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掳走了摄政王的崽儿。
小东西抱着我,哭唧唧地喊「娘亲」。
我爹端详了一会儿,奇道:「别说,还真有点像你!」
摄政王为了找娃,差点掀翻了我整座山头。
我率领弟兄们迎敌。
摄政王一看到我和娃,立刻还剑入鞘。
我凶巴巴地威胁:「不交出我要的东西,就休想要回你的崽儿!」
摄政王挑眉:「你喜欢?送你了。」
-1-
「奶奶。」
怀里的小东西细声细气地冲我叫。
我不满地皱眉道:「叫姐姐。」
小东西:「娘亲。」
我想骂人,可又觉得怀里这个崽儿还不太算是个「人」。
得了,娘亲就娘亲吧,总比奶奶好。
我策马进了寨门。
没走两步,怀里就又是一声:
「奶奶。」
嘿,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火气上来了,把他高高举起,威胁道:「你想好了再开口,到底是『娘亲』还是『奶奶』?」
小东西一瘪嘴,哭唧唧地道:「娘亲,奶奶!」
我:「?」
这孩子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门。
这时,我爹的声音从寨墙上面传来:
「他的意思大概是——」
我爹捏住嗓子,硬拗出一个细声细气的小嗓门:
「娘亲,我要吃奶奶!」
我:「???」
-2-
我爹从寨墙上跳下来,凑过来逗娃:
「嘬嘬嘬。」
我顺势把小东西往他怀里一塞:「你拿去喂奶。」
他猝不及防,被迫接住,想塞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双手都背到了后面。
我爹急了:「凭什么我喂?他可是你捡回来的,而且……」
一声嘹亮的啼哭打断了他的话。
小东西朝我伸出两条小胖胳膊:「娘亲,抱抱!」
我爹乐了:「听见没?他可是认你当娘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小东西的脸上一凝,随即乐得更欢:
「嘿,别说,这娃还真有点像你!」
我翻了个白眼:「我失忆前生过娃?」
「啊?没……没有啊!」
「那不就得了!」我叉腰,「我告诉你,这个崽儿可是……」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异常的马蹄声。
随即有人仓皇来报:
「不好了,大小姐,大当家,摄政王楚亭澜带着一大群兵打上山来了!」
我爹瞬间脸色刷白:「什么?那个活阎王怎么来了?快快快,传令全寨……」
「慌什么?」我嫌弃地看着他,「你先去喂奶。」
然后我吩咐道:「放他上来即可。」
「不行!」我爹大叫,「你疯了呀,闺女!那可是楚亭澜,务必拦住!」
我坚持:「不拦。」
「拦住!」
「不拦。」
「拦……」
来报信的少年哭丧着脸:「拦拦拦……拦不住啊!」
我满意地点头:「那就好,看来楚亭澜还是很在意他这个儿子的。」
「等等!」我爹的眼珠子像是要掉下来,「你说谁是谁儿子?」
-3-
我给小东西找了个奶娘,抱着他随我上寨墙去见楚亭澜。
路上我爹絮絮叨叨:「祝妙风,咱们祝家寨可是从来不掳人的,更何况是个小娃子,更何况是楚亭澜的娃!你赶紧给我……」
我淡定道:「我掳的就是楚亭澜的娃。」
「你你你——」我爹龇牙咧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辛辛苦苦挣下的这一亩三分地儿,早些年可是差点让这个人给荡平了!」
我嗤道:「怂。」
虽然我失忆过,但早年的事情我爹已经给我唠叨过无数遍了。
他刚建起这个寨子的时候,楚亭澜就率兵打上来过。
我爹输得老惨,但不知为何,楚亭澜并没有真的踏平山寨,只是扣下了我们的镇寨之宝作为要挟。
这个「宝」是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爹在意得很,经常长吁短叹地思念它。
我发誓要替我的怂爹把东西讨回来。
祝家寨的确从不掳人。
但我认为楚亭澜的「人」可以除外,谁让他先抢我们的东西。
寨墙上,我远远望见楚亭澜策马而来。
腰悬长剑,衣袂当风,薄唇紧抿,神情冰冷得好像随时打算把人戳个窟窿。
随从中有不少弓箭手。
但我跳上墙头,大剌剌地坐下,一腿垂落,一腿翘在墙头上。
楚亭澜勒马,抬头,阴沉沉的目光向我投了过来。
我迎着他的逼视,眉头微挑。
他刹那间瞪大了眼。
-4-
楚亭澜的眼睛里闪烁起我读不懂的光。
我转身把小东西从奶娘手里接过来。
小东西抱着我的脖子咯咯笑,只留给他爹一个肥屁股。
我担心他一闹腾再从墙头上摔下去,就随手从旁边人身上抽了条腰带,把他系在了我的腰上。
收拾妥当后,我重新望向下方。
弓箭手们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箭。
楚亭澜抱着剑,悠悠地坐在马上,举头望着我。
唇角勾着一丝笑意。
行啊,够镇定。
不愧是那个二十岁摄政,把小他两岁的堂侄子皇帝管教得服服帖帖的楚亭澜。
我正要开口与他交涉,我的怂爹突然跳上了墙头。
他冲着下面大喊:「王爷啊,你儿子是我闺女掳走的,可不是我呀!我一定劝她放人,咱俩之间的约定你可千万不要违背——」
我强忍着没一脚把他踹下去。
不过楚亭澜听了这话,原本和善的表情反而变得有点吓人,他扬声道:
「祝老头,你就这么急着出卖你女儿?她不是你亲女儿吧?」
「楚亭澜,你少挑拨我和我爹的关系!」我挑眉道,「麻溜的,把我们的镇寨之宝还回来,我就放了你儿子!否则——」
我话还没说完,忽听「吧唧」一声。
脸庞湿答答的。
软乎乎的触感停留在脸上,还一路爬上天灵盖。
奶香四溢。
等等,我这是……
被强吻了?
