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他良辰

从民政局出来,娄承甩给我一张五百万的卡。
「这三年你顺从乖巧懂事,就当是奖励了。你那么抠抠巴巴,估计够你花一辈子。还有,虽然我确实很有魅力,但你别再对我存什么心思,离婚了就是断了,也别偷摸耍手段之类的,没用,明白了么?」
我安静点头转身:「明白了。」
见我没后文,他跟上来:「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我急着订包厢,摇头:「没。」
他清清嗓子:「夫妻一场,看你柔弱不能自理的,我再送你个工作,你学什么专业的?」
酒吧、公馆,还有几个销金窟都显示预订成功,我又在群里叫了十个小男模外加五个青受音的 CV。
忙着,我漫不经心答道:「表演。」

-1-
今晨我那体力旺盛的老公娄承折腾完我之后,在床头抽起了烟。
「咱俩结婚几年了?」
我从柜子里给他翻领带。
「今天七夕,正好三年。」
「差不多了。」
他点点头。
「我挑个时间,咱们去把证领了。」
我手一抖,柜子里的手表砸脚上了。
他说的证,是离婚证。
娄承斜了我一眼,衬衫还半开着,露出健壮的胸膛,那模样配上他那根烟,极其混不吝。
他笑道:「不舍得?」
我垂下头,没说话。
娄承轻飘飘掐灭了烟。
「记不记得婚前协议怎么说的?」
【甲方随时可以解除关系且乙方不得有任何异议。】
想到这儿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叫娄承看到了,他轻笑:「舍不得我?要是你求求……」
我扑过去哭湿了娄承那件昂贵的衬衫。
娄承长得帅,活儿好,有钱,高精尖,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还是我太开心了,不掐自己一把会笑出声。
我为这事儿吃不下睡不着已经两周了,正纳闷怎么兵不血刃呢,娄承是谁啊,只有他甩别人,哪有别人甩他的分儿?
我要先提了,他踩死我,还不和踩死一只草履虫一样简单?
趴了一会儿,娄承有些不耐烦了,把我推开。
「差不多行了,你这几年挺听话,爷不会亏待你。」
我点点头。
「我明白的。」
我心里清楚,这些年,我不过是他娶来应付麻烦的,只要够听话,就按时发工资,事情做得好,奖金还翻倍。
三年我存了 2000 万,笑死,这样的好活儿谁不稀罕?
但这……话说回来,毕竟是风头钱,如今我年岁大了,也想找个稳定活儿养养老。
娄承不提,我也扒拉手数算着日子了。
想到这儿,我出了神。
「时间就定在下周三,你准备下,先别声张,到时候我会发新闻通告。」
作为一个乖巧的下属,我给我的甲方爸爸用力点了点头,以示决心。
甲方爸爸挺满意,换了件衬衫人模狗样地出去了。
作为一个花瓶,Ṱū́⁾我从不满足于自己的主业,时常也干点其他的副业赚钱。
其中一项,就是经营自媒体账号。
豪门圈子深似海,八卦听不完,我近水楼台,天天打听八卦,然后有选择地「泄露」。
一来二去,账号越做越大,也有些小博主来跟我混。
一上线,一个小博主给我发消息。
【渺渺姐,惊天大瓜!惊天大瓜!】
我刚巧切了一个瓜。
一张图片蹿入眼帘。
画面上是一男一女的拥抱照,男的个子高,手修长,玄色西装,女的身段窈窕,红裙子风情万种,就是看不清正脸。好一出你侬我侬。
但是等会儿,这男的莫名有点……眼熟。
小博主又给我弹消息。
【景润董事长,景润董事长,娄承!】
我:【嗐,不稀奇,等会儿,谁?】
看清那张帅脸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不是我那 188、宽肩窄臀的便宜老公啊。
手快地拨了一个电话回去,立马拦截了所有的消息,又托人去打听哪些渠道还有这消息,一来二去花了我几十万大洋加一上午时间。
看着干净的信息页面,我向后瘫在沙发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幸亏我反应及时,不然景润的股票跌了,我可怎么活啊。
刚歇了不到五分钟,手机又震了。
我拿起一看,差点惊得甩出去娄承给我买的高配爱疯 16 Pro max。
娄承:【现在拿上证件,来民政局,离婚。】

-2-
哟呵,这么着急,这是佳人在怀,心里长草了。
正合我意!
火急火燎地穿衣服,出门娄承安排来接我的人已经等在了门口。
路上,闺蜜桃李听说我要离婚,当即找了十个小鲜肉,拉了一个群,晚上约他们一起出来玩。
我进群甩了 1000 块红包。
领了红包,不知谁最先开始争强好胜地发起了腹肌,结果一个接着一个,一发不可收拾,满屏腹肌,我在后座笑开了花。
秘书小张回头问我:「嫂子,你不是去和娄哥离婚的么?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我脊背一僵,坐直:「其实我是太难过,用笑容掩饰自己的伤悲。」
他同情地点点头。
「娄哥也真是的,好好的非得闹什么离婚,我们昨天都劝了一晚上了,愣是不听。」
这话我没法接,也不想接。
他又道:「你也别难过,虽说娄哥优秀,但是除了娄哥,我们也认识不少青年才俊,回头给你介绍。」
我佯装为难:「这不好吧……」
小张微微皱眉。
「有啥不……」
我:「那就这么定了。」
小张:……
发完了腹肌,我甩了 1000 块钱红包过去,群里又开始发语音。
一条接着一条,我正准备点开,小张提醒我:「嫂子,到了。」
我顺着车窗看过去,娄承还穿着早上我为他挑的那件衬衫。
他坐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手里的烟发疯似的燃,猛吸了一口,朝我走过来,给我开车门。
这些方面他做得从挑不出错,外人眼里,我们也算是情投意合。
「来得挺快。」
我乖巧点头:「娄先生。」
小张和娄承同时皱了眉头,后者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嘶……」
他半笑不笑看我。
「你生分得挺快啊?」
我:???
其实我想说我们一直都不熟,但是我不敢,因为我的尾款还没结……
只好笑着打圆场。
「提前适应一下。」
半晌,他转身拾级而上。
「算你识相。」
哦豁,这死男人,露出本性了。
坐到民政局,小姐姐给我们登记:「离婚冷静期一个月,没问题签下申请。」
我才想起来,现在离婚是有冷静期的。
飞快地签了字,到娄承的时候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出神。
我推了推他:「娄先生。」
他回过神,利落地签了字。
出了门口,我站在台阶底下。
「一会儿回去我就收拾东西,一个月后娄先生想什么时候来拿证,随时叫我。」
这句话娄承没回,半天,他的手在兜里摸摸索索,掏出来一张卡递给我,这姿势颇为居高临下且随意。
「这三年你顺从乖巧懂事,这五百万就当是奖励了。你那么抠抠巴巴,估计够你花一辈子。还有,虽然我确实很有魅力,但你别再对我存什么心思,离婚了就是断了,也别偷摸耍手段之类的,没用,明白了么?」
看着卡我心动不已,欢欣雀跃,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好的,娄先生。」
本想说两句感谢的话,但我思虑着他一贯喜欢事儿少的,所以拿了钱就转身往下走。
边走我开始预订那几个销金窟,有了十个小鲜肉,我又拉了几个青受音。
有钱好办事,马上预约成功。
走着走着,察觉后面有脚步跟上来了,我一回头——
娄承闪现似的,大帅脸离我不过分毫。
我吓得一惊往后闪,电光火石之间,娄承伸手拦腰把我带了回来。
鼻息相贴,惊魂未定,一来二去,手机里不知道怎么放出了语音,还是超大声!
「姐姐~姐姐什么时候来呀,弟弟等你等得好辛苦~」

-3-
其实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微信语音有个自动播放功能。
当接二连三的语音放了出来的时候,娄承的脸堪比民政局门旁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丛。
我心虚地关上了语音。
理了理头发。
站直,微笑。
做好这一切之后。
准备走。
娄承从后头拉住我,声音有点儿沉,他道。
「你在外边找人了?」
我:????
默默抽出了手。
「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娄先生,再见。」
这人也没刻意抓紧我的手,反而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绿我?」
呸。钱ťū₌能随便砸我,帽子可不能乱给我Ţûₓ戴,我停住了,准备好好和他解释解释。
「没有,就是一个亲戚家的弟弟,很久没见了,一会儿见见。」
娄承:……
「是么?」
点烟的空当,娄承眯着眼,我心打着鼓。
打着打着,我后来一想,妈的老娘都和他离婚了,我害怕他干什么?
