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丫鬟姜离

我是田员外家的丫鬟。
可近日春困打盹,梦见穷书生登门成为府里赘婿。
不出一年,小姐难产而死,老爷夫人葬身火海。
书生继承偌大家业,娇妻美妾在侧,想尽齐人之福。
老爷一家待我很好,我把此梦告诉老爷夫人。
老爷夫人起初不信。
后来果真有一书生登门。

-1-
田府门前来了位书生。
他穿着洗得发旧的青衫,带上半扇猪,来员外家提亲。
员外家是县上有名的乡绅,家私万贯,是个富户。
家中只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
是断断不肯将女儿嫁给没有功名的穷书生的。
老爷夫人是个和气的人,当着书生的面不好发作。
和和气气把人请走。
待王生走后,老爷夫人把小姐叫到跟前,疾言厉色问话。
「女儿,你怎会招惹这等男子!」
小姐吓得花容失色,直言没见过此人。
其实我是见过王生ṭů₎的。
半月前,小姐去寺庙祈福,回府的路上,遗失手帕。
王生拾得手帕,一路追上小姐回府的马车直到田府门口。
他从袖口掏出手帕,双手奉上。
小姐坐在马车里迟疑未露面,侍女柳叶兴冲冲地接过,撩开遮帘递给小姐。
正好那日我出府替厨娘刘妈妈买菜,撞见这一幕。
老爷夫人了解前因后果,派人到街市打听。
王生前脚离开田府,外头在传二人手帕传情,已私定终身,王生不日将成为田员外家的赘婿。
老爷夫人想起我前几日做的梦,后背惊起一身冷汗。
「姜离,怪我们夫妇二人有眼不识泰山,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我挠挠头,龇着大牙,冲着老爷夫人点点头。
「有。」

-2-
我将要出府,小姐关切地叫住我,塞给我三十两银子。
「你一个女儿家家,父母怎忍心让你出去办事?你拿着银子送给那书生,让他此事作罢吧。王生穷苦出身,见了银子必会答应。」
小姐不知王生并非青州人士。三月前他来到青州,屡试不中,卖字为生,赚得的银子拿去宿妓嫖娼。
三十两银子可不够他的胃口。
我又龇着大牙笑,转念一想,收下小姐的银子。
我轻车就熟找到王生的家,一间瓦屋,家徒四壁,院子长满杂草。
敲响王生家的门。
王生起身开门,见我生得眉清目秀,肤若凝脂,色从心起。
「小女子姜离,被你家门口的石头绊倒,磕破膝盖,走不动路,可否借宿一宿?」
撩起罗裙,露出雪白的小腿。
王生看得发直。
「小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破屋一间供姑娘就寝。」
他搀扶我的手,环住我的腰,手上力道收紧,往他怀里带。
我顺势半推半就地倒在他怀里。
进了他家屋门,王生是个登徒子,等不及到床榻,就来解我的衣衫。
我顺势躲开,用脚勾起他的下巴,「奴家渴了。」
王生佯装怒嗔,「你这小妮子,原来腿伤是装的,诓骗我还要我给你水喝!」
我捂唇轻笑,「外头都在传你要进府当田员外的贵婿,享尽荣华富贵,我是个穷苦出身,盼着今日委身于你,来日你迎我进府也享享荣华富贵?」
王生得意之色爬上眉梢,「这个自然,伺候好爷,我把她休了,让你做大房。」
他言罢,来解我的衣裳。
只可惜色字头上一把刀。
藏于袖口的匕首插入他的心脏要害位置。
他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他喉咙灌满翻涌鲜血,满眼不可置信我与他素昧平生,为何杀他。
从我第一眼见他那日起,我侦破他眼中的利欲熏心。
他可以娶全天下任何一位女子,只是不能是田员外家的田昭昭。
田昭昭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

-3-
那日长安街微雨。
我跪在人来人往的青石砖上卖身葬母。
我满身污泥,衣服破旧不堪,身后的草席发出腐烂的气息。
可能是尸臭味,也可能是这个王朝的腐朽味。
我记不清了。
所有人捂Ţùₒ着鼻子避开,只有小姐着白色罗裙驻足我跟前。
「柳叶,她好可怜,我们把她买了吧。」
「小姐你这月都买了十个人了,不是卖身葬父,就是卖身葬母。要是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说你。」
柳叶拉着小姐走,小姐不肯走。
把头上的银钗送给柳叶手中,「好柳叶儿,你就帮我保密,她太可怜了,能帮一个是一个。」
主仆二人争论不休。
我当时只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那帘子里的女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祖母,撩开草席便知我在扯谎。
其实,我身后裹在草席里的女人并非我的生母,是街上的拐子,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她见我生得花容月貌,在一众被拐的女子中出众,留着我待价而沽。
拿锁链拴着我,浆洗擦地,食不果腹,与野狗争食。
窑子里的老鸨见我颜色好,又是处子,愿意花大价钱买我。
那拐子喜不自胜,当即把我卖了。
初到青楼,我佯装乖顺,跟着乐师歌姬学习,在即将要接客的当晚,我把梳头用的桂花油倒在帷幔上,一把火烧了青楼。
老鸨被我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在大火中。
趁乱我和楼里姐妹逃出来。
我又返回拐子住处,那拐子见我失魂落魄,楼里起了大火,无处可归,假装收留我,嘘寒问暖要为我寻一处更好的人家。
我点点头。
拐子见我乖顺,没有如以往用铁链锁着我,我行动自如。
趁她夜间睡熟,拧起斧头,咔嚓一声砍下她的头颅。
放走被拐来的女子。
我将她身下的草席裹上,用麻绳扎紧,青白的头颅塞进草席。
拐子的尸身在雨夜里留了七天七夜,臭不可闻。
我跪在青州街头,卖身葬母。
小姐心善买下了我。

-4-
我进田府分在后厨当差。
府里的小厮见我生得貌美,私底下三五日来调戏。
后宅的丫鬟心生嫉妒,对我轻则言语侮辱,重则打骂。
一日我在后宅洒扫,丫鬟揪着我的发髻,按在地上欺辱。
小姐散步经过,厉声呵斥霸凌的丫鬟,把我叫到房中,替我梳理云鬓,替我擦洗,拿来干净的衣裳让我换上。
还把我调到她的小厨房当差,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我得以安居一隅。
我半生颠沛流离,见识过世间的恶毒。
小姐心地善良,是乱世之中行走的菩萨。
王生连她的脚指头都配不上。
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瞳孔逐渐散大。
我在宅院里挖了三米的深坑,把人推入坑中填埋,来年草木新盛,又是生机勃勃Ṱű̂₂的一年。
料理完此事。
我回到田府,对小姐说,王生拿了三十两已经离开青州,回千里之外的老家买宅置田,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姐紧皱的眉头舒展,露出多日不见笑容,「如此这般甚好,只是山高路远,该多给些银两,是我疏忽了。」
随后从妆奁内拿出金钗塞进我的手中,「你也辛苦了,为我奔波一趟,不好叫你受苦。」
小姐的妆奁空荡荡的,她出门在外看见穷苦人便施舍,银子三五两地出去。
从不分辨来人是不是骗子。
可是小姐有菩萨心肠,没有雷霆手段。

