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珠记

我是寒家家主的童养媳,自幼在他身边长大。
寒山君风流倜傥,宠我如孩童一般。
我盼着嫁他,后来他却要为我择婿另嫁。
我不肯,负气跑到他房中,躲在了床底下。
然后我惊惧地发现,我自幼爱慕的男人,不仅是女儿身,还可能是个死人。

-1-
我自幼爱慕寒山君。
七岁时阿爹将我送到寒府,病榻之上的高公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寒家,成为他的孙子寒山玉的童养媳?
那年寒山玉十五岁。
岭南道的冬天本就不算冷,屋内还烧着地龙,我同阿爹热出一身汗来,脸儿红扑,面前的少年却穿了件雪狐镶边的团寿纹氅衣。
他长得实在好看,青丝如黛,肤色极白,还有一双淡雅如雾的眼睛。
那双眼睛笼罩着清冷的光华,望向我时,褐色瞳仁似一泓幽深的泉水,静寂且了无波澜。
人对好看的东西向来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我阿爹一贯叫我「傻宝儿」。
我阿爹叫胡大,我名胡阿宝,七岁之前,我与他相依为命,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
朱崖海一带渔民很多,我们是身份最低贱的疍民。
疍民以船为家,祖辈生活在舟船上,是不允许识字和上岸陆居的。
所以我们漂泊于水中,捕晒鱼虾,耕海采珠。
族人们大都很穷,身上的衣服总是补丁一层又一层,常年的日晒风吹,使得大家的皮肤又皲又黑。
正因如此,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直接瞪大眼睛,惊呆住了。
岭南道的渔民除却打渔,主要靠采珠为生。
我阿爹便是采珠人。
他曾对我说,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珰珠光彩夺目,边缘似是镶了道金光,于暗室之中可代膏烛,是稀世之宝。
我没有见过珰珠,阿爹也只是听闻,他六岁凫水,做了一辈子的采珠人,采到过的最值钱的珠子,是磥砢珠。
磥砢珠在我们眼中,已经是顶好的珠子了。
但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傻乎乎地想,便是那稀世之宝的珠子,想来也不及他半分好看。
寒家在岭南道权势极大,他们祖上是羌族寒氏部人,归附李唐之后,其中一脉封邑在此。
高公又称寒高公,是现如今寒家的家主,在此地德高望重,备受尊敬。
我不知阿爹是如何认识他的,但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他一个七尺汉子,见到高公之后,扑通跪在了他面前,痛哭流涕,半天都没抬起头来。
那病榻之上的老人,白发苍然,面容枯槁。
他瞧了阿爹好半晌,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哆嗦着指他,声音喃喃:「你啊,是你啊……」
阿爹泣不成声,高公竟也落下泪来。
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寒家,成为他孙子寒山玉的童养媳。
这事儿哪里需要一个七岁的孩童作答,阿爹带我来寒家时,早就帮我收拾了包袱。
他压根没打算带我回去。
他独自回朱崖海时,我追到了巷子外,一遍又一遍地问:「阿爹,阿爹,你不带我回去,下水采珠的时候,谁在船上守绳?
「阿爹,阿爹,你酒喝多的时候睡在舱外,谁扯褥子给你盖?
「阿爹,阿爹,你一个人看星星的时候,没闺女陪着,能习惯?」
我阿爹一下子就泪崩了,他转身蹲下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大手扣着我的脑袋,用络腮胡轻刮我的脸。
我痒得直笑,对他道:「阿爹,晚上听不到你打呼,我睡不着。」
「宝儿,我的傻宝儿,给阿爹时间好不好,相信我,阿爹一定能将你换回来,带你回朱崖海。」
「好,我在这里等你。」我伸出两只小手捧他的脸,认真地看他:「阿爹早点来。」
朱崖海的疍民无人不知,胡大家的闺女最听话了,乖得有点傻。
我还特意又叮嘱他:「阿爹下水采珠时,不要一个人,要找人在船上守绳。」
阿爹点头,又抱紧了我,止不住哽咽,他应是不愿让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最后转身离开的时候,没再回头。
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转身的时候,看到寒府后门的樟树下,站着那身穿雪狐氅衣的少年。
冬日萧索,他霞姿月韵于这尘世间,抬头朝我望来,似一尊眉眼冷清的玉菩萨,神色淡然——
「去追他吧,寒家无人拦你。」他道。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阿爹不会带我走的。」
「你是小孩,哭一哭,闹一闹,他又能待你如何?」
「我哭不出来,阿爹说过小孩应该听大人的话,他既说了会来接我,我便等着。」
寒山玉蹙了下眉,他勾起纤薄嘴角,似是笑了一声,接着又微不可闻地轻叹,转身离开了。
我就这样留在了寒家。
他们分给我一处居苑,名涛澜馆。
涛澜馆燃着熏香,烟气稀微,馥郁甘甜。
室内屏风是紫檀木,架子床是沉香木,上面铺了锦衾,帷幔亦是绫罗绸缎。
我身边有一仆妇,名叫阿莘。
阿莘胖胖的,是个手脚利落的妇人,她唤我「宝儿小姐」,待我很是恭敬。
她把我那些带补丁的衣服全收了,用香喷喷的澡豆给我洗澡,洗完再抹一层膏。
那香膏很名贵,阿莘说掺了珍珠粉,长期涂抹能使我黢黑的小脸变白。
每日辰时,朝食后,她会带我去见高公,隔着那座金漆雕镂的象牙插屏,给他老人家磕头问安。
这是大户人家的礼节。
寒山玉有次也在,透过屏风间隙,我看到那少年身着织锦袍,换了件如意云纹的狐肷氅衣,伫立于室内,如明珠生辉。
他好像真的怕冷,无论屋内地龙烧得多热,他总是穿得很厚,玉琢似的脸上,白得干净。
他有不符于年龄的沉稳,同高公回话时,声音永远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后来听阿莘说起,寒家子嗣单薄,高公膝下的儿子除却一个养子寒四爷,其余的都早早不在了,寒山玉是高公唯一的孙子,寒家未来的家主。
正因如此,他肩负重任,在祖父严厉的教养下,养成了少年老成的性子。
高公病重时,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承担起家主之责了。
那日隔着插屏,我听到他对高公回禀,岭南道邕州节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娶妻,他遣人送了一斛珠做贺礼。
高公病中的咳嗽声适时传来,他不悦道:「岭南道两州节度使,各有兵权,常江一向与我们熟谙,他们家的喜事,你该亲自去。」
「祖父莫忘,寒家与常家有旧时婚约,常鹤霄幼年曾住府上,正因其与姐姐熟谙,孙儿认为不宜前去。」
寒山玉声色淡淡,隔了很久,高公又是一阵无力的咳嗽声,他断断续续道:「孩儿,你做得对,是我糊涂了,祖父真是老糊涂了……」
高公很快歇下,寒山玉离开时,看到了插屏外跪着的我,脚步顿了顿。
七岁孩童,与他四目相对,眼神澄净。
他蹲在了我面前,冷不丁地伸出手来,揪了揪阿莘帮我梳的小圆子发髻。
然后他笑了一声:「洗干净了,倒是可爱。」
我和阿爹来寒家那日,顶着一头怎么梳都乱糟糟的头发,以及怎么洗都脏兮兮的脸,穿着自认为很干净实际却很邋遢的补丁衣服,殊不知在他们眼中有多砢碜。
阿莘当真是好手艺,她三两下就能把我的头发收拾得整齐服帖,还会用鹿脂刮干净我脸上的污垢。
寒山玉生了一双冷清的眼睛,我从不知这双眼睛因心情愉悦而漾起的笑意,是这般惊艳。
那日我傻傻地看着他,他饶有兴致地揪了揪我的小圆子发髻,好心道:「小黑炭,午后再来,他那会儿应该醒着,你可以讲朱崖海渔民的故事给他听。」

-2-
高公当真是糊涂了。
分明是他让我留在寒家做童养媳,可他好像转念就把我忘了。
他身子已经大不好,阿莘带我去给他磕头问安,每次都是隔着插屏,由一佝偻老仆出面,朝我们道:「老爷歇下了,先回吧。」
是以我来到寒家十日,每天只隔着屏风磕头,还未正式拜见过他。
直到这日午后,按照寒山玉所说,我前去拜见,他果然醒着。
病榻之上,那老人瘦得愈发厉害。
我乖乖地磕头,稚声唤他阿公。
他睁着浑浊的眼睛,瞧了我好半晌。
一旁的老仆提醒:「是胡大家的闺女,就是那个疍民,朱崖海的疍民,前些日子过来请罪,把闺女留下了,您说让这孩子做公子的童养媳。」
高公这才想起我来。
我在他面前原是有些不安的,因为听说他是个严厉之人,还因为我阿爹的缘故,我总觉他应该不会喜欢我。
可是很意外,他很祥和,对我这个七岁孩童态度可亲。
如寒山玉所说,他对朱崖海渔民的事情很感兴趣,让我坐在凳子上,同他说说。
我老老实实地坐下,跟他讲疍民如何织网捕鱼,如何下海采珠。
他问我道:「你们可能吃得上粥饭?」
我点头:「能,我们每天都吃得上粥饭,稻米可香。」
高公欣慰地点头,又问我:「下海采珠,你们可穿防护衣?」
我摇头:「阿公,熟牛皮太贵,我们买不起。」
「太贵,买不起……」
高公重复了这几个字,声音怏怏,枯槁的面上有难过之意。
他咳了一阵,同我讲,采珠是很危险的活计,海里有大鱼ẗúₖ、蛟龟、海怪,若被它们所触,采珠人会溃腹折肢而亡,往往船上之人看到水面有浮上来的一缕血时,人已经死在了底下。
拉上来也是残肢断臂。
而熟牛皮的防护衣,可抵挡水母海蛇的伤害。
疍民以采珠为生,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听出了高公的痛惜,我安慰道:「阿公放心,族人们已经不去很深的地方采珠了,大家下水都很小心。」
高公叹息一声,隔了一会儿,又问起我阿爹来。
我说阿爹水性很好,是很厉害的采珠人,就是有一点不好,他采珠时总是一个人,不喜欢找同伴。
高公问为什么?
