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冬

少爷是个断袖,喜好男子。
于是我被大夫人选中,当了少爷房里的书童。
少爷哄我上床时,拉着我的手说此生不会负我。
我傻傻地信了。
直到少爷弱冠之年,大婚的日子。
洞房花烛夜,屋内床榻作响。
我愣愣地在门外替少爷掌了一夜的灯,大雪满头。
听说那位新婚夫人第二年诞下一子,与少爷有八分相似。
只可惜,此生我都未能前去看一眼。

-1-
门外小厮来喊人时,少爷还压在我身上。
听到是夫人来找,我连忙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平息着声音弱弱提醒道:
「少爷,外面有人……」
被中途打断的男人眉间染上一丝不悦,他沉下脸。
「不用管。」
嗓音低哑。
小厮在外等得嘴皮子都快要燎出泡时,房内的事终于安息。
我不敢怠慢,强撑着发软的身子替少爷套上鹤氅。
楚慕生一言不发,专注地盯着我被咬红的侧脸,眉宇间满是餍足。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有些怪异,吞了吞发干的喉咙。
「少爷,何事?」
无答。
少爷并未多言,抬起晶亮修长的手指,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可曾尽兴?」
语调上扬,是明显的调笑。
烛光发出细微的燃烧声,我心里一边嫌弃着少爷不合时宜的玩笑,一边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少爷,阿冬不……」
「少爷!夫人,夫人说是有要事商量!请您……过去呢……」
小厮略带着急的嗓门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浇下,少爷听了眉头染上一丝不耐。
我立马接下话头,转身轻声细语地哄着他。
「少爷快去吧!夫人该等着急了。」
楚慕生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动,隐隐有动怒的趋势。
「阿冬,你可知母亲为何找我?」
我摇摇头,眼睛垂下看着被子上的湿痕,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如何清洗干净。
「阿冬笨,不知。」
「你不知?」
少爷声音淡淡,听不出起伏。
「我怎么听说这府里可是传遍了。」
他冷冷吐出几个字,晦暗的眸色似是想要在我的脸上灼出一个洞。
就在我感觉后背汗意渐起,门口的小厮忍不住提高音量催促。
「少爷!少爷!您还在吗?」
少爷被催烦了,看了我一眼后便皱眉呵斥:「何事如此慌张?!」
小厮着急得像是要哭出来。
「少爷,真是急事!」
再回头时,少爷已经离开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起身整理被弄乱的床褥,随后又在堂前家仆暗含讥讽的眼神中,自顾自地烧水清理身体。
寒冬腊月,枝头挂冰棱。
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在门前偷闲。
「哎,少爷身边的那人是谁?我可好几次见到他与少爷同吃同睡了。」
「莫非是什么武功高手?」
另一个小丫头翻了个白眼,给了她一记脑瓜崩。
「屁!我娘说他是给少爷走后门的!
