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辞与怡

我出身低微,却嫁了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爱我护我。
直到他救下相府千金。
千金贵女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不会破坏你们感情,我只是来加入你们。」
恐他不应,规劝我大度之人甚多。
我当即让人收拾东西,准备带着闺女回江南。
他毅然站在我身前:「娶谢怡为妻,理当信守承诺,执其之手,与其偕老。」

-1-
我家是商户,我是庶女,姨娘在我八岁那年去世,对外说是病逝,但我知道,姨娘去世时身怀有孕,大夫说八九成是男胎。
那时的父亲还爱重姨娘,自然也疼爱我,把我放在心上。
嫡母表面温厚,只说让姨娘好生养胎,为父亲开枝散叶,私底下却让人往姨娘吃食里下药,姨娘肚子像个球一样大起来,最后活活撑爆肚子,一尸两命。
姨娘临死前让我不要报仇,把一切都忘记,甚至忘记她,让我凡事不要冒头拔尖,要学会隐忍、为自己打算,更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有可能害我。更要把她所教的ťůₔ学会学精,算账、作画、练字一样不能少。
姨娘死后,父亲也变了。
我被嫡姐、兄长们欺负时,他冷眼旁观,不再为我撑腰、主持公道。
我被推下池塘,救上来时他说了句:「没死就成。」
小时我不明白姨娘的话,后来大些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冷酷无情,嫡母为何敢肆意妄为。
因为父亲是商籍,嫡母即便是庶出,那也是京城书香门第,她嫁父亲是低嫁,父亲娶她是高攀。
又从嫡姐炫耀中知晓她小姨进宫伴驾,颇得圣宠,还怀有龙胎。
桩桩件件,拼拼凑凑,我也就得到了真相。
我已经足够谨小慎微、伏低做小,藏拙不冒头,嫡姐还是明里暗里欺负我,时常拿笔往我脸上乱画。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把这张过于出众的脸划烂,我就可以得安生,脱离这苦海。
很显然,嫡母并不打算放过我。
十六岁的我当得起貌美如花,有人家托媒婆说亲,聘娶为正头娘子,嫡母都婉拒了。
洒扫的张婆婆让我谨慎行事,要早做打算。
尤其是这次嫡母带着我参加宴席,将我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更是全程紧张,提心吊胆。
当丫鬟故意把茶汤泼我身上时,我便知晓,她们准备对我下手了。
「谢姑娘,请随奴婢这边走。」
我看着前方岔路口。
既定的命运难道真的不能更改?我真的要被当作物件般赠送于țũⁱ人。
做谢家的铺路石?
我不愿意!
那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逃。
谢怡,逃。
如若不逃,这辈子你就完了。
逃,成功,从此自由。
若是失败,那便一根腰带梁上悬,了却余生,成为一捧黄土,至少死得干净。
我装着腹痛,让丫鬟扶我去假山边坐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将我早准备好、浸透过蒙汗药的帕子捂住她鼻息,她晕厥过去。
我费好大力气才将她拖进假山。
赶紧脱掉华丽外裳,露出里头府中丫鬟穿的旧衣,扯掉发饰,快速编一个简单麻花辫。
走出假山做贼般左顾右盼朝后门走。
看守门房的婆子见是陌生人。
「你是谁?你干啥?」
我立即上前跟她套近乎,再一次用帕子捂晕她。
开门跨出,反手虚掩上房门,快速奔跑起来。
到大街拦下一辆马车:「出城。」
「姑娘出城去哪里?」
「径山寺。」
我并不知晓,我的所作所为有人看在眼里,并跟随一路。

-2-
我曾想过获得自由后我会如何?
但真当我站在径山寺门口,却惶惶不安,甚至没有任何可去的地方。
这样一张脸,手里还有几个小钱,若不小心,便会成为群狼围攻的肉。
等那车夫一走,我立即躲进角落,将自己弄得乱糟糟,往别的方向走去。
没有吃过苦头,才走一段路,脚便磨破皮,起血泡。
我坐在草丛里嗤笑。
笑自己想得简单,笑自己没用。
但路是自己选的,脚上再多血泡也要继续往前走。
只是当整个人摔进臭水沟,爬几次都没能爬起来,我真的忍不住哭了。
「扑哧。」
笑声传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臭水沟里。
「姑娘,可否需要在下拉您一把?」
我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当真不需要吗?」
「……」
我其实也是一个固执的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从臭水沟里爬出来,一摸袖袋发现荷包丢了,我毫不犹豫跳下去找。
「哎……」
男子声音有些诧异。
我管他诧异、震惊,荷包里是我全部家当,往后安身立命就靠它了。
在臭烂泥里摸索好一会儿,才找到我的荷包。
拿着它又哭又笑。
「姑娘,您家住何处?在下送您回去?」
回去?
然后沦为世家子弟的玩物吗?
「多谢公子好意,我……回不去了。」
在逃离之前,我或许还有个名字。
但经历这一番逃离之后,即便回去,谢家也宣布我已死亡,再把我秘密送人,至此连名字不会有。
都是死路一条,我想死得干净些。
也有尊严些。
谢过衣着华丽、俊逸若仙的公子,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就我目前这鬼样子,怕是连亲爹都认不出来。
身后那男子依旧跟着,还多了一个随从。
路过我的人都嫌弃地直皱眉头,呵斥怒骂:「臭乞丐,滚远点。」
这样也好,嫌弃远离我,我危险就少一分。
也幸好如今天不冷不热,一身烂泥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太透。
只是那位锦衣公子跟随在后,带给我的麻烦也不少。
「公子为何尾随?」
「在下觉得姑娘只身一人,委实危险,护送姑娘一段路程,待姑娘寻到落脚之地,在下便会离去。」
还真是个好人嘞。
只可惜,我已经不那么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他愿意跟就跟着呗,在到达下一个城镇之前,身后有人,那些不在乎脏臭,想占女子便宜的乞丐,也就不敢轻易下手。
更可笑的是,府中护卫长带人追来,我吓得魂不附体,他与那一行人,只扫我一眼,便快速离去。
「姑娘当真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
我静默不语。
「姑娘,这世道并没有你想象得安稳,每日被杀害、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依旧很多,被奸杀、羞辱的女子亦是不少。」
我恨恨地瞪着他。
恨他多管闲事,恨他要与我说这些话。
我已经很害怕很后悔了。
若我是男子,若我有父母疼爱,若我有选择……
我会走离家这条路吗?
我只需要安安静静绣嫁衣,读读书写写字,弹琴作画,兴起赋诗一曲。
再差些,若我姨娘还在,她也能护我一二……
可我什么都没有,就连丫鬟嫌我给得太少,亦被嫡母收买,从未与我一条心。
「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可还未到绝境,我还想拼一拼。

-3-
路越发难走,肚饥、体累,浑身痛。
天越来越黑。
也幸亏身后有人跟随,我不至于提心吊胆,怕忽然窜出一个恶徒,将我拖拽进林中。
前方好似有间破屋,笑闹声从里面传来,肮脏、发臭的黄腔不绝于耳。
我浑身颤抖,寒意灌顶。
「姑娘为何不继续走了?」
我哪里敢再往前走。
我恨不得离这破屋子远远的。
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跑。
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
还听到抱怨。
「公子,如此不识好歹之人,您为何要管她。」
我真是又羞又愧。
索性停下脚步,准备扶着树喘气,结果扶空整个人往地上摔去。
「嗷。」
「姑娘,您没事吧?」
关心却又不带情意,干巴巴。
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帮我,还是假意,这一刻的我,毫无选择的资格。
死不甘心,活又活不好。
我趴在地上哭出声。
「姑娘,您若实在没地方去,不如在下送您回家去吧。」
「要是能回去,我还会往外面逃吗?」
无处可去,无枝可依。
甚至不知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坐井观天这十几年,可悲又可笑。
「公子,求您离我远些,让我自生自灭吧。」
说完这句话,竟有万念俱灰之感。
但要去死,我又不甘心。
往地上一趴,眼一闭,我索性装死了。
「……」
「公子,您看她……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别管她了,公子,咱们回吧。」
走吧走吧,快走吧。
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葬身兽口。
窸窸窣窣声后,是那俊逸男子的声音:「姑娘,得罪了。」
一件带着昂贵熏香的衣裳盖我身上,我正要奋起挣扎、躲避,颈脖一疼,浑身瞬间软绵无力,还发不出声。
「……」
冷汗瞬间冒满全身。
然后就被抱起。
「让马车过来,回城。」
「公子,这种人就不应该管她。
「她想说您就让她死。」
那随从说话真是难听,可站在他的立场,他又没说错。
一路颠簸,我也不知道会被拉去哪里?
直到有女子声音传来。
「世子爷,您回来了,奴婢这就让人准备热水。」
「陈婶,给里面的姑娘好生洗洗,再给她看看可有哪里受伤,该医治医治,该抹药抹药。」
「……啊,是,是。」
我被几个人抬进屋子,给我清洗的丫鬟嫌弃不已,又对我身上戴着的东西惊愕万分。
「陈婶,您看她……」
「什么她她她,是你们能议论的吗?都给我把嘴巴闭紧喽,谁敢多言一个字,小心你们脖子上人头。」
几个丫鬟齐齐应声:「是。」
全程我有感觉,但是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
陈婶不让丫鬟们议论我,她自己倒是啧啧啧个不停。
「真是可怜见的,伤得竟是这般重。」
屋外又传来男子声音:「陈婶,她怎么样?」
「都是小伤,世子爷不必担忧。这姑娘心眼子多着呢,奴婢还是头一回见人戴十来个玉佩、三个金镯、四个银镯,还有两个玉镯。荷包里有金子、银子,银票还用油纸裹好几层。」
「……」
静默好一会儿之后,男子说:「陈婶好生照顾她。」
「世子爷慢走。」
我倒觉得无所谓,穷家富路,我既是做了逃跑的准备,怎么可能不把自己全部家当带上。
我只是没想到,我会遇上这不知道是哪个地方来的世子爷?
世子爷……
我忽地瞪大眼睛。
他他他……

-4-
扪心自问,若一早知晓是他,我会不会逃跑?
想了好一会儿,我依旧坚持逃跑。
士农工商,商籍低贱,他这种站在苍穹的人,俯视众生,我则是低入尘埃的泥,人家踩我一脚,我还怕自己脏了他的鞋。
但我也不想放过他。
这个不放过并不是想与他如何,把自己奉献出去。而是想不管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走他的路子,或者有什么我能给予,他看得上的东西,亲自送我回家,吩咐父亲、嫡母为我寻一门亲事。
只要不是烂到无可救药之人,家境贫寒些亦无妨,我只一点,要做正头娘子。
妾的命运……
我姨娘之死,就让我怕极了。
寻思好之后,我也是累极,很快闭眼睡去。
我是被外头说话声吵醒。
「当真不进去喊人吗?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若是嬷嬷责问起来如何应对?」
「实话实说呗,她能睡,关我们什么事。嬷嬷过些日子就走了,又不会带我们去京城,何须这般畏惧于她。」
一道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声音传来:「是吗?
「拉下去卖了。」
「嬷嬷饶命,奴婢知错了……」
先前不屑瞬间变成惊恐,很快被堵住嘴,发出慌乱的呜呜声。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奴婢不敢。」
「不敢就好好当差,否则那就是你们的下场。」
外面不吵闹了,我是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这嬷嬷的强势让我明白,千万别耍花样,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所以我改变策略,决定与世子爷见一面,当面道谢,再说请求。
他若应是上天怜我,若不应……
是我的命,我认。
他也不是我的谁,我这般去求已很是冒昧,且无礼。
可我真的无路可走,也没有任何依靠。
强撑着起身,忍着疼痛去嬷嬷说:「嬷嬷,劳烦您与世子爷禀报一声,我想见他一面。」
嬷嬷看我的眼神,瞬间十分不好。
审视、打量、瞧不上。
「姑娘,人贵有自知之明。」
一时间羞愧、屈辱涌上心头,我红着脸站起身,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说得没错,我该知晓自己几斤几两。
是什么身份,别妄想攀龙附凤。
商籍庶女,给人提鞋都不配。
好一会儿后慢慢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声音淡淡道:「嬷嬷,我并无攀附之心,更不会赖着你家世子爷。他帮我一场,我总该当面道谢,然后离开。
「嬷嬷,你说呢?」
「既无攀附之心,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姑娘家住何处,老奴送你回去。」
我看向她忽然笑了。
「若是嬷嬷应我一个要求,我亦会如你所愿。」
「你敢威胁我!」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与嬷嬷商议。其实这事对嬷嬷来说,也不过是张嘴闭嘴的事儿。」
嬷嬷盯着看我好半晌,见我摆弄着自己那点傍身家当,压根不搭理她。
才沉声问:「何事?」
我朝她嫣然一笑:「世子爷是京城来的,嬷嬷也是?」
「嗯。」
我闻言心中大定。
「嬷嬷,您送我家去时,能否与嫡母多言两句,便说您与我甚是有缘,已收下我做干女儿,希望嫡母能为我寻门正经亲事,嫁过去做正头娘子,待您回京,定会在主母面前,为她美言两句,夸她心善,待庶女视如己出。」
我将三个金镯、两个玉镯递上:「这点身外之物,孝敬嬷嬷。」

