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梅峥寻来时,已然瞎了眼。
而秋白亦不再肆意洒脱,变得安静沉默。
秋白缄默,回想起当年的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她一片赤忱,满心只有自己的道义同少年意气。
原以为自己是舍了己身而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却原来只是执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棋子又如何?若命运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她便将这天掀翻捣烂了。
1
已至腊月,天气湿冷得厉害,好像每日都有雨。
天空灰暗一片,白昼如暗夜,叫人的心情亦变得阴郁起来。
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冯五郎靠在后厨的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
「娘子,今日这鱼怎么做?」
他肉乎乎一张圆脸,眼小无神,鼻子被两颊的肉挤压得只一点点。
秋白趴在窗口看着阴沉的天发呆,她已这样趴了半日了。
「五郎你先回吧!看样子今日也没客人来了,鱼你带回去,看看红珠同孩儿们想怎么吃。
「还有坛子里的醉虾也带些回去,过了今日也就不新鲜了。」
她回头看着冯五郎,嘴角上扬,看起来一点也没因着这些日子生意不好而显出半分忧愁来。
冯五郎欢喜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后厨。
这些日子雨多,天也冷,人人都喜欢吃口热乎的,他们这个以卖鱼脍、生腌出名的小店也变得冷清起来。
冯五郎也愁,就怕秋白将他给辞退了,毕竟店里的鱼脍生腌皆是她亲手做,他也只是杀鱼洗虾打个下手。
可就这样过了半月,秋白也不曾说过要辞了他,每日还总叫他带条鱼回去。
冯五郎的心也就安稳下来了。
秋白是前年来的东洲,一个人,带着个五岁的小孩儿。
那孩儿叫秋时序,平日里大家都唤他秋小郎,他生得比年画里的娃娃还好看些。
秋小郎如今就在同德巷口的月圣书院读着书呢!
秋白来东洲数日后就盘下了这间铺子,铺子不大,后院带着三间房,秋白和秋小郎就住在铺子的后院里。
冯五郎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慌慌张张进门的捕快袁同。
冯五郎同他行礼,他只胡乱应付,一路喊着秋娘子就进了铺子。
冯五郎叹气,看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命案了。
别看秋白现如今只是开间食铺的厨娘,可她原本可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女少卿,不知因着什么缘由,竟就辞官了。
「说过多少回了,你稳重些吧!」
秋白说了一句,但也知道只是白说罢了!
恰十七八岁,正是毛躁的时候。
袁同咧嘴一笑,伸手挠了挠头,牙齿洁白整齐,眼神明亮清澈。
「掌柜的,那我便顺道将秋小郎接回家中去,红珠这两日也想他了,待你办完事儿再来接他。」
冯五郎在门口喊了一句。
谢县尉请秋白帮忙从不看时候,不管是黑夜白天,只管敲门叫人。
幸而冯五郎家离着食铺也只半里不到的路,每每到了此时,秋白便把小郎托付给冯五郎夫妇,冯五郎的儿子克儿与小郎同岁,两个小孩儿能玩到一处去。
「好!」
秋白应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子,不久便背着个小箱子出来了。
袁同接过箱子,极有眼色地锁了食铺的门。
秋白也没问是个什么案子,只慢悠悠去了趟赵家的饼铺买了十个烧饼,顺道去了趟冯五郎家,放下烧饼便出了门。
冯五郎的娘子红珠端着碗酒酿圆子追出来,她比秋白长两岁,个子不高,生得却极窈窕,白面红唇,也是个美人儿。
「多忙的事儿也得吃了这圆子再走。」
她拦住秋白,将碗递到她手里。
秋白无奈接过去,将碗里的圆子并汤都吃了。
「你若是回得晚,小郎今夜便同克儿一处睡了,明早我送他去学堂。」
红珠见秋白将圆子吃了,终是满意地将人放出了门去。
2
秋白跟在袁同身后,依旧慢悠悠地走着,若是再细看,便能瞧出她其实是跛了一条腿的。
红珠看着,不觉又叹了口气。
她与秋白极投契,虽则她是食铺的掌柜,话也少,性子看着又冷淡,可人实在是再好不过的。
他们一家原只在陇上耕田,奈何婆母偏心,分家时只分了三亩水田,他们一家五口,靠着三亩水田如何养得活?
索性冯五郎还有门做菜的手艺,一家子便进了东洲县城。
先用卖水田的钱租了间小院子,冯五郎在乡下时也只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便去帮忙的,不想城里的活竟这般难寻,半个月过去,活计依旧没个着落。
一家子眼看要喝西北风时,此时秋白却雇了冯五郎,每日只叫他做些杀鱼洗虾的零碎活儿,每月却给钱一贯,若是铺中当日卖不完的鱼虾小菜,也会叫冯五郎带回家来。
红珠对秋白满怀感激,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
秋白忙时,她便帮着带带小郎。
「这般好的一个人……」
红珠又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门,盘算着晚上给孩子们做什么吃食。
「秋娘子,今日这案子棘手,我做了两年捕快,也不曾见过这般歹毒的凶犯……」
袁同义愤填膺,想想那尸身,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嗯。」
秋白也只冷淡地应了一声,并不多问。
袁同认识她久了,也知道她就是这样一副脾气。
「是个七八岁的男童,先是被放了血……」
袁同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秋白听说是个男童,忍不住蹙眉。
「在哪里寻到的?」她开口,声音暗哑。
原她也有一副清亮的嗓子,只是后来坏了,她便也不大爱说话了。
「今日午时凝云寺的和尚来报,说在伽蓝殿发现了一具男童的尸首,县尉带着我们立时就去了。赵仵作已简单验过尸身,我等也已勘验过现场,本欲将尸身抬回县衙的,县尉说此案奇诡,想叫您去瞧瞧。」
秋白抬头看看天,已是申末,再过半个时辰,天便黑了。
凝云寺却在城外十里的奇山上,待一路走过去,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你是如何回来的?」
「跑回来的。」
袁同如实回答。
秋白竟无言以对。
看来他确实与谢砚清有亲戚的吧?
如若不然,以他的头脑,是如何做上这捕快的呢?
「那便去县衙牵马。」
秋白拐了个弯儿,走了百余步,便到了县衙门口。
她接过箱子在县衙门口等着,袁同很快便牵了匹马出来。
确实也只是一匹。
秋白将箱子背好,翻身上了马背。
「如若不是你这张脸同谢砚清生得有三分像,我真不敢信你会是他亲外甥。」
秋白自坏了嗓子,已将嘴毒的毛病改了,不想今日却没能忍住。
她夹紧马腹打马而去,将一脸疑惑的袁同留在了身后。
3
谢砚清已等得不耐烦了,背手立在院中仰头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
后悔不该让袁同去请秋白的,他放着马不骑,竟跑回去了。
好生丢脸,为何这傻子会是他嫡亲的外甥呢?
想想旧时的自己,又叹气。
袁同真是他的亲外甥。
莫非秋白真会跟着袁同走过来么?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秋白是什么人?
那可是生着七窍玲珑心的主儿,决计不可能一路走来。
更何况她的腿也支撑不了她走这般远的路。
谢砚清兀自想着,便见秋白背着箱子慢悠悠走了进来。
天空灰暗冷清,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秋白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是男子款式,腰间扎着腰带,将原本就十分纤细的腰衬得愈发不盈一握。
她只简单地将头发束在头顶,一张素白且冷淡的脸,一双幽深的凤眸。
谢砚清想,哪怕再看千万次,他见了秋白依旧觉得心惊肉跳。
不是因着她有多好看,是她周身的气质,是她的气势。
是清冷如月又浩然坦荡的正气,是光明正大又悲悯怅然的失意。
她的失意,曾经惊天动地。
「秋少卿。」
谢砚清不由自主地唤出了旧时的称呼。
秋白扯了扯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勉强算作笑了。
「谢县尉。」
她抱手行礼。
谢砚清愣了一瞬,怅然若失。
「尸身就在殿内,随我看看去吧!」
他转身先进了殿门。
秋白微微蹙眉,跟在谢砚清身后。
正对着殿门的便是伽蓝菩萨像,菩萨穿圆领宽大深绿袍,身披彩带,胸前加挂一盔甲,长髯肃目。
殿中已燃起了蜡烛,将本就不宽敞的室内照得通明。
地上放着金黄的蒲团,蒲团上跪坐着个扎着垂髫的孩童。
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蜀锦绿袍,地上并无任何血迹。
秋白垂眼细细看过去,直至走到那孩童身后。
心中虽已有了计较,可待转到正面时,依旧惊了一跳。
这孩童被挖去了双目,以蜡油封住了口鼻耳。
再细看之下,孩童眉头却是舒展的。
「该是放了血后才挪到此处的。」秋白低声说道。
不管是地上还是尸身上下皆干干净净,一丝血污也无,此处定然不是杀人所在。
「秋娘子好眼力。」赵仵作言道。
赵仵作年四十有二,自七岁起便跟着亲爹开始学仵作这门手艺,到了如今已有三十多年。
东洲小县,命案并不多见,偶有之,很快就能闹得沸沸扬扬。
他初见秋白,还是在两年前的二月。
彼时谢县尉上任不足一月,城中便出了一桩命案。
城东有间酒楼,名醉仙楼。
东家陈桥年六十,丧妻不足两年,非要娶杏花巷教书先生的幼女娟娘为妻。
儿子们无法,便只能应下。
不想洞房花烛夜陈桥就死在了床上。
人人都道陈桥死于马上风,家中婢女也说陈桥当夜服过秘药,本欲一树梨花压海棠,不想却要了老命。
陈家幼子将那娟娘告到了县衙,说自己的老父亲身体一向康健,怎可能突然暴毙?定然是那娟娘有意加害。
赵仵作验过尸后并无任何发现,案子就这般搁置了数日。
谢县尉亲自去请了秋娘子来,那便是赵仵作第一次见秋白。
4
只是个比一般女子高瘦些好看些的女子,赵仵作实不曾看出她的不同来。
但她问过案情,又查看了验尸记录,便让赵仵作查验陈桥粪门。
果然赵仵作在陈桥的粪门内发现了一根尺长的铁签。
赵仵作不解,问她只看了一眼,是如何得知陈桥是因着铁签而亡?
「将铁签烧红后自粪门而入,即便刺破内脏也不易出血,所以查验时便容易忽视。你验尸时发现尸身右肋下有手掌大小的青紫,此处便是内脏出血所致。
「尸身既然没有外伤,那出血又是从何而来?」
她淡淡说道,声音暗哑,却并不难听。
「你不妨将那日伺候死者服药的婢女传来再审问一番。」
她对着谢县尉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
那婢女最后招供,是家中大朗与那娟娘早已暗通曲款,他本欲纳了那娟娘为妾,不想老父亲捷足先登,他本愤恨在心。
又加之父亲对他百般看不顺眼,总说要将家底交于幼弟打理,他便动了杀心。
于是他指示婢女将父亲要吃的药换作了迷药,又与娟娘串通,将烧红的铁签插进父亲粪门。
案件了了,谢县尉请她吃饭,她也来了。
再说起案件,人人都说那陈家大朗委实可恨,只她摇了摇头。
「陈桥只二子,如今父亲已死,兄长伏法,陈家家业便是幼子一人的了。此事中他难道无辜?他必然在其中推波助澜,如若不然,那陈大朗为何会突然动了杀父之心?
「人心诡秘,不可细查。」
她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不知那话是说与谁听的。
细细想来,她说得不无道理。
钱财二字,害人不浅。
偏只她看得这般透彻。
后来秋白又帮着县衙处理过四宗命案,赵仵作对她更是心服口服。
「我已查看过了,这孩童全身血液皆被放空,只是除了挖去的眼球,身体其他部位并无伤口。」
赵仵作接着说道。
秋白点点头,不忍多看尸身。
她心肠比一般人不知硬了多少倍,可事关孩童,总叫人不忍心。
「将尸身抬回府衙再做详细勘验。」
秋白看着伽蓝菩萨的塑像若有所思。
谢砚清知道这话是同他说的,便招招手,叫捕头宋宽带着人上前来将尸身抬了出去。
谢砚清站在秋白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不知她究竟看出了什么。
他也不出声扰她。
「南疆有门邪术,将孩童挖眼放血后于正午贡于菩萨面前,但有所求,皆可应验。」
谢砚清沉声说道。
「虽是邪术,可偏有人愿意相信。」
秋白道。
她半蹲下去,伸手掀开了供桌下金黄的帘子。
「我已查看过了,尸身该是藏于此处,趁着殿内无人时搬出来的。」谢砚清垂头指了指供桌下凌乱的脚印。
「寺庙一般第四炷香后止静,止静到开静之间约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将尸身搬出来摆好是足够的。寺庙的厢房可一一查验过了?有何异样么?」秋白问道。
5
「查过了,并无异样。」
「要放血挖眼,又要用蜡油封住口鼻,做完这些至少需得一日,此事只可能在一处极私密处完成,你可查问过这凝云寺可有暗房或暗道么?」秋白微微蹙眉,她每每思考时便是这样。
「宋捕头已带人细细盘问查验过了,寺中并无密室密道之类。」
秋白转头看着谢砚清,上下打量,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谢砚清初始不明,略一思考便清楚了,忍不住扯出一个苦笑来。
「过去这许多年了,我总有些长进的。」
「长进的确实不少。」
「本是少卿教导有方。」
谢砚清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对着秋白行了一礼。
秋白侧身躲过,继续往前走去。
谢砚清叹气,忽就怀念起旧时那个脾气不大好却炙热如火的秋白了。
那是一团烈火,虽炙人,可终归是暖的。
不像如今,委实太过冷淡。
「既不是在寺中犯案,那尸身便是从别处运来的,虽只是个七八岁孩童,绝不可能随便抱着就能带进来。
「昨日是初六,来寺里的香客应该不多,问问有没有坐马车或骑马来的。
「那孩童穿的衣服是新的,乃蜀锦缝制,价格不菲,凶犯定不是普通人,其余等我勘验过尸身之后再说不迟。」
秋白一边思索着,一边对谢砚清说道。
谢砚清一一记下,又叫了两个捕快各自布置了一番。
秋白骑在马上,并不像来时那般着急。
赵仵作是老手,规矩是熟知的。
尸身运回去后需初验,初验过后还需用酒和醋一一擦拭,用草帘遮盖一个时辰后方可再验。
雨已停了,又刮起了风。
温温吞吞,并不很冷。
谢砚清看着秋白单薄挺直的脊背,在这样的一片漆黑里,显得格外孤寂。
不知为何他眼眶忽有些热,眼角不由得渗出一滴泪来。
她分明不该如此。
「秋白,你真将过往都忘了么?」
谢砚清不由得脱口问道。
或是天太过黑了,或是秋白的背影实在太过寂寥萧瑟。
总有一个缘由让谢砚清生出了勇气,问出了这句本不该问出口的话来。
前头的人并未稍作停歇,甚至连头不曾回。
「我不曾忘记什么,谈何想起?谢佑安,你该往前走,莫回头才是。」
佑安是谢砚清的字。
分明是这般亲昵的称呼,可她却叫他往前走。
她叫他走,可她却只愿留在原处么?
留到何时?
天荒地老么?
她既不曾忘,为何人人都道她忘却了旧事?
分明她一眼便认出了他来。
或是有些事她记得,有些又忘了呢?
是不是因为记不起,所以才觉得忘记的皆不紧要呢?
「秋白……」
谢砚清再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只余一声叹息,随风飘散了去。
6
秋白到县衙时赵仵作已将尸身处理妥当,自己又勘验了一遍,见秋白来了,便拿起纸笔站在一旁等着。
秋白洗净了手,遮了口鼻,才垂头站在尸身旁细细查看。
「男童,年龄在六七岁之间,发枯黄且量少,双眼被利器挖去,创口平整,眼眶处有少量出血,双目被挖去时这孩子应该还活着……」
秋白长长叹息,心底愈发不忍。
她从箱内拿出一把薄且轻巧的小刀,将尸身口中的蜡油极有耐心地一一除去。
「舌头也被割去,口鼻耳皆用蜡油封住,全身各大血脉处皆有青紫,细查可见针眼。
「尸身手掌脚底皆有厚茧,脸部皮肤粗糙皴裂,发黄稀疏。」
秋白又再看过,再未发现其余异常,便脱去了口巾。
「以秋娘子推断,这娃儿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宋宽问道。
他是县衙捕头,生得健硕,一张窄长红脸,一双细长凤眼,唇薄色紫,唇上蓄了胡须,性子稳重,又不爱笑。
手上的功夫也了得,一双短刀耍得出神入化,在东洲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存在。
「这孩儿该是先被喂食了大量的麻沸散,又用一种细长中空的骨针刺入各大血脉放血而亡,在过程又被凶犯挖眼割舌。」
「如此狠毒之人,世之罕见,若是叫我抓到,定然将他剥皮抽筋。这是有多大的仇怨,竟能对一个小娃儿下得这般的狠手……」
宋宽咬牙切齿道。
「南疆有一种以生换死的秘术,是要将孩童放血,再挖目割舌,后用蜡油封其口鼻耳,传闻这般死的孩童的魂魄便被封在了体内,将这般的尸身献祭于伽蓝菩萨面前,便可求得另外一将死之人生还。」
秋白也只是在书上看过,从未曾亲见,当时读时,只觉是此术阴邪且毫无人性,更何况怎可能有以命换命这样的事儿?
不想今日却叫她亲眼瞧见了。
Ṱű₃「如此阴毒,即便所换之人真能活命,必然也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谢砚清出身豪门,怎样的阴私伎俩没见识过?可如这般阴毒的,实属首次。
众人都还不曾吃晚饭,却一点都不觉得饿。
「如此熟练的手法,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凶犯定然熟识医理,且家境富裕,家中至亲有重疾且治无可治。
「这孩童家境应不算好,或极有可能就是路边的花子,明日先贴了告示,看看有没人来认尸吧!
「破案一事,唯慎重细致。」
秋白并不是衙门里的人,跟着跑了这一趟,一是为着谢砚清请她,二便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责任。
虽她早已不必如此了。
可阿爹同她说过:法者,所以禁民为非而使其迁善远罪也。
缉凶除恶,直至身死魂消。
这便是秋家人的宿命。
7
秋白独自回了家,已是宵禁时分,路上无人,除了偶一声狗叫,四处漆黑。
顺儿是时序的乳名,他不在,家里便显得格外冷清。
秋白燃了炉子,掰了块烧饼坐在炉前烤火。
东州的冬天从不下雪,可是湿冷入骨,比东京的冬天更难熬。
她毫无睡意,便磨了墨将今日的命案一一记录下来。
窗外已渐渐亮起来了,她不愿意躺进冰冷的被窝,便将身上的衣服换了,打开房门时,日头恰从东边慢慢升起。
已好久不曾见过太阳了,她轻快地笑了笑。
霞光万丈,炫目耀眼。
这样的日子,便是好日子了。
食铺已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好的生意了,自午时一直忙到天黑,冯五郎甚至还抽空给县衙送了一趟餐食。
他拿回了五两多银子,远远超过了吃食本来的价钱。
秋白知道缘由,这是酬金,谢她帮了县衙的忙。
她一声不吭地收下。
红珠带着顺儿进了门,顺儿扑过去抱住秋白的腿,一连喊了数声「阿娘」。
秋白笑眯眯地应承着,她腿不方便,蹲不下身去,便弯腰亲在了顺儿的额上。
「阿娘,我可想你了。」
顺儿扑闪着浓密纤长的睫毛,一双桃花眼清澈稚气。
他冲着他阿娘撒娇。
秋白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白嫩的脸颊。
「阿娘也极想你的。」
顺儿才算满意了,同冯五郎和红珠告了一声别,自己进后院写字去了。
「昨晚又熬了一夜?」红珠看着秋白眼下的漆黑,忍不住心疼道。
秋白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五郎,厨房有今早做好的酱肉同馒头,装在食盒里的你们带回去给孩儿们吃。」
「掌柜的,这怎么行……」冯五郎来回搓着手,有些无措。
自在食铺做了活起,他的儿子克儿有了银钱读书,家里日日都有肉吃,日子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都是托了秋白的福。
「你这般说便生分了,我将顺儿托付于你们,你们可曾推脱过?」
她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子,二两多一点,伸手递到红珠面前,挑了挑眉。
「忙了一夜得的?」红珠笑了笑,伸手接过去,眼眶湿润,却忍着没流出泪来。
「嗯!待案子结了,谢县尉说还要再给二十两。」
红珠拉住秋白的手,摇了摇,又摇了摇。
「你最厉害了。你同小郎过年的新鞋和衣服都给你们缝好了,林娘学着做了两个荷包,说要亲手交给你,明日来家中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人与人的缘分便是这般奇妙吧?
她只知道秋白是个有大本事的,至于她为何官也不做,偏偏要跑到东洲这样一个小县城开家食铺,她不知,也从没问过。
只是初见那日,秋白新开店,五郎出去寻活计去了,红珠身上只余下了两文钱,她带着三个孩儿站在食铺旁想买个包子吃,可一个包子至少要三文钱。
孩子们眼巴巴地瞅着,红珠咬着唇都快要哭了。
他们初来,想寻个浆洗衣服的活计都寻不着。
「我家店面今日新开,你可愿为我开个张?」
那便是红珠第一次见秋白。
那是东洲最好的三月,杏花微雨,杨柳长堤。
她站在门前,穿着一身素衣,不笑,可又是天生的笑唇。
她清冷地立在如烟的江南里,眉目微垂,端肃悲悯。
8
她端来了鱼脍,各色小菜,又一人舀了一碗浓稠的梗米粥。
「我没钱……」红珠微微红了脸颊。
她性子泼辣,对着婆母的磋磨都从不曾低下头去,可此刻,不知为何,她竟不敢直视秋白的双目。
秋白有一双能看穿旁人灵魂的双目。
「只需两文便好了,我将从东京来,东京开张的规矩便是如此,第一个进门的客人只需两文钱,我不知东洲的口味,你们帮我尝尝,看看合不合口?」
秋白看穿了她的窘迫却不曾戳穿。
自此,红珠想,是她赖上了秋白。
「你做的,定然是合身的。」
秋白心底柔软妥帖,看似是她在贴补着红珠,实则是红珠在照顾着她和顺儿。
日头好时红珠便带着两个女孩儿给她拆洗缝补被子,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从不用她操心,四时五节接她同顺儿去家里吃饭,热热闹闹一起逛瓦子听杂戏。
彼时顺儿不足两岁,她没带过孩子,将顺儿带得手忙脚乱。
红珠白日便带着顺儿同克儿两个,给他们喂饭洗衣,比之她这个阿娘更有耐心。
她在东洲过得并不孤单,甚至可称得上热闹,全是因着红珠。
她若忙起来,顺儿从不用她操心。
她因着腿脚不利落,时遭嘲讽,她自己并不在意,可红珠只要碰见,总要同那人拼命。
红珠不许旁人说她同顺儿半句不是,她用真心待她。
秋白想,她该还以真心才是。
虽她已不善言辞。
她没了阿爹,便总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
可是好的人,总是站在某个拐角处等你。
等着你来,用她所有的温情焐暖你的心。
「那我便回了,明日冬至,我包好了汤圆,晚上关了铺门来家里。」
秋白点点头。
她点头的样子实在同年纪不大相符,很用力,便显得十分稚气。
红珠将她耳边的发别到耳后去,笑了笑,同冯五郎出了食铺。
秋白看着他们相携走远,有些恍惚。
好似旧时,也有一个人这样牵着她走过冬日的风雪。
她白头,那人也白了头。
秋白眼眶发热,眼睛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不会哭了。
她眨眨眼,似要将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给挤回去。
街上已没什么人了,秋白要关了铺门,将酱肉和馒头热一热,顺儿最爱吃的便是馒头夹酱肉了。
东京很多食肆都这样做,用胡饼或者馒头夹肉或者菜,再有一碗油茶面,便是一顿好饭了。
来了东洲后她却从未见过,于是她自己慢慢琢磨,学会了蒸馒头做酱肉。
恰此时有人却拦住了她。
那人就站在离食铺两三米处。
东洲虽不下雪,白日还晒了日头,可依旧是冷的。
那人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袍,白袍不知用什么丝线绣的暗纹,即便是在暗夜,依旧熠熠生辉。
他生得高大,玉带束腰,显得腿愈发长腰愈发细了。
束发的玉冠翠绿,一看就知不是凡俗之物。
秋白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跨出门槛,往前走了一步。
那人恰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只是双颊瘦削,唇色浅淡。
他一只手搭在身边侍从模样少年的一只臂膀上,秋白才察觉原来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竟毫无光泽。
秋白心底生出了无限酸涩来,她觉得好生难受,他竟真的看不见了。
他微微侧头,做出了倾听的模样来。
「娘子,铺里可还有粥?」
他问道。
温润而泽的悦耳。
秋白眼瞳瞬间放大,慢慢又缩回原来的大小。
9
食铺并不大,只六张桌子罢了!
年轻的侍从领着那郎君寻了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下,侍从看着秋白进了后厨,很快就端了两碗白粥并两个小菜出来。
她生得高挑细瘦,虽穿着一件男式的长棉袍,依旧不显得臃肿,走路时肩背挺直,阔步而行,眉宇间亦有些英气,可只需一眼便知晓她是个娘子。
文重抬头看着对面的梅峥,已然形销骨立。
他日夜不停地奔走了千里之遥,莫非只是为了喝这样一碗白粥么?
文重是三年前跟在梅峥身边的,彼时梅家从抄家灭族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已有两年,梅峥身边的白石受了重伤,已不良于行,国公便挑了他在梅峥身旁伺候着。
文重出自云山,后来江湖争斗,云山没了,他便下山混口饭吃,能被国公选中,也是因他剑术了得,为人机敏。
文重年纪虽不大,可做事沉稳妥帖。
初见梅峥,便是在永宁二十一年的春日。
梅峥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一双毫无光彩的桃花眼怔怔看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笑,亦不说话。
叫他吃饭他便吃饭,叫他换衣他便换衣。
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好似不是个活人般。
可梅峥实在生得太过好看,即便这样无声无息,却总能第一个抓住旁人的目光。
他虽不曾亲眼见过,可梅峥的大名,曾经响彻大庆。
圣人亲口说的,若论美貌心智,大庆无人能出其右。
他曾是惊才绝艳的梅国公府小公爷,每每只要他出街,东京的贵女们便要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夕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直至半月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文重亲自交到梅峥手上的,也是他亲口读出来的。
「她还活着,只是记忆时有偏差。暂居东洲西街鱼生食铺。」
就是这般简单的几个字。
却让梅峥活了过来。
他用那信遮住了眼睛,嘴角微微勾起,可泪水分明已晕湿了信纸。
那是文重第一次听他说话。
「文重,我们去东洲。」他说。
原来梅峥的声音是这般清冽好听。
国公夫人知晓他要走,亲自来寻。
文重守在门外,只听见夫人先是垂泪,后又字字泣血。
「三郎,她已死了,你还想怎样?」
夫人问他。
「那我便同她一起死吧!」
梅峥说。
10
秋白看那郎君摸索着拿起木勺,一手扶着碗,轻轻舀了一勺白粥送进嘴里,许久后嘴角慢慢上扬,眼睛弯了弯,笑了。
秋白不知他为何发笑。
他默默将一碗白粥喝完,拿出帕子擦了嘴,样子斯文,一看就知教养是极好的。
秋白进了后厨,将馒头热了一遍,把酱肉捞出来慢慢切成了薄片,馒头掰开,抹上自己炒制的酱料,再加上少许冬笋。
顺儿最喜欢这样吃。
「娘子,结账。」
那侍从喊道。
秋白擦干净了手,掀开帘子,看了眼那郎君。
他就站在门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门框上,看的恰是她出来的方向。
他分明看不见,可秋白却觉得那双无神的双目似能将她看穿。
「二十文。」
秋白低声说道。
这是二人进门以后秋白第一次开口。
不知为何,那郎君的手却死死地抠在了门板上。
檐下的灯笼晃晃悠悠,发出柔和的橘色光芒,那郎君就隐没在暖暖的光里,可他似乎很冷,冷得打战。
秋白觉得他身上拢着一层巨大的悲伤,那悲伤似乎即刻就要压弯他挺直的脊背。
「多谢娘子款待,我同我家郎君初来东洲,人生地不熟的,看娘子面善,想同娘子打听一下这附近可否有合适的院子?
「我家郎君想开间笔墨铺子。」
文重将二十文钱放在柜上,笑着问秋白。
「郎君若是想开笔墨铺子,这条街怕是不合适。」
秋白回了一句,将钱收了,没再多说。
模样疏离。
文重看了一眼梅峥,又去看秋白。
郎君为一人奔波千里,怎的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显得这般生疏呢?
秋白歪头看他。
他说要在专卖吃食的街上开间笔墨铺子,这借口委实勉强了些。
「文重,走吧!」
梅峥唤他。
并不因着秋白疏离而伤怀,甚至嘴角又扯出了一个笑来。
文重不懂为何,伸出臂膀叫梅峥搭着,慢慢往雨中走去。
秋白看着梅峥单薄的背影,终是心生不忍。
她转身拿了一把青油纸伞追了出去。
「撑着吧!雨大。」
伞已撑开了,她牵起梅峥的袖口,将伞放进他手里,转身回了铺子。
铺门关闭,再也看不见秋白的身影。
梅峥转身,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不知为何他却知道,她定然会在门前挂一盏红灯笼。
不为旁的,只是Ŧũ̂³想给晚归的人一点光亮。
她就是那样的性子。
「郎君,那掌柜娘子似有腿疾。」
腿疾么?
梅峥紧紧握着伞柄,心头似被针轻轻刺了一下,只那一下,就叫他痛不欲生。
她坏了嗓子,也瘸了腿。
她曾是那样炙烈如火的秋白啊!
