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

女官招录在即,父兄却下令打断我的右手。
只因他们养在府里的那位心上人不擅文墨,恐她落选伤心。
艳阳高照,我被惊得冷汗涔涔。
阿娘口中的「剧情点」再次分毫不差。
我断然出逃,却被登门拜访的前未婚夫婿扣住。
「瑶华,你父兄说得对,女人本就该安于后宅相夫教子,入朝为官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面对咄咄逼人的三个男人,我笑了:
「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1-
阿娘说她是穿越而来的天人。
自打我记事起,除了惯常的课业外,阿娘便严令我日日熟读一个话本子。
我虽不懂为何,但甚是乖觉。
十四岁那年,我已能将话本子的故事倒背如流。
生辰那日,阿娘屏退众人,亲自为我束发。
然后告诉我,她是穿书女,那本话本子里讲的便是我存活的这个世界。
可我并非其中女主,而是犯下诸多恶行,下场凄惨的恶毒女配。
她说,纵使我自小被精心教养,仁爱慈善,气度过人。
但将来,只要那位团宠女主出现。
我就会抛却所有礼仪教养,心生嫉妒,不断仗势欺人,无脑陷害她。
最终,父亲会亲自动手,打断我的手脚。
一母同胞的兄长将我关进狗笼,与畜生争食。
而青梅竹马,又与我定下婚约的表兄尤嫌不够。
他将我扔进上京最低贱的妓寨,挂牌驱使源源不断的乞丐前来凌辱。
……
我被她的话惊得面色发白。
我谢瑶华,堂堂陈郡谢氏的娇娇女,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而且,他们明明都对我都很好呀。」
阿娘长叹了一声:「因为之前他们还没见到女主。」
她知我存疑,悄悄带我去了三里巷的一处私宅。
我亲眼见了我的父亲谢承宗,那向来端正有礼的忠勇侯,将一个足可以做他女儿的人搂在怀里软言安慰。
那是女主沈婉蓉。
回程的马车上,我埋在她膝头,有气无力。
「阿娘,那你呢?你也护不住我吗?」

-2-
阿娘护不了我。
因为故事发生的时候,她已经病逝。
剧情不可逆,如今,她必须「消失」。
「瑶华,从明日起,你便要一人应对。都说天命不可违,但相信我,阿娘会设法给你挣一个好前程。」
她盯着我的眼睛,要我谨记——
他日团宠女进了府,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不能嫉妒。
只有我心境平和,远离他们,才有可能不受影响,存活下去。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天夜深露重的时候,阿娘「失足」落入了荷花池。
那片池塘是活水,连着城外的护城河。
她早就设计好了一切,借此死遁。
得到消息的侯爷「悲痛欲绝」。
兄长谢云霆也从太学赶了回来。
他们抽干了池塘的水,又去护城河打捞了整整三日三夜。
然后他们就心安理得地设立了灵堂,对外宣称阿娘已逝。
灵堂上,我看着大呼小叫,看似悲伤,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喜色的谢承宗,心中还是忍不住抽了一抽。
谢云霆发觉我的不对劲,摸了摸我的头。
「瑶华,阿兄会护你一世无忧。」
我没有说话,只默不作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看到谢承宗的德性后,我更加相信阿娘的话:「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等谢云霆看见女主后,他也会变的。
靠他,不如靠自己。

-3-
大家都说我变了。
不过他们又很快自我安慰,是阿娘的死让我太过伤心。
谢云霆学业在身,又逢大考在即,丁忧结束便匆匆回了太学。
我拧着帕子,冷笑一声。
我朝开明,丁忧只需守制二十七日。
阿娘含辛茹苦待他十七载,临了也只不过换了短短二十七天。
可我无暇与他争吵。
因为女主要出现了。
阿娘没了,谢承宗竟是一刻不能等,丁忧方ṱů₇结束,便领着沈婉蓉进了府。
「这是为父故交沈将军之女沈婉蓉。」
「以后她就住在府里,来者是客,所有人不得怠慢了她。」
下人们连声讨好应下。
谢承宗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了看我:「瑶华,婉蓉年长你几岁,你将及笄,有何不懂的,可向她多多请教。」
我终于有机会看清沈婉蓉的模样。
她算不上绝顶貌美,但生得娇俏软糯,尤其一双鹿眼透亮清澈,的确甚是勾人。
她落落大方地与我见了礼,丝毫没有进入陌生环境的胆怯和紧张。
也难怪,毕竟侯府之主是谢承宗,他已给足了她底气和依靠。
我谨记阿娘的话,只要她出现,就寡言少语,降低存在感。
是以我只微微点头,便侧身站远了些。
谢承宗眉头一皱,似想责怪我的淡漠,沈婉蓉却突然打了个哈欠:「谢叔叔,蓉儿住哪里?」
他立刻堆上笑脸:「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东侧的潇湘苑阳光最好,院子里有竹有石,最是雅致……」
「可我喜欢空旷点的院子,你知道我从小在边塞长大,自由自在惯了,最不喜欢拘束,那些装腔作势的文人雅调也不适合我。」
她眨了眨眼睛,撒娇地拽着谢承宗的袖角晃了晃。
「谢叔叔,侯府有没有这样的院子?若是没有,我宁愿一个人回沈府。」
「胡闹,沈宅就几个老仆人,早就荒废得不成样子,怎么好住人?」
他语气里满是宠溺,继而咳嗽几声,像是掩饰什么,抬眼看向了我。
「瑶华,你回去收拾一下,把院子让给蓉儿吧。」
我的手指骤然收紧。

