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奴血肉为引可解百毒。
我七岁被买回来给少爷治病。
他痊愈后将我送给了身体孱弱的首辅。
临走前,他给了我一罐饴糖:「待你吃完了糖,我便接你回来。」
可第二日他就离开了京城,举家搬迁去了江南。
六年后重逢。
他从怀里掏出饴糖想给我。
却在看见我身侧与我如出一辙的小姑娘时红了眼。
「这是……我的孩子?」
首辅冷嗤:「我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不行。」
-1-
少爷解毒后记性变差了。
上次喝了药都忘了给我糖。
这是他和我约好的。
他说,放血太疼,吃了糖就不会那么疼了。
他没有骗我。
甜滋滋的饴糖在嘴巴里化开。
手腕上的疼痛都消减了许多。
这样甜的糖,我吃了八年。
他的记性实在太差了。
这次连药都忘了喝,要旁人送给他。
管家在一旁等着我:「阿姒姑娘,请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公子吃了药就能痊愈了。」
我大概是被惯坏了。
没吃糖。
冰冷的匕首贴在刚结痂的手腕上。
竟生出了一丝恐惧。
刀刃划破皮肉。
殷红的血液流入白瓷碗里。
血液中带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药奴独有的。
少爷打娘胎里便带着毒。
寻遍天下名医无果。
直到将我买进府,才瞧见了些希望。
药奴自幼便以苦药为食,成日泡在药汤中,佐以毒物。
直到药性渗透四肢百骸。
千百个婴孩,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
长成七岁的才能称作血肉可解百毒的药奴。
-2-
少爷痊愈后,已经很久没来寻我了。
我好像又回到在药谷时的日子。
安静的,没有滋味的。
我趴在门缝里看,天黑了又亮。
数不出几番天明天暗,少爷终于来了。
他长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
面色不似从前苍白了,却无端叫人想到冰雪。
但总归是好看的。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门。
少爷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一番。
皱起的眉头很快又松开。
他声音很轻:「阿姒,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姒愿意帮少爷,但少爷上次忘记给糖了。」
说到这,我有些委屈。
少爷却愣住了。
很快,他扬起唇角:「只要阿姒乖乖听话,要多少糖都可以。」
许多婢女走进我昏暗的小屋里。
少爷让她们帮我梳洗打扮。
我被洗得干干净净。
汤池里掺了牛乳和花瓣。
衬得我身上狰狞的伤口显得格外难看。
柔软的丝绸,被结得痂绊得有些抽丝。
少爷却格外满意。
临走时,他递给我一罐饴糖。
满满一罐,雪白的,甜香的糖。
少爷说,我是去帮一位大人治病的。
等我吃完了糖,他就来接我回去。
我抱着糖罐数,怎么也数不清楚。
少爷只教我数到十,多了我就不会了。
但我爱吃糖,这点糖很快就能吃完。
他很快就会接我回去。
-3-
小轿晃啊晃,一路晃到了一座大宅子。
我就见到了少爷说的大人。
我没见过几个人,少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位大人比少爷还好看。
就像画上走下的神仙一般。
只是脸白如纸,瞧着下一秒就会倒下。
我看得痴了,便见神仙朝我笑。
他问我:「你可知,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老实点头:「知道。」
他又笑了:「那你可愿意呢?」
我有些不明白了,知道便是愿意。
少爷说,大人是极厉害的人,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我如是问,他却不笑了。
大人咳嗽了两声。
他的身体很差,咳得厉害。
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我想了想,从罐中拿出一块饴糖递到他唇边。
大人不解。
我解释说:「阿姒放血疼,吃了糖就不疼。」
他看着我的神情复杂,我不懂。
但我知道,他咳得那么厉害一定疼。
大人吃了糖,夸我聪明,说果然不疼了。
-4-
大人安排我住进一个很大的屋子。
他说,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想出门要告诉他一声。
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出门。
大人是个好人。
他让人给我送来的饭菜都是我没见过的式样。
味道很好,一连三天都不重样。
我吃得香,每天最惦记的就是丫鬟给我送饭。
第三天夜里,我被吵醒。
我对声音很敏感。
那声音其实不大,离我有些远,但我还是醒了。
我朝院外看去,花白胡子的大叔见到我眼睛一亮。
