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个笔墨不通的蠢材。
我被妾室毒死后,她被送给太子做侧妃,为庶兄铺路。
她开始精四书、通六艺、善谋略,成了往日我希冀的模样。
东宫酒宴上,她一把软剑舞得势如破竹,刺穿了妾室的酒樽,削断了她的头发。
吓得妾室发髻散乱,脸色惨白。
她笑意明媚,朝太子撒娇。
「殿下,我这继母胆子真小,一点儿都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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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夫君与宠妾合谋杀死后,一向跋扈乖张的女儿破天慌安静起来。
面对她爹退了她门当户对的亲事,将她送予太子做妾,她也只是听话说好。
苏姨娘满意地笑了,对自己儿子不屑道,「我还以为她多大的脾气,原来这样识时务。」
「识时务才好拿捏。」
就这样,我的女儿岁岁,被一顶小轿送到了东宫。
她爹说,「你娘新丧,不宜大办。」
他扶了苏姨娘做正室,将庶子记做嫡子,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将我留给岁岁的嫁妆,拿去做庶长子娶妻的聘礼。
「一家人就是该相互扶持,你一个太子妾室又不用管家,不需要钱财打点,你哥哥娶妻是大事,你可不要和你娘一样小气不懂事。」
岁岁笑着应答:「自然不会,哥哥是我的亲哥哥,只要妹妹所有,哥哥尽管来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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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岁岁生得好看,是京城第一美人。
这话不是夸赞,而是羞辱。
她们说她是个木头美人,肚子里都是草莽。
京中以女子才情为贵,我没少因为岁岁被嘲笑。
每每我在外受了奚落回来朝她发火时,她都朝我插科打诨。
「有什么好学的,娘,你看我的剑术,师傅又夸我了呢!」
她絮絮叨叨,一个劲地哄着我,弄得我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下一秒,上课的夫子就找上门来。
「令嫒!令嫒将四书撕了包红薯!将琴砍了当柴烧,还!还拿了老夫上好的毛笔当串子串羊肉!」
我气得吐血,她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想起往事,我心如刀绞,太子喜爱才女,岁岁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何能博得他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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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太子并没有来,岁岁等了一会儿,直接揭了盖头睡了。
东宫里妃妾无数,许多都是像岁岁这样被送来讨好太子的美人。
一个月之后的中秋佳节,东宫设了宴,席间玩起曲水流觞对起诗词来,岁岁一窍不通。
素来看不上岁岁的李良媛取笑道,「草包。」
太子不悦道,「你既然嫁到了东宫,就代表皇家的体面。」
岁岁跪地请罪,「妾身蠢笨,望殿下息怒。」
李良媛笑道,「既然蠢笨,就该读书才是。」
太子一向宠爱她,于是听从她的话,将岁岁关在藏书阁里。
「什么时候你能通读四书五经,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太子下了命令,当天,岁岁就被送到了藏书阁,门外重兵把守。
她爹听说后,直骂岁岁废物。
「白吃了我章家这么多年的饭了,一点用都没有!」
东宫里的美人都在取笑岁岁。
她们下注赌岁岁什么时候出来。
赌到最后,她们全都笑了。
「那个蠢货,字都不认识一个,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岁岁倒是神色自若,我却心疼得落泪。
我活着时,岁岁何时缺衣少吃过,如今被困在偌大的藏书阁里,连饭都吃不饱。
夜里,她裹着单薄的被衾,捧着书逐字逐句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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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为岁岁请的夫子颇有名望。
