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凤斗

阿娘年轻时是京城闻名的傻白甜。
同龄的贵女们有一个赌约,赌她出嫁后几年会香消玉殒。
可直到我快及笄了,阿娘还是活得好好的。
曾经的赌约最长的一年也过去了。
阿娘却在这时被父亲的三个妾室害到垂危。
我将自己推销给了后院龙潭虎穴的混世小公爷,只求换阿娘一命。
原本以我的家世,连公府门槛都攀不上。
可主母一听是我是阿娘的女儿,当即便拍板敲定。
只因这些年阿娘能安然度日,皆是我替她争斗。

-1-
公府那位曾挽弓射大雕的县主娘娘亲自骑红马陪我去抢阿娘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闯入内宅,远远听见呜咽哭声。
一进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悲泣。
我已顾不得身边身居高位的贵客,嚎啕着奔向卧房。
出来时,头缠白布,眼角是干的,只见泪痕。
父亲与三位姨娘正簇拥在贵客身边,低眉顺目。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将管家的对牌与印章,交给了三位姨娘中最美貌的那个。
「阿娘临终前,最属意您当家,还请您不要辜负了她的期望。」
「从今往后,这内宅之事便拜托柳姨娘了。」
柳姨娘双手接过,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仗着貌美,整日高昂着头,十次里有十一次不拿正眼看人。
平日也是最喜欢与我呛声的。
此时那高傲如孔雀般的头颅却叫管家的职权轻易压低。
看我的眼神亲近如亲女,已然将自己脱胎成续弦嫡妻。
「姑娘放心,我未出阁时便是当家的一把好手,如今终于有施展之地了。」
「你且擎好,姨娘定会将姐姐的丧事操办得风风光光!」
她又哭了几声我可怜,还没出嫁就没了娘。
说的好像我娘的死跟她没关系似的。
随即一阵风般张罗开我娘的丧事,东令西斥,好一副大娘子的做派。
浑然不顾在场各异的目光。
父亲是外男,不好在县主跟前多待,只见了礼便告退。
其余人也无资格接待县主,随之离开。
唯余我陪侍这位降尊纡贵的客人。
「姑娘节哀,到底没能救下你母亲,本县主虽有心,却无力左右生死。」
言下之意,是她已践诺,哪怕结果不如人意,我也要履约。
我手捧那盏沏到浓红的枫露茶,施然跪下。
「您已经尽力了,是阿娘福薄。姜嫖骤然丧母,心中爱重无所寄托,娘娘慈爱亲和,今后我愿如从前侍奉阿娘那般孝敬您。」
「还请娘娘垂受姜嫖一片拳拳之心。」
方才那一出,便是交给县主的投名状。
过了好一会儿,腕都酸了,茶也温到恰好入口。
才等来手上重量一轻。
县主满意地啜饮了一口茶,又亲自将我扶起来。
「好孩子,可怜见儿的。」
「往后,我便是你的母亲。」
「你不必再这般事事熨帖,时时紧绷。」
「想哭便哭吧,你是我的女儿,没有人可以指摘你。」
我又嗵地跪下,伏在她膝上失声痛哭。
「阿娘……」
她想展现慈母的姿态,我便要被触动到涕泗横流。
不将戏做ƭũₑ全,接下来的戏又该怎么唱下去呢?

-2-
柳姨娘正是上头的时候,为了讨好我,巩固大权。
将阿娘的葬礼办得极为体面。
下葬时挑挑拣拣,请风水先生在祖坟里定位。
先生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说此地女利,葬者必诰命加身。
话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柳姨娘急于立贤名,纵使眼馋也还是故作大度,决定将阿娘葬于此处。
父亲却在此时跳出来阻止,说阿娘短寿不吉,不宜葬进祖坟。
柳姨娘终于有理由将这宝地昧下,装模作样地惋惜。
叫先生另找一处好地方。
却没见父亲说这话时,搂着孩子的徐姨娘,弱柳扶风的何姨娘,都偏过头去。
一句诰命加身,叫三个女人眼热。
最终阿娘葬在了青山观后一处安稳地,清幽宁静。
青山观是公主出家修行之处。
我为阿娘守墓二十七日,就住在这里。
小宛回去为我取衣裳,欢欣得像小雀。
「家里为了那块墓地闹起来,主君都住在官衙躲清静了。」
我烧了三柱香敬告阿娘。
「您嫁的不是良人,连祖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竟然藏着一块大凶之地。」
父亲之所以不表态,是因为他自己也看中了那块地。
他何尝不知道自家祖坟平平?所以这么多年后代也平庸。
既出了一块风水宝地,管它女利男利,都得利他自己。
可惜。
「以后无论谁葬在那里,都会遗祸子孙的。」
此时就开始为此争抢,未免太早,实在浮躁。
等他们死了,我就把他们棺材叠棺材,全葬在那里。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谁也不用争了。

-3-
父亲一共有三妾。
柳姨娘美貌,徐姨娘有子,何姨娘是心心相印的有情人。
这三个女子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
唯一的缺点便是娘家都对他无所助益。
于是他又哄骗了阿娘这个出了名的傻白甜,来填补这个缺漏。
可内宅之中哪里还有阿娘的立足之地?
出嫁前八年,有外祖家护着,一切倒还相安无事。
第八年,外祖父外调出京,家中的魑魅恍如没了封印般开始作祟。
阿娘虽单纯,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起初也能应对一二。
可自从她生下一双儿女,内宅之中的争斗愈发不择手段。
哥儿叫人害死,阿娘大受打击,精神溃败。
我再机敏也终是年幼,又是小辈,天然矮了一头,许多事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娘勉强能自保,稚儿却时刻暴露在危险中。
于是我去信请外祖母家将姐儿接走抚养。
为此挨了一记重掌,掉了几枚乳牙。
从此开始与三位姨娘周旋。
这么多年,竟生生守住了管家权。
叫她们心存忌惮,不敢轻易对阿娘出手。
终究百密一疏。
太妃素爱修行,为了死后飞仙,要三对年龄不同、八字契合的男女充当座下金童玉女。
父亲急求升官,攀权附贵,将我的八字递了上去。
偏偏就选中了我。
明明数日前还接到外祖母来信,说为我挑中了好郎君。
阿娘说等太妃修行结束,便带我归宁,好好待些日子,商议我的终身大事。
却没想到,寥寥数日,再归来时,她却病重垂危。
父亲不愿我救治,让妻妾失和之事传出家门,坏了他多年内宅安宁的名声。
堵了我所有的路,叫我求告无门。
我将自己待价而沽,卖给燕国公府。
门房欺我家世不显,可我知道,县主一定会选我的。
终究还是太晚了。
可日子还要过下去。

