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赐我白绫,我却挂断了三根。
「大概是娘娘体丰,白绫承受不住。」
赵公公笑得满脸褶子:「奴才为您换了一条更粗的白绫,再试试?」
「我都摔下来三次了……」
我揉着摔疼的屁股,爬上凳子,把第四条白绫套在脖子上。
唉,估计我的结局不是吊死,而是摔死。
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皇上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
「你这个蠢如猪的女人!就不能吊一下马上装死吗?」
-1-
狗皇帝以谋逆之名,干了我全家。
最后下旨:「朱贵妃,赐白绫!」
听完赵公公宣旨,我吞掉手中的糕点,拍拍屁股就准备把自己挂上去。
「哎哎哎等等,娘娘……」赵公公慌忙道,「娘娘不再求求皇上?皇上念在往日情分,也许会留娘娘一命。」
「哎呀不求他了,白费口舌,没用。」
「你就去求求皇上吧,奴才求您了。」
「不去。」
「皇上专门嘱咐过奴才,若是娘娘去求他……」赵公公使劲给我使眼色,「皇上一定会饶娘娘不死的!」
「哎呀赵公公你烦不烦,是我死又不是你死,你磨磨唧唧的像不像个男人!」
「奴才本来就不是男人。」赵公公撇嘴。
兴许是我太胖了,我的脚一踢掉凳子,白绫就断。
都怪狗皇帝,说什么喜欢胖乎乎的女人,平日里有好吃的都紧着送到我宫里,把我喂得像头猪。
人人都在背后蛐蛐我:朱贵妃,猪贵妃。
其实她们只是嫉妒我而已。
我进宫三年,独占圣宠,一路从小小的才人升为贵妃。
后宫皆不服气,觉得我一没有惊人的美貌,二没有显赫的家世,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我觉得,凭我哥。
我姓朱,贵字辈,我哥给我起名朱贵飞。
我哥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他当皇帝,我当贵妃。
赵家的癞子嘲笑他:「你妹妹是公主,你媳妇才是贵妃,你这么大了连媳妇都娶不到,还想当皇帝哈哈哈。」
我哥追着他打:「以后让你当太监!」
我哥名叫朱贵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陪着地主家的儿子上了几天私塾,听先生讲了陈胜吴广的故事,他就做起了皇帝梦。
「王侯将相宁种有乎!」
他天天念叨。
我纠正他:「老哥,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说:「叫皇兄。」
其实我哥不是娶不到媳妇,他长得俊,是村里姑娘们的梦中情郎。只是他人太癫,发誓这辈子当不上皇帝就不娶媳妇,当上皇帝要娶一百个媳妇。
在这个乱世,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还妄想那泼天富贵,我只能叹息我哥头太铁。
终于有一天,一支义军路过村子,说是要打到都城去。
我哥把我托付给邻居老王家,背上大刀就跟着义军走了。
临走前,他给我抹眼泪,「妹儿不哭,皇兄总有一天会回来接你进宫享福。」
我不想进什么宫享什么福,我只想和我老哥在一起。
我哥一走就是三年。
这三年,外头风云变幻。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到我们村时,新皇都已经登基半年了。
新朝代国号为襄,皇帝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名叫宋明赫。
看来我哥哥到底没能当上皇帝,那他去哪了?如果没死,他一定会回来找我。可他没有来找我,说明他死了。
我打算去镇子上给我哥买一些金元宝烧一烧,再买几个纸人少女烧给他做媳妇。在世的时候还有我陪着,到了下面去我怕他孤单。
结果,在去镇子的路上,我被一伙强盗给劫了!
我被锁在箱子里,听到外面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都给咱家快点儿,要赶在初五前进宫,快着点儿!」
进宫?
我疯狂挣扎。
我不要进宫啊!
Ťü₁打死我也不能进宫啊!
因为我是……
-2-
我是前朝末代皇帝的长女,昌宁公主。
父皇仅有我一个子嗣,于是在我九岁那年,我被封为皇太女。
皇太女刚当了一年,叛军临城,父皇让羽林卫护送我离开都城,去西边投奔我的外祖父。
路上,遭遇了土匪,羽林卫全部阵亡。
我一个人逃啊逃,最后掉进捕兽陷阱。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俊俏的小哥哥。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黄太女。
他说这名字不好听,哥给你起个名字吧。
从此,他就成了我的哥。
我跟着他姓朱,他给我起名朱贵飞。
朱贵飞,还不如黄太女呢。
可惜,我再也做不成皇太女了。
听说,我的父皇被杀,几路叛军为了皇位杀疯了,一时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
连我哥哥这样的小农民,都摩拳擦掌要当皇帝。
当皇帝很好玩吗?
话说回来,强盗听到我在闹腾,就打开箱子,往我嘴里塞了一个药丸。没多一会儿,我就晕过去了。
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雅致的卧房里。
「喂,有人吗?」
只听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个姑娘跑进来,向我行礼:「朱才人,您终于醒了。」
我认识她们的衣裳,这是宫女的服制。
我也知道才人的意思,是后宫品级最低的妃嫔。
我回宫了,还成了妃嫔?
我捏着眉心,整理纷乱的思绪。
我父皇早已升天,晋朝已经亡了。现在应该是襄朝,在位的皇帝是宋明赫,我和他不认识。
那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难道说,宋明赫知道我是前朝皇太女,所以把我软禁起来,养肥了再杀掉?
太残暴了!
哎,不对。
那两个宫女称呼我「朱才人」,而我作为皇太女的姓氏是独孤,难道说,宋明赫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猜来猜去,也只能等见到宋明赫本人才能真相大白。
我等啊等,皇上就是不召见我。
也是,我一个小小的才人,上头压着几百个妃嫔呢,他哪顾得到我。
闲来无聊,我就溜出去逛游。
我在这皇宫里出生、长大,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地跑到御花园,这个季节,正是玉兰花开的时候。
这里的玉兰花,是我父皇为我母妃栽种的,花儿的寓意是纯洁无瑕、坚强不屈。我母妃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善良纯洁,又坚强地保护着我,陪伴着皇帝度过时艰。
最后,她是被皇帝用白绫赐死的。
因为朝野都说柔贵妃妖媚惑主,连禁军都要求杀柔贵妃。
一个王朝的陨落,总要找个女人来背黑锅。
母妃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琰儿,少吃点,长太胖,嫁不出去了。」
我不以为意:「以后我就是皇帝,谁敢嫌我胖?」
母妃笑着摇摇头,热热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她穿上红裙,把自己挂在了玉兰树上。
皇上匆匆赶来,看到玉兰树上的那一抹红色,登时晕了过去。
母妃死后,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怠于朝政,四处起了叛乱他也毫不关心。
直到有一天,他把我叫来,「独孤琰,朕的女儿,你走吧,不要留在宫里了。」
「父皇,我去哪?」
「去找你的外祖父,让他为你母妃复仇!」
于是,我在羽林卫的护卫下逃出都城。
可我终究没找到我的外祖父,兜兜转转了六年,我又回到原地。
-3-
我指着一株最高的玉兰树,给我的宫女梦儿科普:「我娘就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
梦儿打了个冷战,说:「这是在宫里,朱才人可不能胡说啊,要掉脑袋的。」
「哎?来人了!」梦儿赶紧扯着我躲在树荫下。
来得人似乎不少。脚步声声却有序,我透过花荫,看到在众人簇拥下,一对身穿紫色袍服的年轻男女相携而行。
紫色,是帝王之色。
如果我没猜错,是襄帝宋明赫和他的皇后来赏花了。
他们被众人环绕,我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只听皇后娇滴滴的声音:「这玉兰树,据说是前朝哀帝为宠妃所植,后来宠妃又在这玉兰树上自缢而死……实在是不吉利,不如砍了,种上梅花。」
「嗯……梅花寓意坚强忠贞高雅,正与皇后的品德相配,朕这就下令,砍去玉兰树,改种梅花!」
「谁敢!」
众人只听一声女子的暴喝,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推开拦着我的梦儿,从树荫下走出,径直走到那皇帝的面前,单膝跪地行礼:
「落雪馆朱才人见过皇上,皇上万安。皇后娘娘金安。」
「皇上,这玉兰树在御花园已有多年的历史了。它见证了前朝的覆灭和我大襄朝的崛起,它的花香传递着历史的故事,皇上ƭű̂₌怎能轻易将这些玉兰树砍掉呢?」
片刻的静默。只听一个沉稳又略微耳熟的声音:「抬起头来。」
我把头低得更低,不敢抬头。
「听见没,皇上叫你抬起头!」一个太监的声音。
缓缓地,我抬起头。
与他四目相对,我惊呼一声。
「老哥!」
虽然他穿了一身紫色龙袍,虽然他脸上多了一道刀疤,虽然他目光如炬、一身帝王威仪,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他是我阔别三年的哥哥,朱,贵,福。
我扶着头,「啊,有点晕,有点晕……我在哪,我是谁……」
一个优雅的旋转,我扑倒在地,人事不省。
这种时候,我不装死,我不装死能行吗?