-5-
「就这?」
「是。」
宰相门前七品官。
即便她是奴才,能跟着少主子出门,可见在主母面前得脸。
比我这商籍庶女,不知道尊贵多少。
父亲默许嫡母将我当作礼物送人,吭都不曾吭一声,并乐见其成,也不知是侯府世子,还是国公府世子,抑或是王府世子。
不管是哪一个,随行嬷嬷都足够当我的靠山,让我狐假虎威。
「那就走吧。」
嬷嬷接过金镯、玉镯,催我离开。
我看一眼身上衣裳,不是我昨日穿的那套。
一套破衣裳,多问毫无意义。
脚痛、身体痛,我走得十分艰难,上马车还需要人搀扶。
嬷嬷眉头微蹙,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到了谢家门口,嫡母得知是王府嬷嬷,来得甚快,见人扶着我下马车,一副羸弱走路不稳的样子。
她先是蹙眉转瞬欣喜若狂。
「……」
我不解她为何这般欢喜?
「陈嬷嬷,您里面请。」
「谢太太不必多礼。」
陈嬷嬷派头十足,走路带风,因为疼痛,我走得极慢,前头嫡母阿谀奉承,尽挑好话说。
原来她也是会说好话,眼睛、鼻孔也不是长头顶上。
「啥?」
「我与小姐颇有缘分,还望看在我面子上,给谢小姐寻门好亲事。」
「……」
嫡母像是吃下一坨屎,脸色难看到极点。
干巴巴笑出声:「陈嬷嬷可是在说笑,她,她……世子爷明明……」
陈嬷嬷瞬间冷脸,呵斥道:「谢太太,饭不可乱吃,话亦不能乱说,你若敢攀扯我家世子爷,也要掂量掂量谢家能否承受得起恭王府怒火。」
嫡母吓得一瑟缩,嘴角抽搐,才恭声道:「嬷嬷教训得是,您放心,我会给她寻门好亲事,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既如此,谢太太早些为她把亲事定下,免得我随世子爷回京后,阳奉阴违糊弄人。」
「不敢不敢。」
嫡母送走陈嬷嬷,返回来后狠狠打我几巴掌。
「没用的玩意,身子被人夺去,却连个名分都捞不着,要你何用。」
我捂住痛到麻木的脸,想解释自己还是清白之身,与世子爷并无肌肤相亲。
父亲疾步走来,询问嫡母:「如何?」
「还能如何,你的好女儿让人白白玩弄一宿,竟被退回来,要我给寻门好亲事。」
我以为父亲会怜惜一二,却不想他反手亦扇我一巴掌,将我扇得摔倒在地。
他尤不解气,更是狠狠踹我几脚,脚脚直中要害,怒骂道:「贱人,跟你姨娘一样肮脏不堪,来人,将她拖下去,没我命令,不许给她吃食水喝。」
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回屋子,丢在地上时。
两个老妇还把我身上的东西全抢走。
我浑身剧痛,感觉五脏六腑都伤了,万念俱灰之际,看向房梁。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没办法好好活着了。
他们表面答应得很好,背地里却将我打成重伤。
是我的错。
是我太高看人性,是我太轻视他们的恶毒和狠心绝情。
是我无知,以为自己赢得一条活路。
满心怨恨和不甘,终于明白姨娘为何临死前与我说那些话。
想来她早已看清枕边人的真实面目。
我又很佩服自己,在这一刻,竟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生死、贞洁、名声全部放下。
若我有机会翻身……

-6-
「你还好吗?」
面对温润关切的声音,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姑娘?」
他来做什么?他是怎么进来的?
走正门,还是翻院墙?
「谢姑娘,我已罚过陈婶,她不该收你东西。」
我扭头去看他。
他惊骇地退后几步:「你,你被打了?」
我的脸一定高高肿起。
若是早前,我一定难堪到极点,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这一刻,我只想活着,离开谢家,至此恩断义绝。
所以我朝他伸出手:「救我。」
他站在原地,眸中有着我不懂的怜惜。
我挣扎着起身,又重重摔下。
痛。
浑身痛。
我张嘴呼吸间,感觉有血从嘴角流出来。
我本来能忍住不哭,但我很清楚,很多时候,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所以我哭了。
「谢姑娘……」
我没理他。
一开始是哭是为博同情,后来是真伤心。
哭自己命不好,哭自己无依无靠。
他迈步离开。
外头传来轻声:「公子?」
「先回。」
「不管了?」
再没声音。
无亲无戚,谁会一而再再而三我呢?
他不管我是对的,谢家是烂泥,是臭水沟,能离多远有多远是对的。
我再次抬眸去看那房梁,平日里总觉得它高,今日却觉得它矮,腰带能甩上去,衣裳扯一扯也可以……
我忍不住打个寒战。
不不不,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要活!
但是活着容易,想要活出尊严却很难。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再醒来,我在床上,有脸生的丫鬟伺候,被抢走的东西,贿赂陈嬷嬷的金镯、玉镯放在床边矮凳上。
「小姐醒了,奴婢盼儿,是世子爷派来伺候您的丫鬟。」
世子爷?
「小姐口渴吗?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净房更衣?
「小姐身上可感觉好些?大夫来瞧过了,还给开了药,这会子可儿正在屋檐下煎药,小姐要喝热乎些还是凉了再喝?」
她喋喋不休地问着,话可真多。
却很是鲜活。
我朝她伸出手,她立即上前来扶我去净房。
收拾好出来,盼儿小声说道:「世子爷得知小姐遭遇,罚了陈嬷嬷,如今您父亲、母亲还在前头跪着,世子爷说您什么时候醒,他们便什么时候起。」
我惊诧地瞪大眼睛。
难以置信。
他是在为我撑腰吗?
心中升起丝丝贪念,又瞬间泯灭。
我怎配去肖想他,有这心思对他都是一种亵渎。
「小姐,要去前头说一声吗?」盼儿小声问。
我朝她微微挑眉:「我醒了吗?」
「……」盼儿错愕片刻,神色无波道:「您一直昏迷不醒呢。」
我亦朝她笑笑。
可儿端药进来,我忍住苦涩小口小口喝着。
「世子爷……」
「外头是世子爷身边的书砚瞧着呢。」
世子爷来江浙,定不是单单游山玩水。
「对于我身上的伤,大夫怎么说?」
「伤及脏腑,要好生休养,否则会落下病根。」
我哦了声。
这几巴掌、脚踢,差点没了性命,可能抵掉生养之恩?
若是可以,就好了。

-7-
「谢怡,你给我出来,你个不要脸的小贱……」
嫡姐的谩骂声传来。
盼儿眉头微蹙,看着门口问:「外面有两个婆子守着,她进不来,小姐可要奴婢去撵走她?」
「嗯。」
盼儿应声出去,冷声呵斥:「我家小姐正在昏睡,你禁言。」
「你算老几,狗奴才……」
「堵住她的嘴,拉到前厅去交给书砚,既是一家人,就该齐齐整整,父母跪着,她凭什么能置身事外?理该彰显孝心,陪爹娘跪着才是。」
「呜呜呜……」
我靠在床头,屏息静气听着外头的动静。
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这么好。
等盼儿进来,我与她道谢。
盼儿笑道:「都是奴婢该做的事情,您身子还疼着,睡一会儿吧。」
我不再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担心自己被无缘无故卖掉或送出去,而是安安心心地沉睡。
养伤这几天,衣食住行有人打理,看看书,晒晒太阳。
日子过得清闲安逸。
大夫前来把脉,夸我养得好。
我知道都是盼儿、可儿她们的功劳。
赏她们银钱,也不要。
「那去买些颜料来,我给你们画个画像吧。」
盼儿她们一开始有期待,但是不多,直到第一张画像好,都激动。
「这是我?」
「盼儿姐,跟你真的好像啊。」
不说一模一样,至少有九分。
「小姐,您这画都可以拿去换钱了。」
盼儿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
我可以画山水花鸟虫兽,然后托盼儿她们拿出去看看能不能卖掉。
当忽然间有件可以赚钱的事情,那叫一个废寝忘食。
我没有见过很多青山绿水,只能画花园中的花草。
盼儿、巧儿夸栩栩如生。
她们让人拿出去,当天就拿了银钱回来。
六七幅画,卖得一百两。
「小姐,书肆那边说,因为您没有名气,也从没听过您的名头,所以只能给这么些许银钱,等往后名声打响,价格会提高。」
「够了够了,已经很好了。」
我拿出五十两,让盼儿给大家分一分。
看着剩下的五十两,我笑着亲了又亲。
我终于可以靠自己赚钱,以后不管去到哪里,都不怕被饿死,更不怕没有银钱而露宿街头。
其间我又让盼儿出去好几次,每次都能卖百两银子,分一些给盼儿她们,剩下的我都攒着。
谢老爷派人来请好几次,让我去一趟书房。
「……」
谢老爷……
什么时候起,在我心里,对他的称呼已经不再是父亲。
身体已经痊愈,我也该去见一见他。
再次踏出院子,我发现心绪略有变化,不再如曾经谨小慎微,多了些许底气。
深吸一口气,我迈步踏进书房。
淡漠地轻唤一声:「父亲。」
「怡儿,那日父亲是气糊涂了,才对你出手,为父这些日子懊悔万分。」
我沉默地听着他说话,心波澜不惊。
他说了许久,看向我:「怡儿,你可会原谅父亲?」
「原谅什么?原谅父亲骂我还是原谅父亲打我?」
我认认真真地问他。
看着他恼羞成怒,看着他掀翻桌子上的东西,怒视着我。
「好,好,你好得很。」

-8-
我和谢老爷的关系……
父女之情,好像早就不存在了,抑或者从来不曾有过。
他让我滚出书房,我转身就走,毫不犹豫。
他在书房里的骂声难听又恶毒。
刹那间,我释然了。
他不爱姨娘,也不爱我,他自私自利,眼里只有利益,亲情在他跟前,想来也需要待价而沽。
「小姐。」
「我没事。」
我不需要盼儿的安慰。
我对他们早已没有期待,何来失望难受一说。
盼儿欲言又止。
等回到我住的小院,她才小声道:「世子爷要回京城了。」
「日理万机的人,是该回去了。」
「小姐,您没什么想与世子爷说吗?」
我沉默。
千言万语说了又如何?我压根没有能力去报恩。
许再多口头诺言,实现不了,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小姐想过去京城吗?」盼儿又问。
我笑了。
轻轻摇摇头。
去京城?以什么身份去?
世子爷带我回去,我算什么?
他若是有心仪之人,如何与之交代?
若家里为他定下亲事,让人家姑娘如何自处?
让世人如何看我?
他好心好意,我却不能忘恩负义。
「我想与世子爷见一面,郑重道别。」
「奴婢来安排。」
盼儿跟我说,世子爷姓季,名润辞,恭王府是异姓王,乃世子爷曾祖父那一辈随帝王打江山,获封世袭罔替异姓王爵位。
世子爷上头本有位哥哥,在边关战死,已娶妻,未留下任何子嗣。下头还有两个嫡亲弟弟,四个庶出弟弟。
嫡姐早年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如今是皇后,育有两子一女。
我看向盼儿。
「为何与我说这么多?」
「小姐,世子爷若是娶个名门闺秀,您说皇上是否会猜忌?」
权力顶峰的人,脑子想的与我这等尘埃里的人完全不同。我想着自由,他们想着怎么拢权,让有异心之人死。
我不好接盼儿的话。
不娶世家权贵、名门闺秀,难道娶我这个商籍庶女?
这种梦,我想都不敢想。
我也不会和盼儿议论这些痴心妄想。
给他默写了《观世音菩萨家门平安经》,聊表感激之情。
感觉少了些,又写下《观音娘娘家门平安经》。
盼儿夸字写得好。
等到与世子爷见面那天,我出府乘坐马车前往。
马车在门口停下,我才发现有别的年轻女子,个个盛装打扮,美不胜收。
「?」
我不解地看向盼儿。
盼儿摇摇头表示不知晓。
行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小姐,这边请。」
我听到有女子小声嘀咕:「也不知会不会被选中?」
选中?选中什么?
我被引到位置坐下,不前不后,居中位置。
也有女子瞧我看来,随即面露不屑、嘲弄,侧身与身旁女子议论,时不时扫我一眼。
我以为自己会难堪,结果内心毫无波澜,不痛不痒。
原来我竟是这般脸皮厚。
「世子爷出了几道题,还请各位小姐认真作答,答对者便可继续下一轮。」
数个丫鬟快速上来,捧着的托盘里,笔墨、宣纸。
宣纸上有三道题目。
我左右看一眼,发现每一个人的题目都不一样。
而且没有多余宣纸,显然是要求心算。
有人愁苦脸,有人已经提笔写下答案。
我略微寻思,也写下正确答案。
能让各家小姐趋之若鹜,想来是件大好事。
虽然我没有得到丝毫消息,但我也不想放过任何机会。
我写好之后,丫鬟收走宣纸,并当场宣布:「恭喜您过关。」
被淘汰的女子当场就哭了。

