我做的藕粉汤一样甜。
可是我嫁人了,以后再也不能每天吃娘做的藕粉汤了。
想到这里,我咽下了糖,张开嘴又大哭起来。
崔珩捂着耳朵,问我到底为什么哭。
「我好想娘……呜呜呜……好想……」
他慌忙给我擦掉眼泪,良久之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看着我的眼睛道:「周昭盈,别再想你娘了。」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当娘。」
啊?
我呆呆地看着他:「可是你是男人诶。」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当娘了吗?」

-3-
我说娘会给我做好吃的,崔珩立刻给我上了一桌子菜。
有烤鸡、烧鹅、狮子头、翡翠水饺……
「吃饱了吗?可以睡觉了吗?」
子时三刻,崔珩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
我拉住他的手,指了指床铺:「你陪我。」
崔珩立刻甩开了我:「男女授受不亲,你才十岁,我又不是禽兽。」
「可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她都是等我睡着了再走。」
崔珩看了我一眼,认命地走到床边,拿了本书给我讲故事。
侯府的床铺好软,被子好暖。
可能是累了一天,我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崔珩一边起身,一边叹息:「当娘好累啊。」
我就这样在侯府住了下来。
对未知的恐惧被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代替。
侯府没牛粪能炸,但后院养了很多只鸡。
我拔光鸡毛做鸡毛掸子,公鸡没了毛后开始绝食,管事跑到崔珩那里告状。
崔珩揪着我的耳朵想要骂我,我巴巴地看着他,喊他:「娘。」
崔珩的手一抖,生生咽下了嘴里的话,转头问管事:「拔点鸡毛怎么了,小孩活泼好动是好事。」
我喜欢画画,拿毛笔蘸了墨水,在崔珩收藏的山水画上涂涂改改。
崔珩气得脸色发红,我连忙攥住他的衣袖:「我从小就离开了亲娘来到你的身边。」
「娘,你忍心骂我吗?」
崔珩闭了嘴,指着那匹马夸我:「这只秃驴画得很传神。」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只要喊崔珩一声「娘」,这个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只是在侯府久了,我渐渐发现,除了崔珩和赵嬷嬷,其他人都不待见我。
特别是老夫人,每次一看见我,她额头上的皱纹就能夹死一只苍蝇。
有一回,我囔囔着要崔珩给我梳个新发髻,刚好被老夫人撞见。
老夫人气得不轻:「胡闹!阿珩的手是用来读书写字的,哪能做这种事?」țū́ₚ
她凶我,我转头委屈巴巴地看了崔珩一眼:「娘。」
崔珩立刻狡辩:「是我想给阿盈梳头,不关她的事情。」
老夫人仰天长啸:「造孽咯。放着好好的公主不要,居然娶了这么个玩意儿。」
别的世子公子喝酒斗狗打马球,崔珩喂水喂饭哄孩子。
在侯府的日子一切顺畅,除了看不见爹娘,其他都好。
崔珩说,爹娘带着弟弟搬家了。他们搬到了富庶的姑苏,去过好日子了。
但是爹娘每个月都会托人捎一封书信给我。
每当我想爹娘的时候,崔珩就会给我读信,还说等我再大些就带我去姑苏。
我笑眯眯地挽着他的胳膊:「娘,你真好。」
四年后,我及笄,也来了葵水。
那天,嬷嬷把我喊到房间,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世子比你大不到七岁,他还是你的夫君,哪有喊自己夫君作娘亲的道理?」
「你们是夫妻,未来是要生儿育女的。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万一哪天世子和别人跑了,以后可有你哭的。」
我托着下巴想了想,问嬷嬷:「我都和崔珩成婚了,他还会跟别人跑吗?」
「傻丫头,你不知道世子有多抢手。他生了副好皮囊,门第高,品行好,盯着你这个位置的姑娘都从城东排到城西了。」
她还给我送来一本画册,嘱咐我一定要在无人时再翻看。
崔珩随皇上秋猎,没人给我讲睡前故事,我左右无事,拿出那本册子翻了起来。
只看了两页,我就觉得脸颊烫得厉害,连小腹都紧了一紧。
我面红耳赤地合上了画册,片刻后又忍不住拿了起来。
这回躲在被子里偷偷摸摸地看,看得津津有味。
原来人与人之间,还能有这般深入的交流啊。
翌日,嬷嬷又给我塞了一件别致的小衣。
这小衣看着很是清凉,这里漏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孔。
我问嬷嬷为什么要拿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衣给我。
嬷嬷让我别管,还说男人就喜欢这样的。
「等世子秋猎回来,你就穿上这件。」
「记住,只穿小衣,其他的都别穿,知道了吗?」
我想起画册上的那些东西,红着脸点了点头。

-4-
崔珩秋猎回来,还像往常一样给我讲睡前故事。
他奔波了一路,明明累得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却还强撑着哄我睡觉。
我身上穿着赵嬷嬷给的那件小衣,心里紧张得很。
往常看他也没什么感觉,今天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红艳艳的,像是熟透的樱桃,让人想尝一口。
我看着他的嘴,愈发精神起来。
见我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不肯睡觉,崔珩想了想,问我:「是不是这个故事听腻了,要不然我换一本念?」
说着,他在我的床头摸索,随意摸了一本翻了起来。
等了很久,我也没见他念给我听。
他的眉头反而越锁越紧,好半晌重重合上了书,咬牙切齿地问我:「周昭盈,我不在的时候,你就看这种东西?」
什么东西啊?