-4-
在青山观中,我日日茹素清修,每日晨起去为阿娘上香扫墓。
与女道们同吃同住,接待香客,俨然已经融入。
这日清晨,我正在阿娘的坟前换贡果,扫落叶。
耳边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
「小仙姑,你知道如何回观吗?」
我回头,便见一个衣着绯红的公子,逆光站在台阶上。
此时山中之晨,湿雾朦胧。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见我面带警惕,将手中竹帚护在身前。
他眉眼含笑:「是我唐突了,这后山从前常来,不知今日为何兜兜转转迷了路。」
「还望小仙姑能指点迷津。」
我手指微松。扫开竹林旁的落叶,一瞬间似拨开云雾,露出一条小路来。
「今日雾重,近来又添了新冢,格局有变,原路而返只怕更偏。」
「若想回观,自此而上可直达角门。」
我侧身回避,也不难忽视他一瞬间微睁的双眼。
他自台阶而下,擦肩而过时,突然向我躬身:「多谢仙姑。」
待人踏入那条小路,我清扫着阿娘坟前的枯枝落叶,将其尽数堆放在小路入口处。
那条小路便神奇地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待雾气被光驱散,万籁俱寂,我上了三柱香。
「阿娘,这便是你女婿了。」
「虽不是您看中的,我也不属意,但还算是仪表不凡。」
「嫖儿得嫁高门,您可高兴?」
那墓碑石料冷,晨时的雾凝在上面。
此时温度渐高,便结了水珠,慢慢往下流。
我用袖子蘸干,口中喃喃:「别哭,别哭……」
「我拿的住。」
少有人知,燕国公府小公爷严筠喜好奇门遁甲之术。
所创的一门阵法至今仍是禁军操练必学技,他出了名抗拒入仕,不愿署名,只留化名,可少年人哪里忍得住不留痕呢?
我在他常走的小路上摆此阵,他见了眼熟,总忍不住一探究竟。
却不料阵法叫人改了,非但不能破,还越走越深。
直至阵眼处,与我相见。
想起方才人走后仍数度回头、停步,落在我身上探究的眼神。
我想,这第一步棋,我走的好极了。

-5-
依本朝律例,父母丧者,儿女一年内不得行嫁娶。
若先有婚约,婚期恰在孝期内,则酌情改为四十九天。
我与县主有约在阿娘咽气前,婚期定在两月后。
常年修身修心的观主柳眉倒竖:「叫姑娘刚取了孝布就盖盖头,家里有人要死了着急冲喜吗?」
青山观主,是阿娘的旧友,亦是当初打赌的贵女之一。
她久居道观,不问世事,只知严筠是京城拒嫁榜榜首,却不知为何为榜首。
「你那日见了人,可是什么混账种子?若真是个虎狼窝,悔婚也罢。」
「大不了来青山观出家,同我作伴,也好过在四方牢笼厮杀。」
「任她县主再彪悍,公府再势大,大得过观门牌匾后的皇家?」
我摇头:「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她不解,既如此,又为何会登上京城拒嫁榜榜首?
「姨母可记得,每月初七都会有位姑娘带着儿子来上香?只在观后的树上许愿。」
「似乎是有这么个人,还捐了银子认了根树枝,专给她一个人挂。」
我看向窗外,参天古树上的红绸带与树叶一般密,随风飘起,蔚为奇观。
「那是严筠的糟糠妻。」
观主手中的陶杯落在竹席上,湿了一片。
我扶住她要拍桌而起的手臂,细细道来。
说是糟糠妻,也不算。
只是这位小公爷自小爱混迹市井,不问前程,更不愿入仕。
一心只想做个普通人,去过平凡人生,于是为自己假作了商人户籍,装的落魄。
旁人还以为他只是纨绔,谁承想高门里真的会出这样一个混不吝。
竟然就着这样的身份在外头娶妻,辟了一门家室。
直到生了孩子去衙门登户籍时,上官才觉得事情棘手,捅到国公府去。
县主原只想将事儿压了,婚前纳妾有了庶长子,虽然于礼不合,却也不算严重。
小公爷本人却不愿意,对那女子情根深种,无论如何也要给人正经名分。
闹出了好大动静儿,名声一下子变得臭不可闻。
哪个好人家愿意将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
一来小公爷平庸,往后最多降等袭爵当个富贵闲人,性子又这样不拘。
高门大户每一个得青眼的儿女都有自己的作用,怎么会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二来他先娶了平民妻,又这样看重,不愿让其委身做妾,往后姑娘进了门,又如何论正侧嫡庶、妻妾尊卑?
若真的任由他一夫二妻,那岂不是出嫁女连带娘家满门都成了笑话了?
三来县主眼光挑剔,她是亲王之女,嫁了显赫的国公府,偏偏生下这么个让人头疼的混世魔王。
若换了旁人,门当户ẗṻ⁼对的找不着,低娶一个差不多的也就罢了。
她却不将就,按照她的话,儿子都已经这样了,若是再找个差不多、撑不起的儿媳,这个家才要完了。
听者都糟心,更何况我这个即将要嫁进去的人。
观主还想再劝,我将新斟的茶水喂到她嘴边。
「罢了,你即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絮说,只是涉及终身,姑娘切要三思再三思、珍重再珍重。」
她交给我一沓信件,具是从外祖家寄来的。
想也不想都知道,是来劝我勿要冲动误终身的。
我怕自己动摇,干脆尽数拿去当火引子。
有一封烧到一半,掉出一枚铁木笺。
「好一个负心薄幸的女子。」
我只当没看见,火钳一挑,那木笺便落进柴禾里,极慢地燃成灰烬。

-6-
出嫁那日,看着往来的权贵,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他教导我,严筠注定是个富贵闲人,可这样的高门大户,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自己吃的肚圆。
因此他要我出嫁后为娘家筹谋,有何好处都往家里搂一搂。
「为父子嗣单薄,你母亲福薄,留不住嫡子。往后能为你撑腰的,只有康儿。」
「只有姜家强盛了,你才能在婆家立足,互惠互利,最好不过了。」
康儿便是徐姨娘的儿子,也是姜家独子。
左右都屏退了,我对镜涂抹着艳红的口脂。
「是了,姜家只剩康儿这一根独苗。」
父亲不悦:「我春秋鼎盛之年,说独苗为时尚早。怪只怪你母亲无能,没能一举得男,好容易生下,又护不住,才使我至今只有一个儿子。」
「即使你为你母亲鸣不平,也不该诅咒父亲。」
所以他明知道在刚丧母的女儿面前说她亡母的坏话是错的。
却还是要一踩再踩。
我沉沉朝他看去。
「可是父亲,若你知道自己这一生只会有这一个儿子,当初还会眼睁睁看着徐姨娘失手摔死我那幼弟吗?」
自然不会。
当时他以为,摔的那个是女孩。
谁叫这个让他不喜的正妻,生儿子还要带个拖油瓶,才叫人摔错了。
都是她不好。
刚生出的一丝悔意被强行压下,我的话还是戳到了父亲的痛处。
他举起巴掌威胁我:「人死如灯灭,你还揪着不放。再胡说八道,别怪为父让你在这大喜的日子哭着出门。」
我已非能被莽力威胁的幼童,继续逼问。
「这么多年了,您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自阿娘与徐姨娘后,后院再无人开怀?」
「找个大夫看看吧Ṭû₍,您也不年轻了,若是再生不出来,便该早做打算。」
「康儿这孩子可不好管。」
听说十二岁就开始眠花宿柳了。
断子绝孙是姜家的报应。
我的不识相,让父亲觉得威严受到挑战。
「我叫你住嘴!什么时候轮到当女儿的来教父亲做事了?」
他抬手便要掌掴我。
我举起尖锐金簪以对,他毫无防备。
等他想收回手的时候,金簪尖头已经没入手掌数寸。
「反了反了!你竟敢伤父!以为自己攀了高枝便敢犯上!我要治你忤逆重罪!」
他痛到面容扭曲,但面对我手上锥子一般的金簪,还是畏缩了,不敢再动手。
我将磨了三天的簪子擦了擦插回发髻。
「疼痛会让人冷静,女儿这是在救姜家。」
「父亲以为自己打的是女儿的脸,可若是盖头叫风吹了,丢的便是国公府的人。」
高门大户,手指缝里漏些都能喂饱蛀虫,自然一根汗毛砸下来也能毁灭他。
门外有人催妆,我披上盖头,点到即止。
有些事儿说清楚了他反而不愿意接受事实。
半遮半掩,他自然会忍不住自己探究。
跨过门槛前,我最后望向他。
「您不该放任她们害死我阿娘。」
「现下她们就要为你的正妻之位打破头了。」
「都说患难见真情。我很想知道,后院起火,您会先舍弃哪一个?」