-5-
柳叶斜眉冷笑道:「小姐给她金钗作甚?她拿了三十两,谁知道她有没有私下克扣。」
「柳叶——」
我接过金钗,放在手中细细把玩。
柳叶没好气地嘲讽,「小姐给的东西你也好意思要,你只是烧火丫头,一辈子都进不得主人屋子,如今你不光进来还拿主人赏赐,真是没脸没皮。」
我冷笑看了柳叶一眼,「柳叶姐姐看顾小姐不周,遗失贴身手帕,那等闺阁女子贴身之物被外男捡到,该矢口否认,怎得柳叶姐姐却接过,是何居心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含血喷人!」
「柳叶也是好心,姜离,她也不能预知未来,这事不能怪她,都是我的错,不该遗失手帕。」
这世上没有上通神灵之人,预知未来是天方夜谭。
不做虎狼屯于阶壁尚谈因果。
在灾祸来临之前,察觉人性,洞悉未来,可极大程度避免灾祸,不至于身陷囹圄再拜佛求仙。
我看着小姐懵懂纯净的双眼,将手中的金钗簪上她的云鬓。
「小姐,女子贴身之物不可随意赏人,需妥善保管,小姐可记下了。」
她懵懂地点点头,随后笑了。

-6-
我离开宅院去了老爷夫人院子。
将杀害王生、埋尸宅院之事悉数告知。
老爷如预料中没有斥责,轻抚半白的胡须:「那个梦也是假的?你故意说出混淆视听?」
我摇摇头,那个梦不是胡编乱造,是我真真切切做的梦。
亦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祸事。
小姐心善,我不愿她入龙潭虎穴,落得拆骨啖肉,尸骨无存。
「心有所思夜有所梦,王生轻薄浪荡,企图田府家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是他成了田府乘龙快婿,我们这些婢女的日子恐不好过,主仆一体,荣辱与共。」
老爷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是好的,只是你这样为昭昭鞍前马后,仅仅是因为你当日卖身葬母,感恩于她?」
「是,此番恩情无以为报,小姐性情纯良,许多事思虑不周才招来祸事,当日小姐该把柳叶姐姐递来的帕子扔出去,才不会有今天的引狼入室。小姐于我有恩,我不忍看她落入贼手,小姐周全不了的奴婢替小姐周全。」
我说得大义凛然,老爷夫人赶忙把我从地上扶起。
「是个好孩子,咱们昭昭遇见你是她的造化,日后还有需要你帮衬的地方,这么看柳叶那丫头差了点……」
看惯了脸色,从老爷夫人眼中察觉出一抹寒意。
我自当不知。
回去后,我从灶台的烧火丫头,荣升为小姐的贴身婢女。
不用再干粗活,只侍奉小姐起居。
府里再没有柳叶这个人,听闻夫人给了柳叶身契,打发出府。
恰逢乱世,没有田府的庇护,一个女子在外漂泊,如浮萍漂泊无根,只怕生不如死吧。
我整日伴随小姐,督促她温书,从古书上教她深明大义,亦见识人性险恶。
陪她品茗弹琴,怡情养性,陶冶情操。
教她管理下人,恩威并施,有善心却带锋芒。
小姐一改往日懦弱卑微,逐渐持家有度,俨然主母的模样。
老爷夫人对此赞不绝口,私下赏赐我金银珠宝。

-7-
半年后,京城来人议亲。
一男子青衫金线锦袍,墨色皂靴,负手而立,微风卷起他的腰间玉环流苏,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
他是京中刺史大人家的公子,行三,名裴珣。
当年两家老太君在时,义结金兰,将两家小辈指腹为婚。
裴珣出身京中世家,颇有才名。
我也逐渐明白当日夫人拉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的深意:咱们昭昭遇见你是她的造化,日后还有需要你帮衬的地方。
我和小姐站在屏风后看裴珣。
从小姐娇羞的双眼,看出她的倾慕之情。
老爷夫人对裴珣的出身和模样十分满意。
哪知裴珣淡淡开口,拒人于千里之外:「听闻田昭昭与书生私通,有损妇德,晚辈是来退婚的。」
老爷夫人的脸色立即变了:「这是哪里的话,闻所未闻,即便你要退婚,也不该污了小女清白。」
裴珣眸色一暗:「晚辈有证据。」

