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有三个皇子。
老大英武,老二聪慧,老三平庸。
好巧不巧,我就是那个众人口中的那个废材老三。
废就废点吧,皇位只有一个,人人都要争第一,那谁来当第二呢?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兵法有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1-
从小,我在三兄弟里就最没有存在感。
武不如大哥俞瑛,文不如二哥俞璇。
因此,不论干什么事,父皇总想不起我来。
我也乐得清闲,时常在宫里陪着母亲成妃娘娘。
她的出身不甚好,是太后娘娘身边一位普通宫女。
父皇只临幸了一次,就有了我。
因此宫里其他娘娘都不大看得起她,都认为她既无家世,又无姿容,不ƭù₎过仗着肚子争气,生了皇子才封妃的。
就连封号,都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成」字,大致意思Ṱű̂₄就是:因人成事。
可母妃却丝毫没有不开心,她对此另有一番理解:
「成的意思,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作为一个九品官的女儿,能够入宫侍奉太后娘娘,又生下了皇子。
还不是老天爷垂青吗?
够了够了,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若是要得太多,老天爷生气了,可就要把好运气收回去了。
因此丝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整日乐呵呵地,在自己宫里莳花弄草。
既不争强夺宠,也不结交妃嫔,虽然看上去糊胡涂涂的,内心却十分平静淡然。
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得了个随意平和的性子。
大哥二哥无论怎么看,我都不是个争储的料子,便都与我很要好。
毕竟总要有个人衬托着,才显得他们更强大呀。
我也很高兴,皇长兄、皇次兄无论是谁当了皇上,我都能封个王爷。
到那时候,既无政务烦心,也无责任担当。
每天只管风花雪月,饮酒作乐,真真是快活极了。
-2-
可总有一些人,就是看不开。
就譬如我的伴读,陈太傅的小孙子陈全思,他想得就和我不一样。
他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必要做一番惊天动地之事才不负此生。
他的才华倒也配得上他的雄心,诸子百家无不涉猎,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每次考试,我总是三个皇子里的最后一名,而陈全思却是三个伴读里的第一名。
他觉得自己丢了脸,费尽巴拉使尽各种招数,胁迫我同他一样用功。
每日天不亮,就来拍我的门窗:
「俞璟,起床!今日师傅教经史,上学若是迟了,可要漏掉啦!」
中午刚过,又要拉着我去校场演练。
皇长兄看我睡眼惺忪,一直在马背上东摇西晃的,好意叫我多休息一会儿。
陈全思却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把锤子扎在马臀上,激得那畜生发了狂,不要命地往前奔。
颠得我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只好拉紧马缰,打起十二分精神同他一起学骑射。
就连晚上,陈全思都不肯消停一会儿。
自己拿了戒尺当夫子,逼着我把白日里学的课业,一一背诵出来才算完。
可不论他如何努力,我每日都是记了忘,忘了记,气得他大喘气,戒尺啪啪啪地折断了一根又一根。
就算这样,陈全思仍然不认为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只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够严格,然后又想方设法地督促我上进。
真是无奈。
我只好同他说:「我小时候掉河里,捞起来后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
别在我身上费心了。
可他却说:「笨鸟才要先飞呢!」
真是油盐不进。
我简直要怀疑,父皇是看我过得太舒服了,恨铁不成钢,才故意选了陈全思来折磨我的。
-3-
我家的天下,是曾祖父打下来的。
传到祖父手上的时候,国富民强,兵强马壮。
老爷子享此太平盛世,外无异族侵扰,内无流民之忧,无事可做之下,便玩了命地生孩子。
父皇这一辈,兄弟姐妹不计其数,活到成年的皇子就有二十余个。
为了抢夺帝位,兄弟阋墙,斗得可叫一个激烈。
有一次,皇爷爷宣召父皇,让他在偏殿候着,等下朝之后回禀政事。
六叔偷偷在父皇喝的茶水里下了合欢药。
父皇着了道,燥热难耐,又不敢擅自离开偏殿。
恰好碰到太后娘娘遣来给皇爷爷送糕点的一位宫女,于是便有了我。
因此,我和母妃一直不受父皇待见。
一看到我们,他就想起当初被人陷害的窘迫。
不过就算如此,为了太后娘娘的体面,他也规规矩矩地给了我们母子应有的封号,只是不常放在心上而已。
譬如从来不来看望母妃,也未曾记得我的生辰,更是从未抱过我,摸过我的小脑瓜。
嗐,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没个强大点的心脏,早都被气死了。
六叔的结局,那才叫悲惨呢。
父皇登基之后,他便被幽禁至死,全家也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储位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4-
父皇自己深受其害,便期盼我们兄弟三人兄友弟恭,互让互爱。
可人都是这样,越想要什么,越是得不到什么。
皇长兄和皇次兄表面上客客气气,私下里却是你争我抢,乌眼鸡似的。
就连朝臣们也都分成两派,一派支持皇长兄,另一派支持皇次兄。
其实,原先也是有人想要支持我的,譬如陈全思的祖父陈太傅,就曾派了陈全思来问我的想法。
吓得我连夜翻出了白绫,楚楚可怜地站在他面前,求他:
「小爷,你拿白绫来勒死我更快!」
陈全思还想再劝。
我脖子梗直,一副赴死的悲壮之色:
「若再提此事,我便悬梁自尽!」
他大概不知道,我天生懒散,更兼母妃耳提面命。
最怕的就是事事出挑,入了父皇的眼,碍了两位兄长的路。
皇长兄占了一个长子的名分,生母是父皇最宠爱的舒妃娘娘。
皇次兄又是中宫皇后嫡出,外祖家是名动天下,权势显赫的琅琊王家。
而我只是一个没有家世又不受宠的妃子,生下来的有点呆傻的皇子罢了。
我要是上赶着去争抢,那才是找死呢。
陈全思没了法,只得回去禀报了陈太傅。
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皇三子俞璟不争不抢,是个软骨头。
我才稍微得了个安宁。
-5-
无惊无险过了弱冠之年,两位兄长都定了亲,唯独我一人没有着落。
母妃宫里的老嬷嬷委婉提了几次,让她去跟皇上求指婚。
可母妃仍旧该吃吃该喝喝,一问摇头三不管,遵循福由天定无烦忧,缘分自来不用求。
没有烦心事,身材自是越来越圆润。
我对母妃的看法深以为是。
老嬷嬷太过焦虑了。皇帝的儿子嘛,还能打光棍不成?