他把书甩到我的面前,我这才发现,他翻的居然是赵嬷嬷给我的画册。
真是太丢人了。
我羞得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敢看他,他却越想越生气,伸手去掀被子。
「周昭盈,你才多大啊,脑子里怎么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别装死,你给我出来!」
「谁让你看这种东……」
说到一半,他的话戛然而止。
被窝里的我,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四面漏风的红色小衣,脸颊发烫地看着他。
崔珩回来之前,嬷嬷还千叮万嘱,说这个时候我该软若无骨地喊他一声夫君。
我难为情地看着他,扭了扭腰,尽量让自己变得柔媚,按照嬷嬷的嘱咐,捏着嗓子朝他伸出了手。
「娘……夫君。」
崔珩看着我这身打扮,浑身一震,连瞳孔都在紧缩。
不出片刻,他的脸忽然就红了起来,紧紧闭上眼睛,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拉高,把我捂得严严实实。
「阿……阿盈,你在干什么?」
在我看的那些画册里,男主角每次看见女主角穿着四面漏风的衣裳,都会火急火燎地帮她脱掉,然后两个人再进行一番寻根问底的深入交流。
从没有哪个男主角像崔珩一样,不仅不脱衣裳,反而连看都不看。
一定是我刚刚还不够柔媚。
我回忆着画册里的细节,咬了咬牙,直接坐起身勾住了崔珩的手臂:「娘……啊,夫君,你看看我啊,你快看看我这样好不好看?」
崔珩死死闭着眼睛,掰开我的手急急后退三步:「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我有些委屈:「不是,你连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不好看呢?」
明明我照过镜子,我穿上这件衣裳后,就像一颗鲜嫩的水蜜桃。
「小孩子家家穿这种东西做什么?」
「周昭盈,你给我ŧůₙ老实交代,在我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是谁把你教坏的?」
我知道赵嬷嬷是为了我好,我不想出卖她,只好咬着牙诓骗他:「没有人把我教坏。」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及笈了!这种衣服是我自己想穿的。」
他冷着一张脸没再说话,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
每次一看见崔珩生气,我就下意识想喊他娘。
嘴巴比脑子更快,等我反成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娘……」
结果这次,喊娘不仅不管用,反而让他更加生气。
「周昭盈,你给我闭嘴!」
他气鼓鼓地打断了我的话,转头就走。自己走就算了,还顺手拿走了我的画册。
真没想到,原来崔珩也喜欢看那种东ťŭ₉西。
那天晚上,崔珩连夜将赵嬷嬷喊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第二天赵嬷嬷居然没有追问我昨夜的事,反而一脸愧色地盯了我半晌,一声叹息。
「是我操之过急了,什么都没问清楚就自作主张。」
「世子会一直对你好的,我们世子妃的当务之急是好好长大。」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那天过后,崔珩忽然就变了。
以前他会手把手地教我练字,现在他都不肯碰我的手一下。
我一直不爱吃蔬菜,之前他说小孩子不能挑食,会把蔬菜夹了一口口喂进我的嘴里,可现在连喂都不喂了,只盯着我吃。
就连我最爱的睡前故事环节也被他省略了。
我用尽方法央求崔珩,甚至喊他娘朝他撒娇,但现在喊娘一点用都没有。
我十五岁的时候,北方辽国再次挑起战乱,崔珩奉命平乱。
他出征的前一晚,我突然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身中万箭,血染疆场,马革裹尸。
我半夜被这个梦吓醒,醒来后睁着眼睛盯着床顶的雕花半晌,迅速起身。
我连外衫都没来得及披,深更半夜跑去崔珩那敲响了房门。
他睡到一半被我吵醒,开了门后,只见我抱着被褥,头发散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实话实说:「我做噩梦了,心慌得厉害。」
生怕他不信,我拉住了他的手,贴在我的心口上:「不信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

-5-
崔珩的手才触及我的心口,就脸色古怪地缩了回去。
如今正值初春,外头风凉。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喷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崔珩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我拉进屋里:「这么冷的天,怎么连袜子都不穿?着凉了怎么办?」
他捻了烛火,想让我坐在小榻上。可我吹灭蜡烛,径直走到他的床前,一骨碌钻进了被窝里:「崔珩,我不敢一个人睡,你陪我睡觉。」
崔珩愕然片刻,正色拒绝了我:「这怎么行?自己乖乖回房去睡。」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ẗü⁰他:「可你明天就要出征了,我得好长时间看不见你,心里头实在舍不得。」
「我们各自在各自的被窝里,拿两床被子,这样也不行吗?」
崔珩神色松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