昔日她一脚踹翻了逃犯的马,赤手空拳将那杀人如麻的逃犯生擒时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于她,他这两年的煎熬又算得什么?
他都不曾去死。
幸而,他不曾去死。
11
永宁十七年春。
东京的繁华热闹是和季节无关的,十里长街,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八荒争辏,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
繁华热闹便是东京的日常。
四河十八桥,一步一景。
那日是上巳,朱门万户门庭大开,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那年梅峥将将及冠,母亲迫不及待地要给他相看一门亲事。
他自幼聪慧,生得亦是俊美无俦,又是国公府世子,所受教养皆是最好的。
他又与旁的勋贵子弟不同,并非领着虚职混日子,而是在十六时便以榜眼之能进了翰林院,如今已是正六品的修撰。
这是大庆史上独一无二的,梅国公武将出身,如今虽赋闲在家,可其地位身份,在东京城依旧是一等一的。
他曾是圣人伴读,后又助圣人登基,圣人生性多疑,他便早早交出了兵权,圣人待梅国公与旁人就更不同了三分。
梅家子弟,多在军营,忽而出了梅峥这样一个会读书的,梅国公的嘴巴都笑大了几分。
梅峥的身份,在大庆亦算是独一份了。
梅峥便是这般众星拱月般地长大,教养得当,看着有礼有节,谦逊温和。
想同梅家做亲的人家不知凡几。
母亲要给他相看一门亲事,他嘴上虽说但凭父母做主,可心里头却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与他相配。
但是婚姻之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梅国公府这般的人家,首要考虑的便是出身匹配。
母亲将东京Ṱü²各家闺秀细细过了一遍,最后看中了苏阁老的长孙女苏晗初。
父亲亦是觉得十分妥当。
若论贵,梅家已富贵无两。
梅峥已入仕途,苏阁老又是文臣之首,做官又极通达,若是能与他做了亲家,苏阁老自是会不遗余力地提点帮衬,梅家出个堂官便指日可待了。
平日各家闺秀是轻易不能出门露面的,虽圣人主政后亦有女子为官,可多数世家勋贵,依旧遵循着旧礼,将女子养在深闺。
上巳这日却不同,各家郎君姑娘皆可出游祈福,说是这般说,也多是各家主母带着自家郎君姑娘光明正大相看罢了!
梅峥对父亲母亲的决定也是认同的,外界传言那苏家姑娘秀外慧中,知书达理。
虽不曾亲见,可梅峥觉得如此也就够了。
日后她能打理好内宅,只要性子不过于彪悍,他定能同她相敬如宾。
他从不信什么情爱。
即便真有,或许也只是某时某刻一瞬的心动。
若是身世不足以匹配,不管多爱,终是一场空。
他有一好友钟离,是当朝长公主独子,圣人亲外甥,最是放荡不羁,东京城中有名头的花娘,大半都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评价梅峥:不识情爱,呆板无趣。
梅峥却不以为意。
他们这样的人,多少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若不是靠着联姻,家族荣耀又该如何维系?
12
母亲定了四方街的赵家酒楼。
雅阁外可观景,内可听戏,两不耽误。
苏晗初是同她母亲一起来的,只露了一面,便隐身进了屏风后与母亲听戏去了。
梅峥也只是相互行礼时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长相么,只能说比普通稍微好一点,或是说穿着打扮将那普通遮掩去了一二。
梅峥一人坐在窗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如此也就是了。
在这样的时刻还能端着闺仪,已是十分难得,可见教养确实是好的。
街上人来人往,香车宝马不断,路旁卖糖画鲜花的,唱曲演杂耍的,应有尽有。
远远望去,便能瞧见保和殿的半边,琉璃翠瓦,醒目耀眼。
不知为何,他忽觉得没意思。
心底空落落的,觉得没意思极了。
恰此时有一匹棕色快马从西向东而来,马上之人黑衣黑裤,手里握着一把短刀,见人挡道,挥手就砍,将才还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立时乱成了一锅粥。
身后亦有数人急追,一看穿戴便知是大理寺捕快。
「大理寺追捕要犯,快快避让。」
他们跑得急,喊得亦急。
只是他们徒步,如何能跑得过马,眼看追赶的要犯就要逃了。
梅峥初见秋白,便是那日。
天蓝得晃眼,看久了甚至觉得眼晕。
梅峥甚至不曾看清她是从哪过来的,可她飞身而起,只一脚便将那人犯的马踹翻在了地上。
马匹倒地不起,人犯身手矫健,在马落地的一瞬便探身一跃,落在了三米开外的地上。
此时人群已四散逃开,梅峥便看清了秋白的长相。
一件素色布袍,腰间随意扎着一根黑色皮质腰带,那腰细得不盈一握。
东京城里好看的姑娘实在太多,梅峥虽不像钟离那般热衷于男女之事,可花楼茶馆亦是去过的,随便哪个姑娘都生得比她好看。
可她偏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梅峥一时又说不清楚。
毕竟他只来得及看一眼。
可梅峥看出了她是个姑娘,她虽穿男装,可并不曾刻意束胸,她又站得挺直,只一眼,便能瞧出她的性别。
「哪来的小娘皮,竟敢挡老子的道。」
人犯眼见不远处的捕快就要追来,抬手提刀就往那姑娘身上砍去。
「你娘老子!」她轻咤一声,声音清脆悦耳。
听了她的话,梅峥轻笑出声。
好张狂,又好没教养
她赤手空拳,却一点都不慌张,嘴角带着笑,眼睛亮得惊人。
那刀不曾碰到她分毫,她只一个转身便捏住了那人犯的手腕,人犯一声惨叫,手里的刀应声而落。
她反手一压,人犯已单膝跪地,不论如何挣扎,也起不来身了。
大理寺的捕快很快便追来了,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她抱拳一笑,炙烈如火。
梅峥忍不住垂眸闭眼,似被什么刺伤了眼。
待他再睁眼,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她生得实在寡淡。
眉眼浅淡,鼻梁单薄,可脸颊是自然的红晕,唇色亦十分浓烈。
这般细长单薄,又生机盎然。
可她却只是个姑娘。
13
自那日起,东京城便将她传得神乎其神。
毕竟那是连着杀了十四人之多的恶犯,她却轻易将人擒住了。
传得最多的,便是说她是某个门派的侠士。
钟离喋喋不休,梅峥只是侧头笑着听。
梅峥还不曾下职,钟离便自在家等着了,此时饭闭,好不容易等春冬如意将桌上收拾了端上茶来,他便拉着梅峥,问他上巳那日是不是见到了那传闻中的女侠士。
只因国公夫人说那日她同梅峥恰在楼上,将事情始末瞧了个正着。
「那女侠士竟这般厉害么?她生得什么模样?能轻易就踹翻一匹马,定然是膀大腰圆,力大无穷吧?」
钟离虽是个郎君,却生了副女相,圆脸圆眼,唇红齿白,有桃李之姿,偏生只身长七尺。
若不说话,活脱脱一貌美姑娘。
于是他总在穿戴上下功夫,鞋底都比旁的郎君厚两寸不止,肩膀亦是要垫宽许多。
他爱缠着梅峥,又不愿同梅峥靠得近。
毕竟梅峥身长九尺,且又生得俊美无俦,同他一处,便愈发显得他矮小女气了。
「确实比你高出许多。」
梅峥端起茶杯,微微垂眼,说得甚是认真。
钟离原本懒懒靠在椅背上,听了梅峥的话立时蹦了起来,抖着手指指着梅峥。
「梅行简,你这嘴也忒毒了……」
眼看钟离就要哭了。
东京想与梅峥交好的郎君不知凡几,为何梅峥偏选了处处平庸且不求上进的钟离呢?
这便是缘由。
钟离到了何时,都只是他自己。
他本是什么模样,在旁人面前就是什么模样。
或是他身份使然,全没有装着的必要。
总之梅峥就欢喜同他一处,因为不必端着,不累。
「她确实比你高出许多。」梅峥玩笑般又说了一遍。
钟离知晓这不是玩笑,叹了口气默默坐了回去。
「那马真是她一脚踹倒的?人也是她抓的?」
钟离又打起了精神,将脸探到梅峥面前。
钟离看着眼前的芙蓉面,想起昨日那姑娘,单论长相,她生得委实不算好看。
「是,真是她一人,只用了一脚。」
梅峥到现在想起那一瞬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一匹快马,高大健硕,一般有功夫在身上的郎君也不一定能一脚将它踹倒,偏偏她做起来轻轻松松。
「继续说啊!她生得什么模样?」
「你为何非要知晓她的长相?」
「她有如此本事,若还生了一副好相貌,那真正是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钟离指着门外快暗下来的天,甚是不忿地说道。
「相貌平常。」
钟离听了梅峥这句话终是满意了,他就说么,如梅峥这般样样看起都拔尖的都有个刻板无趣的毛病。
梅峥还欲再说,见钟离模样,终是摇摇头笑了笑。
她生得平常又如何?
谁见了她能不叫声好呢?
毕竟是那般鲜活且明媚的姑娘。
钟离不知也罢!
若是知晓,怕是回去又要趴被窝里哭了,一个这般厉害的姑娘,偏生还英气十足,炙烈如火般,叫他心中怎能平衡?
14
梅峥每日忙碌,很快就将这事儿抛诸脑后。
半月后母亲欲请媒人上苏家提亲,双方既已见过面,且都是满意的,这议婚的事儿便该谈起来了,毕竟在梅峥这样的年岁,许多郎君孩儿都有两个了。
这日梅峥休沐,母亲原要唤他过去看看准备的礼物。
梅峥打发了春冬去给母亲回话,此事全凭母亲做主,他年纪轻,到底该送什么才合时宜他也不懂。
春冬去了不过一刻钟便回来了,梅峥见她面色有异,问她何事。
春冬自八岁起便在梅峥身边伺候了,到现在已有八年之久,她素来妥帖,生就一副笑脸,又会做人。
此时春冬脸上虽还带着笑,可梅峥与她处得这般久了,一眼便看出她是强装的。
「将才我去回话,见国公爷在正厅同人说话,便多听了一嘴,世子,您的婚事怕是要不成了。」
春冬抬眸瞅着梅峥,梅峥垂头看着新写出来的字,并未有很大的触动。
这几日春冬心里头亦是七上八下的,一时为着梅峥要娶妻高兴,一时又忧愁。
她同夏秋皆是梅峥的贴身婢女,自国公夫人挑了她二人起,便是按着妾室养的。
只是夏秋比春冬大了一岁,年前同梅峥的侍卫赵忠看对了眼,梅峥欢喜,禀明了父母,欢欢喜喜给他们定下了亲事。
夏秋自婚后便不在梅峥身边伺候了,又加之有了身孕,如今在国公府后巷的宅子里养胎呢!
国公夫人又将她身边的如意拨了过来,如意素来谨慎,话也不多,梅峥性子本就冷淡,与如意便显得十分疏离。
如此春冬便成了兰雪堂的第一得意人儿,院里的婢女婆子们哪个不是上赶着同她攀交情?
毕竟日后她就是梅峥的枕边人了,若是主母不得意,春冬与梅峥又是一处长大的,情分自然不浅,她这妾室,日后也是有大前程的。
梅峥这样的郎君,哪个姑娘会不喜欢?
长相出身就在那儿摆着,若是日后梅峥娶的是苏阁老家的闺秀,春冬自然是不怕的。
所谓闺秀,所受教养首要便是大度不嫉,她只要时时敬着,再赔着小心也就是了,可是今日同国公爷在正厅说话的那姑娘……
「为何不成了?」
梅峥看罢自己新写的字,觉得不大满意,伸手放在一旁,挽袖提笔欲再写一张。
此事成不成于他而言并无任何触动,毕竟这个不成,下一个定然也是这般的大家闺秀罢了!
他好奇的,只是不成的缘由。
「来了个姑娘,同国公爷说什么婚约之类的……」
冬春并未将话说完,那姑娘还说,若是要娶她,便只能娶她一个。
梅峥手一顿,笔尖一点墨水在纸上晕开,虽只一点,铺在宣纸上,却分外刺目。
「罢了!」
梅峥已没了继续写下去的心思。
他转头看着窗外,院角的梧桐挺拔高大,翠绿的叶子密密地遮住了日头。
树下植的兰草长得正盛,窗外的芭蕉又发了新叶。
翻过院墙,又是另外的院子,另外的院墙。
所谓高门大户,便是如此。
一道高墙连着一道,目光所及,只是一方天地。
15
梅峥抬脚迈出房门,站在檐下仰头看天。
日头正好,不妨出去走走。
毕竟那姑娘实在胆大,就算与他有了婚约,也不该自己寻上门来。
他原本不在乎,是谁都一个模样。
可是此时他却有些想去看看那姑娘的冲动,他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竟亲自来谈自己的婚嫁之事。
能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事,不知需要怎样的胆气。
可待梅峥看见了椅子上坐着的人时,他又觉着若是她,做起这事儿来怕是理所应当,怕是稀松平常。
父亲端坐上位,因着武将出身,本就一身杀伐之气,他又素来端肃,留起胡须后更显得生冷不近人情。
旁人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可那姑娘坐在父亲下首,笑嘻嘻地掏出了一封信递给父亲。
「我阿爹去之前写了两封,一封便是给您的,您别嫌他啰唆,且随意看看就是了。」
父亲接过信去,嘴角一弯,竟然笑了。
「你阿爹忒不地道,当初同我说好还要一起喝酒的,他倒好,先撂挑子走了。」
「我阿爹就是那样的脾气,走之前连自己的墓地都看好了,也不叫我给他立碑。我说他选的地儿不好,后头没依靠,前面不开阔,如何封荫子孙?他说他只我一个,叫我莫想着占一个死人的便宜。」
她说得那般平常,好似说的不是一个去了的人,好似那人同她全然无关。
「他就是那样的脾性……」
父亲叹气,垂头将信读完后放在了桌上。
「当年我同你阿爹醉酒,他怀里抱着你,你才八九个月,不哭不闹,笑嘻嘻瞅着你阿爹。
「我看着你喜欢,不像我家的三郎,小小年纪,便学会了虚情假意,见了谁都笑三分,可实则疏离冷淡得很,我便同你阿爹说不若同他做个亲家,好叫你家姑娘教教我家三郎如何做个人。
「后来他离了京,时日久了,我竟将这事儿给忘了,不想你阿爹竟还记得。」
「我阿爹实则也早忘了,他走之前日日给我寻摸对象,可惜看了哪个也觉得不合适,不知怎的忽就记起来了我还有门婚约,立时便又欢喜起来了。
「我知他是怕他走了我真就只孤身一人了,想给我寻个依靠。
「我既应了阿爹,便不得不来这一趟。您也不必在意,就当这事儿不曾发生过就是了,只是有一件,您便应了我阿爹的请托,在大理寺给我谋个差事。」
她说出大理寺几个字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
「你阿爹做了二十年的提刑官还不曾做够么?你一个姑娘家还要走他的老路不成?秋白,我家三郎虽诸多毛病,亦有三分可取之处,且我梅家这家底摆在这儿的,你虽孑然一身,可若是嫁于他,他定然能好好待你。」
父亲说罢,将自己都惹笑了。
梅峥莞尔,虽是父子,父亲却从未这般同他玩笑过。
秋白便大大方方地笑了,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来。
她笑时嘴唇弯得极开,显出几分童稚来,将那英气也遮去了一二。
她阿爹是秋瞿,毕竟大庆再没有一个人能做二十年的提刑官了。
秋瞿之名,响彻天地。
这天下没他不敢办也不能办的案子,百姓称他作玉面青天。
梅峥彼时还年少,却还是记得的。
他同父亲交好,总来家中吃酒,来时总牵着个女童。
那女童爱笑,好几岁了说话却不清楚,咿咿呀呀,又爱流口水。
她阿爹让她叫他哥哥,她便跟着他「多多」「多多」地叫。
当年的女童,已然长成了这般一个大姑娘了呀!
一月前圣人还说要召秋瞿回京,虽不曾下明旨,可既在朝堂提过,定然不消多久就能回来了。
以他的身份,回来做个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绰绰有余,却不想人竟然就这般不声不响地没了,朝堂内外却没得到一点消息。
她竟是秋瞿的独女么?
16
「我养得活自己,小公爷虽人中龙凤,秋白自认亦不差。我说要将这婚约解除了,并不是因着我孑然一身便觉得配不上小公爷,只因我绝不是能安心待在后宅看家理事的性子。
「国公府这般的门庭,委实与我不相合。」
父亲被她说得沉默了。
梅峥抬脚,慢悠悠进了正厅。
他本该走的,毕竟这样的见面十分不合时宜。
可他心底有些不满,不满于她见都未曾见过他,就说要退婚。
这就是真实的梅峥,看似谦逊,实则骄矜。
她是在说与她不匹配吗?
分明是觉得他匹配不上她。
「父亲!」
他对着父亲行礼。
秋白站起来,些微惊讶,似没想到梅峥竟长得这般好看般。
梅峥察觉出了那一点惊讶,心底才算舒坦了几分。
不想那惊讶来得快,去得更快,只一瞬,她又变回了方才平常的模样。
梅峥端起平日里最好的仪态,温和端正地对着秋白行礼。
秋白站起身来抱手亦回了个十分诚恳的礼,可她垂头时,分明是龇着牙,露出了一个牙酸的表情来。
梅峥何等聪慧,一看便知,这姑娘是将他给看透了。
「你怎来了?今日无事么?」
父亲似没想到他会突然来,看看秋白一脸坦然,觉得自己这般问有些大惊小怪了,尴尬地咳了一声。
秋白坐下,依旧笑嘻嘻地看着梅峥。
因为她看得太过直白坦荡,倒叫梅峥自己觉得些许别扭。
他不是没被姑娘看过,毕竟以他的长相,被追着看实属正常。
可她们看他,总是眼角眉梢吊着春意,又羞怯地用帕子遮了半边脸面,何曾有姑娘这般直白坦荡地看过他?
且秋白那不只是看,实在用审视更妥当些。
「秋白,这便是我家那不争气的三郎了。」
父亲叹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小公爷天人之姿,将进门时我便猜到了。」
她将天人之姿几个字咬得极重,梅峥听在耳中,只觉是讽刺。
心底窜出了一股无名火来。
「恕我眼拙,竟没看出秋娘子的身份。」
这便是嘲讽秋白实在太过普通了。
秋白听罢,将眉头一挑,很有些不羁和不在乎。
可她并未如梅峥所想的那般生气或是羞愤,只是极坦然地看着父亲。
「国公您瞧,我二人确实合不来。」
17
「不曾试过,怎知合不来?」
梅峥说道。
说罢他就后悔了。
因为秋白那满不在乎的模样,狠狠地戳痛了梅峥胸口的某处。
梅峥其人,最善与人虚与委蛇。
可在秋白面前,不知为何总会失了分寸。
「小公爷何意?莫非是瞧上我了不成?」秋白说得实在太过露骨直白,梅峥从不曾和这般的人相处过,一时间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父亲看他时,他的脸已然红透了。
国公不知想到了何处,竟大笑出了声。
「你将来东京,应该还没寻到住处,暂且就在我府上住下来吧!你不是还有一封信么?
「这封信老夫怕是不能代劳,只能你自己送去才合适,待信送完了,老夫便于你在大理寺寻个差事。」
秋白本不欲应下,可大理寺是她的软肋,若是走了,国公答应的事便不算数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亲自盯着总是好的。
「那侄女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秋白站起来恭敬地对着国公行了一礼,又说自己的包裹还在客栈,她去取了,明日再来。
国公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梅峥虽不情愿,可父亲都去了,他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
到了门口,有仆人牵了一匹白马过来,那马膘肥体壮,毛皮干净光滑,比一般的马不知高了多少。
这样的马匹,一般只有军中才有。
秋白连马鞍都不曾抓,脚在地上一点,轻易地就飞身上了马。
梅峥见过的郎君里,都没一个如她这般潇洒随意的。
她捏着马鞭,打马而去。
腰细得不盈一握,脊背却挺直如松。
梅峥痴痴看着,直待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巷子又深又长,道旁栽着数不清的桃李杏树,此时恰是花期,粉白交错,浓丽惑人。
她一路打马而去,惊飞了无数落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梅峥念罢,却惊惶失措起来。
她分明只是个长相普通的姑娘罢了!
怎能担得起这「风流」二字?
他这怕是疯了。
「东京城里的倜傥郎君无数,却无一人能及她风流潇洒,只可惜错生了姑娘身啊!」
父亲看了他一眼,背手进了府门。
梅峥闭眼复又睁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不仅是他,父亲也是这般以为的。
梅峥实在不喜欢这种情绪失控的感觉,忽就觉得这春日不大好。
天气也好,花也开得好,日头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恰恰好,所以他才会松懈了片刻。
父亲去了正院,估计去同母亲商议去了。
梅峥没跟着去,他心情不佳,书也不想读,字也不想写,什么也不想做。
他叫白石搬了张圈椅放在院中,懒散地闭眼坐着。
不知她喝不喝酒?醉了酒又是何种模样?
梅峥又因着自己不合时宜生出的想法苦闷起来。
18
国公府虽占着横亭街的一半,府中人口比起旁的豪门世家算是极简单的了。
梅峥只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名梅疏,将满十五。
国公另有两个妾室于氏和陈氏,于氏便是国公夫人当年的陪嫁婢女,育有一女梅微,是国公府的庶长女,两年前嫁给了广文伯父的嫡次子,如今随着夫君去了广海。
唯一的女儿嫁得好,于氏心宽体胖,日日笑呵呵地伺候在国公夫人身旁。
陈氏父亲是个小县丞,也算个官家小姐。
陈氏貌美,又会些琴棋书画,甚得国公喜爱,生育了两子。
庶长子梅峰亦满了十五,幼子梅晖才七岁。
陈氏会做人,待国公夫人恭敬有加。
国公夫人出自东山孔氏,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若论出身,国公不如她多矣。
国公待夫人敬重非常,甚至还有些怵她。
毕竟若是拽文捻词,他是远不如夫人的。
国公夫人掌家理事既大气又公允,府中又无姑丈需要伺候,自是一家和顺相亲。
国公寻去正院时夫人孔氏将将处理完家事发完对牌,夫妻二十余载,她对国公依旧是有礼有矩。
听见门口打帘的婢女通报,她立时下了榻,整了整发鬓。
见了国公便要蹲身行礼。
国公伸手欲拦住她,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去。
孔氏样样都好,唯独将这礼数看得太重了。
他若不叫她行礼,她定然又要将「礼不可废」这样的道理说上一遍。
国公上了榻,端端正正地坐下,于氏亲手上了茶和果子,见国公有话要说,便寻了个由头带着房里的婢女们出去了。
于氏将婢女们皆打发了,亲自站在门口守着。
孔氏已听说了正厅的事儿,她也不说,等着国公先开口。
国公喝了一口茶,踟蹰了片刻,才说明了秋白的来意。
「那孩子的性子,实和她阿爹太像了。因是当年醉酒后随口说的,我早已忘了,不想他竟还记得……」
国公抬起眼皮,悄悄观察着孔氏脸色。
「若我没记错,他还比你小了三岁,好端端怎的忽就去了呢?」
「说是总头疼,找了许多郎中,皆说无法可治,一月前人就没了。
「你也知他,对着任何事情都是坦然,即便是生死大事也是如此。」
「可惜了,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秋白却还胜她父三分。」
国公夫人笑笑,又摇摇头,不信。
「夫人见过便知晓了。她今日来并不是要我履行当日约定,而是来完成她阿爹的临终遗言,而后要将这门亲事了了的。毕竟以她脾性,实不适合三郎。
「我本欲应下,可三郎出来说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来,秋白再没提退亲的事儿,我也不便再多说。
「她才来东京,还无处安顿,我便提议让她在家中暂住。
「只是三郎与苏家的亲事,怕是要往后拖一拖了。」
「是,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衬帮衬,即便没有那婚约,你同秋瞿亦是多年好友。
只是以三郎的年纪,这亲事实不能再拖了。」
还有一事孔氏没说出口。
秋瞿若是还活着,她同梅峥的婚事或许还能议一议,可如今她一介孤女,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得这国公府未来女主人的。
「也就一半月。」
孔氏点点头,一半个月,苏家该能等得吧?
19
世间的事往往便是如此,若有变数,也只在一夕之间。
秋白第二日如约住进了国公府,她来时梅峥上职去了。
国公夫人将她安置在了客院,与梅疏的院子只隔着一道墙。
午时家中郎君皆不在,上职去的,上学去的,家里只几个女人。
为表重视,孔氏要打发两个婢女来伺候秋白。
秋白自在惯了,从没让人贴身伺候过,便拒了。
毕竟院子里洒扫的跑腿的婢女一个也不少,所谓贴身伺候,便是端茶倒水,穿衣梳头,这些她自己都能做,全不需要假以他人之手。
孔氏也不勉强。
但心中对秋白同梅峥有婚约这事儿更加抵触了。
这哪里是好好教养长大的姑娘?实在太过洒脱了些。
要叫她打理内宅,那是万万不成的。
秋白安顿了下来。
虽是客院,亦收拾得十分舒服妥帖。
摆设既符合国公府的身份,又不过于奢华。
从案几的梅瓶到卧房的屏风,样样精致。
隔着一道院墙,不时便有琴声传来。
秋白虽不善此道,却也听得出是两个人弹的。
一人技法娴熟,琴音悠扬动听。
一人情感饱满,可惜琴音错乱,全是愤懑。
秋白觉得有意思,便跃上墙边的槐树去看。
临窗坐着的姑娘穿着一身翠绿的襦裙,若不是她生得实在娇俏好看,穿了那衣服,正如那白菜帮子一般。
她发鬓如云般堆叠在耳边,一张鹅蛋脸,一双桃花眼,眉毛画得又细又长,鼻尖挺翘,朱唇小巧。
脸颊红润可爱,一看便知是气血很足的模样。
胸前亦鼓鼓囊囊,同她这几日见过的东京女郎是全然不同的康健舒朗模样。
秋白随着阿父四处辗转,只听闻东京的姑娘皆以弱柳扶风为好。
待她亲见了,才知所谓弱柳扶风竟是病体难支,苍白无力,看着实在吓人,哪怕有一股大一点的风,也能轻易将人给吹跑了。
秋白实没看出那样的姑娘美在何处,今日见了梅疏,她才承认东京城美的姑娘,原是真的美。
梅疏紧紧皱着眉头,手指在琴上,心思不知飘去了何处。
好不容易一曲弹毕,便嚷嚷着肚子饿,要用些点心。
女先生拿她无法,只能随她。
她捏了块点心趴在窗前,无形无状。
女先生得了孔氏吩咐,一定要将梅疏这跳脱的性子扭转过来,便又在梅疏身后不厌其烦地教导。
梅疏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口应着,依旧没如女先生的愿,端端正正坐回椅子上。
「哪里来的登徒子?」
梅疏发现了树杈上的秋白。
毕竟她就大咧咧地坐在树枝上不躲不避,只要抬头,就能瞧见。
秋白分明从梅疏的语气里听出了兴奋来。
不待婢女阻拦,梅疏已奔到了院中,离着秋白只五六步远,她胳膊轮圆,将手中的点心精准地投向了秋白。
秋白随手接住,将那点心咬了一口。
彼时秋白年少,真正的少年心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未想过就这般上了旁人家的树合不合适。
梅疏身后追出了一串婢女,一时间大呼小叫,热闹非凡。
「莫喊莫喊,我也是个姑娘。」
秋白从树上跃下来,就落在梅疏眼前。
为了证实自己却是个姑娘,她将自己单薄的胸脯使劲地往前顶了顶。
「原来着男装的不一定就是个郎君啊!」
梅疏幽幽叹道。
20
梅疏撑着脸颊将秋白从上到下又看了一遍,见她坦然地吃着点心喝着茶,全无半点生分,好似她们不是将才见面,而是见过千百万次般。
「你会飞么?」梅疏问道。
「只是会些拳脚功夫罢了!」
「你会飞。」梅疏坚持。
秋白点点头,她说会那便就是会吧!
「你从哪里来的?叫什么?是我家的客人么?要住到何时?能教我飞么?」
梅疏一双眼期盼地瞅着秋白,好似她已然学会了所谓的飞了。
「我叫秋白,从北川来的,我阿爹同你阿爹是旧友,因我刚来东京,还没寻到合适的住处,便暂时先住在你家了。至于飞这事儿,你怕是学不会了。」
秋白一点也没敷衍,认认真真地答了梅疏的话。
「为何学不会?」梅疏又问。
「我自三岁开始就学的,夏日惊雷,冬日落雪,从未有一日懈怠,到了十二才算初成。你能吃得这样的苦么?」
梅疏摇摇头,她吃不得这样的苦,亦没这样多的时间了。
明岁她就十六了,要嫁到河东的裴家去,嫁了人的女子,哪有随心所欲的权利?