「孤知你在女学素来顽劣,可如今这里是东宫,孤不是你的娘亲,只会纵容你。」
「太傅,你只管管教就是。」
不到两个月,岁岁的手掌都被戒尺打得出了茧。
夫子却从当初见她时的嫌恶到如今的稍稍满意。
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才从藏书阁里出来。
她瘦了许多,腰身一掌可握,原本就出色的容貌,如今更加出挑。
太子考校完后,满意点头,李良媛却妒恨极了,与其他人一同孤立针对岁岁。
岁岁从一开始气得发抖,喜怒形于色,到后来已经能波澜不惊应对。
太子每日都要去东郊射猎,岁岁为了投其所好,备了弓箭在院子里练习。
路过的李良媛笑弯了腰,「别人是射大雁,你是准备把大雁笑死吗!你连拉弓都不会!」
她强硬地拿走岁岁的弓箭,射落岁岁的发髻,「蠢货,这才是射箭,看清楚了吗!」
岁岁沉思片刻,随意挽好发髻,小跑去捡回长箭,递给李良媛。
「劳烦再示范一边。」她严肃地指着自己的头发,认真道。
李良媛恼怒地摔了箭,「有病!」
岁岁憋着一口气,照着李良媛射向自己的手法,勤加练习,终于把手腕拉伤了。
太子无奈道,「岁岁,你这是做甚。」
岁岁垂眸道,「殿下喜欢骑射,岁岁想学。」
「学着做什么?」
「岁岁想陪在殿下身边。」
自那以后,每日午后,太子都会花一个时辰教岁岁练箭骑马。
岁岁从马上摔下来不知道多少次,连太子都劝她算了。
她却咬牙又爬上了马,一身泥泞,倔强地对太子说,
「岁岁想陪在殿下身边,只要是殿下喜欢的,岁岁都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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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年的秋天,岁岁才猎下了第一只大雁。
太子高兴极了,当众拍掌,为岁岁摆了一桌宴席。
岁岁的字,是专门临的太子的字帖。
太子无语凝噎,「孤的字有这么丑吗?」
岁岁叹气,「一定是笔不好。」
太子将自己的笔匀给了她。
她又说,「一定是纸不好。」
太子又将自己的宣纸给了她。
「一定是——」
「岁岁。」
她笑吟吟道,「好吧,是老师不好,殿下做岁岁的老师吧。」
两年后,岁岁的字已经与太子如出一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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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重,太子代陛下监国。
批改奏章时,岁岁在他身侧研墨。
「看在你侍候好的份上,孤提拔你兄长到翰林院了。」
岁岁停了手,跪地道,「殿下,这是徇私,兄长几斤几两妾身清楚,朝臣亦是清楚,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刻,殿下不该如此,旁人会议论殿下。」
太子扶起她的手,叹息道,「你这样懂事,李良媛却屡次要孤给他弟弟升官。」
岁岁温柔道,「李良媛生下了陛下的第一位皇孙,又有了身孕,殿下顺着她朝臣也不会说什么,毕竟皇嗣重要。」
「孤宠幸你这么久,你怎么还没有动静。」
岁岁撒娇道,「或许我的孩儿想做殿下登基后第一个出生的呢。」
太子抚摸她的脸,像是逗弄宠物一般愉悦。
他并不知,ƭū́ₜ每次侍寝后,岁岁都会偷偷喝下避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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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父亲病了,派人来请岁岁。
岁岁刚一回府,就被苏姨娘Ṫű₆扇了一巴掌。
「贱人!你敢阻挠你哥哥升官!」
我的夫君章巍失望地看着岁岁,「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苏姨娘的儿子章昀冷冷道,「父亲,她心肠这么歹毒,留着她活着,儿子的仕途只怕是要断了。」
苏姨娘恨恨道,「是啊夫君,要她嫁入东宫就是为了给昀儿铺路,结果她却成了阻碍的祸害!」
章巍阴着脸问岁岁,「你可知错?」
岁岁垂眸,「旦凭父亲处置,可如今的确不是兄长升迁的好时候,我也是为了家里好。」
章昀又是一巴掌打了下来,「你还敢胡说,你就是故意的!」
岁岁蹭了蹭唇边的血迹,「兄长觉得是,我无话可说。」
岁岁被动了家法,奄奄一息时,太子亲自来了。
岁岁的婢女如月在太子身侧哭着落泪,太子愤怒地摔断了打岁岁的戒尺,向着章巍怒目而视。
章家人以为岁岁不受宠,却忘记了如今岁岁就算是太子妾室,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妃,不是他们能随意打骂的。