在那片刻的不知所措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这个罪魁祸首的后脑勺,并低头去看楚亭澜的反应。
他抿着唇,清了下嗓子,道:「否则怎样?我看祝小姐挺喜欢小宝的,应该不会伤害他。」
我也不跟他嘴硬,只笑道:「自然不会,但他将来,就是我祝家寨的少当家了!」
楚亭澜点头,拍手道:「很好,很好。」
嘿,急了,急了吧?
我暗喜。
不料楚亭澜继续道:「那,小宝,就拜托给小姐了。」
「呃,不是,那个……」
没等我措好辞,他就拨转马头。
千军万马转瞬就随他一起撤了个干干净净。
-5-
晚饭后,我和我爹坐在一起,惆怅地大眼瞪小眼。
现在可好,想要回来的东西没要回来,想还回去的「东西」倒还不回去了。
楚小宝吃了奶,开开心心地骑在我爹头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夜黑黢黢的。
我爹的叹息声蓦然响起:「闺女,想想办法呀!」
「那你给我老实交代。」我道,「你和楚亭澜之间有过什么约定?」
我爹抱住脑袋:「这是人家的小秘密嘛,不能告诉你!」
「行,那你就别说。」我道,「反正,他连儿子都不要了,还能遵守和你的什么破约定?」
我爹:「他不可能真的不要儿子了!」
我嗤笑:「他这种人还缺儿子?尤其是这种侍妾生的儿子。」
「他……」
我爹怼我的话还没说出,门突然被推开。
来人道:「大小姐,大当家,楚亭澜又来了!」
我爹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不是好事吗?召集兄弟们!」我站起身,「这次他带了多少人?」
「没带人。」
我一怔:「啊?」
半盏茶的时间后,我提着长枪,在寨墙上,看到了独自一人赤手空拳的楚亭澜。
在月光和火光的交映下,他拱手而立,看起来……
乖乖的。
这三个字,跟「楚亭澜」三个字放在一起,实在是……
怪怪的。
我喊道:「喂,尊驾深夜光临,所为何事?」
楚亭澜应声抬头,看到我,立刻笑得眉眼弯弯:
「在下特来拜访寨主、小姐,顺便给未来的少当家……」
「嗯?」
「送点尿布。」
我:「?」
-6-
山上山下探了一圈,确定楚亭澜没带一兵一卒。
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确定楚亭澜身上连个尖锐的簪子都没有。
我便让人带他进寨子。
两个小兄弟押着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我爹走在我身后,一个劲儿拽我的袖子。
我一个肘击甩开他,让兄弟们把他架去睡觉。
楚亭澜被带到堂屋里坐下,我眼神示意旁人退出,关好门。
我坐在上首,故意久久地不发出任何声音,看他。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双手反绑,脸上还罩着黑布。
死寂,黑暗,充满未知的环境,肢体还遭到约束,随便换个人都定会仓皇难耐。
可楚亭澜却坦然从容地坐在那里。
这个人了不得。
我正琢磨着,忽见他微微转头,正朝向我所在的方向。
黑布下传来他略显沉闷的笑声:
「祝小姐,打算考验在下到什么时候?」
我皱眉。
刚才我已经有意控制了脚步和呼吸,他怎么还知道我在这里?
我怕他在试探我,就还是不出声。
少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
「祝小姐不知道自己身上天生就有山茶花的香气吗?」
啊?是吗?
我悄悄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
什么味儿也没有啊!
「自己闻不到很正常。」他笑道。
我眯起眼睛。
怎么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那块黑布有问题吧!
我有点懊恼,站起身,大张旗鼓地走到门边,打开门,作势往外走。
「祝小姐。」
楚亭澜立刻叫住我。
嘁,你不是不害怕吗?
我站住脚步,回过头,想从他的动作中捕捉到一丝慌张。
可他还是一派从容仪态,略带笑意地道:
「夜里好好休息,不必专程爬起来偷看我的表现。」
嗯???
这人会读心术的吧!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轻柔了些许:
「只要知道你在哪里,我就不会害怕。」
-7-
这个人不对劲。
他好像不是来找儿子的。
而是来撩我的。
我抬手掀去黑布。
楚亭澜适应了一下烛光,便仰头冲我微笑。
一双眼睛像两汪明澈的秋水。
唔,好看是真的好看。
我上手捏Ṫüⁿ住他的脸端详。
他顺从地让下颌稳稳搁在我的手上,笑容愈深。
我也笑了:「楚亭澜,你可知道,对我这么个山匪使美人计,会是什么后果?」
他像猫似的轻轻蹭了蹭我的手心,闭上眼睛:
「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嗯?他怎么还真一脸享受的样子?
这人还是白天里那个冷着脸打上我山寨的楚亭澜吗?
该不会来了个冒牌货吧?
我皱着眉,扯了扯他的脸皮。
扯不掉,是真皮。
楚亭澜忍俊不禁:「如假包换。」
我被他这副稳操胜算的样子惹恼了,用唬人的语气道:「让你干什么你都乐意?」
他抿唇「嗯」了一声。
于是我揪住他的衣领,一路把他扯到我的卧房。
「啪」,卧房门上了锁。
我脱去外套,换上轻薄的寝衣。
上床躺平。
帷幔垂落,蜡烛的幽光透过轻纱微微摇曳。
「楚亭澜。」
我冷声道。
「在,小姐有何吩咐?」
门外传来他的回应。
「好好守着,」我道,「夜里哪怕是一只虫子吵醒了我,我都饶不了你。」
他含笑道:「小姐放心。」
透过门缝,我看到楚亭澜倚着房门坐下了。
我眯着眼睛盯了半晌,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
从后门出去,我绕到远处高楼的房顶上,远远望向我的卧房。
楚亭澜,今夜我就在这里盯着你。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8-
天光大亮时,我睁开眼。
拂过身上的晨风,让我迅速清醒了过来。
完蛋,我昨晚竟然在房顶上睡着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
还翻了个身!