「你看他那腰细的,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走起路来骚得和个什么一样,我娘说他怕不是狐狸精转世!」
「当真?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
「咋可能?听说近日大夫人在给少爷说亲呢!男人又不能生养,再说了,有钱大户人家想怎么样不就怎么样?小小一个书童而已,谁知道……」
暖房里充斥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怪味。
我听着冷风里带来的窸窣声,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
只好探出半个身子,将前不久开的窗关上。
动静之大,惊走了那两名女仆。
听不见了也好。
我默默地想着,裹紧被少爷扯得不成样子的袄子。
这天寒地冻的,还是吃锅子暖身些。

-2-
可惜锅子刚热上,我还一口没吃就被大夫人派来的管事嬷嬷叫走。
那位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很是客气地将我送到一处偏房。
房屋破败,院子内枯草丛生。
大夫人身披狐裘,手上持一汤婆子闭眼小憩。
见我一脸局促地进来,大夫人眼波流转,保养姣好的脸上勾起一个和善的笑。
「阿冬,近来可好?」
我恭敬地作了个揖。
见大夫人脸色未变,复而又小心跪下,双膝磕在冰冷的地上。
「劳烦大夫人挂念,阿冬这几日一切都好。」
「是吗?」
大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
「你过得倒是好ẗû₈,可苦了我家慕生。」
我将头埋得更低,心里在打鼓。
见我不言,嬷嬷眼里闪过一丝嫌弃,她有眼力见地上前接话。
「哟,夫人可是身体抱恙?」
大夫人轻轻摇头,顺手抚了抚肩头不存在的落灰。
「怎么会,慕生昨日才得皇上赏识,宫里来的赏赐皇恩浩荡,叫我这个做母亲的身上的病气也被冲跑了。」
听着夫人和管事嬷嬷两人一唱一和。
我慢慢蜷缩着冻僵的手指,脑海里回想的是先前那几个小丫鬟的话。
许是那前来请人的小厮怨我拉扯少爷太久,耽误了时辰。
故而告状了。
终于,我试探着开口:
「夫人好福气,少爷天生聪颖,实乃人中龙凤,自得皇上的认可。」
只闻一阵轻笑,夫人又叫了我一声,声音温温柔柔,却像是锁在我脖子上的一条游链。
我颤巍巍地抬起头。
大夫人的眸光落在我因急跑而通红的小脸,轻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轻轻一压,飞快闪过一丝冷淡的嘲弄。
未等夫人开口,我便扯出一个讨好的傻笑。
只那笑容僵在脸上,略微有些滑稽。
「少爷这般优秀,阿冬自是配不上,也从未生出逾越的心思。
「少爷将来成婚那日,阿冬自愿离去。」
看着将儿子逼上歪路的仆人,大夫人眼神闪过一丝狠戾。
但想到什么,她将那股气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掩面笑道:
「你能有这般觉悟,那我便放心了。
「阿冬,你别怪我,慕生向我讨要你时,我的心思可比你现在难受多了。
「告诉夫人,你怨我吗?」
我将身子放得更低了,没注意一截被少爷啃咬得满是红痕的后颈暴露在空气中。
一字一句地翁声道:
「阿冬从未怨过夫人,若不是夫人当年的一口施舍,早就没有现在的阿冬。
「只希望夫人能看在过去的面上,给阿冬一条生路。」
周遭的空气滞了一瞬,不知是哪簇积雪落下,枝丫发出了轻闷的折断声。
我咽下唾沫,屏气凝神,就听见夫人欣慰的喟叹。
「如此便好。
「你既明理,我也便放心了。
「慕生明早须启程去接我远在苏州的亲婆与他表妹,你便在此处歇息。
「也省得再与少爷闹到半夜。」
说完,大夫人幽幽扫了我一眼施施然离开了。
房门短暂的开闭,就透进几股冷风。
我眨了眨眼睛,怔怔看着大夫人离去的背影。
手轻轻抚上有些空瘪的肚子。
昨日少爷自宫里回来便拉着我上了榻。
算起来,我一天都没能吃上饭。
苏州。
听闻苏州多水,想必那位少爷的表妹是个如水般温和的小娘子。
我默默地担忧。
只是不知。
她若是知道自己未来夫君曾有个用以亵玩的书童。
可会怨少爷。

-3-
冬日的时间短。
