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

我是相府真千金。
我回来的时候,假千金已经死了。
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
而我沦为她的替身。
爹娘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
兄长咒骂为何死的不是我。
连我的夫君,都在与我同房时唤她的名字。
到底,是攻略失败了啊。
【宿主,消失之前,我还能完成你最后一个心愿。】
最后一个心愿吗?
我笑了笑:
「那就让他们的『白月光』,回来吧。」

-1-
系统沉默了很久。
「不可以吗?」
「你不是说,谢茵其实没死?」
既然没死,就不算跨越生死的心愿。
它能实现。
【棠棠,你确定?】
「嗯。」
我不想再争了。
原以为是再简单不过的任务。
只需要在十八岁生辰时,得到哪怕一个亲人的真心祝福,便算攻略成功。
就能改变我早死的结局。
可今日一早,爹娘还是照旧,去给谢茵扫墓。
阿兄也依然,对我的书信置之不理。
卫洵出门前,我拉着他的袖子:
「夫君,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
「对我说一句生辰快乐?」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不耐地甩开我:
「谢棠!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你明知今日是阿茵的忌日!」
可谢茵的忌日,与我的生日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要一句「生辰快乐」而已。
同床共枕三年,他连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都不愿给我。
「我就是想看看,谢茵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等性情。」
「叫他们如此念念难忘。」
明明我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阿兄的亲妹妹。
卫洵明媒正娶的妻。
他们却满心满眼,只有谢茵。
我想看看,我到底输在哪里。
在我死掉之前。
【好。】

-2-
傍晚时分,爹娘谴人来让我过去用晚膳。
丞相府与将军府一墙之隔。
爹娘常会请我回去用膳。
并不是多么挂念我。
当年我嫁进卫府,嫁妆里的一应衣裳、首饰,都是谢茵曾经最爱的。
连着陪嫁的嬷嬷和丫鬟,也是谢茵身边的。
她们知道怎样哄主子开心。
每每回丞相府,必然将我打扮得除了一张脸,哪哪儿都像谢茵。
我爹和我娘呢,就备好满满一桌谢茵爱吃的饭菜。
嘴里喊着「棠棠」,心里想的却是「茵茵」。
没意思。
「今日疲乏,我便不过去了。」
母亲身边的老嬷嬷诧异地望着我。
并不稀奇。
这大抵是我第一次拒绝爹娘的要求。
但我的确乏了。
我收拾了一个下午谢茵的「至爱」们。
她都要回来了,放在我这里,多不合适。
我还花了一个时辰写和离书。
卫洵也是她的。
还给她。
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做。
谢允那里的书信,我该去拿回来。
他不配。
但他这次倒体贴,不等第二日我去找他,他自己找上门来了。
怒气冲冲,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
「谢棠!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3-
谢允生得一副好容貌。
刚回丞相府时,身边的婢女还会奉承我:
「姑娘这眉眼与公子,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一看就是一家人!」
后来发现谢允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甚至是厌恶我。
就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此刻他眼底燃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我焚烧殆尽。
我淡淡望着他。
他却更加愤怒:
「不要做出这副无辜的表情!」
「你挑在今日驳母亲的意,不就是故意的吗?!」
我的确耍过一些花招。
在发现整个相府,都只将我当谢茵的替身之后。
我想方设法地逗他们开心,哄他们欢喜。
想要他们看一看我。
爱一爱我。
可想要人爱有错吗?
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如果有错,如今我不愿哄着他们了,怎么还是错呢?
心头泛起绵密的酸涩。
随即是尖锐的疼痛。
真快啊。
我幼时中过蛇毒,虽有救治,却无法根除。
大夫曾断言我活不过十五。
回谢家之前,我几乎夜夜心绞痛。
后来是那个自称「系统」的声音出现。
它说只要我完成攻略任务,便能解毒,健康地活下去。
果然那之后心绞痛没再犯过。
我也多活了三年。
可它又来了。
我捂着心口,后背一层冷汗。
「谢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不是卫洵,不吃你这套!」
我没忍住笑出声:
「阿兄真是慧眼如炬。」
「我就是故意在谢茵的忌日惹母ƭũ²亲不开心。」
「故意在你面前装柔弱。」
我抬起下巴,从未有过的刻薄:
「可惜啊,我这么虚伪的人还活着。」
「你那么好的阿茵妹妹,却死了。」
「死得面目全非,死得痛不欲生,死得……」
啪——
不期然一个耳光,狠狠甩在我脸上。