-7-
我的嫁妆是母亲的嫁妆,和当年诸多贵女打赌输了送来的赌注。
当初打赌的一个都没押中,因而赌资全归阿娘。
康儿还小,徐姨娘也不舍得他背我,推拖过去。
我本想就这样出门子,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心脏叫人猛地一攥。
「在下桓州瞿氏,乃姑娘外祖家牧氏表亲。」
「今携牧氏添妆而来,受老太爷、太夫人所托,背姑娘出门。」
瞿观微。
正是阿娘为我看中的,也是我自己属意的……
夫婿。
桓州瞿氏,世家大族,百年兴盛。
来客也惊叹,新娘竟有这样家世的表亲,难免高看我一眼。
我莫名心虚,可一直到被背上喜轿,都无事发生。
松了口气,瞿观微是克己守礼的君子。
是我狭隘,将人看窄了。
也许那铁木笺上的字,已经是他这辈子能说出来的最重的话了。
耳边却传来街上的声音。
「新郎官生的真俊俏,不像传说中混世魔王的样子啊?」
我恍然,撩起盖头,从轿帘的细缝处看去。
瞿观微穿着玄色镶红的锦袍,幞头后玉带飘飘,簪龙钗,戴牡丹。
花枝招展,独领风骚。
本朝嫁娶向来是新郎接亲或兄弟送嫁。
县主嫌姜家门楣低,严筠更抵触被强塞给自己的妻子。
虽然已经决定要娶我,却也要让我知道,这公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可旁人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姜家没有能送嫁的兄弟。
自然会认为前面骑高头大马的男子是接亲的新郎。
我本已做好受下马威的准备。
如今有牧瞿两家撑腰,婚礼必然起不了冲突,反倒将了公府一军。
被扶下轿,我朝瞿观微行礼。
「多谢表兄,为姜嫖开路。」
隔着盖头,对方一言不发,只能见他长躬回礼。
不曾有半分僭越。

-8-
县主接到了拜帖,脸上无一丝不悦。
今日的下马威,何尝不是试探我身后的桓州外祖家的态度?
很显然,答案令她满意。
因此她乐意放我一马。
而严筠揭开盖头后,原本板着的脸化作一团惊讶。
「是你?」
分辨出声音中的雀跃后,我彻底将心落到肚子里。
严筠会先入为主地抵触陌生的妻子,甚至心生厌恶。
却不会对初次见面、还帮自己指路的女子抱有敌意。
第一印象是极重要的,这是从父亲身上学到的道理。
当初他装了一时的君子,却叫阿娘一世也难忘初见时的惊艳。
至死仍不解,人心为何如此易变。
其实人心不易变,难的只是装下去罢了。
我佯装不解:「小公爷认得我?」
「你忘了?青山观后,竹林中。」
我羞恼:「小公爷慎言!」
「纵然讨厌我,却也不必这么着急将私相授受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想我死就直说!你一声令下,我自吊死在房梁上,免得污了身后名。」
说着,一串泪便珠子般往下坠。
他才意识到,多少时候,一句戏言就足以左右女子生死。
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轻轻揭过的小事。
我怕的发抖。
严筠这人行事确实不羁,可礼节与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欺负小女子不是他的作风。
「哪个想你死了?」
「新婚燕尔,若你死了,我岂不成了鳏夫?」
我仍是委屈地拭泪:「那你说,你将什么人当作我了?」
严筠哑然,他又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来我是在装不认识。
只是想将这话彻底咬死了说法。
看了我良久,他才开口:「原以为自己遇见仙姑了,如今想来,既然能篡改人的记忆……」
「怕是山中的精怪。」
被当面贴脸形容成山精,我也没有羞恼。
只因他松了口。
这意味着往后他不会将第一次见面当成是我处心积虑的算计了。
即使生疑,事情也都过去了。
红烛辉映,一室暖融融的光。
有古话说,灯下看美人,新婚是人生难得的隆妆。
严筠眼中亮闪闪映着我的模样。
若非有人打断,今夜大概也是能玉成其美的。

-9-
小厮在外头十万火急地渲染着他的独子突然高热,他的夫人是如何着急地照料。
暧昧一瞬间被打散,徒留尴尬。
被刻意忽视的问题就Ṫū₉这样突然地横亘在我与严筠之间。
他那位民间的妻,与不知如何论嫡庶的长子。
我并未生气,也并未想要穿着喜服去宣示地位。
「小公爷自去便是,不必顾及我。」
我亲自送他,还将嫁妆中,御医世家送来的赌注里的一味新炮制的鲜参给他带去。
「小儿总是娇贵些,药材越新药效越好,拿去做小柴胡汤,想必小公子很快便能退热。」
门外尽是县主派来督促床事的嬷嬷丫头。
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只怕本就因家世而看低我的下人,会愈发将我不当回事。
严筠还想说些什么,我只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唇。
「不必解释,小公爷情深意重,姜嫖早有耳闻。」
「坊间议论纷纷,可是世间哪个女子不想得夫如此?」
「县主选中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做儿媳,不过是为了堵外人的嘴」
「明日若是问起来,自有我为你分说,娘娘最是温和仁慈,想来也不会苛责。」
严筠反倒觉得愧疚。
「你体贴宽容,是柏娘母子之幸。」
「只要你肯善待他们,我虽不能以妻子之心相待,必付以妻子之礼,定不会叫你被人轻慢了去。」
他褪下拇指的碧翠龙纹扳指握进我手心。
「这是外祖所赐的加冠之礼,府内府外,见之如见我,谁敢无礼,我决不轻饶。」
我又问:「敢问小公子姓名?明日县主娘娘问起,我也好应对。」
严筠语气中透露着些无奈。
「你叫他笋哥儿便是。」
「你即已嫁给了我,便也是他的母亲。往后称呼不必如此生疏,上下一概随我喊人。」
「随意怎样唤我。」
说话间,外头的小厮催了又催。
他出门便一脚踹了去。
「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惊扰了少夫人我给你好看的!」
小厮委屈:「啊?这不是小爷您吩咐……」
「多什么嘴,不是病了吗?还不前面带路!」
我笑吟吟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处。
才叫外祖家送来的一双陪嫁丫鬟关门。
嘴角也平了下来。
虽料到新婚当晚必会有人来抢他,而我也做好了独守空房的准备。
可当知道连他自导自演这样一出戏时,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