我道:「听人说我阿娘活着的时候也会采珠,她会和阿爹一起下水,与族人们结伴,但她后来生我时难产,自她去后,阿爹变得不爱与人往来,都是独自下水。」
说到此处,高公不知为何神色变了变,有些怔神。
我又道:「不要紧,阿爹下水时,我会在船上守绳。」
他闻言笑了:「即便他晃动绳索,你一孩童,如何能拉他上来?」
「我阿爹做了个木轱辘,可以用脚蹬,我年龄虽小,力气却不小,而且我声音很大,会扯着嗓子喊人。」
我认真地看着高公,他点头道:「好孩子,你和你阿爹,都很聪明。」
随后几日,午饭后我都会去看高公,若他醒着,还算有些精神,那老仆会让我进去说会话。
我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继续讲疍民捕鱼采珠的事。
高公听得认真,时而欣慰地笑,时而又皱眉叹息。
后来没什么可讲的了,我又说起朱崖海一带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说。
相传海底以南五百里的礁石下,有一片很深的珠池。
那里面有很多奇珍异宝和价值连城的珠子。
但是没有采珠人敢去,因为珠池很深很可怕,底下生活着一种叫海和尚的海怪。
海和尚人首鳖身,模样像是红眼僧人在身上背了龟壳,其生性凶残,力大无穷,喜食人。
莫说是底下那片珠池,便是采珠船远远看到那片海域,都要绕开那危险之地。
但凡碰到海和尚,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除了海和尚,朱崖海还流传着赤珠的传说。
说到赤珠,高公突然又咳了起来,那佝偻老仆忙上前服侍,喂了好些水。
稍稍平息,他沙哑着嗓子问我:「你阿爹跟你提起过赤珠?」
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因为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在他的注视下,我还是老实地回答:「提过,珍珠有八品,珰珠,青珠,滑珠,磥砢珠,官雨珠,税珠,葱符珠,稗珠,除这八品之外,还有一种赤珠,赤珠又叫血珠,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海和尚所在的珠池底下就有,但是没人能采到。
「阿爹说那只是朱崖海的传说,整个岭南道的人都知道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赤珠,也不可能有赤珠,他说不必当真。」
岭南道人尽皆知的传说,如高公这般定然也是知晓的,我以为只是闲谈,却不料他闻言又咳了起来,这回竟吐出一口血。
屋内仆人顿时紧张,佝偻老仆让人立刻唤大夫,所有人都忙成一团。
我被这场景吓到了,呆傻傻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高公在病榻之上,眼睛仍看着我,他半张着嘴,气若游丝道:「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哀呼于天天不闻……你阿爹,该罚。」
我知道他念的那首词,整个岭南道的人都知道。
朱崖海的三岁孩童从小会唱——
媚川都,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生灵十万化鱼鳖,裸形入水寻珠玑。
人尽皆知,风平浪静的岭南道,在南朝曾被中宗之子设立了多个媚川。
那皇帝昏庸无道,横征暴敛,逼疍民及海边渔民为士兵,让他们泅水采珠。
媚川军士监管珠民下海,在他们脚腕绑上石头,扔到几百尺深的海底捞珠蚌。
海有大鱼,潜水太深,致使珠民饱受其苦,每日丧命者不计其数,动辄窒息淹死。
然为了满足皇帝的穷奢极欲,以及对传说中赤珠的搜寻,监管军士对珠民刀斧相加,但凡有人没有取到珠贝就晃绳上船,会当场被砍杀。
媚川溺死的珠民不计其数,被砍死的珠民也不计其数,严寒冬天,因采珠低温冻死的珠民动辄几千。
不堪暴政的珠民反抗,会落了个斩首的下场,连累整个村庄。
积血为化海水丹,万落千村半已残……这是岭南道曾经的噩梦,惨如人间地狱。
官府大肆征贡,如寒家这般的当地显贵,那时亦要上供珍珠交税。
媚川的设立,直到南朝覆灭,死了数十万珠民。
时至今日,媚川已废,岭南道的珠民虽然仍须用珍珠缴纳朝廷的税收,但日子已然好过很多。
这便要感念寒家祖上了。
许是南朝媚川的设立,触目惊心,对寒家祖上震撼太大,寒家自此开始在岭南道扩充势力,不再只是一般的显贵人家。
他们涉及地方官场,操弄养兵,以《珠患状》呈京中诸王公,承诺定额采珠上供,献上品质最好的珍珠,终使朝廷珠场解散,还了珠民自由。
后来的寒家,便是拥兵的两州节度使,见了高公也要礼让几分。
媚川都的设立早就成了过去,而岭南道的渔民皆知,寒家尽全力地守护过他们。

-3-
高公吐血当日,人就不行了。
晚些时候大夫们在屋内诊治,屋外乌泱泱跪了一群人,哭声不止。
我亦在其中,同阿莘跪在一处。
直到房门打开,寒山玉仪态秀颀,目光朝我望来,一片平静。
「阿宝,你进来。」
我不知高公弥留之际,为何想要见我。
屋内只有我和寒山玉。
高公朝我伸出手来,我跪着上前,用两只小手紧握住他干枯的手,惶然道:「阿公……」
他嘴里喃喃,我听得真切,说的是「稚子何辜」。
「孩子,留在寒家,守着寒山玉,你欠寒家的,要还啊……」
他说完这些,已然撑不住了,但仍不愿闭眼,目光涣散着看向寒山玉,翕动嘴唇。
寒山玉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低笑了一声:「祖父放心,孙儿在,寒家便在,岭南道绝不设朝廷珠场。」
病榻上的老人,似是应该满意了,他眼角有泪滑落,拼尽最后一口气,又颤巍巍朝他伸出手来。
寒山玉一怔,他蹙眉上前,终是握住了他的手。
「我原谅您了,您安心去吧。」
隆冬,岭南道下了一场雪。
寒山玉成为寒家新的家主,人称寒山君。
那年我七岁,还不知道高公的过世,对寒家和岭南道来说意味着什么。
寒山玉所需面对的局势,有多复杂。
我只知道,他一身狐肷氅衣,在苍茫大雪之中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他站在院中,眉眼清冷且坚定,从无畏惧。
那时我看着他,突然想着要撑起一把伞来,为他遮挡漫天风雪。
可我太小了,即便有伞,也撑不过他的头顶。
于是我看着他发间落雪,看着他身边那低垂着眼睫的少女,在一旁默默撑起油纸伞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嘉娘。
她是个哑巴,同寒山玉一般大,是他的贴身侍女。
高公出殡那日,我还第一次见到了寒铮。
寒家的四爷,高公养子。
我原以为,他年纪应该很大,却没想到那么年轻。
寒铮率领一队人马从京中回来的时候,高公的棺椁已经抬出了门,送葬队伍正走在街上,百姓沿街跪拜,失声痛哭。
那身着银甲的男子,生得剑眉星目,鼻梁挺拔。
他当街下马,脱甲衣,裹孝服,对着棺材猛磕头,痛哭道:「父亲!我来迟了!」
大雪纷飞,我看到寒山玉朝他揖礼,道了句:「四叔节哀。」
那一年,高公已逝。
我被遗忘在了寒家,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孩。
寒山玉所在的宗正堂,守卫森严,又与涛澜馆相隔甚远,身为家主他总是很忙,早将我抛之脑后了。
寒家在岭南道有大小珠场几百处,他们不仅有自己的采珠队伍,还管着朱崖海一带所有的渔村和珠民。
是以寒铮送贡品上京,回来后又匆匆离府。
阿莘说寒府的规矩很严,让我不要离开涛澜馆。
她是个话不多的人,也知道我很闷,让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给我。
于是她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起初的兴致过后,我开始日日趴在窗台,看庭院里的花谢了又开。
一年后,我也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了。
我想家了,想我阿爹。
他一直没来接我,我盼着见到他,问他还能不能带我回朱崖海。
我还想问他,我们究竟欠了寒家什么?
我想念家中的那艘破船,想念朱崖海的风,我的族人,和无边无际的海。
我同阿爹出海采珠的时候,船在浪上起伏,海风呼啸着将我的头发和衣裳吹起。
我们衣衫褴褛,皮肤黝黑,日子过得辛苦,但站在船上乘风破浪,自由自在。
等啊盼啊,我八岁了,掺了珍珠粉的香膏抹完好几罐,阿爹还是没有来。
我后来不想日日趴在窗台了,问阿莘能不能去涛澜馆外的仪门旁坐着。
大概是我向来乖巧,阿莘叮嘱了句不要乱跑,然后同意了。
于是闲暇时,我开始托腮坐在仪门旁的走道,期盼有一天能看到阿爹的身影。
二月仲春,杏树开了花,我依旧没有等到阿爹。
但是我等来了寒铮。
时隔一年再次归家的寒四爷,无意中路过走道,看到了坐在仪门旁的我。
身形高大的男人,仍是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他脚步低锵着朝我走来时,手中还握着一把剑。
春日暖阳从他肩头透过,他笑容晃眼:「哪里来的小孩,你叫什么?」
我看着他,老实回答:「胡阿宝。」
寒铮的笑凝结在嘴角,他问我道:「你爹叫什么?」
「胡大。」
话说出口,我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他面色一沉,二话不说将我从地上拎起,挟在胳膊下,转身就走。
「阿莘!阿莘!」
我整个人被他横着,头朝着涛澜馆的方向喊。
果然,未等他走远,阿莘追了上来,她跪在地上拦他:「四爷,您要带宝儿小姐去哪儿……」
话未说完,寒铮给了她一脚。
他臂力很大,人很凶,我看到阿莘被踹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顿时不再吭声了。
然后他一路将我带到了距离很远的寒府东后宅。
那是一处隔开的大宅子,地方偏僻,里面有一座很高的楼。
推门而入时,院中站了不少人,他们个个骁勇,身形矫健,正脚绑沙袋,练习着赤手空拳的搏击。
寒铮挟着我,径直穿过他们,进了那座高楼正堂。
院中的男人们停下训练,跟着围了过来。
屋内有个留着山羊胡的瘦老头,正悠然地喝茶,见他冷着脸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哎呦,四爷您来了,怎么这么大火气。」
寒铮拎着我后背的衣裳,朝他一扔。
「明日去采珠场,把她带上。」
瘦老头又哎呦一声:「别开玩笑了,这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娃。」
「是胡大的孩子。」
寒铮声音阴沉,那瘦老头一愣,门外围观的男人们很奇怪,他们打着手势交流,最后望向我的眼神,个个都变了。
瘦老头拉过寒铮,压低声音道:「老爷不是说等她长大给公子做媳妇吗?四爷不可乱来。」
「病重时说的话,岂能当真,你见过这样还债的?」
「可是,公子他没说什么……」
「他们是以德报怨的圣人,我不是。」
寒铮冷笑一声,面容憎恶,我抬头看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拽了下他的袍衫。
「烦请告知,我阿爹究竟欠了寒家什么?」
我与他四目相对,神情惶然,一旁的瘦老头叹息一声。
寒铮半蹲下身子,用粗粝的大手,抚上我的脖子:「你阿爹欠了寒家一条命。」
我目瞪口呆,不肯相信:「他杀人了?」
「不,他拿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
「赤珠。」
「赤珠?不可能,世上根本没有赤珠。」
「你阿爹告诉你的?」
「是。」
「他在骗你,傻孩子,朱崖海下的那片珠池,千百年来只有我们寒家捞出过那颗珠子,知道当时死了多少人吗?前赴后继三千余人,他们是寒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勇士,甘愿为寒家和整个岭南道豁出命去,结果那颗珠子却落在了你阿爹手里,被他据为己有。」
寒铮的手微微用力,掐着我的脖子:「真该死。」
我有些喘不过气,抓住他的手腕,艰难道:「我去找阿爹,让他把珠子还你们。」
「来不及了,那颗珠子已经没了。」
寒铮眼睛眯起,在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动了杀意。
我呼吸困难,那瘦老头赶忙上前,焦急地劝他:「杀了她没用,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我眼前开始模糊的时候,寒铮松开了手。
然后未等我缓过来,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在室内的博古架上东翻西找,取出一长匣来。
瘦老头见状慌了:「四爷,此事应当先让公子知晓,他是家主,女娃又是他的童养媳……」
寒铮根本不理会他,将我按压在桌子上,耳朵朝上。
他从长匣里取出两根半尺长的银针,冷声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来替你阿爹赎罪,为寒家再采一颗珠子来。」
我老老实实地趴着,不曾反抗。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岭南道最卓绝的采珠人,为了方便下潜深海,自幼便会将耳膜刺破,成为一个聋子。
这在以往的疍民之中,是很常见的事。
那群围在门外用手势交流的男人们,皆是寒家精心培养出的采珠人。
寒铮要我为父赎罪,我没有反抗,无声地应了。
银针扎入我的耳朵,周遭好像突然就安静了,刺痛的耳鸣声中,我疼得冷汗淋淋,一瞬间似乎产生了幻觉,看到了寒山玉的身影。
正值春日,他穿了一身玄色云缎袍,横襕织金,有倜傥之貌,气势慑人。
我隐约看到他清冷的眸光敛紧,薄唇微抿,神情怒不可遏。
我听不到了,我耳朵很痛,眼前开始虚晃。

-4-
那日果真是寒山玉来了。
来得不早不晚,我左耳膜被刺破,成了半个聋子。
他将我抱起离开的时候,我的耳朵还在流血。
寒山玉身上真好闻,我抓住他的衣衫,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闻到了夜息香似的辛凉。
后来我一直住在他的宗正堂。
寒铮有近五年的时间没再回来,据说是寒山玉下了命令,不准他回府。
宗正堂里有嘉娘,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会为我煎药熬汤。
我耳朵不再痛的时候,寒山玉有日问我:「阿宝,你要不要回朱崖海?」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褐色瞳仁仿佛蒙着一层光华。
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年三月,寒家安排了一辆马车,送我和庆伯一起回了朱崖海。
庆伯是曾经侍奉高公的那位佝偻老仆,他那时已经六十五岁的高龄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得知,他居然也是疍民身份。
他说他侍奉了高公一辈子,寒山君许他在寒家养老,但他心心念念,还是想回疍民的舟船上。
叶落归根,人葬故土,方是心安之处。
他还跟我说,岭南道多瘴气,自古为蛮荒之地,海边约莫有十万疍民。
在他很小的时候,大家都还是奴隶出身,是命如草芥的贱民,终生不许下船,
疍民世代采珠,以珠易米,但在从前却连米面也吃不上。
寒家开设珠场,收购珍珠,与京中商人交易,定额上供朝廷,在如今时常被人诟病,称他们在岭南势大。
但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祖辈几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如今岭南的这番局面。
珍珠依旧价低,但至少疍民吃得上稻米,不用被迫采珠丧命。
岭南需要寒家的势力,需要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庆伯说了很多,最后他问我,还会不会回到寒家?