这不,有一日在御花园恰好碰上皇后娘娘,她看我长成了大小伙子,便出言要替我相看个名门闺秀。
皇后娘娘一上心,舒妃娘娘也被惊动了,两家掐起架来,谁也不让着谁。
一齐闹到了父皇跟前,都想把自己娘家的表侄女嫁给我。
陈全思替我打抱不平:
「大皇子娶的是平宁王府的独女,嫁妆赫然十万兵马。二皇子娶的是定国公府的嫡女,天下清流一肩挑。
「你虽体面不如长子,尊贵不如嫡子,好歹也是三皇子,不论是配王府的千金,还是配勋贵的淑女,都是绰绰有余吧。
「怎么能这么将就,配那些小门小户的远房亲戚呢?」
我哭笑不得。
这配来配去的,怎么好似我是种牛、种马一般。
陈全思和我不一样。
他不知道,有媳妇总比没媳妇好。
谁同他似的年少得意,是这京都里最最风华夺目的公子爷,多少女子梦中的情郎。
家里选亲时就把整个王朝里里外外筛了个遍。
选择的标准包括但不限于:家世好,门风清白,祖辈有靠,父母宽厚,兄弟有助,姑娘出挑……
直选了三四年,最后才定下安定王府的小郡主。
我虽是个皇子,但在婚事上比他差远了。
便转过头安慰他:
「连你都知道我不够体面、尊贵,别人又何尝不知道呢?
「名门望族从来都想从龙有功,泽被后世,谁愿意把宝押在我这种早早出局的皇子身上。
「何况,我又有个呆傻的『美名』,一点都不符合白马王子的模样,想来闺阁里的姑娘们,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陈全思瞪向我,那眼神里三分同情三分怜悯三分愤怒,还剩一分无可奈何。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你放心!皇上一定不会同意的。」
-6-
两位后宫「王者」打了几天擂台都没有分出胜负。
父皇不堪其扰,直接下旨定了太后娘家的表侄女。
舒妃娘娘怒气冲冲地从父皇宫中走了。
而皇后娘娘最喜舒妃娘娘吃瘪,眼见着她没成功,也忘了自己的提议同样没被采纳,喜气洋洋地连开三天筵席,连带着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抖擞起来。
父皇跟前的小黄门来宣旨的时候,陈全思一口老茶喷出十里地:
「怎么,竟是她?」
我还在嫌弃他的不稳重,他倒摇头晃脑地点评道: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托赖陈全思家里给他相看多家的功劳,我对那姑娘也有了些了解。
她是长庆侯的长女,是前头亡妻的独生女儿,后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跟在祖父祖母身边过活,养成了个木讷的性子。
唔……
这算什么毛病呀,女孩子文静点,挺好。
我母妃是软性子,若来只百灵鸟欺负她,我还过不过了?