没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鹅毛大雪在空中沉默地落下,门口的风阴森森地吹进来。
半夜,我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想像以前那样埋进身边人的怀里。
可惜梦醒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喉咙胀痛,布鞋里的双脚冰冷。
睁眼是破败的房梁,屋外的鬼风呼啸而过。
偶有脚步经过,也是匆匆忙忙。
阴暗的角落里,我侧躺在榻上紧紧搂住自己。
许是大夫人的吩咐,我才被人「无意」关在这片荒芜的院子中。
直到少爷回来那日。
锣鼓喧天。
这片院子才终于有人踏足。
柴房的伙计小六壮着胆子推开房门,来到床边一探我的额头,惊呼一声。
「哟,发热了!」
话落,急忙背着我从后院出去找大夫看病。
经过院前时,一向寂静的院子只闻一众女眷欢声笑语,场面热闹,与这寂寥的后院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烧得神志不清,拽着小六的汗衫挣扎醒来,凑近他耳边轻声问:
「小六,你可知前头来了什么人?」
身下人背我的动作一顿,半晌才尴尬地回头。
「阿冬,你就别问了,是……是少爷带着人回来了。」
小六说得含糊。
我愣住了,盯着大好的太阳回神。
半晌默默将头埋在小六背上,声音透过厚重的冬袄有些闷。
「嗯,我知道了,小六,走吧!」
透过那一小方被人打开的石门,我见着少爷皱着眉,执一女子之手下了马车。
那女子生了双含情眸,乌黑剔透,潋滟的眼皮晕着水墨般的绯色。
幽幽望着少爷时,很是专注痴情。
遥遥相望,只见楚慕生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在少爷随意撇向这头时,我的心底隐晦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恰巧大夫人及时出现,遮挡了那道灼人的身影。
恰好小六脚下加快。
将我带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4-
只是普通的风寒,却被小六搞出了不治之症的架势。
我一边感到觉得心酸又好笑,一边倚靠着他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屋子。
自十岁那年被父母卖到楚家做仆人。
我便一直是和相仿年纪的家仆共住一屋。
只不过在少爷下学堂时,意外和少爷对上了眼。
我便被大夫人调到了少爷身边,成了少爷房内的书童。
少爷人不坏,吃穿起居也不挑剔。
我从没想到,人前芝兰玉树的少爷,竟然也会用一块红烧肉将眼馋的我哄上了床。
记得那天少爷破天荒喝了酒,也是像现在这样灰蒙蒙的天气。
我被少爷灌得迷糊不清,被他人哄着脱光了衣裳躺在褥子里。
那时年少不知分寸,我迷迷糊糊地张着嘴巴等着少爷喂我。
却不知唇齿被酒熏得潋滟,落在少爷眼中,是十足的勾引意味。
后来,肉被双眼通红的少爷丢下地。
我眼睁睁看着那块肉滚了一圈,油润的表面沾上了灰。
就在我怔愣之际,少爷热烘烘的身子突然挤进来。
他吻上我的侧脸,嗓音带着几分急切。
「阿冬,你跟了我,可好?」
我那时的回答是如何。
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天少爷掐我腰的手劲很大。
我哭得很大声,以为少爷酒后认错了人。
但还是无济于事。
事后,我浑浑噩噩地被少爷搂着身子亲嘴。
大夫人闯进来时,恶毒的眼神狠狠剜在我身上。
我被那眼里明晃晃的羞辱刺痛回了神。
「慕生,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少爷自背后将我裹进褥子中,嗓音淡淡。
「母亲,既然你不同意,孩儿只好自己争取了。」
「争取什么?」
大夫人痛心疾首,一副恨铁不成钢。
「这陈冬可曾亲口说过心悦于你?」
我身子发疼,泪抽搭搭地流,闻言哑着喉咙说不出话来。
少爷并未理会,只偏头吩咐道:
「寒云,将大夫人请出去。」
角落的黑影倏地出现,大夫人气不过,强行咽下一口气走了。
只那临走前的眼神,表明了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阿冬,你注意点身体。
「近些日子来风寒也能死人的!