楚亭澜呢?
我赶紧坐起来,转身望向我卧房的方向。
一回头,一张笑脸,冷不丁地映入眼帘。
我差点惊叫出声,「噌噌」后退,一块瓦片被我蹬掉,沿着屋顶向下滑。
楚亭澜笑吟吟地伸手接住。
「你坐这儿干什么?」我惊魂未定地道。
他举起瓦片,笑道:「担心小姐睡梦中像它一样滑下去。」
确实,他坐在我的下方,如果我滚落下去,就会被他挡住。
但他真的只是这样想的吗?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笑而不语,站起身,道:「小姐去洗漱吧,今天早膳,尝尝我的手艺。」
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到地面,才发现我爹就站在那里。
楚亭澜过去时冲他点了点头,他狗腿地回了个大大的谄笑。
我怒而抱臂。
「楚亭澜才是你亲生的吧?」我道,「眼看着他坐在我旁边,你就不怕他宰了我?」
我爹跳上屋顶,没好气地道:「谁让你自己睡到这里来?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你旁边了,要是他想宰你,你早没了!」
也有道理。
我无从反驳,但心里还憋着气,就没理他,溜去厨房外面偷看楚亭澜。
摄政王殿下他……真的在做饭。
虽然动作不太熟练,但看得出来,并不是第一次下厨。
我不错眼地盯着看。
我爹跟了过来,悄声道:「看什么,怕他下毒?没必要啦,他要是想杀你,刚才就动手了。」
我一言不发,把他推走。
往饭里放东西,未必是要杀人。
楚亭澜的所作所为实在怪异,我必须小心应对。
我正这样想着,就见楚亭澜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四周,然后把手伸进怀中。
取出一个小纸包来。
我蹙眉紧盯。
他展开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尽数倒进了粥锅。
-9-
我,我爹,抱着楚小宝的奶娘,一起坐在桌边等早饭Ţù⁻。
楚亭澜亲手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走了进来。
「爹爹!」楚小宝高高兴兴地喊他。
进寨后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楚亭澜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欣喜。
他只是笑着道:「小宝,跟娘亲问安了吗?」
楚小宝于是转向我:「娘亲!」
我抽了抽嘴角。
楚亭澜:「乖。」
乖你个头!
楚亭澜从每个碗里都舀出一勺粥来搅在一起,笑道:「为免大家吃着不放心,我先尝为敬。」
我冷眼盯着他将那一小碗「百家粥」喝下去半碗。
呵,提前吃了解药吧?
这套路老娘熟得很。
我出言打断:「等等。」
楚亭澜放下碗,目露问询之意。
我从他手中拿过那半碗粥,递给楚小宝的临时奶娘道:
「喂他吃完。」
然后我转回头,挑衅地看向楚亭澜。
而他竟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无奈的笑。
全无阻止之意。
奶娘已经舀起一勺粥吹凉,眼看就要喂进楚小宝嘴里。
「住手!」
我道。
楚亭澜冷血无情,我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幼小的生命遭受残害。
一个对亲儿子都能下手的人,还算人吗?
我怒火中烧,喝道:「拿我枪来!」
可怜的娃,老娘还真就留他在我祝家寨当未来的少当家了!
他这个没人性的爹,我现在就替他一枪解决掉!
长枪入手,直指楚亭澜。
我爹先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不行,闺女,不行!」
我冷声道:「死人更不会透露你的小秘密。」
楚亭澜还是没慌,只略微露出迷茫之色,问道:「小姐有何不满,大可提出。」
让你当个清醒的死鬼倒也无妨。
我正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小姐,大当家,不好了!成王妃带人打上山来了!」
成王妃,楚亭澜的母亲,魏所思。
传闻成王在世时她曾多年随丈夫征战,虽为女子,却亲自领兵,既通晓谋略,又能纵马杀敌,还被御赐了「巾帼将军」的称号。
不好对付。
看来,楚亭澜还不能随便杀。
我沉吟着没说话的时候,我爹又急了:
「你你你说说说谁谁谁谁谁来了?」
我恼火地瞥了一眼怂爹。
这时,楚亭澜眉心微拧,道:「让我去见她,我会劝她退兵。」
我冷然盯了他片刻,长枪向前一递,抵住了他的咽喉:
「别想耍花招。」
他「嗯」了一声,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他道:「你不要同去。」
呵,不让我去,还说没想耍花招?
我笑眯眯地回答道:「不,行。」
他睫毛微垂,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倒也没再继续坚持。
-10-
我亲手押着楚亭澜往寨墙上走。
还有三四级台阶的时候,一直跟在后面的我爹突然嚷嚷肚子疼,要上茅房。
我狐疑地看着他近乎逃窜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从寨墙上往下望去,只见一个形容威严的中年女人身披铠甲,高踞马上。
见到楚亭澜后,她眉头一皱,转头喝道:「大胆山匪,还我儿子!」
中气十足,几乎快要震塌我的寨墙。
我当然不惧她,正要吼回去,却见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凝,陡然变了脸色。
「妙风!」她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倍,「你——你——」
嗯?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为什么……
还叫得这么亲切?
