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第十五年,陆植安失忆了。
他忘记了所有事,只记得一件,抬宋姨娘为正妻。
我趁此将早已备好的和离书递到他手边:「昨日你说要与我和离的。」
他红着眼,双手颤抖地签了字,按了手印。
走出陆府时,宋姨娘追过来:「姐姐好歹等麟哥儿下学回来,见一面再走。」
我看了眼她身后匆匆赶来的少年,摇摇头:「不必了,他虽是我亲生,我对他却没有半点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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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便大步走出门去。
我已经驻足太久了,此刻只想离开,越远越好。
「母亲。」
少年跑到我面前,将我拦住,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不解,也带着责怪:「为何非要如此?」
他眼圈渐渐红透:「我父亲只是病了,等他好了……」
我没有打断,他却说不下去了。
整个陆府的人都知道,陆植安虽与我成婚十五载,对我却并无太多情谊。
昨日他与好友出游,不慎坠马。
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此生我只认莲儿是我的妻子。」
其余的事,一概不记得。
「麟哥儿,你父亲与你小娘情深意笃,如今我离开,成全他们,你该高兴才是。」
他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他并不明白。
「可是,可是,孩儿不想让您走,您,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他是我亲生的,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之人。
嫁给陆植安是为了父母之命,为了年少时的一腔爱慕,可嫁过来还守在陆家十数年,却是为了我的孩子。
尽管他从一出生便被陆植安强行送给了不能生育的宋莲儿,可作为母亲,对孩子总有数不尽的牵挂。
我伸出手腕:「你再替我把一次脉。」
他自小跟着徐太医学医术,遍尝百草,医术精湛。
麟哥儿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腕间,皱眉,凝视,手指微微颤抖,连着声音也沙哑起来:「怎么会这样?这毒不是解了吗?」
医者不能自医,他以身试毒昏迷不醒,我为他以身试药,身中剧毒。
只是,宋莲儿也喝了药,中了毒。
我一直以为她是放心不下孩子,可等她将药喝下后,却走到我身边低声问我:「只有一味解药,你说麟哥儿醒了是给你这个生母,还是给我这个养母?」
原来,这一切都是宋莲儿的局罢了。
她用命去赌,不是她不怕死,只是她太了解麟哥儿对她的感情。
即便麟哥儿犹豫,陆植安又怎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就这样死去呢?
结果也如她预料的一般,麟哥儿一再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将药给了养育她十四年的人。
这场博弈里,死掉的人只能是我。
「这毒能不能解,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麟哥儿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医好我,可是这世间哪能事事如人意呢?
「我不想这所剩无几的日子,也困在这里,守着不值得的人。」
我绕开他,上了马车。
马蹄声太响,我没听到麟哥儿嘴里呢喃的那句「不值得的人……」
-2-
我一路北上,西北战事紧,途中并不太平。
「小姐,听说这附近常有流寇出没呢。」
清露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她和银霜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自小习武,功夫了得。
「苦了你们跟着我颠沛流离。」
两人相视一笑:「小姐说笑了,您才是被我们诓骗的人呢。」
她们的家乡在西北,那里有辽阔巍峨的高山,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与我自小生活的江南截然不同。
这些是她们告诉我的,我记在心里并无太多感觉。
可就在半年前,不知怎的,迫切地想去看看。
我掀开轿帘,窗外的景色已经从南方的烟雨绸渺变为北方的天穹低垂。
「小姐,那是个人吗?」
夜色渐浓,一个少年直挺挺地躺在草丛中,血将周围的草染成了墨绿色,
「是汉人,先救上来再说。」
少年伤得很重,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鞭痕。
我们就近找了一个医馆,大夫连连摇头:「治不活了,别看这些鞭痕不重,可下手的人却十分阴毒,在鞭子上淬了毒。」
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而已,年纪轻轻就要殒命于此了吗?