拽着我的手就跑。
他很急,直到大人房外才停下。
「阿姒姑娘,大人的病犯了,可否……可否……」
我没等他说完话,便伸出手。
他看着我手腕上层层叠叠的伤,倒吸一口凉气。
握着刀的手僵在原地,迟迟不动作。
我疑惑地看他:「你不是很着急吗?」
大叔有点不聪明,他又急着拉我来,又不赶紧取血。
被我提醒了才回过神。
只是刀久久没有落下。
我等得着急了,从他手中接过刀。
划开手腕,将血滴进碗里。
接满一碗后,大叔忙在我伤口上撒上药粉,仔细地帮我包扎。
又招呼厨房给我做补血的羹汤。
我朝他摇头:「不用麻烦了,阿姒吃块糖就不疼了。」
大叔愣在原地。
看着我将糖丢进嘴里,他却好像快哭出来了。
我将糖递给他:「别哭了,你也吃。」
大叔揉了揉眼睛,才接过。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5-
喝了我的血,大人很快就不吐血了。
但人还是昏迷着。
我抱着糖罐守在他床前。
吃了不知道多少颗糖,大人终于醒了。
漂亮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是迷茫的。
随后又恢复清明。
他的目光放在我被包扎好的手腕上。
哑声问我:「疼不疼?」
我摇头。
大人没说话,轻轻掀开我的衣袖。
他盯着我层层叠叠的伤口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睡着了。
大人才开口:「我已然好了,日后你也不必放血了。」
我惊喜地盯着他:「真的吗?」
他笑着点头:「真的。」
少爷说,我是来帮大人治病的。
大人如今好了,可是我的糖还没吃完。
我看着还剩下的半罐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快快吃完。
从大人院里离开,我便不停歇地吃糖。
吃着吃着,味道却没那么好了。
直到天擦黑,我才吃完最后一块。
我刚欢喜地抱起糖罐,要去门口等少爷。
牙却疼了起来。
林叔见我捂着牙,疼得死去活来。
又看见我空空如也的糖罐,便什么都知道了。
「傻姑娘,咋吃这么多糖,也难怪牙疼。」
我疼得说不清楚话:「糖吃完……少爷……说……来接我……」
林叔眉头紧皱,声音也带着怒气。
「你那什么少爷是这般哄骗你的?他将你送来后,第二日得了官职,举家搬迁去了江南。」
-6-
听到少爷走了。
我只愣了一瞬,便摇头辩解。
「治病久,糖给得多,阿姒吃得快,少爷不知道。」
少爷约莫隔个七八日才喝一次药。
罐子里的糖足够阿姒吃好些年。
我也没想到,糖没吃完,大人的病就好了。
林叔满脸愁容,恨铁不成钢。
「痴儿,那分明是搪塞你的借口……」
他话没说完,便被大人打断了。
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衣裳。
衬得脸色更白了。
他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他既说了这样的话,总要问上一问才知真假。」
我点头,觉得极有道理:「是该问问。」
说出来后,我才陡然发觉,我该如何问他。
少爷如今去了江南,我便是想找也找不到。
大人看出了我的困惑,轻笑道:「你心中有疑,便写信去问。」
大人实在聪明,总能想到我想不到的法子。
一时间,他单薄的身子都高大了起来。
他见我瞪圆了眼睛看他,又笑了。
他笑得实在好看,画中仙人也逊色三分。
「阿姒识得字?」
我蔫了下去:「不会。」
少爷从前想教的,只是身子骨太弱了,便也作罢了。
大人抬手揉了揉我发顶。
「你如今太过瘦弱,识字是极费心力的事,待阿姒身子养好些,我便教你识字,那时你再亲自写信问他,可好?」
我点头如捣蒜:「好,阿姒多多吃饭,早些学认字。」
-7-
大人说,要我好好养身子。
便是换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
只是每日都要喝一盅掺着药的羹汤。
我实在不喜欢那个味道。
但为了早些学认字,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短短半月,我便长胖了一圈。
林叔见了我眼里带着心疼,直叹气:「沈Ţũ₉家真是……唉!」
沈家,就是少爷的家。
我能感觉到林叔不喜欢少爷,也不知道沈Ṫū₀家。
但对我来说,能去沈家实在是我命好。
比起药谷,沈家简直是天堂。
药谷的药奴很多。
我们许多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但每天都有人死。
不听话的,受不住毒性的。
谁也不知道,天明后被扔出去的是谁。
第一次见少爷时,他同我一样大。
瘦弱苍白,一双眼睛却疑惑地盯着我。
他指着我问:「你是谁,为什么像木偶一样,动都不动?」
我不知道什么是木偶。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话,却没有被扔出去。
他对着我说了好多话。
我其实并不明白。
少爷说,他身子弱,不能出家门,也没有朋友。
他说,他要和我做朋友。
我不懂什么是朋友。
少爷说,会一起说话,一起玩闹的,一辈子不分开的。
我想识字,想问问他。
我们还做朋友吗?