-4-
谢允面上一白。
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底竟然涌现一丝懊恼。
他动了动唇,我几乎以为他要道歉。
可没有。
他抿唇,将那只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你不该,拿阿茵来刺激我。」
转身便走。
我顶着火辣的脸颊,躺上榻。
闭眼。
到底落下泪来。
我曾经十分渴望有位兄长。
每次养父打我,罚我跪在院子里;每次养母骂我,要我洗完全家的衣裳再睡觉。
我都想,要是像隔壁碧桃家,有位阿兄就好了。
阿兄总是疼爱妹妹的。
会拦着爹娘的责骂,会舍不得我大冬日泡在冷水里洗衣裳。
后来我果真有阿兄了,还是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阿兄。
可他疼爱的,不是我这个妹妹。
尽管我小心翼翼地打听他的喜好。
为他四处搜寻古谱。
为他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将那些古谱修复。
再一封封地递给他。
他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
依然会在醉酒的时候掐着我的脖子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耳边突然一声叹息。
冰凉一点点在脸上抹开。
「早上便与你说了今日是阿茵的忌日,莫要胡闹。」
「谢允的性子,你还不了解?」
我睁开眼,就见卫洵坐在榻边。
显然是已经知道刚刚的事情,手里拿了瓶膏药。
「明日一早,我陪你回谢家,让他同你道歉。」
我从榻上爬起来,冷笑:
「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5-
嫁给卫洵之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他是谢茵的未婚夫婿。
第一次见他,是在谢家的后院。
我躲在芦苇丛后抹眼泪。
因为我跟着母亲欢天喜地地回到谢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噩耗。
谢茵自焚了。
母亲当场晕厥。
盼了许久的阿兄拿剑指着我:「都怪你!你为何要回来?!」
素未谋面的父亲摔了一盏又一盏茶。
被认回的日子,与我设想的天差地别。
卫洵递给我一方帕子,无声地陪了我一个下午。
临走时指指后院的小门:
「我就住隔壁,若闷了,可去找我。」
卫洵就像一束冲破乌云的光。
在周遭都是狂风暴雨的时候,给了我唯一的庇护所。
他教我识字,陪我念书。
那一条条繁复的内宅规矩,都是他逐一说给我听。
卫家来提亲时,我开心极了。
没有家人的爱,有卫洵,我也知足的。
直到新婚夜。
他温柔地待我,深情地看我,却在登顶时,埋首在我颈窝。
情难自抑:「茵茵。」
便如一盆骤然而落的水,由上至下,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你知道谢允为何气到打我耳光吗?」
我恶劣地撇着唇角。
我一直对卫洵心存期待的。
他毕竟与谢茵青梅竹马,一时忘不掉,很正常。
我这样安慰自己。
只要我体贴地做一个乖巧的妻子,一个爱他的妻子,终有一日,他会看到我。
可到了今日,我不愿再体贴下去了。
「我说谢茵死得好,死得活该,死得……」
「谢棠!」
卫洵咬牙切齿地扣住我的手。
瞧,谢茵就是他的逆鳞。
提不得,碰不得。
一提就变脸。
「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大抵是想起早晨已经给过我一次脸色,卫洵又放软了语调:
「你明知……何必处处提她?」
「那你祝我『生辰快乐』吧。」
还来得及呢。
今日还未过去。
但凡他们有任何一个人,爱过我一分,给我一个诚挚的祝福。
我就能活下去。
卫洵抿唇,眸间泛起冷意。
意思很明显。
谢茵「死去」的日子,你怎能肖想快乐?
怎配肖想快乐?
我又想笑。
「夫君,我真想看看,倘若你知道……」
喉间失声。
【宿主你又忘了,这段剧情是我偷偷告诉你的……说不出去的。】
「知道什么?」卫洵问。
知道谢茵没死,又是为何没死啊。

-6-
系统是在有次我哭着给谢茵烧纸的时候告诉我的。
因为谢茵留下的遗书,说既然爹娘找到了真千金,她这个假千金,便不要鸠占鹊巢了。
一度我也很愧疚。
很惶然。
是不是因为我回来,损了一条人命。
然后系统告诉我:
【谢茵没死。】
【她跟她的情郎私奔了。】
它说谢茵爱上了一个穷书生,料定了家中不同意。
可直接私奔,又担心父亲和卫洵会穷追不舍。
干脆趁着母亲去接我,父亲出公差时,以我为借口,假死脱身。
为了做得真切,特地选在了我生辰那日,说:
「十五年前的今日欠了姐姐的,十五年后的今日还给姐姐!」
我真想看看啊。
痴情如斯的卫洵,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谢棠。」
大抵是我面上的讥诮太过明显。
卫洵沉下脸,又不高兴了:
「你不配提阿茵。」
扣着我的下巴就要来亲我。
我挣扎,他摁住我的肩膀压住我的腿。
我抽出手,不遗余力地将谢允那一耳光,还到了他脸上。

-7-
卫洵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和谢允一样,第一次在我身上见到反骨。
他撤走我身边的下人,将我关了起来。
「夫人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我的确身体不适。
那日天还未亮,心绞痛卷土重来。
到傍晚时,呕出一口血。
我问系统我还有多久可活。
我这系统惯来心软,回我时都快哭了:
Ţų³【我也不知道。】
【棠棠,别难过。】
我不难过的。
如果说回相府前,我还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憧憬,充满了期待。
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早将那些期待消磨殆尽。
我甚至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接什么攻略任务呢?
不如死在十五岁那年。
卫洵关了我七日。
大抵觉得我该学乖了,纡尊降贵,亲自来给我开的门。
我直接将和离书递给他。
死后我不想进谢家祖坟,更不想进卫家的墓地。
卫洵的唇抿得发白,凉凉盯着我。
最后一言不发地拽过和离书,甩袖离去。
递完和离书,我让人将早就收拾好的嫁妆,送回谢府。
母亲以为我同卫洵吵架,谴人来过几次,喊我回去用膳。
我拒了。
谢允也来过两次,我照旧不理。
他咬着牙嗤笑:「我看你能闹到几时!」
又一个七日后,隔壁传来消息。
谢夫人精神不虞,噩梦缠身。
谢允亲自带的家仆来「请」我。
离开卫府时,他高高在上地睨着我。
冷然的眼底,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8-
谢允会幸灾乐祸,是有理由的。
母亲年轻时被剧毒的滇蛇咬过一次,虽清了毒,却留下了体弱的毛病。
每每噩梦,便会生病,高烧不退。
可大夫说这病,是心病。
只能心药医。
母亲的心结,自然是谢茵。
每次噩梦,都是梦见谢茵,哭她的不甘,哭她的委屈。
哭她在地底下,过得不好。
父亲请了法师来超度。
法师却说,需由我这个「罪魁祸首」,磕头念经,以慰亡灵。
所以每次母亲的噩梦,其实是我的噩梦。
我要在那个被烧得焦黑的法场里,跪上三日三夜。
三日三夜。
我都不知这次我能不能活着熬过这三个日夜。
况且,我不要再讨好他们了。
我站在蒲团前,垂着眼,不肯下跪。
父亲摔了茶盏:
「反了你!」
「你母亲生你养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我沉默。
父亲更怒,喊着管家要上家法。
卫洵捏了捏我的手:「跟我道歉。」
我侧目望他。
他黑色的眸底盛着势在必得:「跟我道个歉,我替你说话。」
我咬牙,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径直跪在了蒲团上。
跪吧。
早死早超生。
我再也不想多看这群人哪怕一眼了!
卫洵从牙齿缝里漏出来一句和谢允一模一样的话:
「我看你能闹到几时!」