「您先救治,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大夫收了银子,点点头。
没想到天刚亮,那少年眼珠子转了转,醒了过来。
「小姐,他在说什么?」
我低头去听,他说的是一串药名。
因着麟哥儿学医,我也跟着看了不少医书,见过许多草药。
我急忙将他说的药记下来:「这些药,能解你身上的毒?」
他用力点头。
他眼中浓烈的求生欲,让我也有些触动。
大夫接过药方:「这药方真怪,别是他做梦胡说的吧?」
「试试吧。」
大夫点点头,去配药,这些药倒不稀奇,寻常药点都有。
少年连喝了十几日的药,脸色一日比一日好,第二十日时,他彻底醒了过来。
问了才知,他原叫叶荣,是个孤儿,自小跟着一个游方郎中,前几日郎中被胡人逼着给他们的将军治病,郎中不肯,他们便将郎中活活烧死。
他看着我的眼睛:「夫人可是中毒了?」
他不等我回答,便直接拉过我的手诊脉,久久不说话。
我怕他为难,笑着安慰:「我这毒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你不必自责。」
我中毒后,陆植安将金陵所有的大夫都找了过来,甚至连太医都请到了府中为我医治。
可是,耗费一年之久,效果甚微。
他愣了愣,笑起来:「原来太医都这样脓包?」
「什么?」
他一脸得意:「夫人的毒并不是无解,只是要费些功夫罢了。」
银霜上下打量他:「你可别逞强,到时候医坏了我家小姐,我把你头拧下来。」
叶荣丝毫不惧:「要是治不好她,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把头割下来送给你玩儿。」
我笑起来:「那就拜托你了。」
我们在医馆旁边赁了一处院子,Ṭüₙ方便叶荣养伤,也方便他为我治病。
夜里,我炖了汤给他端过去,见他还在看医书,身形清瘦,眉头紧皱的样子倒是与麟哥儿有几分相像,忍不住出声提醒:「明日再看吧,仔细眼睛。」
他看过来,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汤上,眼眶慢慢湿润:「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他自小父母双亡,那郎中虽教他医术,却脾气不好,对他动辄打骂。
「叶荣,你若是不嫌弃,便认我为义母吧。」
他瞪大了眼睛:「你,可是,我只是个穷苦百姓。」
「傻孩子,天下哪有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穷呢?」
他突然冲过来,跪倒在我面前,重重磕Ţü₂了好几个响头:「母亲。」
「荣哥儿快起来。」
那日后,叶荣总围在我面前「母亲母亲」的叫个没完。
银霜和清露每每见他,都纷纷捂起了耳朵。
这日,叶荣出门买药久久不见归来。
银霜去找了一趟又一趟,夜幕降临她才急匆匆地跑进来:「叶荣买药时和京城来的特使的儿子打了起来。」
「什么?」
我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快去看看。」
等我们去时,就看到几个官差将叶荣死死按在一间药铺门口。
「母亲?」叶荣看到我被一个官差推搡,立即挣扎起来:「是我动手打的他,与我母亲无关,你们不许碰她。」
官差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腰间的玉佩上:「夫人莫怪,我家公子买药是为了给我家夫人治病,令郎上来便抢实在是不懂礼数。」
「你胡说,药明明是我先买到的。」
争执间,药铺走出来一个少年:「母亲?」
我抬眼看去,那少年竟是麟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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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哥儿几步走到我身边:「您怎么会在这儿?」
「先把人放了。」
麟哥儿不明所以,却还是摆了摆手让官差放人。
「且慢!」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官差齐齐跪拜行礼。
这样大的排场,不是昨日才到此地的陆特使,又能是谁?