章巍吓得胆战心惊,大骂了苏姨娘和章昀一顿,逼他们去东宫向岁岁赔礼道歉。
「这丫头如今瞧着颇得太子宠爱,还是要小心笼络,不要得罪才是。」
做小伏低察言观色的事情是苏姨娘的强项,这次却没了用武之地,太子不让他们瞧岁岁。
岁岁高烧不止,昏迷了半月才醒。
她问如月,「殿下处理了他们没有?」
如月摇头,「只是呵斥了一顿。」
岁岁脸色一瞬间惨白,她赶走所有人,面无表情地躺在床榻上,眼眸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听说岁岁醒后,停下公务过来看她。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以后可不能对他出言不逊了。」
岁岁笑道,「父亲是这么和殿下说的吗?」
太子抚摸她的脸,
「是啊,你从前顽劣,不敬尊长,那是因为你是侯府的女儿,可以后你万不可如此了。」
「你如今是我的良媛,一言一行代表着我,不可再不懂礼数授人以柄,与你以后没有好处。」
岁岁翻身,背对着太子,
「我爹打我,是因为我向殿下进言阻挠兄长用裙带关系升官,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去问当时在场的小厮婢女。」
太子喊了岁岁两声,岁岁没有理睬,太子拂袖而去,「章岁,是孤太惯着你了。」
岁岁眼眶微红,却沉默不语。
第二日,太子召岁岁去书房。
「那日的事情我已经查明,我已经训斥过你父兄了。」
「只是训斥吗?」
「你还想如何?那是你的父兄。岁岁,你近来有些不知进退,这是宫里历代教导太子妃皇后的张嬷嬷,以后由她教导你礼仪了。」
岁岁沉默半晌,眸色逐渐暗淡无光。
她扬起一抹笑,「殿下喜欢知进退的女子,岁岁愿意做知进退的女子。」
太子冷漠道,「你知道就好。」
离开书房后,岁岁一路漠然,眼里是若有似无讥讽的笑。
如月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岁岁笑着说,「就在刚刚,我想清楚了一件事。」
如月忧愁的问,「是什么事?」
岁岁喟叹道,「原来除了自己,这世上,谁也指望不上啊。」
「那便,不再指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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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个月,岁岁跟着宫里的嬷嬷学礼仪。
嬷嬷是女子,若是动手,比之前的男夫子要方便许多。
那段日子,岁岁身上总是一道道淤痕,太子代为监国,公务繁多,白天几乎见不到人。
只有夜里,他才会来看看岁岁,次数并不频繁,却也不少。
他拿起药膏,亲自替岁岁上药,
「你真是笨,都这么久了,还挨嬷嬷的责罚,我母后当初可是做的很好,嬷嬷从来都没有和她动过板子。」
他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他母亲是国公府嫡长女,就算是礼仪有了差错,宫里的嬷嬷也不敢动手啊。
可我的女儿,不过是父亲送来东宫的礼物。
外人看她,只是个可笑的玩意罢了,又这么会有半分敬重在里面。
岁岁低着头,声音哽咽却还在努力笑着,「是岁岁太笨,岁岁会好好跟随嬷嬷学习的。」
太子僵硬了一瞬,替岁岁擦干眼泪,哄道,「你不要觉得如今的日子难捱。」
他黑眸闪了闪,语气软了下来,「岁岁,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
一个月后,岁岁的宫中礼仪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太子每日下午都会召岁岁来书房磨墨。
接连半个月后,岁岁在晚间隐晦提醒太子,
「陛下虽病重,但是真是假犹未可知,有些朝臣殿下还是不要急于拉拢,做好陛下交给您的事情就好。」
太子冷沉了脸,哼道,「你敢干政?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岁岁跪下告罪,太子愤而离去,罚了岁岁禁闭,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李良媛那里。
东宫的嫔妃虽不比后宫妃子众多,可也是个拜高踩低争宠的角斗场。
在这里,要么凭太子宠爱立足,要么凭娘家势大依存。
而如今,岁岁两者都没有了,等待她的只有残羹冷炙以及宫女太监的冷嘲热讽。
如月心疼地抱着岁岁哭,岁岁倒是无所谓地拿出太子赏赐给她的簪子,「当了吧。」
如月道,「这可是太子专门为你而做的!代表着殿下的情谊和恩宠。」
岁岁冷漠道,「那又如何?这些在我眼里不如一餐饱饭。」
半月后,陛下康复,召太子与大皇子还有三皇子进殿。