-8-
手腕上的血痂掉了,只剩下淡淡的白痕。
大人终于说要开始学认字了。
他说,先从写名字开始。
大人问我,是否知道自己的姒是哪个姒。
我当然知道了。
这个名字是少爷取的。
在药谷时,我没有名字。
药奴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第一个进院子的叫一号。
我是院子第四个。
但少爷觉得四号不好听,便帮我改了。
我记性很好,有些得意地复述给大人。
「是褒姒的姒,少爷说褒姒是大美女,所以阿姒日后也是大美女。」
他却沉默了。
许久,他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他教我念:「谢云谏。」
大人的名字。
谢云谏垂眸,在自己名字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他说,这是我的名字,阿姒。
谢云谏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我盯着他的手,学他握笔的姿势。
只是在他手上听话的笔,在我手上怎么也不成模样。
他站在我身后,扶着我的手。
将我们的名字又写了一遍。
谢云谏身上也有药味,混着淡淡的竹香,很好闻。
在我还想多闻闻的时候。
他背过身咳嗽,隐约闻见一丝血腥味。
我要去看,却被他拦住了:「阿姒乖乖练字,晚上我要考你的。」
-9-
照着谢云谏的字。
我一遍又一遍地画着。
写了许多张,终于能看出点模样来了。
心里惦记着给谢云谏看,晚饭吃得都快了几分。
我住的院子和谢云谏隔了些距离。
小跑穿过长长的回廊。
却在听见小丫鬟的话时停住了脚步。
「大人的病又犯了,听闻还吐了血,林叔急得快要昏了头。」
我拽住她的胳膊,定定地看着她:「谢云谏的病不是治好了吗?」
小丫鬟有些困惑:「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发病,从未听说治愈了。」
一时间我脑子乱了起来。
谢云谏在骗我?
他为什么要骗我他的病好了呢?
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到了谢云谏院子外,我又犹豫了。
药奴生来就是用血肉帮人解毒的。
少爷需要我,我被带回沈府。
谢云谏需要我,我被送到他府上。
他说他病好了,是因为不想让我待在他府上吗?