点好一根烟,娄承像忘了这茬似的,转了个话题。
「爷大发慈悲,再送你个工作,你学什么专业的?」
我微笑回他。
「我学表演的。」
娄承愣了。
小张打远处走过来,没心没肺道:「表演好啊,表演好,我还说嫂子这脸国色天香的,谁见谁迷糊,就该去当演员!」
他去推娄承。
「娄哥,你不是最近刚有个投资,在什么什么影视,给嫂子砸点资源啊。」
嗯?还有这种好事儿?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赚王八蛋。
于是我一改笑脸,眼巴巴地看向了当事人娄承。
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娄承狠狠吸了一口烟,笑了。
「再说吧。」
切。
总归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今时不同往日,虽然之前娄承也算有求必应,但现在我俩离婚了,都不知道算不算半个故人,不能像以前一样心安理得。
所以临走之前,我还是礼貌地和娄承摆了摆手,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
叫的出租车到了跟前,我没犹豫,直接上了车。
回去简单收拾了东西,从别墅出来安顿Ṫũ₁好天已经近黑,我打了个车朝 Cheeky 去。
闺蜜桃李早就带了一众人等在那儿,我推进去门,好嘛,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桃李看到我,眼睛都亮了,推了推身侧的小鲜肉们:「还愣着干什么?」
「姐姐~姐姐~姐姐~」
不是一道,是好几道,有清澈的,有低沉的,有青受,有少年感的……
花多眼乱!
不是,离了娄承,他妈的这日子,过得也太爽了吧。
我喜不自胜地叹气,激动得两眼泪花。
桃李扯了我一把,怪嫌弃的。
正逢音乐中场休停,她一个女高音歌唱团的,嗓门极大且有穿透力。
「怎么还哭上了?不就是个娄承?他不就是高富帅大点?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我摇摇头,二话没说,半哭半笑地从 LV 里拿出来一大摞红包,一人发了几百块,开始了我愉快的弟伴之旅。
好吃好喝美男相伴,玩了一会儿居然有点累了,我给桃李摆了摆手。
「出去透透气。」
Cheeky 在八十层,视野好,风景佳。
在八十层看烟花,我突然有点鼻子发酸,日子过得太好,想起以前,都让人心抽抽。
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突然有人从背后给我披了一件衣服。
我回头一看,哟呵,这不是局里最帅的那个霸道总裁音,小霸嘛。
这小孩儿挺赶眼力见儿。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谢,拐角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话音就盖过来了。
「怎么样,我就说,她肯定舍不得我,她哭了,我要不……」

-4-
老熟人,娄承。
眼瞅着人到跟前了,小霸扯我扯得更紧了。
娄承那句话还没落地,拐角就看见了我和小霸的暧昧姿势。
俩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小张在他旁边揉了揉眼睛。
「娄哥,我是不是喝多了啊,我怎么看见嫂子和一个小白脸在那搂搂抱抱啊。」
要不说冤家路窄呢。
谁承想能在这儿遇到娄承。
我下意识地想去和他Ṭū́ₙ打个招呼。
「老」字还没出来,我反应过来,靠,我们下午已经离婚了呀。
点点头,我微笑。
「娄先生。」
娄承没说话,一双桃花眼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有点发红。
倒是小张先开口,他磕磕巴巴。
「嫂……嫂子,真是你啊,这……这位是……」
一时之间我还真不好解释。
「这是我……」
「我是姐姐的朋友,你们是?」
横空一道男音插进来,我愣了。
娄承冷哼一声,笑了,死死盯着我。
盯得我后背发凉。
他又上下打量了小霸一个来回。
「你家里是不是开茶庄的?」
小霸被他问得一脸懵。
「不是。」
「回去做点茶庄生意,钱我投了。」
小霸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能撇嘴。
「你在这方面天赋异禀。」
小霸:……
世上第二毒是鹤顶红,第一毒当属娄承的嘴。
我也是真怕他找小霸的事儿,也是为了证明我和他婚姻存续期间没什么出格的事儿。
「娄先……」
「生」还没出来就被当事人打断了,娄承从我身边过,双手插兜,吊得一批。
「爱谁谁,不用解释,不关心。」
末了,他回头,夹着嗓子来了一句。
「姐姐~」
我:?
帅男人走路都带风,娄承这一波风吹得我眼睛都没睁开。
回过来神,人已经过了楼梯角了。
小张和我笑了笑,略带尴尬地跟上去,留下我和小霸面面相觑。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阴阳怪气?
*
回到池子里以后,桃李凑上来。
「欸,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我对答如流。
「我那便宜老公?」
「卧槽。」
桃李暗暗惊呼。
「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说是大事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我端起一杯酒灌了一口。
「谁说不是。」
她说。
「不是,还有更劲爆的,你回头看看。」
听了她的话,我一回头,差点扭到脖子。
正好对上娄承的眼神。
「好烫。」
我瑟缩了一下。
桃李说:「什么?」
「酒。」
说着我的眼神扫了一眼娄承身边的人。
巧了不是。
我有新欢,他守旧爱。
绯闻女友还敢带出来呢!上午花了我那么多大洋,想起来就来气。狂干了两杯酒,桃李劝我。
「这酒度数可不低。」
我摆摆手。
姐的酒量,千杯不醉。
一个小时后——
我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我送渺渺姐上去。」
ŧū́₄众所周知,我的戒备心一向很重。
我立马报家门地址。
「我家在天宫一号,送我回……天宫一号。」
小霸叹气。
「天宫一号是航天飞行器,渺渺姐。」
「檀宫一号!檀宫一号是我的家!」
小霸把我往回扯。
「檀宫一号也不是你的家,渺渺姐。」
喝得迷糊,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电梯上行。
「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
我撒开了泼。
念叨着念叨着,电梯停了。
门开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娄承了。
「娄……承?」
没有人回答。
「狗东西。」
我脑子有点不跟趟,下一句还在念叨:「檀宫一号,檀宫一号……就是我的家。」
有人笑了,语气还他妈的挺得意:「你说……檀宫一号是你的家?」
我很伤心。
「是的,就是我的家,我太喜欢了,檀宫一号,但是娄承……娄承不卖给我。」
我是真的很喜欢那幢房子。
成功人士,巅峰住宅,坐拥邻水美景,马路对面住的都是明星帅哥……
似乎又有人笑了,这把我没听清是谁,就意识迷离了。
第二天一早,桌子上的早餐映入眼帘。
大脑宕机了两分钟,我反应过来,昨天难道……我把小霸带回来了?
这个未确认的想法让我如坠冰窟。
大脑一团乱,我哆哆嗦嗦地给桃李发消息:【昨天我把小霸带回来睡觉了?他还给我买了早餐?】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回信,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回信。
十五分钟后,桃李发过来消息:【昨天你咋回去的,小霸和你一起了么?我咋全忘了?】

忽然某一瞬间,我一身冷汗。
最后看着和娄承对话页面上的两行鲜亮的文字,我才是意识到——妈的,发错人了。

-5-
在对话框里纠结了五分钟以后,我回复了一句【不好意思,发错了。】
又等了十分钟,对面回了我四个字。
【欲擒故纵?】
我:???
