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廿五,大理寺的判书下来了。
——勾决逆党八十余人。
天牢还喘着气的,全列在这几张纸上。
说什么天子隆恩。
那奸贼,是要彻底将我颜氏皇族赶尽杀绝了。
小鱼双手合十求了两句。
「司监大人们,能给我一把修眉刀吗?我还想画个淡妆,反正都要掉脑袋了,我想漂漂亮亮上监斩台。」
牢中不许犯人携利器,于是小鱼什么也没求来,只求到一顿丰盛的断头饭。
我的胡子已经长得连上了鬓角,摸上去蜷曲涩手。好久不照镜子,对镜一照才惊觉自己有多丑,下半张脸几乎全淹没在胡子里头。
就是爹娘站我面前,大概也要吓一跳了。
我打碎一只碗,捏起一片碎瓷作刀,慢慢地在牢柱上磨锋利了,割断满脸乱蓬蓬的胡子。
「又年又年,给我也割一割。」
小鱼把她一大把头发捧到我面前,比了比自己的手肘,「割到这个位置。」
「虽然有点舍不得,可我不想变成长头发女鬼。万一以后托梦给我爸妈,他俩认不出我就坏了。」
……怎么会认不出她?
因她而笑过的人,又有哪个能忘掉她?
小鱼盘膝坐在我身前。
半年不见太阳,她的头发细而软。
我捏起一簇又一簇慢慢绞断,这三千烦恼丝落了我满怀。
小鱼对着镜子照了照,哈哈大笑。
「好手艺啊又年,你还会打薄!放到我们那儿,剪我这个头高低得赚三十。」
她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我将怀里的断发拢了拢,无声递去牢门外,让小八收好。
所谓斩逆党,是不留尸首的,死后烧成一把飞灰扬了。万一起事败了,总得给衣冠冢留点东西。
回头看小鱼,她正对着镜子梳头。
哼着很潇洒的歌,把头发从头梳到尾。一条发绳缠了好几圈,怎么也系不紧,稍微撒手,满头发就掉下来。
她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梳。
直到歌里慢慢有了颤ṱū́₂音。
我走近了看,才发觉她是手抖得厉害,抖得系不住一个结。
「我来罢。」
小鱼闷闷嗯了声。
我站在她身后,将这一把柔软的头发握在手心,回想府里侍女曾经梳过的发式。
有的左右各一个螺,有的脑袋后垂个环,有的头发拧旋着向上,叫什么随云髻。
我分明都见过的,一双笨手绾了半天,哪个髻也梳不成。
最后也只把她的头发梳得高高的,取一条红发带,紧紧扎成马尾,勉强算是飒爽。
小鱼踮起脚,伸手抱住我的脖颈,头埋在我肩头蹭了蹭。
她好像一团火,蹭在哪儿,我那处的血肉骨头就全都软下来。
「又年,能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遇上你,我很开心。」
「……亦是我之幸事。」
牢房的门开了。
这条走道从没这么亮过,火把亮着,灯笼也亮着,脚镣声叮当作响。
大臣们都熬过刑,遍体鳞伤瘦脱了相。官眷们形容稍微好些,细看,也是面如金纸的模样。
小八混在其中,贴近我,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城中都安排妥当了。这是两件护心软甲,能防乱箭,奴才给您和姑娘都备了一身,穿在囚衣里头。」
我接过来,摸到软甲厚度,觉得不行。
「囚衣松垮,这一路要游街示众,穿上这个未必能防住眼力刁钻的人。」
起事的当口,经不起一点差错了。
我说:「我在姑娘头上系了一根红飘带,极好认。切记,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主子放心,我把姑娘的画像给弟兄们分发下去了,就算再乱也能将姑娘救下!主子护好自己才是要紧。」