-9-
谢允和卫洵,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逼我让步。
从前跪归跪,一日三餐不会短我的。
这次大抵是谢允吩咐过了,三餐都只有白粥。
从前到了夜晚,卫洵总会支走下人,让我歇息几个时辰。
这次他同谢允一左一右,整夜地盯着我。
他们都在等。
等我服软。
等我求他们。
我偏不。
我一丝不苟地念着经,只当是提前替我自己超度。
我腰都不弯地跪着,反正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努力让自己去想一些开心的事。
却发现,我这短短的一生,实在贫瘠。
出生就被乳母换走,没几年,她生了重病,将我卖给养父母。
养父母只拿我当骡子使。
唯一的快乐是偶尔去隔壁碧桃家帮做农活儿。
她有爹娘疼,有阿兄宠。
每日的甜汤,会分我一碗。
后来母亲找来了。
原来乳母走投无路,去找谢茵要银子,揭露了当年的事情。
我以为苦尽甘来。
我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
想要的不多,一丝丝甜即可。
却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早与你说过不可纵着她,瞧瞧都惯成什么模样了?!」
谢允的声音隔着一层迷雾传来。
「别告诉我你真把她当成阿茵妹妹了。」
卫洵轻笑:「她怎能与阿茵比?」
生怕我听不见似的,谢允冷笑着抬高了音量:
「这些年觍着脸把自己打扮成阿茵妹妹的模样,抢她的亲人,抢她的夫君。」
「如今竟还还好意思拿乔?」
原来拿我当替身这件事,到了他们眼里,成了我刻意为之啊。
「你看看她,面黄肌瘦,这出苦情戏,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衡之,你该不会上当吧?」
我想要摸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手都动不了了。
心疾复发之后,我的确瘦了很多。
又黄又瘦,很难看。
卫洵又是一声嗤笑。
似乎到了我身前。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认错,谢棠。」
「认了错,我……」
「夫君……」我轻轻抬眼,「和离书,签了吗?」
卫洵一怔,面上涌起愠怒,想都不想地扣起我的手:
「谢棠你适可而止!」
「若不是阿茵不在了,你以为我会娶你?」
「你最好……」
他的狠话还未说完,我却再撑不住了。
忍了三日的一口血,「哇」地吐出来。
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棠……棠棠?」
「这是……你何处来的这么多血?」
「谢棠!你……你装的吧!」
真好笑啊。
我竟从两人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惊慌。
身体一轻,也不知是谁将我抱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由外到里,传来欣喜的声音:
「公子!公子!」
「外头……外头……大小姐没死!大小姐没死!」

-10-
系统说,谢茵本就要回了。
它只是制造一点小意外,让时间稍微提前了一些。
谢茵将最后一根金钗都典当了。
回去的路上,却碰到飞贼。
银子没了不说,还吓破了胆。
冒着一身冷汗回到家中,又撞见她那说要静心苦读的情郎,正与隔壁的小寡妇调情。
她终于忍无可忍。
从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以为有情饮水饱。
哪知柴米油盐样样苦,连唯一所图的真心都是假的。
当夜就收拾了包袱上京。
我醒来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前厅倒是热闹得很。
女子嘤嘤的哭声隐隐传来:
「阿娘,爹爹,女儿也想不到莲珠那丫头那么忠心。」
「大火烧起来时将我推了出去。」
「女儿当时磕到了脑袋,醒来已在京郊,又忘记了前尘往事。」
「前些日子女儿做梦,梦到了爹爹的脸,梦到阿兄教我下棋,梦到阿娘说想我……」
「我的儿啊!」
母亲突然一声恸哭。
不难想象,两人在一起抱头痛哭了。
这就是谢茵吧?
所有人都盼着的谢茵。
我平静地望着床顶的帷幔。
听着她与母亲哭完,与父亲哭。
与父亲哭完,与谢允哭。
最后是卫洵。
「洵哥哥,来京的路上我听说了。」
「这三年……你已经……」
谢茵哽咽得不成样子,「成亲了是不是?」
卫洵似乎没答话。
谢茵又问:
「姐姐呢?阿茵想见见姐姐。」

-11-
我终于见到谢茵。
其实以前也见过。
卫洵的书房里,满满一柜她的画像。
娉婷含笑的,掩面含羞的,瞪目微怒的。
都是他亲手画的。
但画中人,哪比得上活生生的眼前人。
一进门,谢茵就匆匆奔到我榻前:
「姐姐!姐姐,我是阿茵!阿茵回来了!」
「洵哥哥说你为我祈福太过劳累,晕倒了……」
谢茵眼圈一红:
「姐姐,都怪阿茵不争气,若能早些想起来……」
哽住,眼泪簌簌往下掉。
我静静望着她。
望着她身后众人。
母亲在拭泪,谢允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卫洵直勾勾盯着她,满脸疼惜。
连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目光沉沉,都落在她发颤的肩膀上。
「姐姐对不起,从前是阿茵想不开,险些辜负了爹娘多年的养育之恩。」
「还让你背负了这么些年的骂名。」
「以后阿茵再也不会这样了。」
「姐姐原谅阿茵好不好?」
真好。
她还有以后,我没有了。
「谢棠!阿茵都哭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谢允呵斥。
我刚张口,腥甜涌上,咳嗽了两声。
「别装了!」谢允嗤笑,「刚刚衡之给你把过脉了,你好得很!」
这样吗。
我笑了笑。
「姐姐笑了!阿茵就知道,姐姐人美心善,定不会怪我的!」
谢茵破涕为笑,开心地握住我的手:
「姐姐,今后你便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你的亲妹妹。」
「你我姐妹二人,齐心协力,侍奉爹娘,尽孝膝前,好不好?」
我抽出手,笑着替她拭去挂在脸颊上的泪:
「好啊。」
下一瞬,扬手,狠狠一个耳光!
再扬手,再一个耳光。
还要扬手,被人死死攫住。
「阿娘……阿娘,姐姐,姐姐……」
「谢棠你疯了?!」
「阿茵,阿茵,娘看看你的脸,疼不疼,啊?」
「我丞相府没有如此蛮妇!家法呢,上家法!」