-10-
次日我向县主请安时,那枚扳指悬于我颈间。
素色衣裙上一抹翠绿格外惹眼。
她本来因我昨日没能留住严筠而生气,面色不佳,原是要惩罚我。
见到扳指后,蹙起的眉间松了下来。
「向来听人说,你是个闺阁里的少将军,新婚之夜却看着人将丈夫抢了去。」
「我还当她们在说瞎话,在闺中这样厉害,怎么出了阁反倒成了泥捏的。」
「现在看来,所言倒也不尽是夸大。」
她自然认得自己父亲平王送的的扳指。
「那个小崽子抓周时抓到,筠儿都没舍得给。」
「如今竟叫你得了,可见你与我们家有缘。」
县主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枚赤金凤钗簪到我头上。
「筠儿既然给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小气。」
「这是我出阁时太后赏的添妆,你戴着,倒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在她的预想中,我应该在大婚当夜便大发雌威,留下严筠,打宋柏娘的脸。
最好摆出正妻的威严,叫那自诩为妻的平民女子知难而退。
可我没有,就这么放任严筠走了,还被诓骗去了一根好参。
换了任何一个女子都是要闹上一场的。
我还是没有,昨夜风平浪静。
原来意外之喜在今朝。
我与县主相处融洽,却有人来通传,说小公爷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
「是,小公爷说,少夫人新婚莽撞,不懂规矩,没等他一同前来……」
回话的人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朗声。
「那便只好罚她同我一起走了。」
严筠穿着初见时的一袭绯红袍款款而来。
「你媳妇是最守礼的,早早便来了,谁像你那样懒怠。」
县主终于展颜,将我夸了一通,便招呼他带我走了。
新婚第一日,就此平安度过。
我与严筠走在廊下,这廊道有些窄,两人并肩走着,不想贴着墙走弄脏衣裳,便只能肩与肩紧贴。
我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郎君」。
「郎君怎么这时候来了?笋哥儿可退热了?瞧这眼下青黑,怕是孩子闹腾了一夜吧。」
「若如此,我一个人请安也是使得的,何须你又强撑着来跑这一趟。」
笋哥儿发热本就是个借口,何谈照顾了一夜。
大抵是他与宋柏娘之间闹起来了。
他避开这个话题。
「母亲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昨夜那起子事儿,她今日定要发脾气的。」
「你嫁给我本就受了许多委屈,再要是因为我的过错而被为难,只怕我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混账了。」
那赤金凤钗,与他的扳指一样,有一身素色对比,引人瞩目。

-11-
「没想到你这样讨人喜欢,合了母亲的眼缘。」
「倒显得我多此一举了。」
「难怪她见了你一面,便回来向我说你的好,要我非娶你不可。」
我忽地侧过身,珠钗摇晃,那红宝石重重打在他脸上。
「小公爷放心,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我已与县主澄清,昨日咱们没能圆房,是因为小公爷是个惜花之人,怜我丧母不久,为全我孝期,才离去避嫌的。」
「县主也已准允。」
我在县主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意义也截然不同。
全靠听者如何理解。
只不过我还与县主多讲了一个故事。
是我娘家那生下姜家独子的徐姨娘,才不如父亲的真爱何姨娘,貌更是差了柳姨娘远矣。
这样一个平庸的人,能以丫鬟之身,在父亲那凉薄之人的心里挤出位置,难道仅靠她那争气的肚子?
非也。
因为她善钓。
在父亲面前晃悠,表现出十足的恋慕,父亲的喜怒哀乐,她都尽数参与,却始终不让他得手。
叫人看得见摸不着,撩拨的人心痒痒,直到父亲抬她进门,给她名分。
饶是如此,进门后她也时常避着父亲,他讨十回,她最多只给三回。
在何柳二位姨娘面前以微贱之躯自居,做足了谦卑姿态。
就这样以退为进,硬生生瞒过所有人,生下男孩。
母凭子贵,有了博弈的资本,和她们平起平坐。
这些年随着其余人皆无所出,徐姨娘更是凭借着独子,隐隐压其余二女一头。
又因贤惠,得以插手管家权。
我时常想,这样深的城府,这样细的手段,这样的足的耐心,这样恰到好处的掌控。
应当在更大更宽广的天地里搏斗一番。
而她却只能选择用在父亲身上。
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好白菜都喂给了猪。
县主同意一试,不过也与我说清,若孝期过后不能叫严筠收心,平白浪费时间却不起效……
「那时,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你还能与我坐着对面说话了。」
我忽视县主眼底的鄙薄,接受敲打。
识趣地当她手中一把刀刃,撬开严筠与宋柏娘之间蚌壳般紧密闭合的关系。
与当年自轻自贱、让人放松警惕的徐姨娘何其相似。

-12-
新婚三天,所有人都期待着我与宋柏娘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起来,又是谁获胜。
为此下人们私下里设了赌局,大多数人都押了宋柏娘。
小公爷对成竹轩那位的情谊有目共睹。
端坐高台之上的人,对二人有违礼法的民间婚姻鄙夷至极,斥为苟合。
他们这些脚接着地气的,不懂繁文缛节。
只知道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人人艳羡。
小公爷再怎么样混不吝,对下人却温和亲厚,比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可好多了。
府中的人心偏向他们。
连县主下令苛责宋柏娘,都有人阳奉阴违,善待她。
难怪县主头疼不已,强行弹压,只会适得其反。
府中上下巴不得宋柏娘做少夫人,好似她上位,便能共情下人的苦难,为他们谋福祉。
与此同时,他们会因为我父亲的官位小,出身低微而轻慢我。
宰相门前七品官,我父亲不过区区六品。
我却成了主子,还抢了他们心中少夫人的位置。
再者新婚夜连房都没圆,算哪门子的夫人?
还有那什么为母守孝,不过也只是小公爷不愿与我同房找的借口罢了。
「这公府也太没规矩了些,送来的茶水都是冷的,茶叶也是陈的!」
县主正当盛年,统管全家。
虽然管不了人心,可人心也不敢忤逆她。
想让我过的好些,只需她一句话,她却放任我在这里坐冷板凳。
「去叫厨房炖一盏牛乳燕窝,你端了直接送去给小公爷。」
听到是我要用燕窝,厨房用剪碎的银耳充当燕窝炖煮。
只怕日后只要是我用燕窝,送来的都会是银耳。
这已经不能叫做欺瞒,而是欺凌。
严筠一吃便知是怎么回事,让扶樱带回了他私库中的贡燕。
说厨房里用的都是次等白燕,往后我的吃喝嚼用,随公府中三位正经主子的私灶里出。
着手此事的人通通罚俸,撵出了厨房。
主子的态度,就是底下人的风向。
有了这一出,就算下人们看不惯我,也不敢再冷待我。
看不惯我又怎样?我又不是嫁进来当大管家的。
自己过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携乔整理着归宁时要带的东西,问我:「需不需要派人去知会小公爷?」
我摇摇头。
「不必,他明天自会来的。」
原还需花点心思,可有了厨房唱的那一出见风使舵。
严筠一定会陪我回门的。
这是他新婚夜欠的债。
次日晨时凉风起。
推开房门,严筠已在院中等着。
杏花吹了满头。