不多时,他又发来一条。
【舍不得我就直说,爷又不会怪你,搞这些想刺激我,想让我吃醋?】
……
我决定把这件事略过去。
做大事的女人从不会拘泥于小节。
于是我再没回娄承。
我给桃李发了个消息约着下午去看工作室,钱放在手里不会生钱,折腾折腾才有胜算。
但我没想到,冤家路窄,合作方居然是娄承那张照片里的女主角。
即便照片里没有正脸,但是红裙子、长卷发,还有腕上那个极具辨识性的珠串让我一眼就认出来,就是她。
面容姣好的她落座在我对面,阳光铺陈,她伸出来手,大大方方地朝我笑。
「好久不见了,渺渺。」
话音落地,我就在她坦荡的目光里止住动作。
这一声「渺渺」让我好像是被拉回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
我醉生梦死的这几年,像是早已经淡忘了在哥大的那段时光。
而此刻我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灼烧。
世间很多事情的巧得不讲道理,但有时候也有迹可循。
如果是齐音,那一切就理所当然。
桃李推我,于是我僵硬地把手伸了出去,僵硬地破开喉咙。
「好久不见。」
我们都不是矫情的人,所以很快整理好情绪,租工作室的事情公事公办不到半个小时谈完了。
出门的时候,齐音叫住我,她问我:「渺渺,这两年,你过得好么?」
我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前两天绯闻的事情,你怪我吗?」
于情于理,我似乎都没有资格怪。
但我的钱包有资格——
「不会,但是公关是我帮忙的,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打我 20 万,或者让娄承还我也行。」
齐音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我现在这么唯利是图。
片刻之后我收到了 20 万打卡转账。
啧,心情不错。
我抬脚准备出去,却被她叫住。
「当年是我年少气盛,没想过阿承用情这么深,可这么久,你做为他的妻子,就没有过一点动心吗?」
末了,她似有遗憾地说:「他是个不错的人。」
我从落地窗看到楼下小霸带着桃李已经拾级而上,估计等着急了。
而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搭着娄承的西服。
那件我记得,为数不多的我买给他的礼物,是为了感谢去年他帮我忙。
「没有。」
我说。
话音未落,我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了娄承那张帅脸。
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手里的烟已经燃完了。
桃李和小霸叽叽喳喳的声音到耳边我才回过神。
小霸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宝,顺带理了一下我的头发。
齐音扫了一眼我身旁的小霸,笑得很隐晦。
「男朋友?」
我准备摇头,桃李阴阳怪气替我开了口。
「齐小姐眼光真好啊。」
也不知道是说谁。
齐音话接得老快。
「是吗?那祝福你们,下次有机会的话一起约饭。」
说着话齐音的手臂极其自然地挽上了娄承。
娄承没动,没拒绝。
他漫不经心地从我脸上挪开眼,看向齐音。
「下次我不一定有时间,陪你已经够挤时间了。」
下午四点的阳光有点晃眼。
小霸适时握住我的手,说:「走吧。」
进电梯以后,桃李啧了一声。
「这两个狗东西是不是背着你早就搞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楼梯里空气不大好,我大口呼吸。
「谁知道,和我没关系。」

-6-
跑了两天,晚上我才开始收拾屋子,安顿东西。
打开行李箱,我发现我带回来了娄承的……一些……东西。
我坐在沙发上,有点儿拔剑四顾心茫然。
最后我拿出手机准备给小张打个电话求他帮个忙。
可谁承想,电话先进来了。
还没贴上脸,我的耳边炸开了一公鸭嗓。
「呜呜呜呜呜她没良心。」
「她真背着我找人了!」
「老子好吃好喝伺候这么多年,白眼狼!她居然这么快就和别人跑了!」
「呜呜呜呜呜,我头顶怎么这么沉啊,你看看,是不是长草了?」
「你快看看有没有草。」
「她还骗我!」
「我好惨呜呜呜呜。」
「我那么爱……」
我眉头锁得死紧,实在听不下去。
立刻挂电话,再打一遍。
下一遍果然清净了。
小张在电话里试探道:「渺渺姐?」
我嗯了一声。
他如释重负:「你快来接一下娄哥吧,谁劝也不走,说什么都不听。」
我:「我已经睡了,要我给你齐音的电话嘛?」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齐音是……」
我淡淡点头,扒拉着行李箱里几条娄承的 CK,有点儿烫手。
「他新欢?旧爱?」
一时间拿不准词。
这下轮到小张眨眼了。
片刻,他说了句抱歉,挂了电话。
直到电话挂了很久,我抬起头看窗子里自己的倒影,形单影只的,像是游荡的孤魂野鬼。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然后低头又看见了娄承那几条 CK。
晦气。
收拾完东西,我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刷着手机,准备开工作室的事儿。
半睡半醒之间,有人哐哐敲门。
我吓得一激灵,手里拎着花瓶就去了,等从猫眼里一看,正是我那好前夫,娄承。
不是,他大半夜来……
娄承酒品不错,就是爱折腾我,想起他折腾我那个劲儿……
已经和他离婚的我还是后背发凉。
于是我装作已经睡了,还欲盖弥彰地把灯关了。
门外的动静几分钟后消停了。
我摸着打开灯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娄承眯着眸子,视线集中在我手里他那几条 CK 上。
一瞬间大脑充血。
我:「你要不要听我解释解释?」
娄承的眼眶有点儿发红,他倚在门框上,眸光晦暗,有点理智和斯文,好像刚才电话里的根本不是他。
他淡淡发笑:「说。」
「我收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
我把那几条 CK 递给他:「正好你顺道带回去,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我去拿。」
「就这?」
我愣了一下。
点头。
下一秒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我被人紧紧压到了门口的墙上,耳边声音伴着湿热的气息。
「你们真谈上了?」
我摇了摇头。
他仿佛不信,紧紧地摄住我的眼睛:「你骗人。」
我有点不耐烦。
婚都离了。
他和齐音你侬我侬的,我们钱货两清,来我这发什么疯?
「你喝多了,我让人来接你回家。」
娄承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却半分都没松,他轻车熟路地咬着我的耳垂呢喃。
「是不是要钱才行?一千万?两千万?五千万?只要你离开他,和我……」
「娄承。」
我耐心耗尽,面色迅速冷下来,提醒他。
「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拿着离婚赡养费很开心,我曾经很缺钱,缺到拿命换也无所谓,然后那时候娄承出现,给了我很大一笔钱,解决了我所有的困境。
某些时候我很感谢娄承,毕竟我日子过得不算差。
可我再也不想我和娄承回到那样的关系。
因为那是另一种同样可怕的困境。
我想自由。
我想远离娄承,好好生活。
过了半晌,娄承突然松开了我。
他半倚门框,显得有点颓唐,唯独一双眼睛,微微红,闪着光。
「提离婚的是我,可我觉得,你好像比我还想离婚。」
娄承的手机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看到来电显示是齐音。
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刻反扑。
我点头,第一次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做作地说我舍不得。
「是这样。」
他愣了一下,面色一瞬间难看起来。
「你现在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了?」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你给我的感觉,好像你很想逃离我。」
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胸腔发紧。
「你觉得呢?」
我懒得应付,往外推他。
「太晚了,你喝多了,该回去了。」
娄承也喝多过几次,其实酒品不差,但就是爱断片,明天他也不会记得这些。
临走之前,我从娄承嘴里听见了一句让我失眠整晚的话。
夜里我辗转反侧,耳边都是他的声音。
他哭着说:「商渺渺,你还是这么无情。」
半夜我给桃李发了一条消息,我说:【桃李,你觉得娄承有可能爱上我吗?】
桃李很快回来信息。
是一张图片,图片里的女人我认识,娄承的妈妈,还有我昔日的好友——齐音。
场景是婚纱店里,齐音试穿婚纱。
聊天对话框一直显示输入中,我猜桃李打了删删了打,费尽心思想要安慰我,正如同此刻的我自己。
在这个深夜里,我没有发现娄承爱我的踪迹,相反,我认清了我对娄承动心的事实。
它在说,你是输家。
好吧,这是一件不受欢迎的事情。

-7-
从那天以后,我和娄承像是心照不宣似的消失在各自的生活里,他和齐音的绯闻接二连三,每每问及,娄承的回答都意味不明,只亮婚戒。
我才注意到,他的婚戒好像从来都没摘。
细节做得还挺好,啧,这要是传出婚变,我的 k 线还能看?