我回答道:「我要见阿爹一面。」
七岁之前,我与阿爹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我们是这世上极其渺小的人,捕鱼采珠,维持生计。
忽有一日,他说要带我去个地方,神色慌张。
我揉着眼睛问他:「阿爹,我们要去哪儿?」
他说:「你要听阿爹的话,什么都不要问,此事与你无关。」
后来他离开寒家,我追到巷子口,他承诺一定会回来,接我回朱崖海。
我等啊等,盼啊盼,最后我自己回了朱崖海找他。
可是他死了。
族人们告诉我,他不要命似地,非要去礁石下的深海珠池采珠。
没人愿意跟他一起,他是自己去的。
那艘破船在海上漂了三日,最后被族人们发现,他们拉绳上来的时候,绳子那段只剩了些泡得发白的碎肉。
我后来时常在想,如果那日我不曾追到巷子口,他不曾承诺会带我回朱崖海,是不是往后的余生,他仍是生活在舟船上的普通人。
不,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
他幼时没了爹娘,一个人生活在舟船上,靠族人们接济着长大。
他水性好,年轻时皮肤黝黑,五官端正,是个俊朗的少年。
少年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她爱笑,眼睛弯弯,神采飞扬。
她不嫌他的船破,不顾爹娘阻拦,执意嫁给他。
后来他们一起织网捕鱼,下海采珠,勇敢地生存于风浪之中。
几年后,那姑娘有了身孕,他们即将迎来一个孩子。
可是上天没有眷顾他,那夜雷声轰鸣,海面掀起狂风。
姑娘遭遇难产,奄奄一息。
族里接生的老妇人告诉他,不成不成,没救了,然后匆匆离开。
他万念俱灰,看着妻子逐渐发青的脸,想起了一个传闻Ṱü⁻。
人死青头脸肿,寓意苦不堪言,来生亦会受苦极重。
他痛不欲生,不能接受,也不愿苟活,抱着必死的决心,决定去朱崖海的那片珠池下,寻找那颗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赤珠。
人人都道那是假的,南朝皇帝建立媚川,死了那么多珠民,也没见捞出什么赤珠。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在雷霆暴雨中前去采珠,浑身湿透,睁不开眼。
那晚的风浪真大。
海面有呼啸之声,似是恶鬼在咆哮。
他没有潜下水底,因为在他即将下水之时,水面伸出一只手来。
捞上来的那人,身上有呼吸管,穿着熟牛皮的紧身衣。
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嘴里也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他就要死了,可他将身上的珠篓给了他。
那人说,他是寒家的死士,奉家主之命采珠,所有人都死在了海底,他在同伴的掩护下逃了上来。
「现有赤珠一颗,务必交付高公之手,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那珠篓,在雷雨交加的海面泛着诡异的红色。
他心跳如雷,身子在发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
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死士已死,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赤珠的存在。
他将那颗红色的珠子揣在了胸口,告诉自己,如果他不曾将这人救上来,赤珠会重新落入海底。
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红着眼睛,咬牙回到了舟船上。
然后义无反顾地将那颗珠子放到了妻子的嘴中。
那是他生平见过最诡异的事。
红色珠子如活物一般,钻入女人的喉管,在她发青的皮肤下泛着清晰可见的红光。
最后那红光湮灭于她的肚子里。
已经死去的女人,鼓起的肚皮,开始有起伏的胎动。
可起死回生的赤珠,只能救回一条性命,它选择了孩子。
最后他呜咽、手抖、痛哭,剖开妻子的肚子。
那新生儿的存活,令族人们称奇。
他抱着自己的孩子,知道女儿的命是偷来的。
生怕被人发现端倪,从此疏远了族人,连采珠都是独来独往。
七年的时间转瞬即过,女儿乖巧听话,是他心头至宝。
可这七年来,他从没有一天放下心来。
因为谁都知道,岭南道寒家,七年前高公唯一的孙子和孙女,意外落水,捞上来后性命垂危。
高公不惜以百斛明珠为诊金,请了药王入府,最终只救回了孙子的命。
那名为寒山月的女孩,死在了八岁那年。
阿爹常唤我「傻宝儿」,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我太过老实,是个任劳任怨永远没脾气的小孩。
我听话,懂事,但我并不是真的傻。
我能够从他们口中寻找蛛丝马迹,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我知道阿爹日日惶恐,觉得自己亏欠于寒家。
他酒喝多的时候,会揉我的脑袋,靠着我的小身板,呜呜地哭,他边哭边说:「我宝儿也是阿爹的心头肉,都是一样的孩子,凭什么不能宝儿活。」
没有秘密会永远被埋藏。
当年那位为我接生的阿婆,每次见了我,都要跟族人们感慨一番,说我能活着,简直是神仙显灵。
阿爹错了,他以为世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拿了寒家的珠子,可是寒家又岂是寻常人家。
岭南道最卓绝的采珠人,经验最老道的采珠人,如今只存在于寒家。
他们为寒家出生入死,是最忠贞的勇士,如阿爹捞上来的那人,他临死之前都没想过用那颗珠子来救自己的性命。
三千多人,最精锐的队伍,筹谋多年,不知吸取了多少血的教训,拼死也要采那颗珠子,怎会没有在海面接应的人。
在我七岁那年,他们终于向朱崖海的渔民打听了胡大这个人。
高公是个德高望重之人,对疍民一向有慈悲心肠。
但寒家采珠场的那些死士不是,寒四爷也不是。
他们有雷霆手段,见惯了生死,还有冷硬心肠。
阿爹怕了,他自己死不足惜,却怕闺女落在他们手里。
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带我去见高公,亲自向他请罪。
后来他做到了。
高公让我留在寒家,成为寒山玉的童养媳。
分别之时,我用手捧着他的脸,说我在这里等你,阿爹早点来。
他眼泪瞬间落下,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的阿爹,又成了那个痛不欲生,不愿与女儿分离的男人。
他回到朱崖海之后,心心念念着要还给寒家一颗珠子,换回他的傻宝儿。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了那片珠池,再也没有回来。
族人们发现那艘船的时间,正是高公出殡之日。
我在寒府等啊等,盼啊盼。
却原来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春日里,杏树开了花,可是我的阿爹,永远也不会去寒家接我了。
高公吐血而亡那日,说他该罚。
他得到的惩罚,是尸骨无存。
我看着同阿爹生活过的舟船,那是我自幼长大的地方,如今狭窄的船舱,蒙尘的家具,陶陶罐罐,堆放得乱七八糟。
阳光斜射进来一缕,光线茫茫,这里分明那么熟悉,却恍如隔世一般。
庆伯说,寒山君自幼身体不好,有不足之症,高公竭尽一切所能,只为让他活下去。
发现赤珠有存在的踪迹,哪怕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寒家仍坚持去搜寻它,不惜搭上了三千多人的性命。
他问我:「你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嚅动:「寒家不能没有他。」
庆伯摸了摸我的头:「好孩子,是岭南道不能没有他。」
养子终究是养子,京中不认。
高公去后,若无寒山君,当初以《珠患状》结下的契约,当可作废。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阳谋。

-5-
我回去了寒家。
宗正堂内,寒山玉看到我时,神情诧异。
我跪在他面前,取下了自幼携带在身上的一个小布袋。
那里面有一颗磥砢珠。
阿爹从前是十分宠我的,磥砢珠在寒家看来是并不名贵的珠子,但在我们眼中,它可以换取五斗米来,够我和阿爹吃上两个月。
那是阿爹采到过的最好看的珠子。
它真的很漂亮,圆润一颗,泛着洁白的莹光。
因为我喜欢得紧,阿爹当年没舍得拿去易米,他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布袋,放在里面,让我日日带着,当做保平安的珠子。
海边渔民世代采珠,以珠易米,他们坚信珍珠是祥瑞之物,可以给人带来福泽。
这颗珠子我带了三年。
如今我高举双手,将它献给寒山玉。
我对他道:「阿爹不在了,从今往后,阿宝会留在寒家,永远守护寒山君。」
这将是一个八岁孩童,此生最郑重的承诺。
我诚恳地看着他,惶惶不安,一动不动。
寒山玉缓缓朝我走来。
他冷清的眼睛,怜悯地俯视着我。
最后他半蹲在我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抚上我已经聋了的左耳。
暖春时节,他的手好凉,放在我的耳朵上,引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与他对视,如那年在高公屋内的插屏处。
寒山玉轻声道:「这颗珠子,我收下了。」
我名胡阿宝,疍民出身,却是岭南道寒家家主的童养媳。
寒山君丰姿绰约,待人疏淡,眸光望向我时,会泛起层层笑意。
我住在宗正堂西侧的一个小院子,身边依旧只有一个阿莘。
但我已经不会孤单了,因为我每天可以见到很多人,做很多事。
每日辰时,不用阿莘提醒,我期盼着去跟寒山玉磕头问安。
有时去得早了,他方才醒来。
屏风内,嘉娘在服侍他穿衣,我跪坐在地,仰头认真地看那道身影。
寒山玉的声音适时传来,他笑道:「阿宝,你不用日日来给我请安,也不必日日磕头,我是你未来夫婿,不是长辈。」
倘若是后来及笄后的胡阿宝,听到他这番话定然是要心跳如雷,红了面颊的。
然而我当时只是个孩童,对于夫婿二字还没有太多领悟。
我认他是家主,所以每次答应了,还是日日如此。
他颇是无奈,后来习惯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将我拉起,一边说我莫不是个傻子,一边哄小孩似地问我,可曾用过朝食了?想吃什么?
我从前是用过朝食后才来找他的,此后开始空着肚子过来,等他一起吃。
我素来是不挑食的,吃什么都很欢喜,唯独最怕喝那一碗酪浆。
酪浆其实是很珍贵的食物,但它以羊奶制成,我总觉膻味很重,有股腥气。
我不爱喝,起初寒山玉也不勉强。
他不似阿莘,哄着骗着也要我喝下几口。
但他后来还不如阿莘,待我严厉时,会用酪浆做罚,让我连喝三碗。
这种情况多发生在他教我识字时。
我不喜欢识字,总将千字文抄写得别别扭扭,他看出我没有用心,便会眉头蹙起,命人端酪浆过来。
寒山玉冷起脸来,是十分吓人的。
他甚至不用开口,我便已经乖乖地端起酪浆,大口地往下灌。
三碗过后,我作势要呕,看到他投过来的眼神,又咽了下去。
炎夏午后,寒山玉倚在席上小憩,我在一旁老老实实抄字,嘉娘安静地跪坐着,帮我研墨。
蝉鸣鼓噪,绿荫幽凉,浮动着的细碎光晕,映在嘉娘低垂的面颊上。
她悄悄看我练字时,大概会想到我被迫喝酪浆时的惨状,总忍不住掩唇偷笑。
寒山玉醒来时,会检查我抄写的字。
若他心情好了,抑或者很满意,会俯身下来,顺势握住我的手,教我在纸上写诗。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这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诗,我记在脑子里,倒背如流。
寒山玉的字似逸虬得水,神韵超逸,很是好看。
他还教会我下棋、画画、插花,甚至是弹琴。
那些皆不是我的强项,我学得十分痛苦,又不敢反驳,偶尔会小声地说一句:「学这些没用。」
寒山玉挑眉看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依你看来,学什么有用?」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忍不住道:「这些都是闲来无事消遣的东西,可会可不会,寒君为何一定要我学?」
「正因是消遣之物,才要你学。」
寒山玉看着我,眸光在一瞬间又变得冷清:「围顿于深宅之中,总要生有可恋,人生漫长,用以打发时间的东西自然越多越好,你现在不必喜欢,但至少学会之后,将来不至于日子孤寂。」
「可是,我为何会孤寂?」我一脸茫然,听不懂他的话。
他望向我的神情有些怜悯,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这话真是愈发令我困惑了,我有心想问清楚,他却不曾再解释。
宗正堂守卫重重,寒山玉身份尊贵,虽极少出门,但也不是常有空见我。
他不在的时候,嘉娘有时会带我一起玩。
嘉娘很是心灵手巧,她会在春日里采花,以石臼舂成厚浆,再用细纱过滤取汁,新缫的蚕丝剪成燕脂缸口的大小,在花汁中完全浸泡,取出晒干后,就成了上好的燕脂。
炎夏我们还用竹竿捕蝉,嘉娘做的粘丸垒在竹竿上,蝉很少有逃脱的。
她还会酿桂花酒,用的是岭南道的山泉水,以及府中那棵有些年头的唐桂。
每年秋分,宗正堂里总有个侍卫,会亲自去装山泉水,送几坛子过来。
嘉娘的桂花酒清新香醇,只供给寒山君。
寒来暑往,我的字逐渐写得端正,可以勉强跟寒山玉下棋,还能弹完一首完整的琴曲。
阿莘总说我又长高了,需要裁几件新衣裳。
她还说我变白了,看上去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家。
我很欢喜,对着屋内的螺钿铜镜照来照去,天真地问她:「真的白了吗?」
阿莘点头,笑道:「真的白了。」
「有多白?」
「唔,我也说不好有多白,总之是白了。」
阿莘一边说,一边笑着给我梳头,她从前总爱为我梳双螺髻,在我十二岁后,便开始为我绾朝云髻,然后在发髻上戴一只金钗。
那只金钗很漂亮,上面镶嵌了好大一颗明珠,是寒山玉送我的金钗之年贺礼。
午睡醒来,阿莘为我梳好了头发,我迫不及待地去找了他。
亭台水榭,池中荷叶翡翠如盘,莲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
帷幔之中,嘉娘不在亭内,只寒山玉一人,正支颐席上,闭目养神。
疑心他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跪坐榻前,没有说话。
他眼睫动了动,未曾睁开,却唤了我的名字:「阿宝。」
寒山玉声线一贯疏冷,如他身上辛凉的夜息香般,还染着几分午后的慵懒。
我连连点头:「是我是我,是阿宝。」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笑意:「找我何事?」
我弯起眼睛,未曾多想,朝他傻笑:「想念寒君,醒来后便想要看到。」
榻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壶桂花酒。
寒山玉眼睑垂下,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这厢喋喋不休,开始自顾自地说许多话,无外乎就是我把他新教的那首词学会了,以及我午睡时做了个梦,但是醒来就忘了。
最后的重点是,阿莘夸我变白了。
我仰着脸看他,满怀期待地盼他说些什么。
因为我始终记得,初到寒家那年,他叫过我「小黑炭」,后来在宗正堂,发觉我不爱喝酪浆,他还好心提醒我,羊乳呃逆,但可增白。
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逐渐生了爱美之心。
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捻着手中的玉盏,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阿宝当真是白了。」
不过一句白了,我心里美滋滋的,高兴地凑上前,说说笑笑,为他斟酒。
嘉娘的桂花酒,闻起来醇香。
我之前从未喝过,一直好奇是什么味道。
眼下有了机会,当真问起寒山玉来。
他侧目看我,眼睫微微扬起:「想试试?」
我郑重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他只犹豫了一瞬,伸出手来,递给我一杯。
玉盏里的酒是琥珀色,有好闻的桂花香。
我先是小心翼翼地抿了小口,咽下之后,惊奇道:「苦的,但是又很香,还有点甜,比酪浆好喝。」
寒山玉眼中有笑意。
我仰头,一口将剩余的桂花酒喝完,眉头皱起又舒展,接着意犹未尽地将空杯推给他,一脸期盼。
寒山玉的手覆在空杯上,道了句:「不可。」
不准我再喝,他自己倒是怡然自得,斜倚席上,把玩着杯中酒。
我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玉盏,不由道:「寒君,我长大了,不是孩童。」
「嗯?」
「可以再喝一点点吗。」
寒山玉睨了我一眼,不予理会。
我:「方才说错了,嘉娘的桂花酒不过如此,我不觉得它好喝,除非再让我尝一口。」
寒山玉:「呵。」
我:「我就尝一口,求求了。」
寒山玉:「不可。」
我:「咦,荷叶怎么长到亭子里来了,还会动,好生奇怪。」
寒山玉:「……」

-6-
我初晓酒醉的滋味,只觉整个人晕乎乎的,眼前的寒山玉也虚影重重。
隐约之中,似乎听到他叹息一声。
半夜醒来,人已经在蕙风馆的床上了。
蕙风馆是宗正堂内的一处书斋,也是寒山玉平日里常在的地方。
若忙到天色很晚,他有时会宿在此处。
室内只燃了一盏小灯,光线很暗,垂落的床帐掀开,窗外已然夜深,还有淅沥的雨声。
这是我第二次睡在这里。
上一回还是十岁那年,同样一个午后,寒山玉在与人议事,我在内堂练字。
写着写着,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人在床上,外面天色已黑,嘉娘早已为我换了寝衣,还拆了头发。
阿莘后来告诉我,那日她原是去接了我的,寒山君道我已经睡下了,便不必折腾。
我睡在他的床上时,他晚间会宿在室内耳房,与我隔了一道长长的围屏。
寒山玉素来不喜太多人伺候,他身边只有一个嘉娘。
我醉酒醒来时,屋内仅我一人。
赤脚下了地,绕过那道长长的围屏,我去寻了寒山玉。
他果真宿在耳房的床榻上。
还未入秋,他早已穿了绨锦的里袍,盖着镜花绫的薄衾。
我知晓他一向怕冷,寒来暑往,时节更迭,手总是凉的。
此刻他的手便放在薄衾之上。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十指纤长,白似冷玉。
小烛轻晃,透过青铜灯罩,幽暗不明地映在寒山玉的脸上。
他一动不动,长睫垂下,睡得安详。
我闻到了满室的辛凉,夹杂着淡淡的药味。
他看似身体不好,面上总是白得毫无血色,但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喝药。
此刻烛火幽幽,他静静地躺着,我揉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寒君。」
他没有醒。
夜深人静,兴许是太过应景,我有些怕,不自觉地走上前去,趴在床榻边,把耳朵贴向他。
薄衾之下,隐约听到心跳声时,一只抬起的手,轻落在我脸上。
掌心微凉,拇指还轻柔地摩挲了我的脸颊。
我抬起头,正对上寒山玉睁开的眼睛,他眸光戏谑地看着我,似笑非笑道:
「听到了,小傻子。」
寒山玉摸了摸我的脸,问我是不是饿了?
