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失宠了。
对我有恩的二伯把我从偏院提溜到正厅,要我进宫固宠。
于是,我坐着乌顶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宫,成了启祥宫的盛贵人。
后来姐姐和纯妃在御花园打了起来,惊动了皇帝。
皇帝问谁先动的手,我噗通跪在姐姐边上。
说:「我!」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连那个不怒自威的皇帝也勾起唇角。
他问:「你和朕说说,为什么动手?」
我咬着唇,想了半天才说:
「因为我,因为我嫉妒纯妃得宠!」
「我拈酸吃醋!」
-1-
皇帝被我的理由噎了一下。
皇后带着笑在他身旁耳语了一句,我听不真切。
只模糊听到:「还小,盛家…」云云。
被我胡搅一通,殿内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
皇帝似是嫌这事闹到他跟前也实属荒唐,甩着手上的珠串,撂下一句:「这事交给皇后处理。」
便提膝要țú₁走,我还跪在那儿,挪了挪要恭送他。
皇帝路过我时,珠串上的穗子轻拂我的脸。
他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启祥宫的盛贵人?」
我心里打鼓,嗯了一声。
进宫一个月没点我侍寝,这会儿点我的名,莫不是要和我秋后算账。
二伯说过,内宅的争风吃醋最是污糟讨厌。
想必在皇帝眼里,我已然成了讨厌的人。
但皇帝什么也没多说,只是从我身边脚步如风地离开了。
-2-
我听见错落的脚步声消失,才敢喘匀气。
「淑妃真是有个好妹妹,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
纯妃尖声道,脸上是嘲弄的笑。
姐姐发簪还是歪着的,背脊挺直挡在我身前。
「说你一句得宠,你巴巴往脸上贴金,若不是盛贵人出来解围,你当你能落什么好?」
姐姐和纯妃新仇旧恨叠起来能有山高。
早在东宫,两个人就不对付,今个儿你暗讽我,明个儿我推搡你。
从前姐姐给家里寄书信。
三句说自己,两句说太子,半页纸骂纯妃。
我同仇敌忾,挺胸抬头,从姐姐身后探出身子,觑着纯妃涨红的脸,跟她做了个鬼脸。
纯妃瞪着眼睛,指着我和我姐姐,一个「你,你们」半天没有下文,眼圈却红了。
「好了!」皇后猛得拍桌子,「本宫在这儿你们吵起来,成何体统!」
她垂眸,「纯妃,淑妃,禁足两个月,若是再做出这等不体面的事,那就永远别出来了。」
「至于盛贵人…」
我屏息凝神,眨巴着眼睛望向皇后,哀求得拱拱手。
她别过眼,分明有点哑然失笑。
「抄《心经》十遍。」
我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磕头领罚。
-3-
我和姐姐一同出了景仁宫。
宫道上,我问她,纯妃娘娘为什么说我心眼多。
姐姐撇了撇嘴,明艳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屑。
「她当谁都和她一样,都掐尖要好。以为你故意出来现眼,要吸引陛下目光。」
「啊…」我呆张着嘴,「认错也能算邀宠啊?」
姐姐歪头看我,笑容很浅,低声道:
「但你今日行事还是莽撞,我和纯妃从东宫斗到现在,什么阵仗未见过,还用你这小丫头出头?」
「她们只当你小,不以为你是个威胁,不然…」
她冷不丁降低声音,阴测测的。
我缩了缩脖子,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卖憨。
「可我答应过二伯,要护着姐姐的。」
姐姐却哼笑,进翊坤宫前捏了捏我尚有些婴儿肥的脸颊。
「好玉儿,姐姐哪儿用你护着。」
「姐姐只盼你早日承宠,不要在深宫里蹉跎了。」
我问:「可我要是去侍寝,姐姐不醋?」
姐姐表情淡然,「不是你也会是旁人,既然进了宫,还是要有些恩宠傍身才好过活。」
「玉儿,你可懂?」
没等我回答,翊坤宫已经到了。
暗红的宫门在我眼前合上,姐姐的眉眼一点点隐秘在门后。
她说:「天色暗了,快些回去吧。」
-4-
恩宠,我是没有的。
入宫有两个月了,我掰起手指头算,凑整也只见过皇帝五次。
皇帝李清渠,比我大十岁,正是龙精虎猛二十六的年纪,却格外懂的克制。
除了初一十五会去皇后那儿,平日最多一个月再去其他妃嫔那儿一次。
姐姐理应受召的那个月,被纯妃以身子不适为由,把皇帝唤了去。
寄回去的书信里却成了:纯妃使小人技俩,夺了圣宠。
二伯如临大敌,招呼全家来,又以讹传讹变成了姐姐失宠。
谣言四起,始于盛家内宅。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又肩负使命地进了宫。
如今我懂了其中规律,掐指一算,安常在侍寝过了,赵答应侍膳过了,也该下个月才轮到我了。
好在我也不着急,左右是为了陪姐姐才入的宫。
我送完姐姐,在御花园溜了一遭,又拐弯去了储秀宫,帮安常在扎秋千。
我位份比安常在高,她不好干看着我做粗活,犹豫半晌还是笨手笨脚地来帮我。
我俩正搓得一头汗,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盛主子,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啊」了一声,回过头去。
那太监嘴唇都跑干了,「陈公公传话,说陛下今夜要来启祥宫。」
-5-
我紧赶慢赶回到启祥宫,半路还是撞上了皇帝的轿撵。
两个太监在前头掌灯,轿撵之上,皇帝端坐着,看到一路小跑的我,眉头一挑。
他抬手落轿,故作严肃的问:「又去哪儿野了?盛贵人白日里打架,晚上还有得忙?」
我一个急刹,差点崴了脚。
龇牙咧嘴地行了个礼,脚踝疼的眼睫挂泪,倒有几分小鼠般地可怜相。
皇帝走近,扳起我的下巴,「哭了?」
我摇头,「嘶——」
「崴了脚。」
皇帝勾唇,「泼皮,还真是个猴。」
我不像猴,起码我不是尖嘴猴腮的人,他这话我不乐意听,顿时嘟嘟囔囔起来。
「哪儿有这样损人的。」
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的反问音。
我顿时绽开笑脸,眨巴着眼朝他笑。
「妾淘气,该骂!」
他这才顺了心,让我起来。
一只手搀起我的胳膊,「还能走?」
我不仅能走,我这会儿不疼了,还在他面前蹦了两下。
皇帝收回手,摇了摇头。
「真不像盛家教出来的姑娘。」
我耳根子一红,顿觉自己又失了分寸,学着姐姐的样子,沉面正容,浅笑嫣然。
可皇帝又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莫在朕跟前装乖。」
好难伺候的皇帝!
-6-
我去洗漱前,皇帝从我鬓边掐下一簇草屑,亮在我眼前。
他说,「洗干净些来,在泥地里滚过似的。」
我闹了个大红脸,在他指间一吹。
草屑飞散,落在地上。
转而才无辜地说:「哪儿有?」
他勾唇,在我滑腻的脸上拧了一把,「去吧。」
我自小脸上多肉,虽不珠圆玉润,但浑身上下就似个软面团,姐姐有时与我恼了,都会用力捏一捏。
捏完她就不气了。
如今我也没招惹皇帝,可他捏我的手劲比姐姐大多了。
我走出一射之地,脸上还有两点红印。
「陛下可真凶。」我揉着Ťü⁺脸,兀自下定论,「阴晴不定。」
诗画忙在空气中扇了扇,要把我的话赶跑。
她说:「那是喜欢主子。」
我咿呀地推搡她,天底下哪儿有见了几面就欢喜的男女!
好不臊得慌!
可诗画说的理所当然,甚至挂着欣慰得如同胡同阿婆的笑容,我不好反驳。
-7-
诗画在我头上身上都抹了香,回到寝殿是人都被腌得发晕。
房门被轻轻阖上,发出吱呀声响。
歪坐在软榻上的皇帝应声抬头,他头发已经散开,委顿在肩头,衬得眉目疏朗,朝我勾了勾手,嗓音像被水润过,不比在外时严肃。
「过来吧。」
我曳着长裙缓步踱去,才发现他把我桌上一堆「破烂」全部拾掇出来,铺在小几上。
什么草编蚂蚱,泥人,木雕小兔…
全是些市井乡野的小玩意。
「呀!」我低呼,扑上去要藏,「你怎么都翻出来了。」
第一次来我宫里,就乱动我东西!
好没分寸!
