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

父母早亡,我们姐弟三人以贩卖牡丹花为生。
十二岁那年,我去太子府送花,被孟良娣逮住,制成血滴漏,熬了一夜,死了。
侍卫送来二两金当作抚恤费。
阿姐和阿兄把钱分了,将我草草葬了。
一个买了胭脂水粉,精心妆扮,只盼着嫁入高门。
一个买了盔甲兵器,奔赴沙场,就等着出人头地。
他们,似乎把我忘了。
三年后,阿姐在太子府门口支起个铺子,开始卖牡丹花。
而阿兄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侍卫。

-1-
我头七那日,孟良娣差侍卫送来二两金。
「小姑娘在太子府里发生了意外,良娣也伤心呢,还望你们节哀顺变。」
阿姐欢欢喜喜地接过,和阿兄分了。
每人一两金。
阿姐拿去买胭脂水粉,买昂贵的牛乳,把全身养得白白嫩嫩的,漂亮得像官家小姐。
阿兄则去买了最坚实的盔甲,最锋利的长剑,还买了个参军的名额。
等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四个铜板。
他们一合计,好在我身子骨还未长全,小小的,弄一副破棺材收了就成。
草草葬了我之后。
阿兄决定去沙场效力,没准能撞见贵人,从此飞黄腾达。
阿姐送阿兄到了玉门关,风沙吹迷了他们的眼睛。
「下次见面你我便不再是姐弟了,你可要记得。」
阿姐点点头。
阿兄抱了抱阿姐,凑在她的耳边说:
「你别太着急了,孟良娣是太子的心尖宠,大家都知道,芸娘的死,不过是意外。」
阿姐眼角湿润,含笑道:「是啊,意外呢。」

-2-
意外吗。
我的尸首被送回家时,皮肤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瘦小的骨架子上,只包裹着一层皱巴巴的皮。
就算是瞎子都能瞧得出,这不是意外。
甚至连送钱的侍卫都不知该如何圆谎。
可我阿姐却掂量着金子,贴心地帮他解释:
「芸娘啊,从小就是个病秧子,难免发生意外,这次只能算她倒霉。」
父母去世得早,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
靠着田里的几株牡丹,才勉强糊口。
我自小体弱多病,无法干活,还要耗费大量的药钱。
而我的阿兄,骨骼惊奇,却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在田地里日复一日地劳作。
我的阿姐,容貌秀美,却要顶着毒辣的太阳叫卖,晒脱了皮,还要被歹人调戏。
我自知是个废人,恨不得立即去死,免得拖累了至亲骨肉。
当阿姐找到我藏在枕头底下的老鼠药时,第一次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芸娘,你这是做什么?
「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和二弟还如何活得下去!」
她抱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哭了,从此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后来我身子渐好。
正巧阿姐在下雨天卖花,睫毛沾着雨珠,楚楚可怜的模样,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力。
太子说过几日是孟良娣的生辰,让阿姐挑选品种最佳的牡丹送去太子府为良娣庆生。
可惜阿姐感染风寒,去不了,我便自告奋勇地接下来这个活。
「阿姐,那可是太子啊,他给的赏钱一定很多,我可以去给你买新衣裳,新首饰了。」
阿姐温柔地摸摸我的头顶。
「还是给你买只老人参熬汤喝最要紧。」
阿兄采摘了十几朵品色极佳的牡丹,让我送到了太子府。
太子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倒是孟良娣,亲亲热热地招呼我过去,指着我双手奉上的牡丹,问道:
「你这牡丹花怎么不够红?」
孟良娣,即孟雪瑶,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生得国色天香,眉ƭū́ₔ眼间还有点阿姐的影子。
我见了很是亲近,便大着胆子为她解释。
这种不够红的牡丹称为洛阳锦,又称花二乔,是牡丹里的极品。
花二乔盛开时,花朵上呈现红白两色交相辉映,红的炽热明艳,白的冰肌玉骨,甚是好看。
孟良娣听着我的话,笑意一点点从唇边消失。
阳光倾泻在她的眉眼间,我清楚地看见她两边脸的肤色,是不一样的。
左半边脸偏白皙,右半边脸偏淡黄。
孟良娣掐断了花二乔的根茎,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上。
「分明是你送来的牡丹不够红,竟敢找出百般理由糊弄我,可恶至极!