「你刚进府里那会儿身子就弱,少爷还叮嘱过我照顾你……」
小六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
见身边人没什么反应,他讪讪地笑了笑。
「那啥,阿冬,我先走了,少爷不允许我进你屋子。」
说完,小六缩着脖子踏进雪里。
我进屋关上门,慢慢脱下身上有些碍事的厚袄。
还没走到床边,就听一道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阿冬,你说,这府里擅自出府该怎么罚?」
昏暗的房屋内,精美屏风的被人拂开。
少爷暗沉的目光犹如饿狼般冒着幽光,正死死地盯着我。
心骤然坠入谷底。
我只知自己要向外跑。
门槛还没摸到,就被少爷拽住了肩膀。
一阵天旋地转,我被甩到床上。
熟悉的侵略感自面前人身上涌出。
不近人情、冰冷残酷。
好似又回到了我们的第一日。
身体开始发僵,少爷不由分说上手扒掉我的底裤。
我颤巍巍地抬手阻止,泪水不经意间滑落。
「不要……」
听闻我的哭声,楚慕生的身体及不可察的僵了一瞬。
他低下头,无力地啃咬着我的嘴角,像是急于找寻一个宣泄口。
「阿冬,为何要与我置气?
「分明是你先招惹于我的。
「为何现在见我与旁人交往,你却没有一丝触动?
「你可曾……」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塌下脊背,指骨青筋暴起。
「你可曾心悦于我?」

-5-
幼时,我的家乡发生了饥荒,同乡人皆南下逃难。
爹饿得双腿浮肿,终日躺在榻上无法行走。
人牙子敲开家门那天,娘忍着泪将蹲在地上捻蚂蚁吃的我拽给那人看。
我那时吃不饱饭,长得瘦瘦小小,头发枯黄。
一双过大的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里,就这么看着娘为了多加十文钱和人牙子争得面红耳赤。
一番讨价还价,换取的银钱也只够爹的买药费。
离家那天,娘跟上来,在我的裤袋里塞了一张烙得发硬的饼。
「阿冬,娘没办法了。
「你去了大户人家还有一条生路,别怪娘。
「下辈子,下辈子你再来找娘。」
同行的孩子都在哭着喊爹喊娘。
我咽下发馋的口水,蹲在马车的角落,缩着身子将那块硬得发疼的饼啃得干干净净。
就连地上的碎屑也慢慢捻起来吃干净了。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一处陌生的大宅后门方才停歇。
浸满油渍的帘子被掀开一道缝,黑暗中骤然的亮光刺得我眼疼。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将头伸进来。
见到我时,他眼神亮了亮,指着我语气不紧不慢。
「你,还有你,就这几个,你们以后便在这后院干些杂活。」
我们几个小孩懵懵懂懂地被人拉下车。
那男人边带着我们往深处走,边厉声嘱咐道:
「注意点,可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要是真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别怪刘某不近人情,仔细点你们的皮!」
一番教训后,他将其余几人分配到各个院子。
只有我单独留下,被单独叫进了一处柴房。
「你过来。」
刘管事招招手,语气是诡异的和善。
我呆呆地跟在他后头,门一关便被人急不可耐地扑倒。
昏暗的屋子内,肥胖的男人在我身上蠕动,腥臭的气味擦过我的脖颈。
「好孩子,可是等不及了?