梅疏惆怅地叹了口气。
秋白也不问她为何叹气,依旧自顾自地吃着点心。
秋白与梅疏初识,年幼的什么也不缺却满腹心事,年长的孑然一身却洒脱风流。
彼时年少,秋白唯一惆怅的只有一件事儿,这大理寺她到底进不进得去。
梅疏看她无忧无惧,随性自在,甚是羡慕。
又看她一副没心没肺无欲无求的模样,按母亲说的,这般的人没什么能给她的,也不易拿捏,便不值得结交。
东京城ṱũ₉同她交好的姑娘多的是,不缺秋白这一个。
梅疏知道,母亲说得都对。
这些都是豪门世家女子的生存法则,可不知为何,看着秋白那般自在模样,她既羡慕又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即便母亲说得都对,她也想忤逆一二。
梅疏将那惆怅丢在了一边,学着秋白的样子捏起一块金丝卷儿咬了一口。
「你觉得东京如何?」
「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
「其中繁华,数不胜数。我好口舌之欲,吃了好几日也是百不足一,酒楼虽清雅,却不如瓦子热闹有趣。夜不宵禁,十里长街亮如白昼,只走过六七座长桥天便快亮了,可我还不曾看够。」
秋白露齿一笑,回味无穷地说道。
「莫说晚上,我白日也不曾走过这般多的地方。」
「哪日你想去了便与我同去啊!」
秋白歪头看着梅疏,说得自然而然。
梅疏欢快地点头应下。
她不忍拒绝。
秋白不知,生在豪门,多的是身不由己,只母亲这一关,轻易是过不去的。
21
因圣人亲口宣了梅峥讲史,他回家时已然迟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桌前,只差他一个。
按理说有外人在男女是要分桌的,可国公亲自交代了不必,便只围坐在一桌。
连平日里只能站着布菜的两个姨娘亦坐在了最下首,这是因着家中有客,孔氏给她们的体面。
桌上一团热闹,梅峥一进门便问了父亲母亲安,弟妹又都站起来各自问安后梅峥才坐下。
他的位子就在父亲的下首,恰与秋白相对而坐。
秋白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头吃饭去了。
她吃饭时是极认真的,母亲又规矩重,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桌子人安安静静。
秋白的吃相极好,吃得却极快极香,吃到她喜欢的,眼睛就在那一瞬便愈发亮了,然后又微微闭眼,一边吃一边兀自点头,生怕旁人看不出她喜欢吃什么般。
旁人一碗饭还有大半碗,她已吃完了,又将碗递出去,说还要一碗。
梅峥抬眼瞅她,吃得这般多却不见长肉,浪费粮食罢了!
另外她也实在太不见外了,在旁人家做客,岂能这般自在随意?
不懂礼数,没个分寸。
母亲虽不说,心中肯定对她不满极了。
梅峥同秋白正儿八经才见了两面,他对秋白已生出了诸多嫌弃。
她说得对,他们确实合不来。
饭罢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母亲便要打发他们去休息。
秋白同梅疏走在前面,梅峥远远在身后跟着。
无法,他们恰顺路罢了!
两人垂头嘀嘀咕咕,梅疏一时笑,一时惊呼。
秋白背着手,走路时脚步轻快,时不时轻轻一跃,没一刻消停。
梅峥原拢着袖口,迈着四方步,看着秋白的模样,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深感疑惑,她为何生出了这般的性子?
一时半刻都不消停,难道她不累么?
她吃得那般多,该是不累的吧?
他又自己给自己寻出了答案。
一路上皆有婢女提着灯笼,路一点都不黑。
圣人赐给母亲的白毛绿眼的流珠不知何时偷摸跑出来了,此时就在路边站着。
它也不怕人,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秋白与梅疏。
「流珠怎的在这儿?」
梅疏幼时被狸奴抓伤过,即便流珠温驯,她也害怕,看见狸奴不自觉地退到了秋白身后。
「竟是一只飞睇狸,来叫我瞧瞧。」秋白蹲下身子将流珠抱在怀中。
梅峥还在疑惑她怎会识得这狸奴品种时,秋白将那流珠举到眼前说道:「来,叫一声听听。汪汪!」
梅峥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扯断了。
「她有病,需远离。」
梅峥再三告诫自己,默默地往后退了三步。
「阿旎,她是狸奴,怎会学狗叫?」梅疏被她惹笑了。
秋白摇摇头,将狸奴交到了一个婢女的怀里,叫她抱回去给孔氏。
「是谁说狸奴便不能像狗一般叫了呢?」
秋白笑了笑,轻快地往前走去。
梅疏愣了一瞬,梅峥便已走上前来了。
「长兄,是谁这般说的?」梅疏看着梅峥茫然问道。
「莫被她给带歪了,日后离她远些。」
梅峥语气生硬地说道。
离经叛道,视为异类。
22
秋白日日出门,即便梅疏想见也是见不着的。
梅峥原还想着要躲避她一二,可压根就见不着人,他心里又不大舒服了。
分明是他要躲着的,秋白这般,好似是她不愿意见他似的。
六七日匆忙过去了,树上的桃花杏花都谢了,枝头压着密密实实的青色果子。
秋白要进宫送信,圣人要见她。
国公亲自将她带到了保和殿,他并不进去,只在门口等着。
秋白进去时梅峥将出了门来,秋白只敷衍地拱了拱手,眼神都没多施舍半分给梅峥。
梅峥亦没想过秋白竟然能面见圣人,以她身份,实在不可能。
又想到她的父亲,或是圣人想问一问她父亲的死因呢?
毕竟朝中多有传言,圣人待秋瞿,大不同。
这大不同三个字,便足够旁人琢磨好几日了。
梅峥见父亲在外厅等着,悄声走过去,父亲对他摇摇头,不叫他多问。
梅峥看着目不斜视的内侍宫女,只行了礼便退了出来。
秋白出来得很快,脸上并无异色,嘴角噙着个笑。
梅国公不知她同圣人说了什么,也不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世。
秋白不说,他也不问。
他看得出来,秋白性子洒脱不羁,却极有主意。
她不说,想问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明日我便能去大理寺当差了。」
她笑眯眯说了这样一句又没了下文。
「多谢国公替我在圣人面前说话。」
昨日他见圣人,只说秋瞿已逝,圣人便掩面而去。
待再见他,眼眶已又红又肿。
「阿旎带来的消息?明日叫她来见我。」
实则他什么也没说,却又不得不领受了这份谢意。
秋白做了大庆史上第一个大理寺女寺正。
第二日她便从梅家搬了出去,住进了官舍。
那日她特意去了趟翰林院等梅峥。
梅峥出来时金乌已西,秋白靠着墙壁站得吊儿郎当,梅峥忍不住又蹙紧了眉头。
他只知秋白得了大理寺寺正的官职,却不知她要从家里搬出去。
心头还疑惑有什么话不能等他回家再说,非要来趟翰林院等他?
今日她去大理寺报到,已将大庆的各府衙搅了个天翻地覆。
女子为官本就少见,更何况是大理寺这样一个专审刑狱的所在?
在大理寺为官,要面对的不仅是各色凶犯,更有各类死尸,胆小者只看一眼便能晕厥,一个女子,又如何能做到面不改色?
梅峥只知她离经叛道,却不知她胆子这般大。
天空一片绚烂的灰紫色,那般盛大,却又格外吝啬。
似将余下的一点光皆洒在了秋白的身上,此刻她就笼在那层稀薄的光里。
她脸上还有薄薄一层绒毛,看见他,她笑得欢喜又无辜。
分明还是个未全然长大的孩子模样,却执意要学着大人做艰难的事。
梅峥理解不了。
「我今日便要搬进官舍了,日后再见,或是小公爷成婚之时,你我婚约只是父辈醉酒后的玩笑,小公爷莫要当真才是。」
她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转身便迎着余下的一点光走去。
鬼使神差般,梅峥追了上去。
他轻轻捏住她的袖口。
她转头,吃惊地看着她。
「为何?」他问。
23
「我太好了,小公爷配不上。」
她笑嘻嘻,半真半假道。
每每想起这句话,梅峥便咬碎了后槽牙。
配不上?
他哪里配不上她?
论外貌出身皆是最好的,性子稳重谦逊,待人有礼有节,哪里就配不上她了?
当日若不是她走得快,他便要叫她瞧瞧,他是如何看不上她的。
很快到了夏日,七月流火,梅峥畏热,白石日日在他案前摆了冰盆,他才勉强能上职。
同僚们已见怪不怪,甚至时不时还能蹭一蹭冷气。
好不容易熬到了巳时,梅峥已然昏昏欲睡。
蝉鸣催人,不得不睡。
梅峥如此为自己开脱。
「宋编修可听说了?」
「何事?」
「大理寺的事儿啊!」
梅峥原本黏在一起的眼皮,听见大理寺几个字时,即刻分开了。
「便是那新来的女寺臣,听闻昨日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宋编修历来会偷懒,他的兄长在刑部做个六品郎中,宋编修日常极爱磕牙,最喜欢说的便是刑部审理的各色案件。
一听同那女寺正有关,几人便都围在一处,迫不及待地叫宋编修说一说。
宋编修八字眉一抬,甚是得意。
按说能进翰林院的人该都是饱学之士,于八卦一道上该是鄙视却远离的。
实则不然,日日修书拟召,单调乏味,全靠着宋编修每日的八卦聊以慰藉。
「她昨日单枪匹马一人将户部刘侍郎的独子给抓了。」
「为何?」
「听说他纵奴杀人。」
「杀的何人?」
「一个唱苏调的老汉,刘大朗看中了老汉的孙女,欲强纳进府中,那姑娘不愿,老汉上前阻拦,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便纵奴将老汉活活打死了。
「那姑娘先告到了永乐府衙,永乐府衙不仅不受案,还将那姑娘打了二十仗,那姑娘也是倔强,后又告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倒是受理了,最后查证是那姑娘诬告,要判那姑娘监禁三年,那姑娘竟一头撞在了大理寺的门廊上。
「幸亏救治及时,人倒是没死。」
宋编修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口水,众人见他说到紧急处不说了,又是给他添茶又是递果子。
「这事这般了了也就是了,偏生叫那女寺正知道了,她一路追查,寻到了证人,知晓是那刘大郎纵奴杀人,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进了刘家,将那刘大郎给绑了。」
「啧!她好大的胆子。」
一人叹道。
「想必于寺卿此时正头疼呢!」
东京城这样的地方,世族豪门,累世公卿,势力盘根错节,圣人亦要礼让三分。
在他们眼中,平常百姓命如蝼蚁,杀也便杀了。
最多只不过赔几贯钱也就是了。
永乐府大理寺何尝不知豪门贵族草菅人命?只是力不能及,官官相护罢了!
「此事今日定然能见分晓,待下职后我们同去大理寺瞧瞧如何?」
「同去同去。」
……
梅峥看着窗外的天,将才还艳阳高照,此时却乌云遮日,怎突然就变天了呢?
24
梅峥终是请了假早退了一个时辰。
雨水打在车棚上,噼里啪啦作响。
他手中捏着本书,却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无奈只能将书丢在一边。
「不知死活。」
她好生大的胆子。
那刘耀祖是何人?
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六品小吏也敢去招惹?
刘植乃刘耀祖独子,四十岁上才得的,眼珠子还有一对,刘家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判徒刑不成?
莫说最后她这寺正保不保得住,性命亦是堪忧。
「白石,去大理寺。」
白石应了一声。
此时大雨倾盆,白石不知梅峥为何要去大理寺,可他从不多嘴,只将马车往东赶去。
梅峥去时,大理寺被围得水泄不通。
刘家的马车就停在门前。
梅峥心头一突。
怕是已来迟了。
要么是她受了罚,要么就是她已闯下了弥天大祸。
梅峥往前走了几步,人实在太多,他已不能近前。
「今日我若退一步,大庆律法便成了笑话,大理寺亦如同虚设。律法之下,只有罪人何来贵人?刘植纵奴杀人,人证物证俱在。
「人犯还不曾过堂,刘家就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抢人,可见我大庆官场已成何种模样。」
「可天理昭彰,国法如山。今日我便告诉尔等,这世间除了高低贵贱,亦有人执法如仗剑。」
字字铿锵,句句惊心。
梅峥弯弯嘴角。
执法如仗剑。
好生幼稚。
若真如此,这世间又哪来那许多不平事?
「我刘家亦不是仗势欺人之辈,既是家中奴仆杀人,让他赔命便是,我儿何辜?」
刘夫人立于门庭下,手中帕子已捏得变了形。
秋白手执利剑,剑未出鞘。
她眉眼疏淡,偏又英气逼人。
肩膀明明单薄,却又有雷霆万钧之势。
此时天空一道炸雷,不偏不倚就亮在她头顶。
她端立在瓢泼大雨中,一步未挪,正气凛然。
梅峥远远看着,只觉惊心动魄。
「因无人看顾,我三岁便跟着阿爹查案审案。八岁时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法者,治之端也。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
「法乃国之根本,我等手握法令却不遵,与窃国之贼何异?
「刘夫人问我你儿何辜?为何不想想被你儿所杀老汉何辜?
「纵奴杀人,徒刑千里。
「今日我大理寺便将你儿押于堂上审上一审,刘夫人可敢叫我一审?」
刘夫人张口无言,几番挣扎,终是低头垂泪。
「天色已晚,刘夫人且先回去,明日我定然给夫人一个交代便是。」
25
事态已不允许于寺卿再装聋作哑,他得出面,叫刘夫人知晓大理寺的态度。
于恒泰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眼看再熬一熬便能功成身退,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秋白,叫他又爱又恨。
他爱她才华,她又熟知律法,一来便将过去五年的文案重新整理归置了一遍。
她于勘察验尸上又极娴熟老道,除了是个女子长相,已全然将大理寺的一众官吏比进了沟里。
恨她便是她不知变通,亦不懂官场规矩,一味只求公正,实在叫人头疼。
此案实在没甚稀奇,东京城日日都有这样的事,若是认真计较起来,这朝堂上的官员,朝堂外的豪门世家怕是有一半都有罪。
最妥当的办法便是同刘家多要些银钱,将那姑娘安置妥当就是了。
秋白却偏要替那姑娘求个公正。
今日惹出的事端,还不知能不能平。
「大人不可,今日这许多人看着,若是此事不了了之,便真是将我大庆律法和圣人颜面踩在脚下了。」
少卿赵由在于恒泰耳边轻声说道。
于恒泰怎会不知?
可刘家背后的主子他得罪不起。
圣人施政虽清明,可亦护短。
刘家背后的主子便是瑞王,瑞王又是圣人胞弟。
他与圣人一同从苦难处熬过来的,圣人怜惜瑞王因着救她折了一条腿,对瑞王可说是有求必应的。
今日若是得罪了刘家,他这官怕是要做到头了。
他自己倒不打紧,可两个儿子还在朝为官。
瑞王想整治谁,随意寻个借口就是了。
于恒泰欲哭无泪。
可他亦无法,只能心一狠,眼一闭,转身喊了声开堂。
律法倒也罢了,圣人的颜面他却不敢踩。
刘夫人将才松了的一口气,立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此案并无疑点,只人证就几十个,只是他们惧怕刘家权势,不敢上堂做证。
只有一人,名满锁,是个花子,年过半百,平日受唱曲儿老汉照顾,愿意出来做证。
那花子将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同那姑娘说得一般无二。
刘大郎猖狂,深觉刘家权势滔天,当堂就认了罪。
「今日将爷关了,尔等明日还得好生将爷请出来。」
此案就此了结。
当堂就判了杖五十,徒千里。
五十杖下去,那刘大郎已去了半条命。
百姓无不叫好称赞。
拨云见日,金光万丈。
众人抬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秋白出了大理寺的门,身上的绿袍被雨浇透了,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她将才已受了无数白眼,心里头却是欢喜的。
阿爹说过,要做个好官,到头来怕是孤臣一个。
她不怕。
阿爹还有她,可她孑然一身,只有自己。
「秋娘子,我家郎君有请。」
白石拦住了秋白。
秋白识得白石,只是不知梅峥今日寻她又是为着何事。
秋白掀开车帘,梅峥端坐于车内。
马车外面看着朴素,内里却十分奢华,雕花的黄花梨案几,蜀锦的靠垫,棚顶缀着数颗拇指大的夜明珠。
这般的珠子,一颗便价值百两金,在梅家却只够在车棚上照个亮儿。
秋白在梅峥左手边坐下,她转头看着梅峥,珠光温和莹润,照在梅峥脸上,将他衬得愈发眉目如画,俊美无俦了。
她只是默默看着梅峥,等他先开口。
「你可知你今日这般做会有什么后果?」梅峥抿着嘴角,侧脸清冷疏离。
「世间多不公,以血引雷霆。
「最坏的结果也就如此了。」
秋白说得毫不在意。
梅峥转头看她。
「你说什么?」
「世间多不公,以血引雷霆。」
26
若这就是她的命,她也认。
总在某时某刻,有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叫你震动且心惊。
梅峥想大约就是这时这刻,让他开始怀疑过往的人生。
怀疑自己所受的教养,甚至怀疑自己。
「秋白,你太过莽撞,为人处世需得中庸,如此方可长久,你身为女子,便该隐没于后宅,打理家事,赏花摇扇。何须如此……」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可是此时此刻对着这样一个人,接下来的话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我虽只是女子,可我阿爹教会我的只一件事,为官一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事无关男女,亦无关身份。
「读书数十载,一朝入朝堂,莫非只为了每日蹉跎,升官发财么?
「道理我都懂,可是小公爷,若只为了自己活得长久便要庸庸碌碌,此生又有何意?」
她目光专注澄澈。
「可活着本就很难……」
「庸碌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去。」
这便是那时的秋白。
因了无牵挂,将生死看得轻易简单。
她满身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是宁折不弯的骨气。
亦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气。
梅峥忽不知该如何劝她了。
她粲然一笑,捻起案几上的一粒梅子放进嘴里。
「小公爷年纪轻轻,何故这般迂腐?你们能做的,我们不仅能做,还会做得更好。
「莫要瞧不起女子,若无母,何来人忽?郎君又如何?亦生于女子胯下尔。
「且你日日挂着一张虚假脸面不累么?若是连自己都做不得,活着多无趣?」
她又捻了一颗梅子,掀开车帘翻身下了马车。
分明背影单薄,但气势磅礴。
她抛下了一个梅峥从不敢问自己的问题,翩然远去。
梅峥黯然。
第二日早朝圣人就斥责了刘侍郎,先是罚了他半年俸禄,又叫他在家中闭门思过半月。
圣人又亲点秋白做了大理寺的左少卿。
于是旁人便知晓了圣人的意思。
圣人虽护短,但也惜才。
秋白的姓名,注定要轰轰烈烈写在大庆的史书上。
有女秋氏,名白。
十六岁入大理寺为寺正,三月后官至大理寺左少卿。
曾以一己之力维法之正义,匡扶社稷于危难。
……
史书后来这般写她。
多少英雄豪杰于史书上只留下一字半句,她却洋洋洒洒占了三页。
所谓青史留名,也不过如此了。
秋白这左少卿做得并不顺当,先是开后门进了大理寺,一夜之间又做了少卿,那是多少人熬了几十年都熬不到的位置,叫旁人如何信服?
可她自己似一无所知般。
知晓又如何呢?
她这官虽坐得不端,可她要做端。
她谁也指使不动。
还好,她空下来的寺正,很快又来了一个开后门进来的。
谢侯爷的幼子谢砚清填补了寺正的位置,他一来便黏着秋白,狗皮膏药般,赶也赶不走。
秋白使唤不动的人他能使唤得动,毕竟他父亲是明威侯,手里掌着京畿护卫的大权呢!
27
谢砚清是个正儿八经的纨绔,每日斗鸡走狗,飞扬跋扈,虽只是惹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依旧让谢侯爷头疼不已。
谢砚清性子有些拧巴,旁人不让他干啥,他就非要干。
谢侯爷原是要让他做个城门尉,每日按时上下职,虽没什么大出息,可让谢砚清有点事儿做,总能消停些。
谢砚清原没什么想法,去哪儿都一样,毕竟混日子么!
可自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个秋白,他爹日日在他耳边念经,大体内容便是他一个八尺儿郎,连个女人都不如。
谢砚清生出了反骨,不吃不喝闹了两日便进了大理寺。
他见秋白的第一面,本想给她个下马威,不想东塘街发生了命案,死的是个六品的太学博士。
博士名唐伯仁,日常给两个皇女同一个皇子讲一讲儒经。
官虽不大,可四舍五入也算得上皇女皇子的老师,且他还死在东庆殿的偏南小角门外,进了小角门,再往东一里便是东庆殿。
皇女皇子日常就在这里学习。
因此兹事体大。
于恒泰丝毫不敢懈怠,点了右少卿赵由,又不放心,将埋在案牍间的秋白给叫上了。
此时恰谢砚清来了,也来不及多说一句,就被于恒泰指使着随秋白一起去了。
唐伯仁死在皇宫内院,本就十步一护卫,此时南小角门下安安静静,只几个护卫远远站着。
让人意外的是梅峥竟然也在。
秋白看见他,只挑了挑眉便去看尸首了。
她如今比梅峥高了一品不止,本该梅峥先向她行礼,她不等梅峥抬手,便先从他旁边走过去了。
梅峥垂首同赵由寒暄了几句,态度谦和。
「圣人今日召我进宫讲史,我从小角门进来能快些,本已进了门,却见墙根下的菊花丛里有半截衣服,走过去一瞧,竟是唐博士。」
梅峥将他为何在此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谢砚清见了梅峥,嬉皮笑脸叫了声小公爷。
梅峥点点头。
谢砚清只看了尸身一眼,便伸手捂着嘴巴,跑到一旁吐去了。
尸身吓人,味儿也难闻。
就在梅峥说话的间隙,秋白已蒙了口鼻跟着仵作将尸首大概看了一遍。
口吐白沫,面青唇黑,手指青黯。
秋白又翻看了眼皮及口舌。
「观尸身外貌应是中毒而亡,具体中了何种毒物,还需回府衙细查。」
仵作查验完毕,对赵由道。
「通知唐博士家人,叫他们签字画押后赶快复检。」
赵由在大理寺供职已快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少卿的职位上。
眼看于寺卿快到致仕的年纪了,他已多方走动,这大理寺卿一职,他是十拿九稳的。
因此对秋白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卿他并不如旁人那般抵触,这是个能干事儿且有本事的。
独叫他不满的,一是秋白是个女子,二,她不知官场那许多隐晦,不知变通,性子太过刚直。
赵由比旁人清醒些,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即便她父是秋瞿,也不至于这般快就升任少卿之职。
若说她背后无人,赵由还真不信。
不过背后有人又如何?
秋白做了这少卿,已是圣人冒着大不韪格外开恩,总不能再叫她做大理寺卿吧?
官场自有官场的道理。
28
「唐博士应是中钩吻之毒而亡,若量少,自服毒至死亡约三到四个时辰,此时巳中,按此推算,中毒时刻该是丑末寅初。这个时刻,唐博士应该还在家中睡觉才对。」
秋白思索着说道。
「秋少卿如何得知唐博士中的是钩吻之毒?」
仵作问道。
所有死亡中,最难查的便是这中毒。
虽中毒症状十分明显,可毒后反应大差不离,一时之间是很难分辨中的什么毒。
秋白也只是随他看了一遍,连细查都不曾,怎会知道唐博士是中钩吻而亡呢?
「你看尸身蜷曲,手指挛缩,瞳大而散,且衣外有粪便,这些症状只中钩吻之毒者才有。
「先去博士院问一问,看看宋博士今日可有腹泻呕吐症状。重点查问宋夫人及守夜婢女,看看他有没有夜间饮茶的习惯。也有可能宋博士昨夜并未宿在家中,只怕家属隐瞒。」
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豢养外室,若违者罢官判罪,重者累及后代。
可规定是规定,官员总有自己的法子。
秋白一一交代下去。
众人领命而去,仵作垂头再一一查验,果然如秋白所说。
「秋少卿既有了判断,那便将尸身带回复检吧!」
赵由一挥手,有捕快将尸身抬走。
他不敢多待,带人去了唐府。
这是梅峥第一次见秋白查案,
秋日萧瑟,万物衰败。
独她光芒万丈,耀眼刺目。
原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是这般的呀!
同梅峥一样恍惚的,还有初来的谢砚清。
众人不屑她女子的身份,谈起她来,都说只一个小女子罢了,能有什么本事?
可因着圣人也是女子出身,便不敢大张旗鼓地嘲讽。
原能力是不分男女的呀!
「走了!」
秋白见谢砚清恍恍惚惚,虽不知他姓名,见他穿的是大理寺绿袍,自然知晓他是大理寺的人。
旁人都走了,她便招呼着他一起。
「梅修撰,我便去了。」
她对着梅峥一笑,潇洒转身。
不知为何,梅峥心底却有些失落。
他伸手,恰捏住了秋白的袖口。
秋白转身,疑惑地看着他。
「你要去哪儿?」
梅峥问。
「回府衙。」
秋白笑答。
一副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依旧不放开她。
一株老银杏,风一吹,浓丽的黄色纷纷扰扰地落下。
打在梅峥的肩头,落在他的发梢。
一丛不知何处来的光恰落在他鬼斧神工的侧脸,惊心动魄的好看。
只是他看起来太过落寞。
秋白心头一悸。
幼时的事情她还记得几分。
那时阿爹也在大理寺做少卿,时不时带她去国公府蹭酒蹭饭,梅峥还是个小小少年,因他总是板着脸,阿爹便十分喜爱逗他。
大人喝酒,小孩儿无事可做,她便蹲在院角捅蚂蚁窝。
梅峥拦着,不叫她捅。
「这是它们的家,你若捅坏,它们便无处可去了。」
她觉得他说得对,便扔了树枝,又去挖泥巴!
他跟在她身后,捏着个湿帕子,待她玩完了给她擦脸净手。
她那时想说谢谢,却还说不真切。
一晃他们都长大了。
梅峥看似谦和听话,内里依旧还是自大狂妄的。
这本没什么,他的出身外貌就在那里摆着,秋白只是不喜他这般装着端着,随意说句话都要九曲十八弯的人,叫她无端生出不自在来。
她本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深觉与梅峥实在相处不来。
见他依旧不松手,秋白歪头,忽就懂了。
「要去哪儿,只有走一走才知道。不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粲然一笑。
29
唐博士的案子并不曲折,只一天便查得清清楚楚且结案了。
秋白坐在椅子上发呆,她甚少这样。
「唐博士在飞花楼包了个叫尤尤的妓子,那钩吻就是她下在酒里的。」
谢砚清兴奋极了。
案子结了,且他自己也参与了破案,这说出去不比他同人掐架有面儿么?
谢砚清生得实在不差,毕竟谢侯爷就是东京有名的美男子,他母亲亦不丑。
谢砚清脸颊稍长,可他眉目生得好看,鼻梁也挺拔,怎么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只是他性子实在不够稳重,说起话来五官都在动,没分毫世家子弟的矜贵谨慎。
秋白却十分喜欢他。
单纯的人,到何时都不会成为坏人。
自见识了秋白的厉害,他便围着秋白打转。
秋白喜欢他还有一个缘由,谢砚清不在公厨吃晌饭,都是家里头送来的。
谢家的饭菜比公厨的不知好上多少倍,秋白又好吃,便日日蹭他的饭吃。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半大少年,熟悉起来也不过一两日。
「你怎的不开心?」
毕竟这案子结得快,圣人都点名褒奖了,连他的名字都在里头。
「那尤尤为何要毒杀唐博士?」
秋白问。
「她有个姐妹,叫小春花,半年前被唐博士包了,偷偷养在鸡毛巷子,小春花有了身孕,便闹腾着叫唐博士将她纳进门去,唐博士畏妻,又加之小春花妓子出身,唐博士不愿纳她,小春花要去唐博士家里闹,唐博士害怕,便将小春花毒死了……」
「一尸两命,却无处可诉,律法既不管,便只能自己想法儿报仇了。
「五郎你说,我大庆的律法到底是给何人定的呢?官杀民,民无处可告,即便是告了,也多是落个官官相护,民丧事了的结局。妻告夫,若论罪,罪加一等,夫杀妻,罪实则减一等,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律法护的到底是何人?可还有公平正义可言?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真的同罪么?
「律法护的难道不该是良善之人?」
秋白趴在桌上,双目黯淡。
若真是如此,要这律法何用?要他们这样的官员何用?
大理寺判了那尤尤立斩,却不问她这般做的因由。
唐博士若不毒杀小春花,又何来这许多事呢?
秋白的问题,谢砚清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生于豪门,顺风顺水地长到了十七,不知民生艰辛,也不识百姓疾苦。
他生来就是特权阶级,怎会如秋白这般去想?
「官者,诡道也。可我偏不信。」
秋白握拳捶了捶桌面。
后来她撞得头破血流,可她从不曾违背过自己的良心和初衷。
谢砚清单纯却并不傻,他是幼子,谢侯爷对他没什么要求,只盼着他懂点事儿,别惹祸也就是了。
秋白说的许多话他都没记下,独将「官者,诡道也」这句记得分明。
他如今大小也算个官了,可这诡道到底是怎么个诡法他却全然不知。
他阿爹说过,想知道什么书上都有,所以谢砚清忽没日没夜地读起了书,倒是吓了谢侯爷一大跳。
在侯府,也只谢砚清一人叫谢侯爷阿爹。
侯爷见他如此,便去相问。
「阿爹,官者,诡道也。我还需好好学学才是。」
谢砚清头也不抬地说。
谢侯爷知道幼子是什么德行,断然说不出这般的话来。
「这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秋白说的。」
「秋少卿?」
谢砚清点点头,叫他阿爹出去,莫要扰他读书。
谢侯爷欣喜于自家的傻儿子竟还有努力读书的一日,又忧愁于让儿子这般出息的竟是秋白。
一个将做官看得这般透彻的姑娘,偏生又如此刚正不阿。
好亦不好。
只是这些话自然不能同他那傻儿子说,说了他也听不懂。
只不过第二日谢家小厮送来的食盒倒是愈发丰满了。
甚至还另外给秋白送了一盒各色点心。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秋白欢喜地收下了食盒。
谢砚清摆摆手。
「一盒点心罢了!你若喜欢,明日我再让他们给你送就是了。」
「日日都送,那便成受贿了,我可不敢收。」
「嘿!送盒点心都成受贿了,那你日日吃我的饭算什么?」
「帮忙吧!毕竟那么多你一个又吃不完,丢了岂不浪费?」
谢砚清不懂他阿爹的心思,秋白却是懂的。
每每闲暇时便同谢砚清说些如何查案、审案判案,甚至抽空给他写了一本五十余页的册子。
这些都是秋瞿经年积累的经验,他传给了秋白,秋白毫不藏私又写给了谢砚清。
谢砚清回去将那册子给他阿爹一看,谢侯爷吃惊不已。
第二日谢侯爷就面见了圣人,不过几日便将那册子印发给了各级官员。
书册名曰《秋瞿断案集录》,著:秋白。
秋白见了那册子,笑眯眯看着谢砚清。
「谢侯爷将这为官之道琢磨透了呀!你也别只抱着书傻读,闲时让谢侯爷教你,他说一半句,便够你受用终身了。」
谢砚清不知秋白何意,亦不知怎的就扯出他阿爹了。
可他听秋白的话,下了职就同他阿爹说了一个时辰的话。
「你那少卿七窍玲珑心,她既这般待你,你真心实意待她就是了。
「不过只一点,千万莫对她生出男女之情来就是。」
「阿爹,你在说什么?」
谢砚清一脸懵懂。
谢侯爷摸摸他傻儿子的脑袋,傻亦有傻的好处。
是他多虑了,在谢砚清眼里,秋白哪里是个姑娘?