-9-
第二轮是盘账,一叠账本,在限定时间内算好。
账本明显经过精心布局,漏洞很多,坑也很多,我在算盘上拨弄着,最后写下赚了多少银子,原因是进来的布料卖出去价格比之前高,把前面窟窿填上了。
丫鬟瞧后笑道:「恭喜您过关。」
盼儿、可儿闻言高兴万分。
我被请到第三关,依旧是算账。
但是好几个账本,一炷香时间限制。
我寻思着应该是要找个会算账、盘账、看账的女账房,这些我都学过,谢家知晓的人不多。
左手翻页,右手拨弄算盘。
认真且仔细,不错漏一处。
香燃尽时,我还有两本账未对,心平气和地写下我对盘账的数字,搁下毛笔。
站在一边的丫鬟请我随她走。
我问:「是要送我离开吗?」
「您随我来便知晓了。」
又是一间屋子,墙壁上挂着几幅残卷,一边的桌子上摆放着颜料,数支毛笔。
「请在宣纸上复原其中一幅画。」
每一幅画都残损得很厉害,想要复原不单单要靠画技,更要靠想象力和见识。
我画技是有的,但是见识有限,能想出的画面感也有限。
「您当真不再试试?」
我坚定地摇摇头。
盼儿倒是极力劝我:「小姐,您就试试吧,反正都到这一步了。」
我看向盼儿,见她眼眸里都是哀求。
我又想着各家闺秀趋之若鹜,一个个恨不得直接到最后一关,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盼儿,你知道点什么吗?」
盼儿摇摇头。
我见她眸光清澈,想来是真不知晓,便没有深究。
先去看那幅牡丹的布局,我发现它应该不单单是牡丹图,还有别的,比如蝴蝶还有猫。
因为在最低端,我瞧着那一处像是猫尾巴。
「耄耋富贵图?」
猫蝶便是耄耋同音。
我让盼儿上前看,像不像猫尾巴。
「还真有些像。」
猫、蝴蝶我会画,牡丹也会。
坐回椅子上,想着如果画这样一幅图,是什么样的心境?又是为什么样的长辈送上?
祖父、祖母?还是外祖父、外祖母?或者是恩师、师母……
不论是谁,总归都是满心欢喜和祝福,希望长辈耄耋之年后,还有鲐背、期颐。
耄耋年岁,至少四世同堂,更甚有五世同堂。
我看着墙壁上的残画,用了它一些牡丹,想着再画猫蝶。
我专心作画,盼儿帮忙调色,清洗毛笔。
等到天快黑透,我终于落下笔。
盼儿惊艳出声:「小姐,太好看了,看着它就觉得好快乐,好幸福。」
伺候在门口的丫鬟进屋来,瞧着画作的时候愣了片刻。
「……」
她要伸手拿画,盼儿拦住她:「你不许碰,这画得我家小姐亲手给世子爷。」
「……」丫鬟细眉微凝,又呵笑出声:「倒是敢开口,你以为世子爷谁都能见吗?」
「别人能不能见我不知晓,我家小姐肯定能见到。」
丫鬟还想上手,被盼儿掀摔在地。
丫鬟摔个倒仰,很快起身对着我和盼儿怒喝:「你岂敢!」又朝门外大喊,「来人。」
几个中年仆妇来得很快,皆是恭恭敬敬:「秋香姐姐。」
秋香眸中满是倨傲得意:「把她们给我轰出去。」
盼儿扬手就往秋香脸上扇。
在仆妇想要扑过来的时候,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这是世子爷的令牌,我看谁敢妄动。」
仆妇们不认识这块令牌。
秋香显然认识。
她想夺令牌,又被盼儿给打趴在地。
我这一刻才知晓,盼儿她会功夫。
而屋子里的动静很快引来其他人。
陈嬷嬷沉着脸进来的时候,一眼认出我,立即福身行礼:「老奴见过谢小姐。」
我略微屈膝:「陈嬷嬷别来无恙。」
秋香见状红肿的脸瞬间惨白。
想要说点什么,盼儿比她先开口:「嬷嬷,这秋香吃里扒外,拿了别家小姐的银钱,想换走我家小姐的画作。」
盼儿抓住秋香的手腕,让陈嬷嬷看清楚她手腕上的玉镯。
金银有价玉无价,更别说是个晶莹剔透的玉镯。难寻更难得,她一个丫鬟怎么可能会拥有。
「嬷嬷饶命,嬷嬷饶命。」
陈嬷嬷没有出声,只朝身后看一眼,立即有人上前捂住秋香的嘴,将她拖拽出去。
秋香将面临什么?
是死还是活?
因为我亦是自身难保。
哪有心思去管别人。

-10-
陈嬷嬷让我稍坐片刻,拿着我的画急匆匆出屋子去。
盼儿满面欣喜。
「……」
我喝着茶没有说话。
「小姐,您一定会拔得头筹。」
「然后呢?」我问盼儿。
「……」
盼儿沉默。
谁家娶正妻都不会搞这个。
只会暗中打听相看,试探有意之后,再请媒婆上门提亲。
「小姐您不愿意吗?」
「我愿意全力以赴,是想让世人知晓我有本事,知晓世上有我这么一个人,有机会被人相中,聘为正妻。」
不然我早就藏拙不表现了。
陈嬷嬷很快回来,躬身问:「谢小姐能否把其他几幅画作也临摹出来?」
「好,只是今日天色渐晚……」
我略微沉思,「我明日再来。」
「老奴送谢小姐。」
我挺直腰杆走出大门。
有些失败的闺秀正在哭,丫鬟细声安慰,见到我被陈嬷嬷亲自相送,瞬间嫉红眼。
「那是谁?」
「没见过她。」
「不认识。」
「好像是谢家那边的,不是本家,应该是旁支。」
我家确实是旁支,谢氏一族有钱,但是没权。
我家也有点钱,但比起本家,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这才到家梳洗一番,本家那边就来人了,说大太太请我过府去挑选布料。
嫡母脸色沉沉。
嫡姐脸上恨意浓浓。
父亲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淡淡地拒绝了。
「明日还要去作画,今日就不过去了,等过几日我亲自到太太跟前请罪。」
传话的人有些意外,但面色如常地应是,行礼告退。
人回去不过一个时辰,十几匹花样精美、颜色俏丽的布料便送过来。
「太太赏小姐的,让您拿着做衣裳穿。」
「谢太太赏。」
我谢过来人,据说是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仆妇,是谢家主母奶娘的女儿。
我看着那些精美绝伦的布料,抿唇笑了。
原来我想要的并不难。
姨娘说得对,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学什么学精,待时机到绽放光彩,定能得偿所愿。
伸手摸着滑腻冰凉的布料,又想起像畜生一样被关在小院里,没有伺候的人,也没有人与我说话,做得最多就是在存留的宣纸上写写画画,反反复复。
每一张宣纸都写得乌黑。
没有墨后便用雨水。
那个时候孤寂怨恨,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姨娘的良苦用心。
高高在上的谢家主母,她眼里哪看得见我一个旁支庶女,甚至比不得她身边丫鬟来得体面。
如今忽然改变态度,所谓何,我太清楚。
正因为清楚,才没有因为这十几匹布而昏头昏脑。
第二日一早我再次出门,到世子爷所住的宅子临摹画作。
一日一幅,画好便回。
我没有见过世子爷,也没有见过其他女子。
我原以为只需要临摹几幅,结果陈嬷嬷又抱一捆过来。
「……」
即便我是驴马,也该让我歇息歇息。
「谢小姐,这些画作您可以拿回去慢慢临摹,等画好再派人送来便是。」
「好。」
我让拿上画作,带着盼儿准备离开。
倒是不承想见到季润辞。
他朝我行礼,并笑得温柔:「谢小姐,别来无恙。」
「民女在此郑重谢过世子爷援助大恩。」
我说完跪下去,认认真真磕三个头。
「……」

-11-
季润辞很是无措地想扶我起身,又想起不妥。
「扶你家小姐起来。」
盼儿立即扶我起身。
季润辞说:「谢姑娘,可否亭中一叙。」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觉得他是正人君子,并不会乘人之危。
所以我应了。
当他问我是否愿意与他回京时,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敬佩的公子,难道也是好色之徒?
「世子爷,民女以什么身份随你进京?
「古人言,奔为妾、娶为妻,民女若愿为妾,早已玉臂有人枕、朱唇有人尝,便不会拼命逃走。
「世子爷救命之恩,民女没齿难忘,今日若是无法报恩,来世定结草衔环。」
季润辞眸子晶亮晶亮,轻笑出声:「我只是问一句,你倒是想得多。」
我瞬间涨红脸。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误会了?
「那我且问你,你不愿意与人为妾,想嫁什么样的夫君?」
我想的……
我自然想夫君文韬武略、文采斐然、一表人才、人中龙凤,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他爱我敬我护我,与我携手共度,再无二色。
可我有什么呢?
一张脸,一副躯壳。
又有几个人能看见我内心的无瑕和纯洁,能珍惜我、爱护我,理解我并认同我。
时间男子娶妻,能单纯为真爱的又有几人?
同理,女子亦是如此。
「他若爱我护我,不论贫困富有,定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他若不爱我……」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想纳妾只要有本事就纳妾,想今日爱谁,明日爱谁都行,我会守好自己的心,做好分内之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也莫要怪我。」
将心比心。
有来才有往。
兰因絮果,花开花落自有时。
季润辞沉默着给我倒茶。
「谢小姐,请。」
「多谢世子爷。」
喝了茶,我搁下茶杯起身离开。
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仿佛要将我的背盯出个窟窿。
我没有回头去看,也不敢回头。
等上马车后,我扑在盼儿怀里呜咽出声。
季润辞他,该是我这辈子能遇见最好的男子了。
高岭之花,岂能窥视。
他那么好,我连生出高攀之心都觉得是对他的亵渎。
「小姐,您既不舍,为何要拒绝?」
「我姨娘是妾,在我记忆里,她没有跨出过一步府门,被人害死,却连个为她撑腰、申冤、讨公道的人都没有,没有娘家,没有亲人、朋友。死了草席一卷,乱葬岗一丢,连口薄棺都没有,清明更无人去祭祀。」
世间男子薄情寡义,糟糠之妻下堂、休弃、谋害都不在少数,更何况可通买卖的妾。
但正妻总是比妾多几条活路。
我一心想做妻,不肯为妾,不单单是为自己,更为我的孩子。
我吃过的苦,不想他们再吃一回。
「……」
盼儿不知该如何劝我。
良久后她说:「小姐要坚定不移,认准今时今日的决定和选择。」
嫡支主母派人送来的请帖,请我过去赴宴吃席。
嫡母让我带着嫡姐一同前去。
「嫡姐还是与太太一道吧。」
嫡母她,并未收到帖子。
她也能去,更能带着嫡姐去,只不过没机会单独见嫡支主母,谢家那些太太哪个是善茬?就她害死妾室,虐待庶女一事又有谁不知晓。
这世上少有雪中送炭,个个都想锦上添花。
我懂,所以不在意。
就算是进了处处彰显有钱的嫡支大宅,亦目不斜视,稳步前行。
「太太,怡姐儿到了。」

-12-
嫡支太太美丽端方,笑得温和又纯善。
听说其父曾经位居高位,她是家中庶女,却能在抄家灭族之前嫁人,即便事发后,还得夫家看重并坐稳大少奶奶的位置,府中妾室无一人敢与之交锋、对抗,可见手段强硬。
「怡姐儿,快坐我身边来。」
她见我不动,面露局促,又笑道,「按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伯娘,好孩子莫拘谨,快过来。」
我上前几步行礼:「见过伯娘。」
「快免礼。」
她朝我伸出手,拉着我坐在身边,先是夸我气质好,又夸懂规矩,孝顺乖巧,却不夸容貌美。
难怪这么多年,无人可以撼动她的地位。
「伯娘与你实在是投缘,可愿意在伯娘这里小住几日,与伯娘做伴?」
「就怕打扰到伯娘。」
「就喜欢你们年轻小姑娘活泼,热热闹闹多好。」
她既开口,也容不得我拒绝。
即便知道她拿我当跳板,想搭上世子爷,我也不能拒绝。
宴席前,男宾那边传来说要吟诗作画,获得小礼最多的,还能得世子爷送出的大礼。
有人好奇地问:「是什么大礼?」
「暂且不知呢。」
嫡支伯娘让我也作一幅画过去,冲着世子爷的大礼都得尽全力。
「伯娘放心,定勉力与姐妹们一争。」
输了是我技不如人,赢了名声也就有了。
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见栏下秋菊开得正好,调色动笔,很快一朵朵菊花跃然纸上,盼儿说跟真的也没差。
我把菊花递给嫡支伯娘看,她笑着夸好。
「今日还有螃蟹,倒也应景。」
等各家闺秀小姐画作好,便一块送过去。
一炷香后丫鬟回来笑着说结果:「恭喜我们家怡小姐拔得头筹。」
我不知晓是真因为画作得好?还是别的原因,反正季润辞给的奖励是他落脚的宅子,以及一个百亩良田的庄子。
真真丰厚至极。
「恭喜恭喜。」
面对祝贺,我抿唇浅笑。
不论真心假意,我得到实打实的好处。
宅子让我有落脚之处,庄子是安身立命根本。
季润辞真是大方。
他还把盼儿她们的卖身契也给了我。
我去接收宅子时,发现他还为我留下很多很多银钱,以及贵重物品,只要我不肆意挥霍,不遇战事、匪乱,这一辈子足够过得很好很好。
「小姐,这是府中小厮、门房、护卫的卖身契,您瞧瞧,奴婢一会儿收起来锁柜子里。」
我翻着卖身契。
感慨道:「恩比天大,让我如何还得起?」
「小姐可以身相许啊。」
Ŧŭₔ我敛下笑意:「盼儿,以后再不可说这种话。」
搬出家门,父亲没反对,嫡母亦没多言,嫡支伯娘送来暖局礼,还零零碎碎收到几次帖子,我都没有去赴约。
只想简单安稳度日。
可这么一大家子要养,季润辞留下的钱财是多,但我也不能坐吃山空。
让几个厨娘试了半月,做出些糕点、熏肉、腊肠、咸菜、萝卜干一类,开了一个杂食铺子。
赚来的银子纯利后三七分,我三,府中下人一起分七。
个个有钱拿,心安定,力气往一处使,他们想继续过这样的好日子,自会齐心协力、真心实意护着我。
我已不打算嫁人。
见过那般霁月光风的季润辞,嫁谁我都过不幸福。
把我那不可言说的痴心妄恋藏在心间,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想一想。
笑意便会染上唇角眉梢。
一夜好眠。
转眼到了腊月。
杂食铺生意不错,这个月大家都很忙,但个个斗气昂然,因为生意太好了。
盼儿算盘打得噼啪响,算着到腊月二十七八能赚多少银子。
「小姐,我们要不开到大年三十吧。」
不止盼儿这么想,府里其他人都是如此。
「银子是赚不完的,我们开到二十五就足够了,来年等十五元宵后再开张,辛辛苦苦几个月,应该坐下来好好歇歇,顺道算算我们到底赚了多少银钱,大家伙能分到多少。
「拿了银钱,你们想干啥干啥,想买啥买啥,只管开心快乐便是了。」