「方才这眼神,我见了很是可怜,这小脸瘦的。」
我拼命挣扎,被这架势吓破了胆,情急间叫了一声。
刘管事有样学样,也怪叫了一声。
他咧出满是烂牙的嘴,急哄哄地拽着我的手向他身子底下探,那里已然探起一个头。
「阿冬乖些,刘叔很快,是不是想吃肉?」
他说着就要向我的屁股摸去。
「不要,滚开!」
我拼命挣扎,用力拽着面前人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叫他痛得松开手。
刘管事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狠狠「啐」了一口:「不识好歹的东西,叫我抓住,定要玩得你腿都合不拢!」
我一个字也没听。
头也不回地就向外跑,直到撞上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闹得一片人仰马翻,
那人群中的少年郎身着华丽锦袍,头戴金冠,脚踏云锦靴。
狭长的桃花眼扫来时,温润无声。
我一时看呆了,喉间铁锈味弥漫。
不是欣赏。
而是更深的恐惧。
可能楚慕生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和那刘管事别无二致。
抛去一开始被冲撞的恼怒,便只剩下浓厚的兴趣。
那少年眉眼疏朗,上下打量着我,惊奇地扬起半边眉。
「你是何人?」
后方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少爷,让你见笑了,都怪我,让着新来的小蹄子跑走了。
「我这就带他下去……」
刘管事喘着ṭŭ²气追上来,见面前这副场景,也有些捉摸不定,只好蜷着身子小心试探着少爷的态度。
我当即心下一凉,知道若是自己真的被带走,只会是死路一条。
我白着小脸,咬咬牙就要跪倒在地。
却被一双手止住了动作。
少爷猛地将我拉近,眼底兴趣盎然。
在众人不安的视线中,他露出一抹森然的笑。
轻飘飘扔下一句:
ťùₐ「我看上了,寒云,带走。」
前方是吃人的刘管事。
后头是阴晴不定的楚家大少。
我慎之又慎,却选了一条最为凶险的路。

-6-
架在上方的少年久久等不到回答,眼里的汹涌渐渐平息。
我嘴唇微动,泪水便糊了满面。
我不曾,也不敢心悦于人。
少爷人高马大,却会在我为情事激烈而哭得喘不上气时亲我、吻我。
我见一只猫崽子可怜,想碰又不敢上手。
少爷看得心口发软,却依旧绷着一张臭脸,佯装烦躁伸手替我举起猫上药。
可野猫终究是只野猫,去年冬天便因淘气死在了外面。
书童终究也只是个书童。
那夜过后,府里传出我爬床的谣言。
大夫人听后脸色变了又变,命人将我扒光吊在房梁。
三天三夜,我滴水未进,嘴唇干得渗血。
我烧得神志不清,被放下来时手脚青紫不堪。
可少爷外出打猎归来,我又被大夫人好言好语地劝着喝药。
少爷见我嘴唇紧闭,沉了脸便将药碗接过。
苦涩的药入口,却未能消解心头的辛酸。
自此我便明白。
自己只是个供人赏玩的玩意儿。
他对我的喜爱,不过是身体的食髓知味。
看着少爷愈加阴沉的脸色,我缓慢地摇头,好叫他看清自己的动作。
「阿冬照顾少爷这些年来,只有主仆本分,从未奢想过其他。
「今后少爷若是遇上良人,阿冬只求少爷能高抬贵手,放阿冬一条路走。」
楚慕生眼眸一震,不安在这「放离」的声中轰然倒塌。
他看着阿冬的乌黑的眼睛,那里面不含一丝对自己的情欲。
「放了你,你要去哪儿?」
楚慕生喃喃,浓眉蹙起,心口被无名火烧得无处可泄。
为了阿冬,他和母亲据理力争。
只要和那苏州表妹成了亲,母亲便同意他自行设府,他再不会受其掌控。
届时他会将阿冬一并带走。
明面上的妻子只是一个噱头,他不会碰她分毫。
但阿冬不知好歹,口口声声说着要离他而去。
成婚的消息是他有意和母亲提及的,阿冬知晓后却不见半点波澜。
他乃楚家大少,生下来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此刻他袒露真心,竟叫一个暖床的玩意儿看了笑话。
他看着身下人皱起的苦脸。
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出彩的地方,不过是眼角泛红,故意招人可怜。
只是在床上听话些,从不曾拒绝他的索取。
可他楚慕生,要什么人没有!
他被自己的想法怄得胸口发疼,口不择言。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这样费心?
「要不是我,你早被那管事玩残了、玩坏了!