来不及对几句话,只听司监喝道:「男囚站左边,女囚站右边!验明正身后坐上囚车游街!」
小鱼明显慌了,一手冷汗攥住我的手。
我附在她耳边压低声。
「小鱼,我不敢事事嘱托,唯恐天不遂人愿。」
「你是聪明姑娘,今日,见机行事。」
她惶惑地唤了声:「又年!」
死囚却已将我们冲开。
差役撵着官眷往外走。
我们这些高官与王孙被留在后头,拖磨了一刻钟,要一一核对脸孔,防着哪个找了替死鬼。
我走上这狭长的台阶,出得牢门,骤见天光热辣辣得灼眼。
也隔着衣裳,摸到自己鼓噪的心跳。
——父王,母亲,倘若你们在天有灵,便赐我一场造化罢。
这次我想活。
我想带着小鱼闯出去。
我想破破这必死之局。
-2-
小鱼已经上了囚车。
我看不清她,只能看到她坐得比以往都板直。
道旁百姓人人灰衣,没什么颜色。只有她脑后那根大红的头须飘带很亮眼,招招摇摇,红得叫我心安。
离得越来越远,我看不到她了。
她也听不到我们这头的动静。
看不到一队御前侍卫打马冲过长街,手举一张明黄圣谕。
「皇上有令:为防奸党劫法场,五品以下小吏拉到菜市口斩首!宗室子弟改坐精铁囚车,游街示众后带去宫门口行火刑!皇上要在城楼上亲自观刑!ṭũ₎」
……
人这一生,到底要有多难。
怎么老天想看戏,就非要敲折我们的骨头,再一脚一脚碾碎呢?
不远处的马车里坐着几个紫衣太监,聚在窗口,探头瞧着我们的灰败面孔,各个笑得猖狂。
「还是厂公英明!得亏您提醒了皇上。」
我踩着脚凳,慢慢爬上囚车。
望着身边几位王叔、几位堂兄白惨的脸,心沉甸甸坠到底去。
这两月百般筹谋,怕是要付之一炬了。
行火刑是不下囚车的,人坐在囚车里头,浇铁水堵死锁眼。周围干柴堆成垛,将人活活烧死在这个精铁笼子里。
十五易了容,扮作狱卒跟在我身侧,都快哭出来了。
「爷,我再从别处调人手去!」
来不及了。
我们人手太紧,今日分散安排到法场与宫门,要护着太子,还要守好内城六门。
皇宫北面临山,秘密集结的两千兵都是精锐。奸贼站上城楼观火刑,正方便我们的精锐从后门青霄门潜入。
太子若清醒,一眼就知道该取舍哪里。
万幸,趁着此时游街,还能陪小鱼一路。
我盯着远处的一线红飘飘摇Ŧṻ₇摇,转去西市后,终是见不到了。
-3-
皇宫早不是旧时模样。
门前血书写了半里地,那是国子监夫子领着三千学生趴在青砖上写的,有痛斥奸党的,也有为下狱的大人们求情的。
离宫门口近了,再看不着字了,道上只剩干涸的血迹,一片一片的尸蝇伏在上头。
上万百姓夹道,却都悄然无声,有穿着儒衣的学生跪下磕了个头,引得周围一片百姓接连下跪磕头。
御前侍卫持着静鞭狠狠抽地。
「起来!都起来!这些是逆党,谁许你们跪?」
百姓们便都惶然地站起来。
城楼高处,几十个文臣被侍卫强押着摁在垛口观火刑。那窃国贼站得倒是大方敞亮,风卷黄袍,颇有皇帝模样。
「行刑时辰到——点火!」
不远处的囚车里猛然间一声厉喝:「诸生!还要伏在这奸贼足下吗!」
我蓦地转头望去。
那是老丞相的声音。
多日不食不水,摧折得老丞相没了模样,用尽最后的生机奋力吼出一声。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这位半朝座师主持科举近二十年,亲自审阅过六场春闱的卷子,朝中走科举入仕的文臣都要尊他一声老师。
城楼上,几十位文官悲愤相和,朝着那窃国贼扑上去。
以血肉之躯挡住刀剑,冲破了御前侍卫组成的防线!