-8-
一女子从门外挪动莲步,款款而入。
来人正是柳叶,她跪在地上,盛气凌人,「奴婢原是田家小姐自小服侍的贴身婢女,我因发现小姐与王生以手帕私相授受,被打发出府。那王生上门提亲,青州百姓人尽皆知。」
老爷夫人发怒,因素日慈爱,宽宥待下,指着她又骂不出所以然。
柳叶言辞凿凿,伶牙俐齿,老爷夫人说一句,她后面有千言万语在等着。
显然是有备而来。
隔着屏风,裴珣坐在太师椅上眉眼未抬,气定神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小姐站在屏风后,被曾经信任的大丫鬟污蔑清白,哭红了眼眶。
可世上哭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再等下去便是死局。
无论是退婚,还是被传与人私通,小姐这一生的路只能走到这里。
我转身拉着小姐的手回到后院。
翻箱倒柜。
「姜离,你在找什么?」
「当日王生还你的帕子搁在哪里?」
「在衣柜的第二层最右边里面,你平日教我收好贴己之物,我都牢记在心,每件都收好,若是丢了便让丫鬟登记在册。」
「如此甚好。」
很快,我拿着手帕回到屏风后,清清嗓音,一开口便引来众人目光。
「王生当日还手帕不假,还的却是你柳叶的手帕,诸位不妨看看这手帕,四角绣着绿柳嫩芽,不是你柳叶是谁。」
我站在屏风后,伸出右手,雪白的帕子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9-
老爷夫人身边的大管事接过帕子,呈到众人面前。
「你撒谎,这明明是王生给小姐的。」
「是你在撒谎!不信翻开她的袖口,一看便知。」
夫人厉声附和:「管家,翻开她的袖口!」
袖口出现的只能是柳叶,她在小姐身边服侍时,吃穿用度比寻常丫鬟奢靡。
衣料要定制,袖口或是贴身衣物,样样绣有柳叶。
小姐让我从衣柜里拿出手帕,我没听从小姐的话,相反拿出二人互赠的手帕交。
老爷夫人震怒,怒骂她不忠不孝,栽赃小姐的清白。
「就算是我的帕子又如何,那王生来府中提亲人尽皆知,那还能有假!」
在所有人在开口前,我兀自发出笑声。
「王生贫贱,尚无功名,他当日来府中提亲,求娶的是你柳叶,老爷夫人皆可作证。」
王生已死,死无对证。老爷夫人随声附和。
柳叶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真的来……提亲了?」
若非那日在王生家中看到绣有柳叶的肚兜,也不会断定二人有私情。
隔着屏风,透出微光,我看向引起这场风波的男子。
他气定神闲,即便得证小姐清白,他依旧若无其事,冷漠得像块冰。
「裴大人,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裴珣目光投射来,嘴角带起玩味的笑,「小姐伶牙俐齿,聪慧过人。只是心太善了,纵容这种背主的奴婢待在身边,出了此等丑事还不将人打死,反倒放走了。」
我微愣,好狠毒的男人。
柳叶原本是要亲自了结的。
曾有恻隐之心,她或许受王生蒙蔽,放她一条生路。
毕竟老爷夫人也不会容她。
可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转念一想,对上他玩味的笑,「眼下打死也不迟。」
10.țṻ⁸
裴珣走后,老爷夫人一改往日念旧之情,严刑拷打,意外从柳叶口中挖出更多的密辛。
原来王生与柳叶是同乡,二人一来二往勾搭上,怂恿王生污蔑小姐清白,再到田府提亲。等婚事坐定后暗害老爷夫人一家,改田府为王宅,柳叶做府里正妻。
见计划落空,她找到了裴家……
老爷夫人恨毒了柳叶,命人把人扔在乱葬岗供野狗啃食。
料理完柳叶的事后,夫人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
「好孩子,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昭昭没有活路了。」
我虚答几句。
拉着我的手仍未松开,「好孩子,我和老爷商议认你做我们养女,你可愿意代替昭昭出嫁?」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自然不会为我考量。
裴珣的冷漠落在二老的眼中,尽是心惊胆战。
婚退不成,只能嫁。
我跪在地上,「姜离愿意。」
我卖身葬母,拖着拐子的尸身整整七日,从凉州走到青州,便是要入田府。
田家小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善人。
我卖身葬母,她一定买我。
入府后做小伏低,任人欺凌,小姐心善看见不会袖手旁观。
她救了我,安排我到她院子当差,再步步荣升到她身边成了贴身婢女。
田昭昭与裴珣早有婚约,我作为陪嫁丫鬟,日后随她一起进裴家的门。
如今老爷夫人让我替爱女出嫁。
从此我便是田昭昭。

-11-
裴家是由裴家老太君亲自下聘,聘礼丰厚。
老爷夫人从小姐的嫁妆里拨出一半,外加上京一处酒楼的地契,作为我的陪嫁。
小姐却连夜替我收拾细软,让我逃出田府。
「姜离,裴府并非洞天福地,爹娘打听到裴珣已有心上人,这才来青州退婚。你若是嫁过去,恐有吃不尽的苦头。」
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青州。
小姐不知道的是,我早已知道裴珣有心上人,还知道那女子唤做戚盈雪,与我有亲。
我拉住小姐的手,笑得没心没肺,「小姐,我要嫁的人就是他。」
……
离开青州,上京远在千里之外,走了半月陆路,往后十日皆是水路。
我出生凉州,地处西北,黄沙千里,干旱时节,水比油贵。
我水性不好,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
靠岸前,侍女替我重新梳妆簪发。
靠岸后,裴家大郎骑着高头大马,亲领迎亲队伍,唯独不见裴珣。
在拜堂时,才见到裴珣。
一郎双妇,裴珣站在中间,三人同握红绸。
前厅熙熙攘攘,哄闹起笑,三人拜堂闻所未闻。
夫妻对拜时,裴珣毫无疑问转过身,脚尖朝向心之所向。
进门才知裴珣同娶双妇,我为正,戚盈雪为平妻。
我晕船,下船后胃里翻涌。
夫妻对拜时,连汤带水「哇」的一口吐在裴珣大红喜服上。
胃里顿觉舒爽,对如玉一般的人龇着大牙笑,「对不住,胃里犯恶心。」
裴珣的脸色变了又变,稳住仪态。
宾客见我丑态百出,面若憨傻,纷纷窃窃私语,暗地偷笑。
礼成后我知裴珣今日不会来我的院子,乐得清静自在。
我摘去沉重的凤冠,倒床呼呼大睡。

-12-
过府七日,虽没见到裴珣,他的风流轶事一件没错过。
府里的丫鬟每日同我说,裴珣日日歇在戚盈雪的院子,新婚之夜为她策马鸿兴楼,买一碟甜酒酥酪,搏美人一笑。
豪掷千金,请梨园戏班子入府,独自为她一人唱。
丫鬟描绘得绘声绘色,生怕少了二人间的细枝末节没有说给我听,又打量我的脸色,企图从我的脸上找到一丝动容。
「奴婢方才说得您都听见了么?」
我望着外头高悬的金乌,百无聊赖,伸懒腰打哈欠,「哦。」
……
半月后裴珣带着戚盈雪出现在我跟前。
戚盈雪长相酷似她娘。
甚至比她娘出落得还要漂亮,只可惜是个病美人。
她不由分说,跪在我面前,「听闻姐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善人,求姐姐顾念可怜,救我一命。」
心爱之人跪在他人面前,裴珣当即黑了脸色,扶起戚盈雪。
「我患病多年,方士说需至阳之人的心头血供养,才可治我心疾。姐姐八字恰好吻合。」
戚盈雪目光幽幽,楚楚可怜。
裴珣动容愿出万金求我心头血,「我在青州时,百姓说姑娘是个大善人,看见人间苦厄,没有不渡的。盈雪疾病缠身,还请姑娘大发善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裴珣还说,只取心头血七日,不会伤及性命。
裴珣言辞恳切,若是小姐在,她必定动容。
小姐是人间菩萨,慈爱众生,可我不同,金刚怒目,怒看红尘。
佛家也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放下屠刀也能立地成佛。
我龇着大牙笑,立即答应,「我救。」