-4-
阿娘说,如果沈婉蓉要抢我的东西,我一定不能回绝。
她也告诉我,第一面我就会被迫让出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院子。
的确,整个忠勇侯府只有一个地方符合沈婉蓉的要求。
那就是我的摇光苑。
可所谓「剧情」,真的违背不了吗?
我抬头直视谢承宗,尝试道:
「爹爹,能不能再另寻一处……」
「闭嘴。」话音未落,谢承宗已变了脸色。
许是我的拒绝在沈婉蓉面前落了他的脸面,他厉声道:
「你向来知书达理,懂事贴心,怎生今日如此斤斤计较?」
「婉蓉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借宿道侯府已是诸多不便,她只想要一个合乎心意的住处罢了。」
「亏侯府教养你这么久,礼仪风度都教给狗了?」
我咬了咬牙:「可摇光苑是阿娘亲手给女儿布置的……」
我幼时体弱,是阿娘悉心布置了宽敞的院子,她教我八段锦,授我锻炼之法,强健体魄。
院子满是我和阿娘的回忆。
如今阿娘刚刚离我而去,他怎么忍心?
谢承宗眉头一皱,却在看见沈婉蓉落寞的神情后又提高了声音:
「你阿娘都不在了,你搬出去也好,省得睹物思人,反生事端。」
不待我说话,他又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领着沈婉蓉往内院走去,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我。
谢承宗不是不知道那个院子对我是多么重要。
但沈婉蓉轻飘飘一句话,他就要我让出来。
「剧情」的力量,果真Ṱûₕ不可小觑啊。

-5-
我孤零零地站在原位,身边的人都离我远去。
有侯爷的命令,自有一堆讨好的人立马替沈婉蓉置办物品,整理住所。
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人家是忠烈之后,在边塞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回了京还要借居侯府,寄人篱下,真是可怜。」
「对对对,沈姑娘不过只是要个院子,咱们娇滴滴的大小姐都不肯,真的是没有同理心。」
「要我说,大小姐许是故意的,你们没看出来侯爷很是看重沈姑娘吗?大小姐心里怕是拈酸作怪,故意想给沈姑娘难堪呢!」
「也是。侯门贵女,只会自己享乐,哪里知道谦让?不像沈姑娘,那可是在沈将军身边长大的,当真是直爽大气。」
……
我死抠着掌心,深吸一口气。
女主光环果真了不得,一个照面,立刻得了府中人心。
话本子里,我就是难以接受现实,倔强、抗争、抢夺,结果不仅没保住院子,还连带着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府去。
进而声名尽毁,孤立无援。
此后的种种凄惨,皆是从此刻而起。
阿娘说,嫉妒生恨,只会蒙蔽双眼。
不如后退一步,不争却也是争。
我抬起头,揉出一个笑脸。
不就是一个院子吗?给她!
按照话本子里,她后续要抢走的东西太多了,我又何必等她来抢?
谢承宗这么宠她,我自然要主动点,及早双手奉上!

-6-
我主动回了摇光苑。
谢承宗正殷勤地同沈婉蓉说着什么,见我来了立马板起脸。
「瑶华,怎么?你还是要闹吗?」
「父亲,瑶华是来收拾东西的。沈姐姐喜欢摇光苑,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闹?」
许是我主意变得太快,他狐疑地打量着我:「当真?」
沈婉蓉也若有似无地打量着我,忽抿了抿唇。
「瑶华妹妹,若是你不愿,也无需以退为进,我也并非非住这里不可。」
我嗤笑一声,故作委屈道:「姐姐怎么这样想我?」
「这院子的确是我阿娘亲手布置,一草一木,一桌一凳皆有她的影子。」
「不过阿娘不在了,我守着这些死物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仰着头,对着谢承宗装着露出孺慕之情:「父亲教训得是,方才是瑶华想不开,太小家子气了。」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道:「不错,你懂事便好。」
「要你让出住了十几年的院子的确是委屈你了。」
「罢了,潇湘苑既已打扫好,就莫要空置了,你就搬去那里吧。」
「是。」
我乖乖应下,心中却微微一动。
话本子里,我被责难继而搬去偏院。
但如今一步退让却让谢承宗心虚,把潇湘苑给了我。
剧情并非完全不可逆。
在维系主线不变的情况下,细节完全可以更改。
就如阿娘可以死遁脱离,我也一样可以有机会!

-7-
沈婉蓉就这么在侯府住下了。
我秉持「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任凭她与父亲亲昵打趣,活生生成了侯府第二个主子。
她出手大方,又有谢承宗一力袒护。
二人的越矩举动竟被瞒得好好的,除了摇光苑几个近身的知情,竟无一人嘴碎议论。
渐渐地,「最好的」潇湘苑也成了冷僻之处。
我也不计较,只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练字作画。
我知道,谢瑶华的生机在府外,在挣脱之前,我只需谨记「退让」二字。
可有些事情,不是我想退便能退的。
两个月后,谢云霆小考结束归家,第一时间来寻我。
「你怎生这般无用?好好的院子还能让给一个外人?」
他痛心疾首,怒其不争:「那可是阿娘特意给你布置的!」
我坐在窗前,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突然笑了笑。
「阿兄,你还没见到那位客居的沈姑娘吧?」
他愣了愣:「你是我妹妹,回来了自然先来寻你。」
「也罢,你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薄,为兄替你把院子要回来。」
我侧开脸,掩下眼底酸涩:「那就多谢兄长了。」
这些时日,我已经忘记了,被偏爱是何滋味。
哪怕我清楚地知道,不要心生指望。
可心底深处还是密密麻麻地涌起一股名叫「渴望」的悸动。
我们一母同胞,也许阿兄真的能抗争所谓宿命呢?
其实,我不需要抢回院子。
我只想要他,能理智些,哪怕有片刻愿意站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谢云霆捋起袖子:「你等着,最多一刻钟,我就替你讨回来。」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他急不可耐地去寻沈婉蓉。
然后,一刻钟,变成了两刻,接着是两个时辰。
等了许久,还是门前空荡,渺无人烟。
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真傻,真的。
我明明早该知道,这一去,命中注定,谢云霆便会放弃我了。