我趁热打铁,勾住他的衣袖:「我刚梦见你战死在沙场了。我在梦里哭得很凶,醒来后特别想要找你。」
「就陪我这个晚上,好不好?」
崔珩看了我半晌,终于认命般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侧身注视着我。
自从我嫁给他后,最长也不过分别十来日,他去狩猎便速速回来。想到要离开他这么久,我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我有点哽咽,将脑袋往他怀里蹭。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唤我:「阿盈。」
「嗯?」我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他哑然失笑,帮我擦掉眼泪:「不要害怕,我会平平安安地回来。我都还没看见你长大,怎么敢死呢?」
「那我得等多久,才能等到你回来?」我问崔珩。
他想了想,承诺我:「阿盈,我会在你十六岁的生辰前回来。」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用功读书,喜欢学医便多看医书。我请了女郎中教你,不懂的地方你多问她。」
过了很久,我才闷闷地说:「崔珩,我会想你的。」
「等你回来,带我去姑苏看看我爹娘吧。」
他安静了片刻,而后像哄小孩一样,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好声好气地哄我:「阿盈,我也会想你的。」
要是往常,这种时候我早就顺势而为,朝着崔珩撒娇,软声唤他一句「娘」。
窗子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月光透过缝隙照了进来,落在他的发上眉梢。
这一声「娘」,我再也开不了口。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
我不想和他盖两床被子,我想掀开被子钻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扯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烙印下我的痕迹。
我颤颤巍巍地掀开他的被子,将脸靠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崔珩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阿盈」,但没有将我推开。
ẗű̂₈我胆子实在太小,只敢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至于撕开他衣襟的这些行为,我在脑海里幻想了千百次,却怎么也不敢实践。
「崔珩,我明天送你出征。」
我悄悄将唇印在他的衣裳上,就像是在隔着衣服亲吻他。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急,良久顺着我的头发,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我的距离:「乖乖睡吧,我明天喊你起来。」
可是崔珩骗了我。
我在崔珩怀里睡得很沉,翌日醒来时早已日晒三竿。床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听嬷嬷说,崔珩看我睡得太香,舍不得把我叫醒,自己独自起身离开。
我气得在床上捶胸顿足了好久。
原来我盼着每月爹娘送来的信笺度日,如今我又眼巴巴地等着崔珩的家书和战场上的捷报。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传来,崔珩势如破竹,将辽国打得退兵百里。
我一面替他骄傲,又一面为他担心。
我听他的话,乖乖读医书。郎中夸我颇有天份,学得很快。
每日睡前,我总要拜拜神佛,祈求他能平安归来。
崔珩没有食言,他赶在我十六岁生辰的前一个月回来。
可崔珩不是一个人回京的,他身边还带了一名女子。

-6-
得知崔珩要回来后,我和赵嬷嬷打算赶到京郊接他。
赵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一路上磨磨蹭蹭,我们在城门口就碰见了崔珩一行。
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下马和一名女子聊天。
那女子生得杏眼琼鼻,眉目艳丽,周身自有一股华贵气质,含笑看着崔珩。
「那就是锦华公主。」赵嬷嬷告诉我。
我听说过锦华公主的名讳。崔珩娶我那年,辽国提出和亲,锦华公主主动请命。
今年辽国吃了败仗,年迈的辽帝活活把自己气死,锦华公主成了寡妇。
大燕顺势提出要求,要接公主回国,刚好由崔珩一路护送。
我又看了锦华公主两眼,忍不住和赵嬷嬷感叹:「她好漂亮啊ẗüₙ,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崔珩已经算是极好看了,可她在崔珩面前也毫不逊色。
赵嬷嬷看了我一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愚蠢」两个字。
他们似乎正要分别,一个赶往皇宫,一个前往侯府。
锦华公主给崔珩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说是感谢他一路相送之恩。
我转过头,悄悄和赵嬷嬷感慨:「这公主送礼物还真是奇怪,崔珩一个武将,居然送他文房四宝,要送也该送刀枪剑戟吧。」
我最近刚学会编剑穗,特意给崔珩编了个带玉环的剑穗,想让他佩在剑上。
我说这话时还有些沾沾自喜,赵嬷嬷又看了我一眼,忍了一会,终究没忍住,问我:「小世子妃,你觉得他俩站在一起的时候,般不般配?」