我还没想明白,楚亭澜开口了。
他并不像他母亲那样声色俱厉,话音并不大,力度却莫名更胜一筹:
「母亲,回去吧。」
成王妃的怒气差点惊了她自己的马,她举剑指向我,怒道:「你给我听好了,快放我儿子下来!否则我今日必会——」
楚亭澜稍稍拔高了音量:「母亲,回去吧!」
我最喜欢看别人无能狂怒的样子,便笑道:「别急,我马上就放令郎下去。」
说罢我抓起楚亭澜的一只手,问:「请问您是想让胳膊先下去,还是腿先下去?」
喊话时,我隐约听见楚亭澜笑了笑。
成王妃气得涨红了脸,吼道:「贱婢,你胆敢伤他……」
「母亲!」
楚亭澜骤然厉喝,打断了她。
这一声吼离我太近,震得我一时神游天外。
神思还没归位,我突然觉得手心一滑。
猝不及防地,长枪竟脱手,被人夺了过去。
楚亭澜将长枪戳在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他望着寨墙下,冷声道:
「母亲看到了吧,这里没有人不让我离开,您可以安心回去了。」
看到儿子轻而易举夺了我的兵器,掌控了自身的安危,成王妃却更加恼火了:「臭小子,你赶紧给我……」
没等她说完,楚亭澜微微偏头,对成王妃身旁的副将淡淡道:
「护送老夫人回府。」
顷刻间,千军万马又撤了个干干净净。
我有点意外,威名赫赫的成王妃,她手里的兵,实际上竟然操控在楚亭澜手中。
从她被「护送」走时那震惊的表情来看,她自己好像也是刚刚认清这一残酷事实的。
可是,楚亭澜不惜在母亲面前暴露此事,也要留在这里,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沉吟间,我听到楚亭澜叫我。
我回过神来,转头。
方才冷厉得像刀剑一般的人,现在又是笑意盈盈的了。
他双手捧着长枪递给我,道:「权宜之计,还望小姐海涵;家母怒极失礼,在下代母告罪。」
我接过枪,深吸了一口气,问:「楚亭澜,你来我祝家寨,到底想干什么?」
他从容笑道:「在下倾慕小姐,心甘情愿侍奉左右,效犬马之劳。」
我点头:「好,那你解释一下,刚才你在粥里放的白色粉末,是什么?」
被我点破,他也并不慌乱,只是愣了愣。
半晌,他自嘲般笑了笑,道:「不是坏东西,但也……未必是好东西。抱歉,小姐倒了它吧,我再去熬一锅干净的。」
-11-
楚亭澜一身谜团。
我爹也不遑多让。
我和楚亭澜走下寨墙时,我爹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走了?」
我哼了一声表示确认。
他像好几个时辰没呼吸过似的喘了口大气,Ṫṻₐ随后对楚亭澜道:「你这样对你母亲有点过分了啊,她得多难过啊!」
楚亭澜倒真的沉默了一瞬,然后道:「我听不得她那么骂妙风。」
我爹摆手道:「嗐,叫阵嘛,骂一两句有什么的,妙风也不会在乎的,是吧闺女?」
我抬头望天,懒得理他。
「我在乎。」楚亭澜面无表情地说道。
说完他竟独自走开了。
我爹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转头对我笑道:「闺女,你到底是怎么把他迷成这样的?」
「你先回答我,」我伸长胳膊揽住我爹的脖子,「你那么害怕见成王妃,究竟是为什么?」
他咧了咧嘴,道:「你爹这个老鳏夫对女人一向敬而远之,你不是知道吗?」
说完他溜了。
呵。
跟外人共享秘密,瞒着你闺女?
我还偏要搞清楚不可!
两个人都要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派了个靠谱的小兄弟去盯着我爹。
我自己跑去厨房外看楚亭澜做饭。
虽然从他刚才的反应看,他似乎是放弃下药了,可我还是担心有诈。
不过,这一天三顿饭下来,倒是并无异样。
味道呢,也还不错。
入夜,我早早回房躺下,依然让楚亭澜守夜。
但我没有睡。
因为我猜我爹应该有话要对楚亭澜说。
果然,到了子时,我爹来了。
他把楚亭澜扶起来,自己顺着门缝看了看我的动静,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开了。
我从后门跟出去。
一直来到兄弟们平日里操练的空地上。
月光映着我爹眉心上的细纹。
他先是小心地望了望四周,然后把目光集中在楚亭澜的脸上。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个总没正经的老头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他微微叹了口气,问楚亭澜:
「你知道妙风的真实身份,对不对?」
趴在树枝上的我,脑袋里「嗡」的一声。
-12-
大约两年前,我在自己如今的卧房床上醒来。
脑海里一片空白。
看着床边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我莫名觉得亲切,就问他:
「你是我爹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道:「是啊,闺女,你失忆了?」
我迷茫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我:「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捂着脑袋仔细回忆了好久,也只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妙风」。
他很高兴地笑了,道:「对,对,你叫祝妙风,是我的女儿,祝家寨的大小姐。」
他告诉我,我发了一场高烧,昏迷多日,记忆因此而受损。
对于他的说辞,我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
因为我在祝家寨空白地醒来,除了那个孤零零的名字外,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爹新给我的。
就像新生儿不会无缘无故地怀疑自己的父母非亲生一样,我也不曾怀疑过他。
直到今天。
月光下,楚亭澜对他默然点头。
我爹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道:「那可太好了。这姑娘实在可怜,两年前,带着一身伤,吊着半口气,倒在我这山坡上;好不容易活过来了,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他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楚亭澜突然一掀衣摆,直朝他跪了下去:
「多谢祝伯父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亭澜一拜!」
我爹慌忙去扶:「这可使不得啊王爷!我们江湖人嘛,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小事一桩哈,小事一桩!不过你要是真想谢我,能不能把金簪还给我?」
一边膝盖已经离地的楚亭澜闻言又跪了回去:
「不能。」
「嘤嘤嘤。」
我爹一脸绝望地把他拉起来,问道:
「那妙风究竟是谁?」
楚亭澜沉默了一瞬,道:「现在,她是您这祝家寨的大小姐。」
我爹稍微怔了下,随即了然点头:「我明白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多谢。」
对话戛然而止,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
我恼怒地拽下枝头的果子扔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臭老头,你究竟明白什么了啊?
多追问两句不行吗?
本人还没明白呢!
