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慈

我答應傅雪懷求婚那天,角落突然冒出無數攝像機。
原來我的男友是當紅男演員,我們的戀愛只是一檔素人戀愛觀察秀。
剛剛還一臉深情的他,雲淡風輕地對著鏡頭勾了勾唇角:
「任務成功。」
網上把我罵瘋了,說我虛偽做作,假清高、死綠茶。
而傅雪懷發了個微博,捐出節目的所有通告費,用於山區教育,占盡好名聲。
我沒有鬧也沒有辯解,乖乖去跟家裡安排的男人見面。
等到我倆訂婚那日,那個遠隔雲端高高在上的人卻氣喘吁吁闖進來,失了一向的沉穩,雙眼泛紅:「應慈,你明明……先答應我的。」

1
耀星娛樂氣派的大廈面前擠滿了粉絲。
她們人人光鮮靚麗,手中相機好似長槍短炮,攝像頭簡直和我小臂差不多長。
手上舉的各色小花布條子,我現在也知道了,那叫應援手幅。
只有我一個,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連衣裙,大草帽子白口罩,背個帆布雙肩包,兩手空空站ṭùₕ在人群後邊兒踮腳張望。
即使是酷暑七月,眾人的熱情依舊高漲。
雖然格格不入,但我很清楚,我們都一樣,是為了傅雪懷而來。
傅雪懷,娛樂圈現役頂流男演員,長得好看不說,還是天賦型選手,演技超群,一雙多情的眼睛,看條狗都讓人覺得深情。
這兩年不僅因為幾部爆款電視劇在國內紅透半邊天,也因為參演國外知名大導的電影蜚聲國際,可謂大銀幕小螢屏雙開花。
沉寂已久的玻璃大門終於被打開,邁出一雙長腿。
眾人還未見傅雪懷,便先尖叫起來。
因為走出來那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正是傅雪懷的經紀人兼助理陸翔。
然而陸翔後面卻沒有傅雪懷的身影,只有兩個鴨舌帽工作人員,推著個小推車。
他一副笑模樣,很平易近人的樣子。
「這麼熱的天,各位久等了哈,懷哥今天不在。但聽說你們等了這麼久,給大家都準備了奶茶和小禮物,人人有份。」
聞言,粉絲們立刻爆發出歡呼聲。
眼見他就要轉身進門,我使出牛勁擠出人堆,摘掉口罩大聲喊道:
「陸翔!」
陸翔看我一眼,便怔住了。
「你……應小姐?」
他有點遲疑似的,輕聲道。
剛才還歡天喜地的粉絲們也愣住了,接著就有個憤怒的聲音反應過來:
「呀!是應慈那個賤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立時騷動起來,人堆中不乏「她怎麼追到這了」、「不會還在癡心妄想吧」之類的聲音,音量不小,像是故意讓我聽到。
我才不管這些聲音。
「我要見傅雪懷,我沒法聯繫到他。」
我聲音清楚,坦蕩蕩地看向陸翔。
他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面露為難:「可是……節目已經結束了。」
是啊,節目結束了。
「你沒聽見嗎?節目結束了大姐,你不會還沒出戲吧?!」
旁邊立刻有粉絲附和。
我搖搖頭,也不過多浪費口舌:「我只想見他一面。你說他不在,我明天再來。」
噓聲四起,我撿起因為擁擠掉落在地的帽子,轉身離開。

2
當晚我的這番不要臉行徑,果然就上了熱搜,伴有我在耀星門口的高清照片若干張。
那些照片抓拍時機頗為巧妙。
要不就是我被擠掉帽子的瞬間,要不就是我沖出去的跑步姿勢。
天氣又熱,我的穿著廉價又土氣,額頭上全是汗,可謂醜態畢露。
這條熱搜下果然辣評不斷。
【媽呀,《戀愛寫真》最新售後,土鼈村妹不遠千里滬城追愛。】
【建議應慈這大姐去醫院檢查一下是不是有妄想症,非人身攻擊哈,就是感覺真的該去檢查一下,不然影響她自己正常生活。】
【還真以為自己是當代灰姑娘啊,好荒謬。】
中間還夾雜著「傅雪懷好慘被神經病纏上」、「都是節目組造的孽該給傅雪懷賠點錢」的各種言論。
他們說的《戀愛寫真》,是不久前剛剛火爆全網的素人戀愛觀察綜藝。
節目內容是邀請當紅明星去到偏遠小鄉鎮,深入一些沒被娛樂產業荼毒的地方,以普通身份與節目組選中的素人相處幾個月,相識、相處、戀愛,觀察平凡人的真實情感歷程,展現明星個人魅力,凸顯出最真實的人性。
我,應慈,便是那位在毫不知情下被選中的素人。
作為被節目組拿著放大鏡觀察的普通人,我的各方面表現可謂話題度爆表,盡顯人性醜陋。
話題度最高,當然是因為我的搭檔,是當下最紅的男演員傅雪懷,即使身處星光熠熠的娛樂圈,也是金字塔尖最受矚目的那極少數。
人性醜陋,自不必說,網上早已把我的罪名編出了一套「戀學」,分析視頻無數。
包括我是如何裝清純、如何營造清高人設實則處處引誘男人、如何處心積慮欲拒還迎拉扯曖昧,甚至還有我的「心機偽素顏」仿妝教學視頻。
此間學問林林總總,玄妙精深,延伸出多個分支,不勝枚舉。
今日更是平地一聲雷,引爆全網,大家都震驚於我被罵了那麼久,竟還臉大如盆毫不羞愧,遠隔千里追到滬城,妄圖再與傅雪懷親密接觸。
風雨聲再大,第二天我還是準時出現在耀星娛樂的門口。
這次粉絲們早有防備,見我果然出現,白眼翻上了天,有幾個還不著痕跡地擋在了我身前。
陸翔也出來了,還是那套粉絲辛苦了的說辭,見我依然電線杆一樣杵在人群裡,而遠處八卦狗仔的鏡頭對著我一通狂拍,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
「應小姐,跟我進來吧。」
努力忽略那些不滿的抱怨和不屑的眼神,我擠出人堆,跟了進去。
3
我還是沒能如願見到傅雪懷。
在裝修低調又高級的會客廳,陸翔還在艱難地試圖跟我解釋清楚,如今我的處境,以及我與傅雪懷的關係。
「你說這一切都是綜藝效果,可是並沒有人事先告知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頓了一下,「難道我的感情……也是效果嗎?」
陸翔搖搖頭微笑:「不是這個意思,應小姐。」
他似不經意看了一眼我身後的玻璃門,「您應該也知道,如今這類素人觀察類節目並不少,除了戀愛類,還有親情類,城鄉互換類,可以說都是觀眾們喜聞樂見的,這是市場的選擇。」
「而且據我所知,節目結束之後,節目組方也有付給您比較豐厚的報酬作為出演費用,您也收下了……」
「可是我真的喜歡上傅雪懷了。」
我打斷他。
陸翔喝進嘴裡的水一口噴了出來,又看了一眼那扇門,見一點動靜都沒有,才繼續說:
「應小姐,這世界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例子太多,也許因為那一陣子朝夕相處的原因,您覺得一時走不出來,我可以理解,但是人要向前看。」
「如果您對節目方的補償還有不滿,我司也可以再對您適當提供一些經濟上的支援,但是需要在律師的見證下簽署具有法律效應的合約,以確保後續您不會再對傅雪懷先生的演藝事業造成不良影響。」
「為什麼他不出來見我。」
我有些木然,只知道重複這一句。
「……應小姐。」
陸翔似乎也雞同鴨講說累了,收起那常用的親切笑容,平靜地喚我一聲,然後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遍。
這眼神沒有情緒,卻像刮骨刀。
在節目結束以後,在剛才那些粉絲面前。
我感受過太多次這種目光,不是輕視,卻比輕視更要命。
裡面只有殘酷卻現實的三個字。
你不配。
「懷哥也希望你好,所以才……」
所以才不見我這個走不出來的神經病。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站起身,我故意放大了音量:
「我向學校請了長假,明天我還會來的,直到傅雪懷願意出來見我為止。」
語畢,我拿著包包出了門。
我騙了他們。
第三天,我坐在回鄉的列車上,看著網上傳出來的新鮮照片。
陸翔在公司大樓門口,護著上車的傅雪懷,緊張兮兮眼神四處逡巡,似乎在警惕什麼人出現的樣子。
我不由自主笑出了聲。
我哪有這麼奢侈的長假可以請,來時我坐了三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回去亦然,在路上就要耽誤很久。
再說,大城市的住宿費也太貴了,我負擔不起。
我是撼不動大樹的蚍蜉,只能虛張聲勢嚇他們一下罷了。
照片裡的傅雪懷還是那個樣子,劍眉星目,好看得要命,一臉雲淡風輕,似乎沒有受任何影響。
我推開綠皮火車的一點點車窗,山野間的風喧囂著朝我撲來。
4
在舉國聞名,常常被罵上熱搜之前,我是西南部山區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孩。
傅雪懷的粉絲嘴巴雖然很毒,但她們對我的評價有三個字倒是比較中肯。
縣城妹。
說縣城都是高看我一眼,事實上我所在的鎮子,遠不能繁華到被稱作縣城的地步。
高鐵只能到市里,市里要坐大巴去縣城,縣城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小客車,才能七拐八繞到這半山坳的偏僻小鎮上。
我工作的學校是鎮上唯一的小學,小學裡老師學生加起來一共也就兩三百人。