饶是我心里再不愿意承认,还是不得不尊重事实地点了点头:「就一点点般配吧。」
「锦华公主和世子年龄相仿,两人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公主喜欢世子,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璧人。」
「若不是当初世子病重需要找人冲喜,他大抵会和公主成亲。后来他娶了你,坊间都说公主因此伤心欲绝,这才主动请命去辽国和亲。」
「哦。」我眨了眨眼睛,安慰赵嬷嬷也安慰自己:「没关系,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别总看着过去嘛。」
「我是想告诉你,世子爱文不爱武。先生曾说,以他的才学,不是状元也是榜眼。」生怕我听不懂似的,她直白地说:「人家锦华公主送的东西,才是投其所好。」
「还有,世子在锦华公主和亲后才弃文从武。他究竟为谁如此,你心里成该清楚了吧。」
我像是吃了十斤没熟的葡萄,心里头酸溜溜的。
赵嬷嬷拍了拍我的手,劝我:「你十四岁的时候世子嫌你小,可你现在ẗų₆快十六岁了,早不算小了。何况世子已经二十有三,要是换成旁的世家少爷,都该妻妾成群了。」
「你要是对世子有意,那就上点心。你要让他知道,你长大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青稚的小姑娘了。否则他和锦华公主再续前缘,你怎么办?」
听着赵嬷嬷的话,我手里的剑穗快被拧成了麻花。
和锦华公主分别后,崔珩很快发现了我们。
一看见我,他便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下我的身高:「阿盈长高了好多,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肩膀,这会儿都快到我下巴了。」
他揉着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知道你嘴巴馋,我把漠北好吃的东西都给你带回来了。」
「马车里有糖油糕、牦牛肉干、浆水酸奶、软儿梨……各式各样的东西我都带了点,保准有你喜欢吃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边塞历练一年,烈火浴血的留存为他平添几分男儿血性,看着愈发令我着迷。
我不想再吃零嘴了,我只想尝尝他的嘴。
可崔珩回府之后,依然和我分房睡觉,丝毫没有同房的打算。
当天晚上我把赵嬷嬷拉进房中,虚心请教她到底如何才能让崔珩和我圆房。
赵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小世子妃,你问我这个问题可算是问对人了!」
「回头你和世子私下相处时,就一个劲儿往他的怀里倒。没有几个男人能挡得住漂亮姑娘的投怀送抱,何况这漂亮姑娘还是自己的夫人。」
翌日我故意把腰束得细细的,假装自己弱不经风,软绵绵地倒在崔珩怀里。
崔珩盯了我半晌,直接将我拖去厨房,装了一大碗米饭递到我的面前:「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了?」
「这下好了,气血不足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吧。」
「今天不把这碗米饭吃完,就别想离开。」
我不肯吃,他非要一勺一勺喂进我的嘴里,塞完一碗米饭后才满意地拍了拍我的头:「小孩子就是要多吃点才行。」
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我和赵嬷嬷说了这事后,赵嬷嬷又给我出主意,让我最近时时刻刻黏在崔珩身边。
「你缠着他,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总能发现你长大了。」
我便缠着崔珩,崔珩也乐意被我缠着。
可旁的夫妇是去赏风花雪月,月下倩影成双,崔珩却带着我斗鸡遛狗踢毽子。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了吗,怎么带你玩了你还闷闷不乐?」
「哦,是不是输给我了不高兴?那我下次让着你一点好不好?」
他一副哄小孩的口吻,说得我心情愈发沉重。
赵嬷嬷知道后,忍不住仰天长叹:「世子成该是还把自己当成你娘,角色没转变过来。」
「看来得放大招了。」
她凑到我跟前附耳几句,我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问她:「这样不太好吧?」
「夫妻之间,脸皮那么薄做什么?」赵嬷嬷正色告诉我:「你就按照我说的做,这次一定能行。」

-7-
不知道赵嬷嬷哪里搜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衣裳。
这次她给了我一条几乎透明的裙子,嘱咐我穿上后提前钻进崔珩的被窝,等崔珩回房睡觉后像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抱住。
我试了那条裙子,明明什么都想遮,但什么都遮不住,纯纯地浪费布料。
在我穿着那条薄纱裙钻进崔珩被窝之前,锦华公主来侯府拜访老夫人。
老夫人不喜欢我,但对她分外亲热,拉着她的手带进屋里去说个没完。
我也懒得过去凑热闹,一心想着今晚见到崔珩后该怎么将他抱住。
只是在路过老夫人的屋子时,我冷不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你和阿珩本便互相有意,要不是周家挟恩图报,阿珩怎么可能会娶那周昭盈?」
「如今你可算苦尽甘来,恢复了自由身。我看得出来,你对阿珩依然有意,这不是正正好吗?」
是老夫人的声音。
我听得莫名其妙,顿住了脚步。
什么叫周家挟恩图报?