「想来人血染成的牡丹才是极品,既然不够红,那便用你的血来染吧。」
她叫侍卫绑了我,在我的脖子处开了个小口子,将我倒吊在牡丹花上方。
血一点一滴地从我的脖子里滑落,慢慢染红了那些花二乔。
就这么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夜。
我仿佛一只血做的滴漏,眼睁睁地望着体内的血,将阿姐阿兄亲手种下的牡丹花浇灌得如血般艳丽。
当第二日的晨光照到我惨白的脸上,孟良娣起床妆扮,望向满院子的牡丹,盛开得热情似火,娇艳欲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听闻殿下遇见个姿色不错的卖花女,本想会一会这狐媚子,没想到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殿下也真是的,怎么还会对小孩动心。」
她看向早已断了气的我,眼神怨毒:
「不过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敢借着牡丹讽刺我当年毁容一事,还是在我的生辰宴上!我便只好让你吃一吃苦头啰。」

-3-
我断气之后,因为死得太惨,怨念太重了,竟然没有入地府,而是停留在人间。
从那些侍卫的嘴里,我得知孟雪瑶曾经毁容过。
当年太子陆昭还是个辛者库贱婢所出的五皇子,自小养在冷宫,无人照拂。
而孟雪瑶则是他身边唯一的宫女。
他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感情异常深厚。
一日冷宫失火,陆昭不巧伤了腿,根本跑不掉。
大火烧得房梁倒塌,是孟雪瑶扑在他的身上,帮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幸运的是,两个人性命无忧。
不幸的是,孟雪瑶右半边脸被火焰烧灼,焦黑发脓,惨不忍睹。
陆昭毫不介意她的毁容,更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再受到一丝伤害。
他刻苦读书,努力在皇帝面前争脸,ŧũ̂⁾最终于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了太子。
入主东宫那日,陆昭把指使纵火的宫妃拖出来,让御医剥下她的半边脸,恢复了孟雪瑶的容颜。
「阿瑶,请你原谅我,尚未夺取皇位,无法许诺你太子妃之位。」
孟雪瑶的心思很活络,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正宫的。
但只要陆昭的心在她身上,良娣或是充仪又有什么要紧呢。
即便是高门出身的太子妃,在陆昭对她的盛宠面前也不过摆设罢了。
「奴婢只想长长久久地陪在殿下身边,名分什么的,奴婢不在乎。」
陆昭抚摸着她肤色怪异的脸蛋,既是愧疚,又是感动。
他加倍地对孟雪瑶好。
孟雪瑶想吃荔枝,陆昭便派人快马加鞭地从岭南运送最新鲜的荔枝,即便累死好几匹战马,牵连好几位官员贬职都不在乎。
孟雪瑶不满意他的太子妃,他便立刻休妻废妃,哪怕是怀了孕的太子妃,也照样落了胎打入冷宫,再也不见。
至于我这个血滴漏,陆昭更是完全不放在眼里,态度冷漠至极。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反而扰了阿瑶过生辰的兴致,也是该死。
「到底是阿瑶心善,见不得平民百姓受苦,还从自己的体己钱里拨出二两金打赏。
「如果得罪的是我,怕是连骨灰都别想拿走。」

-4-
二两金啊。
这足够我一辈子的药钱了。
也足够我们姐弟三人小半辈子不愁吃食了。
只可惜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上位者眼中,这二两金不过是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点残渣。
用来买下十二岁小姑娘的一条贱命,不要太划算。
我的一抹孤魂飘荡在半空中,望着阿姐出入珍宝阁,霓裳坊。
她戴的是珍珠耳坠,簪的是羊脂玉钗子,穿的是百蝶穿花裙。
街坊邻居对阿姐指指点点。
「你看沈蔷这村妇,平日里灰头土脸,这会子吃起妹妹的人血馒头,过得多潇洒!」
「沈蔷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该不是盼着嫁入高门当贵妾吧,不知廉耻!」
我气急了,真想冲下去撕烂这些长舌妇的嘴巴。
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姐和阿兄从前因为我,吃了多少苦头。
如今我死了,阿姐和阿兄有钱了,摆脱了我这个累赘,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了。
我想,我死得真好啊。
可是为什么,明明都是鬼了,我的心却还是窒息般地痛。
因为我心不甘!情不愿!