皇帝顺势一搂,将我按在身前,温热的呼吸扑簌在我脖颈间。
他语气带笑,「平日里,你都玩些这个?」
手指被人捏住,指腹蹭过一阵轻柔的痒意。
「倒也没坏了手。」
我头一遭和男人这般亲近,一面心里腹诽做皇帝的孟浪,一面又痒得手指蜷缩,连带着脸上蒸腾出臊意。
「你,你怎么动手动脚的呀。」
「盛贵人入了宫,没人教你侍寝的规矩?」他瞥了我一眼,「在朕跟前这样放肆。」
「放肆」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压出,虽然话不重,却让我猛得又一激灵。
「我…妾知错了。」我委屈地瘪嘴,乖乖倚在人怀里。
他调整了个姿势,自个儿倚舒服了。
我磨磨蹭蹭,思索再三也蹭了上去,占了榻上一小块地界。
「陪朕歪一会儿,不治你的罪。」
-8-
「朕记得你是十五岁进的京?」
皇帝半合着眼,随口问道。
「这你都知道?」
我惊呼,捏着草蚂蚱须须的手猛一用力,竟将蚂蚱须拽了下来。
皇帝好整以暇地瞥了我一眼,「盛家老三,京中无人不知。」
盛家老三,也就是我的阿爹。
是京城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纨绔。
前二十年招猫逗狗,后二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突然爱上了做庄家汉。
阿娘不知他出身,还当他是个天生面白的种地能手。
我在乡野长大,完美继承阿爹的天赋。
种地有一把子力气,上树掏鸟蛋也巾帼不让须眉。
如果不是二伯坚持不懈,每年派先生来教我读书写字,我怕是真泥地里打滚的泼皮破落户。
皇帝听我说童年趣事,纳罕地问:「村里莫名有个教书先生,你娘也不起疑?」
我笑得尴尬:「娘说他不考功名,成日里只知道逮着我念书,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
皇帝低声笑了,似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9-
我及笄那年,二伯派了一辆马车把我们接去京城。
那天,望着奢华的马车,娘追着爹打了二里地。
最后拗不过一生种田梦的爹,把我往二伯跟前一推,撂下我走了。
她说:「明玉以后就是你们盛家的明玉。」
「我们能回去种地,丫头不能跟着我们稀里糊涂过下去。」
二伯被自己不争气的弟弟、弟媳气得够呛,面色铁青负手大喘气。
我站在盛家富丽堂皇的大宅前,村头小霸王头一遭进城,还疑似被嫌弃了,局促到脚趾要抓破草鞋。
只有姐姐看出我的无措,从人群里走出来,温柔地牵起我的手。
她温声道:「是明玉妹妹啊。」
「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娇憨的一个小人儿。」
自那之后,我成了盛家的三小姐,也是姐姐的应声虫。
提到姐姐,我猛得一转身,压在皇帝身上,眼睛亮晶晶的。
屋外桂花探枝,我俩身上都笼着一层香,交融在一起。
「陛下,我姐姐是不是很好?」
「她确是不错。」皇帝怕我滑下来,一手托住我的腰,他眼睫低垂,含笑应和:「确实憨态可掬,是个妙人。」
我一提起姐姐,就刹不住车。
如数家珍将姐姐的美貌才学夸了一通,直接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皇帝看着我叽喳鲜活,指腹在我腰间软肉上一捏。
我咯咯笑着推搡。
我俩挨得极近,呼吸纠缠,暖融融靠在一起。
我不知道皇帝这时候在想什么,我的脑子里还全是姐姐。
不由感叹道:「还嫁到皇宫里做了皇妃,二伯可骄傲了。」
「如今你也进了宫…」
皇帝话音未落,就听我脱口而出:
「姐夫,你赚了!」
-10-
我在侍寝当夜失了宠。
皇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在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啊,小姨。」
最后拢起衣服,大喊一声:「陈得全,回养心殿。」
把我撂在原地,身上的香味还被烘得正浓烈。
诗画踉跄着奔到屋里头,问我:「主子,皇上怎么走了?」
我咬唇,苦思冥想后给出答复:「应该是我侍寝完了。」
我没侍寝完。
但是我完了。
-11-
皇帝不喜出身过高的女子,新进宫的妃嫔就我家世最好。
又有一个做淑妃的姐姐作依持。
即便轮到最后才侍寝,宫里人依旧对我寄予厚望。
诗画进殿,说今秋送来的料子,内务府给的都是些往年旧货,绣工粗糙不说,连颜色也是暗淡或艳俗。
她气鼓鼓地抱着布料垂泪。
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一卷经又抄坏了,把纸团巴起来扔到地上。
「诗画,你别哭,等我抄完经,我再去认错。」
昨个儿我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想清楚其中关窍。
我进宫就是做皇帝媳妇儿的,那儿有喊相公叫姐夫的,那不乱了套了。
放村里头,是要被嚼舌根的。
再者说,除了皇后的妹妹,谁还有资格叫皇帝姐夫。
我是大不敬!
这似乎比我「参与」姐姐和纯妃打架的事性质更恶劣。
不仅姐姐派人来信说我「混账」。
连端庄的皇后在晨昏定省时看我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怜悯。
诗画捡起地上的纸,催促道:「别抄经了,主子,皇上要紧啊!」
我握紧拳头,扔了笔就往外跑。
「这次!我绝不会被退回去。」
-12-
我跑到养心殿门口就难住了。
和我一同来的,还有纯妃宫里的宫女。
那宫女捧着一盘纯妃绣的香囊,想要献给皇帝。
我斜眼偷瞄,香囊的绣工真是精巧,都不敢想象出自张扬跋扈的纯妃之手。
显得两手空空的我格外苍白无力。
但陈公公连东西都没接。
「陛下说纯妃娘娘还在禁足,当修生养性反省自身,还是请回吧。」
那宫女从我身边离开,我站在风里,扭着手问:
「那我没禁足,能见皇上吗?」
陈公公一脸为难,让我稍等,自个儿猫身进了养心殿。
须臾,陈公公摇着脑袋出来,敷衍地回我道:「陛下政务繁忙,没工夫见您呢。」
啊,见都不见,怎么认错。
我一步三回头,走了半刻钟,人还在养心殿门口。
不死心地又问恭敬站在那儿的陈公公:「现在,忙完了吗?」
陈公公摆首,叹了一口气说:「要不,您也学纯妃送些东西进去,见物如见人,总有三分情,说不定陛下瞧您送的东西喜欢,就愿意见您了。」
我苦着脸说:「可我不会绣花。」
「不拘送什么,主要是娘娘的心意。」
我问:「草蚂蚱也行吗?」
「……」
陈公公让我快回去,别受冻。
-13-
我越挫越勇,当天回去就把自己带的「破烂」都翻出来。
从中挑Ṫűₔ了个上好的木料,拿起刻刀,挑灯夜战。
本来是准备雕一个皇帝的小相。
但是我思忖,雕好了陛下喜欢,若是没雕出皇帝的丰神俊貌,那不又是一顶锅扣在脑门上?
思来想去,我还是选择对着铜镜刻自己。
足足刻了两ťú⁽天,才弄出个巴掌大的拱手求饶的小人。
皇帝说我是猴,我还在胸前刻出个小猴脸,只希望他能原谅我的口无遮拦。
时隔三天,我又来到养心殿。
站在同样的位置,手里攥着自己的木雕。
我说:「陈公公,我来给皇上送东西啦。」
-14-
殿内,皇帝坐在椅子上,身旁堆了一摞奏折。
我小步迈入,在他发话前先扬起个笑脸。
「陛下,妾好想你啊。」
我这般直白,让皇帝先卡了壳,面色稍霁些,耳根子红红的叱责:
「又说浑话,朕是看你还不知错。」
我赶忙走上前,站在人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说:
「知错知错了,妾每次见到陛下都犯错,陛下就原谅我粗陋质蠢,别和我计较啦。」
我甩一分,他脸色就松动一分。
片刻后,指着砚台说:「罚你替朕磨墨?」
又问:「可会?」
我张口就要说:「我替…」
我替姐姐磨过,磨得又细又匀,可觑了眼正打量我的皇帝,噎了口。
「会,我什么都会。」
「琴棋书画也都会?」皇帝朱笔批阅奏折,分神打趣我。
我说:「样样通,样样松。」
皇帝哼笑,不置可否。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外天色渐暗,我磨墨的动作越发迟缓。
一只手端着手臂,磨得指尖连带着小臂都泛酸。
我问:「陛下,妾能歇会儿吗?」
他头也不抬,「朕歇了吗?」
「……」
好吧,原来真的是惩罚,不是情趣。
终于等到月上柳梢,一叠奏章都批阅完毕,我俩同时长吁一口气。
皇帝转向我,眼梢带着轻松的笑,伸手捏住我泛软的小臂。
我呜咽一声,「疼。」
「不是又能上树又能下田,怎么才站了一下午就喊累喊疼,之前的故事都是诓朕的。」
「……」
艺术加工,怎么能叫骗。
我梗着脖子,坚定道:「怎么可能!」
-15-
「这是我,你瞧着像吗?」
当夜我留在养心殿,我们窝在一处仔细考究送来的木雕。
皇帝将我的脸捏了捏,比对着小相上的五官,修长的手指摩梭过鼻尖到唇。
我被弄得痒了,又不敢动,憋笑憋得攥着他垂在我身侧的长发发抖。
一时间拽疼了他,他嘶得瞪了我一眼。
我讪笑松手,打着哈欠问:「陛下到底要比量到什么时候。」
他却兴致还高,几次开口才发出声音:「朕瞧你手艺不错,回头替朕也做一个。」
「刻陛下吗?」我问。
他点头,长发又蹭过我的脸颊。
我琢磨了一会儿,反问:「那若是丑了,陛下可不许再罚我。」
「你怕朕罚你?」
我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怕了,陛下动怒,宫里的太监就会看人下菜碟,我就没有好吃的,也没法穿好看的新衣服。」
这话说完,皇帝脸又黑了。
「原以为你是想朕才来,竟是为了一口吃的一件衣服,眼界这般低,朕在你跟前到底算什么。」
我赶忙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前,闭上眼睛就是一箩筐漂亮话:
「陛下是天子,是妾的夫君,是满宫里最重要的人。」
我的鼻尖抵在他真丝的里衣上,满口满鼻都是他的味道,说实话,并不讨厌。
二伯说进宫就是皇帝的女人,姐姐要我得恩宠。
那我就不能拿出闺阁小姐的矜持,左右侍寝的小册子都仔细研读过了。
我,盛明玉,今非昔比!