陛下将这些日子太子代为批阅的奏折全部都摔在了他的脸上,大骂放肆。
太子被禁足,朝野惊骇。
岁岁收到递来的消息后,烧了信纸,笑着对如月说,「不用绣帕子了,我赌赢了。」
「如月,你以后再也不用跟着我饿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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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阴霾密布,静地可怕。
除了太子的书房前,异常热闹。
李良媛跪地哭喊,丝毫嫔妃仪态不顾,头磕在院子的四方砖上,血迹斑驳。
「殿下,求您救救我弟弟吧,陛下要问斩他,我们李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陛下虽恨太子借监国之名,暗中笼络朝臣,扶持党羽,但到底在意太子是薨逝的亡妻所生,仍有垂怜。
李良媛在太子监国期间,数次用孩子央求太子给自己弟弟升官。
一月之内,连升两级,都是肥差。
他得意自夸之时,自有人眼馋嫉妒却不得不恭维,如今太子遭到贬斥,他就成了平息君王怒火的替罪羊。
陛下判了李良媛弟弟凌迟,不仅如此,还要太子挟李良媛亲自监斩。
太子面对李良媛的哭声无能为力,烦闷地让人把她抬了回去禁闭。
监斩那天,李良媛白着脸在刑场上泪流不止。
当行刑官拿刀剜下她弟弟的第一块肉时,李良媛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肚子里的孩子也因为惊吓过度流产了。
太子失魂落魄,当众落泪,终于想起了岁岁当初劝告自己的话,悔不当初。
东宫没有太子妃,李良媛重病,岁岁的位分就是东宫里最高的,如今又有太子垂怜,暂带李良媛行太子妃管理东宫之权。
东宫势微之时,另外几位皇子不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拧成一股,要将太子置于死地。
各方弹劾太子的奏折如雪花般落在陛下的御案上,陛下一连三日不朝。
太子意志消沉,日日饮酒,幕僚日日求见,他避而不见,皆是岁岁应酬。
每日,太子醉生梦死之时,岁岁便随侍一旁,学习太子的笔迹抄写佛经。
章巍劫后余生般在府内对苏姨娘和章昀说,
「还好岁岁有先见之明,否则死的就不只是李大人的儿子了,那可是他们李家的独苗啊!」
章昀冷汗涔涔不敢说话,唯有苏姨娘冷哼道,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如今太子的境地,犹如秋后的蚂蚱,一旦太子被废,其他皇子继位,你这个前太子的岳丈在朝堂上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章巍听完后,脸色惨白,擦了把汗,「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气愤地指着苏姨娘,恼怒道,
「当初若不是你猪油蒙了心,要将岁岁送去东宫为昀儿铺路,又岂会卷入到立储的争斗中来!如今到好,昀儿加官无望,反惹得我们成了太子一脉!」
苏姨娘冷笑,
「你骂我做什么,当初这事儿也是你点了头的。」
「你现在想摆脱和太子的关系还不容易,章岁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东宫,旁人也便都知道太子逼死了你的女儿,日后不管谁坐上太子之位登基,也只会觉得你和太子之间因为女儿之死有嫌隙,不但不会迁怒你,还会放心地重用你呢。」
章巍沉默不语,苏姨娘见他态度松动,加大力度劝说,又有章昀在一旁煽风点火,最终章巍还是点了头。
第二日,章巍便前往东宫见岁岁。
比起往日在家中乖张骄纵的模样,在东宫磨砺三年的岁岁,早已经褪去轻狂稚嫩,只余喜怒不形于色的温吞感。
「父亲所来,有何要事?」
章巍接过岁岁倒的茶,从怀里拿出一包砒霜,放在岁岁面前。
「太子失势是迟早的事情,你也早晚会被连累身殒,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帮章家和东宫斩断关系。你放心,你死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外祖一家。」
岁岁笑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章巍冷了脸,「你如今活着,仗着太子的威势,能护着你外祖一家。可若是太子倒台你也死了,我侯府即使是落魄,逼死一家无权无势的商户,还是可以的。」
岁岁拿起那包砒霜,笑意讥讽,
「父亲,你是真小人啊,可我喜欢真小人。」
「我也给父亲出个主意吧,下药这种事情太蠢了,我若是死了,殿下定然会彻查死因。」