-8-
阿娘说得没错,男人都是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
摇光苑里,谢云霆像只炸了毛的孔雀,跟在沈婉蓉旁边忙前忙后。
「蓉妹妹,这棵树当真要砍了吗?」
他跳下树,将手里刚刚解下的秋千绳子随意一扔。
「怎么?你舍不得了?」沈婉蓉言笑晏晏。
谢云霆耳尖红了一片,连连摇手:
「当然不是。只是这树枝繁叶茂,等到了夏日暴晒时候,最是阴凉不过,我是怕到时候烈日难挨……」
「无妨,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也无需被荫蔽。」
谢云霆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星光:「那是自然。」
他踢开散落的秋千架:「来人,快砍了吧。」
然后,他看见了院门外的我,脸色瞬间一白。
「瑶,瑶华,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我不该心存侥幸,更不该来这一趟。
但我忍不住。
我努力扬起唇角笑了笑:「我怕阿兄莽撞,惊扰了沈姐姐。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见我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尴尬地挠挠头,随即又兴奋道:「瑶华,你不知道,原来沈姑娘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边城的小妹妹。」
谢云霆幼时曾跟随谢承宗前往前线督军。
他在那边住了一年多,回来后便心心念念记挂着一个玩伴。
原来啊,那便是沈婉蓉啊。
我笑而不语,只上前摸了摸那棵大树,又看了看废弃的秋千架。
树是我出生时,阿娘带着谢云霆亲手种下的。
而被他弃之如敝屣的秋千架是我十岁那年,他亲自帮我扎的。
随着剧情的展开,就像阿娘的「死去」,这些东西也一个都留不下。
无妨,他有他的蓉妹妹便好,又怎会记得,我才是他的亲妹妹呢?
男人,果真都靠不住啊。

-9-
谢云霆围着沈婉蓉,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惊喜。
「父亲也真是,一点都未透露蓉妹妹你回京了。」
「今日太匆忙,也没能给你准备礼物。你看看还缺什么?赶明儿我就送来。」
沈婉蓉大大咧咧地捶了一下他胸口。
「哎呀,你我之前还需客气吗?今日整理院落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谢云霆红着脸嗫嚅道:「这,这算什么……」
沈婉蓉受用无比,悄悄斜眼看我。
「如此大改,瑶华妹妹不介意吧?」
我呵呵一笑,「贴心」道:「既然是沈姐姐的院子,自然爱怎么改便怎么改。」
「时候也不早了,阿兄还是快些吧,省得落日还要惊扰沈姐姐休息。」
谢云霆连声应是,招呼着人开始动工。
沈婉蓉却盯着我,意外道:「你怎生不阻上一阻?」
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寻出什么来。
「谢瑶华,你倒是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我眉心微微一蹙:「那在沈姐姐心中,我应是怎样的呢?」
她却不再搭理我,走到了谢云霆身边。
「云霆哥哥,那圃子里的花花草草太过娇气,我不喜欢。」
「不如换了凌霄来,腾云之直上,轰轰烈烈,最是热闹。」
「啊对对对,我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凌霄花了。」
她是故意的。
我捏紧手指,眼睁睁看着悉心照料的苗圃,被那两人践踏得面目全非。
临了,谢云霆才意识到我这个前主人也在现场。
他瞟了我一眼,终是凑了上来,小心翼翼道:「好妹妹,既然父亲让蓉妹妹住下了,也不好再大动干戈让她搬出去。」
「而且,我看你那潇湘苑也是个极好的地方。」
「那是自然。」
我极为乖顺,甚至顺着他的话笑道:「你不用顾虑我,潇湘苑我住得也极为舒服。」
谢云霆大松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袖子,掏出一枚黄翡腰牌来。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块腰牌你不是一直喜欢吗?今日就赠与你。」
他到底想起来,此行的本意原是想帮我讨回院子的。
这块腰牌是他入太学时谢承宗送给他的,价值不菲。
我的确一直眼馋,因为凭这个东西可随意出入城中任意一家藏书阁。
我按捺住心中激动,面不改色地收了下来。

-10-
我自幼聪慧过人,开蒙后更是才思敏捷,屡有巧言妙答。
阿娘力排众议,多次拜请聘任夫子为我授课。
可十岁那年,便再无人肯收我。
只因男女大防,且世人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世家贵女也大多以学习管家之道为人生最高要义。
安于后宅,掌管中馈,上奉公婆,服侍夫君,善待妾氏,教养子女,便是一个女人一生的终极追求。
阿娘说,其实世间多的是女大家,只是这世道所困,无人敢显露人前。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男人可以出门求学,入朝拜相,指点江山,纵横沙场?
而我们女人便只能为了一句「贤德」的评价贻误一生?
阿娘执着我的手,写下了「命」字。
「命由言行支撑,位于天一之下。可万事在人,所以人在其顶。」
「瑶华,你要记住,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
「纵使前行坎坷,但事在人为,剩者方为王。」
生而为女子不是我的错,若我喜欢什么,更不必因是女子而畏手畏脚。
而有了这块腰牌,我终于能借到以往根本看不到的古书典籍。
只是,我一心埋头在潇湘苑苦读,剧情却不准备放过我。