凭什么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孟良娣残忍杀害!
凭什么我的阿姐阿兄豁出了我的性命,却才过上太子万分之一的好日子!
难道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斗升小民,就活该被权贵碾压成泥,再随便给个三瓜两枣打发吗?
我不恨阿姐阿兄。
我恨太子!我恨孟良娣!
我希望这对枉顾人命的狗男女,死得比我惨一百倍,一万倍。
憋着这一口怨气,死后的第二年,我还在。
我看见阿姐对着铜镜涂唇脂。
她越来越爱美了,甚至还会有意去学习贵女的穿着打扮。
京城第一美人孟雪瑶便是她学习的对象。
她会请人描摹孟良娣的长相,模仿良娣的妆容。
还会找接骨师敲断自己的眉骨,重新塑成孟良娣的眉眼。
阿姐本就与孟雪瑶有点像,如此折腾之下,竟然有了六七分相似。
我看着心慌得很,又想起自己被做成血滴漏的样子,都不敢再去缠阿姐。
死后第三年,我还在。
阿姐收到了阿兄从战场寄过来的信。
他说被敌军捅了个透心凉,肠子流了一地,所幸军医来得及时,休养三个月后并无大碍。
他说在死人堆里背出个贵人,又救了他心爱的妃妾,这下前途有指望了。
阿姐读完了信,撕成条扔进火盆里。
我还想飘过去想多看两眼,不小心吹得烛火扑闪。
阿姐吓了一跳,摸着发凉的胳膊,起身关窗。
她轻轻叹了声:
「要起风了。」
院子里没有风,月色朦脓,唯有静悄悄吐蕊的牡丹花。
我突然想起,今日便是我的忌日。
若是我还活着,阿姐应该会为我举行及笄礼,阿兄便会用簪子为我绾发。
阿姐阿兄,你们可还记得我。
大抵,是忘了吧。

-5-
开春时节,阿姐在太子府门口支起个铺子,重新开始卖牡丹。
这是三年以来,她第一次上街叫卖。
我陪她坐在太阳底下,心想她要是省着点花钱的话,也用不着再出摊了。
今日她戴着厚重的帷帽,把脸围得密不透风,许是怕太阳晒化了脸蛋上的珍珠粉。
阿姐的牡丹姹紫嫣红,她又打扮得这么滑稽,来往的顾客络绎不绝。
一连几天,阿姐的生意好极了。
直到有一日,我在铺子上飘来飘去,想引起微风,吹开小花苞。
太子府门敞开,一道人影突然冲过来,凌厉至极,一脚踹翻了阿姐的牡丹铺子。
阿姐反应不及,摔倒在地,手掌蹭破了皮。
那道人影还嫌不满足,抬起靴子,慢慢碾碎了那些娇艳的牡丹。
「敢在太子府前卖花,谁给你的狗胆!」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人粉底薄靴,腰间佩刀,分明是御前侍卫才能有的打扮。
竟然是阿兄。
他眉眼清俊依旧,只是左脸颊新添了一道伤疤。
铺子面前站满了太子府的侍卫,孟良娣以团扇遮面,扭动着杨柳般的腰肢走过来。
「什么玩意,出来卖还打扮成这副德行。」
她扬起一丝恶毒的笑意。
「来人啊,把她的帷帽和衣裳都剥了,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狐媚子在这装神弄鬼!」
阿兄把阿姐提溜起来,撕裂她紧紧扣住的衣襟,一段雪白的脖颈跃于眼前。
「啊!孟良娣,民女再也不敢了!」
阿姐吓得失声尖叫。
看客纷纷露出同情的目光。
皇城脚下,谁不知孟良娣仗着太子的宠爱,嚣张跋扈,惯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
这卖花的小姑娘啊,只能活该她倒霉了。
孟良娣捏着团扇,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怎么还不给看啊,莫不是丑得见不得人,才要遮起来。」
在阿兄即将掀开帷帽的前一刻,一道凉薄的声线阻止了他。
「沈桂,你在做什么?」
陆昭刚下朝回府,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他身着华贵的五爪龙纹袍,在众人的簇拥下,踱着步子过来。
「这可是太子府,闹哄哄的成什么体统,叫朝廷命官见了,还以为我贵为东宫,纵着手底下的狗欺男霸女。」
阿兄见了他,脸色一变,立即松了手,跪下来行礼。
「给殿下请安,奴才扰了殿下的安宁,奴才该死。」
陆昭冷不丁地扫了他一眼。
「你的确该死。」
他走上前来,目光落在倒在地上,捂住胸口,轻轻啜泣的阿姐身上。
孟良娣忙不迭挡在他眼前:
「臣妾瞧这牡丹花色不错,想挑几支嫩绿的,放在殿下的书房添香。
「可又见这女子如此打扮,以为她生了什么病,便好意关心她。