「像这种毒药砒霜,买卖都是需要留下姓名的,即使父亲是托旁的人所得,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父亲能保证给你药的人,日后不会握着你逼死女儿的把柄威胁你做她的走狗吗?」
岁岁话语清晰平静,章巍却起了一身冷汗。
岁岁将那包砒霜留了下来,对章巍说,
「父亲想和东宫断绝关系,让旁人以为你和东宫毫无瓜葛,最直观的方法就是和那些人一样弹劾太子,这样你不仅能和太子撇清关系,旁人还会说你是大义灭亲明事理呢。」
章巍觉得比起砒霜下毒,还是岁岁说的方法要好的多。
他弹劾太子的折子一呈上去,满朝哗然。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皆是在说太子末路,如今连和他有着姻亲的侯府都来撇清关系了。
这些话,自然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东宫传到了太子耳朵里。
可他依旧置之不理,好像这些话已经不能再影响他了。
他捧着酒,又喝得酩酊大醉,岁岁顶着东宫里众人厌恨的目光,如常去了太子的寝宫。
只是太子不在寝宫,而在酒窖。
岁岁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望着瘫坐在地上,闭上眼一个劲儿喝酒的太子。
几个月前,他还是盛京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储君,朗华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如今,不过短短几日,他的锐气被消磨殆尽,连斗志也荡然无存。
岁岁喊他的名字,「楚暄。」
她往日都是喊他殿下,这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不应,只是目光阴沉地灌酒,唇边已经长起了青色的胡茬。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他一向在意自己的仪容。
岁岁面无表情地夺过他手里的酒举起,将酒液都倒在了他的脸上。
太子仰头,闭上了眼,冰冷的酒液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打湿了他的衣襟。
岁岁摔碎了酒壶,厉声问他,「你在干什么?!等死吗!」
楚暄抬手擦了把脸,睁开眼睛,无所谓地耸肩,
「死呗,有什么好怕的,父皇现在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英挺落魄的脸庞逼近岁岁,突然笑了出来,
「你是不是很怕死岁岁,你放心,孤不会让你死的,孤这就给你写休书,你回你的侯府去,我是生是死都不会连累你。」
「可惜,可惜啊,我花了那么大的功夫请来嬷嬷教授你未来皇后的礼仪,可惜啊,我是不能让你做皇后了,日后离了我,你好好活着。」
他话音刚落,就被岁岁一巴掌扇偏了脸,他睁着眼睛愣住了。
活了这么久,就连他的父皇都没有打过他。
「楚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特别委屈啊。」
「拉拢朝臣的事情你做了,从你坐上太子这个位置开始,你就不是一个人,从你看上我的美色,要我父亲把我送入东宫那天起,我的命运也早已经被你改写。」
「不是你说不要了,你不想干了,你不想活了,这件事情就能这样一了了之!」
「你死了不要紧,那些支持你的官员怎么办?!其他皇子继位难道不会打压他们吗?!轻则丧命重则九族伏诛,他们怎么办?!你一句休了我是保全我,人言可畏,太子不要的良媛,谁敢要!我又如何在这世间立足!」
「楚暄,我怎么嫁了你这个懦夫!」岁岁抽出太子腰间佩戴利剑,「你既然已经不想活了,与其等着陛下下旨赐死你,不如现在我把你杀了,我再自刎,我们一起死了好了,也好过你这样日日借酒消愁,难看的很!」
长剑冰凉的剑光刺入楚暄的眼眸,他伸手握住了剑刃,鲜血从手心一路滑下,沾湿剑刃。
他嘶哑的声音并着逐渐恢复光亮的眼神,在昏暗的酒窖里响起,「孤不是懦夫。」
岁岁丢了剑,扑在他的怀里,泪如雨下,
「殿下,岁岁不怕死,岁岁愿意和你同生共死,可岁岁不想苟且偷生。」
「即使是死,也该是拼进全力无憾而死。」
太子抱紧岁岁,「生同死,死同穴,有你陪着我,又有何惧。」
他不曾看见,岁岁的眼里早已经没有了泪水,只有冷漠。
她已经懂得如何去驾驭一个男人了。
不是一昧的屈就逢迎,也不是用权势威逼,而是和他变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他或许会不再爱你,可他永远需要你。
而你,却可以随时抛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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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伤口包扎了之后,岁岁拿出自己模仿他的字迹抄录的一百遍佛经。