學校裡的學生大多是留守兒童,教師們也大部分有些年紀。
遠方的風吹走了大山裡的年輕人,打工也好,讀書也罷,沒有人的根會紮在這裡。
我是學校裡唯一二十多歲的老師,安於現狀守著故土。
安於現狀沒什麼不好,只是未來一眼望得到頭。
連綿的青山,偏僻的村落,舊舊的教學樓,純真的孩子們。
我的人生是山裡爬不完的坡,是亙古依山長流的母親河。
明月照峰巒,明月缺又滿。
日日如此,沒有波瀾。
直到那天,傅雪懷出現。
周校長領著他到辦公室的時候,學校裡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都來看他。
這太正常了,不說這些沒出過鎮的小屁孩,即使在外邊兒上過大學的我,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明明只是一身羽絨服、白襯衣、牛仔褲,簡單清爽如同大學生一般,卻因為身高腿長,整個人顯得舒展挺拔,清俊出眾。
更不用說那張臉,看得那些視窗趴著的小男孩小女孩,眼睛都亮亮的。
周校長說他是來支教的音樂老師,讓我最近帶著他熟悉熟悉環境,講一下學校制度作息。
站在門口的年輕男人,嘴角微彎,對我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來,眉目如星似月。
「應慈老師,我是傅淮。以後還要多麻煩你。」
極富磁性的低沉嗓音,驚鴻一瞥的一眼,我心裡卻霎時警鈴大作。
雖然姿態很有禮貌,但是狀似溫和的眼神下邊兒,卻透露著不羈,即使是彬彬有禮的語氣,也是夾雜著輕佻和肆意。
就好像對一切的發生和未發生都成竹在胸。
如此這般隱藏著桀驁的眼神,還偏偏生了一副好看到不像話的皮囊。
這是我最招架不住的那種人,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哪裡的話,傅老師太客氣了。」
我掛起假笑,虛虛伸出一點指尖與他回握。
察覺到我顯而易見的敷衍與疏離,他那多少有點公式化的笑容頓了一下,嘴角弧度漸深,像是突然來了點興致。
5
傅淮很嬌貴。
教職工宿舍的一樓,以前是校領導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教師在住,他一來,周校長卻讓出了自己的宿舍給他,自己搬去了樓上。
倒是傅淮絲毫不承這份情,我帶他進到反復收拾打掃過的宿舍時,他顯而易見地皺起了眉頭。
「廁所呢?」
他眼皮一挑,看著一眼能望到頭、頂了天七八平米的房間問。
「廁所是每層樓共用的,就在走廊盡頭,那邊兒。」我給他指。
傅小少爺明明表情沒變,我卻覺得他臉色黑了。
天地良心,這已經是我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待遇。
他第一天去給五年級上音樂課的時候,嫌學校電腦太舊太卡,半天載入不出他的課件,差點當場把主機給拆了。
學校裡是沒有空調這種東西的,每個教室只有幾個大吊扇,山上更是又濕又冷。他凍得直哆嗦,問台下的孩子們難道冬天就這麼過?
孩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除了這麼過,還要怎麼過。
食堂的飯是吃不慣的,教師會議也是不來的。
我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只笑了一下,覺得第一眼判斷是對的,他雖然那時看著溫和又有禮貌,實則少爺脾氣,在這裡待不長久。
傅淮很纏人。
自從周校長說了要我多照拂他,即使是放學後,他也常常發消息打擾我。
一會兒是「小慈老師你下來一下,這個燒水的電熱棒好像壞了。」
一會兒是「小慈老師救命,有只大老鼠在床下跑。」
每當這時候,我就踩著拖鞋火急火燎地從教師宿舍的三樓踢嗒踢嗒跑下樓去。
而當我在夜色裡這樣風風火火趕到 102 室的時候,就會發現燒水棒並沒有壞,床下也找不到大老鼠。
只待我頂著他的視線將東西擺弄半晌、拿個大笤帚在床下扒拉半天之後,傅淮才會笑吟吟又輕飄飄地說:「大概是我搞錯了。」
他坐在一邊跟大爺似的監工,長腿交疊,姿態悠然,精緻的臉蛋上沒有絲毫愧疚,只接著誇讚:「小慈老師真是個好人。」
他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實在好看。
我即使是幫他做事,也全程面無表情,此刻卻不敢迎向他的眼睛。
小慈老師。
自從使喚了我幾次,傅淮就開始自來熟地這麼叫。
事實上我比他還大上一歲,但我反駁的時候,他就伸出手比劃一下:「小這——麼多呢。」
我抬頭看著傅淮放在我頭頂的寬大手掌,與起碼高我 20 釐米的身高,只能默默無言。
6
傅淮愣住了。
生活上的日常我尚能處處對他忍讓妥協,但牽扯到教學,我一向有些嚴肅古板。
於是,不久我就因為他上課前竟然不核查教室裡學生是否到齊,導致倆半大小孩兒鑽狗洞溜出學校玩了一節課時間,而對他大發雷霆。
我氣得臉通紅,質問他:「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後果,真以為是來過家家嗎?」
他不明所以一抬眼皮,「玩就玩會唄,小孩都愛玩兒,天能塌啊?教育一頓就是,下次我好好點名不就得了。」
我閉目深呼吸,語氣沉沉,「……你來了這麼一陣,我不信你沒聽到過晚上山裡狼嚎。」
傅淮愣住了。
「狼在冬天因為食物匱乏格外饑餓,也格外活躍,萬一小孩溜進林裡遇上了餓狼,你拿什麼來『下次好好點名』?小傅老師,不要把這裡當你的少爺體驗生活遊戲。」
已知我對他本就冷淡,還這樣大吵一通。
已知我長相平平,姿色著實一般,整日素面朝天,為了凸顯老師的嚴肅,還故意戴個大大的平光眼鏡。
而傅淮呢,雖然我不認識什麼大牌,但傅淮日常穿著的衣物,使用的生活物品,一看就知道品質很好,估計價格不菲。
這讓一天到晚穿著臃腫耐髒黑棉服站在一邊的我,更像個土鼈村妹。
我倒是不在意,因為孩子們、別的老師們也這麼穿呀。
大家都土土的,只有他不土,那麼他便是異類。
而這個異類還長得非常好看。
那他便更不可能對我產生任何興趣。
可他卻依然日日鍥而不捨地,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我身邊。
吃飯要和我坐對桌,辦公室的工位也特意換到我旁邊。
即使在學生們和其他老師面前,也絲毫不避嫌,給旁觀者造成一副形影不離的假像。
數學老師許秀秀悄悄跟我說:「哎呀,小傅老師不會看上你了吧!」
我噎了一噎。
要說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整日圍著你打轉,一點遐想都沒有,這是不可能的。
但,剛開始這兩個月,傅淮確實讓我覺得奇怪。
他總讓我以為他有點喜歡我,又總讓我知道他沒那麼喜歡我。
這兩個月來,他偶爾會流露出直白又多情的眼神,一直靜靜看著我替他解決生活大小事,目光熾熱得讓我如芒在背。
但發現我其實不吃這一套後,又會在以為我沒看到的地方斂到所有表情,兀自沉思。
他嘴巴厲害,總把誇獎掛嘴邊,什麼「小慈老師真可愛」「小慈老師好厲害」之類,我從最初的有點不好意思,到逐漸聽得耳朵起繭。
他週末去一趟縣城回來,會給孩子們買點小零食,給老師們也買禮物。
到我這裡的時候,桌上除了禮物,還有鮮花。
大家都是淳樸的人,不好意思起哄,我看向傅淮,他貌似害羞地抿抿嘴巴:「路邊摘的。」
我很想問這冬月的山間,到哪才能摘到如此鮮妍美麗的花朵,卻沒有說。
只是跟老師們一人幾朵地把花分了,對他說:「這麼漂亮的花,大家一起分享好了。」
一句話的時間,他臉上的害羞早已蕩然無存,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隨便我的模樣。
偶爾傅淮會貌似很關心我的個人愛好和經歷,他問的時候我也都會說,但我相信他只是做了個托腮在聽的動作,眼神是認真的,但思緒一定飛到別處了。
因為我昨天才告訴他小時候差點被狗咬,所以一直很害怕狗,今天他就會站在操場上,在陽光裡遠遠地喊我,讓我去摸一下那只趴在他腳邊的大黃犬。
我在走廊上看了他半晌,快步走過。
我不知道他行為為何如此割裂,是不是只拿我當無聊支教生活的消遣。
可我能感覺到,有些地方,他也逐漸在變。
偶爾路過傅淮上課的教室,他彈著舊舊的木鋼琴,一臉認真教小朋友唱「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噹」的時候,我覺得他可愛。
剛來的時候他對櫃子上有一點灰都會皺眉,潔癖得緊,現在他卻從來不嫌棄孩子們到處打滾身上埋汰,給小臉髒髒的低年級孩子擦臉甚至擤鼻涕,都面色如常,目光溫柔,這種時候,我覺得他可愛。
甚至,有天夜裡雪太大,壓得食堂後面的雞棚半塌不塌,他毫不猶豫沖進棚裡,腋下一邊夾只雞就往外沖,如此反復幾次,以至於一身髒汙和雞屎味。老師們都忍不住誇他,我卻提醒「其實拎雞翅膀就好」,傅淮就跟才想起來似的,敲敲自己的腦袋,我笑出了聲,覺得他可愛。
誰說的來著?