禁军大乱,殿前太监尖叫着喊「杀了他们」,神机营数百弩卫抬弩便要射。
我听到城楼上太子的吼声。
「尔等学武十多年,分不清忠孝节义吗!」
「金吾卫神机营虎贲军听令:今日降者不杀!生擒阉官者,赐黄金百两!」
只僵持了两息工夫。
远方忠义鼓砰砰响起,数千援军自东西两侧奔出,驾着攻城槌冲开宫门。
那窃国贼,终于露出惊恐模样。
他被几十个文官的拳脚,活活揍断了气。
京军三大营,那些墙头草似的叛军终于降了。
「神机营!退!」
「末将禁军统领裘良,护驾来迟,求殿下恕罪!」
我仰起头,浑身脱力地靠坐在囚车里。
笑不出,更哭不出。
头顶是一轮炽烈的太阳。
-4-
几把铁斧劈开锁,有人将我从囚车里抱下车。
「世子爷!您听着了吗?」
「咱们胜了!咱们夺回宫城了!」
我一把推开他,疾步冲向路边翻上一匹马,朝着西市冲去。
这援军数量不对。
城门前该无兵可用才是,绝不可能有这么多兵正面迎上禁军。
菜市口是西市最热闹、京城最热闹之处,集合小贩与平民无数,从来斩首都是在这地方。
离监斩台越近,越是刀光剑影无数。
许多还没脱下囚服的官眷四处奔逃ƭű₄,受了刀伤的妇人,缩在小贩摊下哭嚎的孩童……
我四下张望,望不着那一条红色发绳。
小八跪在我马下。
「主子,姑娘丢了……我找不着她了!」
十四娘急得脸都白了。
「我给姑娘备了衣裳和小轿,在茶摊下等着。乱民太多,我被人群冲乱,不等挤到姑娘身边去,竟见她几步冲到路边,爬上一匹大宛马,狠狠甩了几鞭子骑着马跑了。」
「托词!」
我咬紧牙关:「法场留了二百人手,怎会无人接应!」
几人错开视线不敢应声。
我霎时便懂了。
他们为救我,调走了劫法场的人,宫门这边才能接应地如此之快。
他们为我,舍下了她……
「去找!立刻!」
-5-
京城已大乱。
九道城门封死,非持令不能出。
长安街上处处是惊惶的百姓,各坊望楼上不停有鸣镝与红烟弹窜向天空,催着百姓立刻归家躲避。
东厂大门紧锁,一把大火烧得门内惨叫声一片。
仓皇逃命的小太监爬上院墙,不等滚落,便被乱箭射下墙头去。
血要把墙皮染红了。
太子一身素袍站在厂外,半条街的黑甲卫簇拥着他,等着里边上千个太监死绝。
「太子殿下!」有小臣不忍看此景:「主事的十几个大太监都逃出城了,厂里多半是做杂役活的小内使。这当口,您需得慈悲宽仁,彰显雅量啊!」
「雅量?」
太子咳喘了两声,抬手指着他。
「杀无赦。」
血线飚出,火光照得太子的面孔透出快意来。
小八扶着我下马,我已跪不下去,急急唤了声「殿下」。
太子低头望向我的腿,呼吸一窒:「他们竟敢!」
他弯身托起我:「好弟弟,今后喊皇兄罢。」
这话叫我心下大定,我立刻求他借我人手,沿着城南官道出城去找小鱼。
我知此时人手紧张,京中多的是用兵的地方。
可我真的等不住了,喉头一阵阵涌上腥甜,连这昏沉天色都透着不吉。
甚至分别前我送小鱼的那条红发带,都仿佛要变成一个恶毒的谶言。
皇兄一句没问,只说:「好。去我府上调一百私兵,足够将官道翻一遍了。」
-6-
十五和小八领着人出去,沿着官道找了整整半月。
从官道找上了县道,找遍山间乡村,又顺着官道向东南西北四面铺开。
一直找到京城安定,三大营从上到下洗了一遍。
一直找到皇兄登基,一道道论功行赏的旨意颁下来。
派出去的人手从一百,增至八百,增至五千……
我跑遍直隶,日行五百里没歇过。
这一路生擒阉党几十人,将逃走的叛将与贪官就地处决,安置八千流民,也没能找到小鱼的踪迹。
她如一缕青烟,就那么消失在太阳底下。
带兵回京时,今冬第一场雪已盖住地皮。
我的胡子,又快要连上鬓角了。
皇兄被我一身血煞气惊了一惊。
他说:「你将直隶地界翻遍了,歇歇罢。」
「我召来詹事与内务府,将府中的侍婢名册查了个遍,没有一个叫『余晴』的姑娘,连这个姓也无。」