-13-
十六岁跨十七岁这年,没有人喊我去过年,他们仿佛都默认我是季润辞的人。
或者说我是季润辞的外室。
我所做的,是为季润辞守身。
父亲更是搞笑,派人来说让我初二回去。
那是外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我回去做什么?作践自己吗?
我不稀得搭理他。
只管与盼儿她们开开心心分钱,然后出去各种采买。
第一次花钱大手大脚,甭管有用没用,更不拘贵贱,瞧上都要买一点。
曾经没有得到的,如今买来,也不过是弥补遗憾。
我以为会不那么快乐。
但显然不是。
我们一起包各种口味的粽子,看着小厮、护卫们打糍粑。
趁它热乎,裹上炒熟黄豆磨成的粉,吃一口真是香极了。
还用金桔穿串,裹上一层糖浆,又酸又甜,跟吃糖葫芦一样。
我也收到京城季润辞给我写来的信。
他在信中问我:若三媒六聘,可愿嫁他为妻?
「……」
我拿着信呆若木鸡。
「小姐,小姐,您快回啊。」
「是啊小姐,您快给世子爷回信,奴婢给您研墨。」
「奴婢给您铺纸。」
「若小姐信得过小的,小得可亲自走一趟京城,以最快的速度将信交到世子爷手里。」
耳边声音很清晰,又很嘈杂。
我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不是自己的。
我木愣愣走到书桌边,竟是拿不动笔。
盼儿拿起塞我手里,催促道:「小姐您快些,马都备好了,许成带着人亲自跑一趟,奴婢给他们拿银子去。」
「……」
我拿着笔不动。
愿意两字重若千金。
「小姐,您快些写……」
催促声中,盼儿低低呵斥:「我们都出去,让小姐一人静静。」
屋子里就我一个人。
我知道屋外她们都在等,一个个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太大响动。
我拿起信纸再次去看内容。
简短的几个字,我想了很多。
他可是遇上什么麻烦?需要娶一个人去麻痹世人?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皆无一点他看上我,单纯喜爱我。
最终我回信:【我想与你见一面。】
我没让许成他们去。
而是走的邮驿,慢慢吞吞地回去,让他有时间反悔,让我的美梦再长一些。
从年前到三月,阳光明媚,依旧没有季润辞的回信。
我则断断续续病了好几次。
心里难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看了大夫,吃了药亦没用。
三月底,眼见四月到来,处处花开似锦,果树上也挂着青涩小果,依旧没有季润辞的消息。
我想,我的梦,该醒了。
所以决定去庵堂小住几日。
若是心中郁气不散,我这身子骨怕是要折腾坏。
跪在菩萨面前,我泪流满面。
心里一个劲安慰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小姐,都四月半了,咱们回吧。」
盼儿温声劝着我,对于嫁季润辞一事,她亦没了一开始的热切,心里比我还埋怨季润辞送来这样一封书信后又杳无音讯,害得我生病。
又害得我伤怀。
「那封信许不是世子爷手笔,而是他人送来试探……」
这么想着,我心里难堪又难过。
「回吧。」
我是凡尘俗人,总在菩萨面前想些红尘之事,实乃不敬。
回到家中。
从守门到洒扫,个个看我眼神都怪异。
隐忍着欢喜,又假装若无其事。
莫非是杂食铺生意更上一层楼?
直到看见那抹白色身影,由远到近。
我先是震惊、诧异,又忍不住委屈难过,眼泪不停地落。
直到他到我面前,温声询问:「为何哭。」
我不顾矜持扑他怀里。
他身子僵硬,嘴上说着:「于理不合。」
手臂却紧紧抱着我,温声道歉,「是我来迟。」
他来,便已足够。

-14-
我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轻轻把我推开,面红耳赤站远些才说道:「去亭子说?还是书房?」
「亭子。」
谈情说爱该去亭子。
即便他说那封书信只是一个玩笑,四周开阔,我不至于被窒息笼罩。
依次进入亭子,盼儿摆好点心、茶水后退出去,走到能看见我们,却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
「……」
「……」
我看着季润辞,季润辞看着我,一时间相对无言。
他很紧张,连喝好几杯茶水才说道:「当时让你随我回京委实冒昧,一路上我也在想,该如何与家里人说,我心悦你,想三媒六聘娶你为正妻。
「我以为会很艰难,想了一路措辞,只是这些都没有用上,父母只问你品性如何?我当真下定决心?他们便同意了。
「我立即写信八百里加急送来,我想让你知晓我心意,我没有折辱你的意思。收到你的回信,我已经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宫里生变,太子殿下遇刺受伤中毒……」
我已知晓他为何迟迟不来。
明白他的苦衷,便忍不住关心问道:「殿下如今可好?贼人可伏法?」
「殿下已康健,至于贼人……」季润辞冷冷低哼,「不过是推出来抵罪的傀儡罢了。」
我见他愤慨郁气,温声开解:「既有傀儡,何不顺藤摸瓜,身边的人,身边人的亲戚、朋友,亲戚的亲戚朋友,朋友的亲戚朋友,虽繁复麻烦了些,总该能查到些许苗头。
「虽可能也得不到什么有用消息,但说不定也会有意外惊喜。」
季润辞闻言轻笑出声:「我不及怡儿心胸豁达。」
「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
我们相视一笑。
我不免俗地问他因为什么对我动心?
「说不上来,一开始只是好奇尾随,我见过你的狼狈和倔强、委屈和不甘,你是我见过最独树一帜的女子,容貌秀美是其一,有趣的灵魂、智慧,让我动心、动情。
「我见过很多很多美丽风情的女子,她们在我这里,也只是一个女子,需要帮助我会出手,但其他的则没有了。」
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这次来议亲的长辈有两个舅母,两个婶娘,姨母和姑母,舅舅他们在朝中为官,无法亲自前来,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季润辞为表歉意,还起身朝我行礼。
「这般隆重,我做梦都不敢想。」
「那从此刻ţû²起便可以想一想。」
他都没有在宅子里吃饭就离开,说是要去置办聘礼。
临走时他让我等他。
季润辞的到来就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早把我抛之脑后的谢家人又频繁送来帖子,邀请我去赴约,或想上门来做客。
嫡支主母更是亲自上门。
「伯娘。」
「世子爷已经找过你伯父,询问提亲一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沉默良久,才说道:「还未想好。」
「我和你伯父的意思,你住到家里来,到时候不论定亲还是出嫁,都由我来为你操办,好孩子,我当你是亲闺女疼,自不会亏待你。」
这个不会亏待,也只能是嫁妆给得多。
但人生在世,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银钱。
「伯娘,请容我考虑两日。」
考虑是假,我想问问季润辞的意思。
若单为自己,我会毫不犹豫应下。
「好好好,那我两日后再来。」
伯娘离开后,我让人去请季润辞。
他来得很快,也有些急切,面上都是汗。
我让人端水过来,亲自拧帕子递给他。
他错愕片刻后面露欣喜,坦然接过。
待他喝几口茶,将满腔燥热压下,我才说起嫡支的打算。
季润辞沉默片刻,才道:「那日赴宴,谢老爷亦说起过此事,另外还有一笔二百万两银子,以你嫁妆之名带回京城,通过王府之手,敬献给太子殿下。
「我拒绝了。」
他会拒绝我不意外,他就是光风明月般的人。
「你为何要拒绝?这么多银子可以做很多事情,能买很多粮食,能帮助很多人。
「乡下人家一年嚼用二两银子,被人打死获赔十五两,一文钱能逼死多少英雄汉。
「谢家有钱,虽不是江南首富,但绝对比外人知晓的有钱。」
季润辞笑出声。
我被他笑得有些难为情和慌乱:「我是不是满身铜臭味?」

-15-
「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银钱,你能坦然面对,已是那些假面清高、实在铺张浪费之人不可比。
「我当时确实心动过,又怕你知晓后,以为我为金钱俗物而娶你,便忍痛拒绝了。」
我笑出声。
笑到身体颤抖,才揶揄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还觉得你要了这俗物,会被人瞧不起,说你堂堂王府世子,竟娶个上不得台面的商女为妻,恐怕亦会招来不少非议。」
季润辞瞪大眼眸。
好一会儿才道:「谢老爷若再提起,我便应下?」
「伯父不会再提,他们已经把主意打我这儿来。」
我觉得季润辞出身显赫,真真正正经历的阴谋诡计并不多,身边的人多数捧着他,更不会在他面前展现人性本恶。
若无权势傍身,他哪里算计得过那些为钱、为利殚精竭虑的商人。
「比起盲婚哑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两情相悦,大约知晓对方脾性,有些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走至他身侧,俯身拥抱住他的颈脖,在他耳边轻声:「季郎,你不会中途丢下我的对吧。」
不管我是逃出谢家的小可怜,还是心里藏着恶、藏着毒的谢怡。
他一心待我,我定不离不弃。
他若三心两意,日子能过我会忍,若忍不下去,我会反咬他一口的。
季润辞耳根通红,声音嘶哑:「我季润辞发誓,此生唯谢怡一人,绝不纳二色。」
我是大胆且色令智昏。
我吻了季润辞的耳朵,还坐到他怀中,搂着他的脖子,主动去亲吻他的唇。
他一开始僵着身子,后来慢慢试探。
我们拥抱在一处,心跳如鼓。
他走时几次回头,依依不舍的样子,似尝到甜头,又迫切期待下一次再见。
我目送他离去,待不见他身影,才捂住脸,有些无地自容。
但丝丝甜蜜又从四面八方涌入心间。将本来空寂、无助的心渐渐填满。
嫡支伯娘再次前来,我便应了她,跟着搬去。
宽敞的院子,尽心尽力的丫鬟、婆子,吃穿无一不精。
嫡母来过,与伯娘吵起来。
「她是我们家的女儿,凭什么住在你们这儿?」
伯娘面色平静无波,让我自己说。
「我愿意住在伯娘这里,我怕回去被害死、被打死。」
嫡母气急败坏离开,父亲来了。
他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只问他:「我姨娘为何而死,你能查一查吗?她的骸骨还能找到吗?我能找人把你打个半死吗?
「谢老爷,我很记仇的。
「就这样子吧,你们当我死了,我也当你们死了,我往后只认伯父、伯娘,我相信世子爷会支持我一切决定。
「包括无视你们这样的蛀虫。」
父亲的算计全部僵在脸上。
好一会儿后,他沉声说:「我是你父亲。」
「你配吗?」
他不配。
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他一点都没有尽到。
姨娘是怎么死的,他心知肚明。
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为什么对我,从未有过庇护之心,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他本该在我无依无靠的年岁里,庇护我、爱护我、守护我。
所以我恨他,恨毒了他。
「怡儿……
「是父亲对不住你。」
我扭开头声音淡漠:「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16-
议亲开始了。
我亦见到季润辞的长辈。
她们都是八面玲珑很会说话做事的当家主母,不管真心与否,夸起人来都不带重复。
好些事情我都没能参与其中,全凭伯娘做主,最后知道一个结果。
因着我与季润辞的婚礼在九月初六,眼下已经四月,我们五月底必须启程前往京城。
伯父一定要在谢家办一场出嫁酒宴,世间更挤。
好在谢家有钱,这世上之物,多数有钱就能买来,世上之事,有钱就能办到。
伯娘把嫁妆单子给我,让我仔细看看,心里有个数。
那二百万两银子换成金子,已经装箱,并未写在嫁妆单子上。
「这次酒宴收的礼金,你伯父已经送出消息,全部给你。」
「伯娘……」
我惊诧出声。
这是利用我和季润辞的婚事,为太子敛财?
拒绝已经来不及,我与季润辞已经被架在火上。
他们还找了一个十分得体的理由和借口。
为我这个侄女添妆。
我私下与季润辞见面,说起这事。
他倒是已经看开:「从决定娶你那天起,我便已经想到今日这个局面,给多少你便拿多少,往后都归你。」
「不拿出来给……」我欲言又止。
是了,只要这些银子在我手里,不给出去,说破天去,也是谢家看重我,看重于王府的亲事。
若将来有人要查……
我忽然间想到,或许这也是季润辞、太子殿下他们,为幕后之人挖的坑。
让那些人觉得,名为我的嫁妆,实际是太子敛财,到时朝堂上弹劾,皇上会不会以此清算我的嫁妆……
我轻轻松口气:「那我可真的都收下了。」
「收下吧。」
光是添妆礼,多到让我惊叹。
各家太太夫人们出手,都是好几套顶顶耀眼夺目的头面,璎珞、手镯,上头的宝石硕大毫无杂质。
早年,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它们美丽非凡的样子。
如今多到堆满几间屋子。
盼儿吞着口水:「小姐、小姐,您发财了。」
何止发财,是发大财了。
更不要说伯娘置办的嫁妆,各家婶娘、伯母皆有添置。
父亲为了弥补送来十几箱子珍宝。
东西我收下,原谅就算了吧。
四月十九,我从谢家风风光光出嫁,季润辞前来接亲,我们并未拜堂,亦未圆房。
他很是忙碌,光我的嫁妆就多ŧű̂⁺到装好几船,先走水路再马车,随行镖局都请好几个,只为把我的嫁妆顺利带回京城。
我若有心等他,晚上总能见上一面。
我察觉,但凡我等他归来,说上几句话,偷偷牵住他的手,趁着无人亲他,他回应的同时心跳极快。
他的欢喜藏在来时加快的脚步,离开时的好几次回眸。
离我们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已经把我所有嫁妆全部装箱封锁。
出发那日,伯娘拉着我的手。
「此去经年,你与世子爷要好好过日子。」
谢家人都知晓,我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站在伯父身边,似有话要说,我只与他行礼:「父亲往后保重。」
多数人挥泪离别,我冷心薄情,连眉都没蹙,甚至还带着隐隐窃喜。
尤其是季润辞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我上船,红着脸无视长辈们揶揄低笑声,带着我回厢房。
他手心都是汗,我亦然。
船已启动。
就我们两个的厢房里,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他将我拥入怀中,低声道:「我定不负你,莫怕。」
我怎么会怕,我高兴着呢。