而这段日子我和小霸还有桃李东奔西走,工作室的事情总算是忙得差不多了。
三十天过得很快,到了领证的日子。
娄承没半点动静,我碍于要注册公司,还是想快点理清这些户口本关系什么的。
于是我试探着给娄承发了一个消息。
「在?三十天到了。」
娄承没回。
又发了两条消息,石沉大海,第二天我打给小张,小张颇为为难地说,娄承就在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没回我消息。
我让他把电话给他转接,远远我就听到了办公室关门的声音。
看来跑一趟是不可避免了。
桃李听说这事儿大骂娄承屁股长脸上,说话像放屁,还专门给我搭了一套怒打渣男装。
对此,她还信誓旦旦地称,娄承八成是后悔了,分开这几十天里,知道了我的好,不想离婚了。
我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不知道因为什么。
随后淡淡地挑了两个包给她,我说,他也挺好,至少买包这方面,眼光还不错。
桃李怒骂我没底线,并说要仔细体验一下没底线的女人的人生。
*
等我到的时候,娄承不在办公室。
小张没预想到我会找过来,磕磕巴巴地说娄承刚出门,去谈合同去了。
「电脑屏还没关。」
26 摄氏度空调,小张额头出了一层汗。
娄承的休息室我比小张熟。
等我杀进去的时候,情形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齐音背对着我,娄承坐在沙发上,我的出现似乎打破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某种和谐气氛。
「你怎么来了。」
娄承急得甚至带翻了桌子上的水杯。
「打扰你们好事儿了?」
我还当小张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看来我确实来得不是时候。
「看来你真在忙。」
我握紧了手里的鳄鱼皮,可恶,竟然也是娄承买的。
「我就是来提醒你一下,30 天冷静期已经过了,我们可以挑个时间去办手续。」
娄承的声音迅速冷了下来。
「出去。」
自然不可能是说齐音吧。
出就出呗,切。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转身就去摸门把手。
「拽什么拽。」
可我还没摸上门把手,齐音先摸上了,她朝我笑。
「我来找阿承谈事情,外面没找到他才进来的,你们好好谈,渺渺,我先走了。」
齐音的解释有点欲盖弥彰那意思。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娄承长腿一迈就把休息室的门锁了,我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他伸手去摸烟,似乎是想到什么,又放下了,皮笑肉不笑地冲我。
「商大老板,今天怎么工功夫临步贱地?」
看来他知道了我办工作室的事儿,在这儿讽刺我呢。
狗东西。
「你三躲五躲,不就是想我来找你吗?有事儿快说,我很忙。」
「还有离婚手续,你最好给我一个准确的日期。」
「如果有什么事儿最好也是去外面谈,青天白日的休息室锁门,很容易让人多想。」
每说一句,我就更不耐烦一分,如今回想,才不得不佩服自己,我那两年在娄承面前装腔作势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娄承可能也少见我如此疾言厉色,看我急了他反而笑了。
「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
我下意识就回。
「用你管?」
娄承向我逼近。
「严格意义上说,我现在还是你的老公。」
我回得很快。
「那你就别严格了,毕竟我一向对你私生活也不怎么严格。」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牙尖嘴利?」
「到底什么时候办手续?」
我愈加不耐烦。
等了半天,娄承双手一抱倚坐在了沙发沿上。
那模样极其放肆散漫。
然后我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想离了。」
「我……」
话没说出来。
狗日的,他敢啃我。
我扬手就是一巴掌。
娄承被我打了还在笑,他看起来有种被打了但是反而很痛快的变态的爽感。
我才注意他眼底的血丝,看起来像是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也被气笑了,肾上腺素飙升,我听得见自己心头的狂跳。
「理由?」
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娄承的目光都盘旋在我的眼底。
又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他开口。
「景润要进军母婴产业,我已婚三年的身份很有利,到时候我们也可以要个孩子……」
「在你眼里,婚姻是什么?」
我打断他,所有心头的狂跳在一瞬偃旗息鼓,话语冰冷。
「你的妻子,在你身边一辈子的人,是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
他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眼眸,目光所至,是无名指上的婚戒。
「怎么不行?反正你已经这样在我身边待了三年。」
我真的觉得娄承是我见过,最恶劣的人。
「我不愿意。」
我重复。
「我说我不愿意。」
他似乎没有意外。
「因为那个小白脸?」
「不过就还是个大学生,自己都未必能养活自己,你看上他什么?」
这话看起来他像是在吃醋,有时候男人的占有欲蛮好笑的,占有得莫名其妙。
「离婚以后,我看上谁是我的自由,就算他是个走贩伙夫又关你什么事儿?」
娄承笑:「走贩伙夫尚且是良民,他连良民都不算。」
我:……
「娄总,你占有欲别太强了。」
娄承从戒指上撤回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原来这叫占有欲。」
他笑:「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世界上不存在这种小白脸,你会不会多看看我。」
我内心一凛。
「你少打他的主意。」
娄承垂眸笑了,过了一会儿,他问。
「为什么我不行?我长得也不差,也比他们有钱有能力,我们俩在那事儿上也挺和谐。」
我冷笑。
「那是你以为。」
娄承的脸色刷一下子就黑了,凌厉的眉峰紧促了起来。
「每次看你的表情,我以为你挺享受的。」
我耳后发热,像是上了发条。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以为。」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和我过?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不必了。」
「我喜欢的人,就算他不举,日子我照样过。」
这句话是嘴硬,那档子事儿,还是很重要的。
娄承轻嗤了一声。
「说到底,你还是不喜欢我。」
我也没忘了齐音前脚刚从套间出去。
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了我和娄承之间的僵局。
是小霸。
娄承也注意到了,嘲弄地嗤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这种小白脸,想不明白有什么好。」
我握着鳄鱼皮的手指微微颤了下,准备抬脚往外走。
「至少他懂得尊重人,明天上午十点我在民政局等你。」
「可是我爱你。」
摸上门把手之前,我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娄承又重复了一遍,他说:「可是我爱你,你能不能不走?」
我没回复,甚至是逃一般的离开。
因为都不作数。
娄承玩弄人心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
这个恶劣的家伙。

-8-
次日上午,太阳毒辣,从十点等到十二点,娄承没来。
这次连小张的电话都打不通。
我气得在太阳地里直发晕。
直到晚上,桃李打电话来说,小霸出车祸了。
人在医院,我匆匆忙忙赶过去,小霸还在昏迷,脸都白了。
医生说就是肋骨断了两根,脑震荡昏迷需要观察一下,没什么大事儿,我和桃李才松了一口气。
小霸没什么靠得住的亲人,警察来电话说,两起车辆碰撞,前者有恶意碰撞行为,是个有钱人,问我们是否私了。
桃李气冲冲说这世道没有王法了,她脾气爆,在医院守着小霸,让我去警局弄死撞人那个狗的。
我安慰她没关系,情况属实的话,就算花再多钱,我也会替小霸讨回公道。
天已经黑透,我开车的时候,手心都是冷汗。
我在小霸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在这个看似没有什么等级分明的社会里,金钱却总是能让很多人高高在上。
到警察局后,警察先是和我讲述了一下事故情况,现有监控看起来前车故意阻拦相撞,但是前面有段监控故障,具体事故原因还有待查探,因为双方没有严重伤亡,前车要求私了,越快越好,多少钱都行。
我积存的理智在看到旁边座位上毫发无伤的娄承后,一瞬间荡然无存。
而齐音,就坐在娄承身侧。
她耐心地擦着娄承头顶的汗,斥责的声音都很委婉,她说:「阿承,婚期在即,你怎么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闹出去可怎么好?」
娄承安静得出奇。
他们过于和谐,也都没有发现我这个事故处理人。
「不用查探了。」
寒意倾灌下来,我和警察说:「我知道原因。」
去年,景润被抢了一个合作,没过多久,那个竞争公司的老总就因为情妇问题被撤职,刺激过重,半夜两点突发脑溢血去世,那时候我乍刷到这个消息,碰巧听到娄承打电话。Ṱüₙ
那时候他的评价是——便宜他了。
我向来知道,他商业手段果决,但是我也忘了,他其实骨子里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他很记仇。
是了,对付一个没有什么后台的大学生,是抬抬手的事情。
他不爱我,但是男人总是有几分占有欲。
反正这么多年,我总是,不太了解他。
娄承望向我的时候,已经是几分钟后,他面色发白,眼里有一点诧异。
「你怎么来了?」
我望向警察:「我们拒绝调解。」
衣角突然受力,娄承已经到了我跟前,他皱眉望向我。
「别胡闹。」
我陡然生出一种强烈厌恶,这股厌恶紧紧地攥住我的五脏六腑,我向后退了两步。
目光扫过他身侧的齐音,同样诧异。
「你想要什么,不想离婚是吗?」
娄承的发丝凌乱,他的眼神茫然里带着一点欣喜。
「你答应不和我离婚了?」
「可以啊。」
我笑。
「只要你想,我的意愿算什么,你也可以找个绳子把我捆起来,我也就只能乖乖配合,或者,你也可以再和我续一段时间的合同,到你想做的事情完成之前,价钱按之前的。」