你看看这是什么魔鬼现场。
那个襄朝的皇帝宋明赫,和我的老哥朱贵福长得一模一样!
他还娶了皇后,一个漂亮的Ťű̂ₗ娇女子,两人腻腻歪歪!
以前嘲笑我老哥的赵癞子,真的成了太监,还是御前总管!
我不晕倒,都对不起这阵容!
「皇上,朱才人晕倒了,让宫女把她抬回去吧。」皇后说。
「把她抬到朕的寝殿去。」
「呃,皇上,她这个样子,不太适合侍寝呢,还是找太医看一下吧。」
「朕说了,把她抬到龙附殿去。」
于是,四个侍卫分别抓住我的手脚,像抬猪崽子一样把我抬到龙附殿去了。
一路上,引来各种目光,我算是一炮而红了。
-4-
雪化的水滴在我的额头,冰得我打战。
绒毛钻进我的鼻孔,刺挠刺挠的。
「啊欠!!」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出两行鼻涕。
睁开眼,皇帝宋明赫就坐在我面前。
他递给我一方手帕,「擦擦鼻涕。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
这语气,分明就是我老哥……
「请问……」我用手帕擦鼻涕,「你是我老哥不?」
他漆黑的眸子盯了我半晌,我看不出他的情绪。
我有点害怕,难不成,我认错了?
也许,他只是和朱贵福长得比较像,而且朱贵福脸上没有刀疤。
我正在琢磨,却听他说:「妹儿,你还认得我就好。」
瞬间,我鼻子一酸,真的是他啊!真的是我老哥!
我猛地抱住他,鼻涕全蹭在他华丽的龙袍上。
「老哥,我可想死你了,我以为你死了,还给你烧纸钱烧媳妇儿呢……」
他环抱住我,轻拍我的后背,「乖,妹儿,老哥这不是好好的么,以后咱们都能好好地。」
「老哥,你接妹妹我入宫,干嘛要劫持我,还把我册封成妃嫔,我是你妹,不应该是公主嘛。」
「我偷偷把你劫来,是想抹去你的来历。话说回来,你怎么能是公主?你又不是我的亲妹妹,咱们是兄妹吗?不是。咱们是青梅竹马的情人。」
哦豁?原来,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睡我?
我的脸一阵发烫,感觉无法直视老哥了。
气氛有点尴尬。
老哥咳嗽了两声,「没关系,你想当公主就当公主,想当嫔妃就当嫔妃,都随意。老哥接你回宫,是让你来享福的。你觉得好就行。」
我想了想,说:「公主出嫁就必须离开哥哥。那我还是当嫔妃吧,永永远远和哥哥在一起。」
老哥眼睛一湿,抱住我,「我的妹儿,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这一晚,我和老哥睡在了龙床上。以前在村里,老哥家只有一张席子,我和他同席而卧。现在,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腿盘在他的腰上,他的胳膊环绕着我的腰,我们就这样蛇缠着,进入梦乡。
起床后,我帮老哥穿衣服,
丫鬟在床上翻找着什么。
我说:「不用找了,昨晚什么也没发生。」
她在找染了元红的白帕子。
丫鬟惊讶,又看皇上面无异色,便要退出去。
「等等。」我叫住她。
「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明白?」
「才人恕罪,奴婢不知今天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还挺机灵。
老哥说:「妹儿教训起宫里的奴才,很熟练呢。」
那可不,我是在宫里长大的,我母妃常年管理六宫,我耳濡目染,学了个皮毛。
我老哥穿好衣服,召来赵公公:「传旨,朱才人晋为美人,赏黄金百两。」
「升得这么快?」我惊讶。
「是得快点儿,后宫三十六级,就算每天升一级,从最末的才人升到贵妃,也要三十六天呢。」
「啊,难道,老哥要让我做贵妃?」
「对啊,我说过嘛,我做皇帝,你做贵妃。」
以前听老哥这么说,权当笑话。
现在才知道,我哥是真的想让我当贵妃。
并且,他真的可以实现。
「哥哥想让我做你的贵妃?」
「对,我最爱的朱贵妃。」
「那为什么不让我做皇后呢?」
老哥眨眨眼睛,摸摸后脑勺,然后揉揉我的脑袋,「上朝去了!」
我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一袭黑色龙袍阔步而行,身前身后是几十人的仪仗,威武神气。
我眼前浮现起我父皇的模样。常年处在权力的漩涡中,勉强支撑着即将倒塌的帝国,恐惧和焦虑几乎把他压垮,他疲惫不堪,体弱多病。
那时候我就想快快长大,接替父皇的位置,让他当个悠游自在的太上皇,和我母妃鸳鸯双宿蝶双飞。
而我,我想做一个厉害的皇帝,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后来被父皇送出宫,我还想着要靠外祖父杀回来。直到我被朱贵福捡到,在小山村里隐姓埋名,我才终于认命。
造化弄人,现在我又回到了皇宫,却成了皇帝的妃嫔。
我不喜欢做皇帝的妃嫔。
小时候,亲眼看到后宫的娘娘们为了争宠费尽心机,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我母妃争到了最多的宠,做了十年的贵妃,但她的结局就是被扣上祸国殃民的帽子,死得凄惨。
我的老哥还以为贵妃是什么好东西。
-5-
晚上,老哥让人准备了一桌子好菜,说是给我接风洗尘。
「没能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把妹儿接进宫,委屈妹儿了。」
「哥你又不是娶媳妇儿,干吗还敲锣打鼓放鞭炮。」
他笑了笑,仰头喝完一杯酒,「妹儿,你现在就是我的媳妇儿。」
「可是哥,我更想做你的妹妹。」
「你做不了我的妹妹,你只能做我的媳妇儿。」
「为啥啊?」
「为啥?你说为啥?」老哥又喝了一杯酒,「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我啊,喜欢你。嗨,不喝酒还真说不出这话。」
「可是你已经有皇后了ŧū́ₖ,还有那么多妃嫔。」
「哥对她们都是假的,对你才是真的。」
「老哥,给我讲讲,这几年你是咋过的吧,咋就当上了皇帝?」
老哥又是一杯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
「妹儿啊,老哥当年扛着一把大刀入了义军,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一次机缘巧合,我救了义军统帅宋杨宋将军。宋将军收我为义子,改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宋明贺,还把他的女儿嫁给我。」
「妹儿,这是政治婚姻,老哥心里的人是你。」
「宋将军的女儿长得挺漂亮,但那娇滴滴的性子,我不大喜欢。但是忙着夺天下呢,我个人的喜好是最不重要的。」
「义父战死之后,我就继承了他的大业,妹儿,你总说我是个啥也不懂的农民,但我真的很擅长打仗。宋家军在我手里做大做强,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摆平了其他对手,最后攻进都城,狗日的晋殇帝悬梁自尽了。」
我心说,狗日的晋殇帝就是我爹。
「我的梦想实现了。我登上了皇位,成了皇帝。我的妻子宋宛如做了皇后。大臣们又为我选了二十个佳丽充入后宫。可是我还记得,在偏远的小山村里,有我最爱的女子,她在苦苦等我。」
我又心说,我其实也没有苦苦等你,我都准备给你烧纸钱、烧媳妇儿了。
「妹儿,哥把你从捕兽夹子里救下来的时候你才十岁,哥也才十二岁。咱们相处了六年,哥又走了三年。现在你十九了,哥也二十一了,哥早已经开了情窦了,怎么,妹儿,你情窦还没开吗?」
「呃,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好想想吧,没事,哥可以等,等你想通的那天。赵癞子,朕把碧落宫赐给朱美人居住了,你带她去吧。」
我深吸一口气。碧落宫,是我母妃曾经居住的宫殿。我在那里出生,长大。
碧落宫修葺一新,再也看不出以前模样。也好,省得我睹物思人,心里该难受了。
我坐在梳妆镜前,一个宫女为我卸妆。「美人,您长得那么美,只要稍稍花点心思,皇上的宠爱那就像洪水一样哗哗地来。」
我认出,她是今天早上在龙附殿收拾床榻的宫女。她没找到染了元红的帕子,以为皇上没有宠幸我。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美人,奴婢名叫如葵。」
「如葵,以后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有一点,把嘴管严了。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奴婢明白了!」
以前躲在小山村,我可以隐姓埋名、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现在回到了皇宫,随时有可能暴露。
虽然改朝换代,侍卫和宫人都会大换血,但搞不好留下哪个前朝的耳目,认出我是前朝皇太女,那不是给我那老哥出难题吗?