果然还是父皇有眼光。
不光我自己觉得好,母妃也觉得好。
只是她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不一样,她一股脑地认定,太后娘娘是好的,所以太后娘家的姑娘必定都是好的。
还身体力行地开了妆奁,选了最贵重的一套头面,遣人送到长庆侯府去祝贺。
应下这门亲事后,娘儿俩欢欢喜喜到父皇跟前去谢恩。
父皇破天荒地赐了座,还同我们说了半天话。
他说,你们小心谨慎,不争不抢,这是好事。
娶了亲,便是大人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听着父皇谆谆教诲,心里只想到一句话:
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
-7-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轮番喝了两位兄长的喜酒。
皇长兄封了英亲王,皇次兄封了睿亲王,吹吹打打地迎进了新妇。
那排场盛大隆重。
琳琅满目的珠玉珍宝,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精美绝伦的古玩字画,闪闪发光,耀得我的眼都花了。
陈全思捂着我的嘴,小声在我耳朵边嘀咕:
「忍着点罢,快把口水咽回去。我知道你爱财,可这样的大喜日子,多少也要顾着点脸面。」
我拼命地点头,仿佛点一次就能进账一笔大钱似的。
光阴寸隙似水流,终于也到了我成亲的那一天。
成亲前,我被封为景亲王,赐了亲王府。
虽然没有两位兄长的那么豪华气派,但也不算寒酸,至少比父皇当年强。
那没办法,皇爷爷有那么多儿子,可父皇只有三个。
至少在他确定太子之前,明面上不会偏差太多,以免授人话柄。
我请了圣命,把母妃接来参观。
王府里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有水榭有亭子,还有一座小小的花园。
门窗明亮,桌几洁净,又雅致又大方。
母妃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逛来逛去,我的腿都走麻了,她也不累。
避开众人,母妃自己一个人背过身去,向着天上的白云默祷:
「阿娘啊,阿璟要娶媳妇了。您在天上看着,可安心罢!」
我知道,母妃这是想外祖母了。
她和长庆侯家的姑娘一样,是个生母早逝的孩子,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坐了多少冷板凳,吃了多少瓢冷饭,才熬到如今的苦尽甘来。
哎呀,放心啦。
我以后会好好疼媳妇的。
-8-
掀了红盖头,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那样好看的一个姑娘,鹅蛋脸,银杏眼,柳叶烟,笑起来还有一颗浅浅的小梨涡。
行事做派却十分狠辣老道。
进门没多久,就干净利落地发落了从小服侍我长大的李嬷嬷。
尤记得入宫叩谢天恩的时候,皇后娘娘夹枪带棒地问道:
「景王妃,李嬷嬷做错了什么事,犯得着撵回宫来呀?」
我那媳妇小脸红扑扑的,声音又小又软,还带着一些颤抖:
「李嬷嬷,她……她吃多了甜食,犯牙疼。大夫来诊治的时候,从嘴里抠出好多好多金牙。
「母后,我好怕呀,求求您给蔓儿做主呀。」
一番话把皇后娘娘气了个半死。
宫里的赏赐都是登记在册的,李嬷嬷藏了那么多金粒子,如果不是皇后娘娘赏的,那会是谁赏的呢?
原来自己安插的棋子,早就被舒妃娘娘暗中收买了。
如此背主行径,简直丧心病狂。
李嬷嬷还要喊冤,皇后娘娘也不听,直接令人将其拖出去杖杀了。
一边下令还一边安慰我媳妇:
「蔓儿不怕不怕,将来有什么事都可进宫来告诉母后,母后为你们做主哦。」
听得我汗流浃背。
这女人惯会演戏,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戳心的话。
说好的温婉、娴静、不善言辞,可都哪里去了?
阿弥陀佛。
不是我疼媳妇,而是我求着媳妇疼我。
-9-
托蔓儿的福,景王府被打理得很好。
外间看来尽显一派祥和之色,主子宽厚,下人本分。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兔子模样的景王妃委实一等一的好手段。
细心不说,抓把柄还抓得特别溜。
连着拿下几个心术不正之辈后,府里的丫鬟仆妇全被治得服服帖帖,叫往东不敢往西,叫往前不敢退后。
真真正正地说一不二。
人前的应酬也颇有章法,一会儿虚,一会儿实,闹得宫内宫外探不清状况,好多试探便只有作罢。
不光会管家,还尤其会管我。
譬如从前我喜食甜食,吃得肚胖腰圆。
她说不行,这样对身体不利。
于是勒令阖府上下,一律不许吃甜,就连蜂蜜水都不许出现。
天天逼着我吃清汤寡水大白菜,省了好大一笔开支。
Ťűₜ苦是苦了点,可还是有收获的,饿了好长一段日子之后,我竟似变了个人一般,五官也硬朗了,身姿也挺拔了,神清气爽的,好像也有那么一点英俊帅气的样儿了。
又譬如从前我贪凉,三伏天里总爱用冰,房里冷得像个雪洞一般。
她又说不行,这样于长寿无益。
从此景王府便断了买冰,折了好多商家的生意。
时间一久,我原来血虚淤堵久咳之症,竟渐渐好转了。
我从这些就知道,蔓儿凡事都以我为中心,她是真心待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10-
我们小夫妻蜜里调油,父皇便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人前人后都说,自己眼光好,指婚指对了人。
年节开席的时候,也爱叫上我们一块儿,衬得皇长兄和皇次兄面目无光。