-17-
窗上的日子惬意舒适。
长辈们不用我去问安行礼,更不用我前去伺候。
与季润辞在屋子里写写画画,或依偎在一处看书。
我们都清楚,这样闲适的日子,等到京城便会很少很少。
他有他的事情要忙,我也有我要学的东西。
能在夜深人静依偎在一处,说说体己话,都已是幸福之事。
长辈们不来打扰,我却不能不懂规矩,请安少不了,关怀也少不了,也要揣摩她们的性情,暗中琢磨往后要如何相处。
感情处出来了,等到京城,她们能提点我一二,总比我自己琢磨好很多。
也因为季润辞对我的看重、喜爱太过于明显,所以她们不曾刁难,亦不曾苛刻,见面笑得很是慈睦。
比起我时不时动手动脚,主动亲吻搂抱,季润辞倒是端得住,好几次差点一触即发,他都能涨红着脸走到一边灌几壶冷水,然后哀怨地看着我。
好几个清晨他躲着不见人,书砚眉头紧蹙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晓是为什么。
无非是白日里没做完的事情,季润辞在梦里做了。
我也不觉得主动些有错。
我们如今洞房也使得。
他清风朗月,温润如玉,讲究君子风范,我若是不主动些,等他主动得到何年何月?
我们这般天差地别的身份,我若不笼络住他的心、他的身,他不护着我,往后日子要如何去过?
即便我心眼再多,心思再深,高门大宅内,没有丈夫的维护日子艰难程度,我想都不敢去想。
「再过两日就要坐马车,到时你与我一马车吗?」我依偎在季润辞怀中。
轻轻扭动身子,偏头去问他。
他修长的手紧紧掐住我的腰,低喘着不许我动。
面上是难忍、眸中有藏不住的欲色,耳朵通红。
他难以忍耐地将我摁在怀中亲了又亲,恼恨道:「你这般招我,我敢跟你独处?」
我双眸漾漾地看着他。
季润辞深深吸气又吸气,才哑声道:「只恨不得今日便是拜堂成亲之日。」
「然后呢?」我蔫坏地问他。
手也不老实。
他面露痛苦:「他日定百倍还之。」
我笑得双肩轻颤。
「届时还请相公……」
我在他耳边低语。
季润辞瞬间双眼赤红,咬牙切齿:「谢怡,你等着!」
坐马车后,因着马车小,我嫁妆实在是多,随行人也多,季润辞便骑马随行在马车边。
上马车歇息我也不敢撩拨他。
马车狭小,清洗、换衣皆不便。
他倒是喜欢撩拨我,还揶揄我胆小如鼠。
我真要动手,他却跑得比谁都快。
到底是谁胆小如鼠?
季润辞出了马车,又是那个霁月光风温煦如阳的翩翩公子,行事大气,温和得体。
对长辈亦是孝顺有加,事事过问并安排到位。
对我更是没话说。
新鲜瓜果送来,他便进马车,慵懒地往我怀里一趟,没手似的让我喂他。
无赖的样子跟在外人面前简直两副面孔。
我乐得这般相处,真要端着摆谱,往后余生那么长,可如何过得下去。
当然,我亦是有意无意勾着他的。
男欢女爱,可不止男子领悟能力强,女子同样不会落后。
只要有心,女子风流起来,可不会输给男子。
许多女子会因为害羞、觉得羞耻。
可与幸福相比,羞耻算得了什么?
他是我的夫,我孩子的父,我要真对他心如止水,整日像一潭死水。
试问他喜欢千娇百媚、识情懂趣的娇妻,还是喜欢死了爹娘、冷冰冰的丧气脸?
天气炎热,马车内闷热,季润辞想法子弄来冰。
长辈们都分一分,给我的不算多。
他骑马走在窗户边,柔声道:「你身子骨弱ţü⁽,凉爽些便好,不可太过于贪凉。」
他所言我都知晓。
便笑着问他:「那你呢?可热?」
「热自然是热的,但还能忍受。」身子往马车窗户内倾斜过来,压低声道,「不及与怡儿独处……」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把那些风花雪月的话说出来。
他在我掌心轻咬一口,在我吃疼轻呼瞪他时,他朝我眨眨眼,得意大笑:「我去前头看看。」
骑马跑得飞快。
「哼。」
等成亲后,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些小情趣落在盼儿她们眼中,个个当着我背着我都在笑,更多也是为我欢喜。
八月十三,我们到了京城。
再过两日便是八月十五。
中秋……

-18-
「子铭见过姨母。」
「马车内便是你那新娘子?」
「回姨母,是。」
「成了,接下来便交给我,你只管先回家去。」
「谢姨母为子铭奔波,姨母大恩,子铭铭记于心。」
「你这孩子,你母亲找上我,都没你这般多礼,赶紧与新娘子说几句,我便把人带走了。」
「是。」
话落,季润辞掀开马车帘子。
「怡儿,一会儿你便跟姨母前去,我后日让人送月饼来。」
我微微颔首。
心中顿生不舍还有惶惶。
想起他与我说的,只要天不塌下来,他都会如约上门迎娶,让我不要听任何人的话,更不要受他人挑拨,轻易答应任何事情。
那宅子季润辞说早已用我的名义买下,房契、地契以及府中下人卖身契一道装在锦盒里。
他在为我们的未来筹谋打算。
我岂能拖他后腿。
康乐郡主与季润辞母亲是好友,季润辞说她为人温厚好相处,让我不必谨小慎微,随心随意就好。
但这可是京城,世家贵族教导出来的郡主,岂会是泛泛之辈?
季润辞是好友侄子,康乐郡主疼爱情理之中,目前我与她可没有任何关系。
亲疏远近的不同。
我可不敢拿大。
所以下马车后,我恭敬行礼。
「见过姨母。」
「好孩子,免得晒出暑气来,咱们先进去吧。」
下人规矩得很,个个屏息静气,低垂着头,目不斜视,走路都是整齐划一。
康乐姨母让我先休息两日,接下来有我忙碌的。
我知晓是要让我学规矩。
辛苦我不怕,就怕刻意刁难。
八月十五,季润辞派人送月饼来,盼儿拎着食盒与我说道:「是世子爷亲自送来的。
「成亲前不宜见面,世子爷就在门口问了小姐可安好?很是挂念小姐。」
我吃着月饼,觉得真是香极了。
教规矩嬷嬷是从宫里来的,很是严肃的样子,腰杆挺得笔直。
「老奴见过谢姑娘,奉皇后娘娘口谕,前来教谢姑娘规矩。」
我不知道她真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是其他妃嫔,乃至皇后的人。
让盼儿送上见面礼,她让随行小宫女收下,却是看都没看一眼。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教规矩的时候,确实严苛,一点不达标,就用戒尺抽打。
不会留下痕迹,却会很痛。
盼儿要上前理论,教规矩嬷嬷说:「老奴不论教谁家小姐都是如此,谢小姐若是学不了,老奴这便回宫复命去。」
盼儿气红眼。
她是笃定我不敢拿乔,只能随她拿捏,吃下这哑巴亏。
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我忍不住想,嫁去高门贵族真的就好吗?我真的就要忍着?我翻脸会如何。
大不了被退亲。
可这亲要退可不容易。
既如此,我怕什么、畏缩什么?她即使是宫里来的,也是奴才。我出身再低,也是主子。
舍得一身剐,能把皇上拉下马。
多少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有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
她以打几下试探,若我忍了,会不会让我跪了又跪。
想明白后我就笑了:「盼儿,你去大门口吆喝一嗓子,就说我愚钝,嬷嬷教规矩都学不会,挨打也是该的,嬷嬷不愿意再教我,要离开回宫,咱们恭恭敬敬、热热闹闹、敲锣打鼓送她离开。」
到底是教不会,还是故意刁难,世人自有公断。
教规矩嬷嬷怔住。
盼儿应声要朝外面走。
「等等。」嬷嬷低喝。
盼儿看向我,我看向嬷嬷说道:「嬷嬷,你是来教我规矩,不是来折辱我,我与世子爷已走过三媒六聘,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亲自迎娶,八抬大轿将我从谢家抬出来,整个江南都知晓,谢家女嫁入恭王府,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恭王府世子妃。
「我不管你是奉谁的命行事,但你仔细想想,你单单是折辱我吗?你是在折辱世子爷,在打恭王府、打皇后娘娘,甚至太子殿下的脸。」
嬷嬷脸色瞬间煞白。
膝盖一软跪下辩解:「谢小姐误会了,是奴婢心急想着早些教会小姐规矩,好回去交差,才办了错事,还望小姐海涵。」
「嬷嬷这话说得,世家闺女学规矩也不是一朝一夕,她们从懂事便开始,我虽出身商户人家,却也不是山间野人,规矩礼仪亦是懂的,只不过南北差异大,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
「嬷嬷不仔细教导,而是出手便打,待他日我进宫,定要跪问皇后娘娘,是嬷嬷如此?还是宫里教规矩的嬷嬷都如此?」
「是奴婢猪油蒙心,做了错事,还望谢小姐高抬贵手,饶奴婢这一回。」
她认错得如此之快。
我倒是不好再抓着不放。
「盼儿,扶嬷嬷起来。」
盼儿将人扶起来,我又说道:「嬷嬷,咱们刚才所言,不会传出去只言片语对吧。」
「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谢小姐,我们继续吧。」
接下来教规矩,嬷嬷就耐心多了。
我做错了,她亲自示范,我也不是蠢货,又用心学,自然很快学会。
她还夸了几句。
这般和和睦睦不挺好的吗?
她收敛起乱七八糟的心思,我自然投桃报李,给山珍海味吃、赏金银珠宝。
进入九月的时候,我表面镇定,心也开始焦灼起来。
我也想过,如果一切都是谎言,我该何去何从?
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我亲自所挑。
盼儿她们待我几分真心?可经得起名利诱惑?
「……」