谢云谏见我在门口踌躇,朝我招手。
我抬头痴痴地看着他,谢云谏的脸色更白了。
他目光落在我怀里抱着的宣纸上:「阿姒,字都会写了?」
我点头,眼睛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谢云谏有些不自然:「我脸上有东西?」
我摇头。
他笑:「怎这般看我?」
我仔细闻了闻,半日时间,他身上血腥味更重了。
他问:「怎么了?」
我抬头看着他漂亮的眉眼,突然有些委屈:「你骗我。」
-10-
谢云谏愣了一瞬:「什么?」
「你明明没有痊愈,为什么骗我?」
我看着他,他眉头微蹙:「谁同你说的,我分明好了。」
我仰着头与他对峙:「你骗我,你没好。」
他眉头微微松开了些,眉心带着一丝无奈:「没骗你,我确实好了。」
他太坚定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吗?」
「当真。」
我拍了拍心口:「我还以为你是嫌我吃得多,想赶我走,才骗我。」
他有些好笑:「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眨了眨眼:「师傅说得对,他说药奴的血肉生来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病好了,就没用了。」
谢云谏又皱眉了。
他长得实在好看,处处都好。
只是眉头紧皱的样子和笑的时候比就不太好了。
我伸手想要帮他抚平。
刚碰到他眉心,谢云谏就不自觉后退。
我解释:「你皱眉,不好看……不是,也好看,就是没平时好看。」
谢云谏薄唇紧抿,许久才松开。
他声音严肃:「阿姒,你师傅说得不对。」
这次换作我皱眉了。
这句话,师傅和所有药奴都说过,要我们刻在骨髓中。
可谢云谏却说,他说得不对。
我不懂了。
谢云谏神色认真:「阿姒,药奴与旁人没有任何不同,人活着是为自己。」
他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11-
入夜,我难得没睡着。
脑子里一直在想谢云谏的话。
可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生在药谷。
所知所感都是由药谷里的师傅教导的。
不听话的、迟疑的、困惑的都会受到惩罚。
在药谷时,师傅是这么说的。
在沈府时,沈家人也这么说。
为何到了谢云谏这里,药奴便与旁人一样了?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谢云谏的话和师傅的话在我脑子里打架。
踏着夜色,我跑到了谢云谏院子里。
他应该睡了,屋子里早早熄了灯。
我刚要离开,便听见屋子里一声巨响。
是重物落下的声音。
推开门,便见到了谢云谏倒在地上。
苍白的脸,殷红的唇,乌色的血自唇角缓缓流下。
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谢云谏果然在骗我,他的病没好。
我摔碎茶盏,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手腕。
带着药香的血喂进谢云谏的嘴里。
大概是血流得太慢了,他毫无动静。
我将伤口划得更深了些,让血流得更快些。
血腥味让谢云谏眉头轻皱。
他睁开眼时,见到得便是满手是血的我。
谢云谏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攥住我的手。
眉头皱得更紧了。
-12-
谢云谏是温柔的,却在我给他治病时生了气。
他挣扎着从我怀里起来,紧紧攥住我流血的手腕。
声音蕴含怒意:「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挣扎着想抽出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
「别动!在流血。」
我也很生气,执拗地看着他:「你骗我。」
谢云谏没有说话,拿出药粉撒在伤口上,帮我包扎。
「你不是好了吗?为什么吐毒血?」
他站着,腰杆很直,和窗外青竹一般。
浑身带着冷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说:「我好与不好,都与旁人无关。」
我摇头:「不一样的,我是药奴,是为了给你治病的。」
谢云谏神色复杂,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
随即问我:「疼吗?」
他分明上一秒在生气,下一秒却好像不生气了。
情绪转变太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只摇了摇头。
谢云谏垂眸,低低轻嘲:「果然,无知者无畏。」
我听不懂。
他叹了口气:「日后,你搬进我的院子,不懂的,我会慢慢教给你。」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骗我?」
谢云谏将一罐药膏塞到我手中:「我不喜欢喝血,你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感觉到疼,就是伤害,明白吗?」
我半知半解地点头:「明白。」
-13-
搬进谢云谏院子里,我才发现他很忙。
常常不在家。
但不管多晚,他都会回来教我识字。