定要在今夜把这喜怒无常的皇帝拿下!
或许是我那卖乖的话取悦了他,皇帝拧了拧我的鼻子。
「满嘴谎话…」但他又说,「却不遭人厌。」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枕头,对我说:「睡吧。」
「好。」
我脑瓜子飞速运转,小册子上的活色生香的画面一个又一个冒出,心一横,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
皇帝脸色涨红,拍开我手,喘息声微微发紧。
「做什么!?」
「侍寝啊!」
我昂着脑袋,答得理所当然。
「你,你猴急些什么。」皇帝把我往怀里一搂,「朕同你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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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皇帝,他和其他妃嫔也是慢慢来吗?
皇帝摇了摇头,望着明黄帐顶,有几分出神道:
「从前不能慢,登基后才能随心所欲。」
「你赤子之心,朕很喜欢,所以愿意同你呆一起。」
我想问他要随的心是怎样的,但我俩眼底皆有倦色,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眼睫微拢,须臾就陷入了梦乡。
入睡前我说:「那就随陛下的心意吧。」
皇帝替我盖好薄被,一直拉到脖颈处,低低说了一声:「好。」
-17-
陛下说要和我慢慢来。
细水流长的意思,大抵就是我被一连翻了五次牌子。
人人都说盛贵人如今盛宠,别看年纪小却格外懂得笼络圣心。ŧûₘ
第六次侍寝,皇帝问我有没有小字。
我说爹娘没有取过,只叫我玉丫头,二伯叫我明玉,姐姐叫我玉儿。
皇帝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说:「那朕便唤你小玉儿。」
平白加了个小字,不知为何,大抵是因为我年纪小吧。
我「嗯」了一声应下。
他又发难,让我不许叫他陛下。
我掂量着,咬唇小声喊:「清渠。」
说出口的霎那,心如鼓擂,好似换了名字,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然不一样了。
李清渠却摇头。
一瞬间,升腾起的莫名悸动又骤然落了空,我不知道自己失落些什么。
他可以叫我小字,我却仍要恭敬叫他陛下。
李清渠见我垂下眼睫,委屈地用手指抠木头,哑然失笑。
「清渠是朕的名字,朕字云执。」
我陡然抬起眼,两腮滚烫,「那…我叫你云执,可好?」
他笑容璨然,有几分像今夜的星月,全收拢到他的眸中,融化了他瞳孔里积雪般的执念。
「你若将朕的小相雕好,朕就允你唤朕云执。」
-18-
雕完李清渠的小相都快入冬了。
虽然温度骤降,但仍旧一些飞虫缠聚在窗边,诗画替我扇蚊,小扇子扑棱扑棱在我跟前晃。
「主子,咱们关上窗等皇上吧。」她劝道。
我握着木雕摇头,答非所问:「坐外头等太冷了,我开着窗,他一来我就能看到他啦。」
诗画哑然,「陈公公会提前来传话的,你又是何苦。」
或许是觉得我太呆了,她又任劳任怨地继续扇。
桂花树只剩下枝桠,仍虬劲伸展,我端起自己和李清渠的小相压在树枝上打着玩。
忽然,听到两个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就瞧见陈公公行色匆匆赶过来,回退了一个小太监,往里来。
我眼睛放光,探出半边身子出窗,问:「陈公公,陛下要来了吗?」
陈公公仓促停脚,扭身朝我看来,绽开个浅笑,揣着手过来,气息还不匀。
他说:「陛下今日不来启祥宫了,叫娘娘不必等,早先歇着。」
「景仁宫的大皇子旧疾又犯,陛下怕您听到消息赶过去,特让奴才过来告诉您,让您不必过去,只在启祥宫呆着就好,今日也乖觉安分些,不要太张扬。」
还不待我说什么,陈公公又一溜烟地往外跑去。
留我还愣愣举着木雕,一串话就在风力头打转,谁也没听着。
「那你替我送…」
-19-
李清渠让我乖些,我阖上窗户就准备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就地躺倒。
诗画却是闲不住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嘟哝:「咱不能两眼一抹黑,陛下都去了景仁宫,那肯定是出大事了,奴婢替您去打听打听,别回头什么也不知道,请安时行差踏错,惹出祸端。」
我都盖好了被子,两个木雕分别枕在我左右耳边。
拍拍被子,反驳道:「你别出去乱跑,陛下都说要乖,你也要乖。」
我大抵是没有威严的,诗画嘴上答应的好,一扭头说出去看炉子,半晌人就消失得没了影。
她不在,我惴惴不安不敢睡。
大概过了半刻钟,诗画回来了,还带回了哭哭啼啼的周答应。
周答应我见犹怜地顶着两个桃子眼,眼瞧着刚哭过,坐到我床边时还揉着膝盖。
我屋里头暖和,她身上还带着早冬的凉意,身上微微颤抖。
「你从哪儿来?」我问,又眼睛咕噜一转,「不会是景仁宫吧?」
周答应痛饮一碗茶,才脱去些慌乱,拉着我的手说:「还好你没去景仁宫,太吓人了,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
-20-
「大皇子生的什么病啊?」
我和周答应躺在一处,她抱着我手臂,小脸就埋在我胳膊上的软肉里。
她深吸一口气,「这我倒是不清楚,只知道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了景仁宫,行针的、喂药的都有,娘娘和陛下都聚在里面。」
「安姐姐夜里视物不清,赶过去时撞倒了人,发出点动静,正巧那时候大皇子在咳嗽,登时就惹恼了皇后娘娘,不仅责骂了安姐姐,还让我们都跪在院子里。」
她有些后怕,「若不是陛下说乌泱泱一群人跪在这儿看得人厌烦,叫我们都回去,还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安姐姐被罚闭门思过,我一个人害怕,才找到你这儿来。」
周答应说完,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李清渠的良苦用心。
心里不免又发痒发暖,可想这种关护住却是建立在大皇子生病的前提上,叫人暖不得,痒不成。
我还在那儿脑中百转千回,想着大皇子、皇后、李清渠。
周答应兀得问我:「你怎么没去景仁宫?」
我摸摸ṭų⁹鼻子,想到李清渠的话,扯了个谎说:「走到半途,遇见小太监说不用去了。」
周答应讷讷点头,说我运气好。
-21-
大皇子熬过了那一晚,但仍旧烧着。
姐姐解了禁足就匆匆来到启祥宫,她一身湖蓝色衣衫,头上的珠钗都减了许多。
我一声「姐姐」还没叫出口,她先手脚麻利地拔掉了我头上两根簪子。
屋里的人早就被她屏退下去,这会儿说话虽轻声细语但也直接。
「连纯妃都知道要穿得素雅,你怎么还穿红带绿。」
我别着手听训,把脑袋垂下来,「内务府送来的料子都是这些色的,我做的衣裳也大多这样。」
姐姐直呼不成,翻箱倒柜才找出几件清丽的,给我送上到下从里到外换了下来。
我像个木偶任她摆弄,姐姐累得出了汗。
半晌,捯饬完毕,她有些伤感地说:「大皇子…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我瞳孔紧缩,往外瞧了眼,才和她耳语:「不会吧,太医不是说熬过昨夜就能好了吗?」
姐姐睨了我一眼,「你消息倒还灵通。」
「但那都是安慰皇后娘娘的话。」
「大皇子得的是喘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我听说是因为娘娘有孕时太过年轻,导致孩子出生便孱弱。」
姐姐进东宫早,知道的事情也多,与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的情谊自然与我不同。
说话时,姐姐面露怅然。
我对大皇子的印象很少,只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
皇后娘娘把他当眼珠子一眼,几次请安时,听说大皇子又咳嗽了,皇后娘娘就会让我们都回去,自个儿急匆匆往后院赶。
唯一一次见到大皇子,还是早秋那会儿,我才进宫去找姐姐。
皇后娘娘带大皇子去御花园观菊。
七岁的小人儿,瞧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很瘦小,见人时会怯怯地躲到皇后身后。
等皇后娘娘轻推一把,才磨蹭地从人身后挪出来,软糯糯地叫人。
大皇子吃穿住行都有讲究。
我们一起吃点心时,他就眼巴巴瞧着,小舌头舔过唇,都快馋哭了,愣是没问一嘴自己能不能吃。
因着实在可怜,我悄悄给他递了一拇指盖的点心。
那孩子小指头勾着我,耸着鼻子闻了闻,咧开嘴笑得很甜,还是没有吃。
他小声跟我说:「母后不让我吃这些,谢谢盛娘娘。」