她追拿人犯时,将刀一抽,跃上去就是一脚,那一脚便将人犯踹得吐血,刀再往脖颈上一架,嘴角往上一扯,又狠又邪。
大理寺众多捕快,功夫没一个能及她的。
谢砚清对秋白,又敬又怕。
毕竟以他三脚猫的功夫,断然抵挡不住秋白的一拳。
男女之情?
阿爹倒是敢想。
30
眼看已是腊月二十六,各衙门都等着封印。
于寺卿来露了个面便不见了踪影,大家心知肚明,陆陆续续都回家去了。
秋白没地儿去,官舍也只是小小一间屋子,还不如待在衙门暖和宽敞。
谢砚清见众人都走了,去了一趟衙门口,不一时提了个食盒并几个大小包裹。
包裹之多,他背着都费劲儿。
秋白看着眼前的大小包裹,些许感动。
「五郎你真好!」她泪眼婆娑地瞅着谢砚清。
谢砚清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心头奇怪,他都没说里面装的什么秋白怎的好似就知道了?
「我阿爹让我阿娘给你准备的,里面有各色干果,点心,还有两套鞋袜,也不知适不适合。
「食盒里都是家中做好的熟食,你放在炉子上热一热便能吃了。
「我阿娘说了,这些时日你照拂我,甚是辛苦,她同我阿爹打心底感谢你,还缺什么你只管提就是。」
谢砚清想了想,将头伸到秋白面前,自己个儿又加了一句。
「不若你去我家过年如何?」
他微眯眼,嘴角扯着个笑。
秋白笑眯眯摇头。
「你们一家过年,我去像甚样儿?你便安心过年,只这几日年假,千万莫出去惹祸,可听明白了?」
谢砚清连他阿爹都不怕,偏就怕秋白。
分明秋白还比他小一岁,可叮嘱起他,就像叮嘱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
谢砚清的坏同他的好一般明显。
他是个小孩儿心性,容易冲动,旁人稍加怂恿,他就要撸起袖子同旁人打架。
东京城的纨绔不止他一个,家世同他差不离的也有,总是互不服气,动不动便偷摸互殴。
只是纨绔亦有纨绔的义气,自己挨了打,回家绝不能同大人说。
谢砚清心软,下手自是不够狠,总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却没同他阿爹告过一次状。
「我能惹什么祸?」谢砚清一讪。
「主要是别出去挨揍,大过年的,弄得鼻青脸肿,你阿爹脸上无光,他能高兴么?离了那群狐朋狗友,好好跟在你阿爹身后,学学如何待人接物,总有用的。」
秋白甚少有这般直白说教旁人的时候,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可谢砚清不一样,他虽出身豪门,性子却单纯,待她实在是掏心挖肺。
他既愿意听她的话,她总要替他想想日后。
他阿爹总有走的一日,他又是家中幼子,与爵位无缘,他阿爹没了,兄长还能养他一辈子不成?
到时兄长定然是要同他分家的。
他家兄弟五个,总不可能一直住在一个府里。
到时即便分了家产,那也得学会过日子啊!
若日日挥霍,多少银钱,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啰唆。」谢砚清别别扭扭地斥了一句。
「五郎,你阿爹年岁不小了,你不能总靠着他。过两年你便及冠了,总要有所承担才是,你得慢慢撑起你头顶的天来。」
秋白看着他,目光直白又真诚。
谢砚清默了默,十分听话地点了点头,立时又沮丧起来。
31
「我真的能做到么?撑起自己头上的天?旁人都觉得我傻来着。」
「谁说你傻了?你只是心思单纯,脑子可聪明着呢!不管学什么,一点就通。」
秋白拍拍他的肩膀。
「真的?」谢砚清的目光瞬时便亮了起来。
秋白垂头,不愿意直视他。
她并未说谎,谢砚清虽做不到一点就通,可实在也不是笨人。
「当然。日后离那些说你傻的人远些!」
「可说得最多的便是我阿爹啊!」
……
秋白无言以对。
打发了谢砚清,秋白无所事事,又将案牍收拾了一番,蹲在火盆前烤火。
官舍里的同僚已回了个七七八八,秋白与他们都是泛泛之交,见面最多点个头行个礼的交情。
她打开官舍的门,小小一间房,除了最基本的陈设没一件多余的摆设。
秋白将包裹和食盒放在桌上,屋里冷得厉害,她生了炉子,换了常服,将谢砚清送的包裹打开。
侯夫人真是周到,再有一盘饺子,她这年过得就算十分丰盛了。
她将两套衣服并鞋子取出来试了试,竟然十分适合。
一件交领的宝蓝色长衫,一件圆领暗红的,皆是缎面,并无装饰,结实耐穿。
看来是知晓她平日里多穿男装。
秋白将衣服收到柜子里。
旁人看她多时着男装,以为她不喜穿女装,其实却并不是。她总穿男装,只是图行动方便罢了。
秋白拿出锅来,将食盒里包好的馄饨煮了。
侯府的馄饨做得精致,用料也足,只需撒点盐便已十分好吃。
秋白搬了凳子守在炉子旁咽口水。
好不容易水开了,馄饨下进去,一朵朵粉红色的花儿一般。
恰此时,有人来敲门。
秋白疑惑,深觉除了谢砚清,在这样的时候,谁还会来寻她?
可谢砚清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的,毕竟他们分开还不足两个时辰。
秋白拉开门,一股冷风就钻了进来,冻得她一哆嗦。
门外站的是梅峥。
是秋白万万想不到的人。
几月未见,他似乎瘦了些。
或是黑色大氅的毛领子衬的,总之将他衬得更加精致好看了。
他往门前一站,将她这屋子显得愈发窄小破败。
「小公爷怎来了?」
秋白堵在门口,未有分毫要请他进去的意思。
只听滋啦一声,锅开了,水溢了出来。
秋白转身去看炉子,门口没人堵着,梅峥便进了屋子。
秋白没想到梅峥会不请自入,既进来了,她也不好赶他出去,随手指了指椅子,叫梅峥坐下。
梅峥是第一次来官舍,从没想过会这般简陋破败。
看着摇摇欲坠的椅子,他犹豫了,怕自己坐上去,椅子便要四分五裂了。
「你这也太会过日子了,每月的俸银不够你买把像样的椅子么?」
梅峥站着没动。
「你没听过么?缝缝补补又三年,日子就是这般过出来的。你别看它破,实则十分结实。」
秋白从角落的柜子里拿了个碗出来,见梅峥今日与往日刻意的谦逊不同,略微吃惊。
听了秋白的话,梅峥才放心地坐下去,却并未坐实,过了一会儿见椅子并未塌,才安安稳稳地坐了下去。
32
秋白将馄饨舀出来,坐在炉子前的小板凳上。
「抱歉,碗只有一个,筷子也只一双,我便不请小公爷吃了。」
说着她已将一个馄饨喂进了嘴里,馄饨还热,烫得她张嘴哈气。
「慢些吃,我并不会与你抢。」梅峥看她模样,觉得可爱,忍不住笑了。
秋白不理他,继续吃她的馄饨。
「父亲和母亲叫你同我们一起过除夕,梅疏出不了门,托我带了封信给你。」
梅峥从袖口掏出了一封信来放在桌上。
秋白并未立时答应或拒绝。
她吃完了碗里的馄饨,拿起桌上的信。
自离开国公府,她只见过梅疏一面。
秋日圣人在宫中做菊花宴,梅疏偷偷溜出来看她。
她塞给了秋白一个荷包,一个小包裹,话都没多说一句,又慌慌忙忙地跑了。
荷包里是蜜饯果子小零嘴,包袱里是两套细棉的寝衣。
还有一次,她打发了贴身伺候的婢女碧波来,梅疏亲手给秋白做了一件斗篷。
像梅疏这样的贵女,说是要针凿女红具通,可实际她们自己轻易并不动手。
斗篷只是大红色锦面的,里子是一色的貂皮,针脚略显粗糙。
即便碧波不说,秋白也看出来这定然不是国公府养的绣娘做的。
秋白将那斗篷看了又看,实在喜欢得厉害。
她深觉受之有愧。
梅疏是养在深闺的贵女,可心底一直盼望着要出去看看。
但是她走不脱。
这便是她的命运。
享了旁人不能企及的,总要用同等的东西去换。
秋白随阿爹去的地方多,她走到一处,总要买点什么做个念想。
离开梅府的那日,她便将那些小玩意儿送给了梅疏,并且写下了每样东西的来历。
梅疏既走不远,便就当她替她看过了吧!
信里并未多写什么,只是盼着同秋白见一面,说说话,她若是为难,不来也就是了。
「除夕我便不去了,初二我定登门。」
梅峥点头。
并不强求。
秋白以为他立时要走,可他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怎的?要催我走么?」
梅峥问道。
「并不是催,小公爷本该回去了,毕竟天色已晚。」
秋白虽不善与人往来,但从来都是有理有据的性子。
她从未如对待梅峥这般对过旁人,人家好心上门,这般赶人总不是道理。
可秋白不知为何,实在怕与梅峥独处。
梅峥没想到秋白会这般露骨的赶人,他长到这般大,从不曾受过这般的委屈。
何时被人如此不待见过?
梅峥起身,摔袖出了门。
秋白轻咬嘴唇,心里些微有些愧疚。
她追出门去,又不知要说什么。
梅峥负气,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
「拿去。」
他将一个荷包塞进秋白的怀里,又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秋白怔怔地看着怀里的荷包,笑了笑。
荷包里装的是用红线穿起来的九枚铜钱,线尾打了平安结。
寓意平安顺遂,久乐安康。
33
除夕这日恰下着大雪,秋白点着炉子温着酒。
酒是新买的梅子酒。
其实梅子酒冰镇过的才更好喝,她样样皆通,独不会喝酒,也只能凑合着饮几杯梅子酒。
总之只要她乐意,对她来说温的梅子酒便比冰镇的好喝。
她也没个下酒菜,炉边摆着花生,炉里烤着白薯。
手里的话本子都快翻烂了,她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阿爹让她好好活,她总要听话的。
她以为的好好活,便是凭心而为。
房门开着,子夜时分,她等的人还是来了。
她站在这狭小逼仄的屋中,气势愈发逼人。
秋白放下手里的话本子,端正地跪拜在地,行了个大礼。
那人伸手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
「今日不论君臣。」
她看着秋白,眼中有泪,又不忍流下。
秋白便在炉里翻翻捡捡,两颗白薯落在地上,等稍微晾凉了些后,她沉默地将皮剥了,递了一个给椅子上的人。
女官要拦,终是叹了口气,闭了嘴。
「我阿爹说若是有机会,叫我剥个白薯给您吃。」
秋白笑了笑。
笑她阿爹。
阿爹什么都好,唯独堪不破一个情字。
那人伸手接过去,轻轻咬了一口。
「好吃。」
她声音极轻极柔,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个雷厉风行,果断决绝,甚至可称得上心狠手辣的人。
秋白抬头看她,毫不避讳。
她也才三十五而已,可已白了半数头发。
「阿爹去得很平静。」
秋白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他说他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从不曾后悔过。
我同阿爹也是一样的,这些年我也过得很好,什么也不缺。
「他叫您保重。」
秋白如实将阿爹说过的话说了。
她原本或许有几分怨吧?
可这人今日能来,她就不怨了。
或许阿爹说的是对的,这人待阿爹是真心的,可她待旁人或许也是真心。
而阿爹太固执,不愿同旁人分享这真心,便只能离开。
椅子上的人久久沉默着,终是伸手,轻轻抚了抚秋白的发顶。
「是我欠你太多。」
「我需谢您,谢您肯让阿爹带我走。」
如若不然,她或许过不了这般的人生。
宫墙深深,哪里容得下真性情?
「阿旎……」
「若是真心为我,过了今夜您便忘了阿旎,我便只是大理寺的秋白了。」
「若是前路艰险,便换条路走。」她对秋白说。
秋白俯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
那人一句话也未再说,沉默地将手中的白薯吃完擦了手。
「这是你阿爹用过的,今日便给你吧!」
那人将一把短刀递到秋白手中。
花梨木做的刀鞘平平无奇,因着被人时时抚摸,散着柔和饱满的光泽。
那人出了门去,秋白站在门口看着。
风雪载途,她穿着一身白衣,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女官手中的红色油纸伞便格外刺目。
风雪夜归人。
可她要去的地方,既无柴门,也无犬吠。
这些都是平常的烟火日常,可她去的地方,永不会有平常这般的字眼。
所以她不怨她。
秋白忍着不叫眼中的泪滴下来,有些缘分便是如此浅薄。
有得有失,谁也不可能占着全部。
她都懂。
34
初二这日秋白收拾了一番,将梅疏做给她的斗篷穿上了身。
既是去拜年,总得准备几样果子点心,虽国公府定然也不缺这些。
许多食肆铺子还未开门,寻了一路,才买得了一个五辛盘。
国公府门口马车轿子来往不绝。
秋白从角门进去,先去寻了梅疏。
从昨日起梅府便车马不断,梅疏跟着母亲整整招待了一日,年年如此,她不知怎的就心生厌烦。
干脆装了回晕,父亲母亲不知看没看出来,总之请了郎中瞧过,叫她卧床休养。
所以秋白来时,梅疏正躺在床上盯着床幔发呆呢!
秋白以为她真病了,心下着急,两三步走过去握住梅疏的手。
梅疏见来的是秋白,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立时眉开眼笑。
「这斗篷真好看。」
屋里有地龙,秋白将斗篷脱了递给碧波。
「还能自夸,看来二姑娘的病并不是真的。」
秋白要松手,梅疏扯着不放。
只是一迭声地叫碧波和红云去端茶水点心。
「你要偷懒也需想个好借口,大年节下的竟装晕。」
「昨日应酬了一日,我乏了,当时也没想旁的,毕竟装晕是平日用惯了的法子,顺手拈来。」
梅疏甚是得意地说道。
「你说初二来,我一早便等着了,谁知晌饭都过了,还不见你的影儿。」
「新年上门,我总得带点礼品吧?街上寻了一圈,时间倒是耽搁了,到头来却只买了个五辛盘。」
「年节下,都是这般送的。」
「送你的。」
秋白从怀中掏出了小木人儿来,大眼睛,红嘴唇儿,梳着双丫髻,脸蛋亦是红彤彤两团。
身子圆圆乎乎,双手抱在一起,做出行礼的模样。
木头人儿身上亦是件红袄子。
这小木人儿做得精巧,只手掌大小,颜色鲜艳喜庆,实在可爱别致。
梅疏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喜欢不?」
梅疏点点头。
「我闲来无事雕的。」
「真的?你竟会这般手艺?快同我说说你在哪里学的?」
「说来话长……」
确实是很长的一段话,秋白说了足有半个时辰。
待她说完,桌子上的茶果点心已摆得满满当当。
梅疏随意披了件衣服,同秋白坐在桌前吃点心喝茶。
「我听长兄说你又办了许多案子,还得了圣人的赏赐。」
秋白点头,忽想起来一件事儿来。
她拿出荷包来递给梅疏,荷包里装着几个各种样式的金银裸子并几枚铜钱,铜钱上面刻着「去殃除凶」「吉祥如意」之类的字眼。
「这是圣人赏我的,你定然不缺这些,只是因着是赏赐的,我便带了几枚与你。」
说罢又将两个荷包分别给了碧波和红云。
「你们别嫌少就是了。」
二人欢欢喜喜地接过去,这铜板儿乃圣人亲赐,意义非凡,即便得上一枚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她们怎会嫌弃?
只是没想到秋白竟然还能记着她们,心下又十分感动。
35
二人吃了点心喝了茶,秋白又将大理寺的事儿捡有意思的说了几件。
自然就提到了谢砚清。
「十岁前我还见过他几次,甚是淘气,谢侯爷说起他,一直叹气。」
「如今倒是大有长进了,在大理寺做得有模有样的。」
「那倒是顶好。」
「我们的于寺卿,我原不知他是这东京城里有名的惧内,有一日他夫人寻到了大理寺,手中还提着一把杀猪刀在院中大骂,于寺卿躲在房中不敢出来。
「大家只眼巴巴地瞧着,没人敢上前去拦,我虽不知内情,可明白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儿,还是不要瞎掺和才好。
「不想谢砚清竟跑过去劝说,一句话还没说完,于夫人便照着他的眼眶一拳,那眼圈立时又黑又肿。
「于寺卿一听打的是谢砚清,不敢再躲,赶紧出来,他夫人便追着他满院子跑。」
秋白自认十分凶悍,可同于夫人比,她还差些。
梅疏抱着肚子笑了一通,好不容易才止住了。
「我听母亲说过,于寺卿同他夫人是少年夫妻,于寺卿能有今日,全靠着他夫人一手杀猪的本事。
「于寺卿亦不曾忘本,从未纳过妾室。」
梅疏叹气,因着羡慕。
能将日子这般过到老的夫妻,着实不多见。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眼见天不早了,秋白便同梅疏告了辞。
「你同国公和夫人说一声,我便不去拜会了。」
梅疏亲自将秋白送到了门口。
「你若是不忙,一定要多来看看我。」
秋白点点头。
「梅疏你瞧,并没有什么人的一生是圆满的。譬如圣人,她坐拥天下,什么没有?或许她还羡慕着普通人家父母儿女的亲情。比如我,我虽活得自在潇洒,可是我没了阿爹阿娘,比如你,什么也不缺,可身不由己。
「所以梅疏,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呢?我觉得在当下的日子,努力叫自己活得舒心,便是好日子了。
「许多困境并不是你一个人才有的,这是这个世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枷锁,数千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即便圣人有心改变,可一时半刻是绝对做不到的。
「为何?因为这许多男子不乐意啊!
「可是不论朝上还是朝下,家里还是家外,掌权的皆是男子。
「不是女子不如男子,是男子不允许女子比他们强。
「因为若是女子变得强大,他们便无法随意掌控了。
「梅疏,所以强大到底是什么?等你想明白了,你就自由了。」
秋白说完,就要翻身上马。
恰在此时,梅峥却追了出来。
他确实是追出来的。
因此大氅都不曾穿,约是同人喝酒喝到了半道上,眼眶还是红的。
既红又湿润。
白石抱着他的大氅追在身后,后面又跟着已然醉了酒的钟离。
秋白见他站在门口,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秋白冲他点点头,或是今日穿了女式的胡装,披着件红斗篷的缘故,她忽觉得不大自在。
梅疏怔了片刻,叫了声长兄。
又见钟离醉醺醺扶在门框上,实在觉得不妥当,便叫碧波去将钟离扶进去。
钟离何时见过梅峥这样失态过?自然不肯进去。
只似笑非笑地看看梅峥,又去看牵着白马的秋白。
36
钟离瞧着秋白,莫名觉得熟悉。
可他又十分确定他从未见过她。
毕竟她的容貌实在普通,可是通身又有一股十分强大迫人的气势。
就是这气势,让他觉得熟悉。
「这就要走了么?」
梅峥喃喃问道。
秋白点点头,他这话听着没头没尾的惆怅。
白石叹气,将手中的大氅披到梅峥的肩头。
春冬只是随口说了句二姑娘房里来了客,听起来顶热闹。
白石便问来的是谁。
「秋少卿。」
春冬说道。
梅峥便丢了酒杯,似将这一整日的心不在焉都丢掉了,立时站起来问人可走了?
又不管不顾地追了出来。
这般失态,于梅峥是从未有过的。
「本欲寻小公爷拜个年的,只是我见门口人来车往,想着小公爷该是忙着应酬,便没敢来打扰。
「既在此处遇见了,便祝小公爷喜乐安康,万事顺意。」
秋白笑着说道。
虽她从未有一刻想起过要去给梅峥拜个年的。
可此刻她实在说不出那样叫人伤心的话,便只能说些场面话来叫大家都不至于太尴尬。
谁说她不会为人处事的?她若是想,也能做得顶好。
梅峥听了她的话,怅然一笑。
她从没想过来寻他。
若是想过,以她性格,哪怕是山阻海拦,她定然也会来的。
「嗯!」他应她。
便装作信了又如何?
「那我便先回了。」
她粲然一笑,翻身上马。
那斗篷便在她身后开出了一朵绚烂夺目的花儿来。
「梅疏,等春日花开好了,我来带你踏春去。」
她喊道。
「那你一定要来。」
梅疏冲她挥挥手。
秋白用力点点头。
梅疏知道,她说过的,定然都是算数的。
白马载着她疾驰而去,如一团火焰,疾风骤雨般。
「三郎,我好似迷上她了。」
钟离揽住梅峥的肩头,虽是踮着脚尖的。
梅峥侧头,轻轻扫过钟离的眉眼。
「真的,她这样的娘子,我真是生平仅见。你看她通身的气质,是不是同我那大表妹十分相似?」
钟离口中的大表妹,便是那宫里的皇长女。
梅峥摇摇头。
「你谁都可以惦记,唯独她不行。」
「为何?」
「我怕你死得不明不白。」
钟离瞪着眼睛看了梅峥一眼,适时地靠在白石的身上,念叨着自己醉得厉害了。
梅疏跟在梅峥身后,看他脚步虚浮,想追上去说几句,终还是没说出口。
初三秋白睡了一整日。
醒来时头脑昏昏沉沉,肚子里火烧火燎。
这是饿坏了。
她懒得做饭,穿了衣服在街面上晃悠。
不想曹家的食铺竟开着门,秋白脑袋瞬间清醒了,一个箭步蹿了进去,因着年节,铺中人少,秋白这般兴高采烈满面笑容的倒是吓了掌柜一跳。
「新年安康,生意兴隆。」
秋白的好话儿不要钱似的往出蹦。
「秋少卿新年安康。」
掌柜的亦笑着说道。
秋白要了一碗羊肉汤饼。
不待晾凉便稀里糊涂几口下了肚,还不曾吃饱,又要了一碗。
空了的肚腹暂时得到了安置,秋白才慢慢享用起来。
要说暖和好吃,什么也比不过这羊肉汤饼。
平日她懒得吃公厨时,晚饭多是在曹家食铺吃。
分量足,羊肉嫩且一点儿也不膻,汤若是不够,还能免费续。
自然甚少有人像秋白这般厚脸皮,吃一碗汤饼,续三碗汤的。
紧要的是,食铺离着衙门还近。
秋白不紧不慢地吃着汤饼,天慢慢黑了下来,掌柜的点了灯。
秋白吃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付过了饭钱。
街上没什么人,偶有几个小孩儿提着灯笼在门前点爆竹。
秋白笑眯眯看了一会儿,又买了蜜饯,提着一壶青梅酒回了官舍。
天上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大得出奇。
秋白疑惑,听闻东京并不爱下雪,为何她来的这个冬日雪会这般多呢?
秋白旁的都好,唯独怕冷。
她缩着脖子,颤颤巍巍掏出钥匙来开门,或是手冻僵了,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无奈叹气,终还是将腋下夹着的东西放到了地上,刚要蹲下捡钥匙,有人却比她更快。
他手指纤长细白,秋白看着那好看的手,一时间呆住了。
那人没说话,自顾自帮秋白开了房门。
门太旧,一推就咯吱咯吱作响,听了让人想磨后槽牙。
这声音惊醒了秋白,她看着眼前人,不明所以。
「离经叛道。」
他一开口,秋白便知晓他这是喝了酒了。
秋白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给她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
即便他是喝醉了酒,秋白也不接受他的诽谤。
「小公爷这是从哪里来的?醉了酒就该家去,给好端端的人扣一顶大帽子,这可十分不好。」
秋白生了火,炉子点着了,屋子小,不一会儿便热了起来。
秋白将斗篷脱掉,又将青梅酒温上,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把这个醉酒的人给送回去。
「天都这般晚了,你为何还在外头闲逛?若是出了事儿该怎么办?」他低声说道。
秋白一挑眉?出事儿?
能出什么事儿?她就是专门管事儿的人。
可是同醉酒的人没道理可讲,秋白认认真真点头。
「日后我定然在天黑前回来,再也不瞎逛了。」
见秋白应下了,梅峥终是牵起嘴角笑了笑。
他又翻翻捡捡许久,终于拿出了个小小的盒子递给秋白。
秋白打开,盒子里是一支乌木的发簪,样式简单,簪头做成了如意样。
秋白拿在手里翻看了许久,虽简单,却极精巧。
「本欲送你做年礼的,你却不曾来见我。」
他嘟囔道。
秋白第一次见年礼送簪子的。
「这可叫我为难了。」
秋白低声说道。
她想收下,毕竟是年节下,他能送来,便是他有心了。
可问题是她实在没什么能回赠他的。
秋白拉开衣柜,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箱子,随手放在桌上,她将箱子推到梅峥面前,眉眼一弯,叫他自己选。
37
梅峥有些醉了,却也不曾全醉。
他看着眼前的箱子,里面装的皆是小孩儿的玩物,有些看着已经十分旧了。
梅峥伸手,拿了一个铜哨,是个小鸟样式的,生动可爱。
「有眼光。」
秋白将箱子收了,一副生怕他还要挑的模样。
炉子上的酒也温好了,秋白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慢悠悠喝了。
「圣人叫我去做皇长女的老师,明日起我便不在翰林院了。」
梅峥轻声说道。
秋白惊了一跳。
皇长女的老师么?这般突然?
秋白对皇家的事历来不感兴趣,知之甚少,可圣人偏爱皇长女,这是朝堂内外都知晓的事情。
圣人忽让梅峥做皇长女的老师,这分明是要将梅家同皇长女绑在了一条船上了。
「你的亲事如何了?」
秋白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梅峥摇摇头。
圣人偏爱长女,便替她想得多些,只是未免想得太多了。
只是日后这朝堂之上,又将是腥风血雨。
「小公爷是如何来的?马车在何处?我便送你回去吧!」
秋白胸口无来由的憋闷,她拉开木门,看了眼漆黑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身份贵重又如何?
多的是身不由己啊!
上位者便是天,天要打雷下雨,或要艳阳高照,全随她自己心意。
岂是随意一个人可以左右的。
秋白走在前面,梅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都未撑伞,一时间发顶肩头皆已白透了。
梅峥看着眼前人,离他不过只有一步,似只要他伸出手,便能一把抓住。
可实则却似千里之遥。
雪这样深,她却依旧脊背挺直,如履平地。
梅峥脚下踉跄,一个膝盖已跪在了地上。
秋白回头,看他痴痴地望着地上的雪。
她伸出手来,冲他挑了挑眉头,不羁浪荡的模样。
「起来,我牵着你走!」
秋白道。
梅峥伸手牵住了她的。
她的手比他的小了许多,掌心有茧,并不似书中写得柔嫩细腻。
她牵着他,沉默地,安稳地走在漫天大雪中。
梅峥想这路若是再长些,更长些就好了。
他和她至少还能多行一段路。
「梅峥,你想去做这老师么?」
她忽问道。
「从未想过。」
只是身不由己!
「可是梅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看他模样,全然不像将心思放在朝堂中的人。
「胸无大志,只想寻一处院子,同一人终老。」
他微微一笑,有些羞涩。
秋白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仰头细细看着他的眉眼。
好似她很久之前就看过这个模样的他,好似她亦曾听过这般的话。
她胸口闷疼。
自己又不知为何。
「你可有法子挣脱?」
她捂着胸口问他。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
「你是何意?」
「有法子,却不忍。」
秋白直直望着他,似懂了,又似不懂。
可她无从干涉,也无权干涉。
这不是梅峥一人的事,是梅氏门庭的大事。
愿不愿意,也由不得梅峥。
38
初三各府衙都开了印。
大理寺亦是,几日年假放得人都疲懒了。
个个哈欠连天。
秋白精神头却十分足,她坐在案前翻看旧案卷。
谢砚清来得迟,可他如今倒是会做人了。
眼前他能看得着的一人送了一包点心,最后将一包最大的放在了秋白面前。
秋白见他一副笑脸,脸颊甚至长了肉,看来他这年过得不错。
「少卿大人不曾想我么?怎的连个笑脸也不给?」
这几天他甚是听话,跟在谢侯爷身后学着接人待物的道理,一点都没出去闯祸。
谢侯爷一高兴,偷偷摸摸给了他一卷银票,叫他喜欢什么便去买。
谢砚清偷偷摸摸一数,竟然有一千多两。
他长这般大,从未拿过这许多钱。
旧时花钱都是报上谢家的名头,自有账房管家来结账。
可这钱如今到了他手中,他自己却舍不得花用了。
「这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说来叫我听听?」
秋白早晨没吃,谢砚清带来的点心刚好让她填肚子。
「哪有什么好事呀!」谢砚清扭捏一笑。
秋白似笑非笑地斜眼瞅着他,他贼头贼脑地从荷包里掏出许多银票摆在秋白面前。
「偷来的?」
「我阿爹给的!」
「哦!」
「你说这许多银钱,我做些什么好?」
谢砚清问得真心实意。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为何问我?」
「我发现听你的话好处多多,所以你说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秋白摇摇头,深觉这孩子怕是有些傻。
她难道什么都知道不成?