好在,我学得快,千字文很快就都能认得了。
谢云谏还夸我聪明。
他又开始教我读书。
给我说故事,说烽火戏诸侯。
谢云谏说,褒姒是美人,更是苦命人。
戏弄诸侯的是周幽王,骂名却是褒姒的。
我皱眉:「那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了,你帮我重新取一个。」
向来聪明的谢云谏却想了很久。
「叫安乐,喜乐安康。」
谢云谏还是会发病,发病时很痛苦。
他不愿意喝我的血。
院子里日日都在熬药。
黑苦的药,他面不改色就能喝下。
但却还是会时不时吐血。
我问林叔:「血比药还苦吗?」
他叹了口气,眼睛里泛着水光:「大人他是怕你受罪。」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生了出来。
种子一样,破土发芽。
我迫切地想知道这是什么。
翻遍了书也没办法读懂。
可我不喜欢看他吐血,也不喜欢看他皱眉。
于是,我偷偷在他药里加我的血。
谢云谏很聪明,每次都会发现,会生气。
他总因为这个生气。
-14-
但谢云谏大多时候都是很好的。
他总喜欢带我出门。
在药谷时,我被困在院子里;在沈府,我也没出过院门。
只要药奴妄图踏出院子,师傅就会砍断他的腿。
杀鸡儆猴。
我害怕踏出院门。
谢云谏也不强求。
只是时不时给我带一ṭû⁻些有趣的小玩意。
兔子形状的花灯、酸甜的冰糖葫芦、泠泠作响的发簪。
我生出一丝向往,却还是会怕。
花灯节那天,院子外很吵。
谢云谏搬来梯子,支在墙边。
他站在墙头,朝我伸手,声音带着蛊惑:「安乐,要不要看看?」
我踌躇犹豫时,听见院外传来的欢声笑语。
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过去。
但深藏心底的恐惧又让我想要退缩。
谢云谏却一把攥住我的ṱũ⁵手:「别怕,有我在。」
他说这话时,心口剧烈跳动,却奇迹般安定了下来。
我回握住他的手,坐在他身边。
墙外人群熙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不远处还有人表演吐火。
我从未见过,实在新奇。
我看入了迷,也学着旁人一起叫好。
「想不想下去看看?」
我刚点头说好,他就搂住我的腰,带着我翻下院墙。
腰间还残留着他的触感,陌生又叫人说不清的欢喜。
大街上人声鼎沸,我心跳如擂鼓,盖住了热闹喧嚣。
-15-
谢云谏又生气了。
这次气得厉害。
三天都没有见我。
我眼巴巴等在他房门口,等他开门。
他说要带我去踏青的。
偏这话刚说完的第二日就犯了病。
这次的病让他看着格外吓人。
府里下人小声议论过,说大人苦熬了这么多年,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从前见多了死人的我,却畏惧了。
我害怕他死。
在他药里加了两碗血。
谢云谏还没喝药就发现了。
他气得手在发抖,也没有训斥,我却知道他生气了。
比起他对我大发雷霆,我更害怕他不理我。
在我琢磨怎么破开他房门时。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信。
落款人是沈少轩。
少爷的名字。
三年间,我给他写了很多信,都石沉大海。
渐渐的我也接受了他抛弃我的事实。
却没想到,他竟然回信了。
信上说,自京城迁居江南,人生地不熟,花费三年他终于在江南站稳脚跟。
而今才给我回信,是因江南事务繁忙,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现下才松快了些。
问我糖吃完了没有。
他抽不出身,只能遣人来接我。
而他,在江南等我。
信纸被我捏皱。
沈少轩派来接我的人笑容满面:「阿姒姑娘,咱们何时启程?」
我将信纸抚平,叠好。
谢云谏紧闭的房门,没有半点动静。
我鼓足勇气,拍响了他的门。
「谢云谏,我要走了,少爷来接我了,你不送送我吗?」
他依旧没有回应。
我咬了咬牙,忍住心口酸胀,上了马车。
-16-
马蹄嗒嗒,一路朝着江南去。
一下车便听见一人唤我:「阿姒?」
转头就看见了少爷的脸。
少爷将我安置在一处旧宅子,并叮嘱我不要乱跑。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阿姒,再帮帮少爷吧。」
桌上摆着一只白瓷碗和匕首。
少爷打量着我的脸,忽地笑了一声。
「到底是京城的风水养人,阿姒和从前判若两人,打眼瞧,竟像富贵人家养出的姑娘。」
我垂眸看着自己白净细腻的手腕。
药奴身上有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本是不在意的。
是谢云谏每日执意帮我涂药膏才养好的。
也因此,每次我偷偷放血,谢云谏都能察觉到。
见我迟迟下不去手。
少爷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
「阿姒怎么胆子还小了起来?这不该早就习惯了吗?」
少爷Ţű₆要离开时,我叫住了他。
他眉头紧皱,神情似有不耐:「还有事?」
我问他:「少爷,我们还做朋友吗?」
他笑了一声,答非所问。
「阿姒,我要娶亲了,娶的是太守家的千金。」
谢云谏教了我那么久,我也有了长进。
能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
他是少爷,未来的妻子身份尊贵。
而我是低贱的药奴。
身份有别,如何做得了朋友?