-13-
回到床上,我开始梳理当前所了解到的情况。
我的本名就叫「妙风」,姓氏不详;从楚亭澜他娘对我的称呼看,我很可能就没姓。
楚亭澜表现得非常在意我。
但他并不想马上把我接走。
如果我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的话,他应该对我直言相告,然后带我回到往日的生活环境中去,尝试唤醒我的记忆。
而不是让我留在这里,他自己也赖着不走。
还偷偷摸摸地给我下药。
所以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
我之所以奄奄一息地跑到祝家寨来,就是遭到了楚亭澜的追杀。
如今他在我和我爹面前演戏,试图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爹那人头脑简单,又似乎和成王妃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会轻信楚亭澜的说辞,我真是毫不意外。
但我一定不能放松警惕。
第二日一早,我就唤来几个机灵的弟兄,下山偷偷调查楚亭澜身边有没有过与我同名的人。
以及,楚小宝的亲娘究竟是谁。
清晨阳光和煦,我洗漱后漫步走出房门,看到奶娘正带着楚小宝在草地上玩。
一见到我,楚小宝立刻兴奋地扑了过来,两只泥爪紧紧揪住了我的下裳。
我干脆弯腰,就用下裳给他擦干净手,然后把他抱起来,让奶娘离开。
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东西眉眼间的确有点像我。
难不成,他真的是我的崽儿?
那我和楚亭澜之间……
可是,楚亭澜好像对他不怎么亲,不是很像他亲爹的样子。
那,难道,这是我和别人生的崽儿,被楚亭澜以他儿子的名义扣在了身边?
我下意识地把小东西抱得近了点。
小东西趁机搂住我就又是「吧唧」一口。
我摸着他的后脑勺,问:「小宝,你为什么喊我娘亲呢?」
他大概还没到能回答这种问题的年龄,就只笑着又喊了声「娘亲」。
「好吧,无论如何,你认了我,就是咱俩有缘。」我挼着他的脸说道,「以后你就跟着娘亲过,你那个爹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看着也不像个好东西,咱们不要他了。」
说完,我回赠了他一个亲亲:「走,咱们去看看姓楚的给咱们做好早饭没。」
刚一转身,一个笔直的高大人影映入眼帘。
得,说人坏话被撞上了。
楚亭澜单手托着早饭,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小姐看我哪里长得『不像好东西』?」
要说完全不尴尬是不可能的,我清了清嗓子,便举步往屋里走,准备假装没看见他。
与他擦肩而过时,忽觉手ŧṻₓ心一热。
我直接愣在了原地。
发生了……什么?
耳畔传来楚亭澜的低笑:「小宝,你说:娘亲,给我换尿布。」
自从见面以来只说过「奶奶」「娘亲」「爹爹」「抱抱」四个词的小崽子,口齿清晰地说:
「娘亲,给我换尿布。」
……
我枪呢?
-14-
后来还是楚亭澜把娃抱走去换尿布了。
我在外面偷看,发现他的动作极其熟练,过程中还用流利的婴语和娃进行着秘密的沟通。
这让我连带他的身份一起怀疑起来了——
堂堂摄政王殿下该不会总是亲手给娃换尿布吧?
我正思索,只见床上的小东西眼珠一转,就稳准狠地盯住了我,笑呵呵地叫:「娘亲!」
楚亭澜闻声转头,看到我时先是一愣,随即无奈一笑。
我也很无奈。
老娘轻功极好,又擅长收敛气息,盯梢偷窥从来没有失手过。
谁知今天竟然败给了一个小娃子。
我正发愣,忽听楚亭澜含笑道:
「静女其姝,俟我于『墙』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我挠了挠耳朵,飞快地溜走了。
在山寨里多了个不速之客的情况下,日子竟也正常……比较正常地过了下去。
楚亭澜几乎一直跟在我身边。
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他都会照做。
甚Ţú⁾至我没想到的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需求,他也常常会提前替我准备好。
不得不说……被人伺候的感觉,还挺好。
烦人的是我爹。
只要楚亭澜一个眼神或一声咳嗽,他立马心领神会,开始帮楚亭澜创造与我独处的机会。
比如这天上午,原本我和我爹正在指导弟兄们操练。
楚亭澜安顿好小东西后刚一过来,我爹就又开始肚子疼了。
我盯着我爹的背影笑了一声,道:「楚亭澜?」
他笑吟吟地从兵器架上挑了把剑:「嗯?」
「你是属巴豆的吗?」
楚亭澜笑得差点把剑砸在自己脚上。
我和他过了几百招,最终也没分出胜负,累到一起在地上躺平。
临近正午,浓云密布,天气闷热。
我刚抹了一把汗,楚亭澜就递了一块帕子过来。
白色的帕子看似朴素,但我盯着上面的金色绣线看了好久,还是没舍得用来擦汗。
他再次看透了我的心思,含笑拿回帕子,叠了叠,帮我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帕子叠得厚,所以没有在我的头上留下一丁点他皮肤的触感。
真是很规矩的举止。
可我却反而有点烦躁。
「楚亭澜,」我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笑道:「为祝小姐而来。」
我快速回道:「那小宝的亲娘呢?」
他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了。
我紧盯住他不放。
半晌,他像刚找回神思似的,匆匆站起,道:「不早了,你休息一下,准备吃午饭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爬起来,照常前去偷看他做饭。
就在这时,下山调查的兄弟回来了。
-15-
他们没有查到小宝的亲娘是谁,但还真在楚亭澜的身边人中发现了一个叫「妙风」的女子。
「她」是楚亭澜的一名近身暗卫,大约三四年前随楚亭澜下了一趟江南,ṭù₋回来后不久就被楚亭澜调离,从此不知去向。
暗卫……
嗯,看我格外擅长的这些功夫,倒确实像一名暗卫。
先假设这名暗卫就是我,我就是楚小宝的亲娘。
看楚小宝的年龄,我应该就是在下江南期间怀上他的;所谓「调离」,应该是去养胎。
可是,我又为什么会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垂死逃进深山呢?