覺得一個人帥氣、美麗,都無所謂,但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可愛,那才是真的完了。
7
我們就ţú⁸這麼你來我往地處了兩三個月。
又是冬夜晚上,山中夜色如墨。
雖然才九點,但今天實在太累,我便早早睡下。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的時候,我難得地失去了所有耐心,只當小少爺又要使喚我,帶著怨氣按下接通鍵。
「傅淮,你到底想幹嘛?!」
那邊的人顯然是被我劈頭蓋臉的質問嚇到,微微沉默了一瞬。
「……小慈老師,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上次提過的那本書,這次回去我給你買來了。」
傅淮聲音平穩,卻像是透露著不易察覺的委屈。
「傅淮老師。」
我呼出一口氣,終於再也忍不住:
「你也是成年人,難道不知道整天圍著一個女孩轉意味著什麼嗎?難道不知道大晚上總這樣給她打電話出來單獨見面有多曖昧嗎?」
「這樣下去我會以為你喜歡我,不要這樣,隨便讓人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可是小慈老師,我就是喜歡你。」
「我就是喜歡你,怎麼辦?」
傅淮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便打斷我,好聽的聲音裡甚至有絲輕快。
我被他噎得清醒了。
然後便歎了口氣。
「傅老師,我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不是傻子……喜歡一個人才不是像你這樣。」
「……算了,跟你也說不清,你沒幾個月就要回去的,這種話不要再說了。你長得又好看,以後什麼樣的女孩子找不著。」
我說著就打算掛斷電話。
「等一下,這不公平!」傅淮聲量陡然升高,甚至有絲咬牙切齒,「你也沒談過戀愛,我……我也沒有談過,你憑什麼定義我是不是喜歡?」
「……」
「你要是真那麼懂……你倒是教我啊,應慈。」
他似乎冷靜了一點,尾句裡帶上了誘惑意味。
「我憑什麼……」
「到陽臺上來,小Ŧůⁱ慈。」
他循循善誘,用好聽的聲音打斷我。
我肩膀夾著手機,披上外套推開門。
只聽「嗖」的一聲,一朵小小的火花從壩子裡竄升到天空,再「砰」的炸開成夜空裡的炫麗花火。
一朵,兩朵,次第開放,照亮了山野冬夜的靜謐天空。
操場裡那幾大桶看起來就很沉的煙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悄悄搬回來的。
傅淮就站在樓下抬起腦袋望向樓上呆呆的我,一張臉在煙花明滅下更是帥得驚心動魄。
「小慈老師,這就當是我交的第一課學費,好不好?」
那一瞬間,我想起《面紗》裡瓦爾特對凱蒂說的話。
「我知道你愚蠢、輕浮、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
他不夠上心,他輕佻隨意。
他不懷好意,他玩玩而已。
可是他那麼漂亮,偶爾散漫的眼神裡也許也有幾分真心實意。
而我還年輕,而我正年輕。
灰頭土臉,也沒有財富和美貌可以騙取。
何必要畏手畏腳,害怕墜入呢?
8
傅淮這個週一從城裡回來,又帶回不少好東西。
小車在破舊山路上揚起塵土,後備箱是孩子們翹首期盼的百寶箱。
這次有充電就可以用,小孩子也可以很快上手的無弦吉他和一套小鼓,好幾捆畫冊,還給老師們都帶了新保溫杯。
傅淮看著開心的大人小孩,臉上露出點近似於慈悲的神色。
每當這時候,我總疑心他在憐憫我們。
像是站在很高的位置,用抽離的心態在俯瞰我們這些泥濘中的眾生。
他一看到人堆後邊兒的我,眼睛就亮起來,三兩步邁到我身邊,笑眯眯的。
「這個是給小慈的。」
白色的小方盒子,好像是新款藍牙耳機。
我抬頭看他,卻被他白色衣領邊一抹豔色的口紅印紮了眼。
我骨子裡掩埋已久的自卑一下被這引子點燃。
氣血上湧,手一揮,毫不客氣地拍掉他手上的小盒子。
「你自己留著慢慢用吧,我的舊耳機挺好的。」
然後轉身就走。
他不明所以。
我想,我果然只是傅淮在鄉野山間吃的一道野味。
而他在大城市不知道有多少正餐。
然而這種賭氣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當晚傅淮就第一次咚咚咚跑上樓來敲我的門,手裡捏著那件有口紅印的襯衣。
他的頭髮好像剛洗過,還未完全吹幹,發尖濕漉漉的,卻不及他眼神濕潤柔軟,眼中還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興奮。
「難道你白天生我的氣……就是因為這個?」
我想反駁說不是,但他的眼神太熾熱,我嘴巴怎麼也張不開。
囁嚅半天,只賭氣道:「你上次說的什麼喜歡我的話,我會忘了的。」
「不是的,小慈!這應該是回去擠地鐵的時候不小心……」
「怎麼偏偏就你不小心!」
我大聲打斷,又反應過來這樣激動,其實顯得我特別可疑,便突兀地沉默下來。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傅雪懷本來有些著急,此刻卻平靜下來,陳述事實,「你這是在吃醋。」
傅淮瀲灩的眼眸裡盛放著一個局促不安的我,他像完全看透了我的窘迫與羞惱,卻故意加以點破。
「我好高興,小慈,你在因為我吃醋。」
喉結翻滾間溢出幾絲笑意,他灼熱的呼吸仿佛噴薄在耳邊,我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發燙。
「你瞎說什……」
我剛想再無力地爭辯幾句,側過臉的瞬間,卻被他猝不及防的低頭吻住。
ẗŭ̀₎熾熱的唇舌如同等待已久般緊緊纏住我的,傅淮將我緊緊箍在懷中,一邊纏綿悱惻地吻我,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我好高興」、「好喜歡你」。
冬夜的寒冷再無法侵襲,只因他懷裡便是一片熾熱燃燒的小天地。
他也太會親了。
聽著他胸腔裡躍動的心跳,我腿腳逐漸發軟,再也招架不住,只能隨著他侵襲的唇舌不斷地沉淪。
9
每週我也會回兩次家,這個週末,我對奶奶說。
「奶奶,我……交男朋友了,他是學校裡的音樂老師。」
雖然只是暫時的。
老人家自然是很高興,一邊把柴火往土灶裡丟,一邊欣慰地連聲道:
「乖乖,你終於想通了呀?什麼時候帶回來給奶奶看看,奶奶就說你還年輕,不要因為你爸媽的原因就……」
「奶奶!」
她知道我不喜歡她提起我父母,便不再說了,只是笑起來,顯得很高興,斑駁的皺紋擠壓成更深的年輪。
奶奶是我留在這裡的最大原因。
父母在我幼時便離異了,我跟著奶奶長大,媽媽早已改嫁外地,連模樣我都快要忘記,父親更是常年在外打工,過年也不回來。
在外面混得不好,乾脆就徹底不回來了。
這是偏遠鄉鎮裡大家心照不宣的規則。
奶奶老了,人老了便會格外安土重遷,留戀故土,她不願離開這個鄉野小鎮。
但她一直希望我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要像電視裡那些青春靚麗的女孩子一樣,去談戀愛,去尋找自己自由的曠野般的人生。
不要再被困在大山裡了。
可我沒辦法扔下親人一走了之,我的人生並不值幾個錢,與奶奶相依為命是我自己的選擇,並不覺得是犧牲。
更何況小學裡那些孩子們,多麼像曾經的我。
如果連一個長久待得住的年輕人都沒有,學校怎麼支撐得下去呢?