我对如此的「优秀」实在毫无办法。
毕竟大家已各自开牙建府,我既管不了皇长兄爱喝酒,也管不了皇次兄不着家。
因此,每当皇后和舒妃凌厉的目光扫来时,我都如芒在背,不敢抬头。
只好与蔓儿一起坐到太后娘娘身边去,寻些庇护。
可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嫌事儿不够大,甚至亲点了我的名,问我最近在忙什么。
我硬着头皮回答他,说最近受了媳妇的影响,早晚在家诵佛。
太后娘娘连连点头:
「确实是这样的。景王妃经常进献佛经与我,很是有孝心。」
父皇「嗯」了一声,又道:
「儿子们长大了,该与老子分忧。
「这样罢,你大哥管了兵部,二哥管了吏部,还剩了户部,交给你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重雷一般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用余光扫视了一圈,轻而易举地收获了一波忌惮之色。
刚想酝酿着说些推辞的话,就被父皇堵死了后路。
他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下轮到两位皇兄如坐针毡。轮番站起身来敬我酒,一派兄弟怡情之景。
父皇看着我们哥仨手足情深,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待得席散,舒妃娘娘一改早走的习惯,特意过来寻我们,拉着蔓儿的手,关切地问长问短。
最后不知怎的,竟扯到纳侧妃的事儿上了,硬是要把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介绍给我作侧妃。
我以为蔓儿会不乐意,却见她极爽快地应承了。
-11-
回府的路上,我表现得不大高兴。
别家女子都期盼一生一世一双人,咱家倒好,美滋滋地把人迎进来。
蔓儿点醒了我:
「要是不上点眼药,别人可怎么放心让你当户部的差事呢?」
哦,原来如此,不愧是我的女诸葛,事事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我还想作弄一下她:
「听说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个个貌美非常,这下我可大开眼界了。」
蔓儿撇了撇嘴,扬言我今夜就可自到书房去「养眼」,别回房了。
越说越气,还把我从马车里赶了出来
瞧瞧,人家厉害着呢,真是拿捏不了她一点。
夜间我抱着铺盖在房门口瑟瑟发抖,反省了一百零八次为什么要惹媳妇生气,才被允许进了门。
一进门就傻了眼,蔓儿单衣素服,靠在榻上默默地流泪。
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肩头,往日有神的大眼睛暗淡无光,眼圈红红。
看得我心都碎了,满腔只剩怜惜之情,拍着胸脯连连赌咒发誓:
「不管是九天仙女下凡尘,还是洞中妖精成娇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蔓儿靠在我的怀里,抽泣着低语:
「嫁进皇家,早知你会有三妻四妾。我不敢奢望什么,但求你心里给我一个位置。」
好的好的,别哭了宝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既牵了你的手,便永生永世不会放开。
-12-
景王府吹起唢呐,风风光光地摆开宴席。
蔓儿叉着腰站在后院,指挥人涮锅烧菜,忙得不可开交。
我无事可干,便和陈全思坐在廊下小酌,看似轻松无限,实则愁闷不已。
我自是心烦侧妃进了门该怎么办,陈全思却是心烦到手的老婆要飞了。
坊间秘闻,安定王府的小郡主看上了新科探花郎,已与他互盟鸳誓,私定终身了。
安定王亲自到陈家负荆请罪,说自己教导无方,要把孙女绑了沉塘。
哭得老泪纵横,胸膛快被自己打烂。
陈太傅实在不忍心看着老兄弟家破人亡,最终两家约定,和平解除婚约。
陈全思一下子成了没人要的大龄剩男。
心里苦啊。
抱着酒坛不撒手,不要命地往肚里灌,一边灌一边跟我哭诉:
「我第一次见她,心就被她偷了。跟爷爷说了多少次,才如愿结了亲。
「啊!老子究竟哪里比不上那小子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陈全思,只好陪着他一盅又一盅地干。
酒入愁肠愁更愁,情到浓时方见真。
喝到后来,两个人醉得不成样子,一个赛一个嚎得大声。
蔓儿看我们搂搂抱抱,扯都扯不开,只得安排人把我们拖进内室里,由得我们闹。
陈全思摔了酒杯,质问我都有两个媳妇了,还有什么脸哭。
我抽了他一巴掌,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压在心底十八年的话掏出来:
「我懦弱、无能!」
自打当年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我就知道,若是不装傻,我和母妃全都活不下去。
父皇问是谁推我下的河,我假装没看清。
师父教习文治武功,我假装学不会。
面对兄弟的挑衅,我三缄其口,报之以沉默,既不能表现出不乐意,更不能表现出不服气。
我刻意吃胖,用冰块冻伤脾肺,把自己伪装成毫无威胁的样子。
我接受天下人嘲笑,卑躬屈膝地讨好身边所有一切。
可那又怎么样?
母妃在宫里仍然被奚落,蔓儿依旧当众被为难,我不仅保护不了我自己,还把她们拖进了深渊。
我本是全天下最可怜可恶之人,日日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挣扎。
还不够苦吗?