被楚亭澜「去母留子」了?
可他如今又为什么要追过来?
莫不是和祝家寨有关?
听完消息,我怀着这重重心事,去偷看楚亭澜做饭。
正出神,竟见楚亭澜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之前那样的药粉。
好啊,我就知道,你最近没有动作,一定是在等我放下戒备。
看我这次抓你现行!
我捏紧了拳头,只等他打开粉包,就冲进去抢。
然而,楚亭澜盯着手里的粉包,半晌。
忽然扬手,把它扔进了火堆之中。
我一惊,正发愣,只见他又把手伸进了怀中。
掏出了一大把粉包。
一股脑地,全扔进了火堆之中。
火舌跃起,转瞬就将一切吞噬得一干二净。
楚亭澜的真实目的愈发扑朔迷离。
就在我即将沉不住气,想直接把他抓起来审问的时候,他突然说要回趟王府。
当然,不是跟我说的。
趁我「睡着」,我爹支开守门的弟兄,偷偷放他下了山。
我如法炮制了一番,跟着他一路来到摄政王府。
他一进门,就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凑上来与他交谈。
我在房檐上偷听了一会儿,说的都是朝事,应该和我及祝家寨都没什么关系。
于是我开始在府内四处游逛。
在疑似楚亭澜卧房的地方,我冒险点燃了一根蜡烛。
因为这间卧房实在太特别了——
它挂了满满一屋子的画。
-16-
烛光轻抚四壁。
我呆呆地看着这满墙的画像。
满墙,都是我——也或许是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
我不懂画,但印章告诉我,这些画像都出自一人之手——
楚亭澜。
他的卧房里,到处都是「我」。
小宝一见到我就喊「娘亲」,似乎也就有了解释。
每幅画的题跋都很Ṱů₇长,我走近去看。
每个题跋都以「妙妙爱妻」开头,以一个「澜」字落款。
门口的那幅似乎是第一幅,上面写道:「妙妙爱妻:与你分别之后,我有千言万语,无从吐露,遂写成短诗数首。本想在此念与你听,又觉得你应该看不太懂,只好作罢……」
……
还不确定画上这人是不是我,但我已经忍不住先啐了一口。
另有一幅:「妙妙爱妻:今日我给小宝换完尿布后,他总算没再把嗓子哭哑了。我距离你所描述的『好父亲』又近了一小步,你快些回来夸夸我……」
原来是楚小宝的娘亲让摄政王殿下亲手换尿布的。
这些题跋,除了追述两人的甜蜜往事、记述楚小宝的成长琐事外,大都在诉说自己的思念和……
悔恨。
为什么是悔恨?
我一幅一幅地看过去,试图收集起夹杂在诉说中的故事碎片,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还没实现,门突然被撞开。
楚亭澜出现在烛光里,长剑斜指,剑锋杀气淋漓。
然而,看清我时,他眼神一震,喃喃道:
「妙妙?」
方才看得太投入,忘了烛火燃太久容易被发现,我正懊恼地想着脱身之法,却被他这个称呼转移了思绪。
我冷眼盯着他:「楚亭澜,你看清楚,我是妙妙吗?」
他慢慢地还剑入鞘。
他的目光在旁侧的画像上快速游走了一圈,又回到我身上。
随即他苦笑了一声,道:
「你可以不是。」
什么意思?
没等我们进一步交谈,忽然有个小兵匆忙跑来,禀告楚亭澜道:
「王爷恕罪,属下失职,老夫人半个时辰前又带人去打祝家寨了!」
我心里一紧,连忙往外冲。
楚亭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道:「别急,我陪你回去。我保证令尊无恙,你信我。」
我恼火地瞪着他:「你凭什么保证?我凭什么信你?」
他把我的手举起来放在他颈上,笑道:
「把命抵押给你,行吗?」
-17-
我和楚亭澜一起回到了祝家寨。
上山路上马蹄印错落,我心里着急,就领着楚亭澜离开大路,抄近道上山。
翻越最后一座小山坡时,我隐隐听到了成王妃的叫骂声。
越近,那骂声越清晰,中气十足,言辞粗鄙。
楚亭澜扶额:「家母暴怒时一贯如此,稍后我替她向令尊赔罪。」
我板着脸答道:「没事,我生气的时候也这样。」
楚亭澜眨了眨眼,很感兴趣地笑着问道:「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反问:「怎么,妙妙生气的时候不这样吗?」
楚亭澜笑意一僵。
须臾,他摇了摇头,虽然还在笑着,神情却明显地有点落寞。
我实在太好奇我到底是不是楚亭澜放在心尖上的暗卫妙风了。
可我现在还没时间追寻真相。
我们爬到了坡顶,这里可以从旁侧看到寨门之前的情景。
成王妃站在寨墙之下,亲手挽弓如满月。
箭头所指,寨墙之上,正是我爹。
我爹系着蒙面巾,就露出眼睛和眉毛,眉头锁得很紧。
成王妃:「老贼,你再不喊我那小兔崽子出来,我就一箭射你两个窟窿!」
我爹:「王妃息怒,息怒,他真的下山去了,您先消消气,气大伤身……」
这怂爹给我气笑了。
楚亭澜则出言阻止成王妃:「母亲,放下箭!」
冷不防听到楚亭澜的声音,成王妃诧异地转头望过来,手里的力道稍稍放松了少许。
然而,就在她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的那一刻,眼底尚未熄灭的怒火骤然又蹿高了好几尺。
毫不迟疑地,她转回头瞄准了我爹,一箭射出!
我吓得魂飞魄散。
幸好,我爹的老胳膊老腿还算好用,他一侧身,箭贴着他的面门飞了过去。
只是……
挂掉了他的蒙面巾。
我爹愣了愣,匆忙捂脸。
不过好像已经晚了。
成王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啊!」
随即她扔掉了弓。
双手交叠放到了身前。
这个动作怎么……
好像有点……
乖乖的?