我沒打算走,傅淮什麼時候會離開,我也不關心。
即使奶奶有一天離開了,我大概也會守著家裡矮矮的小樓,孤獨地老去吧。
只是在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裡,我想任性一次。
即使傅淮是到了春天就會飛走的蝴蝶,我也想要短暫地抓住。
初戀的花一旦開放,便會有無比迷人的香氣。
傅淮談起戀愛來膩歪得要命。
那些剛開始的高傲眼神、桀驁不馴,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會無比認真聽我說的每一句話,即使是我忘了的細節也掛在心上。
他說我看起來小小一隻,表面柔順,其實很有想法和脾氣,所以更吸引人。
他給我寫了動聽的情歌,陪我看過雪夜裡的星星,在人群後面悄悄勾住我的手,背著我走過泥濘山路。
說來也巧,傅淮想多與我待在一塊兒,便有積雪沉沉堵了山道。
週末他沒法回城裡,我也回不了奶奶家。
我們在寂靜無人又落滿大雪的校園裡牽手走過,這場景是屬於我的《情書》。
我開玩笑說奶奶也想見他,他立刻欣然答應。
然後第二天堵了山道的積雪便被清理乾淨,我可以帶他回家。
傅淮長臂一伸攬住我:「你看,這就是命。」
是啊,就有這麼巧,連上天都好像在幫我們。
傅淮和我一起回家那一天,奶奶顯得既高興又憂心忡忡。
一方面傅淮表現得禮數周到,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堆補品作為禮物,一方面又非常乖巧,手腳勤快,幫著搬柴火燒水做飯。
他嘴巴也甜,一點沒有和老人聊不來,土灶的火候不好控制,他就一直問老人,問完又誇老人家就是利索,生活經驗足。
吃飯時也沒有一直誇好吃,只是吃了兩大碗米飯,把奶奶準備的菜給掃了個底朝天,露出意猶未盡的模樣,一通絲滑小連招,給奶奶哄得眉開眼笑。
飯畢,傅淮又拿著一把鏟子在院子裡鏟雪,很是起勁。
奶奶看著院子裡的年輕男人,卻有些擔憂:「這孩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做這些砍柴燒火的活兒透著嘗鮮的勁兒,長得還怪好看,這山裡哪裡留得住他。」
我沒說話。
突然她又一拍腦袋,笑眯眯地:「哎呀,瞧我這腦袋轉不過彎的,他留不下來,你就跟他走呀……乖乖,你可千萬別顧慮我,我身體健旺著……」
「奶奶!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呢!」
我知道,傅淮沒幾個月就要結束支教生活回去了,他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但至少現在的我很幸福。
10
而在那些幻象般的甜蜜之後呢?
就好像是創傷應激障礙引起的暫時性遺忘症狀一樣,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忘了之後那部分不堪回首的記憶。
直到這次他們口中那檔名叫《戀愛寫真》的節目開播,我才清醒過來。
也可能是惡評鋪天蓋地,解析我各種行為的視頻層出不窮,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在那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
我和傅淮甜甜蜜蜜談了一陣戀愛,期間傅淮對我面面俱到,百般呵護,使出渾身解數傾心相待。
而我私下跟奶奶聊天的時候竟然歎口氣:「先這麼談著吧,誰能保證以後呢。」
後采時傅雪懷看到這段視頻,面色沉了下來,皮笑肉不笑對著攝像頭說:「看來是我還不夠努力。」
彈幕一片的【這女的挺會釣啊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欲擒故縱玩挺好】、【嘖嘖,這不就激起雪懷哥哥的好勝心了嗎】
雪懷,傅雪懷。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我這可笑又荒謬的戀情裡,男主角連名字都是假的。
那時的我還陷得不夠深,沒有到為了傅雪懷改變自己人生抉擇的地步,所以他與那所謂的節目組一塊策劃了又一起,在我的貧瘠人生裡算得上是驚天動地的事件。
傅雪懷為了給我過生日,半夜往學校趕,車子撞上了山道拐彎處的岩壁。
劇烈的撞擊使得傅雪懷連人帶車都飛了出去,差點摔下山崖,粉身碎骨。
幸好接著就有另外的人發現了倒在雪地裡的他,將他救起送到醫院。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看著全身到處纏著紗布,腿上手上皆打著石膏的他,心都要碎了。
看我滿臉心疼之色,傅雪懷還反過來安慰我:「小慈,我這不是沒死呢嘛,笑一笑,人家還以為你喪夫了……」
說到這個詞,他像是意識到自己用詞不太妥當,頓了一下,眼神隨即更加溫柔:
「你知道嗎,小慈。我在雪地裡差點死掉的時候,最後想的竟然是,『好可惜,還沒有好好地喜歡你很久很久』,以及,還沒走到能向你許下承諾,共度餘生那一天。」
共度餘生這樣的詞,在經歷生死後被他提出來,只讓我覺得羞愧。
我一直想著,總有一天他會回到原來的世界,那麼我將坦然放手,就當愛過一場也很好。
我以為這是對未來最理智的期許。
但他卻是如此真誠,事事以我為先,為了我的生日差點丟掉性命,想要一直喜歡我,甚至想到了一生。
總說他是個驕傲的人,也曾以為他沒有付出太多真心。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其實都是我自以為是、惡毒忖度,我膽小又狹隘,不敢徹底交付自己。
歉疚與酸楚填滿了我的胸膛,我緊緊抱住了他,兩顆心從未貼得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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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再過了一陣,當他終於康復出院,在春日芬芳四溢、鳥雀啁啾的山野林間向我單膝下跪的時候,我的心像早有預料般,不由自主柔軟下來。
傅雪懷深吸一口氣,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緊張。
他說:「小慈,你可能會覺得太快,但是我實在太害怕哪天再出什麼意外。在死亡的邊緣,我的腦海裡全都是你,我無比確信,你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還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你的堅持,你改變了我很多,讓我知道在這裡,也能實現我的價值。我想和你一起陪著奶奶慢慢老去,看著這些孩子們長大成才,等到哪天你想要換個地方生活,我也都尊重你,和你一起。」
最後,他鄭重又虔誠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將早已準備好的指環套上我的無名指,蠱惑一般:「答應我吧,小慈。」
微暖的山風吹來,一切都像是滿懷希望。
「好。」
我聽見自己說。
這一集節目下面有個評論是,好老套的招數,這也能上當,演的吧。
在我平凡的、一成不變的人生中,這絕不是爛俗情節。
生與死,愛與承諾,壓在我身上是驚心動魄的滔天巨浪。
但在觀看者的眼裡,卻是陳腔濫調的一抔流沙。
唯一令他們有新鮮感的是我的反應。
【幾個月前還那麼傲,現在不還是裝不起來了。】
【她答應得好快,是不是等這一天都急死了,嘖。】
【雪懷哥哥演技果然了得,就是不知道演了這好幾個月,他自己會不會有點走不出來。】
不會的。
在我說出那個「好」字以後,他低下頭,沉默了幾秒。