当初不是崔珩病重,所以崔家才给我家下了聘书吗?怎么到了老夫人这里,反倒成了我家强迫崔珩娶我了?
锦华公主的声音响起:「老夫人您说笑了。我如今虽是自由身,可崔珩不是,他还有照盈呢。」
「回去的路上,他都在和我聊照盈的事。我能看得出崔珩很喜欢她。」
老夫人嗤笑道:「谈什么喜不喜欢?周照盈嫁过来的时候只有十岁,哭着吵着要找娘。阿珩没办法,只得把自己当成她娘,将她拉扯长大。」
「他对周照盈的感情,大抵和小猫小狗养久后的感情差不多,你别误会。」
「再说了,他早就写好了和离书。当初答成照顾周照盈到十六岁,如今只等着她年满十六就和离。和离书还压着书房柜子最底下的一层呢。」
我扶着门框才勉勉强强稳住身子。
我从没想过,崔珩有朝一日会与我和离,然后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当时我还安慰自己,没准老夫人只是骗人瞎说的。
可我还是没忍住,跑去书房好一顿翻找。
我在金丝楠柜的最底层找到了一封泛黄的书信。
信封上明晃晃地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

-8-
拆开信封后,我一字一字读了下去。
内容不长,前半段都在说他与我并不合适,成亲时无男女之情,不过是事急从权。
和离书的结尾,他说:「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任由婚嫁,永无争执。」
晚风幽凉,将我的心吹得一寸寸发凉。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努力,可崔珩还是从不碰我。
他不喜欢我,从未想过和我长长久久。赶在我十六岁生辰前回来,也不是为了和我庆生,而是想将和离书交给我。
今日为了欢迎锦华公主,侯府安排了晚宴。
歌舞升平里,我抱着和离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在心里有些怨恨崔珩,怨恨他为什么不要我。
后来我又想,情爱这种事情从来身不由己。他不喜欢我也不是他的错,至少我在侯府这六年,他从未亏待过我,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紧着我,我该感激他的。
和离之后,我可以去姑苏找我爹娘。这么久没见,我都长成大姑娘了,也不知道他们看见我后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我擦干眼泪,将和离书放回原位,步伐沉重地回了房间。
那件浪费布料的薄纱裙还放在床上,我想了想,将它还给了赵嬷嬷。
赵嬷嬷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模样,愣了一愣:「世子还是不肯碰你吗?」
「没事的,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嘛。诶,我有一个新的主意……」
我打断了赵嬷嬷的话:「嬷嬷,算了,我不想再试了。」
再试也没有用,崔珩喜欢的不是我,我何必凑上去自讨没趣。
我心灰意冷地等待十六岁生辰的到来,还提前为自己收好了行李。
生辰这日,崔珩亲自下厨,煮了一大桌子我喜欢的菜。
看着丰盛的晚宴,我脑海里莫名浮现了「断头饭」三个字。
我低头扒拉着饭,接过了崔珩给我送的生辰礼。
他送了我一块成色很好的翡翠,只是颇有些陈旧和老气。
东西送到我面前时,不知为何,老夫人的脸色微微一变,手抖了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老夫人素来抠门,我估计是崔珩送的礼物太贵重了。
我向崔珩道了谢,吃完饭后默默回了房。
很久不肯进我房间的崔珩,却跟着我一并回房。
「阿盈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看你这两天都蔫蔫的。」他把我喊到跟前,突然问我。
我垂着脑袋盯着鞋尖:「我没事,今天吃得很饱,谢谢你。」
「我想睡觉了,你先出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崔珩却连名带姓地叫我:「周照盈。」
只有我做错事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喊我全名。
我下意识站好:「怎么了?」
「你在我面前一点也不会掩藏情绪,高不高兴全都写在脸上。我看得出来,你今天很不开心,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我不想说话,闭着嘴缄默不语。
他在我面前站定,忽然捧起了我的脸,声音放得愈发温柔:「和我说实话好不好?要不然我会担心的。」
该死的,又不喜欢我,对我这么好干嘛?