-12-
我没有挨家法。
而是又被关了起来。
谢允和卫洵看到震怒的父亲,居然同时为我求情。
说我在法场跪久了,被魇住了。
父亲便令人将我送回出嫁前的闺房,「好生歇息」。
卫洵并没提要带我回卫府。
或许是觉得替我求情,已经是天大的ṭú⁷恩赐。
又或许,是不想在他的心上人面前,将我带回家。
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
我开始变得嗜睡。
醒来就会心绞痛,干脆一觉又一觉。
相府热闹极了。
失去多年的「大小姐」死而复生。
母亲终于没有再三天两头哭一场,十天半月病一场。
母亲的心情好,父亲也跟着和颜悦色许多。
院子里的下人各个「大小姐」前,「大小姐」后。
仿佛我这个真正的大小姐,已经死了。
当然,只这些,远称不上热闹。
卫洵每日都会过来。
大抵是打着「看我」的名号,会程式化地给我摸一摸脉。
他跟着他的将军父亲行军Ŧų⁷多年,没怎么上过战场,却习得一些医术。
其实大可不必。
他着急去见佳人,根本探不出我那融入骨血的蛇毒。
两人在隔壁,今日唱吟诗,明日放纸鸢。
羡煞旁人。
谢允偶尔也加入。
他自幼喜欢抚琴。
父亲严厉,觉得那是不务正业,并不喜他钻研。
但喜事当前,自不一样。
琴声悦耳,笑声怡人。
真真是——
皆大欢喜。
我蒙着头睡过一日又一日,只有母亲来看过我。
她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到多愁善感。
大抵是后知后觉地认为,这几年对我有所亏Ťù₁欠。
每次过来都絮絮叨叨,说谢茵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说失忆出走,她也不是故意的。
让我不要多想,大度些。
我不作声。
她以为我在置气,叹气离开。
其实我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谢允说他补偿那三日的白粥,日日谴人给我送来山珍海味。
我也吃不下了。
好在我并不孤单。
有系统陪着我呢。
想来做这攻略任务,并不是一无所获。
我的系统心软又可爱。
难过的时候安慰我,愤怒的时候为我抱不平。
还常常「忍无可忍」,告诉我一些不该我知道的剧情。
只是近来它不是每日都在。
这日它特地将我喊醒。
【棠棠,你跟我来!】
它的声音有些兴奋。
我踏着夜色,跟着它的指示左拐右绕,到了偏院的一处草丛。
【你看它,喜欢吗?】
是一只小狸奴。
通体雪白,眼睛碧蓝。
我连声说喜欢。
【你可以叫它小九。】系统的声音居然有些羞赧。
【棠棠,它会陪着你的。】

-13-
小九真的一直陪着我。
它好乖。
软软暖暖地躺在我身边。
每次上床,还知将它的爪子舔干净。
我觉得日子好像又有了一些趣味。
毕竟小九还小,我不能日日躺在床上。
得带它出去晒晒太阳。
看到它在阳光下扑花捕蝶,便仿佛我也自由了。
十分惬意。
小九也很聪明。
它好像知道我不喜欢哪些人。
见到他们就绕道跑。
有次还朝着谢茵龇牙咧嘴。
我几乎要怀疑它其实是我的系统。
系统跟我说过,它其实也是异世界的一种灵体。
小九来之后,系统就没再出现过。
或许,「小九」就是系统的名字?
这么一想,我更加喜爱它了。
整日带着它在府内上上下下,都不觉得累。
母亲见我精神气好了些,似乎松了口气,不再找我絮絮叨叨。
父亲依然常常不在府中。
谢允轻嗤:「终于装不下去了?」
我懒得理他。
半个月后,府里传遍了。
他们福大命大的「大小姐」,要成亲了。
卫洵,要娶她做平妻。

-14-
第一个来找我的,依然是母亲。
「棠棠,茵茵已经十八,过了婚嫁之年。」
「虽她不是我亲生的,毕竟养了这么多年……」
「当年与卫洵先有婚约的,也的确是她……」
「我同意啊。」
彼时我摸着小九的耳朵,「他想娶便娶,她想嫁便嫁。」
「不用问我的。」
第二个来找我的,是谢茵。
她像是来试探,又像是来炫耀。
「姐姐,你真的不介意?」
「洵哥哥说,三媒六聘一样不少,要比你当时的婚礼,还风光呢。」
我笑了笑:
「祝你们百年好合,恩爱白头。」
第三个,是卫洵。
他竟然有些生气:「棠棠,你不闹?」
我看不懂他:「我为何要闹?」
「我许诺过你,今生只你一人,不纳妾不……」
我一声嗤笑。
他还记得啊。
我还以为,他说的时候,是把我当谢茵,说给「谢茵」听呢。
「我都要死了,还管你这些?」
「谢棠!」卫洵低斥,「我为你拿过脉,你休要……」
我甩开他的手。
卫洵还要上前拉我。
小九冲过去将他咬了一口。
谢允倒是没来找我,但我去找他了。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修琴。
夕阳照在他的侧脸,儒雅风流。
天生一副好容貌。
「阿兄,卫洵要娶谢茵了呢。」
我抱着小九,斜倚在洞门边,
「听闻阿兄与卫洵不止一起长大,还一起边关数年,是再好不过的兄弟。」
「阿兄也觉得,卫洵娶谢茵,没关系的吗?」
谢允难得变了脸:
「谢棠!你这是何意?」
我笑笑,抱着小九走了。
这群人的事,我可半分都不想管。
我只是想看点热闹罢了。
可仔细一想,为了看点热闹与他们耗着,也不合算。
我的身体好像好一些了。
好像能比我预想的活得久一些。
和离书卫洵怕是不会给了。
但我早就备好了一套户籍和路引。
趁着卫洵与谢茵大婚的时候离开,带着小九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再好不过的选择。