毕竟她长这般大,见过最多的钱财便是她阿爹刚领俸禄的那日。
一千多两,这可是一笔巨款。
她怎么知道该怎样花才合适?
「如若不然,下职后我们去魏家酒楼吃顿好的?
「听说他们那儿的煨鹿筋一碟就要百两,反正多点几样贵的,再来两壶梨花酿,怎么着也能花得完。」
秋白将银票拿在手里数了数,又数了数。
谢砚清见秋白一张张数过去,好似那银票已然生了翅膀,立时要飞走了。
谢砚清肉疼得紧,他一把将银票拿了回去。
「败家玩意儿。」他骂道。
「旧时关于你的传闻多是为着什么姑娘一掷千金的,今日怎的这般小气?」
谢砚清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了。
「你回去将银钱给你阿娘,就说想用钱生钱,你阿娘自然知道怎么办。」
哪家的主母没一两样生钱的法子?
便是用这钱买房买地,都比胡乱花用了强。
谢砚清眼睛一亮,立时又将银票装了回去。
阿爹真知灼见,若有不懂就问秋白。
果然问她是没错的。
谢砚清将银票交给他阿娘说想钱生钱时,他阿娘只笑了笑便收下了。
「我儿愈发有出息了。」
他阿娘摸摸他的脑袋,又让厨娘做了许多好吃的,叫谢砚清带给秋白。
「你去同秋少卿说,春日宴时叫她到家里来,阿娘要好生谢她。」
日子寻常,地方上需要复核的案子还没送来,只几个不大不小的案子。
于寺卿马上要退,赵由憋着劲儿要做事儿,秋白便做个懂事的,日日干些杂活,有露脸的自然让赵由先去。
一时间大理寺格外的和谐了起来。
元宵一过,这年节也算了了。
梅峥做了皇长女的老师,这事儿一时间在东京溅起了无数水花。
明眼人一瞧这便是圣人要将梅家同皇长女绑上一条船了。
各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二月始天渐渐暖了起来,东京水路通达,河边遍植杨柳,风一吹,枝条绿烟一般。
不知是水更绿还是柳枝更绿。
各家轮着办起了春日宴,其中谢家的最为有名。
谢家在郊外有处庄子,种了一百亩桃花不说,还有个暖棚。
暖棚里养着各式各样的花儿,譬如说三月才开的牡丹,此时谢家的暖棚里已开得极盛了。
若是能在谢家的宴会上得了魁首,那彩头便是一枝名贵的牡丹。
将那牡丹簪到头上,比金银器物不知体面多少倍。
由此谢家每年的春日宴是极大的,东京城里排得上名号的姑娘皆会被请去。
即便没请去的,也要变着法子去。
毕竟这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出游的机会。
39
府衙这日放了假。
毕竟单身的郎君需要寻个合心合意的姑娘,如此才能子孙延绵,大庆国运才会昌隆。
这样的日子怎能不算大日子呢?放一天假也是合情合理的。
秋白前一日便从谢砚清的手中得到了帖子,为表重视,帖子还是侯夫人亲手写下的。
秋白看着烫金熏香的桃花帖,觉得同她实在不相称,便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谢砚清以为她是因着得了帖子欢喜,甚是得意。
「惯常能得到这烫金贴的凤毛麟角。」
谢砚清摇头晃脑乐滋滋地说道。
「话说我长这般大确实是第一次得到这般隆重的帖子,欢喜也是情理之中的。」
秋白旁若无人地将帖子往胸口一揣。
谢砚清瞅了一眼,不知不觉红了脸。
他今日才发现,秋白与郎君确实是有区别的。
「明日打扮得郑重些。」
他结结巴巴慎重交代道。
秋白听了谢砚清的话,打扮得特别郑重。
只是昨夜她做了一场梦,也不曾睡好,眼下有些青黑。
想起那梦,她又怔了一瞬。
梦里她那样疼。
她又想,那定然是真的。
不然她胸口喷涌而出的悸动又是什么?
她分明看不惯梅峥的一切,可偏偏待他,不能像待旁人一般随意平淡。
他于她,是不一样的。
与那场梦有关也无关。
她为何那般抵触同梅峥见面?
因为害怕。
害怕每每见他时胸口莫名其妙的悸动。
她甚至嘲笑自己肤浅。
只不过一副好皮囊,便将她迷得神魂颠倒。
秋白翻箱倒柜,寻出了年后谢侯夫人让府中的绣娘给她新做的一套春装。
淡青色的交领长衫,宽袍大袖,穿起来既清爽又好看。
秋白甚喜,只是平日并无机会穿,今日她便拿了出来,送到绣庄花了十文钱让铺里的学徒帮忙烫了烫。
若是谢砚清知晓秋白这般郑重,定然感动得掉泪。
毕竟平日要叫秋白多花一文钱,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也是月俸六贯的少卿,实在不该过得这般节俭才是。
谢砚清每每问起,她只说她的俸银有大用处,一文都不能乱花的。
秋家并非豪门贵胄,他阿爹出生乡里,最是知道读书的不易。
阿爹在世时便资助着几个家境贫寒却聪敏上进的学子。
阿爹虽没了,可这事儿得由她接着。
秋白平日并不绾发,多是随手一束。
今日不同往日,她照着昏黄的铜镜,将头发梳得服帖规整后,用梅峥送的乌木簪子绾在了脑后。
她已尽力了。
待她欢欢喜喜到了梅府寻梅疏时,却被告知梅疏去不了了。
因着她九月便要嫁到崔家去了,国公夫人要叫她养性子。
国公夫人已带着家中的郎君们出发去了郊外。
秋白到了梅疏院中,院门口便是教习嬷嬷的教导声。
该如何站,要如何坐。
这教习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女官,许多人家即便是花钱也请不到的人。
秋白知道即便是进去了也接不出梅疏来,她又去寻国公。
梅国公今日清闲,坐在湖边钓鱼。
远远见秋白来了,还唬了一跳。
「我要带梅疏踏春去,世伯应不应?」
秋白行了礼,也不多话,问得简单直白。
她从未叫过国公世伯,这还是第一遭。
「她母亲已然安排好了……」
「世伯可想过梅疏在家还能待几日?等嫁到了崔家,多的是要她学的规矩。我明白世伯同伯母是拳拳之心,可就这些时日了,不能叫她活得舒心自在些么?
「她日后嫁到崔家真的要靠着这些礼仪闺训立足么?
「她得靠世伯,靠她兄弟的支撑,亦要靠她自己的能力。
「我早同梅疏说好了,到了春日要带她去踏春的,世伯若是不允,我便只能将人强行带出去了。
「到了那时,世伯莫要生气才是。」
40
国公没承想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儿,秋白竟这般强硬起来。
他自不怕她强硬,只是觉得秋白说得在理。
梅疏有这样的娘家,何须处处谨慎小心?
太过周到,反倒被人看轻了去。
「你都要抢了,老夫也无法,那老夫与你们同去便是。」
国公撇下他的鱼竿,背手随着秋白去了梅疏的院子。
梅疏见了秋白来,扑出来抱住她,眼泪不要钱般地往下掉。
「嬷嬷今日歇息一日,老夫带二娘出去走走。」
国公既开了口,即便是国公夫人交代的,嬷嬷也不好辩驳,便领命下去了。
「快给你家姑娘装扮了,我带她踏春去。」
秋白看着碧波红云说道。
衣服首饰早就准备妥当了,只是没想到国公夫人忽就不叫梅疏去了。
碧波红云手快,不过一刻钟便收拾妥当了。
梅疏坐上了马车,秋白骑马在一旁跟着。
「碧波,将车帘打起来。」
秋白也不管前面马车里的梅国公是如何想的,只叫碧波打起了车帘。
梅疏坐在窗前,痴痴看着窗外。
时辰尚早,买早食的摊子还不曾散去。
秋白买了几个王麻子家的烧饼递给梅疏,叫她们主仆三人尝一尝。
梅疏第一次吃,咬一口下去,酥脆咸香,果然如秋白说过的,好吃得掉渣。
「往西去,再拐个弯儿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刘婆桂花酿圆子了,她家隔壁是曹家食铺,专卖羊肉汤饼的。
「到了冬日吃一碗,保准能暖一整天。」
秋白伸着指头往西指去,梅疏将头伸出来,顺着秋白指的方向瞧着,认真地点点头,好似她说的都在眼前一般。
「秋日里我带你去吃桂花酿圆子,冬日里再吃碗羊肉汤饼。夜里我护着你去看灯,再去瓦子看一夜的傩戏……」
秋白说得兴高采烈,梅疏听得欢欢喜喜。
好似时间还很长,她们约定好的,都能做到一般。
路边卖桃花的老伯遥遥将一枝伸到秋白面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秋白掏出铜钱来,买下了老伯手中的那一枝。
她将那枝桃花递给梅疏,梅疏接过去,看着看着,便掉下了泪来。
「梅疏,你看这枝花多适合你?」
秋白亦湿了眼眶。
她忍着泪,笑眯眯地夸道:「世上再没有哪枝桃花比它更好看了。」
「是,你买的,自是最好的。」
梅疏便笑了。
她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么,也知道她终究逃脱不掉。
可有了这一时半刻的自由也就够了。
秋白只愿她要嫁的那人,能真心实意待她。
叫她喜乐安康地过完一生就很好了。
若是时运不济,也盼着梅疏总能记起此刻的欢喜来。
「梅疏,只要是花儿,总要开的,心若自在,处处便是自在。」
梅疏点头。
她懂。
她都懂。
41
秋白同梅疏行得慢,出了城便去了河堤。
待到谢家的庄子时已是饭时。
因着梅国公在,谢侯爷亲自出了门迎他进去。
秋白同梅疏大大方方行了礼,谢侯爷亲自扶了她们起来。
秋白是第一次见谢侯爷,见他虽上了年纪,依旧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说外貌,单说气质,也将谢砚清甩出了十条街去。
谢侯爷亦是第一次见秋白,知她年轻,却不想比他以为的更年轻些。
因着他那傻儿子,谢侯爷对秋白的印象是极好极好的。
对着秋白时便将那场面上的应对都去了。
「少卿能来,老夫甚是欢喜,将此处当作自己家便是……」
秋白欢欢喜喜应承了。
正说着话呢,谢砚清便窜了出来。
他今日一身白袍,头戴玉冠,甚是潇洒。
「你怎的才来?若再迟半刻,你心心念念的煨鹿筋儿烤鹌鹑便没了。」
他甚是熟稔地往秋白旁边一戳,再伸出手来将她的肩膀一揽,直催着秋白快些往前走。
「叫你学着稳重,你便是这般稳重的么?」
秋白看了看谢砚清放在肩头的手,谢砚清被烫了般立时松开,挠了挠头,说了句不是习惯了么?
「你这猴儿,让你去招待郎君们,怎的又跑门口来了?少卿自有你阿姊她们招待,还不快走?」
谢侯爷笑骂了一句。
谢砚清瞅了秋白一眼,蔫头耷脑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众人热热闹闹进了庄子的门。
进门便是两三米宽的路面,青砖铺就,平整朴实。
路两旁载着许多桃树杏树,正是花期,粉红浅白的,层层叠叠往远处延伸了去,终是与天相连,好似缀在天上的粉色云朵般。
那粉红的深处,遥遥可见一处高耸的楼台亭阁。
那楼台只露出了一角来,虽离得不远,又似藏在云雾之间。
再往前走,便是白墙黛瓦,小桥流水。
纷纷落花里,是女子低声羞怯的呢喃细语,是恍若仙音的朦胧琴声。
秋白有些恍惚,好似那白墙的转角会忽地探出一张含笑的粉面来。
她猜那定然是桃花林里生出的精怪。
「我前年来时,还没有那处楼阁呢!」
梅疏遥遥一指,秋白看过去。
那楼阁处站着两个人。
一人绯衣翩然,一人浅蓝独立。
「是我长兄。」
梅疏又道。
秋白转身,牵着梅疏往那庭院中去了。
院中已开了席,林林总总竟有十桌。
梅疏同秋白自是先寻了孔氏的。
孔氏已听闻梅疏是同梅国公一处来的,即便心中不虞,此刻也不会表露半分。
孔氏叫她们二人与各家的夫人见了礼,便由着侍女带去寻坐处去了。
以梅疏身份,坐首桌也无有不可。
见了她来,已有人要让出位子了。
梅疏只是笑着摇摇头,跟着秋白一路去了尾桌。
这桌只坐了四个姑娘,加上她二人,也只六个。
可桌上的菜同旁的却是一模一样的。
「来得恰好,若是再迟,便赶不上饭点了。」
秋白感叹,捏起筷子寻寻觅觅。
那一盘价值百两的煨鹿筋又是哪一道?
她实没见过。
42
梅疏举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她面前的盘中,秋白夹起来,一口吃了进去,慢慢眯起眼睛,笑了。
梅疏知晓她吃到好吃的便是这样的表情。
「实是人间美味啊!」
秋白感叹。
梅疏便跟着她,将桌上的菜一一试过。
桌上的另外几个姑娘梅疏实在不识,秋白更是不认得。
既如此,秋白只管捡喜欢的吃了一通。
各家姑娘比一只小鸡吃得多不了几口,秋白看着她们只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实替她们不值。
一个大活人,若真吃几口就饱了,那该多好养活?
分明是因着东京的郎君们喜欢弱柳扶风的姑娘,便要生生将自己饿瘦了。
这世上最累的事儿就是为旁人活着。
谁知道他的喜欢能有多长久?
今日喜欢瘦的便将自己饿瘦,明日喜欢胖的就要吃胖。
若是他又喜欢高的?又喜欢矮的呢?
还能凭空再长出半截?或是再截掉几分?
何须如此?
就为着寻一门好亲事么?
可这好又该是什么模样?
「你多吃些,莫学她们。」
秋白在梅疏耳边轻声说道。
梅疏粲然一笑,对着秋白使劲点头。
见那几个姑娘瞧她们,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垂头继续吃饭。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只是于秋白而言,每碟的分量委实小了些。
平日里吃过晌饭,姑娘们便要歇个晌,只是一年中只这一日,谁也没了歇晌的兴致,只盼着去那百里桃花林中走一遭。
自也不是为了只走一遭的。
侯夫人怎会不懂姑娘们的心思,招手叫了婢女上来,叫她们好生带着姑娘们去瞧瞧。
秋白混在一众姑娘中不伦不类。
她自己却一无所觉,或是她知晓,只是不予理会。
今日来的亦有许多武将家的姑娘,或是朝廷中后起之秀的家眷。
对男女大防闺中礼仪那一套看得也不那般严。
毕竟圣人也是个女人。
圣人都说女子可为官,可为商为医,只要愿意,便什么也做得。
圣人都如此说了,那女子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她们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誓要光明正大地同那些郎君比一场。
秋白背着手在一旁听着,觉得十分有趣,比那看桃花杏花的有意思多了。
梅疏将她扯到回廊处,不叫她掺和,只叫她远远瞧着。
姑娘们商议了一番,便指使了个婢女去传话。
秋白摇摇头。
「不好不好,派个婢女岂不是还不曾开始便气短了三分?」
「那该如何?」梅疏疑惑,难不成要亲自去叫阵不成?
只见秋白将衣摆往上一扯,脚在廊柱上轻轻一点,已然寻了棵最高的树杈站了上去。
树底下的姑娘们立时被她这一招惊呆了。
「那桃树扎人,阿旎你防着些!」
梅疏见秋白不管不顾,生怕她脚下不稳滑倒了,便对着秋白喊了一声。
秋白冲她点了点头。
这树杈极高,已然同那处楼阁一般了。
秋白站得高了,将那楼阁看了个全貌。
那一众郎君,皆倚在那廊柱上,对着树下的姑娘们指指点点,怕是已一一点评过一遍了。
男子随时随地都能站在高处,对着女子评头论足。
这便是世道。
43
秋白幼时无知,最爱出风头。
一次为着出风头捅了蜂窝,被蜂蜇成了猪头,被旁人足足笑话了半月余。
自此她便十分懂事老实。
她一向都是低调做人的。
可今日这风头,她不得不出。
「那楼阁上方才说我像根竹竿的郎君可敢同我一比?」
秋白手指一伸,明晃晃指着一个身穿赤衣的郎君喊道。
那郎君生得黑,短短一截,立在廊柱后,不细看都寻不着。
可秋白眼力好,他将才分明指着她说:「快瞧,快瞧,桃树上竟长出了根竹竿精。」
谢砚清眼看着上树的是秋白,伸手要堵那郎君的嘴已然来不及了。
「好呀!你说比什么?」
那郎君将手中的折扇一收,踮脚趴在栏杆边上,十分不屑。
「我敢从树上跳下去,你敢么?」
秋白眨眨眼,问得十分无辜。
那郎君一怔,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谢砚清伸手堵住那郎君的嘴,硬生生将人给扯走了。
他真的怕秋白要逼着人跳楼。
「各位郎君意下如何?敢不敢同我等比上一比?」
梅峥捏着棋子的手一顿,对面的人抬起纤长的睫毛看他。
那人一双眼漆黑摄人,深不可测。
「阿离,你去应下来。」
他开口吩咐道。
钟离正看得兴起,他是个极爱看热闹的性子,便懒懒瞅着秋白喊道:「秋少卿若是比输了,千万莫哭鼻子。」
「钟九郎只管备好帕子就是了。」
秋白见对面应下了,便轻轻松松跃下树来。
一众姑娘围着秋白,七嘴八舌问她是否真是那铁骨铮铮的秋少卿。
秋白不知这铁骨铮铮是从何处来的,只能点头应承。
「今日终叫我见着真人了,我阿爹说了,叫我好好读书习武,日后也去军中做个女将军,叫旁人好生瞧瞧,我魏家虽无儿郎,女子亦有保家卫国的勇气……」
「我也是,旁人对我挑挑拣拣,说我命硬克夫,分明是那些郎君都是短命鬼,还非要怪到我的头上。
「待我做了官,看日后阿父再敢不敢同我提嫁人的事儿……」
「我想做个正经的医官,叫这天下的女子不再讳疾忌医……」
……
秋白认认真真听着,眼眶滚烫。
果然这世间最美好的便是这些姑娘们,她们生得花骨朵般娇柔可爱,偏又要从泥泞中蹚出一条路来。
她们本该自由肆意地生长,长成自己本该长成的模样。
是花,是草,是参天大树,是飞鸟是游鱼,是她们想要成为的所有的样子。
而不是养在温室中,再套到模具里,变成旁人喜欢的模样。
「秋少卿,你原本想做什么?难不成一开始就想做个少卿么?」
有人问道。
「我啊!我原只想做个天下无敌的侠客,背着我的剑,骑着我的白马荡平这天下不平事。」
「那你为何没去呢?」
「一剑只能斩一人,法正却能护住千千万万人。」
……
44
原本要去桃花林的姑娘们终是没去成,这般大的事儿,即便不愿参与,在旁边看一看也是好的。
毕竟那桃花林中,此时也没个正经郎君。
谢侯爷同梅国公听闻了此事,立时来了兴致。
晌觉也不歇了,衣服一套,鞋子一蹬,一路疾驰,人还不曾到,已将比试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场地是现成的。
那阁楼后面原就是跑马场,什么也不缺。
点心茶水一摆,双方人马一入座,只看要比什么。
谢侯爷同梅国公端坐于正中,由另外几家老大人陪同。
虽说嘴里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道理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侯爷国公要请他们做个见证,他们自是不好推脱。
两边吵吵嚷嚷,讨论着到底比试什么。
春风拂面。
如此热闹,才是少年们该有的意气风发。
「不论比什么,旁人总以为我等儿郎胜之不武。」
钟离环胸,仰头说道。
「若我等此刻叫钟九郎你来绣花,那才叫胜之不武。」
不知哪个姑娘回了一句。
钟离一时间无话反驳,急得红透了脸颊。
姑娘们却笑作了一团。
「你等既如此猖狂,不若我们先比一轮对子如何?」有郎君又提议道。
「莫要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若是到了朝堂上了战场,旁人还同你对对子作诗不成?还不若立时写一篇策论来得有用。」
有人又站出来否了。
「你们如此不知好歹,便莫怪我伤了你。」
一高个子郎君翻身跃进场内。
他生得高壮,秋白从未见过,问身旁的姑娘他是谁家的。
这姑娘便是先前说要上战场的。
她叫常宁,父亲便是圣人新提拔的虎贲将军,亦是武将世家。
到了常宁这一辈,他父亲便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姑娘。
「是忠义伯府的七郎,闫家一包窝囊废,只他还算得上一个顶门立户的。他自幼习武,如今在京畿卫中做个小校,身上是有功夫的。」
常宁蹙眉说道。
「他可有擅长的兵器?还是只通拳脚?」
「听说善刀,只是我不曾亲见,看他赤膊下场,怕是未带刀来。」
秋白点点头。
「我去会会他。」
常宁翻身下了场。
一时间两边各自呐喊,人声鼎沸。
两人赤手空拳打了数十个回合,眼看常宁不敌。
她下盘不稳,力气不如闫七郎。
只见闫七郎五指大张,往前一伸便已虚虚抓住了常宁的脖颈,这是命门,常宁也只能认输。
这边输了,那边愈发的猖狂起来。
闫七郎还在场下,微微眯眼,挑衅地瞅着。
梅疏抓着秋白的胳膊,生怕一松手,她便不管不顾地下去了。
她从未见识过秋白的厉害,怕她不敌,吃了大亏。
秋白冲她笑笑,伸手将她的手轻轻扯开了去。
这事儿是她挑的头,总得她自己担起来才是。
更何况她实见不得那帮郎君狂妄的模样。
秋白从容一跃,端端正正站在了闫七郎面前。
45
闫七郎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秋白之名,如雷贯耳。
她绝非浪得虚名,身上是有真本事在的。
他从未与秋白见过面,今日她往眼前一站,竟隐隐约约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势。
秋白眯眼笑了笑。
「不若咱们将规矩改一改,若是赢了,便接受彼方另外一人的挑战,直到另外一方认输为止,各位意下如何?」
她说得轻描淡写。
场外的谢砚清瞅着秋白,觉得她定然又憋着什么坏呢!
谢砚清后来总在想,若是知晓秋白那日要做什么,他拼着性命也要拦下她。
「狂妄自大。」
「这便是没打便觉得我要赢了么?」
「不知所谓。」
「既都觉得我能赢,我便同国公讨个彩头吧!」
秋白遥遥望着梅国公。
电石火光之间,梅国公已知晓她想做什么。
梅国公心头一颤,脑中一瞬间掠过了许多事情。
他当年为何交出了兵权?他已功高震主,封无可封。
圣人多疑,他要保住梅家上下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退。
朝中上下对皇长女褒贬不一。
只因皇长女做事太过决绝,性子难以捉摸,脾气阴晴不定。
圣人叫梅峥做皇长女的老师,目的显而易见。
圣人上了年纪,却愈发执拗,她既认准了,定然要将皇长女扶持到那个位子上才行。
可二皇女胸怀宽广,有识人之能,容人之量。
大庆需要的,便是这般的新帝王。
两方各有扶持,到最后定然是不死不休的。
梅家若绑在了皇长女的船上,有朝一日对峙,梅家定然首当其冲。
到了如今,梅家想要干净脱身已绝无可能,便总要走一条稳妥的路来。
他不愿梅峥日后耽于后宫,郁郁终老。
谁更适合上位,一目了然。
要叫他自己选,只一眼便知该选谁了。
乱世逐鹿,英雄枭雄,谁来都无妨。
可守成之君,定然要心存善念,胸怀宽广。
梅国公回望秋白,不知她是否知晓自己身世。
若是知晓了还这般做,那真是胜于他们百倍了。
她这般年轻,却已懂得取舍。
「秋少卿不妨说来。」
梅国公心中有了计较,舒朗一笑。
「我同小公爷原就有婚约在身,只是小公爷一直推托不肯认,今日我若赢了,国公能否做主,叫我同小公爷将这亲事结了?」
秋白粲然一笑,全然不在意旁人听了这话该如何想她。
「这是老夫同你阿爹早就定下的,今日你若赢了,即便他不愿,老夫压着他也要将这门婚事结下。」
梅国公一认下,秋白同梅峥有婚约的事儿便是板上钉钉的真事儿了。
只是其中有些曲折,梅峥不愿,秋白强嫁未果。
诸多猜测。
又加之梅峥如今做着皇长女的老师,这事儿便显得愈发叫人琢磨不透了。
「你等还有什么要求皆提上来,只要能赢,本侯一概应允。」
谢侯爷接了梅国公的话。
如此秋白提的这要求,便不显得十分突兀了。
姑娘们见秋白如此直白,便将自己所求一一说了。
谢侯爷为表郑重,叫人记了下来。
46
梅峥坐在棚内,眉眼犀利,不言不语,好似秋白为的不是他。
他分明说过不忍的。
她何必如此?
「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她是有意为之还是勇者无畏。」
身旁的人懒懒一笑,眉目如画。
梅峥最知她的性子。
此时她怕是已然大怒了。
「殿下容我同她说句话。」梅峥的声音极轻。
冷冷落在宋云昭心头,叫她忍不住瑟缩。
她皇天贵胄,何须如此?
在她眼中,世人皆蝼蚁。
独梅峥,有十分颜色。
「去吧!」
她轻声说道。
梅峥缓缓走到了秋白眼前。
原本喧闹的马场,安静得只余下风声。
秋白仰头看着眼前人,因迎着光,她微微眯眼。
他背光而站,遗世独立。
天上一朵云,一忽而从一匹小马变成了棉絮。
他静静看着她,眼中翻涌过无数情绪,终只余下一声叹息。
「我若是想,圣人下旨时我便会用你我之事拒了。我既没有,心中自是愿意的,你又何须如此?
「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便更不该耽于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她不是旁人,是圣人最偏爱的长女,更有可能是未来的国君。
「你既要完成自己的志向……」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因着离得太近,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扫在他下巴处的呼吸。
「你说过你有法子,只是不忍用。为何不忍?是不愿叫我卷进这一团乱麻里么?
「可是这事终会有结果,国君不是这个便是那个。我既瞧不上这个,便要去帮那个。
「我不舍我的志向,亦不舍你。
「此事不是死局,既有法子能解,为何非要叫我舍弃一样才成?」
她歪头看他。
梅峥听着她的话,明明字字都会,可放在一起,他却全然不懂。
她舍不下他?
为何?
怎会?
他有什么是她舍不下的?
「你不知道,你日后要走的路会有多难……」
梅峥喃喃说道。
她却不管不顾,轻轻将唇贴在他的唇角。
然后挑衅似的看着某处。
日光倾城。
谢砚清看着光圈里的人,怅然若失。
他们日日在一处,他却从未看出她心中藏着个人。
分明她待梅峥,比待旁人更冷淡三分。
谢砚清在这一日忽就长大了。
秋白看着眼前人,看着他挺拔的鼻梁,纤长的睫毛,忍着心头的悸动,轻轻地挪开了嘴唇。
若说他是她梦里旧人,不知他信不信呢?
梦里的秋白并未跟着阿爹离开,她在宫闱长大。
她野心勃勃,一心想要这天下。
一番腥风血雨,她终是如愿了。
可她信错了人,与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后来掌着军权的宋云昭用药毒哑了她。
她被控在后殿,不见天日。
宋云昭叫人废了她的手脚,拔了她的舌头。
她不叫她生,亦不叫她死。
她便只能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
从未有人在意过她。
直到一日。
梅峥掀开那破败不堪的木门。
他亦不说话,端了水拿着湿帕子给她擦脸擦身。
又将一勺温热的白粥递到她嘴边。
她同他有些熟的。
47
彼时她还是皇女,他是宋云昭的伴读。
她同宋云昭姐妹情深,他便时时在她面前晃悠。
好看的郎君谁不喜欢?
更何况还是他这样谪仙般的呢?
她总逗他,想叫他笑一笑。
他还是个少年,每每惊慌,不知所措。
只有一次,她被人一箭射穿了肩膀,他冷冷同她说道:
「殿下离长殿下远些。」
可她同宋云昭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这世上没人比她们更亲了。
她不愿听他的话。
自此他再也没同她说过一个字。
如今再见,她后悔没听他的话。
他原本就聪慧,约是早看出了宋云昭的用心。
可她偏没信他。
她张口含住了那勺子,看着他鹤发松姿。
不知为何,他竟然红了耳朵。
那时她虽哑虽残,过得却十分满足欢喜。
她看得出他是喜欢她的。
只是她没法说话,便也问不出那喜欢来自何处,生于何时。
他同她说东京瓦子里的傩戏,魏家酒楼的烤鹌鹑,曹家的羊肉汤饼,王二麻子的好吃的掉渣的烧饼……
他说若是有一日我们能出去,便寻个日头充足的小院子住下吧!