「又拿着小八绘出的画像叫人去认,府里有人觉得眼熟,认出她是我书房的一个磨墨小侍,也整理过书架画缸——想来是东厂疑心她知晓些秘辛,便提进死牢里去审了。」
「只是这二人的性情大不相同。一个垂眉耷眼、胆怯又规矩的侍女,与你们口中神采飞扬、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姑娘怎会是一人?」
我怔怔听完。
「知道了,多谢皇兄。」
皇兄叹口气:「我让画师临摹画像罢,将这姑娘的画像张贴出去布告天下,重金悬赏,总能找到她,就说她是你的王妃。」
「皇兄不可!」
「各地叛军起义,外头流寇无数,我不知她会落在谁的手里。」
我一路杀人,树敌颇多。
主事的贼子是杀干净了,可还有宦官携着官银一路南逃。东厂五公,这些年敢在先帝眼皮子底下插手军政,个个都收罗得儿孙满堂,养出多少走狗数都数不清。
谁知道他们散布在哪里?
再说如今出了这京城,朝廷哪有威信可言?各州府忙着缉捕叛军、镇压流寇,谁会护一个不知名的弱女子?
我不知小鱼身边有没有坏人,不知她是不是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布告天下、大肆张扬地找她,是要推她至绝境了。
「皇兄只管给我一笔银子,我们重办军驿,将亲信散放各地,于国于我都是益事。」
军驿一直是有的,只是天下太平了太久,朝廷疏于维护,战事一起驿役先逃,险些误了江山。
皇兄皱了眉:「那要找多少年?皇祖父照着寻龙图找一座山都找了三年!遑论是一个微小的人!」
我截断皇兄的话。
「她不微小。」
「什么?」
我擦着膝头的剑,一字一字,固执又说一遍:「她不微小。」
皇兄怔了些时,反应过来之后气笑了:「我看你是魔怔了!」
……
我的小鱼,从来不微小。
她在死牢里都能结识Ṭűₑ一群朋友,让萍水相逢的人为她牵肠挂肚。
我想发展军驿,养出一队亲兵放去各地,眼下能信得过的只有亲兵。
军驿是很好的东西,消息五日可通达各地,战时驿路也不能断。
小鱼只要活着,就必定能找到。
只要她活着。
-7-
回府的时候,听到园里很热闹,戏台子上吹吹打打唱着戏。
见到我,月琴大锣声都停了,戏子们也都垂下手,不敢再唱。
外祖父的戏瘾越重了,从前他爱看武戏,兴起时还要抄起红缨枪比划两下。
如今比划不动了。
他自金銮殿上挨了廷杖,被击中后脑,再醒来时就这样宛如痴儿了。
府里人人哄着他,为他编排了一场又一场合家欢的戏。
戏一停,他坐在椅子上,好似突然分不清自己在哪,纳闷地四处望了望。
好在还能认出我。
「又年,你回来啦?怎么又走了好几天?」
不止啊,离我上次回京又隔开半月了。
他抓着我好一通瞧,摸摸大氅湿了没有,摸摸冬袄厚不厚。
瞧完又问。
「又年啊,你爹娘哪去了?咱家的人怎么都不见了?」
我屈膝蹲在他脚边:「都在呢,那不都在戏台子上么?」
戏班头赶紧一挥手,满园角儿就又活了,唱啊跳的,欢声笑语一片。
面相威严的王爷,和蔼温柔的王妃,被夫子追着拿戒尺揍的弟弟,还有穿着粉裙绿裳的妹妹们……
「哎唷,子瞻和玉儿也都在呢,又长高了!」外祖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亮着眼睛把人瞧了又瞧。
「嗯,都在呢。」
老人家抚着掌开怀大笑:「好好好,都在就好!」
他沉到了戏里去。
渐渐垂下头,歪着身子好似睡着了。
人人眼里都是悲意:「殿下!殿下……」
我静坐了一会儿,抚着外祖的手,闭起眼,听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腔。
不知是谁胡诌的词。
——小少爷快些学,夫子查课业来了。
——怕甚么?爹娘打骂有阿兄扛!