到时候他是杀我不杀?
-6-
第二天,如葵提醒我今天应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对,对,要给皇后请安。宫里这些破规矩我都知道。
我没怎么打扮,素素静静地去了。
在皇后宫中,行完礼,皇后让我抬起头来。
我平静地与她对视。
她的眉毛轻轻一挑,「朱美人果真是个大美人,难怪皇上在御花园里对你一见倾心。」
「很美吗?嫔妾不觉得。」旁边一个穿粉衣的嫔妃插嘴,「有股小家子气。」
另一个穿红衣的嫔妃说:「请问,朱美人的父亲在哪高就啊?」
我说:「一介草民,不足挂齿。」
「草民?啧啧。」那穿红衣的嫔妃一脸不忿,「真是荒唐,难道我们这些大家闺秀从此要跟你平起平坐?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是将门之后,我爹是兵部尚书。」她又指着那粉衣嫔妃,「玉贵嫔娘娘更不得了,她可是苍州陆家的女儿。」
苍州陆家?我心里一咯噔。
苍州陆家是第一豪门,世代都有子弟在朝为高官。我父皇在位时,连续两任宰相都是陆家人,宫里也有不少陆家出来的侍卫和妃嫔。
如今改朝换代,陆家丝毫不受影响,竟又把女儿送到宫里来了。
这对我,很危险。
以前我经常去陆家玩,陆家认识我的人不在少数,即便这个玉贵嫔不认得我,难保她从家里带来的人不认得我。
就算已经过了九年,我已经从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熟悉我的人依然可以认出我。
我借口说身体不舒服,匆匆告退。
中午老哥一来到我宫里,我就扑上去跟他诉苦。
我说:「你的那些媳妇儿势利眼,看不起我一个乡下来的,合伙欺负我。」
老哥说:「还有这等事?太过分了。她们不就是嫌弃你的出身么,我现在就给照顾你的邻居老王加官晋爵,以后老王就是你的舅舅,王家就是你的娘家。」
「王叔王婶待我很好,老哥你给他们加官进爵是应该的。但我想说的重点是,我以后能不能不去给皇后请安了呀,我不想看到你那帮媳妇儿。」
老哥沉吟了一下,「好吧,以后你就不用去皇后那里晨昏定省了,这下高兴了吧?」
「老哥真好!」我踮起脚,在他脸蛋子上亲了一口。
以前,老哥做了啥让我高兴的事儿,或者我想求他给我买好吃的,我就会亲他一口作为回报。老哥很有定力的,脸都被我亲包浆了也面不改色。
可这次,他的脸瞬间红了。
眼珠子也不知道该往哪放,慌乱地躲避着我的目光。
哦,我明白了。情窦已经开了的老哥,经不起这般挑逗了。
我转身想跑,却被他拦腰抱住。
「往哪儿逃?」他在我耳边低语,「你现在已经是哥的媳妇儿了,逃不掉的。」
他轻轻地亲吻我的耳朵、脖颈,微微痒,很陌生的刺激感。
我对老哥不排斥,但也说不上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可能我情窦还没开吧,不然面对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又把你宠上天的帝王,哪会有女子不动心呢?
也许,跟他做做身体上的「深入交流」,情窦就会开了?
我闭上眼,任他脱去我的外衣……
「皇上,皇上,陆奇陆大学士求见,说有十分紧要的事!」
赵公公尖细的声音吓得我睁开眼睛,慌忙从他的怀里挣脱。
老哥气得不行,怒吼:「赵癞子,什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报,当心朕砍了你的癞子头!」
「皇上,陆大学士只说,是关于前朝的一些消息……」
「前朝的?」老哥的眸子瞬间清明。他捡起我的衣裳给我披上,「妹儿,老哥先去忙了,你自己吃饭吧,晚上老哥再来看你。」
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前朝的消息……前朝的什么消息呢?大学士陆奇,陆奇……这个名字好熟悉……对了!我想起来了!
大学士陆奇,来自苍州陆家,他曾是我的老师。
我五岁进书房,陆奇是我的启蒙老师。一直到我十岁离开皇宫前,他给我当了五年的老师。
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记性特别好,过目不忘。
如果让他见到我,我很有可能会被认出来。
那么他带来的关于前朝的消息,会不会就是关于我?
-7-
晚上,老哥来了。我先是撒娇卖萌哄他开心了一会儿,然后试探地问道:「前朝发生什么事了?严重不?」
「哦,没发生什么事。就是陆奇说,他有消息,晋殇帝失踪多年的女儿,皇太女独孤琰可能还活着。」
噗——
我一口水喷出来。
「怎么了妹儿?」
「没、没事,水太烫了。」
「哦,你慢点喝。」
「那,那皇兄你打ƭų₆算怎么办?要抓那个皇太女吗?」
「当然要抓。她是个大隐患,如果她和定西王连手,定西王以独孤皇太女之命号召那些忠于前朝的官兵作乱,那就麻烦了。」
「那陆大学士知道独孤皇太女在哪吗?」
「不知道。她很有可能藏在民间。」
「那就不好抓了,有几个人认识皇太女啊?」
「陆奇找到了她小时候的乳母,据那乳母说……」老哥眯起眼,「独孤琰的后腰,有一块小孩巴掌大小的胎记,蝴蝶形状,血红色的,非常独特。」
瞬间,我浑身冰冷,汗毛倒竖。
「妹儿,妹儿?」老哥在我眼前晃晃手,「你没事吧?」
「没,没事。」
魂不守舍地吃完饭,我想一个人静静,老哥却不走。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做出萎靡不振的样子,欲言又止。「我,我那个,我身上来红了,不太舒服……」
「哦哦,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他走后,我陷入极度的不安。
我的左侧后腰,有一块蝴蝶状红色胎记……
幸好今天中午没有继续下去,不然他就会看到我后腰的胎记。
我不能和他睡觉,决不能。
因为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胎记。
只要他没看到我的胎记,我就是再怎么忤逆他,我都是他的妹儿。
一旦他看到我的胎记,我就是再乖巧再伏低,我都是他的死敌。
所以,在之后的十天,每天他来找我,我都是冷脸相待。不管他怎么示好,我都不情不愿。
第十一天,他没有来。
皇后来了。
「皇上说,你有心结。他是个糙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我是女人,兴许能懂你。」
原来,她是被他派来做说客的。
我扑棱了两下眼睛,眼泪就涌出来。
「皇后娘娘,我不想在宫里,我不想做妃嫔!」我哭道。
皇后有些意外,「这……这是为什么呢?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做皇帝的宠妃呢?」
「宫里那么多女子,天天没什么事做,唯一就是祈望皇上的那一点雨露恩泽。她们幸福吗?欢愉吗?就算是皇后娘娘您,他的发妻,您心里不苦吗?」
皇后惊讶地看着我,渐渐地,她的目光有些黯淡,叹了口气。「我嫁给他时,他还只是我父亲的副将,虽然卑微,我们夫妻也是琴瑟和谐的。可当他做了皇帝,身边一股脑就多出来那么多女人,个个出身金贵,如花似玉。说我心里不苦,那是假的。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可是来。
「皇后娘娘,帮帮我!」我给她跪下。
「我怎么帮你?」
「帮我出宫,好吗?就算是去尼姑庵青灯古佛,我也情愿!」
皇后苦笑,「你现在是皇上盯得最紧的人,我怎么可能有办法把你送出宫?你要是真的不想侍寝,很简单,装病。」
「装病,那能瞒得过太医吗?」
「放心,一切由我安排。」
-8-
我病了。
心口疼,疼得日夜难安。
据太医诊断,是心脉出了问题,很凶险。
老哥急坏了,命太医院想法子。
太医院一筹莫展。
一个月以后,我已经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起不了床。整个人瘦得衣带宽宽。
装病装着装着,我好像真的病了。
老哥快要心疼死了,连朝政都无心处理了。
我说:「老哥,你别太难过,这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其实,我和皇后的计划时,我到时候假死,借机离开皇宫。
「我不信命!」老哥握紧我的手,「记得那年我把你从捕兽陷阱里救出来,你浑身都是血,小命就快没了,我照样把你救回来了。现在我成了皇帝,富有天下,还治不好你这点小病吗?放心,把你的命交给我,牛头马面都索不走你的命!」
之后他就大步离开。
他再也没露面。对外宣称的是皇上龙体有恙,去温泉行宫疗养了。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这时候,皇后开始催促我准备假死,趁皇上不在的当口把我送出宫去。
可不知怎的,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我假死,就等于把性命完全交到皇后手里,能行么?