太子问道,「这是做什么?」
岁岁答,「殿下知道为何如今朝中弹劾你的折子多如牛毛,陛下却一直按着不发作,甚至为了防止有大臣在上朝时弹劾,他连朝都不上了。」
太子沉默,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或许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好一举废了我吧。」
岁岁摇了摇头,「非也,七天后,是先皇后的寿辰。」
太子如遭雷击,无意识地垂下了眸,
「我一早便说过,殿下不该操之过急。陛下深爱先皇后,你又是他与先皇后唯一的子嗣,除非造反谋逆,否则陛下不会对你动手。」
太子不语,眼里是悲痛懊悔。
岁岁继续道,「我父亲已经在朝中弹劾了你,他走后,陛下案桌上弹劾你的折子又多了些。」
太子冷笑道,「墙倒众人推。」
岁岁沉吟道,「殿下可知,何为物极必反?」
太子与她对视,两人相视一笑,太子握紧岁岁的手,眸光璀璨,万般言语只落下一吻。
朝堂之中的风向一夕之间变得彻底,往日支持太子一脉的大臣,一夕之间转投另外几位皇子,且都上折子弹劾太子。
就连太子用膳时间过长这种事情都能扯到不适合做储君上。
弹劾的折子内容越来越扯。
而就在先皇后寿辰那日,太子挟岁岁一同前去拜祭,却在路途中遭遇刺杀,血染经幡。
陛下本来在先皇后的陵墓前等待太子,见太子迟迟不到,已经颇为生气,怒骂太子不孝。
在听说太子在来的途中遭遇刺杀后,陛下失态地大怒,踢开轿辇,翻身上马,焦急地奔腾而来。
吓得侍卫统领肝胆俱裂。
陛下到时,岁岁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太子哭泣。
见到陛下来后,岁岁忙跪下磕头,「陛下,求您救救太子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刺杀了!」
岁岁掰开太子手上结了一层痂的剑伤,哭着说,
「早在此前,就有刺客闯入东宫砍伤殿下,可我们怎么都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当众劫杀太子殿下。」
地上抄录的佛经散落一地,上面还有太子的鲜血,陛下红着眼捡起经文,眼泪落了下来,「我儿,我儿!」
岁岁眼泪不绝,「殿下自知逃不过一死,这段时日,日夜不眠,这才抄录了一百卷佛经,等着在先皇后寿辰这日供奉于灵堂前,最后为先皇后尽一次孝。」
陛下悲伤道,「朕怎么会要他的性命,他是朕的长子,是朕与先皇后唯一的嫡子啊!」
太医匆忙赶来,为太子止血包扎后,太子这才悠悠转醒。
他脸色惨白地预备爬起来给陛下磕头,被陛下阻拦,「你要做什么?伤口才包扎好。」
太子虚弱地咳嗽道,「儿子不孝,自知难逃一死,还望父皇留儿子一个全尸,将儿子葬在母后身边,也好日日陪在母后身边。」
陛下愤怒地扇了他一巴掌,下一秒,父子两人却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随行的史官记载这日:燕山祭祀之行,太子遭刺杀,命悬一线,帝恸哭,父子二人抱头而泣,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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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驾回銮后,赏赐东宫无数,陛下每日都要派太医去东宫,即使太子的伤势已经稳住。
参奏太子的奏折没有任何回复,陛下将在京的几位皇子封王,勒令他们立即前往封地。
这是彻底绝了他们争夺太子之位的可能了。
朝中时局再次转变。
陛下在一众奏折里找到我父亲的奏折,痛斥一番,勒令他闭门思过。
父亲参奏太子,的确是大义灭亲,可无论太子是否失宠于陛下,他都是陛下悉心教导多年的儿子。
有了我父亲这个范例,朝堂上渐渐为太子说话的人又多了起来。
一时之间,东宫门庭若市。
太子在养病,待客的事情都交给了岁岁。
岁岁往日在家中,我虽然教过她,但总还是不熟练。
她亲自去请自丧子之后一直闭门不出的李良媛。
李良媛自从目睹亲弟弟死后,所有的精神气都像消散了一般。
再次见到岁岁时,早已经没有了往日与她争宠时的明艳锐气。
岁岁拿着太子的令牌,亲自到书院,将她的长子带了回来,「去看看你母亲吧。」
李美人在看见儿子后,痛哭出声。
儿子回书院后,李美人开始ṭů⁸上妆出门,岁岁邀她一同接待前来的宾客,她并无扭捏作态。
二人分工之下,将送礼名单一一记下,各项礼物țū́₆也都收归库房,统一封存,将țùₕ名单交给陛下。
半个月后,太子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东宫设宴,答谢之前在太子生病时送礼看望的官员。