——阿兄是盖世大英雄,今朝策马御街前,一枪挑飞那厂珰匾。
——阿兄!
——阿兄……
等这场合家欢的戏演完。
等掌中的手失了温。
「去操办罢。」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锁上门,关起窗。
牢房里睡过的那张拔步床早拆了,又搬回府里装好,厚实的床帐放下来,安稳得像个壳。
我藏进这壳里,学小鱼的样子,圈抱住自己。
大抵是不得法,又或许右手抚背左手摸头的方向错了。
怎就泪流得喘不过气。
-8-
舅父因与阉竖结党,被判斩刑。外祖一家也就这么分崩离散。
外祖父的奠仪上,几个表兄妹苍白着脸跪了跪,各个唤我一声王爷。
我没了最后的亲人。
京城处处缟素。
各府本来是不敢办白事的,怕碍着皇兄登基的喜。
皇兄却说无事,让他们照旧办罢,他自己也为先帝守起了孝。
于是中城十二坊,百十个官家宅邸,几无一家不挂白。
我上下朝路过门前,都不愿意ṭű̂⁾看门外挽联,不愿意得知这户的白幡是为谁挂的,那户的挽联又是在悼念谁。
各家来不及好好悼念亡人,又得在朝堂之上重新掰直脊梁站直了。因为寒门新臣已经穿上绿袍,站在了大殿的末尾。
兴废荣衰,改不了江山千古。
-9-
为我治眼的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时好时坏的,每次针灸完的那半日是好的,半日过去,看人又有了虚影。
皇兄不许我再看公文邸报,派了一群书吏处理文ťū́¹书,再念与我听。
太医说殿下您好好吃药养病啊,眼病可医,心病无医啊。
我怎会有心病?
我这么颗心,起初还会疼的得摁住才能喘匀气,后来不再疼了。
我站到了太和殿的最前边,听着朝臣们推举,皇兄顺理成章地为我加官进爵。
小八说主子您再吃些,这不都是您在牢里时最爱吃的饭菜吗?
我低头又看看,这清蒸鱼,香酥鸡,怎么都变了味道了?
只剩那么一盘腌萝卜丝能提两筷。那时菜少饭多,小鱼又爱吃菜,吃到最后没菜了,我俩全靠这口咸菜就饭吃。
我白天上朝、下朝,后晌练完武,听公文邸报,活得好好的。
只是每个夜里总难入眠,总是披衣去院里望望月亮。
她唱过的那些歌,许多调子都古怪,稍不留神就忘了调子。
我请来钟鼓司的乐师,与他们说。
「我不通乐理,我哼十几首歌,请您把曲子谱下来。」
乐师诚惶诚恐地应了,越是往下谱,越是大汗淋漓,说这些歌曲不只是宫商角徽羽五声。
抱起琴弹了弹,勉强找准了音,靡靡之音又落了下乘,不如小鱼唱得半分灵动。
我唯有在脑子里想她的歌声。
想我们分别前的那一夜,她贴着我坐下,哼了首极温柔的曲。
唱着唱着,左摇右晃地撞我肩头。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 望远方出神
灰树叶飘转在池塘,看飞鸡轰的一声去烤箱
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
灯一亮,无人的空荡……」
听时没有细想,只顾着笑了。
如今有大把空闲时间顾得上想。
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飞鸡怎么会轰的一声去烤箱。
-10-
第二年,我开始拿纸笔记下许多琐碎的小事情。
我们相处不足一百日,分别的时间却远远不止了。
好在我记忆极佳,这百日的事情几乎没漏下一件。掰开回忆揉碎了找,慢慢的,连她说哪句话时笑了,哪个夜里哭了,也全都添添补补地记到册子中。
比如「饭前先喝汤,不容易升血糖」。
比如「被蚊子咬了要掐十字,全国通用的。」