陈全思从未见我如此失态,端起酒杯的手怔住了,眼睛扑闪扑闪,像漫天散落的星辉。
我猛地推开房门,想吸一口清凉的夜风,却见蔓儿搀着母妃,站在门外泪流满面。
-13-
酒这东西,喝起来甜甜的,喝完之后,人就癫癫的。
我一头扎进蔓儿的怀里,假装喝醉了。
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待醒来一看,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已然进了门。
我泛起一丝庆幸,昨夜借着酒劲躲过了洞房,可一瞧见新纳的侧妃,不由得笑自己多思多虑。
这小姑娘,也太小了。十二岁不到的样子,怯生生地跪着给蔓儿敬酒。
蔓儿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将人拉起来,好声好气地问人家里的情况。
原来骠骑大将军家里七八个女孩子,个个都不愿意嫁到景王府来,担心跟着我这样的王爷,迟早倒大霉,若是将来问了罪,闹不好会被抄家斩首。
推脱来推脱去,最后逼着这个生母最不受宠的云英上了花轿。
云英在家里是被姐姐们当成小丫鬟来使唤的,长得瘦瘦小小,伸出手指一看,又红又肿,显是多年浆洗衣物留下的冻疮。
蔓儿气得不得了,冷笑道:「狗眼看人低。且看将来罢!」
说罢也不管呆若木鸡站立一旁的我,昂首挺胸地带着云英安歇去了。
-14-
陈全思自退了婚,便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劲全使在政务上,连着上了好几篇奏疏,议礼论学、陈政言事。
父皇阅后十分赞同,说这小子胸中大有丘壑,有乃祖父之风。随即大笔一挥,钦点他做了礼部尚书。
可谓情场失意,官场得意。
我叫他悠着点,别江郎才尽才好。
他不管不顾,发狠要做出点成绩让小郡主看看,谁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儿郎。
言罢还教训我,要克忠职责,上不负天恩,下不负黎民。
道理我都懂,可做起来也忒难了。
这国库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没银子就算了,每天还有不同的官员上门来要钱粮,个个都说自己是要紧事。
东边发洪水,西边闹旱灾,南边还有瘟疫。
最要紧的是北边,草原铁骑摩拳擦掌,准备南下侵我国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思来想去都没想到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去请教陈全思的祖父陈太傅。
太傅历经三朝,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总能给我启发。
果然,老爷子只用一句话,便点醒了我。
他说:「景王爷,做个纯臣。」
盖明见事体,不溺近情,遂为纯臣。
我心有所悟,漏夜进宫面圣,将国库空虚的实情禀明父皇,求他准许我外出暗访。
「各州府都报灾荒,儿臣想亲到实地去查验。若奏报属实,当拨款赈灾,若欺上瞒下,当重重查办。另者,开源节流,重在开流,如今各地的赋税年年减少,恐怕有官商勾结的病根,儿臣还想从根子上革除弊病,充盈国库。」
险远之路,身往验之,艰苦之境,身亲尝之。
我愿以身入局,查实情,摸实数,安华夏,分君忧。
父皇老怀欣慰,赐下尚方宝剑,许我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还指派今科探花许裕陪我同行,说Ŧůₖ他才华、实干俱佳,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一一应下,点头去了。
-15-
蔓儿替我收拾行装,细细嘱咐我在外要保重身体,小心安全。
她说有她在,家里保准不出岔子,隔三岔五便去向母妃请安,叫我放心出门。
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媳妇,真是老天爷眷顾。
我们两口子在说体己话,陈全思突然闯进来,大骂我无情无义。
最关键的骂点,是我要与抢他媳妇的探花郎许裕同行。
我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是明Ṱũ̂⁾察,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
这是暗访啊,一路风餐露宿,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正是对他有情义,才不舍得带他出门。
嘴上连连安慰道:「正是替你出气,才同他去的。你放心,这一路上,苦活累活都让他干,保管累死他。」
陈全思将信将疑,要同我堂前击掌盟誓,乐得蔓儿笑弯了腰。
第二日许裕早早赶着马车在景王府门口等我。
刚见面就扑哧笑出声:
「景王爷,请换身衣衫吧,这样式穿出门,十里八乡的贪官都变清官了。」
我低下头一看,果然考虑不周,一色的石青缎平金彩绣,好似太张扬了些。
羞赧地摸摸头,正刮肠搜肚地想如何才算低调时,许裕抛过来一个小布袋,努嘴示意我换成那个。
哟,还挺贴心的嘛,怪不得小郡主喜欢,父皇也喜欢。
上了车,我们先是互拍了一顿马屁。
许裕:「景王爷天皇贵渭,如此心挂百姓,实乃吾辈楷模。」
我:「探花郎才貌双全,立志建功,不愧为当世青年才俊。」
夸够了,又互相试探。
许裕:「景王爷从何处亮剑呀?」
我:「探花郎腹中有何妙计?」
聊来聊去,最后变成大白话。
许裕:「先杀贪官,还是先搞钱?」
我:「不冲突,杀尽四境贪官,集齐八方之财。」
-16-
出了门,我才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
史书中的滔滔论断,在此时有了具象化的表现。
什么叫做治国有常,利民为本。
什么叫做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从前读的是「死书」,如今脚下走的才是「活路」。
我同许裕一道在泄洪的大堤上扛过沙包,在毒辣的日头下打过水井,在一桩桩官司中真真切切体验到银钱的含量。
一两银子,或许只买得到桂顺斋的一块糕点,却是穷苦人梦也梦不到的买药钱。
十两银子,或许只买得到荣利坊的一把折扇,却是庄户人家几年的花费开支。
有些人几辈子都攒不下买田银,只能无休无止地为地主打劳工。
有些人家遭了难,被逼卖儿卖女,乞讨度日。
勋贵之家办一次螃蟹宴,背后是无数平头百姓起早贪黑地育苗、饲喂、换水、防逃……
辛辛苦苦一整年,自家的孩子舍不得吃好的那一只,只能捡那些小的、折腿的来解解馋。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扇的小伙手遮头。
世间有那么多人尚且挣扎在温饱之间,为填饱肚子而四处奔波劳碌。
那我们这些受万民供养的龙子凤孙,所受的一点点磨难,算得了什么呢?
比得上忍饥挨饿的苦吗?
比得上骨肉分离的痛吗?