我寻个账房的活计。
闲暇时光,我们一起在院里晒太阳。
你想吃什么我便做给你,想穿什么我便买给你……
你要什么我皆给你,只是求你别走……
那时她不知,梅家已没人了。
他在宋云昭身旁艰难求生,竟只是为了送她体面地走。
「我自幼少言,冷眼旁观,看着温雅,实则最是冷心冷肺。
「直到遇见了你,一团火焰般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一时要喂我吃点心,一时又要与我同骑。
「总之做尽了撩拨之能事,逗弄得旁人动了心,你却又撇下不管不顾。
「你是个极坏的姑娘,可我偏生喜欢得不得了。」
他将冰凉的唇贴在她耳边轻轻呢喃。
她已是废人,却依旧抖得不能自已。
他抱紧她。
锋利的剑穿过她的脊背,扎进他的心窝。
胸口冰凉,她并不觉得疼。
若是她能动,定然还要更紧地抱住他。
如若她会说话,定然要骂他。
她死不足惜,他又何须如此?
可他给了她答案。
他说:「阿旎,如此你身上便有了我的印记,若是有来生,换你来寻我。」
于是她穿越了时间的鸿沟,走了千万里之遥来寻他了。
一梦死,一梦生。
虽有些迟,但她终还是来了。
此刻他同梦里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来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
别怕!有我呢!
他说。
她便笑了。
笑话他说大话,他有何用?
是啊!即便他什么用也没有,可她偏生喜欢他,她喜欢得不得了。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他将她擦得干干净净,叫她吃饱了肚子。
然后送她体面地走。
他不仅仅是送她走的人,他还是陪她一起走的人。
48
秋白抬头,志得意满地对着梅峥咧嘴一笑。
只是她眼中含着泪水。
她又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说:「梅峥,抱歉!我来晚了。」
梅峥只觉颊如火烧。
可他依旧冷淡地道:「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我想如何便如何。」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梅峥呆在了原地。
他忽觉得自己的耳朵约是有些问题的,他定然是听错了的。
她哪来的底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钟离不忍,亲自下场将梅峥拽出了场外。
「不想有朝一日梅行简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人轻薄,我钟离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
钟离感叹。
他意外的实不是梅峥遭人轻薄,而是他遭了轻薄竟不是面色铁青而是羞怯难当。
梅峥终还是个人。
钟离意外地松了口气。
是个人总比像个假人强。
他又侧身看了眼身后的棚子。
斩不断,理还乱。
梅峥招惹的,怎都是这般不好惹的?
一个性子虽差,至少外貌可取,另一个不论外貌性情,一无是处。
钟离看着场内的秋白。
看她起身对着闫五郎踢过去,只一脚,便将闫五郎踹出去了几米远。
想想又觉得不必吃惊,她可是能一脚踹翻一匹马的主儿,如今闫五郎还能站着,可见她已腿下留情了。
钟离又感叹。
这般凶悍,梅峥这动不动就要病一病的身子骨如何消受得起?
可另一个疯起来也是十分要命的。
他便十分心疼起梅峥来了。
生了一副太过于好看的相貌也是累赘。
梅峥此时似才活过来了。
他靠在栅栏边上,鸦羽似的长睫微垂着,矜贵疏离。
莹润如美玉般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嘴角微扬,钟离摇头。
简直无一处不好。
「合该你要受罪。」
钟离将嘴一撇,对梅峥赌气说道。
梅峥似没听见般,只痴痴看着场内的人。
她做什么都看起来毫不费力。
可是毫不费力的人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努力。
她所耗费的,定然是旁人的数倍不止。
他忽有些心疼起她来。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他长到二十一,从未像这般对一个姑娘牵肠挂肚过。
姑娘们于他,就如那桌椅板凳一般,需要时精心挑选,可他遇见了秋白。
怕她做官做得太好,又怕她做得不好。
怕旁人为难她时她不受,又怕她为难旁人,旁人不忍。
怕她冷怕她热,怕她饿肚子,又怕她吃得太饱不舒服。
他担心得实在太多。
却从未对她说出口过。
她有她为人处世的方式,有结交朋友的准则。
他心知肚明,他们不合适。
甚至可以说是万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她自己便不会同意。
进了国公府的门庭,便只能如母亲这般,日日守着繁杂的规矩到老。
她绝无可能变成那样的人。
他也不想让她变成那样的人。
她要炙烈如火潇洒如风地活着。
她的人生不该被拘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雄鹰被折了翅膀,那便同死无异了。
可怎么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今日呢?
49
闫五郎只吃了秋白一脚便明白,他是不敌秋白的。
将才若不是她收着力气,此刻他已摔在场外了。
他咬咬牙,他不能也不敢认输。
无奈之下他又抬手,脚下速度极快地向秋白冲过去。
闫五郎碗口大的拳头照着秋白的门面挥了出去,秋白往后一退,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弯腰躬身,脊背顶在闫五郎的身前。
一个侧摔,将闫五郎甩了出去。
闫五郎如小山般的身躯倒在地上,场外惊呼的叫好的,此起彼伏。
秋白几步跨到他眼前,垂头看他。
她有一双明亮且清澈的眼睛。
她只要伸出脚来,踩在他的胸口,便算她赢了。
可她并没有。
她只是伸出手去,无比坦荡地看着闫五郎。
闫五郎咬唇垂头,许久后向秋白伸出手去。
秋白将他拉了起来。
「承让。」
秋白抱拳,不羁一笑。
「是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闫五郎亦笑道。
「我天生力气就大,无意中就占了许多便宜。」
秋白说得真诚。
闫五郎心头一涩。
伯府败落,他早就将人情世故看透了。
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唯独不曾见过秋白这样的。
既潇洒,又真诚。
即便她赢了,也绝不会得意扬扬戳人痛处。
他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
可惜她只是个姑娘。
可是只一瞬,他又醒悟了。
姑娘又如何?
她做的,恰是她想做的。
她这样的人,怎会在乎什么男子女子?
只要她想,似没有她做不到的。
闫五郎退到了围栏外去。
接连又有五个郎君来挑战,都是赤手空拳,却无一人能胜。
秋白一人站在场内,遥遥四顾。
「既无人来比,那国公就要履约,我同小公爷的亲事便算定下了。」
秋白对着梅峥粲然一笑。
梅峥定定看着她,不知是什么值得她笑得这样开怀。
若是他们定下了这门亲事,于秋白,后路真的就十分艰难了。
「老夫说话自是算数的。」
梅国公摸着胡须,看了一眼身边的谢侯爷,又瞧了一眼棚里还在垂头喝茶的人,甚是开怀地答道。
又有几个姑娘下场比试,各有输赢。
比赛结束时,已是下晌。
桃花开得恰好,粉红的,粉白的,肉乎乎的诱人。
谢侯爷便让姑娘郎君们各自散了看花去了。
秋白亦入了深处,寻了棵似开未开的桃树,在树下席地而坐。
她知有人会来寻她,便将梅疏打发去旁处了。
不想那人来得很快。
不论过去了多少年月,不论她长得如何惊艳绝伦,秋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其实同阿爹生得像极了。
多情凤眸,无情薄唇。
左眉梢一颗胭脂痣。
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却终是殊途陌路。
前世她甚至不愿意叫秋白痛快地去死。
她要秋白痛苦地,低贱地活着。
她要消磨秋白的意志,消磨她的洒脱,消磨她的狂妄自大。
秋白想,这天底下若有个人最恨她,那定然是宋云昭。
可前世的她,到死她才知缘由。
宋云昭惦记着秋白所拥有的一切,可她从不敢正大光明地去抢。
50
秋白想。
阴沟里的蛆虫便是如此吧?
前世她竟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中受尽了折辱。
若不是梅峥,她都不敢想自己会怎样死去。
她定然会将她千刀万剐。
秋白从不怕死,她怕自己死得不够壮烈,不够英勇。
她怕宋云昭会给她安上一个隐晦的罪名。
她怕宋云昭玷污了她的声名。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死得其所,于秋白而言是荣光。
可死在一个蛆虫一般的人手里,她实在不甘心。
今日再见这人,她只是歪头瞧着。
看宋云昭嘴角微垂,眉眼莫测,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竟觉得好笑。
今生宫内没有秋白,不知她过得够不够得意?
「秋少卿,这是皇长女殿下,还不快拜。」
她身边跟着的女官,秋白还记得。
她出自博林杨家,文武兼备,除了外貌不佳,实没什么能挑出来的毛病。
这女官名杨微,原是圣人身边的亲卫,后来赐给了宋云昭。
杨微对宋云昭,实在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
前世,她原是秋白的亲卫。
世事时移。
秋白对着杨微客气地笑了笑,敷衍地对着宋云昭拜了拜。
「殿下万安。」
秋白道。
宋云昭哼了一声,秋白不知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应声了,自顾自地站直了身子。
她生得高挑,踮起脚尖便折下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
心觉甚美。
「秋少卿今日所做,怕是不妥。」
杨微开口。
她眼小而唇厚,生就一张实在的脸面,实在不像个坏人。
所以她说出这样的一番威胁的话来时,秋白甚至不觉得她可憎。
「杨女官觉得哪里不妥当?是因着皇长女看上了梅峥么?」
秋白闲闲将话挑明了。
杨微不知秋白竟然这般大胆,这样的话也能轻易说出口来。
「谁给你的胆子敢跟本殿这般说话?」
宋云昭幽幽开口。
她说话声音并不大,亦不像皇家养出来的那般威严。
且语气森然。
秋白便明白了。
她不知旧事,亦想不起少时的事情了。
毕竟秋白走时,她还不足两岁。
「本就是实话,我想说便说,还需谁给我壮胆不成?倒是殿下,既然钟情于梅峥,方才为何不坦坦荡荡同我战一场?殿下若是赢了,秋白无话可说。
「又何须在此时避着旁人来寻我?秋白倒是想问一句,殿下何意?」
51
日光晃眼。
宋云昭第一次用正眼去瞧秋白。
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人。
人人都传圣人同她阿爹之间不同寻常,可不同寻常又如何?
她阿爹死了。
圣人却是她的亲母。
她要蹍死秋白,如同蹍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何意?本殿欲提醒你,人若要活得长久,便不要肖想自己本不该得的。」
「殿下须知,人活着若没什么想头,那同一条死鱼何异?
「我虽不比殿下,但能走到今日,靠的也全不是运气。
「殿下若欲以滔天权势压我,那我便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但殿下要谨记,网破了还能修补,鱼若是死了,万没有还能生还的道理。」
秋白微微眯眼,极慎重且认真地看着宋云昭。
不知为何,宋云昭毫无缘由地一瑟缩。
秋白说的,绝对都是真的。
「只是不知谁是网,谁又是鱼……」
宋云昭硬撑着说道。
她双目森森地看着秋白。
秋白毫不在意地一笑。
「是鱼是网,总有知晓的一日。只是殿下,梅峥不是个物件,你若真心喜欢他,便来光明正大地同我争便是了。
「只要他说他心中只你一个,我便立时放他走。」
秋白想,自己实在奸猾。
梅峥心头,分明就只有她嘛!
秋白闻了闻手上的桃枝,开怀一笑,嘴里念叨着梅峥梅峥,人已往桃林某处去了。
宋云昭紧紧攥着手心。
杨微见她脸色不佳,不敢多言,只在一旁守着。
她知道宋云昭的脾气阴晴不定,此时不说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折一枝桃花给我。」宋云昭咧开嘴角,看似在笑,实则十分阴郁。
杨微攀上树杈,摘了一枝开得最灿烂的递给宋云昭。
她看了一眼,捏在手中,亦往深处走去。
杨微叹气,只能紧紧跟随。
今日总不会善了。
圣人能应允宋云昭出宫,心中是有盘算的,如若不然,为何没让其他人出宫唯独让她乔装而来呢?
可惜宋云昭一点也未曾领会。
圣人聪慧贤达,世间少有。
偏生生的三个孩儿没一个像她。
除了二皇女,其余两个,不论眼界还是心胸,甚至可说狭隘。
皇长女这性子,若不是得圣人偏爱,实在让人生不出半点喜欢来。
性情不定,睚眦必报,若非要寻一处与圣人相像处,那便是心狠手辣。
只是圣人深知该对什么样的人狠辣,皇长女却不同。
但凡有人让她半分不如意,她定然要百万倍奉还。
这年纪轻轻的少卿不知皇长女性情,怕是要在她手中吃大亏的。
秋白四处寻了一圈,并不曾见到梅峥。
倒是遇见了谢侯爷。
这算是秋白正儿八经第一次单独同谢侯爷说话。
秋白深深一礼。
谢侯爷欣然接受,他托住秋白的臂膀,将她扶起来。
「来寻梅峥?他去了阁楼。」
谢侯爷笑着一指粉云堆叠的深处。
52
秋白寻来时,梅峥同钟离两个你一杯我一杯地正喝着酒。
也没个由头,两人又不说话,只一起喝闷酒。
秋白靠着门框双手环胸地瞧着,钟离正对着她。
见是秋白,抖着手指将秋白指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秋白戏谑一笑,极敷衍地点了点头。
钟离被她踩了尾巴一般,猛地站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
钟离轻轻哼了一声,亦轻佻地笑了笑。
梅峥见钟离模样,脊背不由得更加挺直了三分。
原本就有些晕红的脸颊又红了三分,甚至洁白如玉的耳朵和莹白的脖颈亦红透了。
「梅行简,你这也太没出息了吧!」
钟离抱头,不忍再看梅峥。
梅峥就那般直挺挺地坐着,头也不敢回。
秋白走过去,就站在他身后,弯腰将她新摘的桃花放进梅峥的怀里。
又垂头将唇贴在他耳侧。
「小公爷,害羞啦?」
梅峥微微颤抖,紧紧握住双手,舌尖抵了抵上颚,将心头的悸动硬生生压了下去。
秋白知他面薄,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钟离。
不知为何,钟离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为何看着我?」钟离脊背一挺,心一狠,深觉秋白这样看着他,是因为瞧不起他。
她觉得他生得太矮。
「都说钟九郎身高七尺,风流倜傥,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秋白将「身高七尺」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些。
「你这是何意?笑话我生得矮么?」
自听了秋白一脚踹翻了一匹马起,钟离不知为何对着秋白生出了畏惧。
今日亲眼看见秋白之凶悍,简直是世间少有。
每每秋白看他一眼,他总觉得心惊胆战。
可于钟离而言,这身高便是他软肋,他绝不容许旁人这般笑话他。
「九郎误会了,我亦身高七尺,自不敢笑话你。只是我听闻九郎最爱拉着梅峥逛那花街柳巷……」
「大胆,你可知我姨母是谁?」梅峥已是极力忍耐,终还是抽了抽嘴角。
好端端,怎的就扯到他姨母了?
「莫非你还要进宫告状不成?话说我这少卿,亦是圣人钦点的。」
钟离无言以对。
他即便是告了状,想必最后也只是他挨一通骂罢了!
「胡说,我堂堂男儿郎,告什么状?」钟离挣扎着说了一句。
秋白点点头,似信了他的话,又似没全信。
钟离琢磨着,秋白为何好端端拿话刺他?
重点怕是在那花街柳巷几个字上吧?
这都还没嫁呢!
怎的就管上了?
梅峥日后怕是没有活路了。
钟离深觉梅峥可怜,同情地拍了拍梅峥的肩。
梅峥莫名其妙地看着钟离。
「日后你便多多保重吧!」
钟离站起身来,拿眼角瞅了瞅秋白,迈着四方步,扇着扇子出去了。
秋白顺势坐在了钟离刚刚坐的位置上,她就在梅峥的正对面,同他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案几。
「这枝桃花你可喜欢?」
53
梅峥看着怀中的桃花,似开未开,十分粉嫩可爱。
「为何是我?」
他将桃花放在案几上,看着秋白,认认真真问道。
「有个姑娘,幼时极是淘气皮实,她从不生病,弓马娴熟,胆子也大得很。
「她还有个姐姐,这姐姐生得十分貌美娇柔,自幼体弱多病。
「姐妹两个一同长大,妹妹一直只一个想法,她要做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要护着姐姐一辈子的。
「这年姑娘十一,陪着姐姐学骑马,不知为何平日乖顺的马匹忽就受了惊,姐妹二人都摔下了马来。
「人人都道姐姐娇弱,个个都围着姐姐嘘寒问暖,却不知其实姐姐摔下马时被母亲接住了,并无大碍。
「可妹妹摔断了腿骨,她本欲隐忍站起,不想又跌了回去。
「无人关注她,此时却有一个小郎君蹲在她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却分明是要背她。
「那小郎君肩膀单薄,脊背瘦弱,却一路将她背回了院子。
「他走时同她说:『你也是姑娘,疼了便哭,累了便歇着,何须这般逞强?』
「人人都道她强,都要她强,却从未有人说过她也可以哭,可以歇一歇。
「独他那样同她说。
「自此这姑娘便喜欢上了那郎君,她将自己以为好的都给了他,她是个不懂羞怯,也不会掩饰的姑娘。
「人人都知道她心悦于他,只他自己,总是躲避。
「这姑娘以为那郎君厌她,终是心灰意冷。
「却不想终还是他,护了她的体面同尊严。
「那姑娘到死都念着,若是有来生,她便什么也不要,她只要一个他。」
这故事并不长,讲起来只短短几句话。
可那是她的前世。
亦是他的。
谁知道呢?
他背起她的一瞬,她便知晓,他看着冷淡,实在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喜欢一个原本就很好的人,并不奇怪。
梅峥看着她对他笑得灿烂,眼中却有水光。
那泪眼看要落下,可她眨眨眼,终是又忍了回去。
他不知故事里的人是谁。
可他不忍。
不忍看她伤怀,不忍她掉泪。
「梅峥。」她叫他。
「嗯?」他轻轻应她。
「我很认真,很认真想同你一起,你呢?」
她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漆黑的瞳孔里一个微微惊讶的郎君在回看着他。
他轻轻扬起嘴角,终还是点了点头。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他有什么法子?
秋白一下子欢喜起来了,手足无措,提起酒壶,倒了一杯,一口气饮了。
她忘了自己那浅薄的酒量,酒虽是好酒,却依旧从口中辣到了腹中。
很快她便红了脸颊,晕了头。
梅峥不知她酒量这般浅。
她趴在他背上,嚷着叫他背。
梅峥轻轻松松背起她,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宋云昭就站在阁楼的拐角,看着梅峥从她身旁走过去。
他眼角眉梢皆是宠溺的笑。
秋白呢喃细语,听不清说的什么。
「好……」
梅峥应着。
他从未那般温柔地,深情地说过什么。
54
秋白醒来时房里已点了灯,窗户开着,有清风吹过,青色的帐子流水一般晃动着。
烛光摇曳,眼看要灭了。
有人轻轻关上了窗。
「梅峥。」
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她闻到了熟悉的,好闻的,又说不清是什么熏香的味儿。
那是梅峥独有的味道。
「想喝水?」
他已端了一杯温水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秋白头晕,脑子却清醒着,耍无赖地往他胸口一靠,只睁着一双眼无辜地瞅着他。
他将水递到她唇边,见她垂头一口气喝完了。
「还要么?」他问。
她摇摇头,又将脸颊贴在他胸前,撒娇般地蹭了蹭。
梅峥僵了一瞬,将茶杯放在了案几上,依旧安安稳稳地坐着。
秋白见梅峥不动,又得寸进尺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偷偷抬眼,他果然连脖颈都红透了。
两人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着,这十几年,好似她从不曾有过这般安静的时光。
忽就生出了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若是日日都能这般过,便是顶顶好的。
难怪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
「梅峥,你回去问问国公,看看咱们什么时候能成亲。」
秋白苦恼地说道。
梅峥亦苦恼。
苦恼她全然不曾将他当个男人吧?所以才这般撩拨。
「嗯。」梅峥恍恍惚惚应了一声。
若是可以,明日成亲更好。
他想。
秋白连夜回了东京,因为她第二日要上职。
还有就是,她做了件荒唐事。
见梅峥实在秀色可餐,她将他按在榻上,好一通亲。
若不是梅峥拦着,她立时便要将他给扒光了。
她忘了房门还开着。
钟离不请自去。
若不是梅峥扯了被子将她给盖住,她定然会羞愧而死。
毕竟钟离的眼神赤裸裸写着「禽兽」二字。
她是逃走的。
秋白跪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骂了无数个禽兽。
可脑袋里全是梅峥莹白如玉,肌理分明的胸口和腹部。
若是有个坑,她能立刻将自己给埋了。
日后该如何趾高气扬地面对钟子瑜?
你看,这便是秋白。
她从不曾想过该如何面对梅峥。
因为在她心里,梅峥是本就不该躲避的人。
一连数日,秋白精神萎靡不振。
她睡得不大好,闭上眼睛脑中便是某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她黑眼圈甚浓。
谢砚清这些时日亦是恹恹,做事提不起精神。
秋白同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甚至有些躲避。
秋白不知缘由,大理寺忙碌得很,她实在分不出精力来多想。
她甚至以为谢砚清同她一般,也是到了年纪,欲求不满了。
「你瞧上谁家的姑娘了?莫非身份不匹配么?你同侯爷好好说说,我看侯爷甚是开明,想必不会太过阻拦。」
一日吃饭时秋白幽幽说道。
55
谢砚清默默地看着她,竟然咬牙切齿地将饭菜都收走了。
秋白捏着筷子,想追过去,终是忍了。
她想说如今她吃的又不是谢家饭,那食盒是国公府的,他拿走了,明日国公府拿什么给她送饭?
她又觉得谢砚清可怜。
毕竟他们同病相怜。
那食盒终还是没回到秋白手中,但国公府的晌饭依旧按时准点地送来了。
秋白松了一口气。
梅峥约是恼了她了。
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依旧没想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每每想起那日她做出来的好事,秋白便羞愤欲死。
只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毕竟那唇分明又软又香,手指又长又好看。
她将那好看的手轻轻捏住,放在唇边一一吻过。
他脸颊晕红,长睫微垂,眸色深暗。
她吻过他修长的白皙的脖颈,他轻轻仰头,薄唇忍耐地轻咬着,喉头滚动,说不出的惑人。
「秋少卿好事将近,怎的近些时日倒是日日叹气?」
于寺卿进来时,秋白正对着桌上的食盒叹气。
秋白站起来,立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少卿有何吩咐?」
于恒泰叫她坐下。
「是有个案子,只是路远,不知你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寺卿请说。」
「蘅山昨日呈上来一件命案,虽案子现已查明,递到陈州府复核,陈州复核后觉得难以决断,便递到了咱们大理寺。」
「是有何为难处么?」
「那犯了命案的人家恰姓黄……」
秋白轻轻用指尖点着案几,心已如明镜。
圣人的母亲便出自衡山。
难的怕并不是这案子本身,而是不知该如何判罪吧?
「不知这案子是如何递到陈州府衙的?」
毕竟以黄氏能耐,必定能将此事早早按下,定然是无法递到陈州府的。
于恒泰叹气,这便是这件事的为难处。
若是黄家真将此事干净利落地按下也就是了,偏生他们遇见的是同秋白一样的硬骨头。
「蘅山县令胡子兰你可有耳闻?」
「他是永宁十二年的探花郎。」
「是,这些年他辗转多地,去岁做了衡山县令,这案子便ţųₑ是胡子兰办的。」
于恒泰将手中的案卷递给秋白。
秋白垂头,细细看过。
「此事圣人可知?」
秋白愈来愈觉得胆寒,亦觉得这皇亲国戚委实太过猖狂。
于恒泰点点头。
秋白将案卷搁置在案几上,垂着头久久不开口。
不用再问,她已知晓圣人的意思。
圣人既知晓却依旧只作不知,想必是想将此事就这般了了的。
黄氏家族盘踞衡山,圣人的亲娘舅黄雨初掌着大庆的大半军权。
圣人当年能上位,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因为他。
圣人又属意让宋云昭继承大统,宋云昭身后最大的势力依旧是黄家。
种种缘由,这件事原该不了了之。
「寺卿以为此案该如何办才妥当?」
秋白微微垂头,天光不好,房中暗淡。
于恒泰坐在秋白的对面,他上了年纪,眼睛亦不够亮了。
他眼中的秋白不够清晰。
分明是个极淡的长相,下颌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圆润,脊背虽单薄,却挺直坚毅。
有些像谁,他又说不清楚。
56
「我这一把骨头,还能拼一拼,你且去办,朝中的事儿,我担着。」
于恒泰全无背景,他能走到今日,全然因着圆滑知变通。
可是老了老了,他忽觉得自己好似有了些小性子。
活到如今,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您可想好了?这事儿一个办不好,便有可能牵累全家。」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此事若要办,便是要以性命相搏。
「你不是说执法如仗剑么?老夫亦是聊发少年狂,你若再犹豫,老夫约要怕了!」
「既如此,秋白定不辱命,您多珍重。」
秋白将案卷收进怀中,对着于恒泰弯起嘴角,即敷衍地抱了抱拳。
同往日无异。
「秋白……」
「于寺卿,我若不往,便是寒了天下百姓同那刚正清白官员的心了。
「很多人都知道哪条路是对的,他们都知道,可他们偏不走,为什么?因为那条路太难了。
「可再难那也是对的路啊!」
她已出了门去,于恒泰起身,不由追了几步,又不知为何要追,只站在门口,却见秋白走过回廊。
春风和煦,袍角翻飞。
只余下一个坚毅又气势磅礴的背影。
他忽然有些感慨,又有些伤感。
年轻时他若是也如她一般便好了。
竭尽全力,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生得,亦死得。
可只「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多少人用一生也参不透。
只因堪不破。
秋白出了大理寺,转身看着那烫金的三个大字。
那三个字于她,重若泰山。
这天下不平事,若是在这三个字面前都难平,这世间便再无公理可言。
阿爹说过。
法者,公理也!
她问阿爹何为公理?
阿爹叫她自己参透。
何为公?
公平公正。
公亦是众人。
所以法便是众人的公平公正。
所谓众人又是何人?
便是这天地下所有的人。
既是如此,执法之人眼中,又何来高低贵贱?
此时谢砚清追了出来。
他们已有许久未曾好好说话了。
因着他心里别扭。
为着这别扭,他甚至有些讨厌自己。
秋白看见他,遥遥地冲他招手,叫他过去。
他心中高兴,却装作不情不愿的模样。
将才追出来,是因为还不到下职的时辰,除非为了案子,秋白从不曾早退。
又是于寺卿先去寻的她,谢砚清估摸着定然是有什么案子。
可秋白又未点人,他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便追出来了。
「虽不知这些时日你为何同我闹别扭,可若是我的错,我便同你道个不是。」
「不是……」
「那便更好了,日后有事儿,直说便是。」
谢砚清垂着眼皮,心想并不是所有事都能轻易说出口的。
他心中的事儿不说还好,若是说出口来,怕是秋白日后见了他便要躲着走了!
「你要去何处?」
「自是公干。」
「我同你一起。」
「不行,此事只能我一个去。因着路远,我回来怕还需些时日,你平日勤勉些,莫要来迟,亦莫要早退,好好跟着赵少卿,总有好处的。
「日后再有人说你纨绔,你便只当好话来听。毕竟只有出身不凡、外貌出众的郎君才配得上这两个字。
「我案几下还有一份卷宗,你帮我归档了……」
秋白一一交代。
「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怎弄得好似在交代后事似的?」
57
「呸呸!瞎说什么?只是出去久一些罢了!」
秋白拍拍谢砚清的肩膀,潇洒地转身。
谢砚清追上去,扯住她的衣袖。
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只是不愿放手。
「嘿!这是舍不得我?难不成是要哭了?」
秋白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模样。
「谁要哭了?」
谢砚清终是慢慢松开了手。
若是他知她要去干什么,那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松手。
「谢砚清,好好听你阿爹的话,来日娶个好姑娘,欢欢喜喜过日子。」
她终又多说了一句。
她一步一步远去,她的影子就踩在她脚下。
她不喜别离,又总在别离。
她很快便收拾好了包裹,又趴在桌上匆忙地写信。
她今晚一定要出城的。
此事贵在神速,稍有延迟,她怕是到不了蘅山,便会被人截杀在半道上了。
梅疏九月便要出嫁了,她还没给她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
梅峥还在宫里,她已有许多时日没见他了……
若是有了牵挂,赴死的勇气便也少了几分。
她弯唇一笑,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悲情。
谁死还不一定呢!
她不舍梅峥。
可更舍不下她心中的道义。
她想做梅峥的新妇,可在那之前,她得先是自己。
黄昏时分,她买了十个干粮,牵着马拐去了国公府。
大门平日不开,守门的还是那瘸腿的老伯。
桃花杏花早已谢了,墙角的海棠杜鹃却开得正好。
绿肥红瘦,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只是她同梅峥的时日,实在太短。
好似只是这半个春日的时光。
这半个春日,只够开一场桃花。
来时她想着或是能遇见梅峥呢?
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直到此时,她又想着不遇见才是最好的。
看一眼又能如何?
若无儿女情长,便不算个活人。
可若是只耽于儿女情长,又做什么官?