-11-
几日后,春日宴的帖子被递到了案头。
故事里,这将是女主沈婉蓉大放异彩的时刻,也是我彻底沦落深渊的开始。
她将在宴上作出了一首鸿鹄折翅,郁郁不得志的绝妙诗句。
众人称赞她构思精巧,才气逼人。
随后便感慨怜悯她的身世,进而再次提起我原不肯让出摇光苑一事。
然后,众人开始围着我,对我口诛笔伐。
我自然是不服。
可我的气恼、反驳,都变成了验证沈婉蓉寄居忠勇侯府,万事都受约束的事实。
大家都说,她本是塞外的骄阳,明媚骄傲,却因我而委曲求全,畏手畏脚。
我愈发极力地辩解,得到的却是越来越多的指责。
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论充斥在我的耳边,让我彻底疯狂。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全是尖叫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将沈婉蓉推进了荷花池里。
谢云霆远远瞧见了,冲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
而已与我定下婚事的表兄王邵衡,更是奋不顾身地跳水救人。
众目睽睽,我被认定是容不下铁血遗孤的心思歹毒之人。
春日宴后,我的名声彻底毁了。
忠勇侯谢承宗自言家门不幸,亲自动手挑断了我的手筋,得了一个公正不护短的美名。
谢云霆押着我跪在沈婉蓉面前,说不得她原谅便不得起身。
我跪废了一双腿,此后每逢变天便如针刺入骨,疼痛难耐。
而琅琊王氏大张旗鼓登门退亲。
一直说要等我长大迎娶我的表兄王邵衡豪掷千金,让畅音阁编排了一出映射谴责我的戏,搭台整整唱了三个月。
……
再然后是什么,我已不敢回忆。
这春日宴,我必然是去不得的。
我刻意吹了一整夜的风,又用冷水擦身,终究是病了。
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了沈婉蓉的声音。
「还真是病了啊?」
她嘟囔道:「还真是娇养的花朵,动不动就弱不禁风的。」
她的身侧是王邵衡:「瑶华自幼体弱,的确比不上沈姑娘。」
「好啊,你是嘲笑我皮粗肉糙,不够金贵?」
回应她的是男人的讨饶声:「蓉妹妹,你要这样说,可真是屈死我了……」
王谢两家自幼便为我俩定下婚约,他又向来眼高于顶,对旁的女子一贯不假辞色,如今却在我的病榻前与沈婉蓉打情骂俏。
我昏昏沉沉地躺着,浑身难受之余倒也有一丝庆幸。
还好,我早有预料,那春日宴,总算能逃过一劫了。

-12-
春日宴上,沈婉蓉再次大放异彩。
虽无我的衬托抬举,但她的诗词再次赢得了满堂彩。
她桀骜不驯却又孤苦无依,她明媚张扬却也懂悲春伤秋。
她是沈将军豪情万丈的血脉延续,又是光彩照人的独一无二。
她毫无意外地夺得春日宴头筹。
赴宴的世家贵女无一不怜惜她的自强自立,称赞她的大气坦荡。
而一众男子更是为她的自信张扬而折服。
正如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维护她,爱上她。
彼时,我依旧还在病中。
高烧让我头痛不已,但逃过一劫,心里ṱŭ₁倒也不怎么煎熬。
只是王邵衡开始三天两头打着看望我的名义往府里跑。
当他再次心不在焉地随手丢下一盒糕点,就抓住门口的丫鬟问沈婉蓉的下落时,我忍不住笑了。
「下次装模作样也请严谨些,既是来找你的沈姑娘,便别借着探望我的名义。」
他被我当面挑破心事,有些恼羞成怒。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牙尖嘴利?我来看你就是装模作样?」
我拎起他的糕点丢给了过去。
那是稻香园的栗子酥,而他明明知道,我一吃栗子便会全身起疹,呼吸困难。
王邵衡呼吸一滞:「这,是表兄来得匆忙,大意了。」
我懒得听他解释,直接道:「你要找沈姑娘,这个时候,她应该由父亲陪着,在书房里练字呢。」
他猛地抬头,脸色不虞。
「慎言,姑父向来最是严谨,怎会让沈姑娘在他书房里练字。」
「名节对于女子何等重要?你这是凭空污人清白。」
看啊,是人都知道这是胡闹。
可谢承宗就是正大光明地与沈婉蓉孤身一室,还是在书房那样的重地里嬉闹。
我垂眸:「你若不信,大可以去看看啊。」
王邵衡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最终,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嗤笑道:「瑶华,难怪大家都说你有些变了。」
「以前,你并非是这样妄议揣测,恶意中伤他人的人。」
我无语望天。
难怪阿娘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些男人都有大病。
睁着眼睛说着泯灭良心的瞎话,可不就是有大病吗?