大皇子是个乖孩子,但乖孩子却自幼疾病缠身。
我于心不忍,格外想去看看他。
姐姐却制止住了我,「皇后娘娘现在大抵无暇见任何人。」
「若是大皇子没了,皇后娘娘的心也就去了大半。」
我自觉口不择言,但还是说:「不是还有皇上,以后娘娘还是会有孩子的。」
姐姐摇头,「皇上与咱们娘娘唯一的情分,也就在这孩子上了,没有情份了,怎么会有孩子?」
-22-
皇后娘娘为了大皇子的病殚精竭虑,很多事都顾及不上。
我再见到李清渠,还是在景仁宫。
他这段时间只在养心殿和景仁宫来回跑,若说皇后面容憔悴,李清渠也不遑多让。
我是和姐姐一同被叫去的,皇帝让我们负责太后回宫的事。
也是去了景仁宫,我才终于瞧见大皇子。
大皇子小脸红得有点发紫,喘息声极重,好似每一次吐息都要耗费一身的力气。
皇后娘娘垂首,鬓发有些凌乱,她坐在床榻边,眼下一团乌青,用湿帕子替他擦额头。
我这几日雕了个小药王相,送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勉力朝我笑了笑,说等大皇子好了来给我道谢。
可是我们都知道,大皇子怕是好不了了。
屋内气氛格外沉重,别说大皇子,连我都快喘不上来气,寻了个借口走到院子里。
宫人洒扫声都放得很轻,鸟雀都不会被惊飞。
我站在铜像边,默默祈祷,希望药王菩萨保佑,让大皇子好起来,亲自蹦跳着过来与我道谢才好。
-23-
夜里,露重更深,李清渠来了启祥宫。
他没让人通传,自顾自坐在小塌上摩梭我桌上的小玩意。
我都没藏声,在他身边站了好久,他才想恍然发觉我的存在,伸手将我揽到怀里。
他瘦了好多,下巴上蓄了短短的胡茬,埋首在我脖颈间时刺挠人。
我没推开他,反手将他抱住。
我说:「云执,你瘦了好多。」
他说:「但小玉儿摸着却肉肉的。」
我气恼,说得人好没良心,我明明食不下咽好几日,怎么可能还胖了?
我作势要推开他,李清渠笑笑,嗓音里带着疲倦。
「让我抱抱,我太累了。」
我便不动了,他已经累到连「朕」都不自称了吗?
他问:「小相雕好了?」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叫我云执,自然是雕好了才敢这样叫。」他说,「小玉儿还是听话的。」
「给我看看。」
我起身,从枕边摸索出两个小人,抬眼就对上李清渠促狭的眸子。
我微赧,怒道:「你笑什么!」
「我不在的日子,你就让他陪着你睡?」
「……」
这话说得,好生么孟浪!
见我羞得说不出话,他才拉着我坐下,温声说:「我这段日子也没法陪你,你将我的小相留着,我只拿你的走好不好?」
他一说,我又想起了皇后娘娘,垂下眼睫,半晌才说:「今夜不去陪着皇后娘娘,没关系吗?」
他摆首,「无妨,想必她瞧我也瞧腻了。」
我不明就里,「怎么会,皇后娘娘为了大皇子操碎了心,就该有人陪着说说话才好。」
「我与她说话,她会嫌我打搅阿福。」
阿福,是大皇子的小名。
「我在她身边不言不语,只能陪着她整宿坐着。」
「有时我也在想,若没有阿福,是不是我们能好好说说话。」
我问:「大皇子好的时候,你和皇后娘娘说些什么呢?」
李清渠敛下唇,眉梢眼尾都是淡淡的无奈。
「说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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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渠只略来了两日,之后还是一直呆在景仁宫。
太后从西北回宫,是我与姐姐去迎的。
太后娘娘虽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当,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她慈爱的目光扫过我时愣了一下。
「是新入宫的?」
「妾是启祥宫的盛氏。」
「盛贵人吗?」太后笑了笑,她说:「皇帝信中提过你。」
但也只是这般,太后便急忙要往景仁宫去,即便姐姐拦着劝着也不顶用。
太后送了大皇子一个海东青的玉佩。
她轻轻将它挂在大皇子床帘处,说:「这玉佩定能保佑阿福平安康健。」
我不知道这个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皇后娘娘和李清渠看到这枚玉佩十分动容,皇后娘娘甚至几番落泪。
我问姐姐这玉佩可是什么寺的大师开过光的?
姐姐说不是,「陛下曾有一枚海东青玉佩,是先帝的王皇后赠与他的,当年陛下遇刺,陛下毫发无损,但玉佩却碎了。」
「这海东青护主,很是灵验。」
-25-
李清渠送太后回宫,把我也带了过去。
他说:「玉儿性子跳脱,定能和母后和得来。」
之前他都是叫我小玉儿,今个儿突然改口还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斜眼瞧她,兀得被太后拉过去。
她笑吟吟瞧着我说:「模样倒是出挑,但今日未瞧出跳脱,明明安生得紧。」
我摸摸鼻子,说:「对,我很安分的,从来不胡闹。」
似乎在太后跟前,李清渠也放松了不少。
他敲了敲我的脑袋,「那是谁替淑妃开脱,连打架的事都揽过去,跪在我跟前说自己吃醋。」
太后含笑望着我们打闹,是杳姑姑来说太后舟车劳顿,从西北赶回来需要休息,我们才退出了慈宁宫。
我私下问李清渠,「你为何突然叫我玉儿,不叫我小玉儿啦?」
他别开眼,「在母后跟前,不好意思叫。」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几次开口,才说出原由:「从前父皇叫母后『小橘儿』,他们琴瑟和鸣一生,我 想相仿父皇…」
太后从前宠冠六宫,那我和太后作比,那不就是…
我「呀」得捂住耳朵,推搡着李清渠。
「好啦,我知道了!」
「为何不能说?」他凑到我跟前咬耳朵。
我左躲右躲,才捶着他胸口。
「我会不好意思的。」
-26-
因着大皇子的病,宫中气氛几经沉闷。
安常在禁足解了,我和周答应找她玩,三个人轮流推秋千。
周答应刚从高出荡下来,下唇咬出一溜齿痕。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我坐上秋千,跺跺脚说:「该我了该我了。」
两个人一边推我,一边聊天。
安常在愁眉苦脸,「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宫里比从前森严了不知多少,说深宫深宫,这回倒是真知道宫墙多高多深。」
周答应:「好姐姐,才解了禁足你又张口就来?」
我在风中侧头,企图加入她们的谈话。
「我送了药王相,太后娘娘还送了海东青玉佩,淑妃姐姐和纯妃娘娘送吉祥的东西,大皇子定会好起来的。」
安常在念了一声佛:「我也抄了经,就盼着咱们大皇子痊愈,让宫中恢复原样。」
周答应不推了,她皱眉张嘴:「怎么你们都送了东西,就我没送?」
她说:「不成,我也要去菩萨跟前给咱大皇子磕头。」
不光是皇后娘娘她们,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期望大皇子病好起来。
但现实总是冷不丁给人闷头一击。
在年前一个半月,苦撑着许多时日的大皇子还是在一个深夜,无声无息地没了。
-27-
大皇子离世是在今年初雪的日子。
早上我和姐姐还去看了大皇子,小脸没那么紫了,勉强在皇后怀中坐着。
他捧着一碗药,小鼻子皱成一团,闻一下再巴巴望一眼皇后娘娘。
我手里拿着蜜饯,晃了晃逗他。
「阿福喝一口,真厉害,快含着蜜饯。」
我给他加油打气,做出豪饮倒碗的动作。
阿福学我,舔干净碗底的药,也将碗倒过来亮了亮。
姐姐从我手里接过蜜饯塞到他口中,阿福像个小松鼠一样鼓着腮帮,眯起眼睛笑。
姐姐说:「阿福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应是太医的药有用。」
纯妃来得迟,但是带了礼来,是阿福一直想要的小兔子,绣得活灵活现,和海东青玉佩挂在一起。
阿福伸手抓,他太小了,抓不到,也不强求。
纯妃素来和姐姐要唱反调的,姐姐说是太医的药有用,纯妃说太医开的药也就那样,主要是皇后娘娘照顾得好。
两个人本来还准备呛声,但瞥了眼圆瞪着眼睛望来的阿福,又都绽开笑脸,捏了捏阿福的脸。
皇后亲自送我们离开大殿。
小宫女们为我们撑伞,皇后娘娘的半张脸隐在狐毛围脖里,伸手接了两片雪,入掌即化。
她说:「真入冬了。」
又说:「阿福喜欢雪,等他再好些,就在院子里给他堆个雪人。」
我们都说,阿福要好了。
可是,阿福在当天夜里突然高烧不退。
小小的人,挣扎着叫了一句「娘」,而后惊悸抽搐几下,又紫着一张脸,再没有喘进一口气。
那枚太后送的海东青玉佩不知是谁在慌乱中碰了一下。
落到地上,碎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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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的死,对所有人都是打击。