什么都比不上,实在是太过矫情。
位卑犹图兴国事,权重更思百姓情。
我再也不想计较后宫中的龌龊腌臜,也更明白陈太傅口中「纯臣」的含义,一人一时的荣辱得失,在千万份苦难中是那么的渺小。
我身上流着先人的血脉,便有职责延续祖辈的志向,替他们守卫万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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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亲王兢兢业业地找钱,英亲王勤勤恳恳地打仗。
直搞了大半年,才堪堪见点眉目。
父皇诏令,要我和许裕凑齐最后一批军粮,亲自押送到北方前线慰军,三军一鼓作气,击退敌军。
于是一路又走了大半个月。
到军营见着皇长兄,就被吓了好一大跳。
这还是他吗?
又黑又壮,胡子拉碴,大手拍在我的肩头,震得脑壳微疼。
皇长兄亲热地拉我入账,对着沙盘指点形势:
「兄弟,如今敌我胶着对峙,想打破这种局势,势必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反击。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这次来,便是吹响了咱们冲锋的号角。」
说罢将盔甲披到我的身上,领我到阵前阅兵。
抬眼远望,战马萧萧。手指所向,猎猎旌旗。
秋风中有血腥之气,昏黄的落日似血般殷红。
皇长兄豪迈万丈,将总攻之日定在了明日。
他面向大军,断发盟誓:
「我们的脚下踩着洒满战友鲜血的土地,我们的身后站着母亲、妻子和女儿,我们只有一条路,前进,前进,前进!」
他慷慨激昂地许诺:
「要让那些杀我百姓、侵我城池、抢我财物的贼人血债血还!」
在场众人无不心潮澎湃,高高举起手中的刀枪剑戟,口中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
我也深受鼓舞,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脑海里都是这几日听说的敌军的残暴行为。
他们烧房抢财,奸淫妇女,用长长的尖刀挑破幼儿的肚腹,将俘虏的头颅挂在阵前叫嚣……
累累暴行,使得百姓们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这一刻,既没有俞瑛,也没有俞璟,大家都是千万壮士中的一分子,甘愿为了保家卫国流尽最后一滴热血。
战鼓擂擂响起,大军在皇长兄的带领下,冲出城门,跃过战壕,向着敌军发起猛烈的进攻。
硝烟四处弥漫,尸体胡乱倒伏在四处。
人是嗜血的动物。我杀红了眼,紧握长戟不停地刺向身着异服的敌人。
不知杀了多久,皇长兄身边的副将才将我拦腰抱住。
他嘴里叫喊的话让我眼前一黑,气急攻心,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说:「英亲王不行了!」
我踉跄着赶回中军,围成一圈的亲兵看到我即行散开。
皇长兄躺在地上,箭矢插在胸前。
他满头满脸的尘灰,嘴角、胸背、手脚到处都沾满了鲜血。
看见我后只留下一句遗言:「一定要打赢。」
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瞬间的垮塌。
可是我来不及犹豫,来不及伤感,来不及体验生死别离,捡起皇长兄的头盔就戴在自己头上,转身诏令麾下将士继续猛攻。
他不在了,我在。
我不在之后,还有你们在。
就算杀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言弃。
-18-
两天两夜的厮杀之后,以大俞王朝的胜利为终结。
当敌军丢盔卸甲如潮水般退去时,我和许裕仍相互搀扶着站在最前方,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溃逃的背影。
战争是残酷的,它打的不仅仅是天时地利人和,还有领导者的意志。
皇长兄身先士卒地拼杀,用生命告诉三军将士:「皇子也可以为保家卫国而死。」
我接过皇长兄的棒,用破釜沉舟的行动告诉仍在战斗的人:「王朝与你们同在。」
只有比对方更狠更绝更豁得出去,才能赢。
一切都过去了,徒留满目疮痍。
死去的人儿待收尸,受伤的将士待休整,流离的百姓待安抚,残破的城墙待修补……
我和许裕从日出忙到日落,谁也没有喊累。
清点缴获的战利品和俘虏,接收被侵占的城池,与敌军签订和书,十年之内绝不开战。
兴建安置所,贴出安民告示,将无主荒芜的田地分给流民耕种,让大家有田可耕,有粮可食。
修补战壕与城墙,制定官府管理和军队应遵循的文书规程,稳定战后秩序。
探望慰问每一位受伤的士兵,记下他们的名字,以待将来论功授奖。
我们把每一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好像皇长兄在冥冥之中手把手教着一样。
塞外的风哗哗响,吹来他的声音,满地黄沙砺砺,浮现他的容貌。
他在篝火前同我推心置腹地交谈: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的心眼像针孔那般小,以为斗赢了兄弟,争得了王位,就是最厉害的人。如今到了军营才发现,天下人都是亲兄弟,守得了城池,护得了百姓,才是真汉子。」
岂曰无衣?与子战友。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19-
办完前线的事,我扶灵回京。
父皇离城三十里亲自来接。
我跪倒在他的面前,不敢抬头看他。
相比蠢笨的小儿子,我想他可能更愿意看到英勇的大儿子回来。
可他只是将我扶了起来,道了一句:「好儿子。」
他说,俞瑛是他的好儿子,俞璟也是他的好儿子。我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挺起了国家的脊梁。
舒妃娘娘站在父皇身后,呆呆地看着皇长兄的棺椁,看了很久很久。
出征前鲜活的生命,归来只剩一具白骨。
她踉踉跄跄地奔向我,颤抖地抓着我的衣襟,叫我告诉她,棺椁里装的不是俞瑛。
我无言以对,唯有举起双手,奉上皇长兄佩在襟前的玉牌。
玉牌上的佛爷慈眉善目,怜灾怜苦不怜母。
舒妃娘娘看着玉牌仰天痛哭。
她鬓发散乱,衣饰不整,再没有了以往的雍容华贵,让在场人无不心碎。
一边哭一边质问父皇:
「你曾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人。可是你没有做到。你娶了正妻,有了妃妾,还生了那么多儿子,你亏欠我!如今我给你赎罪的机会。你是天子,一言九鼎。你去问老天爷,让他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我不要身份地位,我不要荣华富贵,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瑛儿。」