我会沦陷得更深。
我咬了咬牙,重重将他推了开去:「我才没有不开心,你别瞎说。」
只是说着说着,心里难受得厉害,声音都有点儿发颤。
崔珩擒住了我的手腕:「是不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那翡翠确实有点儿老气,和你不太相称。」
「要不然我明天带你去集市,你重新挑一件礼物好不好?」
我闷闷地摇了摇头。
他越这样说,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越发舍不得离开他。
我垂着脑袋,不敢让他看见我眼角的泪,一个劲把他往屋外推:「你送给我的我都喜欢,你赶紧出去,我想睡觉了。」
「为什么哭了?」他忽然问我。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我才没哭,我就是困了而已。」
他没有信我的话,温柔仔细地帮我擦掉眼泪。我想躲开,他伸手把我困在臂弯与屏风之间:「阿盈,你躲我干什么?」
「如果我哪里没做好,你直接和我说好不好?你这样哭,我心里既难受又自责。」
我死死咬着牙,可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来势汹汹地涌了出来。
「崔珩,你别对我这么好了。」我咬牙冷声道。
他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怕我喜欢你,喜欢到没办法接受和你分开。」

-9-
说完这句话后,我就后悔了。
我今天一定是昏了头,嘴上也没把门,什么话都往外说。
「不是,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我的意思是,我已经长大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和我之间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别靠得这么近……」
「周照盈,你当初半夜爬上我床榻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保持距离?」
「你往我怀里倒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保持距离?」
「现在长大了,反倒要和我避嫌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不满地看着我。
说完低头,将唇凑到我的面前,与我鼻尖对着鼻尖。
他的呼吸就落在我的脸上,带来一阵扑簌簌的痒意。
浑身每一寸都在发热,叫嚣着让我吻上他的唇。
他继续低头,与我挨得更近:「还避嫌吗?」
理智的那根弦几乎就要崩断,我紧张到掌心直冒汗,连腿都在轻轻发颤。
他的唇就停在离我一毫厘的地方,只要我稍稍一仰头,就能吻上。
他没有动作,只垂眸看着我,羽睫扫过我的脸颊,一副任我施为的样子。
我终究把持不住,轻轻抬头,贴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贴的感觉,好陌生。
我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接下来成该如何,他却用手覆上了我的眼睛。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重的漆黑。
他一手扣住我的后脑,一手按住我的腰,来势汹汹地攻城略地,纠缠得我的舌尖都在发麻。
小腹突然一紧,我站立不住,整个人都赖在了他的怀里。
他似乎吻了很长时间,又像是不过片刻。
结束的时候,我喘得厉害,捂着心口失声问他:「你都要同我和离了,还亲我做什么?」
「我翻到书房底下的那封和离书了,你的名字还签上了。」
「崔珩,你看到那些包袱了吗?」我指着收好的行李:「我都想好了,你把和离书给我后,我就拎着包袱回姑苏找我爹娘。」
说完这番话后,屋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只听到烛火噼里啪啦的响声,还有窗外如怨如诉、如泣如慕的风声。
好半晌,崔珩才哑声开口:「阿盈,和离书是六年前写的,我早就没打算和离了。」
「但姑苏是得去一趟,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的家人。」

-10-
崔珩带我去了姑苏。
去姑苏的路上,我都在幻想着和爹娘重逢的场景。
当初我怨恨爹娘为了攀上高枝把我送给侯府,过了这么多年,这些怨气早就没了,只剩下想念。
「崔珩,我和弟弟分别的时候他才一岁,如今都到了念书的年纪,要是走在路上与我擦肩而过,我估计都认不得他。」
我有些亢奋,喋喋不休说了好久。
崔珩只是安静地听我说话,伸手为我理好了耳边的碎发。
到了姑苏,却不是往城里去,马车一路驶向山上。
我心里渐渐有了不好的遗憾。
我安慰自己,爹娘可能只是隐居山林,毕竟他们每个月都给我寄信呢。
后来马车停了,崔珩拉着我下了车,我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幻灭。
我看见了三个坟茔,墓碑上写着我爹娘和弟弟的名字。
我身形一晃,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珩:「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每个月都给我寄信吗?不是和我说在姑苏过得很好吗?好端端的,立什么碑?」