-13-
二人前脚走,后脚屋子里来了位上了年纪的嬷嬷。
她捧着匕首和瓷碗,用干惯粗活的手,用力撕扯我肩膀上的衣裳,雪白的肩头露在冷空气中,留下几道血印。
我又冷又疼,打了个激灵。
嬷嬷嗤笑,「果然是个狐媚货色。」
我捂住胸前一片,缩成一团,「嬷嬷,我自己来吧,当心伤了嬷嬷的手。」
她见我乖顺,放松警惕,俨然屋子里的主人,坐下吃茶。
我趁他不备,向她靠近,攥紧杀威棒朝她后颈狠狠砸去。
人顿时晕死在地,捆住手脚,用袜子堵住嘴,塞进沉木箱子里。
半人高的箱子,红木朱漆,雕花落锁,是小姐为我备的嫁妆箱子。
处理妥当后,我划破老妪的胳膊,取了一碗血,亲自端给戚盈雪。
老妪的血腥味浓郁,伴着腐朽的气味,不及年轻人鲜美。
戚盈雪捏着帕子捂住口鼻,颇为嫌弃,「姐姐放在此处吧。」
「好。」
我放下瓷碗,走出屋子,贴心地为她带上房门。
回到院子后,遣散奴仆,晚上守着沉木箱子睡。
箱子虽是用百年木头制成,隔音效果虽好,但耐不住老妪撕心裂肺的喊叫。
我吵得睡不着,解开箱子上的锁。
我抄起杀威棒照着老妪后颈落下,老妪昏死过去,归于寂静。
尝了几次杀威棒的厉害,老妪再也不叫唤,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青白的脸俨然拐子死前的脸色。
只每日喂少许水,维持她基本的生命体征。
看着老妪惊恐日益发黄的眼珠,我满意自己的杰作,龇着大牙夜里咯咯直笑。

-14-
七日过后,戚盈雪行走轻盈,提起罗裙转圈。
裴珣那张冰山脸难得出现柔情。
戚盈雪扑在心上人的怀中,笑意盈盈,「多亏了姐姐的心头血,我好多了,只是日后若是我心疾再犯,须得姐姐相助。」
我笑着点头答应,随后犯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敢自毁身体忤逆父母。你喝的是范嬷嬷的血。」
我把范嬷嬷扔到众人跟前。
她七日活在惊恐里,失血过去,只喝水维持,她抓住戚盈雪的裙摆,「小姐,她是恶鬼!她割我的手腕取血给您喝,她要杀我!」
说完最后一字,人咽气了。
屋里躺着一具尸体,屋内服侍的丫鬟和站在外头的小厮吓得惊恐尖叫,用恐惧的眼神看向他们的主子戚盈雪。
戚盈雪被视作怪胎,直接昏死过去。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外头在传裴珣的平妻是个吸食人血的妖怪,府上有奴仆因此而死。
外头疯言疯语,裴府老太君气病了,让人把戚盈雪送回戚府。
「吸血的毛病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府里闹得满城风雨,我在院子清净幽深,我在等客来。
院子里落英缤纷,裴珣负手而立,面若冠玉,眼中依旧透着寒。
「此事因你而起,你亲自去戚府请回盈雪,平息此事,老太君疼爱你,必不会怪罪。」
我双手抓紧秋千两边绳索,百无聊赖的荡秋千,「Ŧûⁱ我若不去呢?」
「休妻。」
轻飘飘的两个字砸来,分量略比白纸重些。
「你心机颇深,为人恶毒,是你设计害盈雪声名狼藉,背负污名。」
我不置可否,「我虽工于心计却为自保,你的戚盈雪才是心机深沉,为人恶毒。既然谁的血都可,为何非要我的血?无非是善妒又存害人之心,老太君才容不下她。」
裴珣面露愠色,摁住秋千荡绳的手青筋暴起。
「我不许你诋毁她!」
裴珣的脸近在咫尺,成年男子浑厚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血气方刚,这才是鲜血救人的好苗子!
裴珣面色古怪,直起身来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睁着大眼,龇牙发笑,质问他:「戚家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行!」

-15-
站在戚府门前的那一刻,恍惚如昨日。
七岁那年,我娘含恨过世,我从凉州被接回戚府。
不出半月,方士来府卜卦,直言我不祥,八字与戚盈雪犯冲,克她病弱。
我被送到凉州叔父家寄养。
叔父酗酒赌博,动辄打骂,食不果腹。一日家中无余粮,要把叔婶卖去窑子。
叔婶抵死不从,把我推到跟前:「何不卖她!她年轻貌美比我值钱!」
叔父看我的眼神冒着精光,强行把我按在地上欲行不轨。
我拔下发髻上的铁簪子,对准男人的咽喉狠狠刺去。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溅在眉眼间,才知道有的人不配为人。
叔父叔婶死后,我漂泊无依,进过狼窝入过虎穴Ţūₚ。
辗转来到上京,匆匆一别,再遇故人。
如今的戚府一如十年前陈设,什么都没变,只是坐上的许澜溪变苍老了。
而我却长大了。
门外仆人成堆,我坐在戚府的正厅用茶,许澜溪亲自作陪。
她忍不住打量我,「裴夫人眉眼间像极了故人。」
「哦?是何人?」
「说来裴夫人不信,您长得像极了我家的庶长女,因八字不好,克死亲娘,又与家里姐妹八字犯冲,送回凉州叔父家寄养,又克死叔婶二人。前几年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当年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全上京都知道戚家出了个灾星,名叫姜离,就连寻常百姓家给孩子起名也避讳二字。
我转念一想,莞尔一笑,郑重告诉她,「我就是姜离。」

-16-
徐澜溪永远挂着得体微笑的脸上,闪过震惊骇然。
「裴夫人不是田员外家的小姐田昭昭么?怎么会是姜离呢?」
我脸色一沉,撂下茶盏,「我今日好心来接你家女儿,戚夫人却诅咒我与姜离同命,故意给我难堪!您家庙大门高,我请不动您女儿这尊佛,您自便吧。」
我撂下袖子,起身往外走,许澜溪慌了神。
她陪着笑脸,拉住我的手,「好孩子,我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孩子你可别往心里去。眼下都快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吧。我亲自下厨。」
徐澜溪厨艺精湛,虽是千金小姐却酷爱下厨。
她年轻时曾偶然给太后做过午膳,太后吃遍山珍海味,却忍不住夸赞许澜溪的厨艺,留下「金厨手」一句谬赞。
她在京中靠着厨艺扬名立万,嫁进戚家后培养了一支后厨能手。
凡是上京中有头有脸的,都赏个脸面,下拜帖宴请她的小厨房去帮厨。
只是她亲自下厨少之又少。
我虚扶一把,反握住许澜溪的手,「戚夫人是给太后下过厨的人,不敢劳烦。」
「这有什么,我……」
「我倒是看上戚夫人家的小厨房,若是戚夫人肯割爱,什么都好说。」
我被接回戚家那年,从食不果腹到尝遍珍馐美味。
这些年在外啃树皮,吃野菜,许澜溪的一手好厨艺至今不敢忘。