她又转向我,脸上露出憎恨的表情,一边哭一边笑:
「你是故意的。装疯卖傻了半辈子,终于等来报仇的机会,是你害死了瑛儿。
「哈哈哈哈哈,你恨我当年推你入湖,可瑛儿是无辜的,你为什么不来报复我!」
说罢,拔出头上的凤钗,当胸向我刺来。
我反应不及,只能闭眼受死。忽然母妃从斜刺里钻出来,挡在我身前,生生受了这一刺。
长簪入胸,跌落我的怀中。
睁开眼,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
我没看见舒妃一击不中之后撞向御林军的长刀自裁,也没看见许裕慌忙地四处奔走寻找太医。
我只看见母妃在我的怀里,痛得直吸冷气。
当所有的人都在怜惜舒妃丧子的时候,只有我的母妃分秒不离地盯着我,这才有了救下我的机会。
我扯下长袍,紧紧捂住母妃冒血的伤口,语无伦次地安慰她:
「娘,不会有事的,太医马上就来了,你坚持住,为了儿子,要撑住!」
娘,我还没有尽过一天的孝,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啊。
从小母亲早亡,在家中受尽苛待。入宫后仅有一夜恩宠,后半生独守冷宫。好容易儿子长大成人,却为了救他而拼上自己的性命。
一个女子的命怎么会苦成这个样子。
可不论我如何哀求,那个护我成长,爱我入骨的母妃,还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最后用尽一丝力气捂住了我的眼睛:
「娘走了,你要好好地。」
-20-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我置身于一片柔和的烛灯之中。
蔓儿正与云英正在灯下,边做针线边聊天。
蔓儿担忧道:
「太医说,王爷受的打击太大,恐伤了经脉,需得调理三五年才能缓得过来。」
云英乖巧地应承着,嘴里宽慰着蔓儿:
「王妃放心,将来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这样王爷也能好得更快一些。」
听着这一问一答,我一直被揪起来的心突然平静了很多。
这孩子,是我此番出远门前有的。
也许,老天爷在冥冥之中已经给每个人安排好了ṭŭ³一切。
人啊,有生,就有死。有死,亦有生。
母妃最大的心愿一定是孙儿平安降生。
我得尽快好起来,护着妻儿不再受伤。
又将养了几天,宫中传来讣告,太后娘娘哀伤皇长兄、舒妃、成妃的离世,不幸薨逝了。
我与蔓儿一同入宫守孝,家里全都交托给了云英。
她站在王府门前送我们上马车,一颦一笑都学着蔓儿的样子,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模样,有了主事人的样子。
在宫中,我细心照料着蔓儿,饮食起居安排妥当。
这举动落在皇后娘娘眼中,笑着夸我:
「景王爷如今似变了个人,沉稳干练,果然在外历练有成。」
这期间,云英也遣人送过衣食被褥来,宫里的人也都说:「景王侧妃办事老练,王爷好福气。」
我客套地陪着笑。心里想着只要蔓儿和孩子平安,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老天爷依旧没有眷顾我。
蔓儿在生产时大出血,生了三天三夜都还没生下来,最后母子俱亡了。
太医用人参吊住蔓儿一口气,让我们见最后一面。
小小的人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她说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与我成婚后,在景王府的日日夜夜。
她说抱歉啊,抱歉没有生下孩子,抱歉没有陪我到最后。
她说:「阿璟,你好好活下去,替我和孩子看万里河山,四季花开。将来见了面,再讲给我们听。」
-21-
微风翻开桌几上的佛经,沙沙作响。
就像蔓儿还坐那儿一页页地誊抄,偶尔与我相视一笑,叫我耐心等等,很快便好了。
月光洒在娟秀的字迹上,墨色斑斑,一撇一捺都是情义。
年少夫妻的相濡以沫,再也无处可寻。
我抱着佛经失声痛哭,这是蔓儿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胆量坚持不纳侧妃,为什么没有早早发觉她身怀有孕,为什么在她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离开家。
恨来恨去,恨的都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此后,父皇常常召我入宫陪伴。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背佝偻了,胡子花白ƭůₘ了,脸上的皱纹深刻又凌厉。
我也似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我们两个整日枯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面对面发呆。
各自悼着母亲、爱妻和孩子。
从温煦的春日到飘雪的寒冬,宫中从来都没有这么安静,仿佛一片树叶掉在地上,都是雷鸣般的轰响。
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云英自裁的消息传来。
当看到云英手写的血书,我才发现,原来蔓儿的难产,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皇后妒忌我治理户部有方,且有军功,担心我与皇次兄争储位,偷偷扣住云英的母亲,逼她给蔓儿下了慢性毒药,借此来打击我。
事后还试图将云英和她的母亲双双灭口。
云英侥幸逃脱,但心里始终歉疚难安,最终以发覆面,在景王府上吊自尽,留下了血书和证据。
我实在难以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蔓儿对她那么好,像照顾自己的幼妹一样照顾她,给她请大夫看好旧疾,斥责欺凌她的侍女,教她看账理事……
最后竟然死在了她的手上。
还有皇后,仅仅因为父皇频繁传召我,竟然恶毒到要以妻儿的性命来置我于万死之境。
这个皇位就这么了不得,令人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也要爬上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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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下旨没收了皇后印信,冷宫安置。