-13-
回门宴时,已经不见了徐姨娘。
问起时,柳姨娘不屑道:「那个贱妇,竟敢与我争抢管家权,幸而主君向着我,处置了她。」
「谁承想她气性这样大,直接一头碰死了。」
「呸,先前我还撞见她跟康儿说,待他成了姜家主君,要将那块风水宝地留给自己。」
「如今真死了,随意找了个土坡埋了了事,连个议程都没办。」
「这人啊,没有那个命,还敢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遭报应,没想到报应来的这样快。」
父亲出言打断她,脸色黑的好似锅底。
康儿整个人阴沉沉木楞楞地站着,双眼血红。
何姨娘素来饮食清淡,看着整桌的大荤大油,一场宴下来,一口都没动。
整个宅子怨气冲天,好似圈了五毒在养蛊,如今已有一类毒虫被斗死。
剩下的毒物,只会杀的更激烈。
恐怕父亲已经查清了自己多年以来不孕不育的真相。
徐姨娘做的一手好汤水,尤其擅做枣仁安神汤,父亲每晚都要饮用。
他没想到这个小意温柔的妾室竟如此大胆歹毒,会在汤里下伤身的药。
谈笑间,姜家断子绝孙。
只玩弄心机,却没有感情,遇到选择时,也会被第一个舍弃。
这倒是警醒了我,要早日跟严筠培养出感情才是。
此时严筠正百般轻视为难着父亲,父亲的额发处沁出一层冷汗。
我在马车上事先告知过父亲的德行,知道他一定会跟严筠求官,希望严筠不要答应,夹带着说了许多姜府往事。
严筠重情,又讨厌官场风气。
听见父亲诱骗贵女下嫁却不善待、宠妾灭妻、纵容妾杀子等种种恶行,已然对父亲厌恶至极,又更添对我的怜惜心疼,打定主意为我出气。
见我望去,悄悄冲我眨眼。
说到底年纪不大,又没有遭受过磨砺,尚存少年心气。
轻狂有轻狂的好处。
我握住了他桌下的手。
严筠抽了抽,没抽动,便罢了。
更拿出十二分纨绔子弟的架势冲父亲,耳尖处红透。

-14-
严筠得意于自己惩治了禄蠹,说话的兴致极高。
他无论说什么话题,我都能接上。
严筠愈发惊喜,数次拍手称善。
他不知,青山观那两月,我早已将他当作一门学问研究。
替母亲管家的那些年,又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下马车时他尚且意犹未尽,下意识伸手扶我。
却在见到府门前抱着孩子等待的美妇时,身子一僵。
我自然也看见了宋柏娘,却仍将手搭了上去。
「总要习惯的。如果连这都适应不了,往后我们将无数次以夫妻的名义面世,她又怎么受得了呢?」
严筠幽幽叹息:「多给些时间吧,别逼她。」
手却重重收紧。
成婚三日,我终于见到宋柏娘的庐山真面目。
柳姨娘的花容月貌、何姨娘的情谊和地位、徐姨娘的孩子,她都拥有。
集三位姨娘的长处于一身,填满了男子所需求的一切情感。
我有些兴奋,甚至期待。
这流程我可太熟了。
早在姜家时,便已经走过了一遭。
我走上前去。
看着那一岁的孩童沉沉睡着,两腮晕起两团红云。
「这便是笋哥儿吧,白净俊俏,有郎君之风。」
宋柏娘紧了紧抱着笋哥儿的手,看我的眼神中满是警觉。
严筠紧张,手心都出汗了,我默不作声松开了他的手,不着痕迹地在他衣衫上擦干净。
「郎君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严筠清了清嗓子:「这便是柏娘,笋哥儿的母亲。」
她如今身份尴尬,我没进门之前,下人还能称一声夫人。
我进门后,严筠的夫人只有我一个。
面前的女子乍然红了眼眶,眼角眉梢都是倔强。
「我是松柏染坊宋氏的女儿,商人江成竹的妻子!」
我有些羡慕她,没有经过宅斗毒打的女子,就算生完孩子,心性也还是这般单纯。
我笑的温婉:「那笋哥儿呢?笋哥儿算是谁的孩子?」
「是燕国公府独子、小公爷严筠的儿子。」
「还是连累他往后不能科举的商贾江成竹的儿子Ṱù₀?」

-15-
宋柏娘的面色变得煞白。
严筠向县主妥协,何尝不是因为县主也打中了这个七寸?
我抬起手,宋柏娘抱着孩子一躲。
严筠瞬间握住我的手腕,面色冰冷,仿佛马车上的相谈甚欢都是假象。
平王是疆场上杀出来的,燕国公也是武将,他自幼被熏陶出来,力气大的惊人,几乎要将我的手腕捏碎。
我狠狠给了他手背一巴掌,迫使他松开。
冷笑道:「前日才发热,今日便带出来吹冷风,没病也要吹出病了,当笋哥儿是铁打的么?」
「孩子脸上红的跟抹了胭脂似的还只顾着与人争口舌之利。」
「这样做父母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宋柏娘慌忙扒开襁褓,用唇试额温,已然是滚烫。
抱着孩子就往成竹轩跑,被我抓着腰身止住脚步。
「你做什么!笋哥儿发热了!」
我解下外披将孩子的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又抢过孩子塞给严筠。
「身子软的跟软脚虾似的,还有力气抱着孩子疾步走?」
「先叫脚程快的小厮跑回去烧了暖炉。」
又吩咐扶樱去传府医,命携乔去请京中擅儿科的大夫。
一直等事毕,扶樱携乔才姗姗而回。
「府中多年未有新生儿,府医果然束手无策,若是没有姑娘事先吩咐,只怕等专擅儿科的大夫来了,笋公子便要烧成傻子了。」
「这位宋女郎抱着孩子在府门处站了一二个时辰,回成竹轩时,双腿颤栗到几乎站不住。」
携乔称道:「姑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事事周全,宁百步白费,不踏错万一。」
扶樱气愤:「他们取参用药,用的正是姑娘送去的那根,奴婢特地瞧了,跟送去时一般无二,连根须子都没掉。」
「大夫夸赞品质奇佳,正是药效最好的年份,感叹笋公子运好,赶上了这样多的可巧。」
「哪有什么可巧,不过仰赖姑娘算无遗策。」