-17-
世上只有两种酒,敬酒和罚酒。
许澜溪盛情挽留,亲自下厨,我留下用膳。
酒足饭饱,只觉得许澜溪小厨房的手艺比以往更精湛。
我领着小厨房十几口人和戚盈雪,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裴府。
戚盈雪回府后不吵不闹,跑到老太君跟前自请禁足照雪阁三月,吃斋念佛,诵经祈福。
而我的竹林馆日日弥漫着煎煮蒸炒的食物香气。
连两个嫂嫂也难得光临我的院子,觊觎我的小厨房,要把人借走。
我没有迟疑,一口回绝。
为防止有人觊觎我的小厨房,我把后厨单独开辟出一间院子。
所有人安置在后宅,不许人随意出入。
需要的食材由厨娘写下来,让我身边的丫鬟出去采买。
蒸羊羔、蒸熊掌、炒鹿尾儿、烧花鸭、清蒸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小厨房尽职尽责,为我下厨。
我吃得满嘴流油,大片阴影挡住日光才看见站在门口多时的裴珣。
我用绸缎桌布擦了擦手,招呼他过来一同用膳。
我举止粗鄙,从他挑眉不悦的眼神中,瞧见厌恶和不耐烦。
他是世家大族出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若不是两家老太君指腹为婚,裴珣断不会娶家道没落的田昭昭。
后来一想,他只能娶田昭昭,小姐善名在外,进府后才能容得下戚盈雪。
裴珣开口,声音凉如水,「叫我何事?」
我食指轻叩桌面,示意他坐下细谈,他聪慧过人,三岁能读百家姓,五岁做诗,九岁成为秀才,十六岁高中入朝为官。
裴珣撩开雪白的衣角,坐在我对Ŧūₛ面。
四目相对,我率先笑了,「呆子,叫你来吃饭啊!」

-18-
我曾答应为他迎回戚盈雪,他须得满足我一个要求,就是每日陪我用膳。
我替他斟满一杯酒,贴心为他夹了一片我最爱的羊排,选自西域羊羔身上最鲜嫩的部分,炭火蒸烤,滋滋冒着热油,肥而不腻。
屋内香气盈人,裴珣却不动筷。
「田员外家境富庶,你不像个娇养出来的女子。」
小姐良善温婉,德言容功,与我大不相同。
裴珣只差把我是个假昭昭宣之于口。
我莞尔一笑,随后满面凄凉,对他坦言流落在外多年,啃过树皮,背过死尸,连落在地上的脏馒头也要跟野狗争食。
不曾吃过美味佳肴,被田家寻回却不得宠爱。
广做善事,拿出贴身首饰捐给穷人,还要遭人耻笑憨傻,只想多付出些,有人能爱我。
我红着眼眶看裴珣,「你可不可以陪我吃饭?从来没有人陪我吃饭。」
裴珣动容,更看出我的示好,他夹起羊排吃得斯文。
「过去既往不咎,日后在府中安分守己。」
我点点头。
夜间裴珣如常来用膳,我替他贴心盛了满满一碗西瓜莲子羹,最是解燥热。
裴珣的薄唇上沾染了莲子,我伸出手露出雪白的手腕,替他擦拭唇角。
裴珣的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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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正午,裴珣如常来用膳,小厨房做了芹菜爆炒脑花、鹅肝青瓜。
脑花香气扑鼻,芹菜解腻,是小厨房的招牌菜,京中但凡吃过的无不称赞。
晚膳汤依旧是重点菜,陶罐里煨着满满一锅花生乌鸡汤,味道鲜美。裴珣口味清淡,忍不住多喝两碗汤。
第三日的菜系,午膳是醋溜鲫鱼片、鲜炖羊肉。晚膳没有汤,加了爆炒田螺和点心甘草饼。
……
裴珣只要有空,处理完公务准点直奔竹林馆。
太后吃遍山珍海味都忍不住夸赞的厨艺,于裴珣而言亦是如此。
都是些滋补的膳食,裴珣逐渐放下姿态,敞开口用膳。
而我只是一脸花痴,浅尝辄止看着裴珣吃。
三个月后,裴珣晕死在兵部,人从兵部抬回裴府,面色惨白,形如枯槁。
府里小厮拿着老太君的腰牌去宫里请御医。
「张太医,我孙子如何了?可是中毒?」
张太医诊脉后摸着花白的胡子,叹气,「裴侍郎两眼无神,面色晦暗,发如枯草,这是心肾亏损。」
在场的人双眼皆看向我,戚盈雪禁闭三月,尚无妾室,几乎与我待在一起。
两位嫂嫂率先开口,语气阴阳怪气,大有记恨那日我回绝二人之意。
「可不是么?戚府最有名的小厨房在弟媳院子里,两口子整日腻在一起……」
老太君没搭理,问张太医,「可是中毒?」
张太医摇摇头,「我验过了无毒,可否把三公子今日吃食拿过来,我瞧一瞧,吃坏肚子也不是不可能。」
我让人端来裴珣今日吃剩的食物。
午膳炭烤羊排和晚膳西瓜莲子粥。
还贴心地呈上近三月用膳记录,登记成册,一并呈上。
张太医翻看册子,脸色越来越差,「羊排和西瓜同食伤元气,脑花与花生乌鸡汤同食伤肾,这册子上当天的午膳和晚膳相生相克,水火不容,人食用久了损心伤肾,破坏内脏。」
说完,爬满皱纹的手抓起裴珣的一缕发丝。
轻飘飘地连根拔下,不费吹灰之力。
张太医随后为我诊脉,我食用不多,症状轻微,没有裴珣症状严重。
众人骇然,老太君怒火攻心险些晕死过去,立即把戚盈雪叫来问话。
「小厨房是你娘家的人,你们戚家是诚心要害死我孙儿么?」
戚盈雪吓得跪在地上,「我心爱裴郎,我娘家怎会害他!小厨房近来归拢到田昭昭院内,一切皆由田昭昭负责,我尚在禁闭中,如何加害他人!」
她说的言辞凿凿,一口咬定是我加害裴珣。
「老太君,你要是不信的话,可把小厨房叫到跟前问话,咱们锣对锣鼓对鼓,当面把话说清楚啊!」
自打小厨房被我带回府中,我将人困在后宅,采买食材和日常物品一概列出清单,交由我身边陪嫁丫鬟采买。
并不与外人接触。
眼下众人问我要人。
「这世间的道理若是能当面说清楚,要律法何用?在来的路上,我已让人把小厨房扭送开封府,亦可还你清白。」
开封府新上任的开封府尹是位家喻户晓的清官典范,百姓眼中的公平正义化身,为官八载刚正不阿,明察秋毫,不畏权贵,驸马犯错,他亦秉公办理。
何况五品官员兵部侍郎之家。
众人脸色各异,戚盈雪趾高气扬的脸耷拉下来,像是被遗弃的猫。
我漫不经心扫视众人,告诉他们,「小厨房不会来了。」