-13-
不知道王邵衡离去后干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琅琊王氏还是登门退了亲。
随后,谢承宗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心术不正,把我禁了足。
后来,谢云霆还专门赶回来一次,痛心疾首地教育我,小小年纪,莫要生了坏心思。
笑话,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于这荒唐的剧情中夹缝求生,我还不够「安分守己」吗?
若不是阿娘说,我千万不能反抗,他以为他的蓉妹妹能如此顺风顺水?
就凭她与谢承宗的私情,便能叫唾沫星子淹死数回了。
我咬牙听着谢云霆的牢骚之言,左右不过是说沈婉蓉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该多么多么照顾她,礼让她。
可她所失去的,是我欠她的吗?
她当下所为,是我逼她的吗?
我退让了还不够,难道还要上赶着,如他们一样,跪舔她吗?
我不耐的模样,被谢云霆尽收眼底。
最后,他也恼了。
「愚不可及。谢瑶华,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甩了甩袖子,愤愤离去。
潇湘苑彻底成了冷僻之地,而我也渐渐成为了府中的边缘人。
大家似乎达成了某种约定,共同默认「遗忘」了我。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过完ẗû₁了及笄日,又孤身一人度过了除夕新年。
我开始想念阿娘。
从春到冬,又从冬到春。
谢云霆通过大考,名列三元的时候,阖府欢庆。
我终于被允许走出了潇湘苑,也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当今圣上年老,长公主开始掌权。
为广纳人才,她破除陈规旧历,颁布擢英令,要面向天下女子择录英才。
但凡通过女试,皆有机会入朝为官,位列前三者更是现场任职。
这是话本子里丝毫未提及的事情,当是阿娘所说的「变数」。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14-
我要参加女试。
可刚刚递出报名的信笺却被门房拦下,送到了谢承宗案头。
厮混许久的忠勇侯终于记起府里还有我这个女儿。
他将我叫到书房,当着我的面撕毁了报名笺。
「瑶华,你当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你不好好在潇湘苑静思己过,竟然想参加女试强出风头?」
「我忠勇侯府的女儿,只能三从四德、温柔贤淑,容不得你这样败坏门楣。」
我看着一地的狼藉,拳头紧了又松。
「父亲,长公主有令,凡有愿参加女试者,不论贵贱,一律不得阻拦。」
「她破除旧见,以身作则,当为天下女子的楷模。」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有利于国之大事,您常自得是清贵之首,难道不应带头应和吗?」
他豁然起身,一掌拍在案上。
「放肆,你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
「长公主乃是受小人蒙蔽,才想出这倒行逆施,颠倒乾坤的擢英令。」
「擢英?呵呵,女子怎会有英才?」
在他眼里,女子只能操劳家事,哪能立于堂前?
我死咬下唇,终是忍不住道:「若是真有才华,又何需拘于性别?」
「父亲,阿娘离开后,瑶华没有求过您什么。」
「女儿求您,准我应试。」
我跪了下来。
这是我当下逃离侯府,挣脱剧情的唯一机会,我必须抓住。
谢承宗却依旧怒气未平:「异想天开!你以为跟你娘学了几年便真能应付女试?」
「你要丢脸,莫要牵连侯府。这女试,你想都别想。」
我心下一片寒凉。
多求无益,我起身退了出来。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的手上还有些可用的金银,是否能买通一个靠谱的人,悄悄帮我报名?
可侯府里,又有谁是可靠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府里游荡,却突然看见谢云霆匆匆向书房走去。
这个时候他应在当值,怎会出现在府里?
我想了想,悄身折回跟了上去。

-15-
「父亲,女试一开,阴阳颠倒,后果不可设想。」
我刚偷偷站到廊下,就听见谢云霆的声音。
他声音急促,匆忙赶来还微微带着点喘,却迫不及待道:「长公主方掌权,便如此紊乱纲常,已引起多为朝臣不满。」
「当下虽无人直接驳斥,但他日女试前三者入仕,必是千夫所指的焦点。」
「咱家万万不能让瑶华应试,以免引来后患。」
谢承宗不屑:「这是自然,瑶华方才还想求我放她应试,真是妇人之见。」
「她也不想想,她若考中,是招摇出了风头。」
「可公主摄政终不是长久之事。」
「日后若是清算,我忠勇侯府岂不是还要为她所累。」
他顿了顿,眼眸一沉,低声道:「更何况,婉蓉已说了想去应试。」
「她向来不善文墨,只是稀奇女试想去见识一番,并无不妥。」
「可瑶华不同,她自幼聪慧,又熟读四书五经,若让她去考,怕是真有机会考中。」
「同在侯府,一中一不中,两相对比,婉蓉岂不要伤心难安?」
几句话让我如遭雷劈,呆愣在当场。
而谢云霆已连连应是:
「不错,蓉妹妹虽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但瑶华却喜炫耀。到时伤了彼此感情反倒不好。」
「可是瑶华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您虽制止,但她恐是不服,怕还要想别的法子非要去参加。」
「为父也正想跟你商议此事。」
他语调阴冷,全然没有我记忆中的熟悉模样。
「瑶华的性子我们都很清楚,认定的事情,恐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女试在即,为防她再生事端,不如釜底抽薪,直接废了她的右手。」
屋内瞬间一静。
许久后,曾允诺要护我一生的兄长说:「也好,反正女子操持后宅,也并非需要右手。」
屋外艳阳高照,我的后背冷汗岑岑。
得阿娘提示,我早早看清他们的面目,并不敢妨碍他们与沈婉蓉你侬我侬。
甚至退避三舍,只做隐形之人。
到底是我的父兄,血脉相连,我以为他们只是被剧情蒙蔽,无法探知自己真实心意。
只要我足够乖觉,他们应不会狠心伤我。
可原来,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啊。