-16-
次日晨时,手腕一片冰凉。
一睁眼,携乔正在为我上药,手腕一片青紫,睡了一夜醒来才察觉到疼。
严筠在外间坐着,露出一片靛青色袍角。
见我醒了,他掀开帘子走进来,表情有些不自然。
「这是军中的方子,祛瘀阵痛有奇效,我幼时从树上跌下来撞了脸,敷上这药,三四日便好全。」
「昨日是我的不是,伤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他说着,拱手长鞠一躬。
我掀开被子下床扶他:「郎君这是做什么?咱们夫妻之间,何至于言谢?」
严筠握住我的手:「昨日若非你机敏,只怕笋哥儿便要遭罪了。你对我和柏娘有大恩,我已与她说好,往后要敬重你,不可与你呛声吃醋。」
「她若对你无礼,你也只管罚她,我绝不置喙一句,只求你多宽宥些。」
尊卑上下,就此分明。
「我即嫁给了你,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爱护他,是当母亲的应该做的。说什么恩不恩的,倒与我生分了。」
「既如此,柏娘也是我的妹妹,妹妹犯了错,还不是说上两句长长记性便罢,还能真罚她不成。」
「从前阿娘在世时,也是这般对我家那几位姨娘的。」
我搬出阿娘做幌子。
妾室真真切切杀害嫡子,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换了别家主母,就算不发卖打杀,只怕也要扭送官府,可徐姨娘却安安稳稳活到阿娘去世。
有这样「宽容」的母亲,严筠便对我更放心。
甚至主动提出,等笋哥儿痊愈,便让宋柏娘来给我敬茶,正式过礼。
严筠温热的手掌贴在腕骨处为我揉开淤血,清苦的药香晕开一室。
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下,只要我提出的条件不算过分,他都会答应。
于是我请他日日来为我上药。
来都来了,只是上药,未免枯燥。
留一顿饭,下一局棋,说说外面的世界。
严筠在我院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衣衫上被药香与脂粉香浸透。
宋柏娘照顾生病的孩子,情绪本就不高,情郎却与别的女人感情升温。
她会患得患失,呷酸吃醋。
这都是她必须要经历的。
要怪只能怪严筠。
给了她过高的期待,不实际的幻想,让她困在他编织的未来,下不来台。
在这偌大的公府,她唯一拥有的便是严筠对她的感情。
一旦抽离,她就会从高台上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17-
我手腕上的痕迹好的差不多了,然而我总有理由让伤好不了。
骑马、投壶,用力用多了手腕便疼的慌。
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严筠不信,促狭地看着我。
我摊手利落承认:「我就是想你跟我多待会儿。」
严筠这些时日每每见我展现新的技能,眼中便异彩涟涟。
「丈夫跟妻子相处,天经地义,不必再弄伤自己。」
「这样地久天长地好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打老婆的暴徒。」
一连一个月,严筠已经习惯性每日来我院里坐坐。
笋哥儿也好的差不多了,我等来的却不是宋柏娘的妾室茶,而是县主下令将笋哥儿抱到我院里抚养。
等我到时,严筠与宋柏娘正跪在县主面前。
县主拿着一本册子,上面细细地记载着宋柏娘这些日子照看笋哥儿的疏忽。
「整日坐在门前痴看,哪有半点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本县主再如何不喜,他身上也流着国公府和平王府的血脉,岂容你如此对待!」
「给你们找的乳娘也推拒了,这样小的年纪便断了奶水,整日吃些蛋羹米糊,难怪身子这样孱弱!如今公府有了正经长媳,孩子交由嫖儿抚养乃是名正言顺。」
宋柏娘瘫软在严筠怀里,她辩无可辩,因为册子上记的都是真的。
她只哀求,严筠冲我眨眼,寄希望于我拒绝。
我心冷了半边,我若拒绝,县主的愤怒只怕都要转移到我身上。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拿去喂狗,狗也会冲我摇尾巴了。
我在他们祈求的目光中接过了笋哥儿,向县主行礼。
「儿媳定不负所托。」
宋柏娘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严筠看向我的眼神中是刺人的失望。
县主不希ẗŭ̀³望看见我们两相安好。
最好两只猫儿狠狠掐起来,打的毛发乱飞。
我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18-
笋哥儿交给我抚养,却也不需要我亲自带。
我选了三个家世清白的乳娘轮换着,一岁大的孩童已经会认人,离了娘总会哭,可忘性也大,最多不过一个月便能习惯现在的生活。
可架不住宋柏娘总是来看他,来一次笋哥儿便哭三天,乳娘们的辛苦也白费一次。
我禁了她的足。
她当着我的面儿寻死觅活。
我第一次生了大气。
「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你倒是解了相思苦,笋哥儿小小孩童,却要心肝脾肺尽数因你而损,左右孩子夜半嚎哭也越不过大半个公府,传到你这自私的亲娘耳朵里!」
「禁足期间你好好学规矩,上面时候懂得了如何为公府妻妾,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能拿捏一个母亲的,永远是孩子。
至少对宋柏娘是有用的。
我禁了她的足,严筠却能进去。
独自面对着失去幼崽的狂暴母兽,安抚不了,反而会被撕咬。
他的确爱宋柏娘,深爱着,可他也终究是金尊玉贵的小公爷,国公府唯一的嫡子。
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都是他自找的,哪里在别人那里吃过瘪?
装得了一时的没有身份背景的贫民商贾,装不了一世的伏低做小。
宋柏娘越是焦躁不安,越是闹,便越会消耗她与严筠的情分。
严筠也越是认为,她现在的状况的确不适合抚养孩子。
我和宋柏娘的身份调换了。
她现在正经历我阿娘曾经的处境。
情郎变心,生了怨,又失子,满腹委屈。
与丈夫吵闹,对方是不会理解的,反而会对她心生厌烦。
这里受挫,自会去别的女人处找安慰。
严筠人生第一次接受来自外部的痛殴。
颓丧着来我院里,起初只是看孩子,后来便渐渐靠近我。
我却不解风情,躲去县主处侍奉。
县主很满意我嫁进来后取得的成效。
劝我见好就收,拿乔太过反倒会将他推到别人的女人那里。
「哪有新媳妇进了门一天到晚待在婆婆处?」
「若嫌府里太闷,叫你那郎君陪着多出去逛逛。」
「也露露脸叫人知道,公府的女主人是谁?」
我轻哼:「这府中的女主人只有您一个,谁不知道我们平王府出来的县主娘娘何等风姿?」
「有明月在前,谁会注意我这米粒光辉?」
县主嘴上笑骂,心中却受用。
免不得展示些平王府的阔绰,用御造的珍宝为我增添光辉。
回院中,见严筠正坐在花树下等我,面前的茶盏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花瓣。
一见了我便似犬见了主人般,恨不得长出尾巴来摇。
终于松口:「郎君若是无事,不若进来帮我解一难题?」
难题正是根据奇门八卦推演出的一门阵法。
我不过只是钻研了几个月,并没有天分,简单推演倒还罢了,真遇到难题还是解不开。
这正搔到了严筠的痒处。
三两个月间,我们似乎真的变得与寻常夫妻一般。
去赛马,蹴鞠,以国公府的名义赴宴。
名声渐渐好起来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总能引起喝彩。
一时的风头竟然能压过那些从始至终都爱重妻子的端方君子。
我在公府的日子更加游刃有余。