-19-
「小姐又做噩梦了?」
我嗯声:「明日就初五了。」
「小姐放心,万事有郡主做主,陈嬷嬷亲自盯着,出不了错。」
我想告诉自己,别忧心,别胡思乱想。
那些东西本也不是因为爱,才给予我。
若季润辞满心算计,是我的命,落得身首异处,我认。若他有一两分真心……
「小姐,天色尚早,您再睡一会儿吧。」
九月初六天还未亮,我已被唤醒沐浴,嫁衣一层一层往身上套。
「新娘子冰肌玉骨、天生丽质,不用上厚厚的大妆,嘴唇抹红些就好。」康乐郡主说着。
又亲自去检查盖头。
我眼角尾随着她,她朝我温柔而笑。
听说季润辞骑着马来,已在府门口做催妆诗。
笑闹声传进来,热闹非凡。
康乐郡主笑得温柔:「是我家里那几个皮猴子,你往后见了喊声兄长、弟弟便是。」
「姨母,谢谢您。」这句道谢,多了几分真心。
「我们女子嫁人,所求不过是夫妻和睦,阖家美满,子铭为了娶你,用尽心思,费尽周折,往后与他相互体谅、携手与共,好生过日子。」
我用力点头,忍不住落泪。
我娘家并未有兄弟前来,本该是喜婆将我背出去。
却不想是季润辞紧紧握住我的手。
「今日我亲自牵你出这门,往后的路你随我一道走,甘苦与共,不离不弃。」
我愣了片刻应下:「嗯。」
花轿在唢呐、鞭炮声中停下,外头吉祥话说了一会儿,紧接着轿子被轻轻踢了几下。
喜婆扶着我下花轿,红绸塞我手中。
季润辞靠近我些,温声说:「我亲自领你进季家门,往后定爱你、护你。」
有人笑着说:「新郎官,这么迫不及待跟新娘子说悄悄话呢?」
「说了啥,也让我们大家伙听听。」
季润辞笑着说:「让诸位亲朋好友一会儿喜宴上多喝几杯。」
「是新郎官迫不及待想拜堂入洞房了。」
一阵哄笑声中,被牵着扶着跨火盆,跨门槛,我脚下踩着红布,一步一步走向新的人生。
季家妇。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喜房。」
从前厅到喜房有一段路,季润辞走得很慢,一直等着我,过门槛、跨台阶都轻声提醒。
跟随在后看热闹的人,皆笑成一团。
坐在喜床上,季润辞什么话都未来得及说,就被人拉走了。
让他赶紧去敬酒,一会儿大家伙还要闹洞房。
凤冠很重,压得我脖子酸痛,但我甘之如饴。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再次听到喧闹声,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进了屋子。
都在催促季润辞掀盖头。
盖头被掀开,我微微抬眸看去。
屋子里瞬间静了瞬,紧接着就是夸季润辞好福气,新娘子如此貌美。
闹洞房也很规矩,闹哄着让季润辞作几首应景的靡靡诗句,又起哄着让我咬生饺子。
「生不生?」
「生。」
喝了合卺酒,闹洞房的人就被请出去继续吃喜宴、喝酒。
喜房里,就剩下我与季润辞。
他忽地笑出声,笑得我红了脸。
「今日辛苦夫人了。」
夫人……
我倒是极喜欢这称呼。
让他帮着把凤冠取下,才揉揉脖子,盼儿已经带着人拿了吃食进屋。
季润辞道:「饿了一天,快吃些东西。」
「你呢?」
「也饿。」
「那我们一块吃。」
夜晚吃太多容易积食,加上还要圆房……
吃过五六分饱,便搁下筷子。
丫鬟们收拾,我去沐浴换衣,原以为要等我洗好季润辞再去洗,哪知他早已洗好等我。
「夫人,咱们安歇吧。」
有些日子未见,本有许多话要说。
「夫人,良辰美景莫要辜负,有什么话咱们往后再说。」
昏昏沉沉睡去时,我想着以后再也不招季润辞了。
惹不起。
我是被盼儿摇醒的:「世子妃,要去敬茶了。」
我咻地睁开眼睛:「世子爷呢?」
「在净房梳洗。」
我赶紧让盼儿扶我坐起,浑身酸痛得忍着。
忍到敬茶后回来,便可以再歇一歇。
季润辞体贴,一路上都扶着我。
「别慌,家里人都很好相处。」
季家人很多,确实也好相处,祖母笑得格外慈祥,拉我到身边夸我画得好,往后得空多去她院子里坐坐,公婆笑着让我往后好好过日子,早日开枝散叶。
长辈给的见面礼都很丰厚。
同辈都和和气气,除了一个,季润辞的大嫂。
阴阳怪气地冷哼了声。
晚辈们就更别说了,恭恭敬敬格外有规矩。
敬茶认亲后,婆母让我们回小院歇息。
家里一日三餐都在各自小院里用,Ṱů⁵除初一十五必须去祖母跟前请安外,平日各随心意。
都有自己的事情忙碌着,不必日日请安。
更让陈嬷嬷到我身边伺候。
祖母派人来说让我们培养感情,不必过去请安,让季润辞安心读书。
头几日也没什么事,与季润辞卿卿我我、腻腻歪歪,他读书我亦在边上看书,他练字我研墨,作画我还能添上几笔。
等到九月三十那夜,他与我促膝长谈。
他明年要参加会试,若能得中,便要殿试。
「相公是举人老爷?」
他见我两眼放光,眸子里都是崇拜,失笑道:「天下举人何其多……」
「那与我何干?他们便是状元与我也没关系,但我知晓我相公是举人老爷,明年定能高中。
「接下来相公尽管安心读书,我定能照顾好自己,也能孝顺长辈。」
新婚期不去请安,长辈们乐意我们夫妻恩爱和睦,早日生子。
毕竟季润辞已及冠取字。
「得怡儿为妻,实乃三生有幸。」
季润辞说我能陪着他一起笑,一起闹,也能陪着他读书,让他心无旁骛的同时,又觉得特别满足,很有冲劲。
他早时候读书总懒散,觉得读成什么样都行,考不考功名都无所谓,靠着恭王府,一辈子何愁吃喝?
直到大哥出事,家里顶梁柱坍塌,他成了世子爷。
肩膀上压下无数重担,让他喘不过气,因此大病一场,甚至差点丧命。
御医都让准备后事,他又活过来。
然后便出去游学。
我是他见过最不一般的姑娘,积极、努力地活着,坚持走自己觉得对的路。
我很想和他说,我其实没他说得这么好。
我满肚子坏水和恶念,要不是他拉我一把,我不知道此刻会在哪里?做了什么恶。
做了别人的妾,我要么不争,一旦想争了,下手害人时,绝不会心慈手软。
但这些话我不能说,我得夸赞他,亦让他以自己身体为重,爱人先爱己。
肩上重担也可以卸一些下来,给嫡亲的兄弟。
我可不会劝他给庶出的那些兄弟。
一母同胞都有二心,更别说隔着肚皮的庶出兄弟。

-20-
季润辞要努力读书科举。
婆母也让我背各家盘根错节的关系图。
祖母那边隔三岔五去请安,陪老太太说说话,她年纪大了,却很喜欢晚辈陪着聊天。
我与大嫂在祖母那边碰到过几次,她都黑沉着脸,好几次盯着我肚子看,然后志在必得地笑。
「……」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我开始防备着,尤其是接连两次碰见她院中的丫鬟躲在假山内哭泣。
我寻思后把这事跟婆母说了。
「本不想拿这等小事打扰母亲,只是接连两次碰上……」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
「这事我知晓了。」又问起季润辞近日读书情况,让我把心思放在季润辞身上。
夫贵妻荣这些道理掰碎与我说。
「儿媳谨记母亲教诲。」
连着两次我都没搭理那丫鬟,第三次的时候,她哭着求我救她。
「你若有委屈,尽管去找王妃说,在这里哭有什么用?我是救不了你的。」
我回去与季润辞说起这事。
他看我片刻后,笑得前俯后仰。
「乱拳打死老师傅,夫人实在让为夫钦佩。」
我早已猜到那丫鬟就是一个陷阱。
但凡我帮了她,她往我这边走几趟,被人瞧见后,大夫人有哪点不好,都能拿我说事,栽赃到我头上。
这后宅阴私,我在谢家见过、经历过,更亲身遭过。
高门大宅内的阴私更多。
我出身比不得她们,自然要更谨小慎微。
她们跟我来阴谋,我就来阳谋,她下套,我不接,我还要去王妃面前揭穿她。
一次两次能放过她,三五次呢?
都是儿媳妇,偏心太过,王妃就不怕寒了季润辞的心?
我又在祖母那边见过大夫人几次,她看我的眼神更怨恨,根本藏不住,或者说她压根没藏。
连祖母都看出来,言语敲打她,她依旧死性不改。
直到腊月十三,大夫把平安脉,告知我有差不多两月身孕,满府欢喜,皇后娘娘也派人送来赏赐。
府里渐渐传出我不止两月身孕,腹中甚至不是季润辞的孩子。
季润辞发怒,亲自追查,将一个丫鬟乱棍打死,还让满府下人观刑,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我身前护着我。
王府斥责他太过。
「若连个满嘴诬陷的丫鬟都惩治不了,我还要这王府世子作甚?」
在王妃冷脸之际,季润辞又道,「母亲不要偏心太过,孰是孰非您一清二楚,她是你儿媳妇,谢怡同样是。母亲作为王府主母、执掌中馈,谣言起时当真是一点不知晓?你知晓为何不出手惩治?是纵容还是包庇?还是想以此逼迫谢怡?」
「混账。」
王妃打了季润辞一巴掌。
季润辞却是笑着:「我不是母亲期许的样子,亦没有大哥文韬武略,大哥出事我甚是难过,这王府世子是你们强加给我的,不是我哭着、跪着乞讨来的。
「母亲还有两个嫡子,随时可以将世子之位给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我季润辞从来不稀罕。」
王妃被气病了。
我不解地问季润辞:「你不是这般任性之人,为何说这样的话?」
他看我片刻,才把手轻轻落在我腹部。
「我若不闹,不坚定立场,这孩子生下来,女孩儿便罢了,若是男孩,就得离你我身边,成为大嫂的孩子。」
我浑身冷得打了个寒寒战。
眼泪落下的时候,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我不要、我不愿、我舍不得。」
大夫人就是个神经病,是一条毒蛇。
她觉得是季润辞抢了她丈夫的世子之位,我抢了她的世子妃之位,怎么可能真心待我的孩子。
「所以我抓准时机闹了。但凡她们敢把孩子抱走,我就进宫请辞世子之位,带着孩子跟你搬出去,不靠这祖荫,我亦能为你挣来诰命。
「你还要记住一点,吃入口的东西一定要谨慎,别嘴馋什么都吃,盼儿、可儿能信,陈嬷嬷亦能信,其他人要斟酌,你每日入口的东西,一旦觉得味不对就别吃,熏香全部撤了。
「接下来我们不只要防府里的人,更要防外面的人。
「王府虽有孩子出生,但都是几个庶兄所出,你肚子里出来的是嫡子嫡孙女,他承载着太多……」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我都明白的。」
皇子们夺位不择手段,这王府何尝不是缩小版的权力争夺场。
儿子们明争,儿媳妇们暗斗。
一个娘胎出来的都争个水深火热,更何况是隔着几个肚皮,不得你死我活。
「你小时候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季润辞见我满眼心疼,笑着摇头:「倒也不曾。大哥文韬武略耀眼夺目,几个庶兄个个能干,我则懒散许多,虽没有遛狗逗鸟,去青楼狎妓滥赌成性,但世家公子的宴会、诗会、踏青会是一场不落的。」
我微微挑眉:「这些宴会是那么好去的吗?你要没点本事,会被人笑话的吧。你是不是白日去了,回来夜晚点灯苦读?」
「知我者夫人矣。」
世家公子们的宴席。
要么你文采斐然,要么大字写不得几个。
季润辞这种绝对是被捧着的,他温厚不争,不代表他没羞耻心,是那等不努力上进之人。
能玩在一起,谁肚子里没点墨水?
他们的浪荡,不过是家里有父兄支撑,他们不要惹是生非,当个吉祥物便好。
即便他真的文采斐然,也不能让自己过于夺目耀眼,去和兄长争抢。
良久后,季润辞又道:「怡儿安心,万事有我,我们的孩子就应该在你身边长大,谁也夺不走他们。」