-15-
但世事总不尽如人愿。
我尽量避开他们了。
卫洵要娶谢茵的事,轰轰烈烈,满城皆知。
甚至连丞相府的下人,都在笑话我。
我不在意。
谢茵的嫁妆数百抬,是我当年出嫁时的两倍。
她常常「不经意」地在我面前炫耀。
我不在意。
甚至我搬离了原本的院落,特地选了个偏僻一些的地方。
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小九待着。
事情发生在卫洵和谢茵大婚前一夜。
那天我照旧和小九在院子里玩了一个下午。
晚上,收拾了一些明日离开要带走的银两。
然后搂着小九入睡。
夜半时我还做了个梦。
梦见我带着小九离开丞相府。
我没死,它还突然会说话了。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就在梦境的尽头,我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
我猛地睁开眼。
小九不在怀里。
我不喜丞相府的下人,所以夜晚无人服侍。
它偶尔会趁我睡着出门,叼一些夜里会发光的石头回来。
这样我起夜时不会被磕碰到。
我强自镇定。
但那声惨叫,太刺耳了。
与小九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披着外衣就出门,慌忙地找着它。
一直找到前院附近。
夜色中两个人影,像是听到脚步声,匆匆离去。
我快步向前。
还没到两人的落脚点,就看到我的小九。
我以为我受了那么久心绞痛的折磨,这颗心早就麻木了。
可看到小九的那一刻,心头犹如扎入无数根利箭。
头皮也跟着一阵阵地发麻,仿佛要和心脏一起,一并炸开。
我捂着脑袋在它身前蹲下,无法抑制地尖叫。

-16-
夜半的丞相府,灯火通明。
我跪在地上,崩溃大哭。
「你们……你们杀了它!」
「你们为什么要杀它?!」
它那么乖巧。
那么可爱。
可现在它僵硬地躺在地上。
通体雪白的毛被染成血红色。
那张圆滚滚的脸几乎看不见。
它被人用石头,直接砸碎了脑袋。
我不停地在脑子里喊系统。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谢棠,大半夜你又在发什么疯?」
谢允呵斥。
「棠棠,一只狸奴而已。」』
父亲不悦。
「不是狸奴!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我这短暂人生里,唯一关心我,爱护我的朋友!
「把谢茵喊来!」我状若癫狂,「把丞相府所有的仆人,所有!全部!都给我喊来!」
是谢茵。
我看过她那么多幅画像,她的身形我不会认错。
另外一个人影,穿着府里的下人衣裳。
只要够快,他来不及逃跑。
大约是我模样吓人,父亲沉着脸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仆人们陆续被带来。
谢茵姗姗来迟。
或许是动静闹得大了,卫洵也从隔壁来了。
我擦掉眼泪沉下心。
动手的不会是谢茵。
小九速度快,谢茵这种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抓不住它。
要将那仆人揪出来。
这些日子我带着小九上下逛,各个院落的仆人我都见过。
我眼神在一众跪地的仆人中梭巡。
「谢棠,你闹够没!一只狸奴罢了,死就死了。」
「改日阿兄再送你一只便是,明日阿茵要出嫁,你……」
「闭嘴!」
我一边梭巡仆人们,一边留意着谢茵的神色。
卫洵又跟着问:「棠棠,到底发生何事?」
「我让你闭嘴!」
我的脑子突突地疼。
我竭尽全力才保持清醒。
我要找到他。
找到杀死小九的凶手。
我一路看过去。
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系统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那个穷书生啊,才华不及谢允,长相不如卫洵。】
【谢茵瞎了眼才看上他。】
「是他!」我毫不犹豫地指着他,「是他和谢茵杀……」
「胡闹!」父亲突然一声大喝,「来人,大小姐癔症又犯了,把她带下去!」
「是他啊爹爹!」我指着那人。
谢茵的脸都白了。
明明是他,没错的。
「他是……他是……」
谢茵的情郎啊!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系统违规告诉我的剧情,我说不出去。
「阿兄!」我红着眼望向谢允,「他是谁?」
「他是谁你不知道吗?」
「爹爹,他是谁,你不知道吗?!」
明明,他们都知道的。
心口又开始密密麻麻地疼。
不在意的。
是了,他们不在意我的。
他们连我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小九的死活?
「卫洵。」我哽着嗓音拉住卫洵的袖子,「你去查,你去查他是谁!」
「谢棠你闭嘴!」
「你去查他和谢茵什么关系!」
「他们在骗你,他们一家子人,合起伙来骗你啊!」
我用力地拽着卫洵。
尽管他也是靠不住的。
可没有人了。
连系统都没了。
从此都是我孤身一人了。
「棠棠……」
卫洵的脸色很仓皇,「棠棠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没事啊。
我只是好疼。
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好疼。
我猛地吐出一口血。
一口,又一口。
倒地前,看到丞相府铮亮的星星。
像极了我满心欢喜,回到丞相府的那个夜晚。