-17-
少爷再来时,我没有再主动放血。
他有些不悦:「阿姒,乖一点,不要惹我生气。」
我只平静地看着他。
少爷似是想起什么,声音也软了下来:「你知我将要娶亲,虽不能让你入府,也会常来看你的。」
我摇头:「我不要这个。」
从怀里掏出他的信:「你的未婚妻早年落了水,伤了根基,难以有孕,寻遍名医都瞧不好。」
少爷眯了眯眼,抬起我的下巴:「威胁我吗?阿姒,莫要得寸进尺,你应当清楚你的身份。」
一个药奴,便是给少爷当妾也是高攀。
可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与少爷在一起。
问他那句话。
只是想给当初懵懂无知的自己一个交代。
很显然,在少爷眼中,我是药奴,算不得人。
他口中将我当成朋友。
和孩童与小猫小狗交朋友无二。
我挣脱开他的钳制:「我本是想同你好好商议的。」
他不屑冷哼:「我不可能娶你,死了这条心。」
「我说过,我不要这个。」
少爷嗤笑:「你能要什么?你来江南不就是看了我的信?」
我确实是因那封回信而来。
却不是为了他。
那封信,是谢云谏写的。
他快死了。
-18-
谢云谏的身体很不好。
也未曾好过。
我曾不懂,为什么他不愿意喝我的血。
为什么生气。
药奴放血治病根深蒂固地埋在我心里。
直到我识了字,读了书,见识过院子外的世界。
我才明白,他是心疼我。
无关情爱的心疼。
是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个饱受苦难的人的心疼。
他不愿意用我的血肉供养自己。
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低贱的药奴。
我想他活着。ẗū₁
阿姒是药奴,是被灌输了指令的木偶。
安乐不是。
安乐是一个鲜活的、有喜怒的人。
谢云谏给阿姒这具躯壳注入了血肉。
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要救他,也必须救他。
所以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江南。
沈少轩身上有治好他的药。
药谷中,与我一起的药奴都死了。
千万种毒药喂下去,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起初,我应是被扔到乱葬岗中的一人。
但我运气不错。
在我奄奄一息时,一对小虫钻进我的嘴里。
那是同心蛊。
沈少轩原也是要死的。
药奴的血对他来说太过猛烈。
他虚弱的身体无法吸收。
我将其中一只同心蛊给了他。
因为他说我们是朋友。
同心蛊为他续了命,让他温和地接受了我的血。
他才能在短短八年中就能痊愈。
而现在,为了谢云谏,我要收回那只蛊了。
-19-
我将满满一碗血推到他面前。
沈少轩了然般点头:「阿姒,乖一些,不要闹了。」
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看着我仔细给自己包扎。
「你从前不会这么讲究的。」
我垂眸没有说话。
谢云谏不喜欢我伤害自己。
留了疤他又要生气了。
他走到我身后,手搭在我肩上。
拇指摩挲着我脖颈上的软肉。
「阿姒,你没从前听话了。」
我避开他的手,认真反驳:「我现在叫安乐。」
他笑得无所谓,眼神落在我唇上:「之前的忤逆我可以原谅你,但你要让我开心起来,你要什么都好。」
我抬眼看他:「当真?」
沈少爷凑在我耳边,声音暧昧:「自然。」
我给的蛊只有主人同意,它才会乖乖走出来。
沈少轩将我拉到怀里,垂头在我脖颈细嗅。
「阿姒,我答应你,虽不能让你入府,却能留你在我身边伺候……」
他话没说完便被我敲晕了。
这三年我看了许多书。
各式各样的都有。
沈少轩要做什么,我自然也知道。
在他眼里我是他予取予求的玩物。
谢云谏教过我,别人再如何轻贱我,自己都不能轻贱自己。
-20-
谢云谏的病不能拖。
我跑死了三匹马,昼夜不停才在七日内赶回了京城。
府里寂静,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沉重哀凄。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双腿发软。
短短一段路,我边走边摔。
谢云谏院子里很多人在忙。
就像我刚开始,他发病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格外压抑。
房内还有低低的啜泣声。
我抖着手,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他的房门。
谢云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屋子里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林叔伏在他床边,泣不成声。