「我不会放你离开。
「你一贯老实听话。
「我与那苏州小姐成婚之日,便由你来守夜。」
说完,楚慕生再也压不住火气,他克制住翻涌的情绪,转身大步离开。
我许久才听清少爷话里的意思。
幼时总被惊醒的噩梦。
梦里被刘管事得逞后的残肢破体。
原来只是人刻意为之的后果。

-7-
那年冬,我因说错了话,被少爷冷落。
府里的人见风使舵,一个个上赶着落井下石。
就连小六见着我,也只是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匆匆离开。
我搬出了少爷的房间,回到了家仆住的大通房。
原先几人嫌我占了位置,其中一人更是夸张地捏着鼻子。
「哎哟,你可闻到什么臭味?」
「什么臭味,阿武,是不是你又没洗脚上床!」
「可别冤枉我,我特意洗了脚的!」
「你们几个难道没闻到?」
带头的那人转身看着我讥笑道:
「是屁股烂了的臭味啊!」
说罢,他便哈哈大笑,其余几人对视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我装作没听见,坐在最里边的床铺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唯有两件,一件换洗的布衫,一件厚厚的冬裤。
夜间鼾声如雷,我睡不习惯,缩在角落里闭眼休息。
身上盖着的是自己的衣裳,脚趾头冻得冰凉。
突然间,一人摸黑靠近蹲在我身前。
「阿冬,我知道你没睡。
「那……那个,我现在难受得厉害,你、你能不能让我摸摸?下个月发了工钱……我再给你。」
那人说着便要上手探我的脚。
是伙房里的洗菜工,阿武。
我心下一颤,生怕他引来动静,及时咽下冲出口的惊呼,故作凶狠。
「滚回去!」
在少爷身边这几年,我耳濡目染,将少爷的威风学了三分。
果不其然,阿武被我唬住了。
似是丢了脸面,他「呸」了一声,便愤愤猫着腰走了。
我一刻都不敢松懈,就这么干瞪着眼直至天明。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
因为三月后,少爷弱冠之年。
他与那苏婉成婚的消息传来。

-8-
数十里的红妆,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
涌动的人群比肩接踵,一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浩荡的婚礼。
高堂之上。
楚慕生一袭红袍,面上带笑,执一女子之手踏入铺满红裳的殿堂。
那女子头戴凤凰步摇,纵使盖头掩面,依旧可窥见其绝色容颜。
大夫人早早便坐在堂上,见新人进堂时扯出帕子擦着眼角。
周遭人窃窃私语,落在新人身上的眼神是止不住的艳羡。
「这女子命可真好,传闻这楚家大少洁身自好,院后无人,这嫁过去了也只有享福的命了。」
「我倒是听闻那楚少爷可是有个陪在身边的书童……」
「好了好了,别说了,这大喜的日子,提那不相关的人干啥?」
「待会儿咱俩往前走走,指不定还能抢着些喜钱呢!」
我被满堂的人群堵在屋外。
人来人往,不知谁又推搡了我一掌。
看不清里边的情形,只有喜嬷嬷愈发尖细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拜天地!苍天为凭地为证!」
「二拜高堂!终生不忘养育之恩!」
「夫妻对拜!偕老白头万事顺!」
她扯着嗓子喊。
「礼成!送入洞房!」
众宾客皆欢饮享乐,手持酒杯等候着祝福新人。
我慢慢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去往无人问津的后院。
一个没细看,我便踩空了路。
跟了我一路的寒云终于现身。
他踌躇不已。
「阿冬,少爷叫你去他院子里守夜。」
我将垂落在耳边的发丝撩至耳后,闻言轻轻答道:
「嗯,我知晓了,劳烦您跑一趟。」

-9-
少爷成亲那晚,天降大雪。
院子下,我前年栽种的一棵桂花苗没能熬过去,被厚雪压弯了枝头。
宾客早已散去。
这偌大的公府,只有灯笼照亮的地方能瞧得真切。
廊下空无一人,洞房花烛夜,只闻房内床榻作响。
我静静立在这一小方天地,雪落了满头。
良久,帐内传来少爷嘶哑的声音。
「来人,备水。」
我悄悄立于房柱后,看着小厮提着热水进进出出。
脚边洒落几滴水珠。
我怔怔地望去。
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
原来我也有情。
只是未开口,不明说。

-10-
夜深人静。
大通房内只闻鼾声一片。
我站在门口拍掉身上的雪,没有进去,只探头看了一眼。
布鞋已经被地上融化的雪水打湿,寒意自脚底涌上,将我冻得浑身发疼。
偶有草间乍起的响动,听声像是雪落的声音。
我遥遥看去,又像是枝头被冻僵的鸟儿。
傻鸟儿。
不是,是傻阿冬。
你还说那鸟笨。
你若是聪慧些,也不会傻傻信了ṱṻ₄少爷的话。
这世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如此不同,会惹得那剑眉星目的楚少爷将你娶进门?