总有比儿女情长和性命更紧要的事情。
她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长街十里,处处都是平常的烟火气。
她没回过一次头,不是不留恋。
是她想守护的,从来不是某一人。
58
衡山距离东京近千里。
秋白连行五日才到了衡山县西门。
衡山偏西,眼看快到五月了,梨花才将将打了一个个洁白的花苞。
秋白全身上下满是尘土,几可用蓬头垢面形容。
一路上她只在雍州稍作停留,将写好的信托付给了信差。
城门上悬挂着大大小小五颗头颅。
若那还能算是颗头颅的话。
天气不算暖,亦不冷。
那些头颅已悬挂了月余,皮肉早已腐烂脱落,只余下一个头骨。
秋白抬头看着,每个头骨上都没有牙齿,一颗也无。
衡山县穷山恶水。
圣人的生母原只是个乡绅之女,先帝少年游历时对她一见钟情,登基后亦未曾忘记,将她接进宫中封了个美人。
彼时圣人要给黄氏一片富庶的封地,黄氏拒绝了。
只给黄雨初谋了一个军中校尉的官职。
美人一路做到了德妃,因着宫斗遭了圣人厌弃。
可黄雨初已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又扶持圣人上位。
后圣人封了黄雨初做了护国将军,黄氏一族风头无两。
圣人想将黄氏阖族迁往东京,黄氏又拒了。
圣人下旨褒奖,大概意思是黄氏家族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实为皇亲国戚之楷模。
衡山县偏远,每任县令皆只求自保,不敢得罪黄氏。
黄氏便是这衡山乃至陈州的土皇帝,为所欲为,无人敢管。
黄氏强征土地,私开铁矿,随意打杀人命。
其暴行罄竹难书。
而于寺卿给秋白的那份卷宗,便是黄氏一族的罪证。
这份罪证,是胡子兰以全家性命换得的。
此刻城门上挂的那五颗头颅,便是胡子兰同他妻儿的。
连朝廷命官都敢随意杀害,可见黄氏已猖狂到了何种程度。
秋白咬牙将眼中的泪忍了回去。
对着那五颗头颅深深拜了下去。
一连拜了三拜。
此时恰一个挑担的老伯经过,伸手将秋白扯了起来。
环顾四周,见守城士兵并未瞧见,才将秋白拉到了角落。
「郎君,拜不得,拜不得,若是被那守城的瞧见,立时拉了你去牢里。」
秋白弯腰谢过。
那老伯摇摇头,什么也没敢再说,挑着担子进了城门。
秋白寻了家小客栈,要了间屋子,洗了澡,换了身衣服。
客栈的掌柜问了几次她从何处来的,到衡山来做什么。
秋白知晓她的马不是寻常马匹,又加之她面生,怕是已叫人起了疑。
这整个衡山县,处处都是黄家的眼线。
甚至这客栈,亦有可能都是黄家的。
秋白不理会,只牵了马去了城东的黄家。
这家便是圣人嫡亲的舅家。
圣人一共两个亲舅父,大舅父便是黄雨初。
二舅父黄雨时一家同圣人的外祖如今就住在这占着整整一条街的宅子里。
其余黄氏族人,怕是林林总总,将衡山稍好些的地段全给占了。
遥遥望去,东城黄家之奢华,堪比内宫。
屋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檐角的瑞兽金光闪烁,门前的青砖光滑平整。
一眼望去,样样皆是最好的。
黄家的大门紧锁,侧门开着,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车到了门口便停了,搬箱子的仆人络绎不绝。
恰是月末,应是黄家会账的日子。
这架势,比户部还繁忙。
59
见秋白站在巷中看着,有护卫上前来驱赶。
态度十分蛮横,一句话还未说,便抽出刀来逼问。
秋白牵马欲走,他们阻拦不让。
「你从何处来的?站在我家门口看什么?今日你若说不清楚,便走不得了。」
那护卫生得黑胖高大,鼻下两撇胡须,一双铜铃眼,已然是十分凶狠的长相。
嘴角一咧,说话时又阴森森十分可怖。
若是平头百姓,被他这般喝问,定然已吓倒了去。
「不日便是贵府老太爷的生辰,我领了主家命令前来贺寿的。」
秋白平平淡淡说道。
「你家主何人?住在何处?」
「东京宋家。」
那护卫一听住在东京,又姓宋,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弯腰躬身,将秋白引到了侧门等候,自己寻了个小厮,两人一番耳语后,那小厮立时转身跑进去了。
秋白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约是要下雨了。
不过半刻过去,阴沉沉的天竟然慢慢亮了起来。
云层后显出了瓦蓝的天。
咔嚓!
晴天惊雷。
咔嚓,咔嚓。
接连又是两声。
赤练一般的三声惊雷将黄家巷口的一棵老榆树硬生生劈成了焦黑的两半。
黄家冲出了一群下人,团团围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晴天惊雷,本是不吉。
偏那雷又劈开了一棵经年的老树,恰又在老太爷生辰快近时。
便更显得不吉利了。
那道士手舞足蹈,嘀嘀咕咕说了一堆。
秋白离得远,没听清。
她想无非是些招摇撞骗的把戏。
可秋白嘴角却慢慢弯了起来。
天理昭昭,人若不罚,天总要罚的。
圣人还不到糊涂的年岁,非要装糊涂。
都说圣人是天,此时这雷,莫不就是她降下的?
秋白被自己给惹笑了。
圣人之心,深不可测。
除了卷宗,递到大理寺的还有胡大人的一封手书。
将卷宗和手书送到大理寺的人,此刻就在黄家的内狱里关着。
从陈州一路到东京,黄家派人一路追杀。
而陈州府的一个小小书吏又是如何到的东京?
大理寺为何会接下这卷宗和手书?
那书吏是被何人所抓又是何人将她交到黄家人手上的呢?
秋白不愿深想。
她有她的活法。
管事亲自来迎她。
秋白表现得不卑不亢。
管事眼前每日不知过多少人,只一眼他便看出了秋白是个姑娘。
管家见她气质非凡,偏又是从东京来的。
黄家势大,想要攀附的人不知凡几。
「不知姑娘名讳……」
「吾名秋白,大理寺少卿。」
秋白答得坦坦荡荡。
管家却一惊。
秋白之名他早有耳闻。
不想她竟这般胆大,竟然单枪匹马闯了黄家。
「不知秋少卿今日来所为何事?若是来为老太爷贺寿,黄府自是欢迎之至,若是为了其他,还望秋少卿三思。」
管家嘴角微弯,是个极客气的弧度。
可语气森然,威胁之意尽显。
秋白将眉头一挑。
「我自是三思过了的。」
她十分无所谓地说道。
管家见她语带挑衅,心中惊讶。
听闻这秋少卿刚正不阿,亦不怕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秋少卿果然还是太过年轻,这衡山不是东京,自有衡山的规矩……」
「莫非这衡山并非王土?亦不用遵从我大庆的法度?管家这话说得忒大了些,想必国舅亲至,亦不敢说出这般的话来。」
此「国舅」倒是正儿八经的国舅呢!
秋白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双手高高捧起。
「此刀乃圣人亲赐,怕是国舅得亲来一趟了。」
60
黄雨时年过六旬,因着保养得当,看着也就四十来岁年纪。
他身材矮胖,天生一张团团圆圆的笑脸,一双眯缝眼。
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的错觉。
他乃圣人亲舅,每年圣人诞辰都要上京。
秋白手中短刀他自是见过的,毕竟那是圣人爱物,几不曾离身。
此刻却出现在秋白手中,他十分不解。
「圣人口谕,烦请国舅接旨。」
黄雨时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秋白嘴角一咧,讳莫如深。
黄时雨察觉到了,神情亦是变幻莫测。
高手过招,只是一瞬。
「石澄交于大理寺,生死黄家日后不必过问。」
秋白说罢,将短刀收起来,极随意地往刀鞘里一插。
黄雨时心中犹疑,并未答话。
「国舅快起身吧!」
秋白伸手要将人扶起来,她力气大,即便是黄雨时还欲再问,可秋白不给他机会,硬生生将人扶了起来。
黄雨时心惊,他这般起来,这口谕算是接下了还是没接下?
这秋白果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且她来了衡山,家里竟然没得到一点消息。
若是再问,来回一趟,即便快马也需十八九日。
消息递到军营,最少亦要十来日。
她是一人来的还是与旁人一道?
来的一共多少人?
都是什么出身?
黄时雨越想越觉心惊。
因为这无法掌控的感觉叫人害怕。
「秋少卿一路劳顿,容老夫安排一番才是道理,不知秋少卿与谁同来?老夫好叫家奴安排吃住。」
「国舅万勿客气,来时圣人吩咐过,叫我莫要耽搁,我自是不敢有半分懈怠,提了石澄就要上路了,其余也不便多说,万望国舅莫要为难我才是。」
秋白话说得极客气。
黄时雨见她这般和颜悦色,愈发摸不透。
黄家多么势大,依仗的是谁他心知肚明,既是圣谕,怎敢推脱阻拦,立时便叫人去将石澄给带了出来。
不论如何,圣人是绝不会舍了黄家的。
只不过死了个七品县官,又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抄书小吏,无论如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石澄是被抬上来的。
她侧卧在一张木板上,头发被血浸透,一缕缕四处散落着。
她的脸隐没在发间,秋白并未看见。
衣服看起来是匆忙间新换上的,看起来并不合身,裤腿太长,袖口也长。
她看起来无知无觉,秋白蹙眉,嗤笑一声。
那笑实在太冷厉,听得黄雨时汗湿了脊背。
他心生警觉,亦有了计较。
秋白走过去,蹲下身去看木板上的人。
掀开头发,除了眉头,五官肿胀,已辨不出本来模样。
脸颊上两道新伤,是刀割出来的,还鲜血淋漓。
新肉外翻,如同两张小孩儿的嘴一般张着。
十根手指上指甲全无。
秋白轻轻摸了摸她的腿,还好,不曾断掉。
她咬唇,将心头的愤怒咽了下去。
「我带你走。」
61
背上的人轻得如同一把羽毛,无声无息。
秋白背着人出了黄家,牵着自己的马,一步一步出了衡山县的城门。
天还没黑透。
秋白将人放在租来的马车上,将马套了,架着马车,慢悠悠地往陈州而去。
天已然黑透了,树林低矮,因着干旱,草木并不繁盛。
秋白掏出包裹里的药瓶,细细给石澄涂抹了。
石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可她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秋白咬牙将眼眶里的泪忍了回去。
又用短刀翻了土,轻轻地将火堆灭了。
她的马是阿爹送的。
阿爹送她时叫她给马取个名字,她却执拗地不愿意。
马儿不说话,可它有自己的想法。
它的心中,定然有自己想叫的名字。
那马陪了她八年,她终还是将马舍了。
黄家人绝不会放任她带着石澄安然回到东京。
她已然做出了假传圣人口谕的杀头大罪,她可死。
石澄不能。
她虽不开口,可胡大人能在死前将手书同卷宗那般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定然是对石澄十分信任。
石澄冒死将卷宗和手书带到了东京,且愿意做证,可见她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只是她约从没想过,她一路千辛万苦走到了东京,却又被送回了黄家。
她这是对大理寺寒了心,亦是对圣人,对国法寒了心。
她雇了江湖之人扮作她同石澄的模样,赶着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东京去了。
有了她的马,或还能拖延几日。
可黄家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亦会知晓她假传口谕之事。
怕是不论如何都要死的,只是总要死得其所的。
她定然要将石澄带回大理寺,将黄家的罪行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石澄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
她身子虚,好一日坏一日。
秋白载着她从北绕行,已过了十几日。
她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秋白将她抱回了马车。
骑马更快,可石澄受不住。
秋白又买了辆破旧的马车和一匹骡子,拉着马车慢悠悠往钦北而去。
转眼已是夏日,石澄的伤已好了大半,能自己走半里路了。
秋白牵着石澄,两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与河道边的乞丐无异。
近日雨多,河道涨了水,江北去东京的船还未出港。
原本上了船的乘客皆被赶下了船,由河道使亲自带人一一搜过,他又带了一帮人上船,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才下了船。
「看来还需再耽搁些时日了。」
秋白将手中的馒头掰开,递了一半给石澄。
石澄接过去,默默地掰了一块喂进了嘴里。
她侧头看了一眼秋白。
她二人相处了已有月余。
可秋白的性子,她依旧没有琢磨透。
石澄竟有些怕她。
实在是秋白正得发邪。
邪门的邪。
62
眼见日头已高了,岸口停泊的船只一一出港。
秋白扶起石澄,慢慢往河道不远处泊着的小舟走去。
河道中这样的私舟十分多。
私舟载着二人慢悠悠回了城。
她们就住在城西的一间小院里。
这院子原是一对在街头买院子的夫妻租下来的,院子一进,四间屋子。
秋白同那对小夫妻租下了其中的一间屋子,房主来时,只说是自家亲戚,住些时日便要走的。
小夫妻二人欢欢喜喜,多了一贯钱的收入。
于秋白她们而言,也便于隐藏身份。
秋白今日出门,原是为了往东京城送一封信。
去码头也只不过想碰一碰运气。
若是黄家人追得不是这般紧,查得不是这般严,只要上了船,十天半月便到了东京了。
同院的小夫妻出门做生意去了,眼看日头已到了头顶,秋白将身上的衣服换下,穿了一身蓝粗布的衣裙,梳洗整齐后便进了厨房。
石澄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身上是一身灰色粗布的短打。
原本有刀疤的地方变成了两块通红Ţṻₑ的胎记。
石澄默默看着当头顶的日头,心中庆幸,江北气温宜人。
如若不然,秋白日日这般将她扶到檐下晒太阳,怕是早都将她给晒焦了。
「听闻胡子兰曾师从你父亲,你父亲十分欣赏他,早早便给你二人定下了亲事。
只是后来他中了探花,却并未如约娶你,而是悔婚另娶了。
「这般一个人,死便死了,你为何还要为他拼命?不值得,十分不值得!」
秋白端了一碗粥放在石澄手上,她手指生出了半片粉嫩的纤薄的指甲。
她又进了厨房,端了碗随意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舀了一勺粥放进了口中。
石澄不知她从何处知晓的这些琐事Ţŭ̀⁼,每每想起来便拿出来说一说。
不管石澄什么反应,她自己却乐此不疲。
石澄没理会她,垂头轻轻搅拌着碗中的粥。
「最多不过半月,京中便会有消息,到时我便能带着你回京去了。今日这信是给于寺卿的。」
秋白转头,看了石澄一眼,笑了笑,又兀自去喝碗中的粥。
「你为何要来?」
这是石澄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全然与她长相不同的柔软。
秋白惊讶,一股脑儿站起身来。
「不得了,石姑娘竟愿意开口了。」
她垂头笑嘻嘻地盯着石澄。
石澄轻咳了一声,垂眼不看她也不再说话。
「为了我心中的道义啊!」
她闲闲道。
石澄万不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模糊的、虚幻的答案。
道义?
什么是道义?
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凭何为了它舍弃性命。
石澄想她应该是不信的吧?
可说出这话的人是秋白,她又不得不信。
「胡子兰这人,除了生得好看些,会读书外,实在一无是处。
「我阿爹总同他说,太过刚直不好,做官有做官的学问,以他的脾性,到了官场是要吃大亏的。
「可他偏不信,亦不听。
「他中了探花,我阿爹原要将我嫁给他的,可他却不愿,说在他心中,只当我是妹妹。
「我亦有自己的脾气,他既不喜我,我为何非得嫁他?
「我亦熟读四书五经,长相性格,哪里配不上他?
「我这样的姑娘,难道不该寻一个敬我爱我之人么?」
63
「后来听闻圣人封他做了交州县尉,后又娶妻生子。
「因我同他的婚事不成,我阿爹与他生了嫌隙,自此便不再往来,亦不叫我打听他的消息。
「我在家中蹉跎,没能遇见个如意郎君,便求我阿爹给我在陈州府衙谋了个书吏的差事,日日忙碌,便将他给忘了。
「不想去岁他竟又回了衡山,做起了县令。」
石澄叹气。
阿爹当日知道这消息时一夜未睡,虽嘴硬不愿与胡子兰相见,可他却是阿父最得意的门生。
胡子兰微末出身,只与一个寡居老母相依为命,他母亲是个绣娘,供养他读书格外不易。
胡子兰读书十分用功,加之又十分聪慧,阿爹待他格外不同。
后来他母亲去世,阿爹免了他的束脩,他读书更加勤勉起来。
阿爹待胡子兰,与亲子无异。
终是阿爹不忍,怕他在衡山闯下祸事,误了一家性命。
阿爹带她去了一趟衡山县衙。
数年未见,胡子兰依旧还是胡子兰,芝兰玉树,阳春白雪般的一个人。
他是不是清廉,只看一眼便知晓。
「孩子们的裤子打着补丁,他夫人的袖口都磨破了,我同阿爹去,他为表郑重,叫夫人去街上割了半斤猪肉。
「桌上只三个菜,甚至连一杯清酒也无。
「我阿爹拿起筷子,看着几个孩儿,忍不住垂下泪来。
「可胡子兰却对我阿爹说,他想这般活着。
「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我阿爹终是不曾将那些担忧说出口来,于胡子兰,最重要的原本并不是他自己的性命,他自有他自己的为官之道。」
秋白仰头看了一眼日头,微微笑了笑。
「我同阿爹回去不到半年,便听说他斩了黄家的一个族亲。
「黄家告到陈州府衙,府衙官员与黄家沆瀣一气,将胡子兰下了大狱,只三日,黄家又派人将他的夫人同孩儿们给杀了。
「我去狱中看他,他已没了人模样。
「比你见我那日还不如,他们拔下了他的舌头,他说不出话来,只在我的手心写下了两个字。
「写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觉着他是笑着的。
「既得意,又狂妄。
「他们只是杀了他,却未杀死他心中的道义。
「我在吴家后院的槐树下挖出来了一个陶罐,罐子装的便是那份黄家人占地杀人的卷宗,还有他写下的两封信。
「一封是给我的,一封便是黄家的罪证。
「我为何非要冒险将那卷宗同黄家的罪证送出去呢?
「或是我心中确实还有胡子兰吧?那样风光霁月铁骨铮铮的一个人,谁会不喜欢呢?我又羡慕他那般纯粹,想着即便我做不了他那样的人,至少也该做个死时能坦然说出『无悔』二字的人吧?
「终是我无知,将事情想得太好,且太简单了。这世道,王法与天理,哪里寻去?」
64
石澄垂头看着她的指尖。
原本她也是十指纤纤。
她被黄家人带了回去,他们却什么也不问,只是日复一日地,慢慢地折磨她。
「我既不坚强,也不勇敢,只是他们什么也没问罢了!
「若是他们问了,我定然在挨第一刀时,什么都说了的。」
石澄自嘲般地叹气。
「他们不问,你自然可以说啊!说出来至少会死得痛快些。
「可你什么也没说,为什么?石澄,你原就是个很好的姑娘。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你的心中,亦有你的道义。」
秋白看着她,坦坦荡荡。
石澄想,她同胡子兰,实在是很像很像的人。
两人都沉默着,碗中的粥各自见了底。
又过了十几日,东京忽传来了一个消息。
圣人好端端地病重了,朝中诸事由皇长女暂理。
此事不知真假。
于寺卿的信没来,秋白什么传言也不信。
只是回东京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
身上带的钱早就没了,总要寻个营生养活自己。
秋白将本就平坦的胸裹了,抹黑了脸,画粗了眉毛,她力气大,个子又高,日日去码头搬货,却从未有人怀疑过她是个姑娘。
毕竟哪个姑娘能随随便便就扛起百来斤的货?
河道四通八达,日日都有各地船只来往,有一点消息,也是比旁处先传出来的。
圣人病重的消息传了一段,又没了踪迹。
又传来了黄雨初升任大将军之职的消息。
眼看已是九月。
秋日雨多,河道的水一日高过一日。
秋白的话也一日比一日少。
石澄从未见过她这个模样。
「你丢下我,自回去……」
「自回去又如何?我犯的可是假传圣瑜的死罪。
「我忧愁并不是为了此事,我死不足惜,胡大人的事儿,黄家的事儿,定然要有个说法。
「这些时日你我所闻所见,是否惊心?百姓怨声载道,官员只知敛财贪腐,豪富世家更是为所欲为,何为家?何为国?
「圣人并不糊涂,只是以女子之身入局,兵权旁落,又多受外戚掣肘,多时亦是无奈,心有乾坤,又施展不得。
「此事我去衡山县之前便有了决断。只是这些时日以来,东京诸事透着古怪。
「而我近日惆怅,却是为了旁的事情。」
院角一簇小小的秋菊已然在它还不该开的时节开了。
秋白痴痴看着。
九月十六,是梅疏出嫁的日子。
她同梅疏说好的,这日要送她出嫁。
「我有一好友,名唤梅疏,今日她出嫁,我却未能履约送她。
「只是遗憾罢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石澄从没像这一刻一般责怪自己木讷寡言,若是她能说些什么,或许秋白便不会这般怅然伤感了吧?
「她定然是个很好的姑娘,日后也定然会得婆母喜爱,夫君尊重,欢欢喜喜将日子过下去。」
石澄讷讷说道。
「我盼着她一切安好顺遂,又望她……」
「又望她即便前路艰难,亦能坦然而行。」
天上又淅淅沥沥飘起了雨来。
不知东京城多不多雨?
下雨亦好,梅疏说过,细雨多寂寥,幸可遮惆怅。
只盼她此时多是欢喜吧!
65
转眼已是十一月。
秋白并未等来于寺卿的信。
这般一直等下去总不是办法,河道上已无人大张旗鼓地查船。
传言纷纷扰扰,多是和圣人有关。
圣人又病重了。
秋白收拾了行囊,带着石澄坐上了回东京的船。
一路顺风。
到东京时已是腊月了,东京才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东京依旧繁华不减,人群熙攘,街市热闹。
秋白将石澄安顿妥当,托了个小花子给谢砚清递了一封信。
谢砚清在小馆寻到秋白时,她正坐在窗前温酒。
她怕冷,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裤,将自己裹得圆滚滚,一颗球般。
谢砚清本想笑话她,可此时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是一个字都没多留就出走了半年的人。
于寺卿只说她去公干了,却没说她去干什么去了,何时能回。
这数月东京腥风血雨,于寺卿亦忽然告老,一切皆如一场被安排好的戏一般。
父亲亦是日日眉头紧锁,谢砚清并不傻,他猜测着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
而秋白外出,定然也是为了这件事。
谢砚清轻轻将门关上,他在秋白对面坐下,想开口,竟然不知要问什么。
秋白倒了一杯酒递到谢砚清眼前,谢砚清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
「你可是有大事瞒着我?」谢砚清问道。
秋白笑了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只是想喝杯酒,只我一人实在凄凉,待我想寻个人一起时,竟只想得到你了。」
秋白端起眼前的酒杯,一口未喝,却翻转尽倒在了地上。
稀薄的光照进窗里,恰打在她的侧脸上,睫毛上亮晶晶一滴泪,要落,又未落。
无来由地,谢砚清觉得胸口很闷。
「嘿!不想我于你竟这般重要。」
谢砚清倒了一杯酒,又一口饮下。
「酒不是这般喝的。」
「今日这般喝,才觉得痛快。」
「谢砚清,你将这封信交于你阿爹。」
她从胸口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谢砚清,信封交到谢砚清手中时,还带着她的体温。
谢砚清似被烫到了,忍不住一缩,终又接了过去,慎重地收了起来。
「我将来大理寺时,只觉日子还长,我要做的和能做的事还极多,只是忽而间,好似只往前跨了一步,一下子就走到了今日。」
她苦笑,也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
只要够久,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比如喝酒。
她原一口就醉,如今也能数杯不醉。
这酒辛辣苦涩,却将她的胸口烧得暖烘烘的。
「是,日子竟这样快,好似才是昨日,我将进了大理寺,亦第一次见了你。」
谢砚清看着眼前的人,日头一照,脸颊的绒毛还清晰可见。
分明,她同他一般,还是个少年模样。
偏她身上,有一种叫人惊心动魄的,极坚毅的东西。
「你已大有长进了。」
她似醉了,脸颊泛着红晕,又兀自饮了一杯。
「圣人确如传言中病重么?」她问。
「我听阿爹说过一句,圣人怕是不大好了。」
她手中的酒杯一顿,什么也没说。
66
秋白醒来时头痛欲裂,她心知自己是喝多了。
谢砚清早早被她打发了。
她出了酒肆的门,被冷风一吹,瞬间就清醒了。
圣人若是真的病重了,那难办的事儿还多着。
只是不管多难办,有些事情又不得不办。
阿爹曾问她,该看着何处长大?
是天还是地?
看着地固然过得容易踏实,但只是眼前所见三尺,走着走着,便习惯了。
可是看着天呢?
天这般远,看得久了,想追寻的,想知道的,自然也会多很多。
只看着天,又容易摔跤。
所以脚踏实地,仰头看天,才能走得更远。
因黄天厚土,青天白日,才是大庆的根基。
只要日头能照得到的地方,便藏不住脏污。
她可是看着天长大的秋白啊!
即便她也害怕过,可那些害怕终将被她弃之脑后。
只一日,谢砚清便带着谢侯爷的信来见她。
她想知道的,谢侯爷已一一告知。
圣人确实病重,皇长女欲取而代之。
她从东京走了二十余日,于寺卿便被内卫监视起来。
只是各处有不同消息传出,有说她已悄然回京的,亦有说她一直往北而去出了大庆的,甚至还有传言她已身死的。
总之因着这些传言,黄家才对她放松了警惕,她才得以轻易回京。
而这些消息,皆是梅峥差人放出去的。
梅峥……
秋白将信烧了,垂头看着火盆的纸屑,她想他了。
想看看他。
「梅峥已月余未出府门,说是因着你骤然而去伤怀的缘由……」
谢砚清低声说道。
秋白扯ţů₃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想必因着她,梅家此时亦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吧?
以宋云昭的性子,只要她看中的,不管用什么法子,总是要得到的,若是得不到,便要毁了。
除夕这夜,秋白同石澄一起过的。
「内卫那般厉害,怎会寻不到我们?」
她们就住在西街的瓦舍里。
东京大半卖苦力的都居于此地。
「不是寻不到,只是觉着没必要寻罢了!」
毕竟圣人若亡故,这天下便都是宋云昭的了,到时要杀她们,轻而易举。
所以石澄同她活着又能如何?又能掀起什么波澜不成?莫非还真能将黄家拉下马去?
宋云昭还有比杀她更要紧的事儿。
秋白拼的,只不过是圣人还没那般糊涂罢了!
「如此,胡子兰死便死了?」
屋子狭小,抬眼便是天地,石澄悲戚,不由垂泪。
「谁说的?这世间所有的死都有意义。」
「我们还能如何?」
「还没到山穷水尽,何必自缚?今日除夕,我便祝你前程无忧,喜乐安康。」
石澄看着秋白。
她嘴角的笑真挚洒脱,油灯豆大的光隐在她眼中,辉煌灿烂。
看着她的模样,竟叫她信了。
或许真如秋白所言呢?
她会前程无忧,喜乐安康。
「亦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顺意。」
石澄将眼中的泪擦了,端起酒杯同秋白碰了一下。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秋白道。
「只不过抄写书罢了!谈不上辛苦。」
这些时日的吃住,便是靠石澄抄书赚回的银钱。
「因着你,我倒是吃上闲饭了。」
石澄垂头不语。
67
秋白白日几乎不出门,就安静蜷缩在这张小小的床上,安静地睡觉。
有时她都害怕,因为秋白睡得无声无息。
她甚至害怕她会这般一无所觉地睡过去。
到时留下她一个。
她便时不时地要探一探她的鼻息。
她最盼望的便是饭时,秋白就坐在她的对面,说话吃饭,鲜活明朗。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分明是个年纪比她还小五岁的姑娘,肩膀单薄,一脸稚气。
可偏偏,在她心中,她是她无坚不摧的依靠。
「我无用,能做的也只这些了。」
「石澄,你何必妄自菲薄?能甘心为一人赴死,却不是全凭着情爱,亦是为着心中的道义,你已然是英雄了。」
「不想做个英雄竟这般简单么?」石澄笑了笑。
「还谦虚上了。」秋白将剥好的花生放在了石澄手中,又垂头继续剥去了。
石澄捏起一粒放进嘴里,不知为何,比她自己剥的要香。
她的父亲开了间书院,日子过得中规中矩。
石家不算大富,但吃穿不愁。
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后来生下了她。
家中只她一个姑娘,自是千疼万宠地养着。
偏生她脾气倔强,木讷不讨喜。
父亲母亲虽喜她,却甚少与她亲近。
她喜爱读书,甚至读书读得有些痴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过,母亲却总是唠叨,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的出路便是伺候好夫君,多生几个孩儿傍身。
后来她同胡子兰的婚事作罢,父亲怕她想不开,才应下了她的要求,托人给她寻了个书吏的差事。
她孤身上京,走时只留了封信。
后来又被送回黄家。
黄家以父母兄长性命做要挟,叫她说出自己知晓多少关于黄家的事儿。
她只说因自己爱慕胡子兰,年过二十还不愿嫁,早已同家中决裂。
听闻家中安好。
安好,却无一人寻过她。
「你孤单么?」石澄忽然问她。
秋白明白她的意思,她怕她难受,没说透。
她一个人,既没阿爹,又没阿娘,也没个可回的家,孤不孤单?
「偶尔吧!我阿爹一生洒脱,他同我说过,人活着,便要活得自私些,只做自己想做的。如果想走,即便有人留你,不管那人是谁,你还是要走,头也不要回。
「我便是我阿爹说的那样的人啊!自私的人,大半是不会孤单的。」
「人人若都如你这般自私,这世道便好了。」
「石澄,每个人都是这样,要独自走很远很远的路,可是待回头再看,不论走多远,终不过是要找自己罢了!