「还有,齐小姐回来,我就不用陪睡了吧。」
娄承脸色愈加发白得厉害。
「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
我是不太了解全部的他,但是某些方面,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你有什么可值得我误会的?」
「我的确在最艰难的时候承了你的好,所以没资格说什么要是不认识你的话就好了,但是娄承,挺多时候,你也让我挺恶心的。」
我甚至没有用吼的,非常平静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完,我强烈的爽感,让我眼眶发热。
我受够了。
装模作样地忍了三年。
早就受够了。
什么体面,什么鬼话,统统和娄承一起滚好了。
娄承就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微张嘴唇,却没发出音节,齐音替他开口,她说:「渺渺,你话说得太难听了。」
我淡淡地回她。
「你也一样。」
「在哥大念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俩挺配的,所以那时候你心高气傲个什么劲儿,非得等到现在费心到别人的婚姻里刷存在感,你看,搞得大家都像吞了一口屎,恶心得要命。」
齐音大概少见我这么尖锐的发言,一瞬间面色发红。
「渺渺,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笑了。
「你在他面前装装就算了,在我面前装什……」
「够了。」
冷不丁打断我的,是娄承。
到底还是听不了我骂齐音咯。
长达几十秒的沉默里,娄承开口的声音很冷。
「我不会强迫你,你真的这么想离婚的话,我会的。」
不知为何,我在他的目光里看出一丝委屈。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今天我没给你消息,是因为一直有事情耽搁了,晚上又遇到事故。」
「那最好。」
我急着回话,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看你时间,只要离婚,我随时都有时间。」
说完这话,我回看娄承的脸色,我想,娄承应该被我气得不轻。
我俩,这样也好。
走廊里快出门的时候,娄承却突然追了上来。
「我想问你。」
我没回头,却能分辨他声音里的冷淡的寒意。
「要是当初,许清河没有病重,你没有那么需要钱,你是不是一点都不会考虑和我在一起。」
我的脚步生生顿在这里。
许清河啊。
「我们没有在一起过。」
我说。
「从始至终,我只是嫁给了你,我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
我明明可以做到很坚强的。
可是在听到许清河名字的一瞬间,我觉得很委屈,铺天盖地的委屈向我涌来,让我窒息。
这份窒息感驱使我快步离开了警察局。

-9-
我回到医院的时候小霸还在昏迷。
桃李说没什么大事儿,让我先回家,明天再来替班,我内心愧疚,只好点头,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醒来的小霸。
夜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吞了两颗助眠药,我昏昏沉沉地梦到了许多事。
十岁那年,我爸妈因为离婚争吵不休。最激烈的一次,是他们在高速车里,我听着爸爸的电话,听到他们反目成仇,用最恶毒的话往对方的身上招呼,在我的哭喊声中,一片归于死一样可怕的寂静。
那天,高速上一起车祸,十岁的年纪,我被迫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孤儿的事实。
我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姑姑叔叔,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姥姥,也因为我和爸爸长得太像,拒绝接受我。
那年冬天,寒风凛冽,我被邻居家的小孩,许清河,领回了家。
许父许母是很善良的人。
面对一个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孩子,呵护备至。
他们给我换上干净暖和的新衣,给我梳漂亮的头发,把原本狭窄的小屋硬隔开一间给我做房间。
我和许清河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一起回到家大快朵颐,清贫的许家没什么能拿得出来炫耀,许父许母却总是得意洋洋,说自己儿女双全。
我在许家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很多年之后,我每每回想起那段日子,都能对幸福二字有透彻的理解。
十五岁,我和许清河双双考上重点高中,许父和许母高兴地奖励了我和许清河一人一个手机,说住校的日子里,我们每天打电话,一家人还是在一起。
那年夏天,他们也给了自己奖励,奖励两个人去往隔壁省城,打更辛苦的工,赚更多的钱。
十八岁,老式直板手机收到了许父许母的工地遇难电话。
我无数次回想起那通电话,都觉得心惊肉跳。
十八岁的许清河,失去了父母,十八岁的商渺渺,失去了父母两次。
我和许清河,青梅竹马,相依为命。
拥抱过,依偎过,相互抹去过眼泪,一起吃过一碗泡面,在十八岁的那个夏天,许清河拿着赔偿金,撑起了只有我们俩的一个家。
二十二岁,我和许清河双双公派读研。
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国度,我见过很多有钱人,身边的留学生是有钱人,在校生也是有钱人,我和许清河的清贫,格格不入。
可心中有火,可以燃烧一切。
许清河说以后他要去研究天体物理,他要成为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宇宙有无限维度,可以穿梭时间,星辰亿万,他说他最想回到,我刚去许家的那年冬天,我们一家人围着锅炉烤栗子,那年栗子,那么甜。
我说我要继续攻读金融系,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让许清河可以脚踏实地地摘天上的星星。
那年,哥大的窗外有风景,而我们的笔下,有前途。
我很幸运,抽到了宿舍,齐音是我的室友,也是我第一个在国外认识的朋友。
她的家庭条件很好,没有因为我们所谓的阶级而疏远我,那年,我把她当作我最好的女性朋友。
对于娄承的印象,加深于他一次次地递给我两份零食、两份中餐、两份礼物。
齐音说过一嘴,他们并不熟悉,在念书之前,不过是家里有合作,而娄承家里的长辈有意联姻。
而她,有喜欢的人。
我记得,那个人高高瘦瘦,似乎和我一样,不是什么有钱人,看不出哪里特别,但齐音很喜欢他,或者说,她喜欢他偏偏不能被她征服的样子。
那时候的娄承,比现在更为意气风发。
他经常跳到我面前,递给我两份东西,却没什么话,我知道,一份是给齐音的,一份是给我的答谢费。
他长得很漂亮。
男孩子少见那么白皙的皮肤,唇红齿白,个子高高,活泼的时候看起来很有少年气,偶尔我也能在我经常落座的图书馆座位旁看到他,学习工作起来,却很安静老成。
其实在此很久之前。
我们曾有过一次交集。
让我连续梦到过好几晚。
那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晚上,我拎着从校外面买来的两份煎饼果子,等许清河下课。
那个晚上也有些不平凡,我身上仅有两份煎饼果子,为了去买煎饼果子,我身上的现金被抢劫一空。
国外的治安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我不能和许清河说,他一定会把他的生活费都给我,一定会去打更多的工,一定会比心疼自己更心疼我。
我坐在学校附近一个人少有人会经过的长椅上,用汉语痛骂了半个小时国外那些不良少年,并且发誓,以后一定要荡平这个破国家,拿回来所有的文物,赚好多的钱,把那些抢钱的小兔崽子们都关起来踩缝纫机,每天做眼保健操、广播体操,背三字经,背论语。
末了,我把两份煎饼果子都吃了。
没人能知道留子的嘴在国外会遭什么罪。
煎饼果子我吃得很香。
吃完的时候,终于在背后听到了一声嗤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娄承,一次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初见。
他什么都没说,笑着看我,肩宽腰窄,白 T,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四面的灯光乍现于他身侧。
有些居高临下。
然后我看到他很随意地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把现金,交到我手上的动作却不轻浮。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那时候我只看到他背影,还有微风凌起的发丝。
他说:「你一个人能吃两份煎饼果子,挺牛的。」
后来。
后来这个场景我记了好久。
后来,娄承会经常跳到我面前,手里拎着各种各样的吃食、礼物,我尽数转交齐音,一同转交的还有我不清不明的悸动。
事情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发生改变。
我抱着电脑在楼下见证了娄承和齐音的争吵残局。
齐音少见那么不顾体面,她让娄承死了这条心,她说自己就算烂在家里,也不会和娄承有一点关系,娄承是她见过的最没品、最恶心的人。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眼见着齐音摔门进屋。
而娄承站在夜色里,直到我从他面前经过,眼神才有一点波动。
我想,对于一个喜欢她的人来说,齐音的话确实很伤人。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谈话,我说,也许齐音被家里施压了,她原本不是这么不好脾气的人。
娄承垂眸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
语气很冷淡,他说:「她什么脾气和我什么关系。」
他嘴上说着没关系,可是还是塞了两份煎饼果子给我。
我已经了然一切。
娄承没有间断过送东西。
一个星期后,齐音再和我提起这件事,有些愧疚她错怪娄承了,不过铺天盖地的欣喜让她无暇顾及那点愧疚,因为她恋爱了。
她被恋爱的甜蜜冲昏头脑。
说闲话一样地说起娄承,她说,娄承大概也不喜欢她,可能只是迫于家里的压力要示好。
对于那些豪门联姻的操作,我不太了解。