他缓缓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身侧站着宋姨娘,不,如今该称呼陆夫人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手握成拳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我看向陆植安,自我离府到如今也有大半年了,他清瘦了不少。
不过,音容相貌与我初见他时并无太多分别。
无论过去多久,我依旧记得那年初春,他站在院中的柳树下与我父亲说话的样子,风姿迢迢,温润如玉。
父亲说,那便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人。
陆植安的父亲被先帝贬谪,客死他乡,陆家没落。
我父亲一生正直绝不会因此悔婚的,而我,又对陆植安一见倾心。
嫁过去之后,我和陆植安也有一段恩爱时光,这才有了麟哥儿。
可就在我怀上麟哥儿不久,陆植安的母亲便以我不方便伺候夫君为由,逼着陆植安纳宋莲儿为妾。
陆植安百般不愿,还因此被罚跪在宗祠一天一夜。
我心疼他,自作主张替他将人接到了府中。
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是他们母子的计谋罢了。
宋莲儿与他青梅竹马,只是家世不好,对他的仕途没有助力,这才娶了我。
偏偏,我刚怀上麟哥儿不到五个月,我父亲因为直言劝谏被先帝训斥,回到府中不久便气急攻心撒手人寰了。
我母亲身子不好,只生了我一个女儿。
尽管祖母几次三番想让我父亲纳妾,都被我父亲回绝,最后为了断了长辈的念想,不惜以死相逼。
我以为,我和陆植安也会如此恩爱一生。
可就在我父亲去世后,他对宋莲儿的感情也显现出端倪,更是在我临盆当夜,将麟哥儿强行抱给了宋莲儿。
他说,宋莲儿身子不好不能有孕,我和他还会有孩子的。
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了三天三夜,差点血崩而死才生下来的孩子啊,就这样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送给了别人。
可是,我父亲没了,母亲卧病在床,陆植安却青云直上,我在陆府再也没有了依仗。
他为了让我不去和宋莲儿争抢孩子,向陛下请旨带着宋莲儿和麟哥儿去了青州,整整五年之久。
等我再见到孩子,他被教养的十分懂礼数,见我便是三跪九叩地唤「母亲」。
可是,他看着我时,眼中Ṱű̂ₙ满是冷漠。
「你知道凉城在哪儿吗?」
我的思绪被陆植安的声音拉回现实。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出城门不到三十里便是了。」
他点点头:「那你可知道,凉城如今在打仗?」
「知道。」
他突然皱起眉头,一把拉过我的手腕:「既然知道,还敢来这儿?你想用自己的血去喂胡人的刀?」
他的力气太大,抓的我手腕一阵刺痛。
「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植安正欲开口,宋莲儿急急上前打圆场:「姐姐,虽然你已经和夫君和离,可是在外人看来却仍旧是陆家主母,你若是死在这儿,你让夫君和麟哥儿以后如何做人呢?」
陆植安松开手,冷着脸:「赶紧滚回金陵去,别在Ťŭ̀ₒ这儿显眼。」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陆植安转身,瞪着我。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宋莲儿突然捂着心口一阵娇呻:「夫君,莲儿好疼啊。」
陆植安立即走到她身边将人扶住,转头看着麟哥儿:「既然已经买到了药,还不快些回府给你小娘喝下。」
「是。」麟哥儿一脸担忧,当即命人将药带走。
叶荣猛地起身,将抓着他的官差一把推倒,扑过去将药护在身下:「这药是我的,是我要给母亲治病的,公子的小娘金贵,难道我的母亲就该去死吗?」
麟哥儿想动手,却似乎想到什么看向了我。
陆植安瞬间明白过来,冷笑几声:「我当你明知这里在打仗,却还要巴巴地跑过来是为什么,原因这不就找到了?」
宋莲儿眼睛倏然睁大:「难不成,姐姐知道我需要这药,才让人来提前买走?」
这味药,叶荣寻了整整座城都没有找到。
好在药铺的掌柜和叶荣师父是旧识,这才高价从西域的药贩子那里买回来。
麟哥儿也惊诧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些责怪:「母亲,您怎么能这样?你这是想致我小娘与死地吗?」
陆植安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你果然没有变,还是和从前一样,恶毒,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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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慢慢走近,轻声问他:「你还记得我从前是如何的?你不是将从前的事情都忘干净了吗?」
他脸色一变:「我,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呵!」我并不打算拆穿他的伪装。
他出事的前一夜,宋莲儿因为想做平妻的事儿闹了一场,第二天他便坠马失忆,什么都忘了却记得让宋莲儿做平妻。
这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许掌柜?」
许掌柜急忙走过来:「您说。」
「请问这药是叶荣先付的钱还是这位陆公子先付的钱?」
许掌柜是个生意人,不敢得罪陆植安这样当差的,低着头不敢回答。
「陆大人,」我转过身看着陆植安:「您的官威真大啊,逼得老百姓都不敢说实话了。」
陆植安自小便想秉承父志,做一个廉洁正直的好官儿,如今听我这般讥讽,瞪了眼麟哥儿,冷声对许掌柜道:「你只管说出实情。」
许掌柜又瑟缩地看了眼麟哥儿和宋莲儿,这才小声回话:「是,是叶荣先付的钱。」
「这便好,」我冷笑着看向麟哥儿:「钱货两讫,陆公子为何要将人扣下?是想抢劫?」
周围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如今世道不太平,百姓深受胡人侵扰,如今见到朝廷的官员还要来欺辱,也渐渐有了怨气。