李清渠辍朝三日,一直陪着皇后,因为皇后也病倒了。
那天,夜色如墨,皇后也顾不上一国之母的仪态,跪趴在床榻边拉着阿福的手让他再看一眼娘亲。
太后靠在杳姑姑的身上,暗自垂泪,手上还死死攥着那枚碎了的玉佩。
我瞧见李清渠深吸了几口气,拍完皇后的背,别过脸落了两行泪。
等太监来传话,说大皇子离世了。
皇后在所有人的哭声中晕了过去。
之后皇后的状态就有了几分不对,李清渠告诉我,皇后每日都在收拾阿福的遗物,收拾完又拿出来,重新叠衣服摆物件。
她不愿意去看阿福的灵柩,只见了阿福遗容一面就声嘶力竭地怒斥:
「这不是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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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除了不接受阿福的死亡。
李清渠让我们多陪陪皇后,姐姐她们总想劝皇后清醒过来,我却认为没必要强求。
我见过村里寡妇丧子,情状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
她会不断絮语自己的孩子,如何高壮,如何聪明,多么孝顺。
别人听着重复的话会厌烦,阿娘却是唯一一个不厌其烦听她说话的人。
阿娘道:「话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说出来郁气就散了,就不会生病。」
可皇后娘娘不言不语,只憋在心里。
我怕皇后娘娘会生病。
所以每次我去景仁宫,都会怕陪皇后娘娘一起收拾阿福的遗物。
我们一起叠衣服,一起把字帖、书册、笔墨排排摆开。
娘娘起先不同我说话,渐渐地问我:「你送的药王菩萨阿福很喜欢,什么时候给他雕个小兔子,这几日缠着我要。」
我拍着胸脯说,「后天我就给阿福送过来。」
皇后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她望着我问:「明玉,你来了这么多次,怎么不劝本宫?」
我诧异,「劝什么?」
皇后轻声开口,显得几分诡谲:「让本宫接受阿福走了啊。」
她声音骤然拔高,「阿福明明好好在床上躺着,为什么,连皇帝都要说阿福死了,他们都不想本宫的阿福好起来,都不想。」
眼瞧着皇后娘娘神色癫狂,我在立刻下跪和抱住她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抱着她说:「阿福好好的,娘娘,没人有想要阿福出事。」
皇后在我怀里从挣扎颤抖,到最后呜咽。
好久之后,皇后才说:「阿福,是本宫与皇上盼望了两年才得来的孩子。」
「他三岁开蒙,六岁就能写出一篇漂亮文章,虽身子弱些,但皇上说阿福是大皇子,也是未来的太子。」
「阿福很乖,本宫总拘着他,但他也不怨本宫,还反过来安慰本宫。」
「多好的阿福。」
皇后娘娘哭得肝肠寸断,她终于说:「以后,再也没有阿福了,本宫再也没有孩子了。」
-30-
我问李清渠,皇后娘娘为什么总说自己不会有孩子了。
李清渠在烘头发,几个架子下放着小炉子,烘得屋内满是香味和暖意。
我就蹲在他身侧,玩他腰间的玉佩。
李清渠嫌我动手动脚,把我拽起来,半坐在他腿上。
于是我从玩玉佩又变成玩他的脸。
养了个把月,李清渠倒没那么憔悴了。
也对,他会有无数的孩子,阿福只是他第一个孩子而已。
想到这儿,我替皇后娘娘生气。
别别扭扭地甩开手,开始抠自己新染的指甲。
他问:「为了皇后跟我怄气?我现在动不得,还没法哄你。」
说得倒是动听。
我把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李清渠沉吟片刻才将过往说与我听。
他说:「当年老二娶了舒家的女儿,一年便有了嫡长子,舒家手握兵权,又在前朝得脸,朝中不少人被笼络过去,有动摇太子之选的嫌疑。」
「父皇几次托母后来问我何时有自己的孩子,皇后那儿也常常被她母家催促。」
「我们这才有了阿福,皇后怀阿福时年纪尚轻,加之她多思要强,为了要孩子吃了许多药,连民间的偏方也试过,虚补太过,导致阿福出生时胎位不正,几番磋磨才出生。」
「她产后将阿福的喘疾归咎在自己身上,断断续续生过几场病。」
「有一次太医把脉,说皇后产后亏空,怕是再难有孕。」
「这也是为什么,皇后总说自己不会有孩子了。」
他颠了颠腿上的我,问:「这样你可满意了?」
我抿唇,「可调养了这些年,说不定身子就好了呢?」
李清渠笑:「见过把人往身边拽的,怎么还有人把夫君往外赶,你是多想我去皇后那儿?」
我讷讷不语,纠结到肠子都要打结。
李清渠摸了摸我的脑袋,「我与皇后虽是少年夫妻,但只能算相敬如宾,情随意动,你总不能强要我做违心的事。」
他起身,架子倒了一地。
微湿的头发密且沉,压在肩头氤出一圈水渍。
李清渠掰过我脸,长睫微垂,眼中带着清晰可查的温柔与爱意。
我呼吸一窒,呆呆望着他。
嘴被挤成鸭状,双腮发烫,「你,你衣服湿了。」
他笑道:「无碍,本就是要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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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渠年岁也不小了,宫中唯一的孩子没了,丧礼结束没两个月,朝臣又暗戳戳地催生。
说没有孩子江山社稷就不稳固。
李清渠耳朵听得起茧子,胡乱让太医院配了点养身子的药分给各宫。
那药是真的苦,吃多少蜜饯都噎不住喉咙眼的涩意。
他来启祥宫的时候,诗画正追着我喂药。
我砸了靠枕,推了案上的书,诗画追我跟追圈里的鸡一样,扑腾得满宫乱窜。
她手稳,即便如此药也没撒,黑黢黢得看着唬人。
我说我不喝。
诗画就喊:「您若是不喝,奴婢就告诉淑妃娘娘去,淑妃娘娘都乖乖喝药。」
我扯着嗓子,掐腰豪横,「告诉姐姐也无妨,喝了有什么用,还不如给陛下喝,能不能有孩子,还是得看陛下去哪个宫勤!」
诗画被我气得手抖了,汤勺磕碰碗壁,半晌才说:「这种混账话能从主子口中说出来,也不怕传去让人笑话。」
「陛下来咱们启祥宫最勤,您倒是有点动静啊!」
「……」
我仗着宫里就两个人,咋呼道:「那不是全怪陛下?」
「怪朕什么?」
李清渠不知道在门口看戏看了多久,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诗画吓得跪倒在地。
这下好了,汤药全撒了。
我不用喝了。
-33-
那碗药最终全流进了李清渠的肚子里。
不愧是宠辱不惊的皇帝,喝药时面不改色,眼也不眨就是一碗。
亲他时,渡来的气都带着药味,我嫌弃地直躲。
李清渠说我是白眼狼。
我用手捂住他要靠过来的嘴,嗔怪地瞪他一眼。
我说我不想喝药。
李清渠说:「不爱喝就不用喝,左右你还小,犯不着为子嗣着急。」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周答应和安常在耳朵里。
两个人和我闹脾气,说我恃宠而骄,留下她们两个连宠都没有的人喝那劳什子苦药。
周答应缝的糖兜子都没送给我,推秋千时也是我光出力。
甫一要反抗,两个人就又是说嘴巴苦,又是说心儿苦。
都用谴责的目光望向我。
我…
我当场夺过她们俩宫女手中的药碗,诗画来不及拦,我咕嘟咕嘟就把她们俩的药都喝光了。
「促狭鬼,我再也不同你们好了!」
豪横地撂下狠话,我风风火火跑回启祥宫。
像小狗一样吐着舌头,泪眼婆娑地跟诗画要糖吃。
诗画:「…奴婢当主子真的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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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姊妹闹掰后,就收到了纯妃的冬至宴邀请。
说实话,我不觉得这个请柬是给我的。
姐姐和纯妃不知为何又起了喉舌之争,她不好意思邀请姐姐,就趁着姐姐再启祥宫时,来送请柬。
下巴抬得与天同高,两指夹着请柬,吊梢眉轻挑,说三日后冬至,邀我去寿春宫小聚。
看似在和我说话,眼梢余光却是瞟向姐姐。
「咱们都算是有宠的,合该多聚聚。」
姐姐坐在一侧,嗤笑出声,温温柔柔刺上一刀:「还是纯妃娘娘有本事,隆冬也不畏寒,五日前在御花园苦等陛下一个时辰,才把人哄到宫里用了膳,所谓得宠,实至名归啊。」
纯妃凤目扫去,「总比有些人,几个月来在陛下跟前无名无姓,无影无踪的好。」
两个人话赶话,眼瞧着而又要掐起来。
姐姐说纯妃阿谀奉承,势利眼;纯妃说姐姐故作清高,真无趣。
我夹在两个人中间,手抬起又放下,愣是没发出一点动静。
心想,这是又要吵架?