-21-
再去祖母那边请安,祖母语重心长跟我说了很多,也教了很多大宅内如何生存,如何立威。
「是我不争气,累祖母为我操心。」
「倒也不怪你,是咱们这家啊,外表瞧着光鲜亮丽,实则一团腐朽,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祖母握着我的手。
「润辞这孩子幼年是真调皮捣蛋,不学无术得很,稍大些懂事了,会读书、练武,但与家里人却渐渐疏远了。他的喜怒忧伤从不与家里人说,再大些银子都不问家里要,出去游学一年半载不着家。
「他大哥出事,他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哭,他只红着眼愣愣地看着灵牌。所有人都在争世子之位,只有他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世子之位落在他头上,他并没有表现得很开心,也没有想过要撑起肩上重担。给他说亲他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拒绝得很彻底,然后又离家一年半载不回,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这样子一辈子……
「直到去年他回来说有爱慕的女子,得知是商籍庶女,她母亲以死相逼,他先自己刺了自己两刀,我们才知晓,他不是没脾性,他只是没有遇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无所谓,一旦遇到自己想要的,他一定会豁出命去争取。
「他与父母保证,只要依他这次,他一定上进,把肩上的担子撑起来。
「这孩子瞧着没心没肺,实则比谁都心软有担当,更不会与他大哥去争……
「闵氏是个蠢的,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该如何去做,整日想着与你一较长短,你莫与她去争,争赢了别人也会说你,倒不如由着她去作,等那点怜惜都作光,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忍不住问:「没有人劝过她吗?」
「怎么能没劝?好话歹话说尽,她听不进去有什么办法?」
我懂了。
祖母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们也不是真的就接纳我了,说到底还是看不起我。
她们都出身名门,却被季润辞狠狠拿捏住娶了我,她们表面忍了,心里这口气忍不下。
如今要我受了委屈要相让,让我知晓季润辞为我付出这么多,让我心生愧疚而容忍。
可凭什么呢?
都是第一次做人,凭什么要我让着闵氏这个寡嫂。
她有礼我自会敬重,她无礼还让我吃亏忍让,我不愿意。
「祖母,您放心,我知晓该怎么做了。」
下次闵氏再招惹我,我便跟她闹。
但在这之前,我得去见一见闵氏,听得进人话,往后和睦相处。
若听不进,她朝我下毒手,休怪我砍断她的手。
在见她之前,我与季润辞就王府及人际关系商量过,深想闵氏到底想要什么。多她这个敌人,不如将她发展成一条船上的人。
季润辞说:「银子、地位、孩子。
「她手里并没有多少银子,王府里母亲不放权,她没有孩子。」
「那就让她过继一个孩子,不管是从季氏旁支,还是闵家……」我顿了顿说道,「这个孩子是闵家的最好,与她有血脉亲情,为了孩子她会妥协很多。银子就用王府这些吊着她,权……母亲为什么不肯把中馈交出来,要么亏空得厉害,根本没法交差,要么就是多得让人放不开。
「你是世子爷,你得知晓王府到底如何个情况。」
季润辞颔首:「我去与父亲母亲说。」
闵氏没想到我会约她品茶,赏梅。
她沉着脸,嘴角挂着阴阳怪气的笑。
「大嫂请坐。」
「你何必惺惺作态,瞧着恶心。」
讥讽挖苦算什么,我听过比这更恶毒的话语。
「今日请大嫂来,是想与大嫂好好聊聊,看看以后我们能不能和睦相处。」
闵氏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道:「你?配吗?」
「同为人,大嫂与我论高低贵贱,品性也不过如此。且看你今日穿着打扮,衣料瞧着不新、首饰瞧着也旧,不知道是母亲未给你添置银子,还是你把银子拿去另作他用,不管从哪一面说,大嫂你过得不如意,是缺钱。」
在她发怒前,我又道,「而我不缺的就是银子。
「王府这么多人吃吃喝喝,一年也要花用不少银子,不知进项能不能填补,是入不敷出还是年年有结余……」
王府是没有结余的。
几百号人吃吃喝喝,主子、奴才月银,还要留一部分给宫里皇后娘娘打点,给太子殿下打点。
我虽没有管家,从王妃身边的丫鬟、婆子神色中可窥端倪。
王府年年亏空,要么是王妃自己拿嫁妆填补,要么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如果王爷还养着私兵……
闵氏怒喝:「你懂什么。」
「我是商籍女子,我不懂高门大宅的规矩,但我懂如何去赚钱。」
比起她们的清高,我很务实。
爹好娘好不如银子好。
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就像季润辞,我爱他吗?我想我是爱的,我爱他这个人,更爱对我好的他,一旦他不爱我,我亦会毫不犹豫舍弃他。
我一直想做点买卖,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同盟。
闵氏想来是缺银子的。
「大嫂,如果你想养个孩子在身边,除了我的孩子,只要人家爹娘同意,孩子愿意,我和世子爷都可以帮你周旋,就是闵家的孩子也行。
「将来分家,属于世子爷这份,除了祖传约定不能给的,金银珠宝你随便挑、随便拿。」
闵氏闻言,惊得坐不住。
她站起身指着我:「你,你能做主?」
「我与大嫂说这些前,曾与世子爷就此事谈过,世子爷他最最敬重的人是大哥,大哥出事他心如刀割,想为大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照顾好你这个大嫂,可他总归是男子,又怎么好与寡嫂走得太近。
「我说了这么许多,诚心诚意想与大嫂交好,成还是不成,大嫂给句准话。」
闵氏抿着唇,红着眼眶道:「要过继闵家的孩子谈何容易。王府早就是个空架子,就算分家,也是多年后的事情,到时候又能分到多少?」
「那就把买卖做起来,把亏空填了,再攒银子,背靠王府想做什么买卖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吗?」
闵氏沉默良久:「你让我考虑考虑。」
难以理解这种人,欺负我的时候她不考虑,想害我的时候,她不考虑后果,现在做买卖赚钱,她要考虑考虑。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隔了两日,闵氏又来问我:「做买卖可需要出银子?」
「不需要,因为一开始两年,你也分不到银子。」
能让王妃把持中馈,不敢泄露分毫,可见亏空巨大。
盼儿小声问:「世子妃可会把嫁妆拿出来?」
「当然不会,我可不傻。」
我能帮着赚钱,拿嫁妆填补亏空。
我不才不干。

-22-
王妃的病也没几日就好了,她让我和季润辞过去,我们到的时候王爷在,闵氏在,季润辞的那几个嫡出、庶出兄弟也在,他们的媳妇站在一边。
个个屏息静气。
王爷让人把近二十年的账本搬上来。
「古人常言有错就改,有病就医,王府表面风光,内里早已经空空,如今你们母亲年岁大了,很多时候力不从心,与我商议着把掌家权交出来,你们看看,谁能接手。」
一个个都沉默了。
王府亏空藏得好,外头看不见,生活在王府的人多少有感觉。
「你们怎么不说话?平日里不都争着抢着想掌中馈?」王爷怒喝。
他显然是气得狠了。
这是一个烂摊子,谁接谁倒霉。
王爷看向我:「世子妃怎么说?」
我看向季润辞。
他朝我露出鼓励的笑,并微微颔首。
我也知道,若我拒绝接手,会被这满王府的人看不起,瞧不上,非议我商女上不得台面。
这烫手山芋,无论如何都会落在我手里,不如大大方方接下。
「回父亲,要我接手也行,我得知晓一共亏空多少银子,问谁所借,利钱多少,要何时还清?
「账本让各位兄长弟弟看过,几位妯娌也得看一遍,免得我不愿意管了,将来被人说贪墨家中财物。
「其二,我如今怀着身孕,还得母亲再辛苦一二年,让我先将府中所有东西整理一遍,外头田庄、铺子也要整理,能赚钱的留着,不能赚钱的关掉,换别的买卖。
「其三,一旦我接手,就得听我调遣、命令行事,别到时候个个站出来与我对着干,质疑我任何决定。」
季润辞紧紧握住我的手,给予我支持和力量。
我亦是第一次在王爷眼里看见赞赏。
王妃看我的眼神,有诸多打量,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总结都在这账本上,每一年的账你们可以随时看,今日给过你们选择,一个个躲得比谁都快,既然世子妃接下这烂摊子,往后谁敢提出异议,本王直接撵出府去,绝不轻饶。」
只是当我看见账本亏空近五百万两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尤其是利息高之高,季润辞都倒吸一口气。
更别说其他人,个个脸色煞白,都在庆幸自己没开口接这烂摊子。
回小院的路上,季润辞好几次想说点什么。
我都靠着他肩膀:「我们当初说过甘苦与共。」
这么高的利,谁承受得起?
王爷、王妃是怎么想的,竟敢碰这种……
季润辞问我有什么打算?
「以王府的名义,请谢家牵头,问江南首富沈家借。
「借银子是其一,搭上沈家,和沈家做买卖是其二,借沈家的钱生钱。」
季润辞挑眉:「沈家会愿意?」
「借银子由谢家牵头作保,会愿意的,而且这笔钱,也不一定要沈家出,谢家有钱,但是名义上得从沈家走,谢家已经给我那么大一笔嫁妆,再拿出这么大一笔,会惹人注目。」
季润辞凝着眉。
「没想到王府欠这么多外债。」
谁能想到呢?
谁都想不到季润辞风风光光娶我,王府也去借了三十万两银子,还是盖王爷的私印,简直滑天下大稽。
「这事要瞒着不让外人知晓吗?」季润辞又问。
「为什么要瞒着?露点消息出去啊,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要一点不欠外人指不定说王府中饱私囊、贪赃枉法,但你欠这么多了,也可以让外人知晓,王府清白干净,不然怎么会欠这么多钱。」
「……」
季润辞沉默片刻,起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与父亲商议此事。」
早前怕被人知晓笑话,捂得严严实实。
要脸面是一回事,面对现实也挺好不是吗?
季润辞没回来吃饭,倒是王爷吩咐厨房送过来两份大菜。
我一样吃了几口,便让盼儿她们端下去分了。
大嫂闵氏急匆匆地过来:「你怎么这么大胆,欠这么多银钱都敢接手。」
「不然呢?在其位谋其职,我要是不接手,你们是不是要看不起我?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我把这些债还了,生下嫡孙,这世子妃之位就坐稳了,在王府也立住了,谁再敢拿我商籍庶女说事?大嫂说对不对?」
大嫂恶狠狠瞪我几眼。
「呐,这是我全部能拿出来用的银钱,是我入伙的,你别给我赔光了。」
我看着那锦盒笑:「你帮我去问问另外几个嫂子、弟媳要不要入伙,王府的大买卖咱们不插手,边边角角倒是可以跟着赚点。」
真真正正的大买卖,肯定要季润辞或者王爷出面。
几百万两银子岂是我一妇道人家能借来的。
他们做大买卖,我们跟着捡点边边角角赚些小钱,不说赚个盆满钵满,至少一万八千是有的,生意好点,三五几万也可以期待期待。
几个妯娌分别也入伙了些,不如大嫂多,很保守,更让我意外的是,婆母、王妃也入伙了。
「……」
她们是多缺银子啊,我天老爷!

-23-
家里情况掰扯开后,季润辞说庶兄、庶弟们倒是省心了,不再给他挖坑找事。
都在想着怎么赚钱,为自己小家也好,为王府大家也罢,倒是前所未有地团结。
就连除夕宫宴,我跟着进宫,皇后娘娘也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
「曾经我觉得你能嫁到王府,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如今想来,润辞娶到你才是他的福气。」
「不论娘娘信不信,我与世子爷之间的感情,并未掺杂太多权势与金钱。」
「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真情,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
宫宴后归家,紧接着就是除夕团圆夜,我怀着身孕,不用干活。
大清早帮着婆母把赏钱发下去,丫鬟、婆子们倒是意外,都觉得今年八九成没有赏钱,结果有了倒是惊喜不已。
就像大嫂说的,赏钱才多少?真真正正花钱的是给爷们去打点,那才是流水一样出去。
别以为王府就很高高在上,居高临下说句话别人就给你办事,依旧要给银子,还得给多。
给少了,人家背后会诋毁。
如今好了,王府亏空几百万两,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什么人会上门来借钱打秋风。
也是试金石了。
季润辞把一碗甜汤放我面前:「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我靠近他些许:「谢谢相公。」
这也是位让人难以置信的主。
喊世子爷有什么问题呢?要我喊相公。
加个亲亲他能乐呵半天。
自己的丈夫,能怎么办?宠着、哄着呗。
甜汤我吃着有些甜腻,吃了两口搁下碗,他很顺其自然端过去,一口一口吃。
还问我要不要吃?
大家都看过来了,我怎么吃得下。
「世子、世子妃感情可真好。」大嫂酸溜溜说着。
不停朝我使眼色。
我知道她想让世子爷提过继一事。
身边有个孩子,也有个寄托。
我轻轻推推季润辞,他搁下碗,扯过我的帕子擦嘴,才说道:「大嫂也可以过继个孩子养在身边,热闹些。
「季家的瞧不上,从闵家过继也成。」
「……」
「……」
所有人都很震惊,季润辞会说这样子的话。
大嫂也适时看向王爷、王妃:「父亲、母亲,世子爷说得对,儿媳也想过继个孩子养在身边,热热闹闹地,不会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王爷没说话。
王妃问道:「你可有人选?」
「想从闵家挑个……」大嫂声音越说越低。
从闵家过继来的孩子,姓季,大房嫡子,将来分一份家产。
王妃忽然间哼笑:「感情你们都想好了,还问我和王爷做什么?就依着你想的办吧,只一点,以后不许再生事,否则轻饶不了你。」
大嫂立即跪下磕头:「谢谢父亲,谢谢母亲,儿媳以后定安分守己,再不惹事。」
一个孩子,一份家业,是依靠,也是希望。
大嫂觉得行,就行吧。
大年三十年夜饭后,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便开始守岁。
欠那么多银子,我发现王府里的人好像并没特别焦躁,该吃吃该喝喝。
也是,该焦躁的人是我才对。
从姨娘去世后,这是我过得最有滋有味的一个年,身边有季润辞,腹中有我们的孩子。
在他怀中说着新的一年要如何如何,平平安安、顺遂如意,心想事成。
然后什么时候睡去的都不知晓。
新年的鞭炮声吵醒我,我实在起不来,翻身继续睡。
被盼儿唤醒吃午饭。
才发现枕边有十八个荷包。
「世子爷给您的压岁包。」
我笑着打开。
都是一首首小诗,我一一排好,仿佛看见了十八年的除夕,开心快乐都有他的陪伴。
而我给他的压岁钱就格外俗气,十万两银票。
我知道他有他的骄傲,平日里从不问我拿银子,我也不问他怎么赚,给我买钗子、手镯、吃食的银子从哪里来。
等他回来问我可喜欢这压岁包?
「我喜欢。相公呢,可喜欢我给你的压岁包。」
「感觉有点不得劲,像被有钱夫人养着的小白脸。」他摸着自己的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这张脸在小白脸行业应该也排得上号,但我还是喜欢自己赚钱,养媳妇。」
「嫌弃是吧,我下次不给了。」
「夫人,夫人,为夫可不敢嫌弃,为夫心里高兴,高兴夫人不单单操持衣食住行,还想着为夫囊中羞涩,但夫人给银子这种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一个劲点头,把这茬混过去。
倒是不承想,两个月后,他拿回来二十万两,说跟朋友合伙做买卖,小赚一笔,这是分利,还有些本钱等过几月再分。
「你早前也做买卖吗?」我忍不住问。
「早前人人都觉得我是王府世子,不需要为钱操心,没人邀我合伙,如今都知晓王府欠了巨款,他们觉得能赚钱都邀我一起,这一笔那一笔,凑合凑合就多了。」
「果真是友人多了,路好走。」
羡慕死我了。
我赶紧让他把我们女眷凑的银子也拿去,看看能干点啥,多少赚点,总这么放我这里,大家心里都没底。
季润辞摇头失笑,但还是接过了。
三月他要去一趟江南,商议问沈家借钱一事,若是成了多少利钱,几年还清都要白纸黑字写好。
「我一定在七月底回来,陪你生孩子后,便参加会试。」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成与不成都要平安归来。」
破船还有三根钉,瘦死骆驼比马大,最后的路是变卖古董字画,我再凑一些,总得把这五百万两高利先还上。
这几月整理库房,发现不少字画都发潮没有好好保管,有些木头发霉。
我也不知道王妃婆母到底会不会管家。
如今各房用着的东西,我与王爷、王妃商量后,便归于各房,不用还回来,以后摔了砸了,都是他们自己的。
若觉得少了吃亏来找我,看看怎么添补,倒是没一个人来说这事。
又找出些古董字画,拿去铺子卖掉。
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能当饭吃,一个保存不好会发潮腐烂,不如换成银子还债。
我这么说,一屋子人看着我。
王爷沉默许久后,还是答应了,卖字画!
王府卖字画,即便有所损毁,也抢得差点打起来,我灵机一动,赶紧找个铺子,让他们高价竞买。
还去游说了一下几个妯娌,让她们回娘家去找点东西出来卖。
更趁机把这买卖给做了起来。
从竞买自家字画、古玩,到帮别家卖,帮来往客商卖。
这买卖怎么做起来的,我是稀里糊涂,反正赚得盆满钵满时,季润辞回来了。
我也快生了。
「一路上就听说恭王府开了家竞买行,什么都卖,我就想着谁脑瓜子灵光,想出这么个绝佳主意,原来是我家夫人。」
「也不是特意想出来的,凑巧是赶趟,原本是卖自家库房里的东西,哪晓得外头那些人竟如此喜欢,就帮忙卖了别家的,然后来卖东西的世家贵族越来越多,来往商人……」
根本没想做起来的买卖,就这么做起来了。
别说我惊得目瞪口呆,就是王爷、王妃都意外地沉默好久。
谁能想到有钱人那么多呢,缺胳膊断腿的古玩他们也喜欢,有那么点残缺的字画他们也喜欢。
有些是真喜欢,有些是附庸风雅,有些则是想以此搭上关系,反正家里现在就没有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
更让我震惊的是,皇上也找到王爷,让他帮忙卖点东西。
「……」
皇上缺钱吗?他是不缺的。
但国库是空的。
就应了那句,有钱的人很有钱,没钱的百姓一年二两银子嚼用。
穷的穷死,富的富死。
我说要拿出其中一部分办善堂,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
那些乞丐也不全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而是被拐子诱骗、捉来打断腿、毒哑,成为他们赚钱的工具。
这些孩子病入膏肓没救了,有些却还能勉力一救,只是其中需要耗费太多银钱,太多药材。
王爷问我:「你可想好了?」
「父亲,按照竞买行如今的规模,不出一年就能还清债,一年赚几百万两,这么多银子真的用得光吗?我们真配用这么多银子吗?皇上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赚这么多银子吗?」
当然不可能。
别说皇上,就是太子登基为帝,也不愿意看着自己外祖家把银子全赚了。
那就要舍出去。
用在它该用的地方。
王爷沉默良久:「润辞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王府的福气。」