「谁知她竟发起狠来,自个把铺子掀了,把臣妾吓得不轻呢。」
陆昭拧起眉头,眼底闪过些许嫌恶。
「生了病还敢出来卖花,也不怕传染给别人,在皇城脚下引发病变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阿姐怯生生的,压住帷帽道:
「民女……民女没病。」
陆昭懒得同阿姐废话,抬起手,动作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帷帽。
一缕青丝顺着他的手指散乱开来。
陆昭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阿姐红着眼眸,睫毛轻轻颤抖,盈在眸底的泪珠一颗颗掉落,眉眼间写满了惊慌与无助。
这副盈盈落泪的可怜之姿,足以拨动任何一位冷酷无情男人的心弦。
陆昭怔了片刻,哑着嗓子道:「你没事吧?」
阿姐手忙脚乱地包紧帷帽,含着泪珠,跪在地上收拾残破不堪的牡丹。
「都是民女的错,惹得良娣生气,民女马上就走!」
陆昭本想去帮忙,但碍于耳目众多,只能看着阿姐抱着牡丹仓皇逃走。
看客还沉浸在阿姐的美貌中不能回神。
他们没注意到,孟雪瑶面上血色尽褪,险些瘫软在阿兄的怀里。
一个比她更漂亮,更年轻的女子,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靠近了太子。
更要命的是。
这女子的容貌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哦不,完完全全就是,没有被大火烧伤过的她。

-6-
阿姐没敢继续卖花,她回了家,刚想休息,门突然被砰得一声踢开。
几道高大的人影笼罩在她惊慌的脸上。
又是阿兄。
「你们要干什么!」
阿姐慌慌张张地爬下床。
以阿兄为首的侍卫在这间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破屋里翻箱倒柜,把锅碗瓢盆砸烂一地。
阿姐快急哭了,本想阻拦,反倒被他们拖出屋子。
孟良娣戴着面纱,笑吟吟地瞧着阿姐被扔到田地里。
她掐住了阿姐水嫩嫩的脸蛋。
「真是奇怪,你怎会生得与我如此相像。
「我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难不成你是他在外头生的野种?」
这当然不可能了。
孟良娣也觉得好笑。
嫩如葱管的手指,戴着镶嵌宝石的护甲,一下又一下地刮着阿姐的脸蛋。
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伤痕。
「小娼妇,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意扮得楚楚可怜,就是为了让殿下怜惜你,收了你暖床,以后不必在毒日头底下讨生活。
「你简直是痴人说梦,有我孟雪瑶在,你哪怕是脱光了凑到殿下眼前,殿下也不会给你半点眼色,你便绝了爬床的心思吧!」
阿姐满脸屈辱,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孟良娣冷笑着松开了手:
「沈桂,把她的脸皮剥下来。」
阿兄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冰冷的刀刃贴在阿姐脸上,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奋力挡在阿姐身前。
眼看着阿兄手里的匕首穿过我的魂魄,快要割破阿姐的脸时,一支利箭从远处射来,活生生刺穿了阿兄的手腕。
刹那间鲜血淋漓。
阿兄吃痛地跪在地上,汗珠从额角滚了下来。
「狗奴才,谁准你干这腌臜事的!」
陆昭下了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猛地抬起脚,踹得阿兄喷出一口血。
孟良娣看清了射箭的人是他,面上闪过几丝惊慌。
「殿下……」
陆昭打断了她的话,寒声道:
「若不是我发觉你不在府中,追了过来,还不知你要犯下多大的过错。」
阿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孟良娣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声音里带出一丝哭腔:
「过错?殿下此话是何用意?难不成你要为了一个下贱胚子责罚臣妾吗?」
陆昭握紧了拳头,脸色铁青道:
「阿瑶,从前太子府里的那些事,我不与你争执,可这卖牡丹花的小娘子着实无辜,我与她清白得很,你何必迁怒于她,当真恶毒至极!」
他们一言一语地争吵起来。
直到孟良娣痛哭出声:
「殿下,你知不知道我的脸,已经快不行了!」
在陆昭错愕的眼神里,孟良娣哭哭啼啼地取下了面纱。
我一见她的脸,简直要笑掉大牙。
三年前,只有在明亮的阳光下,我才能看出孟雪瑶的两边脸有异样。
可今日天色晦暗,不仅是我,还有陆昭,一眼便能瞧出——
孟良娣的右半边脸黄得厉害,与她白皙的左脸越发显得格格不入,犹如贴了一层假皮。
「殿下,这几夜我与你同床共枕,都不敢点燃烛火,生怕你看见了我的脸,从此厌弃我。
「殿下说我恶毒,可曾还记得,我们在冷宫时,有个小太监因为殿下的出身,时常折辱殿下,我忍无可忍,举起簪子戳死了他。
「是殿下安慰我不要害怕,帮我料理了小太监的尸体,还拉着我的手说,从今往后,换你来保护我。」
陆昭眼圈泛着红,他必定是心疼极了。
孟良娣唇边扬起一抹惨淡的笑意。
「臣妾出身卑贱,又心肠歹毒,本不该侍奉殿下的,更不配当殿下的妻妾。
「早知如此,臣妾应当在殿下册封太子那一夜,就自戕谢罪,以免给殿下带来无尽烦忧。」
她捡起那把匕首,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陆昭顿时惊慌失措,阿兄瞧见了这一幕,擦掉唇边的血,劝道:
「殿下,良娣的确有些骄纵任性,但她是真心待你的,这一切太子府的下人都看在眼里,若是良娣出了什么意外,殿下以后追悔莫及……」
「你给我闭嘴!」
陆昭余怒未消,薄唇抿得紧紧的。
他看向阿姐。
阿姐也愣愣地望着他,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珠。
最终,陆昭下定了决心,对阿姐寒声道:
「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7-
从那之后,阿姐再也不去太子府门口卖花了。
她像往常一样,留在家里,给田地里的牡丹花松土浇水施肥。
京城里不断有风言风语传来。
据说陆昭和孟良娣又和好了。
陆昭给孟良娣买了一株大珊瑚,极其珍贵,孟良娣高兴得合不拢嘴。
可我这只野鬼四处飘荡,比他们的耳报神更灵。
我知道,陆昭和孟雪瑶在府里很快又爆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孟雪瑶气得把大珊瑚砸个粉碎,一连把陆昭的半颗心都给砸碎了。
倒不是为了阿姐。
而是为了阿兄。
外头的人都在嚼舌根,当年孟良娣与太子闹别扭,跳下山崖寻死,是沈桂把她救上来。
为此,陆昭看沈桂百般不顺眼。
这两天故意找他的茬,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把阿兄抽得遍体鳞伤。
孟良娣生性狠辣,多少妄想爬上陆昭床榻的小妖精都折在了她手里。
前年有个花魁陪陆昭应酬时多替他喝了两盏酒,被她刮花了脸蛋,自缢而亡。
上个月有个宫女见陆昭劳累,给他按了按肩膀,被她砍了两条手臂填井。
就连我阿姐,也险些遭她毁容。
可这毒妇偏偏对阿兄有几分怜悯。
孟良娣一瞧阿兄浑身是伤,当夜便与陆昭起了争执。
从前嫉妒我们种牡丹种得漂亮的邻居,都跑来说闲话。
「沈蔷,你不是想要嫁入高门当贵妾吗。
「上次在太子府前出尽了风头,这次还不ṭű̂⁴见缝插针,上赶着去邀宠?」
阿姐原本淡淡的。
听到他人的冷嘲热讽,眼眸一转,又拾掇拾掇,挑了几枝鲜红的牡丹,借着月色出了门。
她这次没有戴帷帽,卖花的地点也不是在太子府门口,而是拐了几个弯的一条小巷边。
这条小巷,正是陆昭每次心烦意乱,摒弃侍卫,独自走ťŭ̀₊回府的必经之路。
阿姐的牡丹才卖出两支,便有垂涎美色的浪荡子找上门了。
「小娘子,我把你的花都买了,你陪我去天香楼喝杯酒。」
浪荡子强拉着阿姐不放,还大着胆子去摸她若隐若现的胸口。
突然白光一闪,一把尖刀横空劈来。
浪荡子惨叫一声,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掉在了地上。
果然,陆昭脸色阴沉地走过来,捡起刀。
「带上你的脏手,滚。」
浪荡子吓得一哄而散。
月光照在阿姐苍白的面颊上,她眼角泛红,肩头抖动,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当真可怜极了。