-20-
食物是舌尖上的美味,也可成为穿肠的毒药。
万物相生相克,食物亦是如此。
开封府受审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我没有去。
身边的小丫鬟看完热闹回来,兴冲冲地同我诉说审理结果。
小厨房在牢里关了十日,招供是由许澜溪指使,每日做出相生相克的食物,试图损害我的五脏六腑。
她们被困在后院不得出,并不知情裴珣也来用膳。
许澜溪被扭送开封府,已经下了大狱。
丫鬟侃侃而谈:「似乎还听闻许澜溪不是第一次用这个法子害人呢。」
听此,我缓缓睁开眼,入眼是草长莺飞,生机盎然,只是起风了。
……
夜间倒春寒,我披上斗篷,去了许澜溪关押的地方。
当值的狱卒掂了掂手中的碎银子,露出满意的笑。
「只一炷香的时间。」
我戴上幕遮,低头朝牢狱里走,在最后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见到躺在干草堆的妇人,被剥去锦绣华服,浑身脏污,散发恶臭。
她发现我的到来,拖着被打瘸的右腿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试图看清我的模样。
「你个贱人是来看我的落魄样么?我告诉你,我夫君是五品官员,娘家是国公之后,我儿子与尚书家的小姐结亲,等风头过了,我出去是早晚的事。」
我看着她口若悬河,并不言语。
她有些慌了神,睚眦目裂怒骂,「等我出去我要你不得好死!敢害我?你还嫩了点!」
她的娘亲是国公之后,却早已落魄,只有虚衔。
她的独子已考取功名,却不知圣上仁孝,因她之事取消他儿子的功名,闲置在家。而尚书家已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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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她的夫君,也是我的父亲,当初考取功名后,抛弃糟糠之妻,另娶千金小姐。
十里八乡的人都在传此事。
我娘不信她浣衣为生供我爹读书,我爹会抛弃她。
她卖了我爹送她的定情信物,那是一根银发簪,我娘视若珍宝。
拿到盘缠,我和我娘一路从凉州走到上京,敲响戚府的门。
我爹没让我们进戚府,他欺骗我娘说京中大臣逼迫他与大臣的女儿成亲,若是被大臣女儿知晓我和我娘的存在,他护不住我们。
在上京租住了一处院子,安置我和我娘。
我娘信以为真,在怀胎三月时许澜溪亲自登门。
要我娘进府为正妻,她做平妻。
又以我娘身子不方便不好挪动为由,让她诞下麟儿后再进府,以我要进学为由,把我带进戚府。
每日下课堂后,在戚府用完膳,直奔我娘的住处。
总能看见许澜溪对我娘嘘寒问暖,变着法子弄珍馐美味,照顾她一日三餐。
我爹对此赞不绝口,赞誉她贤惠大度。
后来我娘在怀胎六月时,口吐鲜血而死,一尸两命。
我没有娘亲,没了弟弟,背上克死亲娘的罪名,被逐出戚府,名字挪出族谱,记在凉州叔父叔婶的名下。
过得猪狗不如。
我恨极了许澜溪,毁了我的安稳人生。我自小知道戚盈雪粘着裴珣,若是得知裴珣到戚府做客,她总会盛装打扮,流露爱意。
我知戚盈雪喜爱裴珣,裴珣却与青州田员外的女儿有婚约。我投身田府为奴为婢,试图将来跟随小姐做个填房,进到裴家。
可是我在田府院子烧火时遇到一位厨娘。
她面冷心热,见我孤苦无依,众人欺辱,偷偷塞给我好吃的。
却又不让我多吃,她告诉我:「傻孩子,万物相生相克,食物也是,能做药膳,要是做得不当,日久经年也能杀人。」
那一刻,我手脚冰凉,心中却被仇恨翻涌,才得知我娘真正的死因。
回想往事,历历在目。
我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女子,心中波澜不惊,我逐渐放下仇恨。
因为看着许澜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知道我娘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门外狱卒在催促,探监时间已到。
我回头看向门外透出微微光亮,越往外走,愈发明亮。
身后依稀传来许澜溪咒骂哭喊的声音:「你是不是姜离!你是那个贱人的女儿!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放过戚家……」
人越老,越糊涂,至少不如年轻时聪明。
若是许澜溪年轻时见我,我猜她会认出。
我就是姜离。

-22-
许澜溪没挨到盛夏,死在狱中。
她牵扯出戚大人糟糠之妻的命案,当堂打了五十大板。
戚家的人不许找大夫来医治,她病死在狱中。
戚盈雪得知她娘死了,拿着剪刀闹到竹林馆,要来杀我。
闹了三回,府里不得清净,老太君嫌弃她败坏府里名声,越过裴珣,发还籍契,私自做主把她打发回娘家。
不巧的是戚府张灯结彩,在办喜事。
戚政霖和许澜溪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许家败落后曾有纳妾,生有其他庶子庶女,只是尚且年幼。
戚政霖对嫡长子戚庭宇格外看重。
在办的便是戚庭宇的喜事。
那女子是鸿兴楼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弹得一手好琵琶。
戚庭宇对那女子爱慕难舍,豪掷千金买宅子,养在外头做外室。
不久大了肚子,这才没法子,戚庭宇吵着闹着要收为填房。
虽是填房,却给足了那女子体面。
尚未娶妻却有填房,戚家自觉脸上挂不住,又不忍拂了儿子脸面,没有广发请帖,只请了几家走得近的亲朋故友。
帖子送到裴珣院子被我拦下。
我带着厚礼亲去戚府祝贺。
京城中门挨着门,两家有仇却没有当众撂脸子。
戚庭宇新纳的妾室却赫然夺过我手中的贺礼,是一尊汉白玉制成的玉如意装在匣子里。
她没有打开,愤怒地摔在地上。
玉如意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和那女子皆是一愣。
「我呸!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来戚府?你害死我婆婆,今日我非得撕烂你的脸,叫全上京的人都瞧瞧你这个毒妇!」
说完撸起袖口,朝我扑来。
戚家的人把她团团围住。
她是个烈性子,口中的辱骂声不带重样的。
戚政霖板着脸开口,「裴夫人,今日人多事杂,还请回吧,恕不远送!」
记忆中这是他第二次赶我走。