但怎么还不像呢?
最后纯妃把请柬往我怀中一扔,留下一句:「你爱来不来。」
等人走出两步,姐姐又从我手中把请柬抽出来。
冲着纯妃背影喊:「她就是去,也得带着我,否则羊入虎口,指不定要听你怎么挑拨我们姐妹。」
我算是看懂了,笑嘻嘻地说:「我姐姐陪我一道去玩。」
姐姐唇角勾起,用请柬点在自己鼻尖,「我就说她沉不住气。」
-35-
寿春宫生得碳火很旺,屋内装饰精巧,小案上还有一副未绣完的画。
远远看着好像是有许多的骏马。
姐姐脱了大氅,问:「除夕献礼,你要送这个给陛下?」
纯妃把针收好,走过来摇头,「给陛下的贺礼我早就备好的,还能让你瞧见学了去?」
姐姐撇嘴,「我可不学,坏眼睛。」
纯妃说:「纵使你学了,也绣的没我好。」
姐姐这道是没反驳,两个人在入东宫前就是各类宴席常客,各类才艺比拼中都是各有千秋,姐姐才情略胜纯妃一筹,纯妃绣功满京闻名。
两个人是宿敌,针尖对麦芒,免不了又是要比些什么。
一同受邀的还有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来的比较迟,错过了姐姐和纯妃的茶艺比拼环节。
我不懂茶,已经海饮了几大碗,坐着都觉得人在船上行。
还好,皇后娘娘来能点评一二,她说姐姐的汤色好,又说纯妃的汤花匀。
纯妃心直口快,追问:「到底谁更胜一筹。」
皇后笑笑说:「难分伯仲。」
姐姐放下茶盏,支着下巴说:「娘娘给你面子,要我们打个平局,你还不服气?」
茶喝完,又上点心,姐姐又让人温了酒,就这点心喝了几杯。
我盘坐在姐姐边上讨酒喝,被塞了一嘴点心。
她说:「你是一杯倒,喝不得。」
我气愤ẗú₀不已,抱着牛乳,狠狠咬了几口点心。
但屋子里酒香扑鼻,我闻了都有几分醉,在她们聊起潜邸旧事时,偷偷抢过姐姐的酒盅,舔着舌头把最后两滴倒入口中。
纯妃已然微醺,半倒在榻上,拍着姐姐的膝,揶揄:「硕鼠一只,你好好看着你妹妹,别让她把酒壶都偷了去。」
姐姐把我推远点,指着皇后说:「你别腻在我们这儿,让人看笑话。」
我被推开,只能跌跌撞撞又跑到皇后身边。
屋里很暖和,但皇后娘娘身子弱,穿得依旧很厚。
她只喝了一杯,就含笑看着纯妃和姐姐说笑,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见我过来,招招手,「醉了?」
我甩头,大舌头说没有。
皇后娘娘轻笑,让我枕着她膝盖躺。
我也不推辞,脱了鞋就往皇后怀里钻,脸已经红成了秋日的枫叶,眼珠子打颤。
皇后娘娘拂过我的头,轻飘飘的,让人发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屋内进了一丝冷气,我骤然惊醒,睁眼瞧见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过来送药。
褐色的小药丸子,闻着还有点香。
我皱了皱鼻子,问:「娘娘吃什么?」
皇后把药往我鼻尖送了送,须臾又拿开,放回盒中。
「是药。」
「那娘娘快些吃。」
「今日喝了酒,就不吃了。」
我皱眉摇头,「要吃药的,吃了身子才能好。」
我困倦地撑着身子要起来,执拗地盯着皇后,「娘娘是怕苦吗?」
皇后娘娘神色恍然,半晌才点头,「太苦了,不想吃。」
我不记得皇后最后有没有吃药,只记得梦中,皇后对我说:
「是药三分毒,养好了身子,养坏了心。」
-36-
冬至宴结束,我算是打入了后宫高层圈子。
可是她们每次聚会都要喝酒,酒过三巡聊的东西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听了一肚子故事,从纯妃小时候习武如何出众,到姐姐宫里藏了多少酒,甚至皇后在闺阁时的趣事都听了不少。
好在我最是嘴严。
就连李清渠问我最近玩了什么,我都没告诉他,所谓的饮茶宴其实就是在喝酒逗闷子。
但去了几次,我就不愿意去了。
他们不让我喝,甚至不让我偷!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刻,实在太折磨人。
我哭丧着脸跑去安常在那儿,就像游子归了故里。
还是她们俩好,我们有牛乳一起吃,有秋千一起晃,有花绳一起翻!
-32-
新年宴后,李清渠晋了我的位份。
我从盛贵人变成了昭嫔,同时晋位份的还有安常在和周答应。
我们私下说,一年升一级,封妃指日可待。
宫宴下了一场雪,硕王妃带着小世子入了宫,皇后娘娘在上首瞧了好几眼,散宴时还亲手给他拢了拢衣服,又往他手心塞了一枚精巧的平安扣。
我记得那是皇后娘娘给阿福准备的。
她把手贴在小世子胸前,抚了几下,笑容恬淡,「乖孩子,好好长大。」
因着除夕夜宴后,李清渠按例是要去景仁宫,姐姐就来启祥宫与我一同守岁。
我们剪窗花闲话。
姐姐提起皇后,欣慰地说,「娘娘这是想开了,不沉湎与过往了。」
我剪得不好,弄破了几张红纸,正在藏。
应声道:「娘说过,人只要想得开,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姐姐笑着拧我的脸,「人小鬼大。」
但她又说:「但身处四方宫墙内,能活下去的人,没有想不开的。」
我们都说,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定不会自囿。
-33-
然而,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甚至除夕之后,几次李清渠在我宫里还没坐热垫子,就被太医叫去了景仁宫。
说是皇后娘娘昏厥过去。
李清渠免了我们早晚的请安。
他和太后商议,要在姐姐和纯妃中间选一个人暂替皇后料理宫务。
这消息无疑是在水里扔了一块巨石,惊起惊涛骇浪。
纯妃的母家陈家和我们盛家都不约而同送信来,说要争一争那个位置。
他们都说,谁能协力六宫,大抵就能坐到那个位置。
连二伯都特地给我来了一封信,只托我替姐姐美言两句。
但我还是先问了姐姐的意思。
姐姐拨弄着瓶子的红梅,漫不经心道:「皇帝爱你那份无拘无束,你若是在这件事上多嘴,小心弄巧成拙,淡了你们的情分。」
纯妃却把这件事看得极重,我瞧着她的宫女几次往寿春宫送信。
每送一次,纯妃就要寻由头找李清渠一次。
我以为凭纯妃的执着,协理六宫之权花落其手是板上钉钉的事。
没想到,最后下决策的反而是太后。
太后钟意姐姐,看重她持重温婉。
我犹豫再三,在某天还是问了李清渠,纯妃也操持过几场宫宴,将下面的人管得妥妥当当,为何不选纯妃协理六宫。
李清渠捻着珠串,说:「纯妃吗?她目光短浅了些,执掌中馈,她做不到。」
他神色冷淡,「入宫这么多年,纯妃都没看清自己想要的和陈家想要的区别。」
这件事我没细究,因为来不及我细想,侍疾的旨意就下来了。
-34-
皇后抱病,我们几个轮番侍疾。
但娘娘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
我在照顾皇后娘娘的时候,李清渠来看了一眼。
皇后娘娘就躺在床上,双睫微颤,似陷在什么梦魇之中,指尖攥着被衾,指骨都泛白,嘴里地声音破碎,听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
短短几日,皇后早就瘦脱了像,一层皮裹在枯骨之上,不见当年风姿绰约的容貌。
李清渠问了宫女皇后用药的情况,说是吃的很少,娘娘不愿喝。
他看那尚在冒着热气的药碗,皱起眉头。
又招手把我叫出去,摩梭着我瘦了一圈的下巴,脸上笼着一层郁气,敛而不发,只是捏我的手劲变大了几分。
他恍若不解地问我:「小玉儿,什么样的人病了不愿喝药?」
我抿唇,还是如实告诉他:「不想好了的人。」
李Ţŭ⁹清渠自语:「那她是为了阿福,还是在怪我?」
这我没法回答。
李清渠心中应当早有成算,沉沉呼出一口气,半晌才说:「那你多些陪着她吧,不必一个一个来了,让淑妃和纯妃一道过来吧。」
他甩袖离开,留我站在才开了迎春花下,立了良久。
我摸不清人性,因为我从未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爹娘将我扔在二伯家的那段日子,若无姐姐陪伴,我真的会在某天翻墙而出,一个人摸回乡里吧?