我还在犹豫,皇上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又黑又瘦,满身是伤。
他一看到我,眼里亮起了光,嘴一咧,露出白白的牙齿。
「妹儿,哥给你找来了灵药,保准药到病除。」
我这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日子,是亲自上雪山里找神医。
据他的贴身侍卫说,他们下山的时候遇到雪崩,皇上豁出命去保护装药的包裹,差点就被雪崩埋了。
当老哥亲自把药匙送到我嘴边,我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来。
我骗他蒙他,他却用一片赤诚待我。
我是个面热心冷的人。自小见惯了宫里你死我活的斗争,亲眼看见了母亲的惨死,又经历了命悬一线的逃亡。重生之后的我,不再相信生命中的美好,也不对任何人倾注感情。
做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头,好好活着,就是福报。
可是,面前这个男人,他逼着我动情。
回想起我和他一起生活的六年,他也是把我当成眼珠子来疼。每次在地主家干农活挣了点钱,就给我买好吃的,把本来纤瘦的我喂得圆圆润润。
后来他当了皇帝,也没有忘记我,把我接进宫享福,许诺我贵妃之位。
虽然贵妃之位不是我想要的,但确实是他觉得可以给我最好的东西。
现在,我生了怪病,他亲自去寻医问药,九死一生。
这样的男人,我怎么狠得下心离开他?
我含着眼泪喝完药,说:「哥,你快回去休息吧,让太医给你看看伤。等我病好些,我有事跟你说。」
他摸摸我的脸,欣然一笑。
我想对他说的事,就是我的身世。
我要向他坦白,我就是前朝皇太女独孤琰。
怎么处置我,都由他。
算是我对他的报答。
吃了老哥带回来的药,断了太医院的药,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
可是,老哥却不来我这里了。
我天天盼着他来,给他说完我的身世,我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可他偏不来。
我只好去龙附殿求见。
赵公公引着我到书房外。他说:「皇上心情不太好,朱美人,您悠着点儿。」
他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飞雪。他侧脸的轮廓锋利冰冷,看不出丝毫情绪,这让我隐隐感到不安。
「老哥……」我轻声唤他。
他没有看我,直视着前方,目光淡淡,透着一股冷漠疏离。
「贵飞,我且问你。」他终于开口,「你的病,是怎么染上的?」
-9-
我立即明白过来,他知道了,我是装病。
「刚开始的心口疼,确实是装病。后来是真的病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记不清了?那朕来提醒你。你让刘太医给你调配毒药,每天喝下一碗,你就病了。」
「毒药?不可能,我没有让太医给我调配毒药。」
「赵癞子,把刘承带上来。」
刘太医跪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是朱美人让他调配慢性毒药,她想装病,然后假死。
「装病假死,抛下我,离开皇宫,这就是你的计划,朱贵飞。」老哥失望地摇头,「我真是个傻子,被你耍得团团转。」
「老哥,你听我解释,是皇后娘娘让我……」我走过去想牵他的手。
「滚开!」他一把拂开我。犹不解气,指着我道:「少拿皇后做幌子,皇后是朕的贤妻,你不配提她!」
我被禁足在碧落宫。宫外有许多守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已经反应过来了,我被皇后耍了。
是她授意太医院给我喂毒药,如果不是我改喝老哥给我的药,我可能就被毒死了。
在皇后的计划中,根本没有假死,而是真死。
但我后来改变主意,不打算假死了。于是皇后转而把我装病的事透露给皇上,再买通刘太医指证我,我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我真是后怕。
我见过后宫的狠人,但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皇后是朕的贤妻,你不配提她!」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是他的贤妻,那我算什么呢?把我的心焐热了,又亲手浇上一盆冷水。
我被禁足的三个月零三天,他来了。
趁着夜色,一身酒气,闯入碧落宫。
我已经卸了钗环,脱了外衣,准备就寝了。
他冲上来把我打横一抱,走入卧寝,把我往床上一扔,欺身而上。
「哥……」我推他推不动,唤他没反应,他粗暴地撕扯我的衣服,裂帛声惨烈。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酷刑,等他翻身下来,我已经浑身散架。
我起身,想穿上衣服,却突然被他按倒。
他带着茧子的粗粝的手指,划过我的腰部。
「你这胎记……」他喃喃。
我一下子想起来,糟了!
我跪在床下,向他坦白了一切。
我就是晋殇帝的女儿,前朝皇太女,独孤琰。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嘴角牵起讽刺的笑。
「若你假死出宫了,你本打算去投奔谁?你的外祖父定西王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犹豫了一下。
就这犹豫的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杀意。
「我,我打算去找王伯伯,他名义上是我的爹。」
「哦,是吗?」他轻飘飘地问我。
这一刻,我第一次对眼前这个男人感到害怕。
他不再是我那个傻头傻脑的农民老哥,而是生杀予夺的皇帝,襄朝的开国君主!