-19-
宋柏娘解除禁足后变得很温驯,主动来给我敬茶,口称妾。
她用眼泪换来和严筠冰释前嫌。
甚至能笑着看笋哥儿喊我娘。
她蛰伏了一段时间,与严筠小别胜新婚,很是风光得意。
于是她以赔罪之名约我去池边小宴。
趁赏荷时拉着我一同如水。
「筠郎已经来了,你猜他会先救谁?」
我肯定地回答:「先救你。」
因为我根本不会落水。
她气愤地来推我。
被严筠抓个当场。
「柏娘!住手!」
宋柏娘分了神,我一侧身,她便扑通掉进池子。
严筠是真的爱她,飞身下去捞人。
府里平白多了两只落汤鸡。
我站在岸边,只是裙角被他们调跳下去溅起的水花湿了一片。
「宋姨娘,我这裙裳是宫里新赏的贡缎,很娇贵,你得赔。」
「这钱从你的月例银子里扣。还有,下次不要选自己会的东西来陷害。」
「你出身染坊,背靠清溪河流,若说不会凫水,是不是牵强了点?」
严筠好端端地湿了身,原本将她打横抱起举过胸膛,闻言有些气急败坏。
一松手,宋柏娘又落了水,严筠还在往岸边游,她已如一尾鱼一般抵达岸边。
吐出一大口水,气急败坏。
严筠怒冲冲:「原以为你想通了变好了,没想到还是如此不驯。」
「该让嫖儿罚你,我不会再为你说半句情。」
到后来,宋柏娘已经不在乎严筠的恩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
她想的越来越周全,逐渐学会谋划布局、借力打力。
终于将自己服毒吐血,成功栽赃到我头上。
严筠再如何不信,也在她的命悬一线的凄惨模样面前败下阵来,冷落了我。
我一朝势败,她便来落井下石。
我啜饮冷掉的茶水,听她聒噪地讲述着自己的计划有多圆满完美。
我抬手止住她。
「有两点。」
「下次不要给自己下真毒药,这药寒性无比,你可知若非我换掉了你的药,你往后月信来时都会痛苦不堪,把握不好剂量,更会孕事艰难。」
「其次,做过的坏事要咽进肚子,隔墙有耳,说出来时,就会将翻盘的机会递到别人手上。」
「是吧?郎君。」
严筠沉着脸走进来,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柏娘,你这次实在过分。」
宋柏娘一怔,眼泪先落,神魂却没回来。
严筠端起我喝过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凉彻肺腑,摔了杯子。
「府里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下人们不知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井井有条地让我这屋子焕然一新。
宋柏娘站在一片混乱中垂泪,眼泪这无往不胜的利剑却在此时失了功效。
严筠厌烦地撇了她一眼:「还有脸杵在这里哭?滚回成竹轩去!我随后再发落你!」
宋柏娘没说话,擦了擦眼泪,行尸走肉般离开了。
他们的感情,被我凿开了一道无法修弥的裂缝。

-20-
严筠这次真的心灰意冷。
不单是为了冤错我这一件事,更多的是因为宋柏娘自伤一事欺骗他,利用他。
他自觉真心可贵,却被人视若工具,玩弄于鼓掌。
责罚头一回这样重,打了宋柏娘板子,让她卧床了半月有余。
她这次却如她的名字一般没有低头。
承认自己有错,却绝不悔改。
严筠去问时她只说:「是你没有护住我,我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气得严筠牙都快咬碎了,直呼无可救药。
在我面前又有些怅然:「柏娘为何会变成这样?」
还能是因为什么。
爱情,会让女人变得不像自己。
严筠问我。
「姜嫖,嫖儿。」
「你不会这样对我的,是吗?」
当然不会了。
可怜的小公爷,还是被县主保护的太好了。
一点小事便这样失魂落魄。
我只会比这更恶劣。
那时候岂不是要天塌地陷了?
「当然不会,郎君,即做了夫妻,便是要携手一生。」
「哪能半路离心。」
他便如同握了救命稻草般,握住了我的手。
「是了,唯有你我夫妻,才会携手一生。」
「旁人纵然离心,也不过一中途过客,断不能引为伤心事。」
他走后,我推开屏风。
宋柏娘捂住笋哥儿的嘴,泪淋漓。
笋哥儿乖巧,不哭不闹,伸出小手去为娘亲擦泪。
「此事并非我蓄意谋划。」
宋柏娘一开口,已泣不成声。
「是我临时起意来看笋哥儿,与夫人无关。」
我向来喜欢凡事捏在手里,把握分明。
突然遇见了这样的巧合,一时竟不知如何机变了。
「你想离开他,我可以帮你。」
宋柏娘却用袖子一勒双眼,带着笋哥儿跪在我面前。
「不,我不走。」
「笋哥儿是公府之后,我的身份已经拖累他许多,我不能让他长大后恨我。」
「那你自己呢?」
宋柏娘道:「不怕夫人笑话,得知江成竹是小公爷严筠后,我惊喜到整夜睡不着觉。」
「我与他成亲,有他的喜爱,又生下了长子,就算县主不喜,我也仍妄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夫人的位置,月月去青山观烧香,求上天成全。却不知情谊易散,苍天无眼。」
「可即有了这等机遇,就这样放弃才是会遭天谴的。」
我点点头:「是个聪明人。」
「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坐到我这位置上来。」
宋柏娘俯首:「柏娘不敢染指,愿为夫人座下青牛,只求夫人庇佑。将来夫人成了菩萨,我与笋哥儿沾得些仙气便已经感恩戴德了。」
我笑出声来。
难怪县主被我恭维时这样高兴,我今日算是懂得了。
真是个聪明人。
可我的话也并非假话。

-21-
从那日起,宋柏娘便跟在我身边殷勤侍奉。
连扶樱携乔这两个陪嫁都要让到一边。
县主仍是不喜宋柏娘,我去给她请安时,她更不愿见宋柏娘。
训斥我:「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你这是在养虎为患。」
「她有儿子,将来争权夺利,迟早会为此背刺你。」
我不明白:「内宅之争,向来讲究权衡之道,昔日姜府也是如此,安然数十年。」
「小公爷的后宅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女子,以她为盾,挡彼之矛,也未尝不可。」
县主冷笑:「糊涂,安然数十年,那你娘是怎么死的?」
「都是些表面的平衡,稍有变数,就会被打破。」
我眼神稍暗,悉心请教。
县主轻描淡写:「不过一个平民女子,我们这样的人家,碾死她比碾死蚂蚁还简单。」
「斩草要除根。」
「你那娘家人就不懂,到底是小门小户,留下一个祸根,叫你爹那美妾容颜尽毁。」
是姜康对柳姨娘怀恨在心,竟用毒虫损了柳姨娘容貌。
柳姨娘家道中落,这么多年,最大的资本,也是唯一拥有并珍视的就是那张脸。
光是保养便能用去姜家三成家资。
如今被毁,必然遭到父亲厌弃,府上大权也会移交给何姨娘。
她什么都没有了。
像姜康那般因怀恨在心而报复,指日可待。
我给县主喂药,入了秋来,县主感染了风寒。
她感动于我衣不解带照顾,又实在是身子不爽利,逐渐将家中庶务交由我打理。
「母亲说的即是,只是儿媳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小公爷对柏娘余情未了,虽然冷淡,可到底在外头是做过了夫妻,万一此时除掉她,她势必会成为小公爷心上月光,永世难忘。」
县主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你说的没错,不能让筠儿惦记她,将来必会求其类而珍爱之。」
她又意外:「难为你,没经历过这些,竟也懂这个道理」
「姜家的后院将你磨砺的极锐利,你天生就是内宅中的帅棋。」
我问:「母亲年轻时,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她摆摆手不愿多提:「都是些败将死人,不值一提。」
原来往事都是真的。
青山观的女眷来来往往,许多秘密在外埋藏,却能对着神仙宣之于口。
我不单单了解过严筠,也打探过县主和国公爷的往事。
难怪我日日前来侍奉左右,除了大婚当日国公爷出现过,此后却再也没见过。
燕国公出身贫苦,成婚早,原来有位童养媳,没比他大多少,却拉扯着他长大。
如姐如母,又是妻子。却在功成名就后被县主看中,可怜那童养媳,死在了好日子来临的前夕。
国公这些年养了个像她的别宅妇,藏得极深,为此跟县主翻过脸。
县主还回娘家住了许久。
我敛下心神,更尽心地服侍她。