但很快,他便姿態悠然地站起身,甚至還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再抬眼時,已是完全陌生的神色和表情,剛才的深情蕩然無存,對著某個角落勾起嘴角。
「任務成功。」
那些隱秘的角落裡,突然就冒出好幾組攝像機。
我愣住了。
傅雪懷又露出了那種久違的、近似於憐憫的神色,拍拍我的肩膀,像是想說什麼,但看到我已經完全呆愣在原地,最後只說了三個字。
「辛苦了。」
他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
然後便有高瘦的年輕人過來為他披上外套,傅雪懷沒再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那是我至今見他的最後一面。
攝像機們如狼似虎,沖上來近距離拍攝我的微表情。
「應小姐,請問這幾個月和傅雪懷先生的戀愛體驗你有些什麼……」
這批人,我是有些眼熟的。
這段日子他們常出現在鎮上,說是在拍鄉村紀錄片。
也去過學校裡采風,也去過我家,說要採訪一下阿婆。
奶奶很高興,拿出了自己做的蜜餞、親手釀的梨膏招待他們,後來還跟我說,「說不定哪天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奶奶哩。」
遲鈍如我,現在才知道,他們哪裡是在拍什麼鄉村人文紀錄片。
學校裡,甚至我的家裡,恐怕早已佈滿了無處不在的攝像頭。
在人生最幸福的頂點,我的世界被整個顛覆。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沉默半晌,竟然笑了起來。
那場景很是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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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雪懷從此徹底離開了這個小村鎮,像他自始至終就沒有出現過一樣。
由於保密方面的考慮,節目在傅雪懷離開了一個月後才從頭開始播出。
那便是我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一個月。
而更大的風暴在後頭。
《戀愛寫真》一經播出,便引發了巨大的輿論轟動。
最初有不少人譴責此類題材,質疑節目組隱瞞真相欺騙素人感情,是否不太人道。
然後緊接著便有人辯護【看個樂子得了唄,現在的節目都是劇本,都是演員啊,你還當真了】。
還有一大部分人,其中以傅雪懷粉絲為主力,不覺得整個節目是編的,只覺得我是演的。
他們就是不信傅雪懷紅透的半邊天裡,沒有我這半邊。
【說不認識別的明星就罷了,不認識傅雪懷?演點好的吧我說】。
不管演與不演,節目反正是爆了,傅雪懷的粉絲也梗著脖子邊掐人中邊跟著看。
我也全程不落的看了。
怎麼說呢,節目組真的挺有水準的。
傅雪懷的人設是早就定好的,初期要略微像個不適應山村生活的大少爺,在對我一見鍾情之後,要慢慢轉變,學著去愛,也去做個合格的老師,展現人格魅力,慢慢吸引我。
關鍵的劇情和事件也是編劇的功勞。
剛到學校不久的那場吵架,提前弄得搖搖欲墜的簡易雞棚,衣領上的口紅印,還有大雪封山他回不了家。
我自以為的真愛是楚門的世界。
我生活裡的波瀾是名為「娛樂至死」的大手在攪動風雨。
而最絕妙的高光劇情——車禍與求婚,則是傅雪懷親自策劃的。
在計畫實施前,他對著鏡頭忐忑道:「感覺有點沒自信啊,不知道她會不會上當。」
嘴上說著沒自信,嘴角的笑意卻分明寫滿了成竹在胸。
而我在節目裡的人設,便顯得沒有那麼精雕細琢了。
倒也沒有惡意剪輯,只是挺會抓細節。
從最開始周校長讓我帶他,我的疏離、冷淡,吵架時候我稱得上狂躁的表現,再與後期對傅雪懷溫言軟語相對比,顯得我前面對他高冷的樣子特別好笑。
當普通人的情感情緒不加矯飾地被鏡頭放大,就會因為過於真實顯得不夠得體,甚至醜陋。
網友們的微表情分析著實厲害,我從沒覺得自己有對他「翻白眼」或者「不屑撇嘴」,但只要我有些微表情變化,彈幕就開始對我的白眼和不屑進行記數。
【此處是應姐白眼 2/38】【應姐不屑 10/45】
傅雪懷可謂是傾盡全力地追我,我還擺臉作色那麼久。
網友分析,是因為傅雪懷總往學校帶好東西,不管是給學生的還是給老師的,都是高級貨,我逐漸看穿了傅雪懷的財力,所以才前後轉變那麼快。
世人所謂的「慕強」,便是對高貴的男明星無限寬容,對縣城妹的一切都解讀為虛偽造作。
網友分析到這裡,便又衍生出一個新的分支可以罵。
那就是學校裡恬不知恥的老師校長們,單純的孩子們接受禮物與書本就罷了,憑什麼這些大人也心安理得一次次拿傅雪懷價值不菲的東西,真是越窮的人越貪。
節目組沒有剪進去的是,大家收了東西,每週也帶家裡的好吃的,臘腸、自家曬的茶葉,來分享給他。
我們以為這是互相關心,是友好和關心,也絕不知道他送的保溫杯是國外大牌,而那條質地柔軟的圍巾竟然價值好幾千塊。
一個山裡孩子一年的生活費也沒有這麼多。
明明都是無辜的人,卻因為這檔節目,平白遭受了許多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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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火並沒有燒到小鎮裡來。
因為在這裡,會去看這種網播綜藝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只有學校裡的老師們知道了這件事,搖著頭說,世道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周校長更是自責,因為他被節目組編造的所謂志願者項目欺騙,才接受了傅雪懷這個來學校裡當音樂老師的陌生人。
但小鎮畢竟也不是什麼避世之地,隨著節目收視率節節攀升甚至破紀錄,天天霸榜熱搜,很快,各家媒體、網紅、博主,都紛至遝來。
小鎮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有在校門口做直播的,對著攝像頭激動地喊「家人們這就是傅雪懷待過幾個月的學校」,有在我奶奶家門口蹲點的,有不知何處搞到我聯繫方式的,所謂採訪,一天八場,恨不得把話筒塞我嘴裡。
因為擔心不接受採訪他們會一直蹲守在學校或者家門口,我來者不拒,所有採訪都接受了。
於是網上把我罵得更狠,說我這麼大曝光度,不就是想火,哪裡像個受害者。
在那些採訪裡,我沒有哭,沒有鬧,平靜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他們問我節目結束了還和傅雪懷有聯繫嗎?我垂下眼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後來被行銷號單獨截取了,被做成無數個版本的短視頻發得全網都是,中心意思就是我深陷情網,難以自拔,節目結束後仍黯然神傷走不出來。
他們還問我節目後面是否還有更加勁爆的劇情。
我沉默了一下,說:「大概是有的。」
這個時候求婚的劇情還沒有播出,正放送到我剛和傅雪懷談上戀愛。
但這段採訪被放到網上之後,便有傅雪懷要向我求婚的風言風語不斷在傳。
節目組氣瘋了,這可是後期節目的一大爆點,不該此時提前走漏風聲,於是久違地再度聯繫我,語氣不是很客氣。
「應慈小姐,我不是很想提醒你,但當初拍攝完最後一場,你可是跟我們簽了保密協議的。」
是啊,節目結束之後,我簽了兩份協議。
一份是節目內容的保密協定,另一份,則是免責協議。
協議裡要我聲明,此節目沒有侵犯我的人權和隱私權,我在事後已與節目組達成一致協商,同意節目播出,並不追究他們任何責任。