就在我为她的这个动作感到迷惑的时候,我听到她开口道:
「寿哥哥?」
声音好像……夹了起来?
清甜如同少女。
不是吧……
刚才那个凶神恶煞骂脏字的,是谁啊?
-18-
我爹领着成王妃进了山寨,一路介绍寨子的来历和现状。
两个人有说有笑,高高兴兴。
我黑着脸走在他们后面,用胳膊肘怼了怼跟在我身旁的楚亭澜,问:
「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楚亭澜道:「令尊和家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我震撼:「啊?」
他点了点头,继续道:「令尊爱慕家母,但家母只把他当哥哥。家母与家父成婚后不久,令尊家中生了变故,他不得不浪迹江湖,甚至落草。他担心家母会因此厌弃他,所以不敢再和家母见面。」
说着,他望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露出一点奇怪的笑意:明明是笑,却又好像带着点悲伤和怨愤。
「他一定想不到,家母不仅毫不介意,竟还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随他一起游山寨。」楚亭澜道,「我这母亲啊……我以为在她的眼里,感情的分量,远远比不过身份、门第这些东西;却没想到,到了她自己身上,情况竟然会完全不同。」
我心有所感,突然停下脚步。
「楚亭澜,」我转头盯住了他的眼睛,「成王妃嫌妙妙的身份配不上你,所以瞒着你把她赶了出去,对不对?」
楚亭澜呆呆地望着我,须臾,眼底翻涌起滔天的哀痛来。
半晌,他笑了,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真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
这不难猜。
他刚才那些话明显意有所指,再加上他在题跋中倾诉的没有保护好爱人的悔恨之意,我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于是我问:「所以,我是妙妙吗?」
不等他说话,我就又补充道:「我不喜欢『你可以不是』这样的回答,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大概是我的声音有点大了,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成王妃怒道:「贱婢,你在命令谁?我告诉你……」
她的第一个字才出口,楚亭澜就上前一步,把我拦在了身后,道:「母亲,她命令的是我,我甘愿听从,无须您替我不平。方才那个词,希望您今后永远不要再对她说出口。」
成王妃更气了,还要再指着我鼻子骂,被我爹拽住了胳膊。
「所思妹妹,」我爹道,「妙风现在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你的女儿……」
成王妃勉强忍住了骂我的冲动,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忽然道:
「行,寿哥哥的女儿,就是我的侄女。」
我爹刚刚面露喜色,就听她很快地补充道:
「但她仍然不可以是摄政王妃!」
此话一出,楚亭澜就转过了身,面向我,背对他的母亲。
我以为他会伤心失望甚至愤怒,然而,他的神情很平静。
「你确实是妙妙。」他认真地望着我,「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我把过去的事情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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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亭澜说,我从前的确是他的暗卫,名叫妙风。
就这两个字,没有姓,因为不知道爹娘是谁。
前些年楚亭澜下江南时遇刺,我和他与其余护卫失散,一起在深林里躲了好些天。
我们就是在那时生了情。
回到京城后不久,我便有了身孕,楚亭澜安排我住进了他的一间别院。
他过于频繁地往别院跑,引起了他的母亲成王妃的怀疑。
小宝刚出生,她就带人找了过来。
成王妃坚决不同意楚亭澜娶一名身份微贱的暗卫为妻。
见楚亭澜坚持,她大怒,说我狐媚惑主,命人将我乱棍打死。
楚亭澜护着我,与她周旋良久,她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她答应我作为平妻留在别院,但楚亭澜必须立刻迎娶某大家闺秀为正妻。
但楚亭澜还是不肯答应。
成王妃临走时放下狠话,说最多给他五天时间考虑。
谁能想到,掌控朝局的摄政王,他自己居然被掌控在母亲的手里。
成王妃走后,我和楚亭澜商量了许久。
最后我们的对策是:楚亭澜不再坚持给我正妻的名分,并以限制每月来此见我的次数作为交换,拒绝迎娶那位大家闺秀。
成王妃同意了。
我和楚亭澜都没想到,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
几天后,趁楚亭澜离京,成王妃派人带着白绫来到别院,逼我自尽。
她却不知,她派来的人是我旧识,自小一同练武的小姐妹。
这位小姐妹不愿杀我,也不愿违背主上的命令,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她以一同外出散心为由,领着我来到京郊,途中哄我喝了她水囊里的水。
然后她拿出白绫给我看,告诉我,只要我一天还在楚亭澜身边,成王妃就一天不会放过我。
她在水里放了致人失忆的药。
过不了一会儿我就会睡去,醒来后就是一个婴儿般的「新人」。
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楚亭澜是谁的人。
说「妙风」从此不在人世了,也没错。
这种结果,对于她而言,确实是实现了两全。
可我自然无法接受。
当时药效已经起来了,我应该感到头脑昏沉、全身乏力,可我跟她动起手来,竟打得比以往更凶,没用几招就打伤了她,趁机逃走了。
我本想逃回别院,因为那里有楚亭澜的亲信,可以保护我。
偏偏,途中碰上了我的仇家。
我拼了命地摆脱了他们的追杀,却也在这个过程中偏离了目标的方向。
最终,我带着一身伤,昏迷在了祝家寨的山坡上。
后面这些事都是楚亭澜回来之后一点点调查出来的。
所有迹象都显示我生机渺茫,可因为没找到尸首,所以楚亭澜始终不愿放弃。
那两年中,他一面找我,一面照料小宝长大,一面努力摆脱成王妃的掌控。
如今,他已经暗中替换或收服了成王妃身边九成的人手,所以成王妃第一次找来祝家寨时,他才能指挥成王妃的副将强行「护送」她离开。
按说他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接我回去了。
他见我对小宝没有恶意,就故意把他留在我身边,自己以探望小宝为由,赖进山寨——
带着失忆药的解药。
他知道若是贸然将实情告诉我,我一定会抵触。
所以他把药混进饭食里,打算先让我想起来再说。
楚亭澜讲到这里,我不解地问道:「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把所有的药都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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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亭澜沉默着,半晌,苦笑道:「因为我舍不得了。」