我点头,但同时又看了眼窗外,道:「太晚了,等朝食再吃。」
他笑道:「无妨,外面有人值守,怕你醒来会饿,晚间炉灶一直煨着汤,让她们送来即可。」
丑时,蕙风馆掌了长明灯,一室尽明。
守夜侍女很快送来饭菜,是茯苓乳鸽汤和两道我喜欢的小食。
汤盖揭开,满屋飘香。
吃饱喝足后,我已然没了睡意,见外面正在下雨,问寒山玉可不可以在屋檐下小坐一会儿。
除却教我识字时的严厉,寒山玉平日待我很是纵容,含着些许对孩童的宠溺。
他怕冷,坐于屋檐下赏雨时,不仅披了件外袍,侍从还端了个炭炉来。
夜间悬起的一排灯笼,将整个院落照亮。
雨声淅沥,珠子似地从屋顶滑落,拍打庭院芭蕉。
我起了几分玩心,又问他能不能踩水。
寒山玉再次应允。
于是我挽起裤腿,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抱柱子,将脚丫伸出屋檐,去踩地上的积水。
随风落下的雨,凉爽舒适,好不惬意。
我后来玩够了,发现他在炭炉旁剥荔枝,立刻跑过去坐下,托腮看他剥荔枝。
寒山玉的手修长白皙,将整颗荔枝剥地干净,圆润饱满如明珠。
我的眼睛盯着,一动不动。
他勾起嘴角:「背一首有关荔枝的诗来,便给你吃。」
我苦着一张脸,绞尽脑汁,总算想起他教过的一首——
罗浮山下四时春,芦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我背得不熟练,但好歹是磕磕巴巴地背出来了,寒山玉勉强满意,将剥好的荔枝递给了我。
想吃第二颗时,他又让我背一首有关下雨的诗来。
我噘起了嘴巴:「吃荔枝那么开心的事,做什么要背诗?」
「不想背?」
寒山玉挑眉看我,将原要递给我的荔枝,放进了自己嘴里。
他连吃相都那般优雅,慢条斯理,还不忘用帕子擦干净了手。
看这架势是不准备继续剥了。
我有些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一本正经道:「我刚想起一首诗来,背给寒君听最合适。」
「哦?背来听听。」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与他四目相对——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庭院雨打芭蕉,风吹动屋檐下的一排灯笼,映在寒山玉无瑕的面颊上,他嘴角仍旧噙着笑,但声音十分平静:「我未曾教过你这些。」
「寒君教我识字,让我多看书,这是我自己学来的。」
我神情不无得意:「阿莘说待我及笄,便可嫁与寒君为妇,我喜欢寒君,盼着早些嫁你。」
七岁入府,我对童养媳不甚理解,只知那少年有惊鸿之貌,令我目瞪口呆。
八岁后,我在他身边长大,他说他是我未来夫婿,不是长辈。
我问阿莘夫婿意味着什么?
阿莘说就是要相守一生的人,活时同裘,死时同穴。
我又问阿莘:「你有夫婿吗?」
阿莘道:「宝儿小姐,我有的,只是我丈夫早亡了,我现在寒府做仆妇,老了做不动的时候,还会回去跟他埋在一起。」
世间聚散不由你我,相守本就难乎其难。
这是阿莘告诉我的道理,也是我自幼悟出来的道理。
我注定要和寒山玉永远在一起,死后埋一座坟。
那么我将守护他,珍惜他,永远永远。
那是我第一次将心意说给他听。
可他只是摸了下我的头,神色平静:「太晚了,乖,去睡觉了。」

-7-
元月十三,是岭南道渔民海祭的大日子。
身为寒家家主,每年这个时候寒山玉会亲自动身,前往长沙屿最大的一处采珠场。
长沙屿在朱崖海以南,乘船需两天方可抵达。
出发那日,亦是寒家一年之中阵仗最大的那日。
十艘大船,八千余人的队伍,于海上行驶,护卫着中间那艘海鹘。
海鹘是我见过最神奇的船,惊涛骇浪之中,它从无倾侧,一路平稳航行。
牛皮墙的船舱,加搭半人高的女墙,置留可以用作攻击的弩窗舰孔。
寒山玉所在之处,总是守卫重重,异常严谨。
这是我第一次随他去长沙屿的采珠场。
以往他总说岛上风浪大,海祭没什么好看,我年龄尚小,不适宜那种场合。
几乎每一年,他都会拒绝带我前去。
直到我十二岁,可怜巴巴地求了他许久,他才最终应允。
我从未坐过这样高大巍峨的船,也从未见过这样海面行驶的阵仗,一路新奇又开心,没事就跑到甲板上眺望。
寒山玉倒是很少出船舱。
元月里,海有风浪,当真是挺冷的。
我在甲板上吹够了风,觉得冷了,便会回到船舱,喝一喝嘉娘煮好的热茶。
寒山玉看上去永远是一副神色疏离的模样,他在燃着炭炉的船舱,穿狐肷氅衣,握拿一卷书,头也不抬地叮嘱道:「莫要乱跑,当心掉入海里。」
我扬着脸,有些得意地冲他笑:「掉不到海里,我会凫水呢。」
下一瞬,他手中的书卷敲打在我脑袋上:「顶嘴,即便你会凫水,无人相救也难以生还。」
我被他打了下,刚想告诉他我是不会淹死的,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悻悻道:「哦,知道了。」
嘉娘在一旁笑,往我面前的杯子里,添加了热茶。
寒山玉抬眸看我,不经意地勾起嘴角:「去练字吧。」
呜呼哀哉,即便是在船上,他还不忘盯着我练字,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的海祭,是如我们疍民那般摆上祭品,对着大海磕头跪拜,也就作罢。
没想到长沙屿的海祭,是在岛屿大船上举行,如此的惊心动魄。
几年未见的寒四爷,率领众多守卫,也在其中。
岛上渔民,珠民,几乎全都在场。
击鼓声震耳欲聋,祭祀海神,先要焚香,烧化疏牒,为「行文书」。
行完文书要酬游魂,将活的牲口残忍地推入海中,看它们被风浪卷入海底。
我总算明白寒山玉为何说海祭场面,不适宜孩童了。
那些牛羊的叫声,在一瞬间甚至盖过了击鼓声,悲惨至极。
嘉娘捂住了我的眼睛。
她同寒山玉一样,总是将我当作孩童,下意识地想要护着。
我虽然震惊,但倒也没有太过害怕。
因为我曾听阿爹和族人们说过,岭南道最早之前的海祭,是人殉。
而且用的大都是疍民出身的奴隶。
以牲口来酬游魂,代替人殉,已然是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长沙屿海祭的最后一步,是立「太平坊」。
所谓的太平坊,是一面沉重的棺材板,冠以太平之名,是希望每一位出海的渔民,都能平安归来,有入土为安的最终归宿。
一切结束后,寒山玉会率领众人,朝大海行叩拜之礼。
寒家家主,所到之处防守森严,现场还有寒四爷坐镇,以往从未发生过意外。
可那日折返之时,人群之中一阵躁动,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喊叫声,像是有人打了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被短暂地转移,一站在边上的渔民,突然趁守卫不备,抽出长刀冲向寒山玉!
事情发生得极快,那人又好似会功夫,寒铮反应过来之前,距离寒山玉最近的我,吓得失声大叫,下意识地护在了他身前。
耳边是一声急促的喊声:「阿宝!」
那一瞬间,生死擦肩而过,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到挥刀而来的那人,长刀距离我的头只有咫尺。
然后他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
在他身后,是一脸怒火的寒铮。
现场很快被控制住,活捉了三人,压跪在寒山玉面前。
彼时寒山玉正将我拥在怀中,护在他的大氅里。
我吓傻了般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很红,为我拭去脸上的血,面色分明阴冷至极,声音却轻柔地唤着我的名字。
「阿宝,没事了,别怕。」
事件当场调查清楚,率人行刺寒山玉的,是自京中发配到岭南道的成王世子刘郗。
那穿着粗布衣的男子,已经毫无贵气,脖子上架着刀,被寒铮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他愤恨地盯着寒山玉,不住辱骂:「畜生!自你祖父去后,你助纣为虐,与徐阉作伥,不得好死!」
那年我十二岁,早已不是无知孩童。
我知道那很远的京中皇城,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名徐喜,人称徐千岁。
皇帝九岁登基,如今已然二十有一,但行事愈发荒诞,昏庸无道。
老成王曾是先帝的托孤之臣,与一干人等竭力辅佐于他,但最终无法阻止奸臣与宦官的层出不穷。
终于,四年前他被告发了谋逆的罪名,死在牢狱之中。
王府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如成王世子这般的男儿,被发配到了岭南道。
岭南道多山林,世子被驱赶至长沙屿,与岛上渔民无异,捕鱼度日,在海浅滩平处整日劳作,以耙取珠,换取食物。
这样的日子,在岭南道的渔民眼中天经地义,大家生来如此,不以为意。
可对他们来说,难以忍受,认定这是苦难,是罪恶,是生不如死的刑罚。
尤其是当世子听闻,寒家家主寒山君,对京中的徐千岁颇多敬重,私底下献给他的奇珍异宝,比给皇帝的贡品还要精致。
传闻徐千岁府上,有颗珰珠,正是寒山君所赠。
有了那颗珰珠,晚上无须点燃灯烛,百步之内,地上的头发丝都看得清楚。
这样的宝物,被一阉人私藏。
不仅如此,寒山君对那徐阉有求必应,心甘情愿地当了他千里之外的一条狗。
而诬陷老成王谋逆,害得王府家破人亡的,正是徐阉。
成王世子流放岭南道,杀不了徐阉,但他借着海祭的机会,想杀了徐阉的那条狗。
他的憎恨那般明显,恨不能将寒山玉生吞活剥。
寒山玉高高在上地看着他,竟然笑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眸光轻蔑、怜悯,还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啧了一声:「世子流放我岭南道,不改骁勇,着实令人钦佩。
「我很敬重你父亲,幼时常听祖父提起,知他一心为民,忠贞不二,是刚正不阿的好官。」
寒山玉目光望着成王世子,话锋一转,轻笑道:「但那又怎样,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护得了我岭南道?
「老王爷活着的时候,可护京中百姓,为天下万民立命,然皇帝想要重建媚川,废除珠患状的时候,除却死谏,你们又有什么办法?
「不要岭南道的珍珠,不要寒家任何好处,克己奉公,正气凛然,着实令人神色动容,但世子莫忘,最终令皇帝打消那个念头的,是一个太监。
「且不管他在京中如何只手遮天,诬陷忠良,常言道十里不同风,千里不同文,岭南道被你们称为蛮荒之地,瘴气毒虫遍地,为流放犯人之所,你只在这里待了三年,便受不住了,可想过我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百姓和渔民,该怎么活?」
寒山玉字字珠玑,问着那成王世子。
世子目眦欲裂,仍在谩骂:「少拿百姓做借口,你与那阉人一丘之貉,独享锦衣玉食,却压低珍珠价格,让珠民为你们下海采珠,满嘴仁义道德,你何曾在意他们死活?」
「我寒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须告之于你,世子既看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便就此作罢,凡所发生必有利于我,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当真该死。」

-8-
长沙屿的刺杀过后,寒府的守卫比从前更加森严了。
我在寒山玉身边五年,一贯认为他只是看上去疏离,待人严厉,其实骨子里很是慈悲。
他在我心里是个温柔之人。
可那日离开长沙屿时,寒铮问他如何处理成王世子?