只要我簽了,就有一大筆錢。
副導演當時笑眯眯地對我說,「當然,應小姐也可以選擇不接受我們的條件,維護自己的權益。但是維權這事兒吧,你知道的,打官司也好怎麼也罷,要花費大量時間金錢精力,而且輿論……不一定會幫您。」
我懂他意思,節目是他們拍的,要怎麼剪都隨便他們。
沒有猶豫太久,我簽了那兩份協議。
許秀秀聽說了這件事,三十好幾的姐姐了,還被氣得流下了眼淚,握著我的手,半天沒有說出話。
我想起許秀秀那時滴落到我手上的熱淚,冷漠回應電話那頭。
「我從來沒有在採訪裡說過關於求婚的一個字,你們大可以隨便查。」
節目組的人雖然對節目爆點走漏大為光火,但說到底並沒有證據,於是也就此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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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度最高的時候,我選擇了自己利用下班時間開直播。
面對鏡頭,我用極其疲憊的口吻說:
「最近媒體的採訪,有些話經過潤色之後,遠遠背離了我原本的意思,所以今後我將在這裡跟大家交流,以免網友對我有更深的誤會。」
第一天開直播,直播間人ƭů⁺氣就極其火爆。
當中以罵我的人占大多數,說我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要開始圈錢了,不愧是早就知道傅雪懷身份,還硬演幾個月的死綠茶。
罵我的我全當聽不見,只挑那些問問題的回答,面色如常。
然而我閒置時間並不多,晚上還要備課,每天最多直播一個小時,屬於是能聊會傅雪懷,又不多,能回答一點問題,但不久。
於是想問的,想罵的,想看熱鬧的,都得不到滿足,只能第二天又來看我。
這個節目,雖然全網我挨駡最多,但現在全網最煩的人,估計是傅雪懷。
因為前一天晚上有人在直播間問:「你和傅雪懷的整個節目真的沒有劇本嗎?」
我答:「至少我沒有,我的感情都是真實的。」
第二天就有記者在公司門口堵住傅雪懷問:
「應慈小姐全網首談她對你的感情是真摯且純潔的,傅先生你怎麼看?」
前一天晚上我在直播間分享了傅雪懷剛來時,因為沒有空調凍得哆嗦,我把奶奶做的棉被分給了他,而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是我的被子,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第二天就有媒體在晚會後臺採訪時開他玩笑:
「你知道你曾和應慈小姐蓋過同一床被子嗎?」
前一天晚上直播我不經意間撩了撩頭髮。
第二天就有人捧著手機圖片給他看:「難道應慈昨晚手上戴的就是傳說中的求婚……」
一個「戒」字還沒出口,陸翔已經黑著臉攔下那人:「各位記者朋友,新劇發佈會請儘量問咱們電視劇相關的問題哈。」
陸翔身邊那個眉眼精緻更甚從前的男人,只是垂下了眼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除了一大波罵我的人,本來也就還有極少數 cp 粉,自從我這樣天天直播分享一些幕後故事,cp 粉的人數竟也有所增加,只是仍然遠遠不及黑粉罷了。
現在每天的直播間都極其熱鬧。
因為我情緒穩定,一點沒有怨懟委屈或憤怒模樣,只語氣平穩回答大家的疑問,甚至也有樂子人跑來問我五花八門的東西,比如語文教學相關,比如奶奶的自製蜜餞教程。
我甚至在直播的時候寫寫毛筆字,一手從小練的瘦金體頗有風姿,有觀眾讓幫忙寫寫祝福語,我也好脾氣地配合。
反正主打一手都能聊,都可以說。
當然,正因為我不鬧不辯解不生氣,還有人發起了「誰能激怒應慈」這種荒謬挑戰,於是直播間裡拐著彎的辱駡也從來沒有斷過。
過了很久,那些人也沒等到我開禮物和打賞功能,商品櫥窗一直空空如也不像要帶貨,於是又轉了話頭:「今天不圈錢,明天不圈錢,總有一天會圈錢,我會一直盯著你的,賤人。」
盯得好,罵得好。
我不怕他們罵,只怕他們不罵。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當這天晚上我在傅雪懷曾住過的房間外邊兒,結束了又一次直播,鏡頭外披著衣服看了半天的許秀秀,終於忍不住斟酌著用詞問:
「小慈……其實你一直都是故意的對不對?」
我對她笑笑。
是啊,我一直都是故意的。
小時候父母離婚,他們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一個斷了聯繫,一個再也不回來,我沒有哭。
因為我覺得還有奶奶,我們相依為命,日子總會過下去的。
後來傅雪懷出了「車禍」,一副要死的樣子躺在醫院病床上,彼時我仍對他真心實意,心都要碎了,但我也沒有哭。
因為我覺得他還在喘氣,就一定會好起來的,生活會有希望,我會陪著他。
所以這次遭受了天大的欺騙,被世人當作小丑,被喜歡的人徹頭徹尾地耍弄,渾渾噩噩過了好一陣,我也不會哭的。
哭和怨恨不是應慈的性格,再恨也改變不了現狀。
之前直播時有個彈幕說,「應慈這性格從 mbti 來說就是所謂的 t 人,一板一眼有事說事……」
我不懂什麼 mbti,但我確實會有問題就解決。
會窮極所有,不惜一切。
還回去。
所以我當然是故意的,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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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勞什子節目播出的第一天晚上,輿論尚未席捲全網之時,我便做了三件事。
一是提前聯繫了知名傳媒公司。
以提前透露我與傅雪懷節目內容走向、會優先接受他們家採訪為籌碼,交換大量全網推流。
光靠節目的影響力不夠,我要全網到處都是我的採訪,是小鎮風貌,風土人情,我要我自己真正的炙手可熱,帶動小鎮的火爆。
他們有火爆節目的一手資料,我有巨大流量,再熟練地簽個保密協議,一切心照不宣。
二是在兩個最大的社交平臺上,分別註冊了帳號,模棱兩可地發佈了動態。
內容都是同樣的一句話:「我是應慈,希望大家看完節目,能看到的是我的真誠。」
最開始,並沒有人注意和理會我的社交平臺。
但隨著節目播出,時間越久,便有越多人扒皮的時候順著蛛絲馬跡來關注我,罵我。
積累了一定粉絲量,我再選擇其中一個開價更高,承諾給更多流量的平臺,開始直播,刪掉另一個平臺上一模一樣的動態。
我當然不用帶貨也不用禮物,平臺給出的,早已是天價。
當然,這次我依然沒忘了要求簽署保密協議,只要有人透露我和平臺有簽約關係,又會是一筆不菲的賠償入帳。
節目組教給我的手段,可謂好用非常,我一用再用。
三是在那個晚上,我喝酒壯完膽之後,用酒瓶的玻璃片,劃傷了自己的小腿。
那個位置,曾有一個極淺淡的小傷疤。
那是傅雪懷「車禍」那天,心急如焚的我往醫院趕,不慎摔倒劃傷的,其實並不嚴重,只是時間緊急,我就用紗布隨便裹了一下。
看著我被劃破的褲子裡露出的紗布,病床上的傅雪懷也曾露出心疼和自責模樣。
那傷確實不嚴重,但現在,需要它變嚴重了。
我把腿劃得鮮血淋漓,等到直播了一陣子之後,再狀似不經意露出那條縫了十幾針的腿,傷疤蜿蜒,看起來多少有點猙獰,影響美觀。
連直播間的觀眾都能一眼認出來,那是我為了傅雪懷而受的傷,更遑論他本人了。
於是也有部分聲音開始感歎,我也挺慘的,這麼久了也沒有拿這件事出來說過,也不知道傅雪懷知不知道。
在我們娛樂至死的時代,有這樣荒唐的節目可以堂而皇之地存在,那麼一定也有無數好事的記者,傅雪懷當然會知道的。
後來,便是狀似困擾地接受各種採訪,順理成章開啟直播,大肆炒熱度。
他們罵得都對,這些行為我就是故意的。
那麼,如果我不這麼做,世人就會覺得我不是故意的嗎?