今晚可知道了吧?
人家可看不上你那点肉呢!
我看着那鸟发硬的尸体,眼角竟也觉出几分湿润。
我要走,便要走得彻底。
这天下之大。
唯有生死能将人隔开。

-11-
天还未大亮。
一人通的小道上,模模糊糊可见一高大身影。
再仔细一瞧,原是上茅厕解手回来的阿武。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哈欠连天,打算回屋继续补个觉。
因着少爷大婚的缘故。
即便是一向严苛的大夫人也止不住欢喜。
给他们这些后厨杂役的仆人放了一天假。
阿武摸着昨夜兜里得到的赏钱,沉甸甸的。
是他半年的俸禄。
他边走,边想着这钱的用处。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孤家寡人一个,外头也没有姘头相好之类的。
只有一点,他好赌。
沾了少爷新婚的喜气,今晚他怎么着也得血赚一笔。
雪融在地上,烂在泥里。
阿武注意着脚上,没发觉自个儿和人撞上了。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撞老子——」
他抬头,撞进一双湿润的眼眸。
就着身后昏暗的竹林,那双眼睛像是被雨水洗涤过的翡翠,勾的他心痒痒。
阿武口干舌燥,被那湿漉漉的眼神盯着,才释放过的膀胱此刻又紧了起来。
我观察着阿武的反应,见他盯着我的面孔有些愣怔,心下有了定夺。
「阿武,你上次说的话可还作数?」
阿武闻言呼吸骤然重了一瞬,他僵硬垂眸,再看来时,眼底的墨色翻涌。
「你,你当真?」
「嗯。」
我轻声回答。
「往后余生,我只想求个清静。
「劳烦你做完之后,配合我演出戏。」
阿武沉默许久,遂粗手粗气将我拉到柴房。
门关上时。
我被男人压在草垛上。
敞开的衣襟下,是雪一样白的皮肉。
阿武绷紧了下颌靠近。
我偏过头去,没有拒绝。

-12-
「柴房走水了!」
「快来人啊!快,快来人救火——」
烧有地龙的暖房内,楚慕生自榻上幽幽转醒,枕边竟无一人。
他听着外头小厮惊喊的高呼声。
判断出是府里南房的柴房,
那里堆放的都是过冬的柴火,天干物燥,走水也是常有的事。
但不知为何,楚慕生总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他把这些归咎于阿冬头上。
都怪阿冬。
那个向来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冲他傻乎乎笑的阿冬。
楚慕生拿起一旁的鹤氅自顾自披上,没了那人在一旁伺候,倒有些不习惯。
屋外的动静愈发大了。
他听得额头直跳,只好耐着性子走到门口,极快地抓住一人询问。
「吵吵闹闹又是何事?」
「不过是走水了而已,反倒这般大呼小叫。要是叫母亲知道了,你们几个可别想着逃……」
「少爷!」
那小厮一见是少爷问话,立马汗如雨下。
他是府里新来的,早年父母双亡,人也瘦得像条猴。
昨儿和阿冬一起守夜。
本来这小厮还担心自己会被那传闻中尖酸刻薄的阿冬拿乔。
可到头来,反倒人家看他瘦得可怜,给他塞了一块喜糖!