我伸手小心翼翼去探他的鼻息。
很弱,近乎没有。
我让林叔先出去,我有法子救他。
皎洁如月的人躺在床上,再没了往日风采。
大概察觉有人来了,他眼皮动了动,始终没有睁开。
我摸了摸他的眼睛,轻声道:「别怕,安乐来救你了,谢云谏,你会活下去的。」
我将蛊虫捧在他心口处。
同心蛊,只要两个人念头一致,蛊虫才会接受宿主。
当初我给沈少轩时,心里想的是让他活下来。
现在,我亦是如此。
可蛊虫却毫无变化。
-21-
谢云谏没有生志。
我抖着手一遍又一遍祈祷:「谢云谏,求你活下来,求你了。」ŧų₄
可他的脉搏越来越弱,我快摸不到了。
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心口似有一把刀在乱搅。
「谢云谏,活下来好不好。你别生我气了,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你睁开眼再看看我,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想和你做夫妻。」
「谢云谏,你看,我现在竟然这么贪心了。你如果生气就和以前一样训我,好不好?」
纹丝不动的蛊虫竟然动了动触角。
我忙扒开谢云谏的衣领,露出苍白的胸膛。
蛊虫慢慢悠悠地活动着身体。
随着谢云谏胸口的小口子钻了进去。
随着蛊虫不断活动。
谢云谏发乌的经脉在一点点褪色。
我不敢惊动蛊虫。
静静候在一边。
谢云谏身体中的同心蛊是母蛊。
它的苏醒也让我心口的子蛊感到颤动。
微弱的心跳慢慢地复苏。
一下一下地跳动。
直到两颗心跳动的声音完全一致。
谢云谏唇翕动,我过去听。
我听见他说:「安乐……不贪心。」
-22-
痴儿不懂情爱。
在心跳如擂鼓的夜晚,我不断在想。
这究竟是什么病。
直到我看了一出戏。
戏文很俗,我却看得津津有味。
说的是一个小妖爱上书生的故事。
一开始妖还不是妖,只是一只兔子。
书生救了陷阱中的兔子。
将它带回家,当做宠物养。
可兔子日日听书生念书,竟也通了人智。
它化形成一个美人。
在书生遇到危险时,救了他。
人妖殊途,可兔子精竟然想嫁给书生。
想当他的妻子,和他一生一世。
我看着兔子精扮相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
说她一见书生便移不开眼,挪不开魂。
心跳咚咚响,是不是生病了。
土地公才道:「痴儿,你这是生了妄念,爱上了凡人。」
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兔子精。
而书生的脸和谢云谏……
我才知,原来我对他生了妄念。
谢云谏睁开眼见到我时,眸光复杂,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最后开口只问了一句:「你怎回来了?」
他昏迷太久,声音沙哑。
我将自己的妄念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只得意地和他炫耀。
「你小瞧我了,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的字。」
他哑然,视线落在我手腕上:「真傻。」
他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我不作声。
我进府时,谢云谏的生命只剩下两年。
他为所有人都安排了后路。
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谢云谏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那日,天光大好。
他说:「安乐,我没生气。」
一开始我并没有听懂。
直到我陡然想起当初为他种蛊时说的话。
脸突然烫了起来。
心里迎来巨大的惊喜,让我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23-
沈少轩清醒后,衣领大敞,心口隐隐刺痛。
看着空无一人的宅院,下意识有些烦躁。
不过是送出去了几年,怎就生了脾气?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方才自己已经宠幸了她,也松口会让她留在身边。
她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沈少轩摸着心口处的小伤口,不自觉皱眉。
空落落的,总觉得是失去了些什么。
但他也懒得再想。
他快成婚了,娶的是高门贵女。
是他真心想娶的人。
可他掀开盖头时,脑子里又不自觉出现了阿姒的脸。
她呆愣愣的,却在看见他时,黑漆漆的眸子有了光亮。
沈少轩真觉得自己是见了鬼了。
一个药奴也值得他惦记?