-17-
人生最绝望的是什么呢?
不是你守着秘密而口不能言。
是你发现这个秘密,只是你自以为是的秘密。
第一个被我发现的,是谢允。
那是谢Ťű₄茵「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母亲病了,我照例在法场念经超度。
夜晚一阵风将烛火吹灭,我没有起身去点。
谢允大概以为我没那么乖,已经回去歇息了。
拿着一壶酒,一边喝一边哭:
「你怎么那么蠢?」
「阿兄只是劝你离那书生远一些。」
「谢家与卫家一文一武,世代交好。卫洵又对你一往情深,你和那书生能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能因为阿兄说了几句重话,就引火自焚?」
那时我尚不知谢茵是假死脱身。
离得远,模糊听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系统跟我说过之后,某个午夜梦回,想起他这番话。
后背沁凉。
原来阿兄知道。
知道那书生的存在。
知道谢茵并非因我自焚。
可他依旧处处针对我。
口口声声我害死了谢茵,要我给她偿命。
他不知谢茵假死,以为是自己阻挠她与书生,才导致了她的自焚。
却也拒不承认谢茵因他而「死」。
将一切罪责推到我身上。
第二个被我发现的,是母亲。
谢允每次醉酒,都是母亲亲自照顾。
那日我去给谢允送琴谱。
细窄的门缝里,谢允又在哭着嘟囔那几句话。
母亲一脸平静地给他拭汗。
原来她也知道。
她也知道谢茵不是因我而死。
以为是因阿兄的几句话而死。
可她生病,梦魇,依旧要我去跪着赎罪。
我和阿兄之间,她保阿兄而弃我。
最后一个被我发现的,是父亲。
那时我已知谢茵没死。
可说话说不出,写出的字,下一瞬就消失不见。
我琢磨了好久,决定去找父亲。
父亲贵为一国之相,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我虽不能直说,但可以旁敲侧击。
他能领会也说不定。
可父亲,不愧为一国之相。
我进门之前,系统叹口气:
【棠棠,别去了。】
然后它不知用什么法子,让我听清了书房里的密谈。
「大人!小姐与那书生已定居江南,短时间不会返京!」
父亲也知道啊。
父亲知道的,甚至比母亲和阿兄还多。
他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貌。
可他依旧保持沉默。
因为此事暴露,损的是丞相府的名声,是丞相府与将军府的交情。
所以他们每个人。
每一个,都知道谢茵的「死」与我无关。
却每一个,都将我推上审判台。
不死不休。

-18-
耳边有嘈杂的吵闹声。
似乎有卫洵的:
「她怎么可能要死了?明明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庸医!滚!都是庸医!」
还有谢允的:
「你不是说她上次呕血,只是我给她吃了三日白粥,饿的吗?」
「这些日子不都是你在给她拿脉吗?」
「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妹妹!」
有母亲的:
「我的儿啊!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生了这样重的病,为何不与阿娘说啊?」
还有谢茵的:
「姐姐,狸奴是魏郎砸死的,真的与我没有关系。」
「我第二日都要成亲了,怎会给自己找晦气呢?」
之后又是打又是闹。
卫洵与谢茵的。
「洵哥哥,我只是走错路被人骗了而已。」
「你不是说你就是爱我这副纯善的性子吗?」
「我……我是怕你伤心,不是故意假死……」
啪——一个耳光。
谢允与谢茵:
「若不是你当初把卫家说得那么可怕,我哪会想到这样的损招?」
「阿兄,我若不是想着你,怎会推谢棠出来顶这罪?」
「我……」
啪——又一个耳光。
卫洵与谢允:
「枉我将你当兄弟!你竟骗我三年!」
「你谢家上下生生骗我三年!」
「还眼睁睁看着我又将谢茵娶进门!你就是这样跟我做兄弟的?!」
似乎直接在屋子里打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只觉吵闹不堪。
下意识喊系统。
没有回应。
难过得掉了眼泪。
「棠棠!棠棠醒了!」
「棠棠你睁眼!」
我睁开眼,却没有一张想见到的脸。
侧个身,重新闭眼。
没一会儿有大夫过来,慎重地拿过脉。
「谢小姐的确中的滇蛇之毒,且年岁已久。」
「能活到今日都属神迹,还想再……哎……」
满室寂静。
不知谁问了句:
「棠棠,你那么小,何处中的滇蛇之毒?」
我将脸埋入被衾。
不想说话,只想睡觉。

-19-
谢茵好像被赶出家门了。
我迷糊中听到门口的丫鬟议论。
「那位居然是乳娘生的……就说浑身狐媚子劲,不像老爷更不像夫人!」
「那么小就学会与人私奔,回来之后还敢嫁给卫公子……」
「要不是看在咱们小姐的份上,卫公子定然要与谢家翻脸了。」
「那书生呢?放走了?」
「怎么可能!书生被卫公子找由头下狱了。」
「听说在将他关在笼子里,里面放满了穷凶极恶的狸奴呢!」
「啧啧……」
我又想起我的小九。
不知可有人将它厚葬。
下午卫洵便特地来同我说:
「狸奴葬在了你院外的桃花树下,会一直陪着你。」
他还拿了一份桂花糕。
难得的,他记得住的,一份不是谢茵喜爱的糕点。
但我早就,不需要了。
傍晚卫洵刚走,谢允又来了。
他从前都是「谢棠」来「谢棠」去,如今居然喊我「妹妹」。
他带着他的琴来的。
他当着我的面拆开那些他从不曾打开的琴谱。
拆开一封,眼就红一分。
他很清楚,寻这些古谱、修这些古谱,需要花多少心思。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信……」
用信封封上,本就是想混淆视听,以免他被父亲责骂。
谁知道呢,他一封都不曾打开过。
「对不起,我……」
我闭上眼,侧过身。
他便不说了。
转而去抚琴。
我用被衾蒙住脑袋。
他便收音,悻悻走了。
再之后,是母亲和父亲。
母亲不再絮叨了,就坐在我榻边抹眼泪。
父亲本就沉默,遥遥望着我,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都变了个模样。
因为知道我要死了吗?
要死了,就变成稀罕物了?
好笑得很。
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拦不住他们来。
来的次数多了,他们开始找我说话。
我不说,他们便自己说。
卫洵说他是爱我的,逐一地回忆我与他之间每个愉快的瞬间。
谢允说他是拿我当妹妹的。
「我只是……只是无法面对自己害得谢茵自焚这件事。」
母亲说她保持沉默,亦有原因。
「她与书生有过旧情,不宜对外说。若说出去,你阿兄将来的仕途怎么办?」
父亲呢,叹口气:
「棠棠,一家之主,总要以大局为重的。」
他们都有苦衷。
都要我原谅他们。
某个晚上,碰巧了,所有人都在。
又碰巧,我精神还不错。
「想要原谅是吧?」
我已经好久不说话了。
闻言,人人眼眸一亮。
我将枕下的匕首扔在地上:
「来啊。」
「谁先死,我先原谅谁!」