-22-
县主的病始终不见好转。
病来势汹汹,府上大权已尽数移交给我。
而宫中皇帝病重,连太医也抽不出来。
县主去信给平王府求医。
平王一向行事肆无忌惮,竟从宫中抢了太医出来。
县主感动至极。
此举表面是平王爱女心切的鲁莽之举。
实则却是藐视皇权,与缠绵病榻一年之久的皇帝争锋相对的预兆。
天子的身体状况,影响着时局的变动。
一时之间,朝中参平王的折子络绎不绝。
我日日为病床上的县主禀报着,县主看着也心焦,还以为是自己连累了平王。
与平王府数次通信。
接到信件后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安心喝药。
「这太医也不过如此,我喝着倒不如府医开的,难怪皇上的病一年多了也不见好。」
「依我看,该通通拖出去杀头才是,换了能者居之。」
太医受命于皇权,被强行掳来,岂会对症下药?
更何况这病本就是不是风寒,按照风寒的方子,又怎么会好呢?
太医的医术关联着九族的羁绊,不容置疑。
他就算摸出什么,也不会说的。
「太医谨慎,顾念着母亲的玉体,自是不敢下猛药的。」
「病去如抽丝,温养着也好过留下病根。」
她虽嫌弃,却也继续喝着这药。
直到平王谋反事发,关键证据竟是燕国公呈上的信件和县主起居注。
燕国公亲自领兵前去,平王自戕以保全亲眷,其余人尽数贬为庶人流放。
燕国公居首功,又顺势交出了兵权,换来了爵位世袭三代不降等。
家族的兴盛不在于一时的风光,而在于细水长流,从此便是跻身京中头等权贵人家了。
县主是外嫁女,免遭流放,却也同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
本以为她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病死,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
持剑闯进我的院落。
「贱人!是你!那些话我只与你说过,知道信的也只有你会背叛我!」
「我究竟哪里对你不住!你竟要这样害我!」
我笑了:「县主娘娘这般健忘,是杀过的人太多,才忘了我阿娘的一条命?说到底,是您自大,才敢在卧榻之侧豢养猛虎。」

-23-
家里的三位姨娘的确都各怀鬼胎,可也不敢贸然对我娘下手。
因为她们会畏惧我的报复。
此时谁将我从姜家带走,谁就是幕后主使。
她看中了我的能力,可平王府的自大,让她放不下身段来求娶。
斩断我的牵挂,逼我匍匐着爬进公府。
害了阿娘,还要让我觉得欠了她的情。
明明我和阿娘就要去桓州,和外祖,和妹妹一家人团聚了。
我会嫁给两小无猜的瞿观微。
外祖会假称阿娘病逝,然后将她留在身边,做一辈子未出嫁的姑奶奶。
我好似突然想起。
「瞧我这记性,您已经不是县主了,如今跟您最瞧不起的平民一样,都是庶人了。」
她举剑朝我刺来。
我已穿好软猬甲,只等所有人见证婆杀媳。
燕国公不满她以正妻之名死,又不能在平王府刚落败她又病重时休妻。
因而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谁也没想到严筠会在此时出现,替我挡下这剑。
他穿着初见时那件绯红的锦衣,鲜血浸透,红到发黑。
血溅在我脸上。
严筠伸手擦拭,却将我的脸污得更多。
「姜嫖、咱们不是要去青山观……祭拜阿娘吗……」
他倒在我怀里。
血也渗进我的衣裙。
心底难受的紧,我有些想哭。
又有些扭曲的快意。
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痛,与我的丧母之痛相比,哪一个更重?

-24-
若非携乔是杏Ṭŭ̀ₗ林高手,出手点住严筠穴道以止血,只怕他今日真的便要死了。
庶人当场便一口血呕出,五脏俱裂,体内沉寂的毒素爆发,死状凄惨。
她杀了儿媳、重伤儿子的事儿引起轩然大波,即使死后,燕国公也一纸休书将她除名。
也没有将别宅妇引进门,他懂得激流勇退,往后也只与别宅妇在外面过日子。
只是将童养媳的牌位以国公夫人之名供奉,又将我记在了她的名下。
以国公府嫡女之名,开族谱,与笋哥儿一同录入进去。
桓州瞿氏的求亲帖已经迫不及待飞到了燕国公手中。
谋反一事为严家延长三代君恩,与世家大族结为姻亲更稳坐了富贵。
我与燕国公的交易,是一场互惠互利。
皇帝装了一年病,清扫朝中沉疴,外祖也终于接到调令回京。
我终于去为阿娘扫墓。
近一年没来,青山观后也不见半分萧瑟。
观主说起当年的赌约。
「那赌约之事闹大, 又牵连这样多人家,你阿娘就算身死, 也不至于无声无息,至少能引起些轰动叫人有所忌惮。没想到招惹的那煞门星, 最后还要靠你这丫头为她报仇, 还做得这样漂亮。」
「好姑娘, 你这样聪慧,为自己争了一门前程。」
瞿家枝蔓交错,只靠和瞿观微的情谊是站不住脚的。
可如今我是世袭三代的燕国公府嫡长女,嫁进去的情况已大有不同了。
我给阿娘上香。
将姜家的惨状讲给她听。
父亲升官走的平王门下,遭至牵连, 多年营营Ṱüₐ汲汲只为官名, 如今尽数化为乌有。
何姨娘卷了包袱跑路,临走前将徐姨娘死去的真相告知姜康。
姜康弑父,犯了重罪,如今已被收押,择日处斩。
柳姨娘又得知了昔日毁容是何姨娘挑唆姜康,竟追上何姨娘与其同归于尽。
死后尽数叫我打包塞进了姜家那块凶坟。
我絮絮讲着, 眼前越来越模糊, 阿娘的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别哭,别哭……」
触手一片冰凉。
下雪了。

-25-
次年春, 我从燕国公府风光大嫁。
彼时瞿观微已进京为官。
燕国公府与桓州瞿氏的联姻声势浩大,红绸挂了大半个京城。
严筠以兄长的名义送我出嫁。
他身子还没养好, 面色苍白如纸, 用了些胭脂掩盖。
「你说即做了夫妻,便会携手一生,那时便在哄骗我,是不是?」
我点头又摇头:「可你我不是夫妻。」
「小公爷忘了吗?大婚之日,你没有迎亲,你我也没有圆房。礼未成, 便算不得夫妻。」
「真正与你过礼的另有其人,我才是那个中途过客。」
严筠脸色更白, 咳得撕心裂肺:「可我真切地将你当做妻子, 既如此, 当初又何苦给我错觉?你这负心薄幸的女子,竟如此狠心!」
这话好熟悉, 在哪里听过?
瞿观微推门而入, 穿着大红喜服, 昳丽不可方物。
「小公爷慎言,兄妹是不能做夫妻的!」
「区区一年相处,如何与我两小无猜的情谊相比?」
「小公爷大病初愈, 便不劳兄长背阿嫖出门了。」
他展开盖头于我发顶披下, 下一瞬天旋地转,我已落入他怀。
耳畔有风声:「我才是你从小调教出的,最合心意的丈夫。」
「阿嫖, 错过我,难道不会有悔吗?」
当然会。
原本想,做国公府的女主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既然有得选, 为什么要错过?
「若是真的错过,我便只能由墙外君子往墙内爬了。」
是日春和景明
属于我的人生,姗姗来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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