我一咬牙,给他磕了个头。
「皇上,自从我被您从捕兽夹中救出,那个独孤琰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是朱贵飞,是你的妹子,你的女人。」
「你如何证明?谁知道你不愿做朕的妃嫔,一心要出宫,是不是想要带着定西王造反呢?」
「我现在没法证明,皇上如果愿意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我只想好好活着,不想做什么皇太女,更不想与您为敌。」
他看了我半晌,神色终于柔软下来,向我伸手,「起来吧,妹儿。」
我抽噎着站起来,他拉我入怀,「别哭了,是哥不好,吓着你了。你是哥养大的,你心性善良单纯,哥不该疑你。这事就翻篇不提了,现在你已经是哥的女人,好好跟在哥身边,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明白吗?」
「明白的,谢谢哥。」
第二天,我晋升贵嫔。
被冷落三个月,一朝突然连跳几级成为贵嫔,这可震动了后宫。
我趴在床上,咬着被褥,满头大汗。
我让如葵把烧红的铜壶底按在我的胎记上。
瞬间,嘶嘶嘶,是皮肉被烫熟的声音。
我咬住一截木头,不发出一点声响。
全身都在颤抖。
「如葵,怎么样,胎记还在吗?」
「贵嫔娘娘,基本看不出来了。」
「继续烫,烫到完全看不出来。」
烧红的铜炉底再一次烙在我的皮肤上。
「啊——」我实在忍不住,惨叫起来。
皇上冲进来,扔掉了铜壶,看着我烫焦的皮肤,他哽咽了:「你不必如此,妹儿,你不必如此……」
我向他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毁了这个胎记,独孤琰就死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辜负。」
老哥眼眶一红,抱住我,「独孤琰已经死了,前朝皇太女的事翻篇了,你不是别人,你就是我的妹儿,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10-
之后的日子,每天就是吃饭,睡觉,逛花园。
老哥可着劲儿地宠我,有好吃的好玩得紧着往我宫里送。我喜欢玉兰花,他就在御花园里遍植玉兰树,春天时,满树莹白,如同仙苑。
这一日凌晨,月黑雁飞高。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御花园,在一株最高最粗的玉兰树下挖了个坑,点燃纸钱,扔进坑里。
我母妃就是吊死在这棵树上。
也许在这里,我可以与她的灵魂相遇。
「娘,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没来看你。不知道父皇给你的陪葬,在下头够不够用?我这多给你烧点钱,你在下头吃好喝好,寂寞了就找小白脸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会有人拘着你了。」
「太女殿下?」
一个喑哑的声音。
「太女殿下。」
这声音在我背后。
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是不是撞鬼了?
而且撞的是前朝的鬼。
因为这鬼叫我「太女殿下。」
我壮着胆子转过身。
一个老太监向我规定行礼:「奴才黄聪参见皇太女殿下。」
黄聪,我依稀记得他,他是我父皇的贴身太监。
「黄公公,您还活着?您怎么没出宫?」
「晋朝灭了以后,新帝没有赶我们走,我就留下来,在盥洗局做苦力。那天,我送衣料到您宫里,我一眼就认出,您是失踪了九年的皇太女。」
「你认错人了。」我慌忙收拾东西,准备开溜。
「我没认错,就是您!」他拉住我的袖子。
「你想干什么?」
「殿下,在这宫里,还有很多忠于独孤氏的人,我们可以帮你离开皇宫,送你去你外祖父那里。」
「我不去。」
「宋明赫对定西王磨刀霍霍,殿下如果到了定西王那边,大家会拥立你为晋朝的新帝,这样一下,定西王师出有名,就可以联络周边势力进攻襄朝。」
「你错了,黄公公。」我拾起地上的一片玉兰花,「宋明赫直到现在还没有向定西王发难,是因为我在他身边。一旦我离他而去,他就会纠集二十万大军,去和我外祖父一较高低。」
「黄公公,你如果有法子联系我外祖父,就告诉他,我希望他平安健康,不需要他帮我夺回皇位。」
黄公公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我正要走,他又说:「殿下,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就在琉璃塔的第九层,燃起一根蜡烛。」
他转身要离开,又停住脚步,回头对我说:「身为晋朝人,独孤族人永不忘记。」
-11-
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很少出门了。
晋朝虽亡,但外面到处都是独孤族人的眼线。我不希望被他们裹挟,我只想活命。
于是我每天就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膘肥体壮。
我想着,把自己搞得胖胖的,丑丑的,老哥就不会喜欢我了。
他不喜欢我,就不会在意我了,这样我会更安全。
可是,老哥某天兴致来Ţū⁸了,下旨,封我为淑妃!
床上,他抱着我,捏着我肚皮上的肉肉,心满意足地说:「还是胖点儿手感好。」
「人家都快成猪啦!」
「妹儿就是变成老母猪,哥也喜欢。」
我其实特别想问他,如果我回到我外祖父身边,哥哥还会喜欢我吗?
忍了忍,还是没有问出这个找死的问题。
之后的日子继续枯燥而甜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陆家孜孜不倦地在外寻找皇太女的下落,还真找来三个女孩,腰上都有红色的胎记。
老哥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就下令:「杀。」
我说:「哥,你明知道她们是假的,干吗要杀死人家?」
老哥讳莫如深:「妹儿,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假的?」
「因为我是真的呀。」
「是吗?」
我语塞。
「老哥,你,你是不是怀疑,我是独孤氏派来迷惑你的,让你以为我是真太女,就不会再寻找皇太女的下落了,是吗?」
他笑了,「你想多了。你是我带大的,我很了解你。」
可是我和他都明白,我们中间,有三年的空白。
这三年,他出去打天下,鬼知道我在干嘛呢?
也许陆家真的找到了我,跟我做了什么交易。
比如,让我假扮皇太女,把皇帝迷惑住。
他们再在民间兴师动众地找皇太女,皇上为了保护我,也没法阻止他们。
这样大家都以为,皇太女还活在民间。那些忠于独孤家的人,就会蠢蠢欲动。
我把我的想法直接给老哥说了,他哭笑不得:「你这弯弯绕的,把我都绕晕了。放心,我最相信你。」
这日我赏完花,回碧落宫的路上,在一个拐弯处碰到了一个男人。
他向我行礼:「不知臣冲撞的是哪位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我半垂着头,摇摇手表示不打紧,就要离开。
走出几步,那人突然大声唤道:「独孤琰!」
我下意识回头,错愕地望着他。
我认出他来了。他也认出我来了。
他是我曾经的老师,陆奇。
「皇太女殿下,为师满世界地找您,没想到,您就藏在为师眼皮子底下。」他笑着摇摇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老师找我有何贵干?拿我当投名状,讨好当今圣上?老师,我才发现你这么没气节,我这做学生的都替你脸红呢。」
他的脸色很精彩,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不如,皇太女随我去见见陛下。」
「可以啊,不过,皇上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什么?皇上早就知道?」
「对呀。所以,你天天闹腾着要找皇太女,皇上也不好阻止你,只能在一旁看看笑话。」
陆奇盯了我半晌,不怒反笑:「别得意太早。」
-12-
我确实没得意太久。
没过几天,陆奇就上奏:发现了晋殇帝的踪迹!
满朝文武下巴都砸地上了。晋殇帝不是已经悬梁自尽了吗?
陆奇说,晋殇帝晚年行踪不定,有十多处行宫供他隐居。他还有十八个替身替他抛头露面,本尊极少现身。
悬梁自尽的那个,也是晋殇帝的替身。
皇上来到碧落宫,脸色很阴沉。
「妹儿,你对陆奇的说法怎么看?」
我气得不行,「我父亲已经死了,陆奇还不让他安生,一定要开棺掘尸,他才满意吗?」
「陆奇确实建议开棺验尸。」
「什么?」我跳起来,「父亲他死了那么久了,尸体早已腐败,如何还能认出他是真是假?我看那陆奇就是想侮辱我们独孤家,把我们的尊严踩进泥土里他才善罢罢休。」
「贵飞,你的父亲,左脚是不是有六根脚趾?」皇上幽幽地问我。
我愣住,他的目光很犀利,像要看穿我一般。
「是……是的。」
「替身好找,六根脚趾的替身不好找。朕还是决定开棺验尸,贵飞,你能理解吗?」
我冷着脸不说话。皇上也不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开棺验尸的结果出来了。
棺材里的「晋殇帝」的左脚只有五根脚趾!
朝廷上下一下子闹翻了天。
独孤庆还活着,他还活着!
他这个人不足以为惧,但独孤家族的势力依然十分庞大。
襄朝建立以来,宋明赫想对独孤家族进行大清洗,但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还差点被暗杀,无奈只好作罢。
而今,如果独孤庆还活着,独孤家再夺回江山就更加名正言顺。
宋明赫下令:全国重金悬赏晋废帝独孤庆!
只要是适龄男子,看左脚是不是六个脚趾,如果是,就砍下脑袋,送回都城辨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下全国的人都在寻找六个脚趾的五十岁男人。
很快,第一颗脑袋送来了。
问题也来了:让谁来辨认呢?