我不去寻,是因为我知道爹娘一切都好。
那皇后娘娘呢,他大抵也想知道阿福现在好不好。
「怪」这词太重。
皇后娘娘只是太想阿福了。
-35-
皇后娘娘薨世前,好似回光返照,有了许多精神。
那一日,她让纯妃把我们几个都叫过去。
先问了安贵人膝盖好不好,阿福去的那日自己责罚了她,对于安贵人实属无妄之灾。
又把周常在叫到身边,她记得周常在爱作画,问了她最近可画了些什么?
轮到我了,我抬脚走上前,觉得每一步都沉重非常。
皇后娘娘撑坐着,抬手拂过我的眉心,又把姐姐叫来,望着我们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说。
「宫中有亲姊妹在一起,往后的日子也不算孤立无援。」
「你们两个,本宫是最放心的。」
「只是…」
她歪头看了眼在人后躲着,眼泪簌簌下落,正仓皇擦泪的纯妃。
「躲着做什么,还跟孩子似的哭。」
皇后执起姐姐和纯妃的手,重重合到一起,蜡黄的脸上不知怎么显出几分红晕,像是女儿家的娇俏。
「你们俩啊。」她叹道,「本宫与你们前后入了东宫,那段日子真是好,就跟多了两个闺中姐妹一样,吵吵闹闹的却很是舒心。」
「本宫也在想,若是没有阿福,我们三个在一块能长久把日子过下去,得多幸福。」
「可惜了。」
她摇摇头,深深的望了两人一眼,「本宫最清楚你们俩的脾性,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些情分是相处出来的,有些情分是吵出来的,日后莫要离心,莫要生疏了去。」
纯妃高声反驳,脸上泪渍未干,「我最厌她了,你还要抛下我们去哪儿呢,留下我们两个若再打起来,谁还替我们兜底!」
姐姐闻言,也没了往日的端庄,用力回握皇后的手,哀求道:「好生生,说这些话,你要呕死谁,可不能只留我们两个在!」
皇后没有回答,目光在所有人脸上睃寻一圈,露出浅淡的笑容。
「好啦,本宫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36-
太后陪了皇后最后一程。
她回去时,在慈宁宫门口跌了一跤。
我和李清渠过去看望太后,太后捏着膝盖,脸上看出喜悲。
她语带沧桑:「皇后最后还念叨着阿福,终于还是要去陪他了,这样也好。」
我疑惑,太后难道对皇后的离世无动于衷?
李清渠却告诉我,太后见证过先帝三代皇后的离世。
她或许,早就习惯了。
有一些位置,无福之人坐不住,有福之人不会坐。
-37-
皇后是个怜贫惜弱的人,她走后满宫戴孝。
一直到春末,有些人提起皇后还悄悄抹眼泪。
我有时会路过景仁宫,站在门口就朝里面望过去。
里面萧索一片,紧闭的宫门只能在夹缝中瞧出往日的欢声笑语。
我在某个深夜惊醒。
李清渠被我的动静弄得也睁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摸向我的脸,却摸到一片湿漉漉。
窸窣声动,他将我搂住,沙哑着声音问:「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我茫然地望着屋内陈设,其实只有黑影一片。
「云执,我不喜欢分别。」
他亲吻着我的眉心,好久才说:「闭眼,就瞧不见别离了。」
这宫中多少人闭上了眼。
才能习惯别离呢?
我问李清渠:「那我们呢,我们会分开吗?」
李清渠清醒了几分,问我怎么会这样想。
我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但黑夜总会放大人心绪中的怀疑和不确定。
我说:「如果哪日你不再宠我,我们不就算是分开了吗?」
李清渠吻着我的额头告诉我:「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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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近一年,宫中无事发生。
但在前朝在新年伊始起了战事。
南边生乱,朝中为谁出征吵得人仰马翻。
我在侍墨的时候瞧见过奏折上的两个名字,说来也巧,一个是纯妃的父亲,一个是我大堂哥。
我悄悄斜眼去看,都不知道自己早就歪了身子,就差站在李清渠身后。
他轻咳,斜乜了我一眼,问:「偷偷摸摸做什么?」
我摸着鼻尖,吐舌,「我好像瞧见了大堂哥的名字。」
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又不能妄议朝政!
看我憋着话不说,李清渠捏了捏我的手臂,无奈地叹气,「又没怪你,躲什么,你能看懂?」
我说我看不懂,我真看不懂前朝地事,最多能看懂村里的家长里短。
但我不认输,我说:「不就是为了打仗的事。」
他笑了笑,问:「那你觉得谁去领兵出征最好?」
我讶然,「这也是我能置喙的?」
李清渠奇怪地望着我,「当然不是。」
「哦。」那我就放心了。
「大堂哥我见得少,不了解。」我想了想说,「但是听说他身强体壮,二堂哥一拳能打死一头熊。」
二堂哥其人说话三分假,七分夸张。
所以我又继续说:「但我不信,我只知道大堂哥能两只手把我和姐姐一起提留起来,他力气很大是一定的。」
「行军打仗做将军,可不是看谁的力气大。」李清渠说。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决心不让大堂哥出征了。
我气得捶他,「你心中早有决断,还要问我!」
李清渠笑笑,大掌直接包裹住我的拳头,「这不是哄你多说几句话,省得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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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说的好话起了作用,陈将军与大堂哥一正一副,皆去了南边。
因是原本只用一个人领兵的,现在两个同行,宫里传言说因为我得宠,盛家跟着沾光,这是要用传来传去,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跟吃了黄连一样,又苦难言。
谁,谁干政了!
最后还是李清渠出面,给了前朝一个解释。
凛冬大雪,行军不已,陈将军年迈,需要有一得力副手。
但这一切治标不治本。
我得宠和盛家获利,是不争的事实。
不然怎么协理六宫的人是淑妃,打仗的还捎带了盛小将军?