在此期间,章巍送的礼最多,不少都是我之前为岁岁准备的嫁妆。
在岁岁嫁入东宫前,章巍和苏姨娘把她的嫁妆扣下,预备给章昀做聘礼。
章巍弹劾太子,被陛下训斥不仁不义之后,原本和章昀结亲的人家,害怕受牵连,连夜退婚。
怕章家不罢休,别人不光退了聘礼,还加了不少东西。
他们果然没有想错,章家果然不罢休,尤其是苏姨娘更是骂上了门。
什么拜高踩低狗眼看人低各种污秽的话层出不穷。
两家没做成亲家,还彻底结了怨,这样一来章昀的聘礼空了出来,全都用作修复和东宫的关系了。
收到东宫的请柬后,章巍差点高兴地哭出来,「总算是有了成效啊!岁岁到底是心疼我这个爹的!」
他对苏姨娘说,「你和岁岁不和,何况你还把她娘害死了,你就别去了,在家里待着吧,免得前功尽弃。」
苏姨娘顿时急了,哭着捶打他,「没良心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我把她娘害死了!」
不多时,岁岁的婢女如月来传话,「良媛说了,夫人也要前去。」
岁岁若是不让苏姨娘去,苏姨娘顶多骂她几句。
岁岁这样主动邀请苏姨娘去,反而要吓得她不敢去了。
苏姨娘本想装病,但章巍不想再惹太子和岁岁不高兴,一定要她去。
章巍没想到,岁岁居然把他的位置安排在离太子最近的位置。
他乐不开支,先前因为他被陛下训斥对他避之不及的那些人,现下见他又得了太子青眼,一个个奉承不及。
苏姨娘满眼防备,连桌子上的糕点茶水都不敢喝。
宴席开始后,训练多时的歌姬争先上场表演。
酒酣耳热之时,气氛渐渐浓了起来。
就在此时,歌姬有条不紊地退场,岁岁一身白衣,手执长剑,做剑舞一曲,太子亲自抚琴伴乐。
破风之声四起,岁岁一把软剑,缚红绸,舞得势如破竹,刺穿了苏姨娘的酒樽,削断了她的头发。
吓得苏姨娘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大声呼喊救命。
岁岁笑意明媚,朝太子撒娇。
「殿下,我这继母胆子真小,一点儿都不好玩!」
太子无奈道,「岁岁不得无ţų¹礼。」
转头却似笑非笑地同我父亲说,
「岳丈大人娶的续弦娘子胆子实在是小了些,难道岁岁还会在东宫杀人吗?做什么吓成这样。」
章巍冷汗直冒,恨恨地瞪了苏姨娘一眼,拱手向殿下请罪,
「夫人胆小,坏了殿下的兴致,还望殿下恕罪。」
整场宴会,一直到结束,太子和岁岁都没有再看章巍和苏姨娘一眼。
章巍不死心地给太子敬酒,太子也只是说了句同喜,并无饮下。
诸位官员眼观鼻鼻观心,知道殿下是因为苏姨娘不高兴了。
宴席结束后,有和章巍交好的同僚对他说,
「旁人就算是夫人去世,也都是重娶家世不俗的女儿做续弦,你倒好,扶了个姨娘小妾做夫人,小场面也就罢了,这种大场面,不是平白的给自己丢人吗?」
章巍懊丧不已,一上马车,苏姨娘披头散发地就朝他哭骂岁岁对她怀恨在心,迟早都会杀了她。
章巍想起刚才同僚所说的话,厌弃道,
「你若是不躲闪,岁岁的剑怎么会刺穿你的酒樽,还削断了你的头发,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上不得台面,惹人难堪。」
苏姨娘难以置信,哭着和他在马车里闹了起来。
争吵声传了出来,外面人不少人都听见了。
如月将事情告诉岁岁时,岁岁正在给太子熬药。
闻言,她笑道,「让他们狗咬狗去吧,也没有几天的日子可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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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重,岁岁与太子一同前去侍疾。
大部分时候,是岁岁与皇后一起照料陛下,前朝政务繁多,离不开人。
皇后趁着无人时敲打岁岁,「本宫听说,太子请了宫中教习太子妃皇后礼仪的嬷嬷教习你?」
岁岁没有错过皇后眼中那丝杀意,「殿下的确请了嬷嬷教习臣妾,臣妾自知卑贱,从不敢奢望太子妃的位置,况且太子早与宋姑娘情投意合,她才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
宋姑娘是皇后的侄女,也是皇后最满意的太子妃人选。
「油嘴滑舌,让本宫如何信你?」
岁岁跪地道,「臣妾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绝不会做宋姑娘成为太子妃路上的绊脚石。」
在下一次进宫侍疾前,岁岁从妆奁最下面拿出了章巍曾经要她自裁的砒霜。
她跪在陛下跟前,痛陈道,「陛下,臣妾要告发我父亲,他曾与有反叛之心的三皇子密谋造反,这是他来到东宫交给我的砒霜,让我毒害太子殿下。」
陛下大怒,着太医亲查,确定是砒霜后,岁岁被收押起来。
大理寺卿受命亲自调查此事,章巍曾为了自保,向几位皇子都送过礼。
他打听出三皇子喜爱美人后,更是重金采买扬州瘦马送到三皇子府上。
事情虽然做的隐秘,却也好查。