陆植安冷冷地看着我:「你要这药有何用处?」
「麟哥儿,」我看向他:「你告诉你父亲,我要这药有何用?」
我的话音刚落,宋莲儿又痛苦的呻吟了几声,脸色惨白:「姐姐别为难孩子,妾身命薄,死不足惜。」
说罢,捂着心口气息奄奄。
「我,」麟哥儿吞吞吐吐,仿佛每个字都像火焰般灼烧着他:「母亲为何非要这药,儿子,儿子实在不知。」
银霜抬手扶住我,眼圈红起来:「公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明明知道知道这是小姐救命的药。」
麟哥儿低着头,不敢面对银霜的质问,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突然很想笑,真是脑子发昏了,才是会去问他这样的问题。
宋莲儿盈盈起身,走到麟哥儿面前,将人护在身后:「那少年方才说这药是要救他母亲的,姐姐却说这药是要自己用,这……我们到底该信谁的呢?」
我看着她,耐心向她解释:「叶荣就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母亲,」麟哥儿瞬间抬起头嘴唇发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才是您亲生的儿子啊。」
「你是宋莲儿的孩子。」
这是他八岁时亲口告诉我的,此生此世,他永远都是宋莲儿的孩子,而我只是陆府的主母,名义上他会称呼我一声母亲,仅此而已。
「在陆府时我是你嫡母,可如今我已经和你父亲和离,我与你,与你父亲,与整个陆家,再无半点瓜葛。」
「母亲……」
我别过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妇,担不起陆公子的一声母亲。」
「银霜,去把荣哥儿买的药拿过来。」
陆植安却伸手将人拦下:「你当真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要了?」
我抬头看他,内心如大火焚烧过的原野,灰败,平静:「陆大人,当日我生产完屋内的血气还为散尽,你就逼着我说我的儿子死了,活下来的那个只能是宋莲儿的孩子。如今我终于做到了,你该开心才是啊。」
陆植安手臂微微颤抖,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的宋姨娘娇喘一声,身子软软地坠下去,倒在地上,一副将死的模样。
「莲儿?」
陆植安和陆麟宣都慌了神,急忙将人抱进了药铺。
「我们走。」
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没敢拦我们。
我们回到院子,太平的过了几日,只是荣哥儿一直恹恹的。
「是不是那日伤到了,你没有ṱů⁽告诉我?」
他摇摇头,看着我时眼中满是泪水:「您是因为我会医术才对我好的吗?您的儿子……也会医术。」
「自然不是,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我有缘,你从小没有父母,我是真的心疼你。」
我用帕子为他擦去脸上的眼泪,被他逗笑:「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啊?」
他突然红了脸,用袖子粗鲁地将眼泪擦干,转过头时依旧可怜巴巴:「其实这几天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您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收我为义子也没关系,您就是我娘,一辈子都是,我会孝敬您,对您好,护着您。」
我心里一阵暖意。
自从我的父母去世后,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在陆府,我是高高在上的主母,却永远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荣哥儿,」我将孩子抱进怀里:「母亲也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我的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我看过去,陆麟宣呆呆地站在门口,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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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走进来:「母亲,他是你唯一的孩子?那我算什么?」
「你怎么来了?」
他只是看着我,我的话仿佛一击重锤,他神情痛苦,身体僵硬:「母亲,你是在骗他的是吗?我知道你生气,你气我不顾你的身体强行买药给我小娘,可是,可是我也是有苦衷的,您的毒本该在三个月前就发作的,如今您不是也好好的?」
我叹了口气,对他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揪心的失望:「你是宋莲儿养大的,对她感情深我不怪你,可是麟哥儿,我也是人,我不可能在你一次次放弃我之后,还一直站在你身后无怨无悔地爱你。」
「可是,我是您亲生的,您说过会一直对我好的。」
就是因为这句话,所以他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吗?
我看着他这张与我有五分相似的脸,已无心分辨:「你就当我食言了吧。」
他站在原地,小声啜泣。
「你今日来有何事吗?」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
「那药……」
他的话还未说完,叶荣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有脸说要?你这和拿刀将我母亲捅死有什么分别?至少后者不会让她有太多痛苦。」
这毒每每发作,仿佛有千百只老鼠自我心头啃食至全身,而这份痛苦,我受了三年。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若你想要用母子情分逼我给你药,就歇了这份儿心吧。」
其实,我很怀疑宋莲儿中的毒。
她会用自己性命来算计我吗?她有这么恨我吗?