彼时我们正准备离岛,寒山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只说了一个字——杀。
寒铮犹豫了一瞬,对他道:「他是成王府的世子,老王爷已经不在了……」
「我竟不知四叔如此仁善,你难道看不出,他在煽动长沙屿的岛民,为我寒家埋下祸端吗?」
寒山玉回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正因他是成王世子,有此言论,才更加该杀。」
寒铮没再说话,想来他也知道,以刘郗言语间对寒家的憎恶,若他活着,很难保证今后不再生事。
世上最老实的人,只有死人。
想明白之后,他叹息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转身离开。
ẗū́₇
寒山玉看着他的背影,冷笑:「莽夫之勇,头脑简单,寒家如何能交给他。」
说这话时,他面色阴寒,不无失望。
我傻傻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不曾了解过他。
十五岁他便已经成了寒家的家主,高公死后,不费一兵一卒,他仍能管控着岭南道的大小珠场,不给京中插手的机会,又岂是寻常人可以做到。
真正的寒山玉,心机很深,他温柔也无情,慈悲却残忍。
可是面上一闪而过的阴沉过后,他转身看我,眸光很快又变得温和,掌心轻揉了下我的脸。
「小傻子,今后再有这种事发生,不可冲到我前面,寒家的护卫若守不住我,是他们的无能。」
我应是被吓到了。
返程之时,船在海面行驶,我已经没了来时的雀跃,还神情怏怏地吐了一场。
嘉娘有些忧愁,知我吃不下东西,亲自去了底舱厨房,以参茸熬汤。
晚些时候,灯烛摇曳,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睁开眼睛,正是寒山玉。
他端坐于榻前,手中拿着一碗参汤,眸光含笑地看着我:「还难受吗,喝点参汤再睡。」
他亲自来喂,怕烫到我,会一勺勺先放到嘴边,仔细吹凉。
喂了小半碗参汤,寒山玉伸出手来,用一方帕子擦拭我额上的汗。
后半夜他一直守着我,直到我又躺下,还不曾察觉地握着他的手。
「寒君,我知你是好人,成王世子也是好人。」
「嗯?」
「若非万不得已,你不会下令杀他。」我声音有些哑。
寒山玉笑了,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温柔:「阿宝,杀死他的,是他的父亲,与我何干?」
「怎说是老王爷?」我茫然不解。
「成王受先帝之托辅佐幼主,察觉此儿并非明君,仍给了他羽翼丰满的机会。」
寒山玉轻笑:「我将真金白银送他府上,欲献上全部家当,若他想反,完全可以早做打算。
「可笑愚忠之人,蠢不可言,直到最后竟还试图以死明谏,成王府一脉,早就死于他手,怪不得旁人」
「人自生来,无不在枷锁之内,若连挣脱之意都没有,那便要接受挫败,任人宰割。」
寒山玉总能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些道理。
他说徐千岁是怎样的人,他并不在意,山高路远,岭南道管不了京中之事。
贪婪之人,总比不贪的好对付。
大船在海上行驶,我握着寒山玉的手,后来睡得昏昏沉沉。
回到寒府之后,日子又如从前那般平淡。
阿莘守着我们的小院子,盛夏我不小心睡在树下的椅子上,她会坐在一旁,仔细地为我扇风。
我闲暇时依旧喜欢找嘉娘,同她一起用竹竿扑蝉,春日采花做燕脂。
我已经是个爱美的姑娘了,喜欢穿阿莘裁制的新衣裳,把嘉娘做的燕脂涂在脸上。
我变得很爱笑,叽叽喳喳,总有很多话说。
秋分时节,嘉娘要酿桂花酒。
那年轻侍卫送来山泉水时,我会好奇地问他:「是罗浮山的泉水吗?
「你是自己去山里的吗?山林可有瘴气和毒虫?你遇到过吗?危不危险?」
年轻侍卫长的眉清目秀,名叫云州。
每年都是他来送水,我对他也算逐渐熟悉。
只他是个很容易脸红的人,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忙着离开。
我问嘉娘:「他为何脸红?我又没有问他年岁几何,可有媳妇儿?」
嘉娘被我逗笑了,忍俊不禁。
未时,我常去蕙风馆的书斋找寒山玉。
寒府内养着几百门客,常有侠士来也,若他在同人议事,我会静悄悄地离开。
阿莘和嘉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没人陪我时,我便一个人趴在榻上看书。
每每这时,我会无比感激寒山玉。
若非他教我识字,要我认真学,我此生当真会少了许多看话本子的乐趣。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且看完之后,还会兴致勃勃地同寒山玉讲一遍。
我讲狐女报恩,讲卢生黄粱一梦,讲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
寒山玉每每听完,总笑着看我。
寒府里有趣的话本子不多,反复就那几册,直到被我翻看了多次,便托了府内管事,买好看的话本子给我。
管事差去买话本子的仆人不识字,书斋掌柜说哪几本好看,他就买哪几本。
于是后来,我在买来的话本子里,看到了一本《春灯缘》。
初时觉得惊奇,后来越看越脸红,心跳如雷,惊吓不已。
我很快知晓这是一本艳书,有伤风化,应该撕掉。
但我实在好奇,想看完再撕。
怕阿莘发现,我便藏褥子下,偷偷摸摸地翻。
直到我将书看完,在火盆里烧掉,都没被阿莘发现。
这成了我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想起便心惊胆战。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待我及笄那日,寒山玉还特意为我举办了笄礼。
那天很是热闹,阿莘将我的头发全部盘起,用簪子插住。
我穿着笄礼冠服,绣䘿端庄。
府内很多人观礼,就连寒铮寒四爷也在。
自他把我的左耳膜戳破,导致我成了半个聋子,我一直很怕他。
那年长沙屿海祭,我在岛上看到他,便下意识地躲在了寒山玉身后。
海祭之后,他开始偶尔回来寒府。
来宗正堂时,见过我几次。
兴许是寒山玉叮嘱过他,看到我之后,他会很快地主动走开。
举办笄礼之前,寒山玉对我道:「四叔说想回来参加你的笄礼,问你愿不愿意他来,若不愿意,他便让人将礼物送来,若你不想要,我便让人半路扔掉。」
寒山玉在询问我的意见。
他对寒铮态度一直很淡,言语间丝毫没有为他说话的意思。
我八岁时被寒铮戳聋了一只耳朵,若说没有怨过他,可能没人会信。
但我当真没有怨过他。
我知道他常在长沙屿等地方,守卫着寒家的珠场,与一帮下水采珠的兄弟出生入死,待他们感情深厚。
当年被我阿爹私吞的那颗赤珠,要了他们太多人的命。
他有恨我们的理由,但我没有怨他的理由。
是我的阿爹不对在先,我的命是偷来的,这一点无可置喙。
寒山玉道他是莽夫,如今这莽夫已然二十有七了,至今未曾娶妻,一心守着他的采珠场。
我怕他,但绝不怨他。
笄礼那日,寒铮来得很早,送我的礼物是用珍珠贝壳做成的占风铎——
挂在廊下可测风向的檐铃。
那珍珠贝壳五颜六色,在日头下折射光芒,极是漂亮。
我很喜欢,看着他小声道:「谢谢四叔。」
寒铮同七年前比,变化很大。
依旧是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却被他留了满脸的胡茬,看起来狂野不羁。
面对我的道谢,他竟然显得局促。
我在很久之后才听人提起,将我耳朵戳聋那日,他即刻便后悔了。
那时他满腔怒火,失了理智,把我按压在桌子上时,下意识地以为我会反抗。
可惜我没有,那两根银针就这么扎了进去。
他酒喝多的时候会气恼地问当初那瘦老头,为什么没拦住他,那么小的女娃,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下手。
寒铮从不是坏人,他行事鲁莽,但重情重义。
将一女娃的耳膜戳破,成了他难以启齿的噩梦。
其实他也很怕见到我,因为他始终记得我望向他的眼睛,乖巧安静。
笄礼这Ṱû₊日,我同他的宿怨算是两清了。
他送了我檐铃,我小心翼翼地说谢谢四叔。
他神情讪讪,说喜欢就好。

-9-
及笄之后,我有天问寒山玉,我们俩何时成亲?
书斋内,我托腮看他,单手握笔画花鸟图,笑意盈盈。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朝我望来,眸光深邃:「阿宝想嫁人?」
「嗯,想嫁寒君久矣。」
我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笑逐渐变得羞涩,有些脸红。
他未曾回答我的话,只是笑了一声,继而侧身过来,看我画的那幅花鸟图:「画完了?」
「没有,我总是画不好雀儿的尾巴,寒君帮我。」
寒山玉应允,接过了我手中的笔。
他勾画雀尾的时候,神情专注,我的目光落在画上,又落在他纤长的手上,最后微微侧目,落在他轮廓俊美的脸上。
寒山玉年长我八岁,初见时那翩翩少年,便已然是沉稳老成的性子。
如今是愈发地深沉了。
他眼睑弧度生得略长,微微挑起时,含着几分不怒而威的凌厉。
他的唇形纤薄,线条秀丽,但颜色极淡。
花梨木雕的书案前,他站在我旁边,俯身之时,墨香夹杂着淡淡的辛凉气息,充斥在我鼻尖。
不知何时起,我同他在一处时,总会心跳加速,忍不住脸红。
若是挨得太近,便更糟糕了。
我对他竟有别的念想。
悔不该看那本《春灯缘》,我少女怀春,春心荡漾,控制不住欲念,想靠近他,抱住他。
他身上好香,他的唇也一定很香,很好亲。
他摩挲我的脸时,指间绿深深的玉扳指,硌得人心痒……
「阿宝,在想什么?」
完了,我又一次在他面前思春了。
回过神来,寒山玉已经放下了画笔,他看着我愣神,眉头微微蹙起:「脸这样红,不舒服?」
说罢,他伸出一只手来,落在我的额上。
他眼神关切,瞳仁幽深,就这么直盯着我。
我一瞬间何止心里小鹿乱撞,那小鹿还似乎突破了重围,撒野起来。
落在我额上的手,很凉,却莫名地燃起了一把火,让我喉咙干涩,战栗了下。
寒山玉待人疏离,却一向对我宠溺,我从不怕他。
因而我握住了那只落在我额头上的手,第一次没有控制自己,靠近他,拥抱他,将嘴巴凑向他。
果然,我就知道,他的唇一定很香很好亲。
我既紧张又兴奋,心里的渴望得到了满足,愈发得寸进尺起来。
我动情地吻他,勾住他的脖子。
寒山玉整个人仿佛傻掉了。
他呆呆地站着,身子颤抖,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他不知所措,任我为所欲为,在我只顾着亲他,脚没站稳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扶了下我的腰。
我们在那张花梨书案前拥吻,良久之后,他才推开了我。
他微微地喘息,眼尾一片薄红,唇也总算有了血色,声音颤抖:「阿宝……」
我再次贴到了他身上,抱着他的腰,看着他的眼睛,脸红红道:「我渴慕寒君,每一日都在想你,夜晚尤甚。」
寒山玉素来冷淡的面上,终于失了沉稳,他薄怒道:「谁教你的这些?」
我一向学不会撒谎,跟他讲了个春灯缘的故事。
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酿琼缪。
等闲不许春风见,玉扣红绡束自牢。
温比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我从未见过寒山玉如此恼怒的样子,偏他又神情慌乱,声音又气又急:「该死。」
他这一句该死,府里的管事和那买话本子的仆人都遭了难,被痛打了一顿板子。
打他们那日,我拽着寒山玉的衣袖,急道:「寒君,与他们何干?你为何要打他们?」
寒山玉神情冷淡,转弄着指间的玉扳指,没有理我。
我跪在了他面前,仰头看他:「我本就是要嫁给你的,思慕于你,何错之有?