-16-
话本子里的情节一幕幕从脑海拂过。
众人皆离我远去,种种出路皆被断绝。
我凄惨地死于肮脏之地,只因我不愿轻言放弃。
阿娘要我让,我让了。
可知晓一切,努力规避,让出所有,还是要被怀疑,被掣肘,葬送前程。
她也告诫我等,可是我等不了了。
逃!必须逃离这里!
我感觉自己从未这样清醒过。
我转身,方踉跄几步,却突然被人死死拽住手。
竟然是突然拜访的王邵衡。
「瑶华,你父兄说得对,女人本就该安于后宅相夫教子,入朝为官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我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
屋内的人闻身而出:「你都听到了?」
谢云霆拧眉:「瑶华,你莫要以为女试是好事。」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入仕为官骑到男人头上,无人敢娶,岂不是耽误一生?」
我死死咬住下唇,看着咄咄逼人的三个男人,突然笑了:
「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真的是怕长公主日后势弱,事后清算牵连侯府?」「还是为我着想,怕我风头过剩,惹人非议?」
「抑或是怕我高中,伤了府中那位……」
谢承宗本是自忖身份,没有说话,此刻却是绷不住了。
「孽障,住口!我看你是犯了癔症,满嘴胡言乱语!」
「来人,将大小姐关到柴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17-
我被押到了柴房里。
这是奴仆犯了大错才会被关禁闭的地方。
几只老鼠从我脚边蹿过,我却毫无感觉。
隔着窗户,沈婉蓉夸张地掩鼻,假意为我可惜着:
「听闻你熟读四书五经,巾帼不让须眉。」
「但可惜啊,往后你这双手再也提不起笔,拿不起书,可能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呢!」
我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搭理她。
她也不恼,只嘻嘻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了,什么京城双姝,什么才女第一,我看啊,都是虚名。」
「咱们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得夫君喜爱。」
「不过,马上残废的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见我低着头,满脸都是颓废落寞的模样,她唇角轻扬,语气愈发轻快:
「你是好命,自小娇养,锦衣玉食,我却在塞外风吹日晒像个野丫头一样。」
「高岭之花就该拉下神坛。我啊,就是看不惯像你这样自视清高,自以为是的大家闺秀。」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跟传闻中不大一样。」
「但无论你抢或是不抢,他们都会只喜欢我一个。哈哈哈哈……」
我始终一言不发ţú⁽。
她终觉无趣,认定我被打击够了,这才满意地离开。
我慢慢抬起头来。
阿娘说她是团宠女主,可接触下来,我觉得她只是无脑依附男人的可怜虫。
就如她特意挑选现在来跟我耀武扬威,可不就是觉得我已被彻底「放弃」,不足为惧了吗?
攀附外物才能腾起的凌霄花,再耀眼美丽,一夜秋风过,也只剩残枝乱叶。
她以为,脱离了无脑的剧情控制,当他们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她的「团宠」又有几分真情实意?
我了解他们,正如他们了解我一样。
只有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废掉我,我才有可能认命。
可右手若废,还有左手。
不到最后一刻,我谢瑶华,绝不认命!

-18-
第二日,谢承宗亲自动手,准备挑断我的手筋。
府中所有人都被命令围观。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
沈婉蓉捂着嘴,站得远远的,一副害怕不已的模样,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促狭和兴奋。
而谢云霆站在她身侧,眼神冰冷。
「瑶华,你现在发誓放弃女试,也许还能少受谢罪。」
我抿着唇,一声不吭。
「犟骨头!」
他不再说话,将托盘上的柳叶刀递给了谢承宗。
刀刃冰寒,一如人心。
就在谢承宗准备动手的时候,长公主府突然来人了。
到底是动用私刑,不敢为外人道也。
谢承宗立马收起东西,装作讶异模样将人迎了进来。
「长公主诏令:女试兹事体大,有关国本。为保万全,特招谢家瑶华刻入英华殿侯试,不得有误。」
众人皆是一愣。
谢承宗率先反应过来,皱眉道:「殿下怎会莫名下令,宣她入英华殿?」
来人是长公主府的亲信长随,面对忠勇侯倒也不倨傲。
他解释道:「此次女试乃是前无古人之举,殿下甚为关心,特亲自筛选了一批适龄且富有才名的女子。」
「此番诏令,也并非针对谢瑶华一人。稍后下官还要去别家继续宣令。」
谢承宗眉头紧皱:「殿下谬赞,小女哪有什么才名!」
「不过都是闺阁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请您回禀长公主,谢瑶华自认才疏学浅,不愿参试。」
那长随笑了一笑,却只看向我:「谢小姐您自个儿怎么说?」
我张了张嘴,还未出声,谢承宗已喝道:
「你要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立刻回绝。否则,休怪本侯无情。」
可笑,我和他之间难道还有一点情分可念吗?
我嗤笑一声,在他几乎毫不掩饰的怒目以对中,行礼一拜,朗声道:
「瑶华接令。」

-19-
谢承宗彻底绷不住了。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谢云霆也是一脸指责:「父亲都是为了你好,你怎如此没有见识?不识抬举。」
话一出口,他已觉不对,但晚了。
那宣令的长随冷声一笑:「忠勇侯府果真好大的口气,竟连长公主令都不放在眼里。」
谢云霆不敢再说,只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
倒是谢承宗缓过气来,又软了言语:
「女试兹事体大,你若中选,整个侯府自当是脸上有光」
「可此番你是以女子表率的名义参试,若名落孙山,就是以一人之力,连累满府声名啊!」
他不敢说出他的真实想法,牵强附会的理由倒也像模像样。
但他此话一出,福至心灵,我立刻跪倒在地,做出一副悲戚万分的模样,对他一拜到底。
「父亲说得是。您的话,瑶华本不能不听。」
「但事关全天下女子福祉,乃至国家社稷,请父亲原谅女儿这一回。」
「为防侯府蒙羞,谢氏受辱,瑶华自愿改随母亲。」
「只要斩断与侯府渊源,他日如何,必不会让门楣受损。」
我磕了三个头,当全了父女情谊。
谢承宗不防我如此应对,与谢云霆对视一眼,瞠目结舌,憋得满面通红。
那长随倒是立刻抚掌:「如此倒也是个两全之法,稍后下官会禀告长公主,着人去谢氏修改家谱。」
「谢侯爷,如此,您也无需忧虑了。」
一锤定音,谢承宗也不敢造次,只拱了拱手,冷哼一声,算是应了。
压在我心头许久的重担,这一刻突地烟消云散。
我终于有机会离开侯府,离开剧情所构建的四四方方的这片天。
像是心中有感一般,我突地抬头,远远地看见了沈婉蓉煞白的脸。
她死死盯着我,眼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可是,一切与我无关了。
我一ṭű⁵改方才的悲伤模样,特意冲她扬了扬眉,转身就向外走去。
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惊呼声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
再也不会回头。