京城上好的糖块,他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尝呢。
他看了看四周,凑近人家跟前低声问:「阿冬,你不吃?」
阿冬摇摇头,被他的模样逗出了笑。
也有样学样,小声说:「嗯,我不吃。」
那糖是真甜啊!他被甜得迷了眼。
却也没错过那阿冬脸上的落寞。
紧绷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
小厮顾不上什么礼节,被火熏得发黑的脸上落下两行泪来。
「是——是阿冬啊!」
「阿冬被人关在柴房,那柴房被人锁了,打不开!」
「我们几个来回泼水,那火太大了,救不过来啊!」
天光大亮,小厮看着少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周遭的气息灰败无光,像是叫人抽去了骨梁。
但这怎么可能呢?
小厮颤巍巍将泪吞进肚子里,望着少爷波澜不惊的面色,竟也生出几分恨意来。
阿冬,你ẗųₑ可瞧见?
你的真心喂了狗!
他一边替阿冬不值,一边不打算再与少爷继续纠缠下去。
救火,抢时间的命啊!
可他还没动一步,就ţũ̂ⁿ见少爷骤然一动,转身便朝那浓烟滚滚的柴房跑去。
但这火光漫天,还能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与此同时,一辆破败的马车幽幽行驶在隐蔽的小道上。
轱辘的车辙转动, 泥地上便只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前方出城送货的老汉赶着车,抽空打量看了我一眼,问道:「有好久没离开京城回乡看望父母了吧?现在哎, 这世道, 人人都难啊!」
我笑着应下, 没告诉他我早已没了父母。
「嗯, 就是回家看望父母的。」
「好Ťű₃些年没回去了,我心里……我心里也想得紧呢!」
老汉见自己的话被人听进, 很是兴奋,当即便要拉着我继续闲聊。
我悄然掀起帘子一角,像是那年来楚家一样, 任由明亮的光照进这一片昏暗。
后方是愈行愈远的京城, 路口一个拐角处,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
我怔怔回头, 露出一张神色清明的小脸。
认真应着那老汉的话。
「嗯, 今后便不会再来京城了。」

-13-
来年春, 大雪终于消融。
彼时, 我正忙着采买布置新家需要的东西。
手里的钱还是阿武借于我的。
记忆回到柴房那日。
我紧闭双眼, 睫毛止不住地扑颤。
阿武突然停下动作,羞恼地替我穿上散开的衣物。
「娘的!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
「拿着!」
他从腰里解下一布袋银钱。
「不就是想走吗?我帮你!」
阿武恶狠狠地说道, 在我睁眼时却又狼狈偏过头去。
「但我是有条件的,你要离开也只能去我说的地方, 你就在那里给老子等着,替我照顾我爹娘。」
「五年, 五年后我就会回来。倒时随你爱去哪儿去哪, 听懂了吗?」
说不紧张是假的,阿武嗓门天生就大, 突如其来的变卦更是将我吓得呆住了。
但事出有急, 我也只好听他所言。
我走后,阿武扔了几根猪大骨进去,点燃了那间柴房。
等我到了他说的地方, 才发觉他又骗了我。
阿武哪里来的爹娘。
他比我还惨些, 自小便是孤儿。
但我承他的恩情, 便要遵守诺言。
第二月, 我学着当地的老农在自家后院开垦出一片小菜园。
草长莺飞的三月, 村里的小孩渐渐接受了我这个「外人」,天气好时会叫我一起去放风筝。
四月, 我在湖边小憩时收到阿武的来信,内层被人密密匝匝地缝上一小圈。
我费力拆开,竟是白花花的银钱。
信中, 他对我一番威胁, 话里话外都是要我安分等他的意思。
不然,
他就,他就……
后边的字被墨水糊得看不清,我哑然失笑, 不知五大三粗的阿武是何时学会写信的。
信的最后, 阿武提到了楚慕生的情况。
我一愣,垂眸掩面。
只看到那位新婚夫人第二年诞下一子ƭű̂ₗ,与他有八分相似。
我放下信纸, 抬头看着指间乍泄的春光,一片暖意。
可惜啊!
此生。
此生,我都未能前去看一眼。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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