-23-
七岁那年,他听信许澜溪的话,把我送到凉州叔父家寄养。
叔父自年少起痴迷赌博,酗酒伤人,他们是同宗兄弟,又岂会不知我日后在叔父家的处境。
许澜溪精心照顾我娘,我娘却一尸两命,午夜梦回时,他或许有过疑心,可是与他的仕途官声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若是当初我爹高中后,回到凉州迎我和我娘回上京,一家子和睦团聚,也不会有后来的桩桩件件。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爹薄情寡义,许澜溪母女有错,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皆是由他而起。
眼下他再一次赶我出门。
我没有像七岁那年,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磕得头破血流。
我与他四目相对,心中风平浪静,眼神掠过一大家子,拂袖转身就走。
未来光明灿烂,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戚府的路只能走到这里。
……
自那日拜别戚府后,我与戚家这位填房春娘颇为不对付。
她得知我是鸿兴楼背后的老板,隔三差五去酒楼摔碟子摔碗。
我看上的金钗,她偏要赌气以三倍价购买。
处处与我作对。
直到有一回我们两家的马车在狭窄的街道相遇。
她趾高气扬偏要裴府马车让路。
人人来往,她指着我鼻子骂,我索性撩开青帘,与她争辩。
「填房而已,我当姨娘您是戚家主母呢?」
「我与姑娘无冤无仇,您不用在我跟前扯着嗓子骂,好在您官人面前讨欢心。」
「你官人刚死了亲娘,孝期未过就搞大女人肚子,你如今出来耀武扬威,我看着都嫌害臊!」
她捏着手帕的手止不住颤抖,指着我气得半天只得一句。
「看我今日不撕烂你的嘴!」
她掀开马车帘子,弯腰提起裙摆就要下马车朝我动手。
不巧的是她身形不稳,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了马车,跌落在地上,当即捂着肚子喊痛。
众人都围着她去,混乱间她朝我使眼色,示意马车边的包袱……
夜间裴府的丫鬟来报,她回去戚府后没多久见红,孩子没保住。
丫鬟试图从我脸上看出一丝惊慌,可惜我眼也未抬。
我若无其事地翻看手里厚厚的账册。
「知道了。」

-24-
戚府失了一个孩子,举家上门来裴家闹事,扬言要把我扭送官府,一命赔一命,要我以死谢罪。
裴府上上下下去竹林馆寻我,皆不见我踪影。
我没有留在府中,拿着那日春娘给我的账册,在开封府门前,击鼓鸣冤。
开封府尹开堂受审。
「民妇田昭昭,状告工部侍郎裴政霖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民妇手中皆是罪证。」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民不与官斗,可是堂上是百姓公认的青天大老爷,皇上钦点的龙图阁大学士。
他会秉公处理。
开封府尹接过账册,翻看几页,越看脸色越差,让官差去裴府拿人,收监看押。
此事在上京掀起惊涛骇浪,京中的人见风使舵远离裴家。
裴家的人对我退避三舍,见我犹如见牛鬼蛇神。
无人上门,我待在竹林馆乐得清静自在,在后厨整日捣鼓新鲜菜色。
我在后厨待了一月,腰圆了一圈。
好在戚政霖受贿之事有了结果,此事涉及朝廷命官,惊动圣上。
圣上震怒,命开封府彻查此事,有账本在,戚政霖贪污受贿证据确凿,被判斩监候。
家中女眷入教坊司,成年男子一律枭首示众。稚子无辜,废为庶民。
戚家在菜市口斩首,囚车经过道场,百姓手中的烂菜叶臭鸡蛋纷纷砸向囚车。
我在茫茫的人群中,与戚政霖隔空对望。
他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宛如七岁那年他与我断绝父女之情的眼神。
冷漠疏离,还有一丝轻蔑。
屠夫手起刀落,他乖觉地闭上了眼睛,这样的眼神在烈日当空的中午化为虚无。
黄泉漫漫,我娘在等他。

-25-
从菜市口回来后,裴府的人皆到齐了。
老太君坐在堂上,裴珣拿出一纸和离书让我签字画押。
老太君发话,「当初让你进门是我错了,想着和你祖母的金兰情谊,你与她血脉相连,总不会差,可是自打你进府,家中祸事不断,实在不宜再为我裴家的媳妇,不若签了这份和离书,全了这一番姻缘。」
白纸黑字,字字珠玑。
我当着众人拿起和离书,撕得粉碎,扔在空中好似片片雪花落下,白茫茫一片,落得大地真干净。
我告诉他们,「我不和离!」
田家不能有下堂弃妇,小姐还得议亲。
裴珣挑眉,老太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难不成要裴家给你休妻书么?」
「我未犯七出之条,你们执意休妻,不若两家去府衙好好分说分说。」
裴家的人听见「府衙」二字,心惊肉跳。
哑口无言,不敢与我争辩。
我仍旧留在裴府,不是我对裴珣有情,更不是要和离书。
我是在等一人来。
三更天,月落乌啼,遮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
春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现身在我的竹林馆。
我们来不及叙旧,换好衣裳,纷纷将事先准备好的花生油倒在帷幔上,点燃屋内和后厨。
就如同我火烧青楼那日,也是春娘替我打下手,把梳头用的桂花油倒在帷幔上、金线绣的锦被上、老鸨的身上……
顿时竹林馆火光冲天,小厮和丫鬟纷纷赶过来救火。
裴府乱作一团,我和春娘趁乱逃出裴府。
车马不敢歇,直奔城门,等到天微微亮时开城门,一路直奔凉州,那是我的故土。
春娘是我在楼里遇见的姐妹。
我被卖进青楼时,与她惺惺相惜。
后来楼里姐妹四处逃散,她去了京城,我去了青州。
我到上京第一日,与她书信取得联系。
她恨极了贪官污吏,坏了身子不能生育,愿意为我以通房的身份假孕潜入戚家,拿到账本。
戚家抄家,她扮做丫鬟早早逃出府,安置在府外。
伺机等待,与我放了今日这一把火。
烧尽世间不公。
世上再没有戚家大公子通房和裴府三夫人二人。