殇帝的近臣死的死,藏的藏。剩下最熟悉殇帝的就是陆奇了,可他说每每殇帝接见他时,都隔着纱帘,殇帝这几年样貌如何,他也不甚清楚。
最后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让殇帝的亲生女儿来辨认。
「亲生父女,总不会搞错吧?」
宋明赫竟也答应了。
士兵提着人头怼到我眼前。
我吓坏了,捂着眼睛尖叫。
「皇上在哪?我要见皇上,你们欺负我!」
陆奇说:「淑妃娘娘,皇上现在为您父亲还在世这件事大为光火,您若想为皇上分忧,只需乖乖辨认即可。」
我闭上眼,努力平复情绪。睁开眼,望向那颗脑袋。
「他不是我父亲。」我说。
之后,每隔几天就会送来一个人头,让我辨认。
「不是。」
「他不是。」
「这个也不是。」
「这个确定不是。」
……
我渐渐麻木了。假如有人天天提个人头来问你,这是不是你的父亲。你若不麻木,就会疯魔。
每一次辨认,宋明赫都在旁观看,面色沉重。
我想起来他曾说过的话,说我的身份不是问题,他相信我,他爱我。
但当某些人某些事威胁到他的统治,他会收回他的柔情。
当第二十五颗头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僵住了。
「娘娘,娘娘?」被人叫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随即扑通一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凄厉地哭喊道:「父皇!女儿不孝!女儿这就去陪您!」
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把一根又细又长的簪子扎进胸口,拔出来,又扎进小腹。
宋明赫飞奔过来,压住我胸前冒着血的伤口,大吼:「太医!宣太医!」
-13-
我被救过来了,我腹中的孩子没了。
是我往小腹猛插的那一下,杀死了这个孩子。
两个月前我发现自己怀孕,正想告诉宋明赫让他高兴高兴,就出了我父皇还活着的消息。
经过这些天的磋磨,我已经清楚认识到,我不能有孩子,独孤庆的血脉,必须从我开始,彻底断绝。
宋明赫在我床边坐了很久,也不说话。他赢了,殇帝独孤庆已死,我这个独孤后人也元气大伤。他完全可以拿我前朝皇太女的身份为借口,关了我,或者杀了我。
这样,那些忠于前朝的势力就再也没有造反的凭借。
可是,我看到一滴晶莹从宋明赫眼中落下,掉到他的手背上。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充满了悲伤。
「贵飞,恨朕吗?」
我说:「成王败寇。皇上在做您该做的事。」
「可是朕心里好难受。」
「皇上已经富有天下,不必为失去一个还没出世的孩子难受,也不必为一个身份敏感的妃子难受。」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朕,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苦笑,「逼着你辨认你父亲的头颅,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朕竟然用在了朕最爱的妹儿身上。」
「皇上不必自责。臣妾刚才不是说过了么,皇上您在做您该做的事。」
我的伤养好以后,宋明赫封我为贵妃。
朱贵妃。
兑现了他少年时的承诺。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从来就不想做贵妃。
我经过那一次伤筋动骨的折腾,整个人变得蔫了吧唧。每天就吃吃喝喝睡睡,也不爱去御花园走动了,对玉兰花开也不感兴趣了。
我好像是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脾气变得古怪,时不时地发疯。有一次陆贵嫔对我出言不逊,我猛地把她扑倒在地,掐住她的脖子。
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开。
饶是如此,皇上也没有惩罚我,却责骂了陆贵嫔:「管好你的嘴,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拉着我走出几步,又转身补了一句:「你们陆家人都是惹事精,朕迟早灭,灭你们九族!」
我知道最后这句话是说给陆奇听的。陆贵嫔转头就会把这些话传给陆奇。
皇上拉着我,快步往前走。
「皇上,慢一点,慢一点……」我这段日子吃得胖了,走快点就喘。
他停下脚步,望着我,「妹儿,你怎么不叫哥了?」
我垂眸,「您是皇上。」
他脸上显出怒意,又硬生生地克制住,苦笑道:「你恨我,对吗?」
我不说话。
他松开我的手,兀自离去。笔直悠长的宫道上,背影孤凉。
-14-
我自己往回走,路过御花园,见一个青衫男子站在玉兰树下,望着玉兰花出神。
不是别人,正是陆奇。
「老师,这玉兰花都凋谢大半了,有什么好看的?」我主动跟他打招呼。
「趁着还没凋谢完,能多看一眼是一眼。」他幽幽地回答。
「老师什么时候也喜欢玉兰花了?」
他恍惚了一下,目光失焦地望向远方。
「我年轻时曾有一段美好的姻缘。我那妻子美丽温柔,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还有一项绝技,就是种花。不管多么难养的花,只要经了她的手,春天的温柔,便会长满枝头。」
那年初春,她精心培育的玉兰花开了,一树尽是江南春。
那时还是太子的独孤庆来路府做客,风动暗香浓,他循着花香来到了花园。
看见一个美丽女子在花间起舞,袅袅身姿,风韵独特,恰似花灵下凡,美不胜收。
三个月后,太子登基。
太后突然病倒,皇帝命内外命妇入宫侍疾,陆奇的夫人作为一品诰命,也进宫去了。
谁知这一去,竟是夫妻永别。
一个月后,太后薨。陆奇却怎么也等不到妻子回来,却等来了御前侍卫,逼着他在休书上按了手印。
从此,晋朝后宫多了一位柔贵妃,三千宠爱集一身。她喜欢玉兰,御花园遍植玉兰树。
一年后,她生下一个公主,起名独孤琰。
「多么幸福美满的生活啊。」我说,「可是对于你来说,夺妻之恨的滋味不好受吧?」
陆奇捏紧拳头,指骨咯咯作响。
「后面发生的事,我都记得。」我继续说,「八年后,是你挑拨禁卫军哗变,要杀进皇宫清君侧。」
「我的母妃,被当作祸国殃民的妖孽,挂在玉兰树上安抚军心。」
「父皇为保住我,把十岁的我送到外祖父定西王那里去。」
「又是你,在路上安排了『土匪』,想要了我的命。」
「我也终于明白了,你为何对我和我的父皇穷追猛打。」
他听完我的话,仰天而笑,笑声癫狂。
「我就是要让独孤庆家破人亡!」
我平静地看着他,「老师,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我的母妃,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曾听见她对我父皇说,她的前夫脾性乖戾,时常酒后殴打她。她感谢皇上,救她于水火之中,皇上是她此生唯一挚爱。就算为了皇上去死,她也心甘情愿。」
陆奇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眼眸被阴霾笼罩。
「那么,皇太女殿下,为师也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
他俯身,附在我耳边低语。
听清了他的话,我如坠冰窟。
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1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碧落宫的。
让所有宫人都下去,别烦我。我抱着膝盖坐在门坎上,发呆。
月亮西沉,深夜了。
我找来一根蜡烛,一块打火石,披着黑袍,悄悄跑出了碧落宫。
一路东躲西藏,没被人发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琉璃塔。
我还记得,那个姓黄的太监的话:「殿下,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就在琉璃塔的第九层,燃起一根蜡烛。」他还说,身为晋朝人,独孤族人永不忘记。
我登上琉璃塔第九层,点燃了蜡烛。
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此处不宜久留,我匆忙下塔。
出塔的一瞬间,我僵住了。
面前,站着宋明赫,他身后,跪着几个人,御ţűₑ前侍卫的刀横在他们脖子上。
跪着的人中,就有那位黄太监。
宋明赫向我走来,我往后退。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激怒了他。
「怎么,朱贵妃,不替你们独孤氏的忠仆们求求情?」他慢条斯理,惯常的温柔语气,但我能听出其中的愤怒,与杀意。
「陆奇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说,「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我的老哥……你……」
他脸上闪过慌乱,扳住我的肩膀,「妹儿,我就是你的老哥,我没变,我还是我。」
「一切都是骗局,一切都是阴谋!」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从小到大,你的甜言蜜语都是算计,你的温柔体贴都是演戏!」
「妹儿……不是你想的这样……」见我歇斯底里,他的态度软了下来,想要抱我。
「你滚开!」我推开他,忽觉浑身被抽干了力气,我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他蹲下来,抚摸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妹儿,我承认,我们之间确实有一些不纯粹的东西,但是,我对你的心,是纯纯粹粹,日月可鉴的。」
我抹抹眼泪,站起身,冷静地说:「我要走,我要离开你。」
他愣了一下,目光渐渐冰冷。「你要离开朕?」
「对,我要离开你这个骗子,我不要再被你利用。」我抬脚就走。