陆昭喉结滚动了一下,掏出手绢,想擦掉她脸颊上沾的血。
却被阿姐慌忙躲过,颤抖着嗓音道:
「殿下,民女不该出现在你面前的,民女这就滚!」
话音刚落,一颗泪珠仓皇地落了下来。
陆昭轻轻握住了阿姐收拾铺子的手,不容抗拒地盯着她含泪的眸子。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阿姐逃跑了。
从此往后,陆昭晚间出宫,都会有意经过这条小路。
他把自己说过下次见面就要杀阿姐的狠话,当个屁给放了。
每个夜晚,陆昭都会帮阿姐守着铺子,护她周全。
陪着阿姐卖完所有的牡丹,他便会买走最后一支。
月光笼罩着阿姐瓷白如玉的脸颊,那张脸上干干净净,柔美皎洁,看不见半点疤痕。
她折下一枝牡丹,放在鼻间轻嗅,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意。
陆昭时常看阿姐看得痴了。
他在想什么呢。
是从阿姐的眉眼间,看到了当年在冷宫陪伴自己的那个年轻鲜活的孟雪瑶。
还是暗暗希望孟良娣同阿姐一般,乖巧懂事,不争不抢,默默感恩着他的护佑。
无论他心里百转千回的是什么。
我和阿姐都没有兴趣。
因为孟良娣很快便会发觉,摆在陆昭书桌上,那些每夜都不同的牡丹花了。

-8-
这个夜晚,陆昭没有见到阿姐在小路边卖花的身影。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快马扬鞭地赶去了我们住的破屋。
一脚踹开大门,陆昭便眼睁睁地看见阿兄将阿姐摁在床上。
阿兄左手举起的匕首滴着血,而阿姐的右脸划开一道血痕,印在白皙的脸颊上,甚是可怖。
阿姐看清楚来人是陆昭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殿下!孟良娣要剥去我的脸皮,去治她脸上的伤!」
陆昭怒不可遏,拎起阿兄的衣襟,沙包大的拳头往他脸上砸去。
「你这狗东西,谁允许你动我的女人!」
阿兄不敢反抗,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渗出血来。
「殿下,孟良娣一直在等着你回家……」
他语气很平稳,却让陆昭越发火冒三丈。
「你倒是比我还关ẗū́ₘ心我的良娣。」
阿兄垂下双眸,眸底浮动着复杂的情愫。
「孟良娣的脸快要不行了,殿下,良娣曾经在冷宫陪伴了你数年,你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卖花的低贱农女,舍弃真心爱慕你的良娣吗?」
陆昭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与你无关。」
便把阿兄轰出门外。
阿姐伏在床上抽泣了一会。
突然抬起脸,直勾勾地望着陆昭:
「殿下,民女无意让殿下与良娣起争执,良娣若是想要民女的脸,民女愿意双手奉上。」
阿姐捡起阿兄掉落的匕首,两眼泪汪汪的,正要往脸上割去。
「住手!」
陆昭一记手刀便打掉了匕首,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的命是属于我的,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他声音里压抑着愤怒。
阿姐的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眸底既是惊惧又是缱绻。
陆昭盯着她殷红的唇瓣,一股怜香惜玉的心思油然而生,低头吻了上去。
吻得很霸道,很凶,像是要将她的身子骨揉进身体里。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阿姐与陆昭唇齿交缠间,只剩下微微的喘息声。
「跟着我好吗?」
陆昭嗓子喑哑,将柔弱的阿姐抱上了床。
窗外飘起丝丝细雨,我守在门外,那些娇艳欲滴的牡丹花被雨水浇灌,又笼罩一层朦胧的雨雾,越发有种欲说还休的韵味。
我鼻头酸得厉害,不知为何特别想哭,但是又为阿姐感到高兴。
因为这一日,阿姐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不容易了。
雪白床单的一抹血实在红得刺眼。
陆昭闭了闭眼,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