我皱眉:「什么意思?」
他不答反问:「你是更愿意做祝家寨的大小姐,还是更愿意做暗卫妙风?」
我道:「所以你更希望我做前者,对不对?」
楚亭澜点头,垂眸望着脚边的一株小草:「妙妙太苦了,她的心里没有自己,永远都在替我考虑。」
他说着,声音慢慢带了哭腔:「可恨我没有体察她的苦,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付出。她说她不在乎名分,我就真的打算把她像外室那样安顿在别院;她说不愿看我为了她和母亲闹翻,我就真的打算缩减与她相守的时间,换得与母亲的和睦相处。我的报应来得太快了,可真正承受伤害的却是她,我实在可恨……」
他深深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悲伤:「我把她害得那么惨,又凭什么替她选择人生呢?尤其是亲眼看到作为祝家寨大小姐的她过得有多么潇洒快意之后。」
我默然不语。
楚亭澜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音调稍微正常了一点:
「祝小姐,实在抱歉,还是让你知道了那些糟心事。不过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试图恢复你的记忆。你就权当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就好。」
「如蒙不弃,我愿继续留在寨中端茶倒水,聊为补偿。」他转头望向茫茫的夜色,「若是……若是你不愿再见到我,我会立刻下山,绝不纠缠。」
夜风撩起他几缕鬓发,透出一点颓唐的状态。
摄政王殿下故意挪开眼睛不敢看我的样子,实在有趣。
我冷声道:「楚亭澜。」
他像吓到了似的回头道:「请讲。」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想恢复记忆?」
他怔了怔,好半天才理解了我的意思,皱眉道:「那些事情只会给你带来痛苦……」
我反问道:「你我从相识到相恋,难道一点快乐的时光都没有过吗?」
他忙道:「那自然是有的……」
「那我就很想知道都有哪些了。」
楚亭澜摇头道:「我可以讲给你听,你实在不必连同痛苦一起记起。」
「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是我自己的经历。」我道,「现状再好,我也不想永远做一个空白着二十多年的人。」
说到这里,我挺直腰杆,微微抬起下巴:「你不必担心我。我不知道以前的妙妙如何,但现在的祝妙风,绝不是一个软弱到接受不了过去的人。」
听我说得坚定,楚亭澜暗淡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稍微亮了亮。
于是我勾起唇角,一盆冷水冲他兜头泼下:
「至于要不要继续和你在一起,等我想起过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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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三岁生日那天,我正式嫁与楚亭澜为妻。
回门之日,楚亭澜陪我一起,带着小宝回到了祝家寨。
我爹早早就备下了一大桌子菜,还开了一坛珍藏多年的老酒。
我们一进门, 他就招呼我们直接往桌子边上坐。
楚亭澜望了望门外, 问道:「爹, 我母亲呢?」
嗯,成王妃她,现如今住在祝家寨。
我决定恢复记忆的那天,我爹和她谈了一整宿。
虽然最终也没能让她支持我和楚亭澜的婚事,但好歹让她决定自己躲出来, 眼不见心不烦。
我爹笑着摆手:「不愿意见妙风,提前下山闲逛去了。」
楚亭澜摇了摇头,笑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则凑到我爹耳边悄声问:「追上了吗?」
「啊?哈哈, 饿了?快, 动筷子!」
嘁, 臭老头, 跟我装傻。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我倒并不怎么恨成王妃。
我爹爱她爱到现在都没娶妻, 我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够成其好事。
当然,这事也不是我该操心的,让臭老头自己努力去吧。
酒过三巡, 我爹面色酡红,握住了楚亭澜的手:
「女婿?」
楚亭澜乖乖点头:「爹。」
我爹笑得见牙不见眼:「爹跟你商量个事啊?」
楚亭澜微微一笑,并不搭话,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
祝老头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确定里面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镇寨之宝」后,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盖好盖子, 收入怀中。
回去的路上, 我问楚亭澜:「那金簪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亭澜抿唇笑道:「那是我母亲的旧物,令尊大人舍不得她出嫁, 想留个她的什么随身之物作念想, 却又开不了口去讨要, 干脆就偷了一件。」
我震惊:「啊?这臭老头怎么这样啊?」
楚亭澜笑道:「为这事, 他担惊受怕了二十多年。当年我打上祝家寨的时候,发现了他和我母亲的渊源, 就答应放他一马,只是要扣下这金簪作抵押。若是祝家寨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我就要拿着这金簪向我母亲告发他。」
我忍俊不禁:「祝老头真是全天下最好控制的山匪头子了。」
楚亭澜点头表示认同, 然后道:「我至今都无比庆幸我当初的这一妙计。」
我笑道:「不至于不至于,我爹其实本来也挺老实的。」
楚亭澜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好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楚亭澜弯起唇角,将我揽入怀中:「如果我没有扣下这支金簪,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
我稳稳地靠在他的肩头, 无声地笑了。
思绪忽然飘回他赖进山寨的那个夜晚——
他在黑暗之下,对着身处光亮之中的我,深情地说:
「只要知道你在哪里, 我就不会害怕。」
也许曾经的他并没有给我最完美的爱。
但他在「爱我」这件事上足够勇敢。
我因此被打动, 决定找回记忆, 与他重新开始。
所幸,他没有让我后悔。
马车颠簸,我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忽然,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忙爬起来攀住他的肩膀。
「楚亭澜?」
「嗯?」
「把你那几首短诗给我瞅瞅。」我横眉,「我就不信我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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