-20-
侯府外停着长公主府的马车。
车帘掀起,一只素白的手冲我招了招手。
待看清车里的人,我忍不住扑了上去。
阿娘,竟然是阿娘!
直到这时,或被断手的后怕和恐慌才阵阵袭来。
我泪水涟涟,趴在她身上:「阿娘,你终于来接我了!」
她将我紧紧抱住,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原来,当年她死遁后,因缘际会被长公主赏识,后来更是一步一步成为她的幕僚。
那个传说中「蛊惑」长公主,提议Ṱū́ₔ大开女学,设立女试的「幕后人」正是我的阿娘。
她替我擦干眼角的泪水,满心歉疚:「这些年,苦了你了。」
「其实阿娘安插了眼线在侯府。」
「但是,他们只能通风报信,却无法直接插手干涉其中。」
她摸了摸我的头,追忆道:
「当年,我也想从根源上避免,特地将谢承宗父子赶去边塞。」
「没想到,剧情立刻修订,反而提前让他们与女主相识……」
「阿娘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总之,外人若是强硬介入,反而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
「就如方才,你若不能主动改姓脱离,就算阿娘助你参加了女试,恐怕后面还会再生事端。」
我后知后觉,后背濡湿了一大块,浑身打了个冷战,不敢细思。
阿娘见我脸色不妙,赶紧宽慰道:「还好雨过天晴,瑶华,你终究是闯过来了。」
「更改姓氏,离开谢府,在剧情看来,你一样属于『下场凄惨』。」
「如今,你总算能真正摆脱控制了。」
「往后的人生,将由你自己掌控。」
我捏紧的拳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21-
女试如期开展。
长公主请了当世大儒亲拟策论题目,前后整整开试三天。
三天后,我终于走出科场,第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翘首以盼的阿娘。
她帮我理了理散乱的发梢:「感觉怎么样?」
「很好。您呢?」
「可能比你感觉还要更好一点。」
她也参加了女试。
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已落,她也决定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多年准备,只为今朝,我们相视一笑。
可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却突地响起:「白,白子璇?你,你没死?」
随后是谢云霆的声音:「阿娘,真的是阿娘。」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脚步一顿,这才看见,不远处,谢家父子站在沈婉蓉旁边,正不可思议地盯着我们这。
他们是来接沈婉蓉的,却凑巧看见了阿娘。
我掌心黏腻,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那该死的剧情,难道还不肯放过我们吗?
阿娘发现了我的不对劲,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然后,她转过身,一脸讥笑:「白子璇?好熟的名字。」
「哦,我想起来了,忠勇侯府的白子璇不是死了吗?京城有头有脸的,哪个没去她灵堂上吊唁过?」
谢承宗原想上前质问,听见这句却突地收住脚步。
当年阿娘的丧Ŧṻ⁷事举办草率,侯府未寻到尸体便认定人已死。
如今,白子璇已是谢家宗祠里的一个牌位,难道他们还准备自打脸面,将人迎回去奉做主母吗?
更何况……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沈婉蓉。
若是白子璇没死,他们这位护在心尖上的人往后可如何抬到明面上来?
三人目光交汇,滚在舌尖上的话终究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我忍不住一阵恶心。
阿娘自然也察觉这几人的心思,「啧啧啧」地将谢承宗和谢云霆来来回回打量了个遍。
又故意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被他们护在身后的沈婉蓉,然后才道:
「您几位怕不是魇住了吧?」
「若是有病,在下倒是可以奏请长公主,为几位请个太医瞧一瞧。」
谢云霆双眼圆睁:「你,你认识瑶华,你明明就是……」
「住嘴,你娘已经死了。」
谢承宗似乎猜到了什么,几乎是咬牙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原是正常。请恕在下眼拙,认错人了。」
谢云霆还想说些什么,长公主府的亲信围了上来:「凤师,出了什么事?」
阿娘秀眉一挑:「无事,几只狗乱吠,惊了一下而已。」
对面三人骤然抬头:「凤师,你就是那位凤师?」

-22-
世人皆知,前几年长公主外出巡游,结识了一位奇人。
她将人迎回府内,尊为「凤师」。
再后来,一向低调内敛的长公主突然开始走到台前。
短短几年时间,她就成为了大周实际的掌权者。
虽长公主本人自幼受圣上亲自教导,雄才伟略不输男子。
但不可否认,身怀才学,跟大胆展露是两回事。
长公主走到如今地位,少不了这位「凤师」的出谋划策和推波助澜。
谢承宗失神不已:「竟是你!竟是你!」
「祸害遗千年,我早该猜到的,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却突然转身,几乎落荒而逃。
「阿娘,他是怎么了?」
「没事,他就是怕了。」
阿娘眉眼弯弯,「许多年前,我刚穿来时刚与他成婚不久。」
「那时候,我被他甜言蜜语哄骗,以为他算是个人物。」
「于是,我试图跟他讲述我曾经所在的世界。」
「男女平等,天下大同……」
她垂下眸子:「我与他说这些,原是准备得他相助,开办女子学堂。」
「哪知道,他嘴上附和,心里却是吓坏了。」
「于是他偷偷对我下了药,让我怀上了谢云霆,后来又是你。」
「女学一事便就此耽搁下来。」
「我以为一切只是意外,直到有一天,我听见醉酒的他跟门生说——」
「只要有了孩子,女子便天生有了枷锁,便再也不会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胡闹不起来了。」
我忍不住抱紧了她:「阿娘!」
她的身子有微微的颤抖,但回应我的手掌却温暖有力。
「瑶华,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我做的事业远比先前更宏大,也更成功。」
「他应该是明白了,他想要维护的体面和那些可悲的自尊,终究是要被我,被千千万万女子踩在脚下。」
「那他呢?」我指了指谢云霆。
他追着谢承宗辩解着什么,时不时还回头看阿娘。
「他是我的儿子,却更是谢承宗的。他们父子一脉相承,阿娘对他早就没有指望了。」
她帮我紧了紧披风:「走吧,无需理会他们。」
「阿娘已经改名换姓自立了女户,他们就算想干什么,也翻不起水花来。」
我点头应是。