砒霜的来源,查尽城中八十间药铺的购买记录档案,最终锁定在苏姨娘弟弟的家仆身上。
各方证据齐全,章家被下狱。
谋害皇子,罪可株连九族,太子来看望岁岁时,岁岁跪ƭŭ̀⁾在他跟前,求他放过外祖一家。
太子失望地看着她,「这便是你的全部所求吗?」
岁岁叩首,「是。」
太子气怒地拍桌,双目泛红,「章岁,你没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岁岁额头贴地,避而不言。
太子自然不相信章巍有胆子造反,这件事情,是岁岁以身入局,一手策划。
太子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目光沉痛,「章岁,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出事了,你这辈子都做不了皇后了。」
岁岁无奈地笑,「我从来都没想过做皇后。」
「你眼里是不是只有你母亲的仇恨,那我呢,章岁,那我呢,当我在为我们的以后谋划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把一切都毁了!你甚至会死!」
岁岁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死,只求殿下保全我外祖一家,感激不尽。」
太子望着岁岁将头磕破血的样子,怒火攻心,大吼一声,「够了!」
「父皇是明君,你检举有功,父皇是不会株连章家九族的,你也不会死,但你做不成皇后了。」
「章岁,是你不要的,不是孤不给。」
太子拂袖而去不久,皇后身边的嬷嬷从另一边走了出来,给了岁岁一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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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巍一家被砍头后,岁岁服下了皇后身边嬷嬷给的那药,吐血而亡,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
太子疯了般跑去时,如月已经将岁岁下葬。
太子疯狂地掐着如月的脖颈,「谁让你埋的!谁让你埋的!」
他喃喃自语,「她怎么能埋在这里,她不能埋在这里,她怎么能死啊!」
他哭声哽咽,癫狂地去挖岁岁坟上的土,被赶来的皇后阻止,「你疯够了没有,罪臣之女也配入陵寝吗?!」
如月跪地哭道,「殿下,我们姑娘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求您放了她吧, 她只愿意葬在她母亲身旁,她哪里也不想去。」
太子捏紧拳头, 锤在岁岁的墓碑上, 血迹斑驳,声调泣血,「章岁, 你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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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继位后不久, 如月便离开宫中还乡了。
她在回家途中,转而去了江陵。
江陵河畔, 多了一家新开的酒馆,如月扑过去,喊道,「姑娘!」
岁岁挺着大肚子举着斧头劈柴,瞧见是她,高兴道, 「你可来了!」
如月擦泪道, 「奴婢算着时间,姑娘也快生了, 所以连忙赶来了。」
七日后,岁岁诞下了一个女儿, 此时已经是太后的皇后得知消息后,高兴地让嬷嬷带了不少赏赐过来。
那副假死药,是皇后诊出岁岁腹中有孕给的。
她虽偏爱自己的侄女,可几代皇室,子嗣凋零, 没有什么比皇嗣更重要了。
岁岁给孩子取名叫做平安。
平安长到七岁时, 和岁岁如出一辙, 大字不识。
让这孩子念书, 这孩子便背着岁岁给她做的木剑漫山遍野地跑。
她在山脚下遇见与她相貌颇为相似的男子, 那男子瞧见她时,眼眶瞬间红了。
「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你爹爹呢?」
平安防备地用摔断的剑指着他, 「我叫平安,我娘说,我爹好色,有很多妻子, 得了花柳病死了。」
楚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替平安将断了的剑续上,温柔地同她说,
「你娘说的没错, 你爹不好,日后你要好好对你娘。」
平安点头,「当然, 我娘只有我,我不对我娘好谁对我娘好!」
「哎,大叔,你行不行啊, 你手好笨,我娘可一下子就能续好!」
「是,你娘手巧。」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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