「你觉得,你走得了么?」身后传来阴冷的声音。
我回头,宋明赫的脸隐在黑夜中。
「朱贵飞,你是我的,永远只属于我一人。」
他做了个手势,御前侍卫就冲过来把我拿住。
「朱贵妃,以下犯上,赐白绫。」
-16-
我走在赴死的路上,脑中回响着陆奇说给我的「秘密」。
宋氏卫朝,五十年前被独孤氏灭亡,独孤氏建立了晋朝。
卫氏的末代太子藏在荒山野岭,躲过了独孤氏的追杀。
太子娶了当地农家的女子,生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大又结婚生子……
直到一个孩子降生,取名宋明赫。
这时,一心想推翻独孤庆统治的陆奇找到了十岁的宋明赫。
他告诉他:「我会助你复国,但是,你先要好好地长大。之后,我还会把晋朝的皇太女给你送来。你要占有她,摧毁她,让她做你的傀儡,为你所用,来挟制晋朝的反抗力量。」
宋明赫十三岁时,在捕兽陷阱里找到了那个女孩。
现在我回想,我那名叫「朱贵福」的哥哥,天天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喊着要封我为贵妃,并非在发疯。
他就是王侯将相,他早已计划让我做他的女人,把我困在他身边。
那年他跟着一支义军离开村子,那也不是什么义军,而是专门来寻找他的卫朝余党。
那个常常嘲笑朱贵福不知天高地厚的赵癞子,也是负责保护他的仆从。
宋明赫把我捏在手里,我父皇和外祖父就不敢轻举妄动。可笑我,被皇后欺负,为了表忠心烫掉身上的胎记,又天天对着人头认父亲……宋明赫,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宋明赫,他就站在那看着。
把头套进白绫时,我心如止水。
甚至赋诗一首:
「腾空撒手乘风去,回首人间不再来!」
一踢板凳,腾空撒手,我去也!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旁的太监连忙把我扶起来。
当我的头再套进白绫,我又慷慨激昂赋诗一首: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一踢板凳,屁股着地,梦醒了。
「赵公公,白绫怎么又断了!」我发飙,「这是为什么!要杀我就痛痛快快地杀,为什么要搞我心态!」
「大概是娘娘体丰,白绫承受不住。」赵公公笑得满脸褶子,「奴才为您换了一条更粗的白绫,再试试?」
「我都摔下来三次了……」我揉着摔疼的屁股,爬上凳子,把第四条白绫套在脖子上。
唉,估计我的结局不是吊死,而是摔死。
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皇上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
「你这个蠢如猪的女人!就不能吊一下马上装死吗?」
我突然觉得好笑,越笑越控制不住。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你搞的鬼。想吓唬我一下,好让我乖乖听你的,做你的禁脔?」
一个巴掌扇到我脸上。我捂着脸,恨恨地望向宋明赫。
他有些慌张,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冲动之下竟对我动了手。
虽然他利用我,把我当挟制独孤氏的傀儡,但有一说一,他对我真的还不错。
我是他养大的。从小到大,没让我吃一点苦,没让我受一点累。而他自己,还要去给地主家做短工,给地主儿子做陪读,挣钱来养活我。
当了皇帝,立即把我接进宫,予我荣华富贵,予我万千宠爱。
可惜,我作为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前朝皇太女,他的这些恩惠,根本打动不了我。
我看得出他是真心爱我,但是当爱一旦惹上权力的味道,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如同我父皇对我母妃,爱得那么热烈,结束得也那么惨烈。
-17-
宋明赫让太监们都出去,留下我和他两人。
「是要谈判吗?」我问他。
「谈判?你拿什么条件跟朕谈?」
「你希望我乖乖地待在你身边,对吗?」
「对。只要你一心一意做朕的女人,那些晋朝余孽,朕可以放了他们。你在琉璃塔上点蜡烛想造反的事,朕也不再追究。」
「我不想造反,我只是想离开。」
我一说到「离开」这两个字,他的脸色立马白切黑。
阴沉地说:「朕不准。」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怒吼,「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没有我在乎的人,我每天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期待,没有指望,没有寄托……」
「没有你在乎的人?」他蹙眉,「你不在乎我么?」
「你……」我的嘴唇颤抖着,说出一句绝情至极的话:「对不起,哥,我不爱你。」
他身体晃了晃,扶住桌子才站稳,「可是我们相处了那么多年,现在我们又有了肌肤之亲……」
「我一直拿你当哥哥看待。所谓的肌肤之亲……明明是你强暴了我!我恨你!」
他震惊地望向我。
「这宫里,那么多女人,都期盼着朕的宠爱。而你,却憎恨朕的宠爱……贵飞,你是一时气话对吗?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我摇头,平静地说:「我不叫朱贵飞,我叫独孤琰。你,宋明赫,抢了本属于我的皇位,我怎么会喜欢你?」
他怔怔地望着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放我走吧,我们两个人,天生就不可能和平地相处在同一座屋檐下。我已经被折磨够了,如果你还不放手,我会像我母亲一样,自挂玉兰枝,魂去香消!」
「别说了!」他高声打断我的话,眼眶猩红,「你要走,就走吧!今晚就走,朕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转身离开,步履有些踉跄。
晚上,我收拾好行李,黄太监进来告诉我:「太女殿下,皇上在外头。」
我出去,看见宋明赫一身素袍,静静地站在月色下。
他说:「我把晋朝的奸细都放了,让他们护送你离开吧。」
我问:「你不想知道我会去哪?」
「不想知道。」
「皇上,皇上!不能让她走!」陆奇一路跑一路喊。
到了近前,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她肯定会去找她的外祖父,到时候,定西王打着她的名号,就要造反了!皇上你宠她也行,冷落她也行,杀了她都行,就是不能放了她!」
我说:「陆奇,我父皇已经死了,我身上能证明我是皇太女的胎记也毁了,没有谁能威胁到皇上地统治了,你不要大惊小怪了。」
陆奇冷笑:「你以为,你抱着那个脑袋哭着叫一声父皇,就真的能让人相信独孤庆已经死了吗?」
我心中一紧,面上很平静,「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好了,路老师,不跟你啰唆了,你应该庆幸,我没有留下来利用皇上的宠爱,要你的命,给我的父皇母妃复仇。」
「呵,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前朝余孽,离开皇上的庇护,能走多远!」陆奇道。
「陆奇,不许为难独孤琰。」一直没有说话的宋明赫突然发声,「若是她出宫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就唯你是问。」
我在黄太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陆奇还在劝宋明赫不能把我放走,我跟车夫说:「快走吧,这个地方我是一刻不想停留了!」
马车行驶起来,我掀开车帘,看见宋明赫面朝我离开的方向望着。心里有些酸楚,曾经的好兄妹变成了陌路人,可我没办法。谁叫他是卫朝的皇太子,而我是晋朝的皇太女,而他又是襄朝的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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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奇猜得没错,我一出都城,就一路西奔,回到了我外祖父定西王的领地。
外祖父见着我,如获至宝,抱着我哭得老泪纵横。
「琰儿,我的宝贝,你总算还活着,独孤家总算没有断了香火……」
外祖父哭了一顿,抹掉眼泪,目光变得坚毅,「有了你,外祖父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召集晋朝各大旧部,反攻回去,夺回我们独孤氏的皇位!」
我说:「外祖父,一定要这样吗?宋明赫他不打算除掉你,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只是被他身后那些卫朝的力量裹挟着当上了皇帝,他不会伤害我们的,更不会把我们赶尽杀绝。」
「傻丫头!人都是会变的。你等他在皇位上坐个三五载,他就会变成嗜血的恶龙。就算他不想伤害我们,他的臣僚呢?那个疯子陆奇呢?他们会想方设法,把我们赶尽杀绝。以抗争求太平则太平存,以妥协求太平则太平亡。」
我这才意识到,我是从一个人的禁脔变成了另一群人的工具。
二月初七,我母妃忌日这一天,我以皇太女的名义,召集晋朝旧部,向晋都发兵。
出发前,我外祖父说:「殿下,如果你不喜欢打打杀杀,可以留在家,我们打着你的名义即可。」
我摇摇头,「我没事,我想亲手把独孤氏的江山抢回来。」之前我想了一夜,与其一直做别人的禁脔、工具、吉祥物,不如我自己拿剑扫天下,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一路势如破竹,比想象中顺利很多。
我们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不知道晋朝是怎么了,难道一场阻击战都打不了?