-24-
我在八月初二平安生下我和季润辞的长女。
初为人父的季润辞连孩子都不会抱。
他就坐在摇篮边,眼巴巴地看着。
「瞧着比我见过的孩子都好看。」
他夸起孩子来,能说一天溢美之词,还不带重复。
他说他得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再不然就配不上我了。
「不知你在胡言什么。」
玥姐儿大名季宝玥,是她父亲翻了好多本书,从上千个名字里挑挑选选,眼睛都熬红后才选出来的。
这孩子从出生起,就得到了很多很多宠爱关怀,是真的一点点苦都没吃过,一点罪也没遭。
出身就足够尊贵,王府嫡出千金小姐,父亲还中了探花郎,为什么是探花郎?倒不是文章作得不好,而是状元、榜眼年纪大,长得还不俊,素来探花出美男,就因为长得过于俊美,季润辞错过他的状元郎。
他倒是很高兴,去翰林院当了小小的编撰。
很多时候他都不怎么去当差,就在家里逗他闺女。
季润辞说:「我们家已经很有钱,再有很多权,皇上更忌惮太子。」
宝玥周岁办得极其隆重,王爷以她的名义向边疆将士捐二百万两银,拿来安置那些在战场上受伤、断胳膊、断腿的将士,他们在保家卫国后,不至于因为身体残疾,无法耕种或自由行走,而无法生活。
竞买行一年能赚四五百万两银子,王府只留下一百万了,二百万了捐给边疆将士,另外一百万两给皇上,另外一百万两交由太子买粮食分给各地贫苦百姓。
太子声望渐高。
这买卖不是没人盯着,也不是没人眼馋,很多人想分一杯羹。
但是王府做得很好,我赚钱了,只要有心,就能算出赚了多少,我留五分之一,能不能留?
即便是皇上都得说一句,当然可以留。
另外五分之四都用在了朝廷,用在百姓,修桥铺路王府没少做,施粥布药王府女眷月月不曾间断。
我觉得日子过得很是舒心惬意。
学到东西,得到身份地位,走出去谁不恭恭敬敬喊一声:「世子妃。」
唯独让我心中惶惶是宝玥都三周岁,吃四岁的饭了,我还没怀上二胎。
我与季润辞的感情没出现问题,依旧恩恩爱爱打打闹闹,缠缠绵绵的。
夜里同房欢愉也不少,可就是怀不上。
所有人都在劝我放宽心。
季润辞也说孩子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真不能再生,就从兄弟孩子里过继一个。
御医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都说我没问题。
季润辞也没问题。
看着蹦蹦跳跳欢欢喜喜的宝玥。
我想着子女缘薄便薄吧,有个贴心窝的闺女、细心妥帖的丈夫也无憾了。
「世子妃,世子爷受伤了。」
我整个人都眩晕得厉害,声音颤抖地问:「人呢?可伤得严重?」
「在前院,流了好多血,御医已经来了。」
我双腿酸软,却又坚持走过去。
书砚说了好多话,我一句没听进去。
「世子妃……」
我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季润辞,低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世子爷是为了救相府小姐,才受伤……」
我点点头。
表示知晓了。
相府千金,我见过的。
很美、很娇俏的女子,也往我面前凑过好多次,她看季润辞的眼神从不藏着。
她在觊觎我的丈夫,如今我的丈夫救了她。
是凑巧,还是有所谋。
我不知晓。
十七岁嫁季润辞,如今四五年过去,我是不是老了?
「……」
我看着季润辞,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若喜年轻漂亮的姑娘,要纳妾,我不会阻拦他。
想休妻再娶,我亦会成全,只要让我带走宝玥和嫁妆,其他的,他爱谁谁。
如今他没有生命危险,我也想明白后,心就安定了。
陪他好一会儿,起身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季润辞抓住我的手:「媳妇别走,我好疼。」
「……」
我没好气瞪他一眼,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娇气。
「怕疼还用手臂去为人挡刀,活该你疼。」
「当时为救人,没想那么多,倒下时很是懊悔,我真要出事,你和宝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有人愿意娶我这个寡妇,我自然带着宝玥嫁……」
「你敢!」
季润辞大喝出声,那凶狠的样子仿佛要吃人。
我是不怕他的。
「既不愿我成寡妇,宝玥喊别人爹,你就该万事以安危为先。我不信那千金身边丫鬟、婆子不会武功。」
就我出门,几个丫鬟个个武艺高强,婆子也会拳脚功夫,更别说随行的护卫、车夫。
哪个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高手。
季润辞愣住。
「我是不是做错了?」
「救人没错,若她真是单纯意外,你出手救人是大义,若她有心使计,你等着瞧吧。」
相府上门道谢那叫一个热热闹闹,弄得尽人皆知。
相府千金更是表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
季润辞都惊呆了。
所有人都等着我反应。
我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与季润辞相识那点事,早已尽人皆知,他与我也是因为救命之恩,后生情愫。
如今相府千金有样学样,我能说什么呢?
季润辞自己招来的,该他自己去解决。
我让盼儿收拾东西,尤其是我的嫁妆,还有宝玥心爱的布偶。
只要他季润辞一句话,我们立即回江南。
那相府千金还约我见面。
我本不想理会,但很多人等着看热闹,我去了。
她是美的。
盈盈落泪,微微福身:「世子妃,还请您看在我一片真心,容许我进府伺候世子爷,以全救命之恩。
「您放心,我不会破坏世子与你的感情,我会敬您如主母,晨昏定省……」
我笑出声。
「所谓的名门闺秀便是如此吗?
「你拜错人了,救你的人不是我,你觊觎的男子也不是我,夫为妻纲,他要娶你要纳你,我阻拦不了,我也不会寻死觅活阻拦,我谢怡虽出身商籍,但我知道礼义廉耻。
「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男人我不要,即便他出身再高,再优秀。
「还是那句话,以后别来找我,我看着你这惺惺作态的样子,真的很想呕。」
我起身要走,她竟扑通跪下,拽住我裙摆:「世子妃,求您给我个机会。」
我眉头紧蹙,沉声:「你松开。」

-25-
雅间外有人看热闹,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这般无耻。
她这一跪丢的是自己的脸,是相府的脸。让她父母颜面无存,家族姐妹如何见人?
一个男人而已,真值得吗?
「你放手吧,还是那句话,你求错人了,我今日前来见你,皆因你我都是女子,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你去求季润辞,是他救的你,还是那句话,他若愿意,怎么我都是愿意的。」
我话才落下,外头传来季润辞大喝声:「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
季润辞跨步进来,一把就将人给推开。
关心问我:「夫人,她可有伤到你?」
我微微摇头。
季润辞将我护在身后。
让书砚把雅间的门都ṭù⁸拆了。
「……」
我不解他要做什么。
「世子爷,我一片真心,求您怜惜。」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季润辞真的怒了。
「我呸。
「早知道你是这种货色,我当时就该见死不救,我好心救你,你这是报恩吗?你是恩将仇报。
「我们夫妻恩爱和美,你还来加入,你是来破坏的。
「你这种无耻至极的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季润辞骂得算是客气了。
真要让他放开骂,我觉得相爷祖宗八代都能从坟里爬出来。
季润辞给外人的印象都是温厚有礼,又乐善好施,对谁都客客气气,这还是第一次骂人,更别说骂的是个姑娘。
看热闹的人太多了,把酒楼都给挤得水泄不通。
我以为都这样子了,那相府千金总该收心思离去,结果她竟把矛头指向我。
「她一商女,凭什么能嫁进王府,她还生不出儿子。」
季润辞气得发抖。
他上前去,我以为他要打人,拉都没拉住他。
「凭什么?凭她比你长得美,比你心善,比你有学识,不像你礼义廉耻都不知,觊觎别人的丈夫,怎么?你是缺男人吗?缺男人让你爹给你找十个八个,去青楼当妓子,想要几个有几个。」
「……」
倒吸气声不绝于耳。
相府千金都忘记了哭。
他可是探花郎啊,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低俗的话?
「你瞧不起我夫人商籍出身,可她救了多少乞儿,帮了多少百姓。你能诋毁她的也就是出身了,可即便如此,也是我跪了三天三夜祠堂,才求得父母允许,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回来,发誓此生与她携手与共, 不离不弃,不纳二色。
「你是相府千金,拿出身说事,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父亲, 生了你没教好你。
「你这种人,多与你说两句都恶心。
「你让我觉得,我拼着命救人,是一件恶心的事情。」
季润辞扭头看向我,「夫人, 咱们回吧。」
我用力点头。
眼泪忍不住落下。
他抬手给我擦拭眼泪:「夫人莫哭, 在我心里, 你是世上最好的。
「能与你相遇,结为夫妻,乃三生有幸。」
看热闹的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季润辞牵着我离开酒楼。
从今日起, 相府千金怕是再也出了家门, 甚至也活不了多久。
她太丢人了。
作为人,她所言所行, 无耻又卑鄙。
上马车后, 我在季润辞怀里哭出声。
哭他这般护我,哭自己竟想过放弃他。
「哭什么?眼睛都哭红了。」
我捶他几拳。
「下次不许救女子了。」
「是是是,再也不救了,这简直就是个疯子。」
可不就是个疯子吗。
那相府小姐确实再也没能出府门一步, 甚至后来几年,都没有她丝毫消息。
相爷亲自上门道歉, 季润辞没见他, 王爷也没见他,王府的大门都没开。
季润辞对我的维护让多少人红了眼,但她们也会安慰自己,我生不了儿子。
但季润辞最近可特别努力, 累得我腰都直不起。
好几次将他拒之门外。
他还不要脸地喊:「夫人,夫人, 我们也该生二宝了。」
后来我才知道, 他觉得女子怀胎生子不易,什么三年抱俩,五年抱仨,很是亏身子,也折损寿元。
这几年我一直怀不上, 是他在偷偷吃药。
真是让人气也不是, 笑也不是。
有时候我忍不住去想, 那几年最苦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竟是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了。
「老婆子,鱼上钩了……」
我们年纪大了,他也越发啰唆, 去哪儿也离不得我。
对我的心, 倒是真真的,一如往昔,从不曾变过。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 都讲究多子多福,而我终其一生也只得一女一子。
却是被季润辞爱了一辈子,护了一辈子。
也敬了一辈子。
珍惜一辈子。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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