「话本子确是他们买来,但啃你嘴巴的是我,我对你情动,失了控制,你若生气,可惩罚于我。」
我情真意切地看他,眼神诚挚。
他抿唇不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耳朵红透。
最终,管事和仆人的板子没打完,寒山玉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
我知他在何处,但每每找过去,总有侍从拦着,道家主事忙,不见人。
接连几次,我明了是他不愿见我,闷闷地问阿莘:「我未曾做错什么,本就该嫁他为妇,他为何生我气?」
阿莘说不清楚,也不敢妄言,她只道:「想来是主君心情不佳,过阵子就好了。」
我去找嘉娘,想向她诉苦。
奈何那段时间嘉娘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不见踪影,即便见到了,听我说话也是心不在焉。
我感觉她好像比我还心事重重。
我后来不去找她了,独自在屋中郁郁寡欢,茶饭不思。
消停了半月,阿莘说我瘦了许多。
我决意不能再这样下去,又一次鼓起勇气,打算去找寒山玉。
这一次竟没有碰壁,他见了我。
他神情温和,眸光轻柔,仿佛已然忘了这段时日的不愉快,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目瞪口呆。
他要为我挑选夫婿,把我嫁给旁人。
寒府三百门客,若干侠士,可随意供我挑选。
我回过神来,道:「我不愿嫁给别人,离开寒君。」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无妨,嫁人之后,你仍可住在寒家。」
「可是,我是你的童养媳……」
「那不重要,阿宝,世间男子众多,我未必是你的良配,现为你挑选更好的儿郎,总会有你更中意的。」
「世间男子众多,可我只爱慕你。」
「傻瓜,你自幼在寒家长大,自然依赖于我,那并非男女之情,只恐被你曲解成了喜欢,阿宝此后可视我为兄长,我会为你备下嫁妆,将你风光嫁人。」
「寒君曾说过,你是我未来夫婿,难道你不曾喜欢我?」
「我对你有兄妹之情,非男女之爱。」
「你骗人!」
我抬头看他,心下恼怒:「你若不喜欢我,为何现在才说!我不信!」
寒山玉微微蹙眉,望向我的眼神显得冷清:「你信与不信,我浑不在意,我是寒府的家主,命你嫁人,你便只管去嫁。」
「我只嫁你,你若不肯,我便剃了头发出家去!」
丢下这句话,我气恼地提裙,起身跑开了。
回去之后,我一连几日吃不下饭,又开始躲在屋内发呆。
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
偏偏寒山玉好似铁了心,对我不闻不问。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我了。
我赌了气,在一个静悄悄的午后,默不作声地挟了一包干粮,躲着阿莘,偷跑到了寒山玉的卧室床底。
我想要知道,若他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着急,后悔要为我另择夫婿。
我要证实他是喜欢我,在乎我的。
可我万没想到,便是那晚,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寒山玉是女儿身。
夜幕低垂,屋内烛火幽幽,那身着白色里衣的女子,方才沐浴过后,长发如瀑,湿漉漉地散落腰际。
她没有束胸,衣着轮廓清晰可见。
那张与寒山玉一模一样的脸,眉若远山含黛,肤色白如凝霜,此刻正神情平静,倚在榻上翻书。
翻看了两页,似是有些累了,她开始仰面闭目,一动不动。
我捂住了嘴巴,隔着插屏间隙看她,也一动不动。
不多时,房门被人敲响。
进来的是嘉娘。
她低垂着眉眼,缓缓走来,双手奉上白玉匣,跪在了寒山玉的面前。
寒山玉未曾睁眼,道了句:「放下吧。」
嘉娘依言将玉匣放在榻边,却并未离开,依旧保持着跪着的姿势。
隔了好久,寒山玉才睁开了眼睛,她坐直了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嘉娘,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了她的下巴。
「没用的嘉娘,不必求我,你我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我待你情分不同,但你若要因为一个细作与我作对,莫怪我不念旧情。」
嘉娘眼中溢满了泪,握住她的手,连连摇头。
寒山玉闭上眼睛,松开了手:「退下。」
她声音冷淡无情,嘉娘的泪滑落在脸上,最终老老实实地磕了个头,转身离开。
我趴在床底下,内心还惊惧于寒山玉是女儿身,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这厢屋内静寂无声,只她一人。
灯烛轻晃,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脸上,她的神情极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和波澜。
接着,她拿起了嘉娘放在榻边的那只玉匣。
里面是一颗青色的珠子,泛着幽幽的莹光,色翠如水流动,仿佛活物一般。
我瞪着眼睛看那珠子,忽然就想起幼时阿爹曾对我说的话。
「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珰珠光彩夺目,边缘似是镶了道金光,于暗室之中可代膏烛,是稀世之宝。」
「二品青珠,又名走珠,虽不如珰珠好看,也不如珰珠明亮,但它却和珰珠一样难得,因为青珠有奇效,放入死人口中,可保其尸身完整,千年不腐。」
传说中的赤珠,只存在于神话之中。
珰珠和青珠,却是实实在在的宝物,尽管很多人终生都难得一见。
我猜测那就是青珠,因为寒山玉取出之后,将那颗不大不小的珠子,含在了嘴里。
她白皙的皮肤下,开始透着一层绿色莹光,蔓延在脸上,裸露的脖颈上,一条条,一道道,最终恢复如常。
她长睫如鸦,遮掩着眸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幽绿。
她好像十分痛苦,捂着胸口,无力地跪在地上,眉头深皱,额上冷汗淋淋。
过了好久,她才恢复如常,缓慢起身,神情倦怠,朝着卧室的床榻,一步步走来。
我紧紧地捂着嘴巴,一动不敢动。
直到她赤足站在我面前,我身上冒出了汗。
好在她并未发现我,只是睡在了床上,歇下。
床底下光线很暗,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吵醒了她。
我在心里盘算了无数种可能,越想越心惊。
一个疍民出身的小孩,身份低下,凭什么能成为寒山君的童养媳?
高公临死之前,让我留在寒家,守着寒山玉,他说我欠寒家的,要还。
寒山玉教我识字,教我琴棋书画,说围顿于深宅之中,总要生有可恋。
能嫁给寒山玉,原是我的福气,为何会成为还债的方式?
困顿于深宅后院,生无可恋,是因为我要嫁的人,从始至终是一个女人。
她是谁?是人是鬼?为何会将青珠含在嘴里睡觉?
我满脑子心惊胆战地猜测,在听到房门处的动静时,呼吸骤停。
是阿莘。
隔着外面那道门,她似乎跪在了地上,声音焦急:「主君,宝儿小姐不见了。」
院内燃起了一排灯笼,处处通明。
寒山玉穿玄色锦袍,玉笄束发,立于廊下。
她召集了人马,命令即刻封锁中越城,逐一排查。
阿莘等人跪在地上,承受她的怒火,瑟瑟发抖。
她没多时回了屋,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以手撑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再次睁开眼睛,她的眼神那样冷,下令调动府内全部守卫,将府邸各处翻找一遍。
她起了身,往屋内走来。
我下意识地胆战,觉得自己此刻正如油锅上的蚂蚁,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我焦急万分,看到她取走了架子上的剑。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我终于决定爬出来,勇敢面对未知的一切。
我小声地唤了她:「寒君。」
她顿住脚步,回头,然后震惊地看着我从床底下爬出来。

-10-
寒山玉确实是女儿身。
这是属于寒家的秘密,除却高公和寒四爷,只有一个嘉娘知道。
而现在,多了一个胡阿宝。
她眼中的痛楚那么明显,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握住。
「你为什么不听话?我已经决定为你择婿另嫁,给了你别的路走,你偏要作死,主动送上门来!」
我被她厉声质问的样子吓到了,白着脸道:「寒君要杀我?」
她神情莫测,看到我吓到的样子,冷冷道:「我有心饶你,放你过寻常女子该有的日子,如今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份,是万万不能了。
「你这一生都别想走出寒家,要老实本分地做寒家之妇,守一辈子。
「哦,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杀我。」
起初知晓她是女儿身,我震惊万分。
又看到她含着青珠的诡异状况,惊惧交加。
可是待我爬出床底,看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活生生的人,朝夕相处八年之久的寒山君……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突然就平息了。
她不仅是女人,兴许还有可能不是人。
但是我躲在床底下的目的达到了。
得知我不见之后,她当下调集人马,还进了屋子取剑。
她眼中的焦急、烦忧,全然是因为在乎我才有的行为。
我在她身边长大,八年的感情作不得假。
胡阿宝心里从不藏事,虽然尚未从她是个女人的事实中回过神来,但乍一听闻她让我老实本分地做寒家之妇,竟然有些惊喜。
「寒家之妇,意思是说我可以嫁给你,对吗?」
寒山玉望向我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微妙。
我喜不自胜,美滋滋道:「寒君说话算话,不可反悔!」
我与寒山玉的婚事,就这么定在了三月。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浓,当真是个极好的日子。
我又开始恢复如常,闲暇无事时便去找她。
她在书斋看书,我在一旁作画。
我察觉出她待我疏离了不少。
因而作画之时,我常出神地看着她,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我作势吻她,她扶着我腰的场景。
我没出息,疯魔了。
即便知晓她是女儿身,想起与她拥吻的场景,仍旧脸红心跳,心动不已。
我满脑子都是那首「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酿琼缪」。
我完了,我兴奋得面红耳赤,好像对她欲念更重。
再画一幅花鸟图,我故技重施,求她帮着画雀尾。
她眉眼轻抬,淡声道:「阿宝,你要学会自己完成画作,我不可能永远帮你。」
我红了脸,放下画笔,走到了她面前。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那天我们俩……我觉得好快乐,你不觉得舒服吗?」
震惊于我的直白,寒山玉将手中的书卷握得紧紧的,她气息有些不稳,声音微颤:「你知我并非男儿身。」
「可是,我仍旧爱慕于你,且只爱慕你,只要是你,我好像都可以接受。」
我羞涩地看着她:「我爱慕你,是心之所向,无关男女,亦不拘于性别,我们是要成亲的,你何不试着接受我?」
「阿宝,我不能。」
「为何?」
「我,心有所属。」寒山玉将目光移开,不肯看我。
她答得极其艰难,声音滞碍。
我一瞬间心凉了下来:「谁?你喜欢谁?」
寒山玉没有答。
我有些生气,恼了:「喜欢也没用!没用的!要嫁给你的人是我!你以后只能喜欢我了。」
话说完,我恼得扭头就走。
到了檐下,心有不甘,又回头跺脚,冲她重重地哼一声:「成亲之后,不准你再喜欢别人!」
我比想象中好像更在乎寒山玉的心有所属,初时的气恼过后,心里难受至极,像是被很多针扎了一样,疼得密密麻麻。
我无比确认,我喜欢她。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从她抱着耳朵流血的我,离开那座院子。
从她第一次教我写字,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从她纵容我去踩水玩耍,在廊下炭炉旁,剥荔枝给我吃。
从我对她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从我忍不住亲吻她,双双红了脸颊。
我比想象中更喜欢她,不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都愿意接受。
可是她说她心有所属。
我真的难过了,直到大婚那日,都没有主动再去找她。
寒家家主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和恢宏。
三月春暖花开。
府邸各处张灯结彩,宾客众多,岭南道两州节度使府上,均来了人。
我穿着大红婚服,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过了火盆,与寒山玉拜堂成亲。
后来我便在了房内等她。
天色已晚,红烛轻燃,我盖着盖头,迟迟不见她来。
直到阿莘进来,欲言又止地对我道:「外面宾客不散,主君醉了,让夫人先歇下,不必等他。」
我掀下盖头,心中郁结,压根不信她的话。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人过来。
我抿着唇,这段时日积攒的难过情绪达到了极致,直接起了身,出去寻她。
阿莘和几名侍女想要拦着,急声道不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问阿莘:「新婚之夜,留我一人,难道有这样的规矩?」
阿莘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与从前相比老了许多。
她是看着我长大,自然有不一样的情分。
她默默地为我拦住了那几名仍要阻拦的侍女。
我一路走过长廊,去了蕙风馆。
果然,寒山玉正在此处。
所谓的醉酒就是幌子,她身体不好,除了嘉娘的桂花酒,根本就是滴酒不沾。
夜深了,屋内燃着长明灯。
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因为除了她,里面还有一人。
那人既不是寒府的门客,也不是游侠之士,他身着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同寒山玉笑谈,看上去是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我听到她唤他二公子。
寒山玉以家主待客之道与他同坐,距离不远不近,言辞既客套又不失礼节。
她似是一尊无瑕美玉铸成的玉人,身穿红色吉服,姿容绝佳,俊美如画中谪仙。
那公子目光一直盯着她,频频有些出神。
寒山玉笑道:「二公子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歉意道:「看到寒君,不由得想起你姐姐来,若阿月还在,正该是如此模样。」
「是了,姐姐离世多年,劳烦二公子还记挂于她。」
「寒君不必与我生分,我与阿月有幼时婚约,若她活着,此番我该是你姐夫才对。」
「是姐姐无福了。」
常鹤霄,乃邕州节度使常大人的二子。
我知道他。
早前高公在时,有心拉近与常家的关系,与他父亲常江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寒山玉原有个姐姐,名寒山月,与他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
常鹤霄幼年时,因与寒山月的娃娃亲,被寒府当成未来姑爷对待。
他几乎把寒府当成半个家,时不时地便要央求他父亲,送他过来住段时间。
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寒山玉道:「我记得你与你姐姐虽容貌相同,性格却是大相径庭,阿月勇猛,天也不怕,地也不怕,且总有很多叛逆之举,闯出祸来挨罚,会凶巴巴地瞪眼,抵死不认。
「而寒君,自幼体弱,像是养在闺中的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常躲在祖父身后。」
「二公子今日,是揭我的短来了?」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他。
常鹤霄微微一笑:「我年长你们两岁,幼时常在你姐姐身边,她每每闯了祸,会习惯推到我身上,我愿意为她背锅,因为她说我与她有婚约,我是她日后要嫁的人,护着她天经地义。」
「二公子想说什么?」
「我同阿月青梅竹马,与寒君亦是,她信任我,会把不开心的事全都说给我听,即便我不在寒家,她也会写信给我,阿月同我说,她十分羡慕你,你们的祖父将全部希望和关爱都给了你,无论她做了什么,永远得不到重视。
「我同她道无妨,因为我会重视她,把她放在心里的第一位,阿月很高兴,待我来了中越,拉我一起溜去山林掏鸟窝,也便是那次,我差点被毒蛇咬到,阿月徒手抓住了那条蛇,却被它一口咬在了手腕处,险些丢了性命……」
「幼年情谊确实难忘,姐姐过世多年,二公子仍记得这些,令人动容。」
寒山玉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常世伯身体抱恙,难得二公子今日赏脸而来,改日玉必亲自上门拜访,盼世伯早日复康。」
常鹤霄不是傻子,定然听出了这言语间的疏离之意。