「崔珩,你回答我啊。」
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我爹娘根本没有去姑苏生活,他们是葬在了姑苏。
「你爹是姑苏人士,做了凉州的守城士兵,在守城时认识了你娘和她的小姐妹。」
「和辽国大战之时,你娘的那个好友突然病重,临死前写了封遗书,央求你娘把遗书交给情郎。你娘为了成全好友的心愿,就托你爹帮忙,把遗书送了出去。」
「几日后那一战,辽国像事先知道燕国的布防图一样,出击精准,燕军死伤惨重,凉州城被辽军占领。没多久你爹就带着你娘解甲归田,又有了你和你的弟弟。」
「可后来,朝廷彻查当年凉州城的事情时,终于找出了败因。你娘的那个好友是辽军的细作,委托你爹送出去的不是遗书,而是燕国的布防图。你爹娘虽然无意,但到底令燕军死伤惨重,皇上震怒,下令斩杀全家。」
「按照我朝律例,女子若已外嫁,抄家就不会被波及。侯府欠你爹一个人情,因此你爹当年找上侯府,希望我能娶你,让你以外嫁女的身份保全性命。」
「按理说,已经下了杀令,我不能再娶你。我只能假借病重,说你和我八字相合,央求皇上成允此事。」
难怪老夫人说周家挟恩图报,难怪我嫁进来后觉得崔珩身体好得很,根本没有半点病重的样子。
「然后皇上就答成了?」我茫然地问崔珩。
崔珩摇了摇头:「皇上不肯成允。他说天下之大,总有别的姑娘八字和我相合。我跪了三天,表示愿弃文从武,有朝一日定夺回凉州,他终于允了。」
原来崔珩弃文从武,不是为了锦华公主,而是为了帮我家还债。
「娶你那天,你哭得好凶,哭得我头疼崩溃。我想反正你不会喜欢上我,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毛头小孩,你爹只央求我照顾你到十六岁,所以当晚我就写了那封和离书,打算等你十六岁立刻和离,再也不给人当娘了。」
「但六年后,我就后悔了。」
「那你给我的那些书信,是你仿造我爹的字迹写的吗?」我问崔珩。
「都是你爹写的,他花两天时间写了七十多封信,托我每个月给你送上一封,直到你十六岁。」
崔珩又递了一封给我:「这是最后的信。」
信笺上有四个大字:「阿盈亲启。」
「阿盈,见此信时,你该十六了吧。这些年在崔府过得好吗?崔珩是个善良的孩子,想来不会亏待你。」
「事情的来龙去脉,崔珩都告诉你了。当年把你嫁出去,实在是无奈之举。你从小被我们娇惯着长大,那会年纪又小,我和你娘不敢告知你真相,只能让崔珩帮忙瞒着。」
「不要怨恨皇室。确实是我们做错了事。当年凉州城的那场战打得太过惨烈,我午夜梦回时常常会梦见死去的弟兄,他们的身体被长剑捅穿,被马蹄踏碎。得知真相后,我和你娘愧疚难当,觉得死都难以谢罪。」
「也是我们不好,做错事情累及子女。近来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墨水快用完了,这是最后一封。当爹娘的也没什么愿望,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若是有朝一日,大燕收回凉州,你定要烧封书信告知我们。」
写到最后,他的笔迹潦草,墨水干涸。
我跪在墓碑前,跪了很久很久。
崔珩没有说话,只是陪我一起跪着。
暮色四合时,他搀扶着我起身,带我上了马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很久,才向他道了声谢:「这些年让你给我当娘,也是辛苦你了。」
崔珩抿了抿唇:「可是现在不想当你的娘了。生辰那日给你的那块翡翠,是侯府的传家宝,只传给媳妇。」
「阿盈,我认定你了。」
「至于凉州,我会收回来,完成你爹的遗愿。」
从姑苏回来没两日,崔珩就主动请命,要将丢失二十余年的凉州城打回来。
我想与他同去,他却揉着我的脑袋:「阿盈,你不会打仗,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等回来后,我们就不分房睡了。」
老夫人盯着我们交握的手许久,长叹一声:「造孽咯。以前是当孩子养,现在又要当媳妇养了。」
话是这样说的,在崔珩离开后,她喊来厨子做了一盘糕点送到我房间,生硬地说:「周照盈,别锁着眉头了。」
「阿珩说你喜欢吃果子饼,我让人做了,赶紧趁热吃了。」
「要是阿珩回来看见你瘦了,肯定又要说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我忽然觉得老夫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给我吃果子饼,我给她把脉开药调理身子。
老夫人还夸我,说我的医术和宫里太医一样精进。
前线捷报频频传来,我和老夫人都在家里祈祷着崔珩平安。
可这一日,传来两封军报,一封是好消息,另一封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崔珩率军所向披靡,终于收复了凉州城。
坏消息是,辽军投毒,凉州城内瘟疫肆虐。
这场瘟疫很厉害,从感染到死亡不过十来日。
而崔珩,也中招了。

-11-
得知消息后,我给爹娘烧了捷报就立刻快马加鞭赶往凉州。
他们说凉州城内医药匮乏,如今只有军医,大夫都没几个。
我在路上遇见了锦华公主,她也赶去凉州。
锦华说她在辽国时百无聊赖,学了几年医术,若瘟疫是辽国那边下的,或许她能找出解制的法子。
我们便结伴同行。
一路风尘仆仆,两人都没有聊天的欲望,不是赶路就是睡觉。