自她入府,陆植安的宠爱都给了她,吃穿用度无不奢华,甚至连我的儿子也都是她的。
我有什么值得她用命去恨的呢?
清露正准备将陆麟宣一把推出门去,却见门口立着一人,周身满是怒气。
陆植安缓缓走到陆麟宣身前,目光森然,语气中压抑着怒气:「你方才说什么?你母亲身上的毒未解?」
我中毒后,陆植安许是怕我毒发死的太难看坏了陆府的名声,更怕落下一个苛待发妻的罪名,请了无数大夫来治,连太医都找了过来,可是治了许久也没能痊愈。
我不堪其扰,买通了太医,让他告诉陆植安,我的毒已经解了。
他日我毒发,只让银霜清露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我的死,还不值得陆植安去费心调查,我一死他正好能扶宋莲儿上位,无人会怪罪太医Ťû⁹。
陆麟宣低着头,瑟瑟发抖。
「你是何时知道的?」陆植安的语气中压抑着浓浓的怒火。
我心里疲倦,这又是演的哪出戏呢?
陆麟宣喉结滚动,颤着声音回答:「半,半年前,母亲离府的时候,我为她诊过脉。」
陆植安眉峰紧蹙:「半年前?」
陆麟宣点头说是。
陆植安转过头,抿唇看着我:「你当初离开,是抱着一去不返的心?」
他似乎想到什么,:「若非遇到这个少年,你此刻,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们可以走了,别让你们的虚情假意脏了我的院子。」
陆植安看着眼前的女人,一股难言的疼痛从心底蔓延起来,他差点真的失去她。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而问陆麟宣:「你小娘知道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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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麟宣一愣,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知道。」
陆植安后退几步,扶住一旁的石桌才勉强站稳,苦笑几声,冲出门去。
他骑着马一路疾驰到了住处,不让任何人声张,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宋莲儿的院子。
她们主仆俩正在说话:「大人和公子都去为姨娘讨药去了。」
宋莲儿的眉头却没有因为嬷嬷的话而舒展,叹了口气:「他们最好是真的为了我去的。」
嬷嬷不解地问:「其实姨娘实在不用以身犯险的喝下那毒药,薛氏已经和大人和离,还一个人逃到了这偏远之地,对姨娘构不成任何威胁。」
宋莲儿瞪了她一眼:「若是真的毫无威胁,为何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只是个姨娘?为何管家只说了一句她冷血,陆植安就将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去庄子上做苦力了?」
门口的陆植安心如刀绞。
他知道假装失忆是个下下策,可是这世界上没有两全的法子,也清楚薛蕴华一直恨着他ƭù⁴,他不想让这份恨意再深,又想全了宋莲儿做平妻的心愿,她说的对,麟哥儿大了,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庶子的身份总是不好的。
他想以此来说服薛蕴华同意,可是他清楚对方的脾气,为了孩子她会同意,可是只怕今后他想再进她的院子却是绝无可能了。
于是,他便听了小厮的馊主意,假装失忆,等到时候宋莲儿被抬为平妻,他再装模作样地喝几天药,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失忆这件事上,薛蕴华便不会怪他了吧?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会直接拿出和离书,逼他签字。
陆植安心中悔恨,当日他之所以愿意签字,只觉得薛蕴华那么疼爱麟哥儿,只要麟哥儿还在府中,一切就都有转机。
可是,在他向人打听到这和离书是薛蕴华一年前便找人写好的,他的心便凉了半截。
夫妻十几年,他最了解薛蕴华的性子,执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她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可是,明明她都已经伤心欲绝地离开,宋莲儿却还要不远千里的追过来害她的性命。
陆植安想到此,怒火攻心,一脚踹开房门,将人从床上扯下来。
宋莲儿反应不及,只求着让陆植安发怒也要说明缘由,别让她做了枉死鬼。
陆植安冷笑几声:「当年你为了麟哥儿试药,可是为了设计让蕴华中毒?」
宋莲儿瞪大了眼睛,想矢口否认,可是她的神色早已出卖了他。
陆植安心痛难忍:「这次中毒也是如此?你非要将她害死才肯罢休?」
宋莲儿打死不认。
陆植安看向她身边的嬷嬷,当即命人将人押下去严刑逼供。
不到半个时辰,嬷嬷便什么都招认了,包括宋莲儿当年设计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将麟哥儿要了过去的事。
陆麟宣回府,听到父亲要对他小娘用刑急急跑过去,便听到那嬷嬷说:「这些年宋姨娘对麟哥儿百般照顾,不过是为了让他与薛氏彻底离心,麟哥儿小时候身子不好也是宋姨娘给他下了药,原本她是想直接要了麟哥儿的命让薛氏痛苦欲绝,是奴婢劝她留下这个儿子,以后才有希望被抬为平妻。」
陆麟宣冲过去,一脚踹在嬷嬷胸口:「你这刁奴,竟然敢陷害我小娘。」
嬷嬷忍着疼爬起来:「哥儿,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陷害她呀,难道您忘了您八岁那年,宋姨娘让您喝的那碗银耳汤?」
陆麟宣眉头紧皱,他自然记得,他喝下去不久便腹中绞痛。
是他小娘三步九叩到宝华寺求了解药,才治好了他的性命。
那碗汤是母亲给他小娘的,只是小娘见他下学回来热得一头汗,这才给了他喝。
他想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可是小娘心地善良,不愿他和生母彻底决裂,逼着他忍下此事。