可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平静,开口道:「寒君可否告之,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寒山玉挑眉,抬起右手,露出腕上的一小处伤疤:「这个?烫伤而已,恰巧与姐姐伤在同一位置,想来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寒君不用解释,我认得出她,她害怕打雷,对桃粉过敏。」
常鹤霄眸光深深:「阿月还同我说过,你与她是双生姐弟,幼时同一扮相,几乎没人可以分辨出来,但是她的肩头,有一颗痣,寒君没有。」
「呵,二公子这是何意?在怀疑什么?」寒山玉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揶揄着看她。
常鹤霄没有说话,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就这么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半分退让。
直到我一身红妆,走了进去。
我道:「寒君留我一人在婚房,为何迟迟不来。」
寒山玉抬眸,眉头一挑,冲我伸出手来。
我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在了她怀中,勾住了她的脖子。
同时目光望向常鹤霄,不满道:「你这人好不识趣?今晚是我和寒君的好日子,有什么话不能改日说,占着我夫君不放。」
「阿宝不得无礼,这位是邕州节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
「哼,可是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我生气了。」
我佯装委屈,把嘴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耽误时辰。」
常鹤霄见状,总算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他神色如常,礼数周到,一副温润如玉的公子作派,嘴角还噙着一抹歉意的笑。
我不管那些,在他尚未转身之际,假装急不可耐地拽了下寒山玉的衣襟,吻上她的唇。
她看着我,没有拒绝。
我闭上眼睛,搂紧了她的脖颈。
她的手放在我腰上,逐渐收紧。
我们俩都没有去看常鹤霄是何表情,直到过了很久,屋内只有我和寒山玉,以及纠缠不休的微喘声。
我的手放在她身上,在勾开她喜服的腰带时,被她一把按住。
她分明动了情,微微挑起的眼睛红得潋滟,耳朵绯色,色淡的薄唇被我亲得红肿。
耳边是她紧促的呼吸声,她哑着嗓子喘息道:「阿宝,不可。」
我委屈了,问她道:「是他吗?」
「嗯?」
「你心里的人,是他吗?」
寒山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谁?你告诉我。」
「不可说。」
「不可不可,又是不可,你对我总是那么多规矩。」
「抱歉。」
新婚当晚,我同寒山玉宿在了蕙风馆。
我又生气了,与她隔着长长的围屏,一个睡在内室,一个睡在耳房。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像是在床上烙大饼。
那边寒山玉一点动静也没有。
终于,我沉不住气了,感觉整个人无比浮躁。
光脚下床,气呼呼地走过围屏,我站到了寒山玉面前。
她果然立刻睁开眼睛,蹙眉道:「阿宝……」
她只来得及叫我名字,因为我抬脚上了床,跨坐在她身上。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我再一次吻了她的唇。
床头处,一盏小灯烛火幽幽。
她想要推开我,我咬了她一口,然后埋头在她脖颈处,闷闷道:「寒山月。」
放在我肩头的手,顿了一顿。
我又道:「寒山月……」
她的手被我握住,我看着她的眼睛,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再拒绝我,神情柔软,缓缓地闭上眼睛:「阿宝,我活不长久的,不该误了你。」
她的眼睛濡湿,眼角有泪意。
我心里骤然一痛,抱紧了她,在她耳边道:「人生苦短,更应该及时享乐,所以你不要拒绝我。」
我褪去她肩头衣衫,那里果然有一颗小小的痣,以及无限春光。
我用额头抵着她,脸红道:「书上没有说女子之间如何洞房,但是我会摸索,寒山月,我们会很快乐。」
寒山月睁眼看我,她一贯深沉的眸光无比柔软,伸出手来压下我的脑袋:「小傻子。」

-11-
寒山玉就是寒山月。
高公不惜一切想要救回的孙子,落水后死在了八岁那年。
从此他的姐姐寒山月,穿上男装成了公子。
常鹤霄说得对,真正的寒山玉,因被祖父保护得太好,是个性格软弱的小孩。
而寒山月聪慧勇敢,坚韧不屈,不知比她弟弟强了多少。
她比寒山玉更能撑得起寒家。
但只因女孩的身份,高公对其并不重视,甚至会因为她的争强好胜,屡屡皱眉。
因为她的母亲,便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
那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一点也不安分,她是个镖师之女,生下一双儿女之后,仍叫嚣着要完成父亲遗愿,将她们家的镖局重新挂旗。
高公之子有次同她一起走镖,夫妻俩双双被仇家所害。
正因如此,寒山月越是渴望得到祖父的认同,越是适得其反,惹他厌烦。
直到最后她也讨厌起了自己的弟弟寒山玉,认定如果不是他,祖父一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兴许是敌意太过明显,寒山玉不慎落水后,哪怕她不顾生死地跳下去救他,事后仍被祖父怀疑是她将弟弟推下去的。
两个同龄小孩,落水后同样病重。
赤珠成了泡影,高公请来药王入府,那胡子花白的老人医术了得,是世外高人。
他摇着头说小公子本就体弱,是断然救不活了。
但他手中有三丸归元丹,仅此三丸,是他毕生研制,全部服下,可保女孩性命。
高公不肯,执意要将那三丸丹药,喂给已经救不活的孙子。
药王叹息,摇头道这样你会失去两个孩子。
一丸丹药喂下,徒劳无功。
再喂一丸,毫无反应。
而那从昏迷中醒来的女孩,听闻此事,拼尽全力爬到了她的祖父面前,她不想死,哭着求祖父救她。
她求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心生绝望,再度昏死过去。
而祖父最终愿意将剩下的药给她,是因为当晚她的弟弟断了气。
她命不该绝。
从此寒山月成了寒山玉。
因为只有剩下的一丸药给她,她的身体一直不算好。
尤其是近些年来,明显不适。
在府内一门客的献术下,她需要不定时地取出那颗可以防止尸身不腐的青珠,用以延缓自己逐渐死去的身体,虽然那样会使她承受青珠镇尸带来的痛楚。
寒山月是活人,也是女人。
但她是一个注定要死去的女人。
我与她春风一度,身穿小衣,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口。
那里心跳声怦然,她长发如瀑地散落,静静地看着我,深褐色的眼睛淡雅如雾,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手摩挲我的脸,声音喃喃:「阿宝,对不住你,今后我若不在,你该如何自处。」
我翻身同她躺在一处,紧挨着,贴着她的脖颈。
「是我对不住你,当年阿爹若将赤珠送到寒家,寒山玉就不会死,三丸药都可以给寒山月,她依旧聪慧坚韧,还能嫁给喜欢的人。」
寒山月笑了,她道:「小傻子,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祖父。
「当年若有那颗赤珠,便不会有药王入府,他已然怀疑我会对弟弟下手,不会想到用百斛明珠救我性命。」
「我……不懂,高公德高望重,分明是个好人。」
「对,他是好人,但他不爱我,这世上除了你,没人爱过我。」
「我不信,常大人家的公子,与你青梅竹马,还有婚约来着。」
「常鹤霄啊,幼年时的情谊,算不得爱,且这么多年,早就消弭得干净了。」
「哼,他心里肯定还有你,今日才会说出那些话。」
「当年闻知我的死讯,他确实难过了一些时日,后来十七岁成亲,如今娇妻美妾,儿女齐全,你竟然以为他心里有我?」
寒山月笑出了声,戏谑道:「我宁愿相信他想害我。」
「他想害你?」
「我只是随口一说,想害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阿宝你要记住,人之性也,善恶混,在这世上,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我信寒山月。」
「嗯,傻瓜,你可以信我。」
我与寒山月的新婚之夜,果然是过得很快乐。
我们彼此坦诚,赤裸着,相拥而眠。
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而府里发生了一件极大的事。
嘉娘不见了。
与她一同失踪的,还有云州。
云州便是那个长得眉清目秀,每年秋分时节,会为嘉娘送来山泉水的年轻侍卫。
然而他是潜入寒府的一个细作。
三个月前,他飞雁传书,递了寒家珠场的一些消息出去。
那大雁被射杀下来,寒山月将他囚困地牢,严刑拷打,逼问他的来历。
可谁能想到,他的嘴那么严,宁死不说。
也并非全然不说,他说即便说了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不说,痛快死去。
威逼利诱,用尽了各种手段,直到他奄奄一息,真的快要死去。
嘉娘为他求情,触怒了寒山月。
她对我道,自她幼时起,嘉娘便在她身边服侍了,她们年岁相当,一同长大。
后来寒山月成了寒山玉,高公道孙女已死,将她身边的人全部驱逐。
唯有嘉娘,本就是个买入府内的孤儿,对小姐感情很深,不愿离开。
她甚至偷偷去看了寒山月的尸体,被高公发现之后,下令打死。
寒山月哭求,对高公道她身边总要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方便贴身服侍。
于是嘉娘被暗药灌入喉咙,破坏声带,成了哑巴。
后来的寒山月,在祖父严厉的教养下,有了一副冷硬心肠和好手段。
但嘉娘对她来说,终究是情分不同的。
谁又能料到,如今嘉娘会为了一个云州,铤而走险,背叛寒家。
寒山月笑了,她对我道:「看吧阿宝,我说过,在这世上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寒府守卫森严,即便是在我们成亲的当晚,宾客往来使嘉娘有了机会,但仅凭她一人,是无法将受伤的云州救出去的。
昨晚的宾客之中,定有前来搭救云州之人。
寒山月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嘉娘。
她还命人给寒铮传递了消息,让他亲自出马,哪怕追到京中皇城。
她的眼神很冷,我不敢为嘉娘求情,也知道自己不该求情。
嘉娘是个哑巴,但她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将寒府的秘密告诉别人。
我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陪我用竹竿扑蝉,采花做燕脂,煮好喝的汤。
蝉鸣鼓噪,绿荫幽凉,浮动着的细碎光晕,再也不会映在嘉娘低垂的面颊上。
她不会再偷笑我,也不会再把我当作孩童,护在怀里。
我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在寒山月下令杀她之时,她又回来了。
她跪在寒山月面前,磕头,抬头,泪流满面。
是的,她爱云州。
她腹中甚至还有了他的孩子。
她帮助他逃了出去,可她又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寒家。
寒山月冷笑:「你以为回来了,就不用死?」
嘉娘摇了摇头,她比划着告诉寒山月,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没有将寒家的任何情况告诉过云州,也不会告诉我们云州究竟是谁。
因为她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嘉娘,我不会相信你了。」
寒山月目光怜悯地看着她,勾了勾嘴角:「我说过,除了那个细作,你喜欢任何人我都可以成全,你在救他出去的那刻,就已经背叛了我。」
嘉娘闭上了眼睛,认了命。
她身怀有孕,寒山月并没有立刻杀她。
她说寒府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需由我生。
此后八个月,我开始装吐,喜食酸,然后在衣服里塞枕头。
八个月后,我惊吓早产,生下了一个孩子。
寒家家主的女儿——寒令仪。
我本以为,寒山月会留下后手,确保我「生出来」的孩子是个男孩。
结果她并无此意,她道:「阿宝,我不是他,寒家的家主,为何一定要是男人?寒山玉的身份,一则是祖父对我的偏见,二则是世人对女子的偏见。
「倘若幼时没有那场变故,寒山玉和我都活着,以他的能耐,又怎么可能撑得起寒家,世人以偏见待我,我若同样以偏见对待令仪,与他们有何区别?
「枷锁需要打破,我兴许没那个机会,可我希望令仪有。」
世俗压她,瓦砾尘土悉数而下,她孤身一人,不曾真地站起来。
可是寒令仪可以站起来。
她身边有寒山月,有胡阿宝,还有嘉娘。
令仪出生后,嘉娘原是要自裁而死的。
我对寒山月道:「嘻嘻,小令仪需要吃奶,我没有,你有吗?」
寒山月:「?」
后来在我的请求下,嘉娘成了小令仪的乳母,专门负责给我们带孩子。
如寒山月所说,她希望寒令仪有打破枷锁的机会,所以她在竭尽全力,稳定岭南道的局势。
京中风云诡谲,皇帝一直有重建媚川的念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岭南道两州节度使,以及地方小官,终归是朝廷的官员,听命于朝廷指挥。
虽然一直以来,他们与寒家私交甚好。
寒山月笑了笑,她对我道:「何谓私交?不过是用珍珠送出来的交情,采珠场虽是寒家的,但是每年分给他们的好处可不少。」
否则寒家仅凭祖上的封邑,如何在岭南道势大。
这世道,局面稳定,大家就是朋友。
事实不利,反手要你性命。
寒山月深谙人性,她一直怀疑,那名叫云州的细作,飞雁传书寒家珠场的消息,要么是京中之人,要么是两州节度使指派而来。
既然他们对寒家的珠场如此感兴趣,寒山月也不藏着掖着,她以宴请的名义,请了广州节度使吴世昌和邕州节度使常江入府。
常江自开春以来身体不适,应约而来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常鹤宁与常鹤霄。
寒山月在宴席上同他们商讨了一件事,除却以往祖父定下的规矩,她愿意以五成的利益,请他们共同照看岭南道所有的采珠场,派兵入驻。
此话不仅他们惊讶,连我也被吓到。
寒家有大小采珠场一百余处,让他们派兵入驻,无疑是将珠场交付到了他们手中,再想收回,可就难了。
吴世昌老狐狸一般,问道:「寒山君何故如此?」
寒山月微微一笑,叹道:「世伯应当知晓,皇上有在岭南道重建媚川的念头,常言道圣意难测,小侄唯恐家中遭难,此番不过是向世伯求救来了。」
她神情坦荡,声音诚恳。
吴世昌大笑一声,他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一旦皇上真的重建媚ṱú⁻川,岭南道所有的采珠场都需交出来。
此时寒家的状况便会变得很微妙,因《珠患状》的存在,皇上大抵会先找机会对寒家下手,然后名正言顺地收回采珠场。
如若两州节度使派兵入驻,状况就不同了,采珠场不单单是寒家的采珠场,祸端来临之际,寒家可全身而退。
吴世昌点头赞许:「你祖父万不如你,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贤侄是聪明人,寒家早该如此。」
「世伯见笑,小侄只想明哲保身。」寒山月朝他揖礼,态度恭敬。
天色已晚,吴世昌喝了一顿好酒,醉后留宿在了寒家。
常鹤宁与常鹤Ťůₕ霄兄弟二人,扬言要将此事告知父亲,没有逗留。
常鹤霄临行之际,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寒山月,眼神眷恋。
当晚我便生了气,一口咬在寒山月的肩头,不肯松口。
她闷哼一声,伸出一只手摸我脸,好笑道:「属狗的?这种醋都吃?」
我松开了嘴,不满地看着她:「你在撒谎,他就是对你别有用心。」
「那又如何,阿宝,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她可真会拿捏我,抬起我的下巴,两片唇若有若无与我相触,声音低哑。
我一整个控制不住,直接将她压在身下。
寒山月笑出了声:「辛苦阿宝。」
秋去冬来,令仪两岁了。
她被喂养得白胖,十分可爱。
会奶声奶气地唤我「凉~」,唤寒山月「父~」
她的小手肉肉的,胳膊如莲藕一般。
我和寒山月都很喜欢她,常被她逗笑。
但她明显更喜欢我,因为我白日里抱着她不撒手,小孩子心性,带她荡秋千,举高高,然后我们俩「咯咯咯」地一起开心。
她还喜欢嘉娘,因为晚上都是嘉娘哄她睡觉。
彼时两州节度使的人马,已经入驻寒家珠场一年有余。
我初时不知寒山月这样做的目的,直到寒铮入府。
寒四爷这人,匹夫之勇,头脑简单。
但他有一点好处,重情重义,愿意和出生入死的兄弟同住长沙屿,愿意与他们并肩作战,不分你我。
这是男儿之间的血性和胆识,他们相互欣赏。
如当年庆伯所说,寒家开设珠场之后,岭南道的珍珠依旧价低,但在外面交易的价格可不低。
寒山月曾道,寒家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和银钱,所以她喜欢贪婪之人,可以随意打发。
祖上积累的财富,使得他们后背无忧,以采珠场为掩护,养了一批又一批的私兵。
而如今,两州节度使的兵,也分散出了部分到珠场。
寒四爷最擅长的,便是笼络人心。
他后来在长沙屿娶了个采珠女,与她育有一儿一女,比令仪小了一岁。
我十八岁生辰那日,寒山月问我想要什么?