直到我们俘虏了苍州牧夏恒,他交代说,皇上下了命令:不抵抗!
这些天,我想象过很多回,我与宋明赫刀兵相见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是饶他一命、将他幽禁起来呢,还是杀了他,永绝后患?
可我就是没想到,他根本不愿与我刀兵相见,他下令不抵抗,明摆着就是想把皇位拱手让给我。
苍州是都城的门户,苍州破,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皇宫。
我让人牵来最能跑的马,带上几十个骑兵,匆匆奔向都城。
敌军都快兵临城下了,都城竟毫不设防,门洞大开,连站岗的士兵都没有。我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来到皇宫外。
皇宫也没人值守,宫门半掩着,我们冲进去,放眼望去都是四散而逃的宫女太监,一个士兵居然都没有。
我来到龙附殿,殿内书册撒了一地,我高喊他的名字:「宋明赫!宋明赫!哥!老哥!」
无人回应。
「朱贵妃。」只听有人叫我。
我回头,是御前总管赵癞子。
「皇上走了。」
「他去哪了?」
「恕我不能告诉你,万一你去割他的人头怎么办?」
「嗯,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皇上走之前说,这里本就属于独孤琰,让她来吧,他全都还给她。」
我苦笑。
这皇宫,这龙椅,本属于卫朝宋氏。是被独孤氏抢走了。然后又被宋氏抢回去。现在又被独孤氏抢回来。它们到底属于谁,真的好乱,搞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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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义仅仅用了十五天,宋氏襄朝就被推翻,独孤氏晋朝重得江山。
我,独孤琰,先帝独孤庆唯一的女儿,晋朝的皇太女,在晋朝文武大臣的跪拜下,登上皇位。
晋朝,又回来了。
我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逃跑的陆家抓回来,全家男女老少,全部挂在树上。
有人劝我去寻找襄朝废帝宋明赫和他的皇后宋宛如的下落,斩草要除根。
我笑笑没说话。
我登基之后,把政事都交给外祖父处理,我自己则在外面四处游历。
某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处密林,在这里,我的老哥曾经从捕兽陷阱里把我救起。
后来,他就常在这里教我打猎。
今天,回到故地,我生起了打猎的兴致。
茂密的山林里,小动的脚步声隐藏在风吹树叶的飒飒声中。我全神贯注地在树丛中观察猎物,突然看到一丛灌木在轻微地晃动,我缓缓举起弓箭,「嗖」地射出去,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动物的哀鸣。
拨开灌木丛,一只小猫大小的旱獭背部中箭倒在地上,还在不断挣扎。
不远处又传来动物踏草的声响,大概又有猎物送上门来了。我兴奋地回头,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透过茂密的树林,隐约可以看到一匹白马朝这边而来,马上坐了一个人,手中的长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感觉在灌木丛中躲起来。
不一会儿,那人就完全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距离我大概有十丈远。我头陀灌木丛的缝隙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不由自主抓紧草茎。
他是,宋明赫。
他穿着动物皮毛制成的大氅,手执长剑,脚上的鹿皮高腰靴沾了不少泥土。他骑在马上环顾四周,恐怕是听到这边有声响了。
我正在想怎么办,是悄悄逃跑,还是正面硬刚?当我再宋明赫时,心一下子揪起来——
宋明赫的身后,一只长着三角脑袋、浑身花纹的毒蛇正盘在树上,吐着紫红色的信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而宋明赫专注地观察前方情形,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宋明赫胯下的马朝前走了一步,闹出的动静触动了毒蛇敏感的神经,它立起上身,像一把拉紧的弓,只要眼前的人再动一下,蛇头就会如离弦之箭,把毒牙狠狠钉在那个人的身上。
我再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从灌木丛中跳出来大喊:「小心,背后有蛇!」
毒蛇此时此刻正巧发动了攻击,宋明赫得到提醒,反应极快,猛地俯下身子,毒蛇咬了个空。
他转身用长剑一削,毒蛇就被削成了两半。
危机解除了,我松了口气,下一刻才意识到——我暴露了。
宋明赫错愕地看着我,星眸之中很快闪过一缕惊喜。
然而星眸之中很快凝满寒冰,令人不寒而栗。我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可怕,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他突然从鞍下取出弓箭,胳臂一张,拉满弓弦,锋利的箭尖对准了我。
我呆立在原地,望着冰冷的箭头,突然觉得就这样了结了也挺好。
僵持片刻,我忽然听到一声笑声,竟然是从宋明赫口中发出的。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笑起来,弓箭也随手扔在地上。
我和他坐在草地上。
「女皇陛下,你出来打猎也不带几个保镖,差点就被晋朝废帝拿了性命。听说你已经立了皇夫。护国大将军的儿子,有勇有谋,怎么不一起带来保护你?」
我瞅着他,「你躲在深山老林里,消息还挺灵通。」
「怎么,喜欢你的皇夫吗?」他一本正经地问,「他对你好不好?能满足你吗?」
我叹了口气,「若是他能满足我,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他沉默半晌。
忽然,他把我揽过来,深深地吻住我。
我粗暴地撕扯他的狼皮大氅。
他的手探进我的衣服,冰冰凉凉,刺激得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以前在皇宫温暖的大床上,我们从未如此激动过,我从未有过这样刺激的体验。
最后,沾了一身草籽,我们喘着气躺在草地上。
「宋明赫, 我问你。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要把江山拱手让给我?」
「因为我爱你。而我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帝王。」
「宋明赫,你给我好好活着。我会经常来找你的Ŧůₑ。对了, 你的那些老婆呢?宋宛如?陆贵嫔?」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也不知道她们去哪了。」
「哦, 我想起来了, 陆贵嫔托她哥哥陆奇的福, 已经被我挂在树上了。」
「所以, 你比我更适合当皇帝。」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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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磨磨唧唧地跟他告了别,约定过两个月我还来这里找他。
回到宫里,就开始处理堆成山的政务,夙兴夜寐。
过了一段时间, 忽然觉得很累很乏, 吃不下饭。月事也停了。
本以为是累着了,找太医来看,才发现, 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把皇夫玄离叫来, 告诉他:「你只要承认朕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那么你和你的心上人怎么玩,朕都不会管。可以吗?」
玄离面无表情地说:「臣遵命。」
我开心地跑去找宋明赫,我要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
可是,我在那片树林里找了很久,叫了很久,都没有他的音讯。
他消失了。
后来我又找了好几次,他都音讯全无。
直到月份大了, 我没法骑马爬山了, 就暂时停止寻找他。
我想,等孩子出生以后,我还要去找他。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老哥, 你可千万不要放弃你的老妹。
我抱着孩子, 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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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密林深处。
玄离一箭射穿了宋明赫的肩膀。
他说:「我是奉女皇之命来要你的命。」
宋明赫猛地拔掉肩上的箭, 鲜血往外呲。
「皇夫的手段, 真够阴险啊。」他蔑然道。
玄离咬着后槽牙, 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你,她才会爱我,没有你, 我才能疼爱她,保护她。」
宋明赫愣了半晌, 终于扔掉武器。
「我的命, 今天就给你了。但是,你如果欺骗她,伤害她, 背叛她,我的灵魂将让你玄家永世不得安宁!」
玄离答:「我知道了!」
又是一箭,穿心。
后来,女皇时常来这里寻找宋明赫, 却不知,她脚下的泥土里,就埋着他的尸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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