我不會傻到用拒絕熱度和名利,來辯護我的純潔與善良。
沒有人會信,只會落得兩手空空。
悠悠眾口我改變不了,倒不如順水推舟。
雖然我也曾短暫擔心過,熱度炒得太大,是否會給鎮上ťűⁱ的居民們帶來困擾。
但事實是,由於各路網紅、媒體、粉絲、好事者的湧入,大大促進了鎮上的消費,傅雪懷和我常吃的破舊小飯館生意火爆,旅館不夠住,好多熱情的原住民將家裡空房間打掃乾淨,作為民宿出租。
甚至外出打工的孩子們的父母,也有部分回來幫工。
學校更是不用說,總有一些善意的好心人,眼睛裡會看到純潔的孩子們還在用著舊桌椅。
於是新桌椅捐贈到位了,舊圖書室翻新了,各種物資自不必說,連教室裡都安上了空調。
我很是上道,晚上就拿著捐贈名單,在熱度居高不下的直播間裡,一個一個地謝。
只是光靠我這樣直播間互動,那邊也沒有任何回應,節目也眼看播完,熱度終究不能長久維持。
於是這次,我便花了兩百多塊,刻意購買了綠皮火車車票,苦兮兮地坐了三十多個小時,孤身前往滬城,演一齣千里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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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不見得到傅雪懷無所謂,只要能被粉絲們看到,被攝像機鏡頭拍到就好。
說那句喜歡他,也是察覺他可能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故意說給他聽的。
只是我沒想到,這次回來之後,竟然接到了來自耀星娛樂的電話。
中年女聲自稱是耀星娛樂副總陳婷,聲音聽起來居然有絲對我的欣賞。
「你很聰明,應慈,」她說,「你走的每一步,時機都掐得恰恰好。」
我古井無波地回:「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放心,我不像傅雪懷那樣,唯一愛好就是演戲,有時候呢就入戲太深,分不清戲裡戲外……」
她一番話說得莫名其妙,我打斷:「如果有事請您直說,我有在錄音。」
「哎呀你錄唄,風吹有聲雁過留痕,我敢給你打電話,就不怕你留證據。」陳婷笑了一下,又緊接著說道:
「我是想問你,要不要和我們合作?當然,這是傅雪懷不知情的,公司層面的決策。」
她說,我演了這麼久的苦情戲,又是傷疤又是默默被網暴的,還如此癡心追到公司去,而傅雪懷除了把節目通告費捐出去,再沒有任何動作,已經漸漸有一股聲音出現,說我也是可憐的癡心人,而傅雪懷則顯得太過冷血不近人情。
雖然這股聲音還比較微小,但他們的公關部卻嗅到了事態擴大的風險。
道歉自然是不可能道歉的,那就好像在說他確實做錯了事。
突然來和我互動,也太突兀了,而且據陳婷所說,每次記者問及我的相關話題,傅雪懷的情緒總會有所波動。
波動。
我差點笑出聲。
陳婷說,接下來他們會讓工作人員假裝傅雪懷小號來我直播間互動,說點曖昧不清似是而非的話,滿足一下 cp 粉炒一波,順便堵住那些說他冷血的人的嘴。
「反正事態也亂成一鍋粥,這潑天富貴,也給咱家小懷分一杯羹呀。」
「你不怕惹怒唯粉?」
她笑道:「你都說是唯粉了,死心塌地的,別說傅雪懷和女的搞曖昧,就算他隱婚,孩子都生一對兒女雙全了,也會有無數人死心塌地說哥哥守身如玉有消息一定會告訴我們的。」
「……」
我只覺得這女人看得這麼清楚,也挺可怕的。
她開出的條件自然也不會差,在既定條件外,我甚至給學校多敲了幾十台新電腦。
於是不久便有一個小號經常進入我的直播間。
起初他並不引人注目,但是自從我讀了幾次他的發言之後,其他人便品出不對勁兒了。
什麼「後來問你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告訴我縫了這麼多針」,「希望還能有機會一起嘗嘗奶奶做的臘排骨」。
我讀完之後笑笑:「奶奶做的臘排骨是挺好吃的。」
但是,節目裡壓根沒播我們一起吃這玩意的畫面。
你說,語焉不詳問些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的問題,他不是正主還能是誰?
好事群眾們去查他的蛛絲馬跡,便發現頭像果然跟傅雪懷以前曬過的家裡的小貓對上了,昵稱還是他英文名的另一種寫法。
這個事實被發現後,我的直播間迎來了人氣最高的時刻,恨得牙癢癢的粉絲,也要進來蹲一手,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她們哥哥。
我樂得自在,時常逗逗那個小號。
偶爾解語花似的,小意溫柔,「我沒有怪你呀,只是遺憾罷了,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
偶爾像是回憶過去的美好,有淡淡留戀,「一起種的桃樹也長出來了,不知道等它開花結果的時候,我們在哪。」
但我不時又像人格分裂,某天逐字逐句讀這個號的留言,某天又全然忽略,一個字不帶搭理,如此反復,態度莫測,看得人雲裡霧裡。
就這麼過了一陣,在我不理這個小號好幾天之後。
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了條短信到我的手機上。
「小慈……」
沒有別的內容,只有一個稱呼和省略號,我卻立刻知道了對面的人是誰。
曾經的戀人發資訊時的語氣,誰會分辨不出來呢?
直播間的時候是,現在這條短信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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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狀似驚訝地回復:「雪懷?」
我是如此ƭŭ̀₄自然地回復了他的真名,對面反而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又發:「你什麼時候知道那個就是我的。」
「第一條啊,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認得。」我秒回。
「我……被你拉黑了嗎,你好久沒理那個號了。」
我笑一聲,又打字:「沒有啊。就是沒看到,就像你在滬城也沒看到我一樣。」
「你果然還在恨我。」
「……老天爺,說個俏皮話也不行。」
現在的我,反而是真心實意在愉悅地,連語氣都輕快起來。
以前的我和傅雪懷談戀愛的時候,雖然也幸福過,但對人生對未來都極為淡漠,相信自己會這麼平淡地老去,作為一個不為人知的山區裡的普通姑娘。
但現在,人生有了好多的冒險、機會、挑戰與趣味。
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也許本就是天生的表演型人格,只是以前的生活太一成不變,沒人關注我,所以沒有發揮的舞臺。
現在則是全網大舞臺,回合輪換,換我演給世人看。
這真是最壞的時代,人性可以拿來作為觀察載體,肆意愚弄以供取樂。
這也是最好的時代,即使是山區裡的我,只要有一台小小的手機,我也可以開直播,可以聯繫上大公司,掀起屬於我的腥風血雨。
怎能不令人覺得有趣呢?