后宫有人好办事。
前朝有人意动,开始寻些年纪轻的女儿,早日筹备年后的大选。
其中,就有陈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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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不知怎么的,闷在寿春宫这么些天,不来寻事都让我心生不安。」
姐姐对着铜镜摸自己下巴上新生出的痘,都是管理后宫忙出来的。
「应当不是生了病,我没瞧见有太医往寿春宫去。」
姐姐点我眉心,「好呀,我每日忙得歇不住脚,你却闲得连太医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我假装被戳疼了,呜呜装哭。
惹得诗画都笑话我。
姐姐碰了碰痘,疼得凝眉,索性不再碰,问我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纯妃。
我颔首,跟着她一道去。
刚进寿春宫,只觉得里面冷得吓人。
姐姐皱眉,拽住一个宫人问怎么没生碳。
宫人叫苦不迭,「娘娘不让啊!」
我们走进去,纯妃像是没听见,散发白脸,拿着剪刀在绞小几上的绣画。
姐姐眉心颤动,快步过去要夺。
「你做什么!绣了大半年的东西叫你一剪子毁了!」
纯妃瞧见来人,嘴唇微颤,闷声不言挣扎着还是要去剪画。
一地零落的绣画,四散的马匹鬃毛断裂,首尾齐裂,恣意的形态反变得狰狞。
拿银剪极快,拉扯间只听姐姐「啊」的一声痛呼。
鲜血滴落在地,纯妃僵在原地,立刻冲身到姐姐身侧,抓着她的手,眼泪滚下。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决堤般淌下来。
姐姐半抱着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即跑过去关上门。
姐姐扶纯妃坐下,软声浑不在意地说:「多大点伤,值当你这样哭,改明我死了,你莫不是要哭死过去。」
纯妃手背猛擦眼角,呸呸两口,骂姐姐晦气,又说要找太医。
人是终于不再跟犯了癔症一样呆滞。
姐姐用帕子按住伤口,「不用找太医,回头再告诉了陛下,何苦来哉,你不是也会些包扎手段,给我处理一下便可。」
纯妃拗不过姐姐,咬牙边骂边给她将手指裹成粽子。
我问姐姐疼不疼,姐姐摸摸我脑袋,说是小伤,让我也不要去告诉陛下。
我瞪了纯妃一眼,负气应下。
姐姐又问纯妃:「宫里碳炉怎么也不生?「
纯妃:「我就盼着把自己冻出个好歹来,好遂了他们的愿。」
「他们是谁,总不能是我和玉儿?」
「你又打趣我,他们…」纯妃从小屉力抽出一封信,推到姐姐跟前,咬着牙狠狠道:「你自己瞧,我入宫这么多年,所行之事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为了陈家,如今我失宠了,你们姐俩一个在太后跟前得脸,一个又是宠妃,真让他们酸得掉牙,说要再送我那个庶妹进宫。信里写的明明白白,是要我去做她的马前卒,做她的垫脚石!」
「阿爹…」纯妃闭上眼,「难为我因他一句夸,练了半辈子的女工,他既已弃了我,我还何苦给他送去,不如都铰碎了,连同我们那点父女情份全断了才好。」
我这才听明白,纯妃因为家族要送新人入宫取代她,气到了。
姐姐冷着脸听了半天,突然开口:「你就没想过为自己活一场?」
「陈念璋,从前与我争锋相对的气焰怎么到了自己家那儿就全熄了?」
「他们要送人入宫,你若是想拦,难不成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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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的妹妹没有入宫。
陈家低估了纯妃,可能忘了她入宫多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为了父亲一句夸赞会把手指扎出几个针眼都乐呵呵继续绣花的女儿。
其实,纯妃是最张扬跋扈,豁得出去的。
原本为了陈家束手束脚,让陈家以为她好拿捏。
如今没了束缚,她说:「他们不要我好过,不认我这个女儿,那我也不如他们的愿。」
她去找了李清渠,不知道说了什么,陈家女在第一轮初选就被刷了下去。
我再见到纯妃,她一袭红衣出现在马场上。
翻身一跃,上了马,在姐姐的目光中弯腰在疾驰中射出一道箭,虽然没中靶,但姿态却是恣意潇洒的。
连太后都说,如今的纯妃有些故人之姿。
她含笑坐在席上,望着纯妃一圈一圈跑马,若不是杳儿姑姑阻拦,自己都想上去骑一圈。
太后说:「哀家少时在宫中,先帝的王皇后最擅武艺,耍得一手好鞭。」
「如今皇帝宫中终于也有这样的巾帼女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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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为选秀的事又开始了新一轮忙碌。
姐姐看我每天好吃好喝,无事入心的样子,半是犹疑半是无奈地问我:
「玉儿,新人入宫你不担心吗?」
我捏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入口即化,吃得我笑不见眼。
我问:「难道在我之前没有人入宫?难不成在我之后就没有人入宫?」
姐姐说我看得开。
其实我哪儿是看得开。
我自己在启祥宫夜不能寐好几天了。
但这事儿吧,怎么说呢。
二伯都有几方妾室,我也就是个妾室啊!
得过且过是一天,备春伤秋是一天,我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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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想没想到,我不把选秀的事放心上,李清渠反而是第一个不乐意的。
李清渠来启祥宫用膳。
我夹一道菜,他就抢一道菜。
几次三番后,我撂了筷子,指着他碗上高高摞起的一碟菜说:「云执怎么这么饿啊!」
李清渠闷头吃了两口饭,跟我生气一样不肯理我。
我用脚尖去勾他,他就躲。
还说我没规矩。
呀,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他怎么能生气?
我可怜兮兮地干吃了一碗饭,连一口汤都没落着。
李清渠吃完就要走,我笑嘻嘻地去拦他,诗画早就把人都叫了出去,宫里就我们两个人。
我拦腰耍赖似的把他抱在怀里,一口一个「云执」、「云执哥哥」地混叫。
终于把人哄得脸色软了下来。
他半推半就跟我进了屋,坐下来,我又往他手边塞花,是今日新摘回来,央他替我戴上。
李清渠插花的手艺远不及我,歪七八扭故意似的,让我顶着一头花团锦簇在他面前转圈。
我认命地掐腰扭胯,甩着脑袋问:「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告诉我为什么生气?那我也要同你怄气了!」
李清渠登时虎了脸,硬巴巴地问我:「我问你,宫中马上就要选秀了,你听着心里有什么感受?」
原是为了选秀的事!
青天可鉴,我是一点心思也没有啊!
我眼睛滴溜溜转说:「要来新的姐妹,我…开心?」
李清渠黑脸。
我立刻改口:「我吃味,我难受,我偷偷抱着诗画哭。」
李清渠:「……」
他两只手掐着我的脸,都要撕成个大饼了。
他说:「我瞧你是一点不上心,一点不把我放心上!」
「……」
我怎么可能不把他放心上呢。
我也顿时生了委屈,甩开他的手,连同头上的花也拽下来扔到他怀里。
负气地坐在一旁,用一双水眸凝了过去。
「那我不乐意有用吗?难不成你能为了我不选秀?」
许久,寝殿内针落可闻。
我只当他不会回应我了, 想再寻个其他地话头把这件事揭过去。
李清渠却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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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李清渠是在说笑。
但隔日就听闻他在朝堂上说,后位空悬,他无心再纳新人, 把选秀一事搁置了。
同年七月, 我被封了妃。
太后说我晋升的速度比她当年只快不慢, 她这个儿子半分先皇的稳重没学会,倒承了她几分呆性。
李清渠被说呆的时候, 我和他都在太后宫中。
太后会医术, 认识久了之后,还会替我和李清渠把脉。
她不像民间话本子中的太后那般严肃刻板,和人相处时总是温缓, 和颜悦色的。
甚至还会在李清渠闲时, 带着杳儿姑姑和我们推牌九。
这话就是推牌九时她脱口而出的。
李清渠打出一张牌,漫不经心地说出一道惊天消息:「如今宫中最尊的位份便是妃, 我主意封玉儿为后。」
「……」
我呛到了,牌都顾不上摸, 张口就是:「我?我做皇后?」
连太后也不赞同得皱起眉,「玉儿年纪轻,怕是不能服众,她也没学过如何执掌中馈, 在其位谋其事, 玉儿…」
李清渠出声打断:「如今年纪轻,再过明年、后年,总会长大的,再者又淑妃从旁协助, 宫中如今拢共麻雀三两只, 需要谁服。」
「儿臣心悦玉儿,定是要让她做我的妻,而不是宠妃。」
他看着太后,幽幽叹道:「母后, 儿臣知道你心中症结, 我不是父皇, 玉儿也…」
也不会是下一个您。
他这话甫一说出口, 太后就怔在原地。
太后突然好像累了一般,摆摆手叫杳儿收了牌,她站起来的背影有些佝偻, 像是突然被人从梦境中点醒,让人看着都有几分不忍和难过。
我站起来叫了一声:「太后娘娘…」
她回首朝我笑,随后摇了摇头, 「这般简单的缘由,先帝从未与哀家说过。」
太后做了一辈子宠妃, 即便到先帝暮年也未封后。
这或许就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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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宫后的第三年,生了一个女儿。
同年被封后,李清渠开辟先例说不愿再选秀, 不顾朝臣的反对。
我生产之后, 太后亲自过来照料我, 说她生产后无人陪伴时总是心有戚戚,难挨的。
我拿着姐姐递过来的一叠账本,还有一对呈上来的宫务。
面有菜色, 「母后,若您真想我过得痛快,求您替我看看账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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