唯有后面的话,让我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她说,她知道了。
那个被抢劫的晚上,我同她诉说,星光灿烂下,那个人是娄承。
我像个跳梁小丑无地自容,我连忙解释,她却坦然,鼓励,她说,也许,也许我们真的有缘分的话,她也可以免于家里的压力了。
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
齐音的恋爱谈得很高调,尽人皆知。
可娄承偶尔还是会送东西到我手上。
终于有次我疑问为什么还要送东西的时候,娄承不再像以往一样沉默。
他的眼神左右飘忽,阳光照得他的脸红彤彤的,他说,给你你就吃,考虑为什么干什么。
这些话模棱两可。
但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回宿舍的路上,我觉得风好自由,好温暖。
那天以后,不知道是刻意还是巧合,我身边经常能看见娄承的身影。
我们有时会说两句话,让我心动不已。
他送的礼物从煎饼果子,到出去玩带回来的牛奶,虽然是过期的,后来到两条白围巾,直到一小束红色郁金香。
我生平从未有过那么紧张的时候。
没等娄承开口说话,我仓皇逃窜。
我在楼下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
想过很多,想过那个星光四散的晚上,想过我和齐音的关系,想过我和娄承的差距,想过我早年波折的过往,想过我的未来。
后来夜半我上楼的时候,齐音并不在家。
信息里没有娄承的来音。
只有齐音的回信,她说,她晚上不回来了。
第二天的阳光很明媚,我到现在都记得,我手里拿着一束红色郁金香时的悸动。
而红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热烈的告白。
可我没有见到娄承。
发出去的消息,再无回音。
娄承和齐音双双消失,半个月后,我收到齐音让我去聚会接她的信息。
那个聚会,娄承就坐在圆桌的正中心,正对门,周围七七八八他们圈子里的人,服务生上菜上得很小心,我从天价的菜单和那些人漫不经心的谈话中,直观清晰地了解到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吃了很难受的一顿饭。
娄承见到我,目光没有任何波动,而他的身侧,坐着齐音。
我几度开口,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天齐音喝得很多。
她在车上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她家出了事,资金周转不开,而她视为挚爱的男友抛弃了她,了无音讯。
她不信他只是爱她的钱。
那晚她说了很多。
最后她说,她和家里松口了,答应联姻。
她不断和我道歉,说她走投无路,不忍心看他父亲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
我这个阶层的人,自然无法理解身在云端的人有多么恐惧跌落。
我已然平静。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我在吃饭的间隙,听到走廊隔壁那些人抽烟,他们是娄承的朋友,七七八八说着零碎的信息。
却让我的头脑无比清晰,他们说,还是娄哥泡妹的手段高明,关键时候英雄救美。
他们还说,没有女人能看着自己姐妹和曾经的追求者好心里却没有波澜的。
女人之间,同样存在雌竞。
说到后面,说我不自量力,自己什么阶层不清楚。
最后,我听到娄承的声音。
他淡淡地说,别说了。
他说别说了,他没有否认,他一直都在。
梦到这里,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我的心头抽痛得很厉害。
场景迅速转换。
那是毕业前夕。
也是一场噩梦。
那时我和齐音和娄承沦为陌路好久。
我跪在医院的白墙之下,祈祷,祈祷许清河平安无事。
那年许清河二十四岁,在和我吃饭的时候突然晕倒,我还没来得及动餐盘里他夹给我的排骨。
他人生最绚丽的起点,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急性白血病很费钱。
我借光了所有的钱却连医药费的零头都不够。
异乡的医药费昂贵,许清河一点都耽误不起。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一天天凋零,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和许清河,青梅竹马,相依为命,如果可以,能用我的命换许清河的命,我毫不犹豫。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雨很大,医院人来人往,我跪在白墙前,眼前倒映出娄承黑色的裤脚。
他依旧居高临下,依旧金尊玉贵。
他没有扶起我,而是半跪蹲到我面前。
问我,如果能支付许清河医药费的话,我要不要考虑和他结婚。
我没有半分犹豫,没有半分疑问,只要能有钱,有钱救许清河,一切都不重要。
可许清河还是走了。
二十四岁这年,我第三次失去。
失去的仅仅是一个许清河吗?
好像不是。
我总是觉得我失去了所有。
我时常梦魇,梦里都是许清河最后瘦成一把骨头,躺在我腿上问我想不想吃甜栗子。
我陷入一种极度的恐慌和对金钱的匮乏导致的没有安全感中。
有时,我在娄承的身畔醒来,总会默默地哭泣。
因为没钱,我的父母陷入无尽的争吵,最后在高速路上车毁人亡,为了每天多 30 块钱的施工费,许父许母选择了那个野鸡工程队,因为怕花钱,许清河无数次不舒服都没敢踏进医院,最后他走的时候,异乡大雨瓢泼,他甚至都没有见到一颗星星。
可是有钱,我就能挽回一切吗?
好像什么都不能。
可我还是不知疲倦地赚钱,赚钱,赚钱。
似乎这样,才有一点点实感。
我醒来的时候是四点钟,天蒙蒙亮,手机里是桃李的留言,她说小霸在我走后不久就醒了,叫我不要担心,已经没什么大问题。
下面,是小张发来的消息,说离婚协议额外附加了一些条款,娄承又给我划了很多财产,我看着笔迹遒劲有力的娄承二字,心口发涩。
我回了个好。
这次,我俩算是终于走到头了。
小张立马回了消息,问我怎么还没睡。
我直接回,不用劝了,我已经决定好了。
聊天对话框显示一直输入中,过了两分钟,小张说:【娄哥也在住院。】
我飞快地回:【他咎由自取。】
小张又问:【渺渺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真的没有对娄总有一点的动心吗?】
看到这,我已经知道对面的人是谁。
我回:【没有。】
有没有,其实经不重要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我希望你能幸福。】

-10-
我和娄承顺利地办理完了手续,几乎没有见面,匆匆一瞥,我看到他似乎清瘦不少,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冷峻了。
小霸年轻,那点子小伤好得很快。
不过伤筋动骨也总要一百天。
就这么将养了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我也格外忙碌。
入了冬,娄承的新闻铺天盖地,是他和齐音要订婚。
我偶尔会发呆看着窗外的雪,思绪总会飘回那年曼哈顿的那场大雨。
那场雨,百年难遇。
医院里,娄承的发丝都是水。
我最近总是梦到那个场景。
暮冬的时候,我去看了许清河。
他的墓前很干净,摆着两份煎饼果子。
我想不出来除了我还有谁会来给他扫墓。
许清河旁边的墓,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的母亲经常来看她。
快下山的时候我又碰见她上来。
简单寒暄几句,她问:「今天没和你先生一起来吗?」
我脚步蓦地就顿在原地。
「谁?」
「他说姓娄,娄承,不是你先生吗?昨天还看他来。」
我的耳边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晚上回家,小霸和桃李早已经做好了一桌子好菜。
我食不知味,小霸欲言又止。
最终,趁着桃李去刷碗的空档,小霸才开口。
他说:「渺渺姐,我收到了警局发来的事故处理信息,你是不是想起诉娄承?」
相较而言,他只是个大学生,面对这些事情,惶恐也是有的。
我安慰他不用担心,我会全权负责这件事情,一定给他一个说法。
小霸显得十分茫然,他问我:「为什么要起诉?」
我淡淡地垂眸,我说:「他犯了错,本来就要接受惩罚。」
小霸沉默了很久,然后他问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说娄承和他在路上相遇纯属偶然,之所以别到他前面,也是因为前面卡车差点倾翻,我不在事故现场,所以不了解情况。
这话不仅让我立马僵在椅子上,也让桃李拎着铲子就从厨房里冲出来。
大喊小霸肯定是摔坏了脑子,娄承怎么可能会那么好心。
小霸很无奈地摊手,说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我们和交警的错判也算情有可原。
最后桃李的铲子甚至都有点无措。
她推了我好几下,我才将将回神。
她说,我们错怪你前夫了。
我手心都是冷汗,恰逢手机推送消息。
说娄承和齐音明天订婚,场景盛大。
我淡淡说,那就不起诉了,我去撤案。
这个晚上,我辗转反侧,却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去了隔壁市景区,手机消息全关,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海边别墅的落地窗前看雪。
我给自己烤了很多栗子,总是没有刚到许家那年冬天的甜。
第四天一早,我折回工作室。
手机里有无数条消息,还有娄承的很多未接电话。
还没来得及看,工作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齐音。
我不认为她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值得欢迎的事情。
路过的时候我率先说:「新婚快乐。」
齐音显得很震惊。
「你不知道?」
她笑了一下:「订婚那天,娄承没来。」
我的脚步蓦地顿下来,心脏重重的跳了一拍。
「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要回美国了。」
齐音今天看起来格外平和,甚至我也猜不透她的来意。
「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我说。
我们早就不是什么朋友。
「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资格获得你的原谅,但是渺渺——」
她顿了一下:「我并不后悔,我别无选择。」
这么多年,她依旧没变。
犯错的人,谁没有苦衷?