-23-
阿娘先进了马车,我落后了一步,叫沈婉蓉追了过来。
「谢瑶华,难怪你翅膀硬了,原来是有了后台。」
她愤恨地往阿娘的马车瞥了一眼,却也不敢大声嚷嚷,只昂着下巴嗤笑道:
「没关系,我才是女主,你等着,女试榜首非我莫属。」
「至于你和你娘,就算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在团宠面前,也只配做垫脚石。」
她甩袖追上了谢家父子。
只是几句话,那两个男人便面露心疼之色,哄着她上了马车,再没关注这边一眼。
「呵呵。」
我无语一笑,有些人,真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呢。
车帘被放了下来,阿娘给我倒了一杯茶。
她听见了沈婉蓉的叫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团宠?女主?她当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
「不过,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太对劲的?」
茶是上好的魁龙珠,我抿了一口握在掌心,坦然道:「原只是有些怀疑。」
「初一见面,她就张扬自负,好像吃定了我一般。」
「我主动退让,她还甚是奇怪,出言试探。」
「不过,那时候,我也只是猜测。直到春日宴上,她吟出那句诗,我才敢肯定——她是穿越者。」
那年春日宴,沈婉蓉的成名之作被大肆宣扬。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自认借用后人诗句,神不知鬼不觉。
却不知道阿娘也是穿书者,为帮我规避剧情,自幼她便为我谋划了一切。
其中最紧要的便是:只有学习,才能明理开智。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苦读诗书,饱学经典。
这些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女子佳作,更是被我奉为榜样,早就烂熟于心。
知晓她的来历后,后来她种种言行便可以理解了。
她知道自己是女主,所以认定「他们只喜欢她一个」。
她曾因诗作大出风采,自然也不会放弃在女试上「露脸」的机会。
她是真的相信,只要她存在的地方,她就是天生的焦点。
可剧情的背景是忠勇侯府,离开了那,她当真还能备受「宠爱」吗?

-24-
我跟阿娘说了,她根本不通文墨的事实。
于是先前还没撤回的探子又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稍加查探,我们便知晓,沈婉蓉的「底气」竟然是那几个男人无脑的「帮助」。
谢承宗出面,打探了女试试卷的保管运输方式,随后收买相关人员,提前探知了试题。
得了试题后,王邵衡借用王家家学渊源,找了数十人各作一篇策论。
最后由谢云霆鬼斧神工,拼凑成一篇上等佳作。
数人心血,化为一篇。
所以,沈婉蓉才会大言不惭,言定自己为榜首。
自作孽,不可活。
阿娘才不会惯着他们。
在问询我意见之后,她立马将所有证据匿名交给了监察史。
「我倒要看看,最是铁血无情的监察史介入,是不是会因她是所谓女主而对她心生怜惜?」
事实证明,再有光环的女主,也不能影响不在剧情中的人。
女试是长公主掌权后第一次推行的重大改革。
若是先前还有人私下不服,但在看见天下女子积极响应,一片叫好之后,却根本无人再敢明面反对。
且自古科举便是国之重事,徇私舞弊最是令人不齿。
沈婉蓉扰乱女试的事,可谓是正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长公主震怒不已,要求严惩。
谢承宗爵位被革,相干人等也一并被下了狱。
不过,说不清是不是剧情自动修正的原因,就在他们将被判刑之际, 圣上驾崩, 长公主继位, 继而大赦天下。
阿娘也顾忌剧情崩坏, 恐牵连整个世界的稳定,进言将谢氏父子与沈婉蓉放归至一处破旧的窑洞内, 让他们自生自灭。
而王邵衡也被自诩清正的王家剔除出家谱, 赶出家门。
不知怎地,他也住进了窑洞里,终于达成原剧情里描述的【四人终将纠缠一生】的结局。
不过,没有仆从,没有银钱, 往后到底是怎么个「纠缠」, 可就难说了。

-25-
监察史领命查封忠勇侯府的时候, 我和阿娘已收到消息, 我俩皆进入女试前十,即将参与殿试。
阿娘拉着我, 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里庆贺。
楼下大堂里,众人酒后畅言,议论纷纷。
先是探讨下注哪几位能高中入仕, 成为大周的首任女官。
又有不知怎地,谈到了沈婉蓉身上。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谢承宗看着一副正派模样, 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犯下如此大错。当真是不值啊!」
「值不值的,咱们外人怎么知道?说不定人家住着窑洞也是甘之如饴呢。」
「也对。能迷得谢家父子连爵位都不要也要齐上阵,可不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还不止呢,算上王家也牵扯其中的那位, 沈婉蓉可是以一对三哪!」
「那女子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怎么叫这么多人神魂颠倒?」
「嘻嘻, 前几天我听说, 那窑洞外面可是挂了牌, 给钱就能进去享用。要么, 今晚咱哥俩也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只是可惜啊, 自古红颜祸水,王谢两家,遇到这个女人, 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阿娘原是兴致勃勃地侧耳倾听,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扔下酒杯, 眉目间郁气萦绕。
「瑶华,我们做得还不够啊……」
是啊, 天下已有女试遴选女才, 可在大多数人眼中, 女人依旧是「祸水」,是所有罪责的源头。
剧情之内, 男人盲目冲动。
剧情之外的世界, 男人依旧自大无脑,凡事出了岔子,只会推到女子头上。
没关系!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娘,道阻且长, 但瑶华会一直陪着您。」
万千女子也会追随于您!
在这个由我们自己掌控的世界里,未来,必将有无限可能!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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