「我们应该庆幸,只走了短短一段,就已经找到了自己。」
这便是秋白,分明还年少,却如一个走过一生又智慧超群的老者。
她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可全然超脱。
偏她一头扎在这滚滚红尘中,偏她要为旁人求一条大道。
「所以石澄,别怕,冬日赠予多少积雪,我们便有多少个春日。」
68
正月初一,二皇女亲至卧龙寺为圣人诵经祈福。
卧龙寺乃皇家寺庙,一般人自是来不得的。
秋白从后门进的,开门的便是二皇女的贴身护卫。
二皇女此刻已祈福罢了,正在寮房喝茶。
见秋白进门,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起身相迎。
秋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二皇女伸手托住秋白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若非要行礼,也该是我同阿姊行礼才是。」
二皇女的长相温厚,眉毛同秋白极像,又长又密,直至额角,她的眼睛却比秋白大一点,瞳仁色微浅,唇稍厚。
秋白浅浅一笑。
这便是二皇女的妙处。
宋云昭与她嫡亲姐妹,却认不出她来。
而二皇女与她幼时一面之缘,只凭着长相,她便能猜出秋白的身份来。
且她即便知晓,却从未说破。
不刻意亲近,亦不为难。
「阿姊的信我已看过了。」
二皇女宋云珈道。
「旁人说的我已不能信,关于圣人之事,还望殿下告知一二。」
「母亲忽患眩晕之症,口不能言,近些时日病情愈发严重,整日昏迷不醒。」
「以殿下所见,此病是真是假?」
宋云珈没想到秋白竟会问得这般直白。
「三分真,七分假。」
她亦回得坦荡。
「殿下可有应对之法?」
「宫中大半已是长姐的人,军权亦有大半在黄雨初手中,想必到了此时,母亲一时半刻亦无破局之法吧?」
宋云珈苦笑。
「二月十六乃圣人生辰,如今圣人病着,殿下何不请了钦天监出面说服皇长女做一场盛会为圣人祛病消灾?」
只一瞬,宋云珈便明白了秋白的意思。
「只是到时阿姊想全身而退,怕是不能了。母亲想铲除外戚,对长姐的疼爱却是真的,届时即便能除了黄家,对长姐怕只是皮毛之痛。」
秋白实在喜欢与聪明又坦荡的人打交道。
「我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只盼殿下不负众望。
「亦盼殿下能信我。」
「我若不信你,今日何必来见你?」
二人各自端起茶杯,轻轻一碰。
上元这日,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
有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粼粼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
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秋白牵着石澄,走过长街石桥,从繁华到寂寥。
路这般长,又这般短。
似总也走不完,又似一抬脚便是全部。
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国公府。
门口的灯笼已换成了红色的走马灯,每一面都有一个故事。
秋白想看清是什么样的故事,不知为何又总看不清。
69
梦中有一年也是上元。
她偷偷逃出宫去,想同梅峥一起看灯。
他得了她的信,却一点消息也不回。
她便站在汴桥的人山人海中固执地等着,不远处便是十里长街,无数的光会在一起,璀璨如星河。
年年岁岁皆如此,她早已看厌了。
可因着心中有了期待,这日的旧景又格外不同些。
她固执地等待着,而他终穿过人潮拥挤,一步一步走到了她面前。
梦中的他披着一件宝蓝的斗篷,领子上白色的狐皮将他衬得愈发清冷脱俗。
如若他手中提的不是一盏歪歪扭扭的兔儿灯,旁人定然以为他是谪仙下凡。
他一个字也未说,只别扭地将手中的灯递给了她。
她欢欢喜喜地接过去,看了又看。
从未有人会将她同这般可爱的东西放在一起过,也无人觉得她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有些丑,不如卖灯郎的好看。」
她轻声抱怨,又偷偷看着他。
「不喜欢便还我,卖灯郎的好看,殿下去买便是了。」
他冷声冷气地说道。
她立时便欢喜起来,伸手牵过他的袖口,晃了晃,又晃了晃。
「我猜这兔子定然是你亲手做的吧?不论旁人的有多好看,我最喜欢的,只有这盏。」
他悄悄抬起嘴角,笑了。
那日她牵着他的袖口,一直走,一直走。
总以为路还长,只要他们想一起走,便怎么也走不到头……
「秋白。」石澄轻声叫她的名字。
「我只是想看看……」
或许他恰好出门,恰好他们就碰见了呢?
石澄松开秋白的手,默默站在了暗处。
这条街本是梅家的。
街这般长,却无人往来,月光洒在墙头树梢,清冷寂寥。
「阿旎。」
有人唤她。
她怔怔回头。
侧门开着,华光如彩。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秋白抬手,轻轻捂住胸口。
他踩碎了一地月光,缓缓地向她走来。
直至走到她面前垂头看她。
她痴痴望着他……
话有很多,却无从说起,亦没有一件是她能轻易说出口的。
「你回来了。」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欢喜。
好似她真的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赶着今日回家,赶着见他一面。
「嗯!」
她点头,冲着他笑了。
梅峥忍耐着,却终是咬破了舌尖。
那疼痛叫他一瞬清醒。
只是他终还是伸手,将那眼中含泪的人拥进了怀中。
「阿旎,阿旎……」
他喃喃唤她,如梦中一般。
梦中他将她困于床榻间,温热的汗水洒在她纤长的脖颈上,他如这般叫她的名字,她红着眼眶低声应他。
钟离总说这世间的男子,没一个清白的好东西。
哪个敢说自己不曾做过一场龌龊荒唐的梦?
彼时他嗤之以鼻,毕竟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梦。
后来他终于明白,没有那样的梦,只因不曾遇见倾心的人罢了!
他盼着自己什么也不知,只当她真的是去公干,回来后她还是大理寺的少卿。
他日日忙碌,只寻出配得上她的聘礼。
然后他娶了她,时日悠长,即便偶有争吵,他同她依旧会白首偕老。
旁人都是如此的。
他深盼着自己同她都是那旁人中的一个。
70
她从他的怀中挣脱,眼中的泪已了无踪迹,好似她总是这般欢快无忧地笑着。
「梅峥,这世间最多的事儿便是事与愿违,若遇违心之事,定然要以己身为重。」
她叮嘱他。
他无声地闭了闭眼。
若是秋白懂得以己身为重,她便不是秋白了。
「阿旎,到了此时,我已脱身不得,你却能的。」
她缓缓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懂,她都懂。
早都是局中人,怎可能轻易脱身。
「阿旎,许多事你并不知情……」
后来梅峥总是悔恨,这日他若是将话说得再清楚些便好了。
他终是要给她寻一条活路的。
她伸手抱了抱他,又仓皇地松开,然后转身。
他追上去扯住她的袖口。
「阿旎,我们成婚吧!明日可好?」
「好呀!那我便梳妆打扮,等你来娶我。」
她转头欢喜地应下了。
她扯回袖口,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去。
梅峥觉得疼。
有人剜去了他心口的一块肉,让他鲜血淋漓,疼痛难忍。
她有她的大义,他有他的小情。
他抛不下梅家,亦不能说服她回头。
他不如她。
可这天底下,比得过她的,又有几人?
二月十六是圣人生辰,春风十里。
杨柳长堤,如风似雾。
皇长女带着朝内外大臣于摘星楼为圣人祈福。
传闻这日出了一件奇事,摘星楼内忽现一通体皆白的神鹿,那神鹿开口能言。
圣人久病不愈,皆因有人含冤而亡。
那人怨气太重,惊天动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提起了衡山的胡子兰。
他为官数载,清廉正直之名传遍大庆。
最终却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此时大理寺少卿秋白带着胡子兰的手书和证人而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件件一桩桩,将黄家的罪证公之于众。
黄家之罪,罄竹难书。
皇长女命内卫立时将秋白拿住了,此事一时间没个说法。
不久后梅国公为秋白辩白,历数黄家罪名获罪入狱。
朝中清流,民间百姓怨声载道,皆要求皇长女彻查胡子兰的死因,且严惩黄家。
其声势之浩大,已然是难以镇压。
军中忽生出哗变,黄雨初被斩于帐前。
时年九月,圣人龙体稍安,听闻此事后亲自过问。
直至次年四月,黄氏一族终伏法。
又是一个春日,梨花将谢,海棠开得正盛。
昔日许多名门望族因着黄家受了牵累,或死或流放,门庭凋零。
只谢家同梅家,此事后却如日中天,烈火烹油。
只是谢家同梅家皆是门庭紧闭。
71
只两日,那孩童被杀的案子便有了眉目。
杀人者是城中济世堂的郎中许睿。
他有一独子,三岁时坠入湖中,救上来后虽有呼吸便再未醒来过。
他四处求医问药,有巫医告知了他一南疆秘术,说可以命换命。
他便选中那日日在医馆门口行乞的花子。
「许睿如何说的?」秋白弯腰将谢砚清送来的匣子放进了柜里。
「那花子无父无母,亦无名姓,活着死了都无人牵挂在意,可他儿不同。」
谢砚清趴在柜台上,眉头紧蹙。
「呵!」秋白一声嗤笑。
「我当时便按着他打了一顿,简直是无耻之尤。」
「何必费力气?判个凌迟处死也就是了。」
「你倒是提醒了我。」
谢砚清立时站直了身子。
果然秋白狠起来,旁人都不及她三分。
偏生她又狠得这般叫人拍手称快。
「你还不走么?」
「今日休沐。」
谢砚清面不改色地说谎,秋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终是谢砚清不敌,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饭时桌子便坐满了,秋白忙得脚不沾地。
待到闲下来时,才发现门外又飘起了雨。
秋白靠在门板上幽幽叹气,东洲的冬天实在难熬。
若不是因着冬日短,其他时日气候宜人,她定然是挨不住早就搬走了。
此时旁边的店铺却叮叮咚咚一阵响。
这店铺原是卖冷陶的,冬日改卖汤饼,虽生意不好,还不至转卖吧?
不知新开的会是一间什么铺子。
不过三五日那店铺便重新开张了,却是间笔墨铺子。
眼看就是年节,食铺几乎无人,那笔墨铺子更是无人问津。
只是那郎君同小厮日日来食铺吃饭,一碗白粥,几个小菜,吃罢便走,话也不多一句。
顺儿的学堂放了假,他性子舒朗,但极听他阿娘的话,每日在后院写字读书,写烦了便寻他阿娘说说话。
这日恰没了笔墨,秋白给了顺儿钱,叫他去隔壁铺子买。
顺儿将阿娘给的一两银子捏在掌心出了门,铺子就在隔壁,走几步路就到了。
掌柜的就坐在柜台后,顺儿路过了几次,每每只见他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
顺儿有些好奇,他孤单么?
无聊么?
人间这般精彩繁华,偏他看不见。
「郎君好,我想买笔墨。」
顺儿个子不够高,踮起脚尖将银子放在柜台上。
文重恰出去办事不在。
「你要什么笔墨,自取便是。」
梅峥轻声说道。
「一两银子能买到什么样的呢?」
小孩儿声音稚气疑惑。
真是个教养得极好极好的孩儿呀!
「我也不知,不若你等一等可好?我家的伙计马上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愈发柔和了。
「进来坐,柜上有点心,可边吃边等。」
顺儿走进去,在梅峥旁边坐下。
「郎君的声音极好听。」
顺儿说了一句。
看着柜台上摆的点心,是福寿斋的。
「碟子里有梅花饼,千丝卷儿,桂花栗粉膏,郎君最喜吃哪个?」
「你最喜哪个?」
「我同我阿娘都爱吃桂花栗粉糕,软糯香甜得紧。」
顺儿拿了一块,轻轻扯过梅峥的袖口,又牵住他的手,将一块糕点放进他的手心。
「郎君尝尝。」
梅峥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喉头却哽得厉害。
见梅峥咬了一口,顺儿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边,这才又拿了一块,自己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半眯着眼,摇晃着双脚。
「郎君可觉得孤单?」
72
小孩儿又好奇地发问。
「我每日有很多很多事情回忆,便不觉得孤单。」
「我阿娘说,有人要想念,便不觉得孤单了。
「我家的铺子就在郎君家的隔壁,你来我家食铺吃过饭,自然是知晓我阿娘的吧?」
小孩儿又咬了一口点心,取了茶杯,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待将点心咽下去了,才慢悠悠喝了一口。
「郎君喝口茶,吃点心容易噎着。」
他也不需要梅峥回他,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
「我阿娘可厉害了,她做的鱼脍是全东洲最好的,摆出来就像一朵花儿,连县令都亲口夸过的。」
「是,你阿娘确是十分厉害的。」
梅峥想,她的心性之坚,怕是旁人不及万一。
「郎君的官话说得这般好,也是从东京来的么?」
「嗯。」
「阿娘说我们原也是住在东京的,只是那时我还太小,并不记得,只听我阿娘说十分繁华。」
小孩儿将一块点心吃完,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块,若是再吃一块,店主郎君会不会嫌他没规矩呢?
「再吃一块吧!」
「好!」
小孩儿高高兴兴又拿起了一块,心中对梅峥的喜欢又多了三分。
他不仅生得好看,且十分善解人意。
梅峥偷偷扯了个笑出来,因着小孩儿的欢喜,也欢喜起来了。
小孩儿不知,其实他并不曾在东京住过一日。
他阿娘骗他。
小孩儿去的时间有点久,秋白只能来寻他。
店门开着,一个小孩儿,一个大人,两人手中捏着点心,认认真真地说着话。
怎么说呢?
这个男人于她,有着极致命的吸引力。
他什么也不说,只这般坐着,便能叫她生出一种冲动来。
她想扯乱他的衣服,弄乱他的头发,看看到那时他还是不是能这般冷清自持。
对着他时她依旧是个这般没出息的人。
她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痴迷了般。
顺儿先看见了她。
他跳下凳子,喊了声阿娘,便朝着秋白奔了过去。
秋白接住了他。
他满脸欢喜。
「阿娘,伙计不在,郎君叫我等一等,我便同郎君吃了点心说了会子话。」
「嗯!那待到晚饭时,咱们便请郎君同他的伙计吃顿饭吧!」
秋白摸了摸顺儿的脸颊,笑着同他说道。
顺儿欢欢喜喜走到梅峥眼前问他。
「郎君可愿同我们吃顿晚饭?」
「你同你阿娘说,求之不得。」
「甚好,那你便在此等着伙计回来,顺便同他说说话。」
秋白转身,看着愈下愈大的雨,心中的郁气去了大半。
顺儿又同梅峥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他没想到梅峥知道的事儿竟然这般多。
「郎君是不是读过许多许多书?」
「读过一些。」
「您的眼睛原本是好的么?后来为何看不见了呢?」
小孩儿问得坦坦荡荡。
梅峥侧头,伸手触上了小孩儿的眉梢。
小孩儿并未躲避,甚至将脸往前凑了凑,任由梅峥从他的眼间抚摸至下颌。
「我阿娘说,我生得同我母亲一模一样。」
小孩儿说得坦坦荡荡,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伤怀。
原他是知道的啊!
73
「是,确实一模一样。」
「我阿娘说了,待我再长大些,她便带我看我母亲去。」
梅峥想,他母亲见了他长得这般好,定然是极开心的吧?
她当年将小孩儿交给秋白抚养,一点都没错。
……
晚饭依旧朴实无华,皆是常见的家常菜。
一共四个人,也只四个菜。
经过这半日,顺儿对梅峥生出了十分的崇拜来,毕竟他是个比老师还厉害很多的人。
一顿饭吃下来,他的嘴便没停过。
一时问这个,一时又想起那个。
秋白不管他,梅峥亦不嫌他吵闹,只温温和和地同顺儿说话。
一顿饭吃罢,已是掌灯时分了。
顺儿打着哈欠,秋白带他梳洗了,哄他睡下。
秋白裹着袄子,坐在院中温酒。
她原是一杯就倒的酒量,如今却到了无酒不能入睡的地步了。
她害怕睡觉,害怕做梦。
害怕梦见不好的,又害怕梦见太好的。
梦中场景杂乱。
只不过一件件皆是她的过往。
分明她将前世的事情梦得清清楚楚,却终还是成了宋云昭的阶下囚。
前世今生,即便是亲姐妹,她实在对她生不出半点喜欢来。
宋云昭最喜爱做的便是些阴私勾当,亦爱以折磨人为乐。
偏秋白过了两生,都是坦荡利落的性子。
死有何难?
她最怕的,是自己在受尽折磨后生出的胆怯懦弱。
她怕自己会低下头去求她,求一个她最不屑的人。
宋云昭的话还犹言在耳。
「你以为凭着你的一己之力便能改天换地不成?不过蝼蚁尔,还敢妄想翻天不成?」
她叫人将她的一条腿一截一截敲碎,看她趴在地上,头发被血水凝结成一缕一缕,她抬脚踩在她的背上,那一脚,差点踩碎了她的脊梁。
宋云昭这样的人永不会懂,这世上多的是平常人,他们只求一口饭吃,只求一个容身之处,可若是有人要砸了他们的饭碗,毁了他们的屋子,这便是要了他们的命。
一时之间他们还没看清,胡子兰的死,让他们看清了命运。
他们的命,到底掌握在什么样的人手中。
不管争不争都是死,或许争一争还能活呢?
「你以为这世间只一个胡子兰么?或者亦只我一个?呵!」
她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
血水迷了她的眼,眼前是一片暗红的世界。
那人在这晕红里,显得愈发阴沉可怖。
「我倒要瞧一瞧,是你所谓的道义、风骨硬,还是我的刀剑快。」
她伸手拽过她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拖到了眼前。
她想握紧拳头,可刺进指尖的竹签叫她不能如愿。
她已觉不出疼来,身体只本能地痉挛着。
「你若真心待梅峥,不若去见见他,劝他委身于我,我便放梅家一条生路。」
她在她耳边幽幽说道。
「那是梅家同他自己选的路,我为何要去劝?」
她清楚,亦明白,梅家走到如今,定然不只是因着她。
或者她只是一个梅家顺势而为的借口罢了!
梅国公,曾掌着大庆的大半军权。
即便他交还了军符,可梅国公在军中的势力威望真的就扯得一干二净?
笑话。
74
「你可知梅家众人为何下狱的么?国公为你亲自上书,我驳回后,他竟然带头在朝堂上弹劾黄家。
「即便我忍得下,黄家可忍不下。」
「你便要看着大庆姓黄了不成?」
「不管姓宋还是姓黄,坐在那最高位子上的是我便是。
「只要他们让我过得舒畅便是了。」
圣人费心费力地教养,养出的就是这样一个阴私的东西么?
那时她想,这么一个东西,死不足惜。
「大庆不是宋家的,亦不是黄家的,它是万民的大庆……」
她喃喃说道。
「来人,端药来。」
有人端了药来,她不知那是什么药。
只是宋云昭捏住她的嘴强硬灌下,她早没了反抗的力气。
「既说不出我爱听的,便不要说了吧!」
自此她便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后来虽然得到了救治,声音再也不复从前。
最让她疼的却不是这些。
是某一日她扯着她去见梅峥。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单薄的墙。
宋云昭叫人扒光了她的衣服。
然后她又寻了一个昆仑奴来。
「你若不从我,我便叫你亲眼瞧着她在旁人身下受辱。」
那时她说了什么呢?
「梅峥,莫应她。」她在心中说了千千万万遍,可他听不见。
「好。」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胸口疼得比身上的任何一处都厉害,宋云昭一截一截敲断她的腿骨时,她都没那般疼过。
宋云昭终不曾放过她。
那日她便死了。
后来军中哗变,黄雨初被乱军斩于帐前。
圣人醒来,朝中风声鹤唳。
她被安置在内宫养伤。
她每日浑浑噩噩,时醒时睡,梦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圣人经常来同她说话,她一时认得她,一时又不认得了。
内宫的玉兰开得灿烂无比,只是花落了才生叶。
她坐在树下看着,觉得好不遗憾。
圣人还穿着朝服,她蹲在她眼前静静看着她。
「阿旎,这世上自此便再也没有黄家了,而你,是匡扶正义,救家国于危难之间的英雄。」
她想笑,可做不到。
「圣人算计了得,我只是一枚棋子,不敢居功。」
她嗓子还没大好,说话断断续续。
圣人脸上显出仓皇悲伤来。
她并不在乎。
梅家被收进大狱时她已想明白了,这都是圣人演的一场戏。
于寺卿让她去衡山时,这出戏便编排好了。
梅国公知晓,谢侯爷知晓,于寺卿亦知晓,只是没人同她说罢了。
其实她并不很在意的,不管知不知晓,若是只有她这般做,黄家的事才有结果,她定然欣然而往。
只是她付出的,比死叫她更疼,更惨烈罢了!
「阿旎……」
「我在你眼中从不是阿旎,若是,圣人可能给我个公平?今日我便走了,圣人多保重吧!」
「阿旎,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儿,彼时我同你阿爹还在一处……」
「我知你不舍,只是圣人既做了这大庆的圣人,便不能只是她一人的阿娘。」
她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遗憾,皆留在了这年的春日。
后来她听说宋云昭死在了冷宫。
75
她谁也不想再见,只想看看梅疏。
说好了要送嫁,可她却食言了。
崔家与黄家有勾连,黄家一倒,崔家亦受了牵连。
她见到梅疏时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枯黄干瘦的人会是梅疏,她分明是那样明丽丰腴的姑娘。
国公府已派了人来接她,她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怀中抱着个瘦弱的男孩。
听她叫她的名字,只是木讷地抬头,双眼空洞地看着她。
梅国公本欲保下她夫君的性命,不想他因着害怕,在官府拿人的前一天夜里吊死在了房梁上。
自此梅疏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她看着梅疏的模样,说不出一个字来。
短短数年,怎么她们就变成了这样?
她错了么?还是梅疏错了?
她一路追寻着自己心中的道义,梅疏遵从着父母的安排。
她们走了全然不一样的路,可是结果又这般相似。
国公将她嫁入崔家时,真不知崔家同黄家有勾结么?
有些事不敢深想,亦不能深想。
「梅疏,我们都没错,你好好活下去。」
她揽过她瘦削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阿旎……」
她叫她。
可她终不曾听她的,两日后她亦吊死在了同样的房梁上。
死前她写了一封信。
她叫她抚养她的孩儿长大。
梅家带回了梅疏的尸身,她带走了她的孩儿。
她是不是知道啊?知道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儿了,便将顺儿留给了她呢?
「我本欲听听你同崔九郎的故事呢!自此却再也不能了……」
她喃喃说道,又喝了一杯酒。
酒入愁肠。
只是那样懦弱的一个人,梅疏竟决然地跟着他去了。
果然,世间只情爱,毫无道理。
有人敲响了后门。
她已然喝多了,晃晃悠悠,稀里糊涂地便开了门。
门口的人提着一盏灯,安静地站在一团光晕里。
他都看不见,那灯于他又有何用?
「文重呢?」
她倚着门板问他。
「你喝酒了么?」
他伸出手来,摸索着。
她胸口又热又疼,实在疼得厉害。
可她依旧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牵着他跨过门槛。
她牵着他坐在院中的树下,给他倒了一杯酒,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喝了便暖和了。」
她仰头看了看天,雨停了,天依旧阴沉沉,看不见一颗星子。
他听话地喝了酒,摸索着将酒杯放回了石桌上。
「你的眼睛为何看不见了?」她低声问他。
「那一日,忽就看不见了。」
他没说是哪一日,可她知晓。
「嗯。」
「父亲母亲,甚至圣人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信,所以我还活着。
「我庆幸着,自己还未死。」
秋白看着眼前的人,眉眼皆是最好看的。
「嗯,活着比什么都紧要。」
她又倒了一杯酒,想说什么,不知是忘了还是说不出口。
人人都说她死了,他便信了,往前走就是了。
为何他偏不信呢?
「我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这般见到你。阿旎,明日我娶你可好?」
他扬唇,笑得小心翼翼。
这话他问过她的。
只是当时她是如何回他的呢?
她已全然想不起来了。
「你是谁啊?为何要娶我?」
「我只是深爱着阿旎的男人,阿旎可嫌弃我眼瞎么?」
「梅峥,你是国公府的梅峥。」
他是国公府的独子,是未来的国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娶她的人。
她在意的并不是自己已非清白之身,是她永不可能给梅峥生个孩子了。
梅峥要同她一起,她绝不许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更别说纳妾了。
这便意味着梅峥要绝后的。
「阿旎,自遇见你的那刻起,我就只是我自己了。
「国公府还有儿子,而阿旎,只我一个。」
番外 1
笔墨铺子的掌柜郎君娶了隔壁食铺的掌柜娘子。
彼时东洲的春花开得正好。
谢砚清在婚宴上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最后被袁同背了回去。
袁同年纪还小,实在看不出他的小舅舅心里头装着秋白。
待舅舅醉了酒亲口说出来,他差点将人丢在了地上。
「小六,你说你舅舅我哪处比不上那梅峥……」
背上的人虽醉了酒,还将这个问题问了又问。
袁家亦是东京的名门望族,梅峥他还是知晓的。
「舅舅,你便忘了秋少卿吧!我阿娘月前来时不是同你说了么?外祖母已然给你寻了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她再三交代,叫你莫要去招惹秋少卿,外祖父亲口说的,你配不上她。
「毕竟小公爷为了她,连自请出族这样的事儿都做得出来。」
袁同叹气。
母亲还说过,小公爷的一双眼睛是为了秋少卿急坏的。
东京城的瓦子戏舍这些年演得最多的一出戏便叫《无双女少卿》。
戏里说的便是秋少卿的生平,每每看一遍,他便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他为何跟着舅舅来了东洲?
还不是因着听了那戏,想做一个秋少卿这般心怀正义,坦坦荡荡的好官么?
秋少卿这样的女子,万不可能瞧上他舅舅。
袁同甚至怀疑秋少卿能瞧上小公爷,怕不是因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吧?
「我也能做到。」谢砚清低声说道。
「舅舅,你且醒醒吧!你能做到又如何?秋少卿可愿意嫁你?」
谢砚清挨了当头一棒,终于住了嘴。
「我看小公爷待秋少卿实在是痴心,即便我这样迟钝的人看一眼都知道,他满心满眼皆是她。
「你看他看秋少卿的模样,你都不敢相信他看不见。哎……」
袁同为他可怜的舅舅叹息。
怕是秋少卿压根就不知道舅舅待她还有另外的心思吧?
若是知晓,以她的脾气,定然会极直白地叫舅舅断了这念头的。
「我恨……」
「舅舅恨什么?你既没小公爷生得好看,又没小公爷那般狠得下心,他连爹娘都撇得下,你能么?
「你便听外祖父的话,同秋少卿长长久久地将这朋友做下去就是了。」
……
番外 2
秋白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第一次觉得坐立难安。
她伸手往床上摸去,先摸到了一颗枣子,又是花生桂圆,不一时便摸到了一把。
头上的发簪皆已拆下,寝衣都已换好了,梅峥却石头一般坐在她旁边,不见有丝毫动静。
莫非这洞房花烛夜就要这般坐到天亮了么?
噼啪。
烛花忽地炸开,惊了她一跳。
她脑中忽闪过些什么。
她侧身看着眼前的人,他垂着修长的脖颈,纤长的睫毛盖住本就漆黑的惑人的一双眼睛。
他的双手握拳放在膝头,坐得端端正正。
这人可真是……
「你不亲亲我么?」
她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睫毛抖了抖,他抬起眼眸,望向她。
明知他看不见,可她依旧红了脸颊。
「我看不见。」
他沉声无辜道。
她便抬头,轻轻地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她抖得厉害,他也一样。
他们都这般害怕,因为受过的伤。
可他们都未曾退缩,因为他们知晓,眼前的人,是深爱的人。
情到深处,他唤她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
她热情地,大胆地回应着他。
天地间只余下他同她两个,一叶扁舟,浮浮沉沉, 便是一夜。
五年后。
「你阿爹阿娘又吵架了,不若小郎去劝劝?」
文重一边擦着桌子, 一边忧愁地叹气。
笔墨铺子一文钱也没赚到便关了,食铺转给了冯五郎。
先帝驾崩,圣人即位。
夫人被召回京, 又做回了她的大理寺少卿。
将日子过得比打仗还忙。
好不容易休沐一日, 小郎亦不用去上学,好端端地二人又因着檐下的一株兰花吵了一架。
文重不明白,郎君分明就看不见, 怎的就知道那是株稀有兰花呢?
他同夫人一般,看着就是一棵草罢了!
「你何时见他们超过半日不说话的?」
顺儿放下手中的书,踮脚望着窗外。
阿爹蹲在檐下,手中拿着铲子,却久久没动手。
不一时阿娘便出来了, 从阿爹手中拿过铲子, 认认真真地将那株草挖出来栽进了花盆中。
「你是不是骗我呢?我亦通草药花卉,怎的从不曾见过这个模样的兰花?」
阿娘语气不善。
「待我养开了花, 你便知晓了。」
阿爹温温吞吞说道。
阿娘哼了一声,将花盆端进去,放在了阿爹说的矮桌上。
「你若养不出花来, 我便将它挖出来喂猪。」
阿娘双手叉腰, 样子凶极了。
「你喂我吃了都成。」
阿爹笑着说道。
阿娘又扑哧一声笑了。
她走过去,将下巴搁在阿爹的肩上,双手环住了阿爹的腰。
不知在阿爹耳边悄悄说了什么,惹得阿爹笑出了声。
「文重,你看我阿爹欢喜不欢喜?」
文重点头。
怎的不欢喜?
自娶了夫人, 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会欢喜, 会忧愁,会说会笑的活人。
「我阿娘也欢喜。」
顺儿拿起《诗经》,端坐在案前,翻了一页,忽掉出一张纸来。
是阿娘的字。
【梅峥吾夫:
【年少时的心悦,就是欢天喜地地认为会与眼前人过一辈子, 所以预想以后的种种,一口咬定它会实现。
【走过千山万水后, 才幡然醒悟,那么多年的时光只是上天赐予你的一场美梦,为了支撑你这冗长的一生。
【幸而, 我的美梦一直未曾醒过。
【幸而, 我的从前和现在, 皆是你。
【你知那日我为何不想叫你应下么?
【因为我同你一样清楚, 不管你应不应, 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应下,是为了赌那万一,而我不叫你应, 是盼着她能放过你。
【我害怕的从不是我还清不清白,于我而言,你若爱我,又怎会嫌我?
【你若嫌我, 怎堪配我?
【我只是不想你在我和父母之间做艰难选择。
【毕竟不管怎么选,都不会圆满。
【我没错,父母亦没错。
【只是这是一道无解之题罢了!
【不想你终是选了我。
【我想说我甚是欢喜。
【欢喜你选了我。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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