-20-
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去死的。
他们终于晓得自己不招人待见,来得少了。
只有卫洵,一如往常。
甚至来得比从前更频繁。
大多时候我一觉醒来,他都趴在我的榻边。
他的眼总是红的,仿佛失去我,是件多么难以承受的事情。
可分明,他几个月前,还连生辰都不愿同我过。
有天我故意跟他说:
「卫洵,我原本可以活下来的。」
「那天,如果你说一句生辰快乐,我就能活下来的。」
我以为他不会信。
可他突然疯了似的,买了满满一屋子兔儿灯。
生辰前的一个月,我就跟他说要兔儿灯。
「夫君,下月初八,你送我一盏兔儿灯好不好?」
他应了。
我以为他给我兔儿灯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说一句「生辰快乐」。
可是没有。
没有兔儿灯,也没有生辰快乐。
卫洵将所有的兔儿灯都点亮了:
「棠棠,你好好活着,以后每Ṱū⁾年的生日我都和你过好不好?」
真好笑。
说得像谁不想好好活着似的。
我懒得理他。
他便又开始了。
「棠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初见?」
「棠棠,还有我们新婚时,你在喜榻边等,我……」
「棠棠,我承认,最初将你当成谢茵,我与她毕竟青梅竹马十几年,但……」
简直烦死了。
我吃力地翻过身:
「那你怎么不跟她殉情啊?!」
我凉薄地望着他:
「那么爱,一起去死啊!」
「要什么替身呢?」
「无非是舍不得死,又舍不得相府的权势,还要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样感动自己。」
「青梅竹马十几年也不过如此,你我夫妻三年又能如何?」
「卫洵,别装了。」
「恶心透了!」
卫洵的脸色煞白。

-21-
卫洵也不怎么来了。
真好。
我的世界终于清净下来。
我开始一觉又一觉,沉沉醒不来。
东西吃不太进,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但我还记得一件事。
趁着一次清醒,对守在榻边的母亲说:
「我要和离书。」
死也不要做卫家的鬼。
这次卫洵倒没扭捏,很快就送来了。
只递给我的时候,手有些发抖。
我看着上面的签章,心满意足地压在枕下。
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母亲欣喜地说卫洵打听到什么治滇蛇之毒的偏方,与谢允快马加鞭赶去了。
第三次醒来,我的意识明显清晰了许多。
想到还有一件事。
我同母亲说:
「阿娘,死后我不入谢家祖坟。」
母亲愣住:「为……为何?」
「不入祖坟你……」
「不,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你乖乖再睡一觉,等……等允儿回来便好了。」
我精神还挺好,安静地望着母亲:
「阿娘,你知道我的滇蛇之毒,何处来的吗?」
母亲再次愣住。
我望着她笑:
「七岁那年,凛城,有一贵妇不慎被滇蛇咬伤。」
「伤及大腿。」
我扫一眼母亲的右腿:
「部位敏感,临时找不到女医,便花重金,去贫民窟找不要命的女童。」
「三十两。」
「养父母为了三十两将我送过去。」
我轻轻指着母亲腰间的玉佩:
「阿娘,见你第一面,我就认出你了。」

-22-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
母亲不偏不倚,正好在凛城中毒。
我不偏不倚,正好替她解了毒。
我还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日。
我第一次坐上那样华贵的马车,第一次见到那么雍容的妇人。
我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盯着她腰间的玉佩。
真好看啊。
和她的人一样。
我一下一下地,用嘴替她将毒素吸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我会死。
我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养父母用一文钱,给我买了串冰糖葫芦。
我欢喜极了。
甜滋滋地告诉他们,今日见到的妇人如何美貌,如何高贵。
后来再见,更觉是冥冥之中的恩赐。
我居然救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而且,那么简单的攻略任务,我一定能完成的!
母亲惊诧地望着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时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嫁妆我早已退回丞相府。」
我从枕下拿出一叠银票:
「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
「阿娘,生恩,养恩,我都还清了。」
母亲猝然一声大叫,抱着我崩溃恸哭。

-23-
我不记得最后到底是哪日死去的了。
身子越来越轻,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
每次清醒的时候,都听到母亲在低泣:
「棠棠,棠棠再坚持坚持。」
「允儿和卫洵就在回来的路上了。」
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呢。
我沉浸在悠长ƭû₉又虚无的梦里。
这辈子像走马观花一般悠悠从眼前走过。
最后,大抵是死在最幸福的时刻。
母亲找到我,抱着我大哭:
「我的儿啊!为娘找你好久!」
然后带着我上马车。
带着我换衣裳,买首饰,点胭脂。
告诉我我的父亲如何文韬武略,我的阿兄如何玉树临风。
我晕乎乎地跟着她回京,歇息时偷偷溜进一家小店。
掏光身上所有的银钱,为父亲和阿兄买了见面礼。
马车轱辘轱辘地往前行。
一直到夜晚。
我的手心都是汗,一颗心噗通地都要跳出来。
远远瞧见「丞相府」的匾额,和匾额上方铮亮的星。
我以为,我就要回家了。
番外