第七天,我们赶到了凉州城,终于看见了崔珩。
崔珩躺在榻上,身上负了许多伤,脸色苍白,头还在发热。
听士兵说,他吃什么吐什么,这几日只进水不进食。
「阿盈,你来做什么?」崔珩微微蹙眉,担忧地看着我,「如今瘟疫横行,你要是也感染了怎么办?赶紧回去。」
「我怕你死在这里。」我握住了他的手:「崔珩,你忘了吗,我可是学医的,先生都夸我医术精湛呢。」
「你相信我。」
崔珩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终于轮到我照顾他了。
我一面照顾他,一面和锦华公主一起观察其他患者的情况,和军医探讨治疗的法子。
凉州城人本就不多,可每天都有人倒下,尸体被烈火焚烧。
崔珩瘦了一大圈,他身子底子虽好,可病得太重,眼看着也没办法撑过几天了。
「阿盈,我要是真熬不过去,你别守着侯府,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崔珩,要是还没和我圆房就死,你活得也太窝囊了吧。」
崔珩想笑,却无力扯起嘴角,只得虚弱地道:「不窝囊,好歹把你拉扯大了。」
锦华在边上看了片刻,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这两天嗓子疼,像被刀割一样,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其实我也发烧了,脑袋晕得厉害。
直到来到凉州,我才明白当年爹娘和崔珩给了我多好的成长环境。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饿殍遍野,有血流成河,瘴气林里求生的人在四处奔逃,疾病缠身的人等候着不知道有没有的明天。
焚烧尸体的火燃得愈发旺了,常规的药对治疗这场瘟疫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几日我们都没睡觉,一直在反反复复配药。
忘了是第几个不眠的夜晚,又尝试了多少次配方,这次吃完药后,我和锦华对视一眼,终于从彼此的眼里看见了升腾的希望。
和军医商量之后,我们确定这个药方能够治愈此次的瘟病。
我和锦华抓好药包,支起几口大锅熬药Ṱũ̂ₕ,给每个人都盛了药汤。
有些病得太重,连领药的力气都没有,我和锦华便将药碗送到他们家去。
凉州城外焚烧尸体的火终于灭了。
返回营帐的路上,锦华偏头看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之前从漠北回京,崔珩一路都在聊你。他说你还是孩子心性, 如今我看着,你倒是成熟了不少。」
我们终于有闲工夫能聊聊天了。
她聊起和亲往事, 我想起坊间传闻,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锦华:「公主当初和亲, 当真和崔珩相关吗?」
「我确实爱慕过崔珩,但和亲是理智之举,并非感情用事。辽国要求公主和亲时,姊妹们都不愿去, 个个哭得厉害,我便寻思着我去算了。公主受天下之养,总得为天下人做点什么。」
所以坊间将她的和亲定为心灰意冷后的绝望之际,当真是狭隘得很。
「我回来之后, 老夫人还试图撮合我和崔珩。但我已经歇了对他的心思, 况且我看得出来, 崔珩很喜欢你。」
「阿盈, 崔珩教养出来的姑娘不会差。你有一手好医术,不要拘泥于后宅,你当和崔珩并肩而行。」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晨光熹微里含笑望着我。
「崔珩已经醒了, 快点去看他吧。」

-12-
崔珩在军帐里等着我。
光影落在他的脸上, 七年的时光不仅在我身上烙下痕迹, 也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
他从温润少年长成了铁血将军。
我送给他的那个玉环剑穗,被他当成饰品挂在腰上。
「最后一战打得很凶,风声鹤唳, 炮弹齐轰,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战死沙场。」
「你送我的那个玉环染了斑斑血迹。我怕辽军在我死后会割下我的头颅,所以将玉环取下咬在嘴里, 这样至少能保证死也能和你给的玉环在一起。」
「我原来不信鬼神,却在那一刻祈求神明,让我再与你见上一面。阿盈, 我能再次活着看见你, 真好。」
「那以后就再也不分别了。」我站在他的面前, 同他一起站在光下。
「你当将军,在前线行军打仗;我当军医, 在后方全力支援。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好不好?」
「这样我爹娘的过错, 我也可以换一种方式帮他们弥补。」
我不想像十五岁那年一样, 在后宅里苦苦等着他回家。
我也想走出去,看看侯府以外辽阔的天空, 与他并肩走上广袤的沙漠与辽阔的江野。
崔珩看着我, 朝我张开了双臂。
我扑入他怀里的那一刻,听见他喟叹一声:「我的阿盈, 这次是真的长大了。」
「所以我不需要你当我娘了, 我想你当我的夫君。」
「崔珩,我是说真真正正的夫君,不仅拜堂过,还洞房过的那种。」
他为我玩好耳侧碎发, 笑容温温:「求之不得,周夫人。」
风如期拂过原野,爱以另一种方式抵达彼岸。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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