「话说完了?」
我不想多做纠缠,抬脚向前:「你可以走了。」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其实从始至终,我和娄承都没有在一起过。」
「和我也没关系。」
我的心里很乱,越来越乱,乱得我烦躁不堪。
「有关系的,渺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其实他喜欢的一直是你。」
我说。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
我不想多纠缠,随便她怎么说。
「当年,是我和他说,你有男朋友了。」
她的声音很轻。
窗外下起了雪。
屋内寂静起来。
死一样的寂静。
我忽然想起,在那个让我颜面尽失的酒局之后,娄承来找过我一次。
那是许清河第一次见到娄承。
我和许清河,是青梅竹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是异性兄妹。
委屈的时候在他怀里哭似乎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而娄承就站在不太远的地方,我从许清河怀里抬起头的时候,正好就撞上他的目光。
那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娄承脸上出现喜怒不明的神色。
那是那场酒局的第二天。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娄承会吸烟的。
他是在掐灭了烟之后才开口的,声音嘶哑,他问。
「这是你男朋友?」
许清河防卫一般的姿态把我扯到后边,而我也绕到了许清河前面。
危险来临时,我们当仁不让,这是共识。
良久的寂寞之后,娄承就笑了。
「我又不能把你们怎么着,我看起来有这么坏吗?」
「有。」
我的回答毫不犹豫。
而他垂着眸子,我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那就是我们的终章。
至今回想起,我才发现,我连他那时的神色都记得分外清楚。
我不记得齐音是怎么走的了。
我在办公室发呆看了一上午雪。
我不太确定。
我只是反复回想。
回想我们纠缠的这些年。
哥大初见,他救我于困顿,那晚,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后来,他是我拿不出手的心事。
那场酒局,我对他恨之入骨。
医院白墙之下,我退无可退,可这三年里,无数次回想起来那天的场景,我心口滋味总是难明。
我喜欢过娄承。
我喜欢过的。

-11-
一场雪下了两天。
清山的第一天,我就带上了栗子去看许清河。
以前我迷茫的时候,总有许清河在我身旁,现在我迷茫的时候,还是会找许清河。
只要我来看他,他也在我身旁。
这次上山也碰到了那个隔壁小姑娘的母亲。
她依旧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走时她说。
你老公今天也在。
我向上望去,许清河的墓前,蹲着一道黑色身影。
我的心跳开始莫名加快。
地上已经没有雪,我走到跟前的时候,正好能听到娄承的话音。
在墓前,他的话语也依旧轻佻。
「我都来看你这么多次了,你有没有和她托梦劝劝她?」
「你不能只拿东西不办事,我听说过,你喜欢煎饼果子的。」
动作极其自然,他拿袖子掸了掸许清河墓上的雪。
「大舅哥,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味道?」
「不过,我觉得你也劝不动,她也许现在喜欢上新的小白脸了。」
「我都不知道她还要不要我。」
说着,他顿了一下,目光黯淡。
「我怎么会这么蠢呢,你俩一看就不般配,还是我俩般配吧。」
「不好意思啊,之前老以为你是小白脸来着。」
「不过你应该也不会介意,我人还是蛮好相处的吧。」
……
他脸皮很厚。
「你表个态?你觉得,我还有没有胜算,她还会不会再接受我?」
他说。
「我真的觉得我挺蠢的,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
照片上的许清河笑得很慈祥,他没有回应。
只有初雪后的冷风,吹得我眼睛生疼。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
「我看到了。」
「就在那天,我看到她留言说,有的。」
「大舅哥,她喜欢过我的,是我太蠢了,发现不了她的心事。」
他捡起手边的那束红色郁金香,自豪地扬了扬。
「这花不是给你的,我就是来看看你,你说,我会成功吗?如果你觉得我会成功,你就眨眨眼,我不会害怕。」
我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我说:「你是什么傻子吗。」
娄承没动。
但我看到他拿着郁金香的手微微颤抖。
也许是风太冷,我只说了一句话,就哭到不能自已。
他僵硬回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手足无措地来擦我的眼泪。
我问:「你有没有很想我,有没有好多话想要和我讲?」
刚才还喋喋不休的人突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冗长的沉默,那双漂亮的眼睛红了起来。
我转身:「没有话和我讲就算了。」
他却突然追上来,一把把我扯进怀里,话音哽咽,伴随着呼啸的寒风,显得小心翼翼。
他问——
「红色郁金香,你还喜欢吗?」
【完】
番外·娄承
我从出生以来,就拥有很多东西。
宽阔的别墅,成群的保镖,用之不竭的金钱,数之不尽的艳羡。
我的父亲在商场上雷厉风行,母亲在金融界披荆斩棘。
他们陪我的时间很少。
我的童年甚至没有朋友。
身边永远只有高大的保镖,看起来忙碌却又没那么忙碌的保姆。
六岁那年,我拿到了人生第一个竞赛奖项,我的生日第一次有了父母的同时陪伴。
许愿的时候,整个桌子的人都问我想要什么。
我大胆地说,我喜欢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想要爸爸妈妈以后每天陪着我,我要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
那句话之后,屋里安静了很久。
没有人回答我。
我的生日在某一瞬间,恢复了热络和喧嚣,好像我不曾存在过诉求。
六岁的孩子不会体察到,豪门联姻的父母,早已经貌合神离,被迫生下的我,是双方的耻辱柱。
他们从不在我面前争吵,不是顾及我的感受,而是因为不愿意看见彼此的脸。
我第一次开口表达爱和需求,换来的是短短十几天内,我同时失去了父母和一个家。
后来,我被寄养到爷爷那。
严格地作为继承人培养,十岁那年,我的成绩很好,问及奖励,我说我想和在学校认识的新朋友一起去度假,他是学校门卫的儿子,并不在贵族学校上学,总是穿着洗旧的衣衫,分享给我一些我从未领略过的新鲜世界。
那天爷爷没有回答我,只是第二天,学校门卫就换了人,此后在我漫长的人生中,我再没有见过那位朋友。
十岁的我不会像六岁一样无措地面对家庭的残局,默默流泪。
我只是变得,更不会表达爱和需求了。
我的成长古井无波。
高考,大学,无数的继承人培养课,到美国攻读硕士。
那是一个平凡的晚上,久未联系的母亲发表了第一条朋友圈,分享她冒着生命危险高龄产子的幸福和喜悦。
我看着照片里面色虚弱却被幸福灌溉的母亲,有些陌生,她抱着小儿子的姿势,我在许多歌颂母爱的电影里都见过。
却没有亲身体验过。
那天,是我两天没睡刚刚赶完 due,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坐在学校附近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长椅上,数着曼哈顿的灯光。
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有个人坐在了我背后。
是个女生。
我发誓,在我二十几年人生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粗鲁的女生。
身边无数名媛为了接近我,装模作样。
而她一声不吭地坐在我背后,开始怒骂不良少年,她很会骂人,讨厌人就骂,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珍贵的本领。
她喋喋不休地骂了很久,我却很有耐心。
我甚至能感觉到我们距离相近带来的体温波动。
末了,她还吃了两份煎饼果子。
那是我在很久之前的那个经常穿着洗旧衣衫的朋友嘴里听到过的,人间至味。
她可以肆意地骂人,骂完可以肆意地吃着廉价的食物,且吃得很香。
曼哈顿的灯光在她脸上,很像我曾在望远镜里窥探到的星光。
我说不上来那一刻的震撼,我看见了书中所说的——自由的灵魂。
我把身上的现金留给她,看着她目瞪口呆,我吐出了人生中最没有情商的一句赞美。
然后很远,我听到她说,生日快乐。
她扬起了我落在座位上本就不打算吃的蛋糕。
那一刻,我想,这个夜晚也不算平凡。
我开始频繁注意到她,觉得她无比很漂亮,做什么都可爱,尤其吃东西的时候,让人很心安,也让人心跳加速。
她身上总有种蓬勃的生命力。
对我,那是一种致命吸引。
与此同时,家里不断催促我接触齐音,我的联姻对象。
我不认为一条已经验证过失败的道路有重新攻克的价值。
况且,我很确定,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很喜欢的人。
我开始频繁地给她买吃的。礼物,都是双份,每次看到她面色不明地收下,我有种成就感。
那时我不懂,爱人就像养花,时常担心那朵花会不会冷,会不会热,会不会饿,会不会太饱。
给她送吃的,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成为我的必修课。
直到有一天,我在她宿舍楼下等她,却意外碰见了齐音,她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我略有耳闻,她歇斯底里地怒骂我卑鄙,说无论怎样都不会和我有关系。
在此之前,我早就和爷爷表态,我绝不会联姻。
而她骂人,让我厌恶,我觉得她是个疯子。