-1-
我死后竟然没有马上消散。
也不知是不是让母亲将我的骨灰扬了的缘故。
变成孤魂野鬼,在京中飘荡了好久。
我死后的第一个月,谢家和卫家就闹翻了。
卫洵与其父亲一道,屡屡找谢家麻烦。
父亲不堪其扰,却不得不见招拆招。
母亲还在家中与他吵架。
指责他明知谢茵未死,却半点风声不曾透露。
我死后第二个月,谢茵跪在丞相府大门前。
没有人理她。
往日最是心疼她的母亲,让人备了一盆凉水,将她从头淋到脚。
然后赶走了。
没多久,母亲让谢允陪她南下。
她似乎憋着一股子气没地方使。
先去找谢茵的生母,当年那位乳母。
可她早已重病过世。
接着又去找我的养父母。
「允儿,他们虐待她!」
「他们虐待我的棠棠!我得去替她出气!」
养父母还当她同上次一样,是送银子来的。
盛情款待。
不想欢欣不到一刻,被送进了大狱。
惯来温柔的母亲,居然也能使出让人在狱中不断哭嚷求饶的手段来。
回去之后,父亲却也下狱了。
谢允去找卫洵:
「你何必如此不留余地?!」
卫洵冷笑:
「你们诓骗我娶谢茵时,何尝给我留过余地?」
谢允大怒:「你若不想娶,谁能逼你娶?!」
「别忘了当初是谁,为了与她厮混,连棠棠的脉都不曾好生切过!」
「但凡你早一些,你早一些探出她中了蛇毒……」
卫洵的脸色瞬间枯败。
他们找到的偏方,是有用的。
可惜,太晚了。
赶回时,我都只剩一坛子灰了。
卫洵开始酗酒。
日日酗酒。
那书房里一柜子谢茵的画像,变成我的。
嘴里的「茵茵」,变成「棠棠」。
我懂的。
有些人,天性犯贱。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2-
父亲被革了官,准备告老还乡。
母亲生病了。
夜夜梦魇,说我在地底下过得不好。
我过得挺好的。
比活着的时候开心。
只这次没人再替她跪佛堂,念经书了。
父亲没办法,让谢允跪。
七个日夜,一刻不停。
第三日时,我发现母亲是装的。
母亲好像发现了新的乐趣。
开始变着法子折磨谢允。
谢允毫无办法, 却也不得不承认,母亲的精神状态好像出了些问题。
有一日母亲突然问谢允:
「你知道棠棠的滇蛇之毒,何处来的吗?」
我说这些话时, 谢允不在府上。
自然不知。
「凛城,三十两, 七岁的孩子。」
母亲突然笑了笑:「允儿,我记得棠棠提到过凛城?」
是的。
我曾在母亲和谢允谈及她曾中过滇蛇之毒时, 主动提及过。
我说:「阿娘, 我也曾在凛城待过, 我……」
话未说完, 谢允一声冷笑:
「你该不会想说, 你就是那个给阿娘解毒的孩子吧?」
我张着嘴, 戛然而止。
没有人会信的。
接了攻略任务之后,我身上中毒的症状也消失了。
谢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母亲突然拔下发间的簪子,凶狠地朝他扎过去。

-3-
谢允那副好容貌毁了。
父亲带着母亲回了乡下。
不久,谢允便自请去了边疆。
京中只剩卫洵一个。
一日下值时遇到一女子抱住他的大腿乞讨。
他嫌恶地踢开。
却发现乞丐正是当年的小青梅。
他怔忪了半晌。
转身, 没有回头。
一个月后,他亦去了边疆。
他与谢允针锋相对。
两人不像从前,只从文职。
而是开始真正的练兵打仗。
九月时,老家传来消息。
老宅夜半起火,无人生还。
亦无人知晓,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谢允大哭一场,又大病一场。
之后便像变了个人。
在战场上神挡杀神, 立下不少军功。
最后看到他们是在禹城的战场上。
蛮族来犯,卫洵和谢允领兵迎战。
厮杀得正激烈时,卫洵分神了。
战马间,站着一个惊慌大哭的小女孩。
手里的兔儿灯晃啊晃,几乎晃得他花了眼。
「衡之!」谢允一声大喝。
几乎与此同时, 一柄长矛刺穿他的肩头。
卫洵翻身下马, 将提着兔儿灯的孩子护在身下。
前方一匹战马发狂,正高高抬起马蹄。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棠棠!】
【棠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我好找!】
我转身,看到一束白色的光点。
我不认识它,但还记得它的声音。
是我的系统。
「你……你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
【我什么时候死了?】
「小九……」
【谁……谁告诉你我是小九?我只是让它陪你一阵啦。】
「可是……」
【我……我……我赚积分去啦。】
【终于够了!走,我带你走!】
我没有回头。
不知卫洵和谢允最后的结局。
只是久别重逢的眼泪不停流下。
下一瞬, 啪——
谁拍了我一巴掌,我「哇」地哭出来。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一个穿着奇怪的人凑近我:「妹妹!是个妹妹,快来,你要做哥哥啦!」
「妹妹妹妹。」一个小不点将我抱住, 亲了我一口。
口水糊我一脸。
「小九, 你看,妹妹。」
奶气的声音又将我抱到一只狸奴面前。
「猫咪,猫咪。」
小不点似乎想教我说话, 「小九,小九。」
狸奴上前两步。
通体雪白,眼睛碧蓝。
蹭了蹭我的脸:
「喵~」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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