皇次兄在出宫的路上堵住我,求我在父皇面前帮皇后求情。
我看着俞璇一开一合的嘴唇,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说:「哥哥,我的心好痛,痛得没有其他的知觉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揉一揉?」
俞璇用力地摇晃我的双肩,直到将我彻底摇晕,昏倒在雪地里。
父皇闻讯赶来,将我接回了他的寝宫,寻来太医诊治,让我留在他身边休养。
他亲自给我喂药,喝一口顿一下,动作轻了又轻。
日日夜夜守在我的床前,把我当成小孩子一般呵护。
我从来没有体会到,父皇看向我的眼神里有这么多的柔情。
陈全思来寻我几次,都被侍卫们劝退了:
「尚书大人,天大的事都缓缓吧。再逼下去,景王爷就没命了。」
过了几天,陈太傅也来了,与父皇在隔间密谈。
不知说了什么,父皇连摔了几盏琉璃杯。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躺在床上起不来。
或许,是我不想起来。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回忆与母妃、蔓儿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固执地认为只要我念着她们,她们就不会真的从我身边离开。
再后来,侍卫们把我抬上担架,进了父皇寝宫的密道,他们告诉我:
「睿亲王和陈尚书逼宫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翻身滚下担架,抢了侍卫的剑,就往回赶。
侍卫们全都惊呆了,他们诧异地发现,原来「呆傻」的三皇子,也能有这么敏捷的身手。
他们不懂。
我这一辈子,只有父皇一个亲人了,就算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处。
等我再从密道钻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皇次兄领人破开了寝宫的大门。
父皇和陈太傅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气势汹汹地站在大殿上,全副武装,手里还握着长剑。
我挺上前护在两个老头面前。
父皇把我推到一边,瞪着护送我离开的侍卫,问璟亲王为什么在这里。
我说我要回来保护你。
皇次兄放肆地大笑,笑我装模作样,笑父皇假仁假义。
他恨父皇幽禁了她的母亲,他说我们这副父子情深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随后剑指父皇,逼他交出传国玉玺,自行退位。
父皇指着皇次兄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有胆量犯此大逆不道之罪。
皇次兄身后的陈全思被陈太傅看见了,开口也是一通臭骂,骂他为了个妇人,竟然犯上谋逆,置九族于不顾。
陈全思梗着脖子吼着道, 既然指望不上家里, 那就自己给自己挣个前程。
两边一直在对骂,满堂众人左看右看,都被绕晕了头。
再后来, 黑甲卫从梁上纷纷跳下来, 很快便控制了局面,制住了皇次兄和陈全思。
原来, 皇次兄和陈全思的密谋早就被陈太傅察觉了, 事先就与父皇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们自投罗网。
皇次兄这才明白, 闹了半天, 小丑竟是他自己。
不过他不后悔,自古皇位有能者居之。既然生母已经被废,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成功,黄袍加身。
不成功, 无非一死而已。
陈全思也不后悔,皇次兄承诺他, 若是上了位, 便赐死许裕, 将小郡主还给他。
他说我跟许裕的关系太好了,肯定指望不上我。
不如釜底抽薪,转而投向皇次兄。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每个人都为了一己之私, 弃道义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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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终究留了情,没有处死皇次兄和陈全思, 只是把他们送进皇家寺庙当了和尚。
而我也正式被册封为太子, 在他驾崩之后登上了皇位。
陈太傅扶着我走向丹陛, 领着文武百官躬身下拜, 山呼万岁。
我站在万人之巅,一点也不开心。
没有父母、爱人、儿女、兄弟,我的身后空无一人,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处理政务之余,我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寻陈太傅来讲经,希望从佛法中寻求解脱之道。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每个人所期盼的都会变成自己的枷锁,最害怕的都会变成自己的结局。
所有人穷极一生, 都在追寻自己得不到的虚无,而对所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
父皇最期盼和乐融融, 最后亲眼看着儿子疯魔逼宫。
皇后最期盼夫妻恩爱, 最后郁郁终于冷宫。
舒妃最期盼儿子承继大统, 自己做的恶,报应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谁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宰。
我们不过是来这世上走一遭,体验爱恨情仇罢了。
众生皆苦,没有谁能活得轻松如意。
我这个皇帝,也违抗不了自然规律。
如果说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做点什么,那便是多为百姓做善事,替死去的人赎罪。
就这样吧, 既已踏上这条路,便硬着头皮走下去,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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