壓抑又沉默的應慈,因禍得福,變成了現在外放得多的人。
果然挫折讓人成長,痛苦使人破繭。
傅雪懷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半晌才回了一句「你變了不少」。
見我沒理會,過了很久,他又發過來一條「我有時候也分不清,自己現在在戲裡還是戲外了」。
我還是沒回。
從此之後,當紅頂流巨星傅雪懷,開始偷感很足地天天給我發消息。
片場拍攝的場景,難得湛藍的城市天空,中午吃的健康餐。
他不說關於以前的話,也沒有道過歉。
是刻意的回避姿態。
他只小心翼翼一點點地分享生活,也問我近況,仿佛這樣就能再度拉近距離。
我依然看心情回復。
他也不在意,一直堅持著這樣的習慣。
就這樣不鹹不淡過了很久,有天他突然說:
「其實你知道嗎小慈,我前不久忍不住,偷偷回去看過你。」
「放學時你穿了個白裙子站在校門口,跟孩子們揮手說拜拜,就像以前一樣。」
「那一刻我多希望我真是那個來支教的音樂老師。」
看到這些,我沒有絲毫猶豫,反手就把他號碼拉黑了。
很快,我便在社交平臺上開始給前腳才拉黑的故人大送祝福。
我寫了一大段,從回憶與傅雪懷相處的美好開始,到感謝節目給我帶來了如此不同的人生體驗,感謝這麼久以來或批評過我的,或陪伴過我的人。
然後我說,「特別要感謝傅雪懷先生,雖相伴不久,但卻讓我變成了更好的人,也祝你前程似錦,事業長虹。」
「念及節目結束已久,請允許我回歸平靜生活。從今日起本人正式退出所有社交平臺,不再進行任何直播,此帳號將在三天后註銷。祝我們都好。」
這時節目和我本人的全網關注度也被消耗得差不多,網暴我的人早已去圍獵下一個受害者,節目組也有積極策劃節目第二季的新聞流出。
所以當發佈這段宣言之後,我的訂婚請柬照片突然在網路上流傳時,其實也沒有掀起太大波瀾。
只是有人感歎一句「我就說,這應慈也沒幾分真心」。
又或者「不愧是釣男人大師,這麼快找到接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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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子已經搭好,只待主角登場。
我靜心打扮一番,挽上了身旁高大男人的手臂。
等到我倆在訂婚宴上舉起酒杯敬謝賓客的時候,那個本該在千里之外的劇組拍戲的人,卻踉踉蹌蹌闖了進來。
他一臉倦色風塵僕僕,雙目泛著泫然欲泣的紅,像是不敢相信我訂婚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我靜靜看著傅雪懷,並沒有太大的反應。
他連指尖都有些顫抖,語不成句:「應慈,你明明……先答應我的。」
「你怎麼能,答應了我的求婚,又和別的男人訂婚……」
「你怎麼能這樣……」
我還沒開口,身邊的男人已經皺起眉頭,低沉的聲音裡隱有怒意。
「這位先生,應慈小姐是我未來的妻子,我將成為她唯一且合法的丈夫,請注意你的言辭。」
「哈……妻子,丈夫……」
傅雪懷像是被這些稱謂刺痛,泛紅的眼睛裡盛滿肉眼可見的心碎。
「我以為,這樣的承諾一生只有一次;我以為,你那時已經在給我改過的機會了,小慈……」
「我沒有。」我平靜地道,「我只是不恨。不恨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就是徹底不在乎了。」
「你我之間,各方面差距都有如天塹,這是難以逾越的事實。放過我吧,雪懷。」
傅雪懷在我說這句話時,一直死死盯著我的眼睛,等看清我眼裡是無比的淡然與決絕,他那好看的過分的臉上,終於失去所有光彩,呈現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的脆弱。
「求求你了,小慈……我們回到過去好嗎,我真的錯了……我沒有認清自己的心,我該死;我誤以為自己在演戲,我該死;我踐踏你的真心,我該死……」
他喃喃自語,形容憔悴,說了無數個該死。
而我的未婚夫臉色越來越差,忍不住轉身,準備去找保安將這不知好歹的傢伙轟出去。
娛樂圈的天之驕子,人人追捧的頂級男明星,如今也落到要被人掃地出門的地步。
然而,就趁我身邊男人轉身找保安的這個空當,傅雪懷竟直接沖了上來,硬拖住我的手便向外拉。
有人於是很適時地大喊一聲:「搶婚啦——」
傅雪懷的手死死箍住我的手腕,力氣出奇的大,察覺到我想要掙脫,他箍得更緊了,生怕我跑掉。
在被他拽著要跑出大堂的瞬間,我轉頭望向暗處閃著微光的直播鏡頭,微微笑了一下。
還是被我賭贏了。
說來並不話長,名與利我當然要,但我的最終目標,從頭到尾都是傅雪懷。
全網大肆製造存在感,只為了讓傅雪懷就算遠在千里之外,也離不開我的陰影環繞。
白天是記者圍著提問我的相關問題,回家打開手機社交平臺上是我的直播切片,公司還要整天與他商討如何應對我這個棘手貨色。
可以說,我不在傅雪懷身邊,卻比在他身邊時更加無孔不入。
等到我日復一日揭露起以前從未提過的,對他暗地裡的關心,甚至有他從沒真實看過的醜陋傷疤,遺憾與悔恨便像星星之火,開始燃起細細的煙。
民眾可能以為我在作秀,但只有傅雪懷會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他真切地感受過我默不作聲的愛意與關心,而即使這全然只是一場欺騙,我卻依然雲淡風輕地說著「沒關係,我不恨他」。
他無法再忽略,並且更加想知道,我身上還有哪些他錯過的愛意與溫柔。
最開始,傅雪懷以為這全然是後悔,是良知在作祟。
直到我千里迢迢趕到上海,擲地有聲地說還想見他,還喜歡他。
傅雪懷非常可恥地發現自己心動了,像以前「戀愛」時總能感受到的那樣。
我知道我這樣密不透風,緊鑼密鼓地逼他,只有兩個結果。
一是他徹底厭煩了我的存在,厭倦了我的一切資訊,卻由於我持續的作妖而不得不和我賽博捆綁,長期被噁心下去;
二是發現自己其實已經習慣了有我的存在,發現自己還是會掛心我的消息,會為我心動。
甚至於,一旦我不再像以前般瘋狂入侵他的生活,甚至要放棄所有的愛意轉嫁他人,他便會產生巨大的戒斷反應。
看著他緊緊牽住我的手,我知道,這大概就是第二種了。
19
經過他一番驚天動地、涕淚橫流的真情告白,我「勉強」答應了給傅雪懷一個機會。
在早就準備好的直播鏡頭下,他的行為也如預期般完整播了出去,全網譁然。
他並不在意網上那些倒戈罵他沒出息的人,因為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他將永遠不會知道,整場訂婚宴都是針對他的騙局,未婚夫由許秀秀老師的親弟弟,自告奮勇特別出演。
在場的是我的奶奶,學校裡的老師們,我的朋友們。
大家都被騙過,如今終於還了回去。
之後,為了還我清白,傅雪懷還出來舉報《戀愛寫真》節目組的一系列違規操作,包括半逼著我簽下協議,我沒有的那些頂級律師人脈,他有,我們順理成章勝訴,節目組被迫道歉。
這個荒唐的節目將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季。
在很久之前那個詢問我是否故意的夜裡,許秀秀還問了一個問題:「你做這些,不會是還喜歡他,還想著贏回他的心吧……」
我一點也沒有猶豫便搖了頭。
在被打擊而遭受巨大創傷的那一個月裡,我就想清楚了。
我喜歡的,從頭到尾都是編劇與他共同編寫出來的一個形象,那個驕縱不羈,卻逐漸變得溫暖善良的小少爺音樂老師。
而不是完美的男演員傅雪懷。
我連他真實的性格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也Ţṻ₆壓根不想知道了。
沒關係的,這些都不能妨礙我曾立下的決心。
我大費周章找回他,只為一個目的。
愚弄他人真心的人,也該做好被愚弄的準備。
舊日傾心相戀之時, 我對他也有頗多剖心置腹的時刻。
我跟傅雪懷說,明明也有親人,也在故土, 卻總感覺自己像無根的野草, 在山風裡寂寞飄搖。
他裹緊了我倆同披的毯子, 大言不慚, 野草好呀, 生命力最是頑強, 小慈,從今以後我會托住你。
我確實生如野草,野火焚燒後,將以更蓬勃的姿態瘋長。
他該有這種心理準備才是。
我將成為一生吸收他養分的菟絲花。
成為他皮膚裡不斷吸血的水蛭。
成為寄生在他體內難以祓除的邪祟。
在答應給他機會之後, 偶爾我會黯然神傷地歎氣, 說一句「有點懷念你以前還是傅淮的樣子」、或是「你以前明明不會 xxx」。
每當這種時候,傅雪懷臉上就會出現類似於惶恐的神色,然後慌亂改正。
我會興之所至, 偶爾扮演一下從前的應慈, 澄澈又淡漠,純真而羞澀,用他第一次吻過我後的乾淨眼神,濕漉漉地望著他。
會突發奇想,猛然又謹小慎微,流露出對他大明星身份的不適應、不自在,他便不自覺將那股子男明星的傲氣小心隱藏。
天長地久,積年累月。
也許他會被馴化,也許他會被逼瘋。
又也許, 他會發現自己當時搶婚還是衝動了, 是沒有出戲,其實並沒有想像中愛我。
但就算那樣,我也會遇山開路, 遇水架橋。
被我這種野草纏住了, 那就是一輩子。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陸翔震驚地問我:
「他把個人財產全部轉移到你名下, 你就這麼面不改色、毫不猶豫地簽字了?」
我說:「那不然呢, 他的自願贈與承諾書寫得還挺真情實感的。」
「懷哥他……」陸翔神色複雜, 「那麼多年了,他其實心知肚明,你對他其實早就不如當年真心, 但他還是做了這個決定,他是真的愛你……」
我笑笑, 那證明暫時還是馴化比較成功的。
「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幾分愛他。」
陸翔歎口氣, 像並不想聽到我的答案一樣,徑直離開。
我的目光與思緒都飄向遠方。
小時候,我不太喜歡我的名字, 應慈。
就好像我應該生來柔弱,菩薩心腸,對世間一切都要慈愛、包容、寬恕。
時至今日,我終於能接納自己的姓名。
如果他能乖乖丟掉自己, 演一輩子傅淮,我就會「愛」他一輩子。
這才是我最應該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慈悲。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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