尽管我的院子里处处封天纱,已没有一只蚊子。
我也想把这些零零碎碎的趣事记下来。
记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逃到各地的叛党尽数抓回来了,各地流寇都未成大事,派几千兵过去平乱,捷报一封一封传回京城来。
我依旧每天骑马上朝。
只是公务愈多,每天下了朝还不得歇息,需在官署伏案忙到傍晚去。
有一天傍晚回家时,路遇一群青年,身着锦衣,扬鞭策马,一路大笑着吆喝着穿过朱雀大街。
那景致好熟悉,像极我当年的样子。
只是细细一看,无我熟悉的面孔。
身边小吏笑着同我解释:「丞相大人,这是今年考中的进士,今天揭黄榜了。」
「啊,原来如此。」
才过去没几年,这京城的青年才俊已经换了一批人了。
我才慢慢想起来,那些与我一齐长大的好友们,有的长埋地下,有的被逐出京城,离开了权势的中心。
要么如我一般站上朝堂,一日日得孤高清冷了。
有时政见不合,也会针锋相对,吵个不留情面。
少年时聚在一块,非要喝它个不醉不休。
如今在琼林宴上举杯,遥遥一敬,庆贺各自门下招揽了新才。
那群少年郎都长大了。
没有了父辈的庇护,便只剩我们撑门立户。
……
我想她。
想得快熬不住了。
-11-
那一年的中秋,我是在山上过的。
小八和十五他们,提起小鱼时是愈发小心了。
跑来问我:「今年还放不放焰火?一来国库空虚, 两天的焰火,造作办花耗不小;二来,怕主子触景伤情……要不算了放罢?」
呈上来的造价折子, 我看过后, 让户部批了。
百姓一年能庆贺的节不多,焰火还是该放的,ŧű̂³ 宫中省些就是了。
城中处处热闹,离中秋还有好几天,道两旁的灯笼早早挂满了全城。
我上了山,找外祖与爹娘一同过这团圆节。
皇家陵园被毁了, 还在修缮,明年春大约就能挪回去了。
此地在皇宫北面的高山上, 能看见人间万家灯火。
我喝了些酒, 在父王与母亲墓前坐下, 擦干净上头的灰, 提笔蘸取朱砂描他俩的碑文。
半醉半醒间,想起从前的旧事。
想起那一年春天,母亲亲笔写请帖,请了一群女客入府赏园, 要为我相看世子妃。
她眉间也喜也愁, 问我。
「我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相貌如何、性情如何的?」
彼时我端着一把袖箭赏玩, 对婚事毫无期许:「都行,您看着好的, 谁也行。」
母亲笑得前仰后合,笑我顽石一块还没开窍。
「可不就是谁也行吗?王家女张家女的,这个画技好, 那个才名高。乍看都很好,细瞧也没半点差错。」
「姓什么, 又有什么分别。」
母亲快笑出眼泪了, 父王也笑得压不住嘴角。
我描着两人的碑文, 不知怎么,想起那时的几句趣话。
原来成婚不是与谁都行,相爱更不是。
除了她,谁也不行。
我席地坐在墓前, 解下腰间一枚玉鱼坠,合在掌心, 闭起眼朝天上抛。
「娘, 您若在天有灵, 就引我找着她。」
「她叫小鱼,大名余晴,最爱谈天说地、放声大笑。」
我失去她的消息, 已是第三年了。
玉鱼肚子圆, 尾巴翘,立在石砖上,晃晃悠悠地转了个向。
竟好像真的在指路一般。
我一时失语,死死盯着胖鼓鼓的鱼头。明知这是假的, 是糊弄自己的把戏,可死寂的心还是疯狂跳起来。
东北……东北方向是什么?
「十五,备马!」我喝了一声。
「我们去追刚出京的抚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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