-26-
我和春娘在凉州盘下一间客栈。
把花甲之年的刘妈妈接到凉州,她一辈子为奴为婢,蜷缩在后厨做厨娘,无儿无女。
从她把锅里的热菜夹给我那一刻,我打心眼里要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
刘妈妈鲜少见到笑容的脸上,泪流满面。
「死丫头,我以为你死在上京,裴家的人来信,说有人看见你被戚府的侍妾活活烧死在院子里。小姐哭得晕死过去,老爷夫人亲自去上京为你讨公道,还把你的嫁妆都要了回来。」
我笑着拍拍刘妈妈的后背,扶着她去歇息。
鸿兴酒楼一年的地租,于百姓而言,已是天文数字,我全部兑换现钞,全都带回凉州。
至于小姐,我没有写信给她。
红尘万丈,回眸一刻,来去无踪,不见不念。
凉州地处西北,是出关咽喉要塞,有行商走镖的,也有旅客和进京赶考的书生。
我在鹿鸣客栈门前支个小摊,傍晚时分,把当日剩下的饭菜置于门口,需者自取。
这世上少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则心生坏主意、铤而走险的人便少一人。
人在食不果腹、走投无路时,道德逐渐化为乌有,这世上的恶便多一分。
饿与恶,有时区别不大。
每日剩菜剩菜皆被乞丐一扫而空。
也有穷书生扯不下面子,穿着打着补丁的长衫来门口讨一碗素面。
春娘在青楼多年,识遍各种各样的男子。
她看出此人的虚伪,没给好脸色,要把人轰走。
我拦了下来,给了他一碗素面和几颗碎银子。
那书生看见银子,眼中放光,狼吞虎咽吃完素面,拿着银子就走了。
后来凉州的穷书生,都知鹿鸣书院老板娘心善,来求银子。

-27-
五年来有百位书生来过鹿鸣客栈,估摸送出去有五千两银子。
加上鹿鸣客栈一直盈利,于我而言,九牛一毛。
只要装得过去,我都会给银子。
只叮嘱他们日后为官做宰,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似乎也没人听得进去。
……
五年来,鹿鸣客栈迎来送往,也遇到过熟人。
裴珣身着黑色斗篷,胡须堆满下巴,整个人看着苍老许多,和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相去甚远。
听闻戚盈雪入教坊司,有大人要她服侍,裴珣与那人大打出手,失手将人打死。
他路过凉州,要逃亡关外。
我躲在阁楼之上,没有与他打照面。
黄沙千里,他背着行囊牵着骆驼,消失在风沙里。
他前脚走,后脚便有官兵拿着他的画像询问。
我指了个相反的方向,「好像往东边去了。」
人走茶凉,雁过无痕。
……
每月我定时搭粥棚施粥,十里八乡的百姓喊我大善人。
见我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美貌姐姐,仍是孤身一人。
城里的百姓纷纷前来说媒。
其中一位是县令,年纪轻轻,估摸只有十七岁,刚中的科举,舍去上京繁华之地,自请来黄沙漫天的凉州。
他请了媒婆,带着全副身家五十两银子。
说要娶我。
「姑娘可还记得三年前,在鹿鸣客栈赠送小生碎银子,小生有了姑娘相助,才有了今日,小生愿聘姑娘为妻。」
鹿鸣客栈来了上百位书生。
他说他是其中一个,我没有印象。
见他俊俏,年纪比我小,忍不住打趣,「这世间的救命之恩,非得以身相许么?」
他红了脸,迂腐地摇了摇头。
「是了。还是县令大人看重我手上钱财,非要娶我不可?」
他又摇Ťŭ⁼了摇头,眉眼间比方才多了些薄怒。
「姑娘若是嫌弃聘礼微薄,小生再筹借些。」
「好,三千两。」
我不缺三千两,可是这个数目对初入官场的娄忌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娄忌走后,刘妈妈和春娘一个劲说娄忌好话。
说他一表人才,长相俊朗,年纪轻轻做到知县,前途不可限量。
正因为他日后前途坦荡,日后难免升迁上京,我在上京搅得天翻地覆, 上过公堂,这张脸有何人不识。
与他前途无益。
有我娘的殷鉴在,我对娄忌多有戒心。
三千两是让他知难而退。
若是他筹到三千两,大多以职务之便牟利,更加杜绝我与娄忌之间的可能。
娄忌没有筹到三千两,他偶尔登门鹿鸣客栈,点一壶茶, 也不说话, 喝完便走。
只要他在时,平日借着酒劲胡闹的客官逐渐安分,不再闹事。
每月月初他会在城南赈济救灾, 人手不够,问我要不要去帮忙。
衙门怎么会缺人手。
我还是去了,粥棚人满为患,不乏穿戴整齐的人来讨口吃的。
若是不够给,便带头闹事, 辱骂官府。
「怎么?你们官府给百姓施粥,我们也是百姓, 怎就不能来领?」
官差和闹事的人差点打起来。
娄忌皱眉。
这世上恶事易成,好事难办。
我上前挡在二人中间, 替他舀了一份稠的稀饭,打发此人。
第二日施粥,来的人数少了一半,尽是流民乞丐,衣着破烂之人。
不见昨日闹事之人。
娄忌打趣,「往粥里掺沙子,也只有姑娘敢想。」
鹿鸣客栈放剩菜剩饭也是此法。
我看向娄忌发亮的眼睛,一时间恍了神。
我没有躲避,对他龇牙笑道:「善心带锋芒,惠及他人不伤自身。」

-28-
九年间, 娄忌一直留在凉州, 他看出我不愿离开凉州,也安家在此。
九年间,我和娄忌做了许多事。
给逃难的人施粥, 给穷人开办学堂,开办济慈院收留孤儿。
或是有一天我崴了脚, 他背我回鹿鸣客栈。
他的背很暖, 我盯着他的眉梢, 看着他从年少褪去青涩。
我生了爱慕之情。
又或是刘妈妈白了半边头发,催促我快些婚嫁。
又或是一场秋寒让春娘染上咳疾, 她没有挨过冬天, 生于春却看不见来年的春天。
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不能给我未来的孩子做干娘了。
那时我心里悔恨没有早些成亲。
我把春娘的墓碑埋在我娘的身边。
娄忌留在凉州的第十年,我们成婚了。
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长得像极了他爹。
娄忌总是宠他, 他做慈父,我做严母。
三年后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家里添了两个小娃娃。
我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娄忌抱着另外一个, 朝儿伏在他膝上笑得开心。
夜间围炉煮茶,灯下听雪。
人间寂寥,情来叙。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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