对他来说,阿姒和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开心了就哄哄。
不开心就晾着。
反正他是她的主子。
新婚妻子手指不小心被针戳了一下。
流了几滴血。
就娇滴滴地哭个不停。
哭声惹人烦躁。
沈少轩又不自觉想到那双新伤叠旧伤的手腕。
她流了那么多血却没喊过半句疼。
他哄她,吃了糖就不疼,她竟也信了。
真蠢。
沈少轩想着,她下次回来,如果再乖一点,他就让她进府做妾吧。
-24-
我和谢云谏成了亲,当了真正的夫妻。
成婚那日,我一直笑,止不住地开心。
揭开盖头时,谢云谏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我能清晰看见他的欢喜。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寻常夫妻是什么样子。
怎样才能当好妻子。
书上说,要贤惠,要体贴。
可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谢云谏是高悬在天的月亮,我贪心地想要私藏。
不让任何人看见。
谢云谏却摇头:「安乐,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也有妄念。」
他太谦虚了。
他却直直地看着我:「安乐,再过些日子, 我辞官带你到处走走好不好?」
谢云谏是大官,很忙。
从前的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累出来的。
他说:「安乐给了我第二次活命的机会,这条命应当属于她。」
但还没来得及离开京城,我便发现我病了。
嗜睡, 呕吐,毫无征兆地。
我哭着给谢云谏说遗言:「我不能和你一辈子了, 你能不能别娶别人?」
他慌极了,忙答应我, 问我怎么回事。
待我说清楚症状, 他又皱了眉。
直到林叔一语道破:「安乐没病,这是怀孕了。」
谢云谏却呆了。
-25-
他们都说, 女子怀孕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有同心蛊, 生下宝珠时, 没吃多少苦。
谢云谏却是吓坏了。
宝珠是个极可爱的姑娘, 长得像我。
乖巧, 聪明。
她跟着我们去了许多地方。
行至江南时, 我指着湖面的画舫同谢云谏生气。
「当初你说陪我游湖,却房门紧闭。」
我说的是那次他发病的事。
谢云谏自知理亏,只能哄我。
好容易将我哄好了,宝珠不见了。
这下我们都慌了神。
到处去寻她, 却又见到了沈少轩。
他痴痴地看着我:「阿姒?」
说着便将怀里的饴糖递到我手中。
眼神带着讨好:「阿姒,吃糖。」
我惦记宝珠, 转头就走,却被他拽住了衣角。
「阿姒,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宝珠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白嫩的小手指着沈少轩。
「阿娘,他是谁?」
我将宝珠抱在怀里, 小声训斥:「宝珠,别乱跑。」
宝珠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
眼泪酝酿在眼眶, 好不可怜。
我哄她, 晚上带她买花灯, 看喷火, 她才收了那副神情。
沈少轩却激动地抓着我的手,眼眶通红地看着宝珠。
「阿姒,她是我的孩子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被人扯ṭũₘ开了。
谢云谏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嗤笑道:「我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不行。」
沈少轩颓然地看着我们, 想说什么, 却被谢云谏紧紧拦住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和你从未有过什么, 那是你臆想的。」
我没有骗他, 取出同心蛊时,会有短暂的幻想。
我没想到,他的幻想竟如此恶心。
谢云谏却很是不悦,我知他是心疼我。
朝他摇了摇头。
他活不了几年了。
我离开时, 给他留了一碗血。
是他心甘情愿要让出去给他的未婚妻的。
谢云谏从我手中接过宝珠,牵着我的手。
「好了,不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我回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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