那日后,他每每看到母亲对他百般慈爱的虚伪模样,就会想起那碗剧毒的汤,他实在忍不下去,最终还是冲到母亲的院子,告诉她:「此生此世,我都是我小娘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你是陆家主母,我看你一眼都觉得脏。」
陆麟宣不敢去回忆母亲那时的眼神,悲伤,绝望,仿佛一个支离破碎的泥塑,被他狠狠踩在脚下,彻底灰飞烟灭。
「那,那不是薛氏给的吗?」
嬷嬷猛地咳嗽几声,解释:「汤是薛氏给的,毒却是宋姨娘下的,她那日是想要哥儿的命啊。」
陆麟宣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下去,幸而被身边的人扶住。
「不可能,小娘不会这么对我的,不可能。」
他将身边的人一把推开,跪倒在宋姨娘面前:「小娘,您告诉我,她是胡说的对不对?我是您一手养大的,您怎么可能这样对我?」
宋姨娘慢慢抬头看着他,眼中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慈爱,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恨。
她恨陆麟宣的这双眼睛,和那个高高在上的贱人那么像,她恨他这张脸,与那个负心汉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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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植安当即就要处置宋莲儿,后又想起什么笑起来:「不用我处置,你身中剧毒,不久后便会被折磨而死,蕴华曾经经历的我要让你都经历一遍。」
宋姨娘却丝毫不惧,放声大笑:「你不会以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薛蕴华就会回心转意了吧?你真可笑,你以为她真正恨的人是我?造成今日这副局面的人难道是我?」
宋姨娘抬头,那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自他违背了对她的誓言那日起,这个人便总是这样俯视着她。
为什么呢?
宋姨娘笑中含泪,因为她是妾,是奴婢,而他,位极人臣身份贵重,她与他不再平等。
可是她不甘心,凭什么明明是他负心,付出代价的人确实自己?
直到今日,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恨着的人其实一直都是陆植安,可是她总是骗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恨的人是薛蕴华,是她抢走我的一切。
她不敢恨陆植安,她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她不能去恨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天,是他唯一的依靠,可心中的恨总要找个出口宣泄,薛蕴华就成了最好的靶子。
「你既然要了我的身子,就不该再对薛蕴华动心,既然娶了薛蕴华就不该再让我进府,你以为给我奢华的生活,把别的女人的儿子抢过来给我,我就会开心满足,然后对你死心塌地感恩戴德?你那点可怜的愧疚心,连狗都嫌恶心,」宋姨娘的笑接近癫狂:「你害了我一辈子,也害了薛蕴华一辈子,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将这一切都平息了?」
「将她拉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陆植安几乎是怒吼着喊出这句话的。
陆麟宣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只是顷刻间,他从前相信的一切都崩塌了。
她们的恨都有源头,可是他该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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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植安来的时候,叶荣正为我端来了药:「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喝完您的毒就彻底解了。」
我点头,一口饮尽。
银霜急忙将一枚蜜饯放到我嘴里:「小姐受的苦也该结束了。」
「还是回金陵为好,我请太医替你诊治过才安心。」陆植安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这院子里没有仆从,只要门不关紧,就会有不速之客进来。
「陆大人总是这样私闯民宅,我是不是可以告到官府去?」
他却笑了:「听你声音如此清亮,便知道你的身体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
他说完,停住片刻,又说:「我知道这些年都是宋莲儿那个贱人陷害你,我已经处置了她,你曾经受过的苦,我一定要她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够了,」我看着他得意的模样,只觉得恶心:「我与她的恩怨,皆是源自于你,若不是你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我和宋莲儿不会有任何交集,她不会像如今这样面目全非,我也不会受这十五年的煎熬,如今你却在这儿洋洋自得地说替我报了仇,若是真要为我报仇,你首先该自刎。」
陆植安手臂微微颤抖,哑着嗓子说:「我,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便踉跄着离开了。
他一路逃回了府,方才薛蕴华的眼神和宋莲儿那么像,她们都恨他?