商渺渺骂人,就很可爱。
后来我看到有一句话说——爱因有差别而显得厚重。
那晚,她难得和我说了两句话,安慰我。
我心里小鹿乱撞,面上却不敢表现。
童年的伤痛,总是人要花费巨大勇气跨越的鸿沟。
可我无比确定,她很值得。
春天悄无声息地到来,我爱看她微红的脸颊。
我终于鼓起勇气,她们说红色郁金香代表热烈的告白。
那天阳光正好。
而她没有说话,只有看到我手上的郁金香后,才显露仓皇的神色。
我看着她逃窜的背影,浑身都僵硬起来。
当晚,我被急召回国。
齐家资金出了问题,爷爷给出的条件是联姻。
那是我第一次忤逆长辈。
也换来了人生中第一顿毒打。
那次,我断了一根肋骨,手机被没收。
从未如此焦急。
卧床半个月,我迫不及待赶回哥大。
校园门口,我看到她身旁已有良人。
齐音出现得很恰好,她说:「你不是很费解为什么那天她看到你拿花,一句话都没说就跑了吗?这就是答案。」
目光所至,是她们嬉笑怒骂,我没怎么经历过那种心情,五脏六腑都难受。
她继续说:「你每次买给她的两份吃食,她都尽数给我了。从来没有吃过一口。那个男生,他叫许清和,是商渺渺的男朋友。」
他们青梅竹马,很相爱。
所以,你的最优解,还是我。
那天我已经不记得怎么离开,失魂落魄。
晚上的酒局,我再见到她,第一次觉得开口原来是这么艰难。
可心里总有一团火,烧得我心肺难安。
我想,没亲耳听到之前,都不算答案。
当然,我永远记得那天。
记得她戒备的神色、厌恶的表情和肯定的回答。
我依旧没选择和齐音联姻,有些人出现过,其他人怎么都显得将就。
我依旧经常想她,也怨恨她,情绪纷杂,可每次路过那张椅子,却总要坐一坐。
我想,其实她也没有什么错。
她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再后来。
那是毕业前后的一个盛夏。
我在医院的白墙之下,看到她哭到颤抖的身躯。
如果你爱过一个人,那么就会知道,心爱之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烫人的东西。
那天雨很大。
我没有犹豫。
更像是趁人之危。
我知道,急性白血病的治愈性很低。
他不在了。
我总是怕她一个人太辛苦。
这次是我二次忤逆长辈。
后果是两条肋骨。
不过好在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已经习惯了。
而且,我有老婆了。
拍婚纱照的时候,我曾小心翼翼望向她。
她看起来不太开心。
不过,最后她还是笑了。 
我很开心,我觉得像一场梦。
我想,我们或许也有一个新的开始,那个开始里没有许清河,没有齐音,没有我们之前那段难言的纠缠。
关于亲密这件事,是她主动的。
嘶,这真的是一件不错且令人上瘾的事情。
我总觉得在那种时候,我们会相爱。
婚后两个月,我们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她学会了给我打领带,她不太爱睡懒觉,但是爱窝在被窝里。
我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给我打领带,看着她毛毛躁躁的发丝,还有踮起的脚尖,会有她是我妻子的实感。
婚后第 100 天,我买了一束郁金香。
我捧着郁金香回家的时候,她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听到我进门,抬起了头,视线在触及我的手里的郁金香的时候,面色不是很好。
她没有接我的郁金香。
她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而且,她早就不喜欢红郁金香了。
那天晚上,她在梦里叫了很多遍许清河的名字。
半夜她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巾。
我很想去抱一下她,可是手还没伸出去,她就已经缩到床的另一面。
婚后半年,她学会了藏匿心情,曲意逢迎。
她不想和我去瑞士看极光,不想和我去川西看雪山,不想和我去到地球的边境牵手。
而我身上,除了钱,似乎她喜欢的都很有限。
婚后两年,她还是总在梦里叫许清河的名字,而我,也渐渐学会了藏匿心情。
婚后第三年,她依旧会在梦里哭醒。
叫着许清河的名字。
婚后第三年末尾,在许清河的忌日,她喝得很醉。
她说她很想念许清河,我问,那娄承呢。
她说——
娄承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人。
那晚,阳台的风抽光了我手里所有的烟。
我翻着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圈。
有条说:【爱不是能勉强的事情。】
确实。
心动总是无可奈何,不心动也是。
合约到期,我们也到此为止。
所以那个早上,我提了离婚。
而她,难掩喜色。
齐音凑了上来,我迫于家里压力,和她有了一些客套的接触。
我甚至没来得及解释,而她就迅速地处理好了绯闻。
她身边很快有了新的人。
而那个人,眉眼细看,是有几分像许清河的。
她很护着他。
我嫉妒得发狂。
还是不死心。
直到那场车祸,警局里相见,她说,我让她很恶心。
我……
我甚至无从辩驳。
怕开口,都会让她厌恶。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强求不来。
我放她走。
答应了家里安排的订婚。
不是她,或许谁都一样。
我去看过几次许清河。
我在许清河的墓前说,其实我很好哄,我只要,她对我有一点点动心。
那天风很大,我给许清河捎了两个煎饼果子。
下山的时候,手机特别关心的提示音响起。
是很古早的软件。
我那个号里,只有她一个人。
是她留言动态同步提醒。
【有的。】
配图是,当年我在哥大第一次送给她的那束郁金香。
没人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简直想抱着许清河的墓碑亲一口。
和齐音退婚后,她显得很平静。
她问我:还是选择商渺渺吗?
我说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选择。
我大概没那么会爱人。
可我从来,都很坚定。
齐音沉默了很久,忽然就笑了,那一刻,我在她眼底看到了释然。
她和我说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那天,我的心情,就像打碎了一罐子蝴蝶。
生动得五颜六色。
三天没有她的消息,很煎熬。
找遍了所有地方,最后我只能来和许清河说说话。
然后,她出现了。
就像当年一样,我回头,就那么站在我身后。
红色大衣,白色围巾。
幸好,红色郁金香,她还很喜欢。
此后, 岁岁年年, 屋子里的红色郁金香,常开不败。
*
番外·两种过往
新婚前一晚, 我打开了 QQ, 好久之前,那时候还是用 QQ 沟通, 我打开小号,列表安安安静静只躺着一个人。
我趴在床上自然地点开了空间。
看到账号主人给自己的留言。
2014.11.12
啧,怎么会有一下子吃两份煎饼果子的女生,她好牛!
2014.11.12
她长得好漂亮。
2015.2.24
又见面了, 她眼睛上贴的什么?太阳下一照亮晶晶的, 像美猴王!好厉害!
2015.3.18
在瑞士居然又看到她了,穿红色大衣好漂亮,在配条白色围巾就好了, 嘶,不过只穿大衣不冷吗?
2015.4.5
嘿, 她收了我两份煎饼果子!
2015.4.18
我好像是喜欢上她了,我喜欢上她了!
2017.4.20
她说牛奶坏了, 那是我上次去瑞士带回来的,不舍得喝,留给她的,啧,坏掉的牛奶是什么味道, 她好厉害!一下就能尝出牛奶坏了!
2015.4.24
她害羞了!被爷的美貌折服了吧!
2015.4.30
她怎么瘦了!
2015.5.3
她能区分生菜和小青菜!她好厉害!
2015.5.19
我要和她在一起!
我要和她在一起!
2015.5.19
她对我有意思吗。
2015.5.19
以后我们结婚了, 我要给她专门建一个零食房, 都是零食!四份!我要买四份!孩子生了以后买五份!
2015.5.19
生两个女儿吧!不要儿子!但是像她的话, 要一个也行!
2015.5.19
我还要给她买很多红色的大衣,她穿上很好看!
2015.5.19
婚礼到时候在哪办呢?感觉她会喜欢瑞士。
2015.5.19
蜜月也可以瑞士。
2015.5.19
失眠了!好激动好激动!
2015.5.20
心, 碎了。
2015.5.20
长得那么细细弱弱的, 一看就是小白脸, 各方面都不行,她看上他什么?他哪里比我好!
2015.5.21
原来我买的东西她一口都没吃!大胆!大胆商渺渺!你竟敢耍爷!
2015.5.30
大师算过了!明明天蝎和金牛更配!
摩羯算什么!
2015.6.14
哦,看反了。
摩羯和金牛才更配。
荒谬, 星座这种东西, 都是骗人的。
2015.6.20
țü²
商渺渺,我不会原谅你的。
2015.6.25
我不会原谅你的!
2015.7.20
不行,我还是要去问问, 我到底哪比不上那个小白脸!
2015.7.21
她在害怕我。
2015.7.21
算了。
中间是长达两年的停更。
2017.7.4
啧,她怎么哭得那么伤心,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 再好能有我好?还有,我可没原谅她。
2017.8.15
中秋,她说想吃月饼, 我还是买了两个。 
2017.9.20
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我们一定, 会幸福的。
2017.10.25
红色大衣还是很好看。
2017.10.28
梦到她反悔了。
2017.11.12
零食房还是建好了。
2017.11.14
儿童房也是。
2017.11.20
明天我要结婚了,和她。
*
看完,是十一点五十八分。
我擦了眼泪,在留言框里打下。
2021.5.6
傻瓜, 明天我要嫁给你了。
早点来接我,藏一个鸡蛋。
两个也行,别让我饿着。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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