我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脖子,撒娇:「想要你。」
她眸光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傻瓜,我本来就是你的。」
我又道:「我要你长命百岁,我们永远在一起。」
「嗯?这个要求有点高,我尽量活久一点。」她笑道。
我不住地点头,说:「寒山月,我背诗给你听好不好?」
「好。」
「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酿琼缪……」
「滚。」
「搞错了,重新来。」
「不听。」
「哼!就听!」

-12-
岁值隆冬,徐阉那老太监突然不再收寒家送的礼了。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
果然,不久之后京中传来一道圣旨,召岭南道寒家家主寒山玉,进京面圣。
明知此去凶险,但是天子诏,她不得不去。
她是二月里出发的,由寒铮护送。
我原也要同她一起,但是寒山月道:「阿宝,他未必会杀我,但倘若你去,我的七分胜算,会变为三分。」
我不解,问她这是何意?
她道:「你若随我一同入京,遭遇险境,只会使我自乱阵脚,失守方寸。
「小傻子,老老实实地留在寒家,你信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我该信她的,寒山月多么聪明,遇事永远沉着冷静。
她也当真信守承诺,一个月后活着回来了。
活着回来的代价是,皇帝宣她觐见之前,让她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
寒山月畏寒,她走的时候,穿狐肷氅衣,马车内壁以牛皮封闭,还置了炭炉。
京中比岭南道冷多了。
那日太元殿外,下着雪,天寒地冻,她的眼睫凝结成冰。
后来皇帝当着她的面,撕了那张珠患状。
她跪在地上,冻得僵硬,朝皇帝磕头:「岭南道寒家,愿遵天子之言,效忠于陛下。」
狗皇帝哈哈大笑,这才没有杀她。
回到寒家之后,她便病了一场,身体每况愈下。
她脸白得像个死人,青珠放入嘴中,已经不会在她皮囊之下,蔓延出一道道的绿色莹光。
那颗珠子仿佛只剩下镇尸的功效了。
我很害怕,问她:「寒山月,你不会死的,对吧?」
她道:「对的阿宝,我还不能死。」
她还不能死,因为皇帝已经派了人马过来,宣旨重建媚川。
随京中人马而来的,还有老太监徐阉。
那只笑面虎,收了寒家多年的好处,如今依旧笑眯眯的模样,对寒山月道:「重建媚川是好事,又不影响寒家的地位,你就是太蠢,死些贱民而已,何必为了他们再三地与皇上作对。」
春日谷雨天渐暖,寒山玉仍旧穿着氅衣,她眉眼冷清,一如初见。
玉笄束起的长发黑如鸦,只是病容太过明显,唇无颜色。
她对徐阉道:「公公所言极是,京中走了一遭,小人才算看清了局势,从前是我愚钝了。」
徐阉身为当朝第一大太监,深得皇帝器重,但岭南道多为蛮荒之地,他又已年迈,此次肯亲自过来,着实令人费解。
寒山月很快便知晓了其中缘由。
她以交付珠场为由,宴请了徐阉以及岭南道两州节度使。
邕州节度使常江已病逝半年之久,来的是他长子常鹤宁。
媚川建成之后,珠场的监管军士会归朝廷统领,宴席之上除却寒山月,他们本都是朝廷的人。
席上舞姬曼妙,音律动听,徐阉被奉座上宾,备受吹捧。
他很是惬意,告诉寒山月,皇上执意要建媚川,为的正是那传说中的赤珠。
珰珠青珠可寻,赤珠难觅,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此番便是为圣上圆梦而来。
寒山月笑了,她很清楚徐阉的虚伪,皇帝不到三十岁,对于建立媚川并不心急。
这位徐千岁,却是老了。
一个太监,做到他这种地步,贪也贪够了。
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舍得死。
提及赤珠,吴世昌和常鹤宁,均愣了下。
常鹤宁对徐阉道,赤珠只是个传说,公公莫信这种谣言。
徐阉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寒山月,道:「世上有没有赤珠,寒山君应该最清楚,听闻十年前寒家派遣了三千人的队伍,于夜间去深海采珠,如此掩人耳目,为的是什么?」
这是寒家的秘密。
岭南道的采珠场由寒家掌控,机密之事本该无人知晓。
寒山月微微一笑,面对他们的目光,颇是令人捉摸不透:「公公既已知晓,寒家也不便隐瞒,那三千死士,自然是为了赤珠而去。」
「哦?可曾捞到?」
「未曾,因为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赤珠,永远也不会有赤珠。」
朱崖海礁石下的珠池,那片海域,在很多年前已经被寒家视为禁区。
寒山月道,她自幼体弱,祖父为了延续她的性命,一直未曾放弃对赤珠的寻找。
寒家有最能耐的采珠队伍,那帮勇士以生命为代价,总结出了一个事实。
所谓的赤珠,是名为「海和尚」的海怪产下的卵。
海和尚是生活在深海的妖怪,人首鳖身,全身赤红。
它们暴虐,嗜血,凶残。
因为繁育后代十分艰难,对闯入自己领域的猎物,会撕碎成渣。
它们憎恶人,对人的气味敏感,隔着很远便会起杀意。
起死回生的赤珠?可笑,活过来的根本不是人,不过是海怪的卵,寄生在了人的皮囊里面。
这也正是寒家后来封锁海域,对赤珠不再感兴趣的原因。
寒山月一番话,不仅惊到了他们,连我也目瞪口呆,脸色微白地看着他。
徐阉明显不信,他沉着脸,正要开口,寒山月又道:「虽然赤珠是假,但寒家确实有一可使人长寿的方子,乃府中门客所献,我欲送给公公,还望公公笑纳。」
想来是方子珍贵,寒山玉亲自起了身,她从矮案上拿起一木匣,走向徐阉。
然后双手抬起,恭敬地献给他。
徐阉伸出手来,将木匣打开,然后表情一愣。
里面是一把三尺长的匕首。
他尚未反应过来,寒山月已经快速地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地捅了他一刀。
她动作那样快,神情狠绝,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宴席上瞬间叫声不断,刀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吴世昌最先站起来:「寒山玉!你敢刺杀徐公公!反了不成!」
话音刚落,他的脑袋搬了家。
早已准备在此的寒铮寒四爷,脸上溅到了血。
他速度率人控制了局面,将剑架在了常鹤宁的脖子上。
寒山月看着他,缓缓道:「徐阉和吴世昌已死,现在告诉我,邕州反不反?」
常鹤宁额上冒出了汗,咬牙道:「朝廷很快会派兵过来,凭岭南道这点兵力,不过是自寻死路。」
「若东胡人乘虚而入呢?」
「寒山玉,你竟敢勾结胡人!」
「我只问你反不反,你答一声誓死不从,我赞你一声好骨气,然后让你痛快上路,岂不快哉?」
寒山月的手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腹部。
她冷笑道:「一,二……」
「反,我反!」

-13-
岭南道乱了。
不出常鹤宁所料,朝廷很快派兵过来。
寒山月此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这盘棋,我不知她究竟下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
有常家助阵,两州兵力很快统一,几乎没什么异议。
而徐阉的死,不知中了多少人的心思,皇帝不仁,岭南道在反了的第一步,就赢了人心。
紧接着东胡人攻略北方城池,各地也开始冒出揭竿队伍。
寒山月对此乐观其成,院中的桂树飘香,我与她坐在廊下,她穿着狐肷氅衣,疲惫地将头靠在我肩上。
「若不进京一趟,引不出那阉人来此。
「他不来,如何杀他。
「阿宝,我这一生下令杀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因我而死,虽有不得已的苦衷,终究是罪孽深重,如今徐阉死在我手中,你说他日到了黄泉之下,如成王世子这般的人,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因为我不希望你见到他。」
「傻瓜,人都会死的,我若能活得长久,必不输这天下所有的儿郎,能有他们什么事……世俗欺我,可我对于所做的一切,从不后悔。」
「寒山月,你守护岭南道,以后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阿宝,你要活下去。」
「起死回生的赤珠,不过是海怪的卵,寄生在了人的皮囊里,你在骗他们,对不对?」
「不,这些都是真的。」
「寒山月,那我是什么?」
「你是阿宝,是我的小傻子。」
寒山月声音缓慢,语调温柔:「我的小傻子,活了十八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因为她的眼睛太漂亮,没有泪道。
「她手上的伤口,总是会好得很快,当年被戳聋的那只耳朵,也早就不知不觉地恢复如初了。
「她生来就会凫水,掉进海里不会淹死,兴许还能在水中呼吸。」
寒山月每说一句,我的脸就白了几分,直到最后,我问她:「你怎会知道?」
「阿宝,你七岁来到寒府,在我身边长大,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你,怎会发现不出这些异常。
「你不敢说,因为你害怕被人当成妖怪。」
「是阿爹不让我说,幼时他曾告诉我,不哭不苦,不苦不哭,伤口恢复得快,和生来就会凫水,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被人发现会很麻烦而已,所以我要乖,当一个普通孩童,我就是一个普通孩童。」
我惶然道:「直到我知晓,我的命是阿爹用赤珠换来的,我才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妖怪,很怕被人绑起来烧掉。
「寒山月,你会怕我吗,你不要怕我好不好,不管我是人还是妖怪,我从来没有害过别人。」
「阿宝,我知道,你若是人,便是我的阿宝,你若是妖怪,那便是我的小妖怪,别怕,我还在。」
寒山月将头抵在我的额上,顿了顿,她又道:「若我不在,你也不必害怕,寒家势必会护你周全。」
寒山月没有撑过那年年底。
她实在太累了,熟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后她是在令仪失踪前,久睡长辞的。
彼时岭南道在寒四爷和常家兄弟二人的带领下,大败朝廷的兵马。
皇帝在京中焦头烂额,眼看各处局面失控。
寒铮先是被一干士兵拥立为将军,后来又直接挂旗,打算在岭南道自立称王。
这是寒山月的意思。
坐以待毙,只能画地为牢。
人自生来,无不在枷锁之内,挣脱了这道枷锁,终将所向披靡。
她说,她终于能将寒家,放心地交给四叔了。
她要寒铮答应她一件事,将来无论是令仪,还是他自己的那双儿女,家主的位置,有能者居之。
寒铮答应了,他红着眼睛,落泪叫了她的名字:「阿月,四叔能做到,且一定会做到。」
她不是寒山玉,是寒山月。
可是直到ƭūₒ临死,她才做回了自己。
她道:「四叔,阿月有劳了。」
寒山月死后不久,令仪和嘉娘便失踪了。
有人说,是趁乱时嘉娘偷偷带她走的。
寒铮率兵守城的时候,在朝廷的队营,看到了令仪的尸体。
当年寒府内那名叫云州的侍卫,是徐阉的义子。
他真是好狠的心,误以为令仪是寒山月的孩子,杀死后绑到了阵前祭旗。
令仪才三岁。
嘉娘疯了一般,举起匕首刺向他。
然后她被乱箭射死。
那日我并不在现场,听寒铮道,他将云州斩于马下,为令仪报了仇。
天下纷争的开端,是颠覆一个不仁的皇帝。
有纷争,就势必会死人。
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死,包括令仪。
我依旧是哭不出来的胡阿宝, 没有例外。
那年我十九岁,回首过往,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阿爹,没有寒山月,没有令仪,也没有嘉娘。
哦, 我还有阿莘。
她比从前又老了,鬓间已经有了许多白ƭū́¹发。
寒四爷不在府内, 他的夫人是个彪悍的采珠女, 可与他一同翻身上马, 逐鹿天下。
阿莘老了,总说她想回家。
我执拗不过她,最终只得安排了马车和侍从, 仔细叮嘱一番后,送她返乡。
自她离开, 我越发觉得自己是困顿于深宅之中, 生无可恋了。
写字, 画画,弹琴,均不能使我不再寂寞。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去扒了寒山月的坟。
下葬之时, 她嘴里含着青珠, 埋了半年,仍旧栩栩如生,仿佛刚死一般。
我将她从棺材里背了出来。
她的尸体一点也不重,而我力气一点也不小。
我就这么背着她前行, 一步步地往前走, 还算轻松。
岭南道是荒芜之地, 我一路背着她,朝着朱崖海的方向走。
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 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说:「寒山月, 我一个人有点无聊,背诗给你听可好?」
你放心, 这次不是艳词。
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
年年采珠珠避人,今年采珠由海神。
海神采珠珠尽死, 死尽明珠空海水。
珠为海物海属神,神今自采何况人。
我没有告诉过你, 自我很小的时候, 便对深海十分的向往。
可是阿爹从来不准我下水。
我是个乖巧的小孩,很听大人的话,不会让他为难。
现在你们都不在了。
我决定回海底看一眼。
寒山月, 你死之后,常家那个二公子, 总是去墓前祭拜你。
他有时会待到很晚, 我吃醋了, 所以决定将你挖出来带走。
谁叫你临死之前,眼角含泪,一遍遍地对我说:「阿宝, 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
所以,我带着你,一起去海底。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5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