他不敢去细想。
陆麟宣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冷声唤他:「父亲。」
陆植安回过头,看到他肩上背着行囊:「你要去哪儿?」
「凉城。」
「什么?」
陆麟宣声音冷淡却异常坚定:Ṱųₜ「凉城军营中缺大夫,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胡闹,」陆植安气得头晕眼花:「你是我的独子,怎么能去那种凶险的地方?」
「我不是来征求您的同意,我已经决定了。」
「你……」
陆麟宣却看都不看他,转身离开了。
陆植安看着偌大的府邸,走的走死的死,如今竟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们都是被我逼走的吗?
这个疑问此后很长时间,都让陆植安深陷噩梦之中。
「母亲,我要去凉城军营。」
-9-
「什么?」
我看着荣哥儿的眼睛,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其实,他早就做了决定,是我的病绊住了他。
「母亲放心,我只是去做大夫又不是上阵杀敌, 不会有事的。」
他尽力宽慰着我。
我怎么放心的下, 他虽然从小跟着师父走南闯北, 但到底不会功夫,那可是前线啊, 胡人又那样凶残……
可是我也知道, 我不该留住他。
「我去给你准备些路上吃的东西。」
躲到厨房那一刻, 我的眼泪才敢落下来。
「小姐, 荣哥儿福大命大,当初伤的那么重都能活下来, 不会有事的。」
第二日一早, 我和银霜清露送荣哥儿出城, 却在城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陆麟宣快步走到我面前, 看到我冰冷的眼神后,不敢再说一个字。
荣哥儿看着他肩上的行囊:「你要哪儿?」
陆麟宣轻声回答:「凉城。」
「去做军医?」
陆麟宣点点头。
「你父亲知道吗?」
他再次点头:「知道。」
陆麟宣突然失声痛哭:「母亲, 对不起,以前是儿子错了,对不起。」
我看了眼天色, 又替荣哥儿整理了衣衫,忍着鼻酸:「快上路吧,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了。」
「那儿子走了。」
陆麟宣擦干眼泪:「母亲保重。」
我别过脸,没有看他。
两人一道出发, 才走出几十步,荣哥儿便一把揽过陆麟宣的肩膀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荣哥儿,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荣哥儿和陆麟宣同时回头,后者眼神期盼又殷切地看着我。
「一定要常写信回来。」
「好。」
「知道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心里空落落的。
荣哥儿倒是经常写信回来,麟哥儿的信我一次也没有收到过。
只是荣哥儿的信里总有三个字「母亲安」, 是麟哥儿的笔迹。
他们离开不久,一个女人来见我,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账簿,上面记着陆植安这些年贪赃渎职的罪证。
女人交给我后, 便匆匆离开了。
银霜看着她的背影:「怎么这么眼熟呢?」
清露一拍脑袋:「这不是宋姨娘的远房表妹吗?」
「小姐, 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捏着账簿,想到陆植安当年与我父亲发誓:「我此生一定要如我父亲那般清廉刚正, 上对得起陛下,下不辜负黎民百姓。」
原来, 他曾经承诺的事情, 一件也没有办到。
半年后, 一向以廉洁著称的陆植安被人参奏贪污,陛下震怒要将其满门抄斩,但是陆麟宣在军中救死扶伤, 立下不少功劳, 军中所有将领联名上书求情, 陛下只查抄了陆府,处死了陆植安,并未牵连麟哥儿。
一年除夕, 荣哥儿写信回来,说他们大年夜里伙食很好,吃上了鸡蛋。
那封信里依旧有「母亲安」三个字。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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