阿姐双眸亮晶晶的。
「我叫沈云瑶,家人都爱唤我阿瑶。」
陆昭喃喃道:「阿瑶,原来你也叫阿瑶。」
她继续编织着谎言。
说自己本是富商之女,家中遭变,才沦落到当街卖花的地步。
陆昭看见阿Ṭŭ₅姐压箱底的珠宝首饰,百蝶穿花裙。
把玩着阿姐用牛乳滋润出的纤纤玉指,轻易地相信了。
「殿下,我好怕孟良娣身边的那个侍卫,他每次见了我,都好像要杀了我一般。」
陆昭瞧着她乖巧如猫的模样,受用得很:
「不过把我从死人堆背出来,又救了阿瑶,让他做了侍卫还不够,敢对我的家事指手画脚。
「你放心,有我在,我绝不让这个狗东西伤害你分毫。」

-9-
阿姐以沈充仪的身份进太子府的那一日。
孟雪瑶把整个府邸闹得天翻地覆。
到底是陆昭记挂着孟良娣。
即便真的对阿姐动了心,也不愿封第二个良娣,而是封阿姐为低几等的充仪。
可孟雪瑶不管,她深刻地察觉到了这张与她极为相似的容貌背后,可怕的危机感。
她怕极了。
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都是阿姐温顺的眉眼,还有阿姐从她身边将太子抢走的场景。
惊醒后想要陆昭像往常一般哄着她,可伸手一摸,被窝的另一半冷冰冰的。
陆昭去哪了。
自然是躺在阿姐的床上,陪阿姐说体己话了。
孟雪瑶冒着大雨赶去了阿姐住的小院,颤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长剑。
她不顾阿兄的劝阻,眼眸通红,充斥着杀意。
「她算什么东西,当街卖花的娼妇,敢与我争夺殿下恩宠,我今天非杀了她不可!」
只是孟雪瑶隔着窗户望去。
看到的,是陆昭拥抱着阿姐,一声一声地唤着——
阿瑶,阿瑶。
孟雪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陆昭你疯了,她只是个赝品,我才是你真心爱着的女人!
「你怎可用我的乳名,去唤这种下贱胚子!」
陆昭把簌簌发抖的阿姐护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夺走她的剑,命令侍卫将她送回自己房里。
「你不许再进沈充仪的院子。」
他又扫了阿兄一眼,眼神阴森森的。
「你也不准靠近沈充仪半步,否则我立刻宰了你。」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中,静静观赏着这一场闹剧。
赝品吗。
孟雪瑶的右脸越发诡异,连珍珠粉都压不住。
谁家赝品光洁无暇?谁家真品反而存在诸多瑕疵?
真是可笑。
陆昭从前将孟良娣捧在掌心疼爱,宠得她在太子府里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阿姐俨然成了陆昭的新宠,隐隐有与孟良娣分庭抗礼之势。
孟雪瑶越是闹腾得厉害,咄咄逼人。
我的阿姐越是温柔体贴,不争不抢,做陆昭最乖巧的枕边人。
相似的两张脸,完全不同的性子,陆昭会更宠幸谁,这不明摆着吗。
连下人都说起闲话:
「沈充仪瞧着与孟良娣长得像,但是漂亮多了,到底年轻了七八岁。」
「小声些,从前孟良娣的脸受伤,太子剥了她人的脸皮给她治脸,小心下一个剥的就是你!」
孟雪瑶淋了一夜的雨,又被陆昭训斥,回去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
阿兄不舍昼夜地在她床前照顾,给她熬药,帮她擦汗。
而陆昭压根没过来看她一眼。
孟雪瑶满眼失落地问:
「殿下是不是厌弃我了?」
阿兄沉默了一会,握住了她发烫的手。
「良娣,我对你是真心的。」
孟雪瑶脸色剧变,有些失控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沈桂,我和你不可能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兄挨了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垂着头说:
「良娣,无论这卖花女多有手段,她都代替不了你在殿下心中的地位。
「那一段在冷宫捱过的艰难岁月,陪伴在殿下身边的人是你,不是她。」
孟雪瑶把汤药喝干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你帮我去给殿下送一样东西。」

-10-
孟雪瑶让阿兄送给陆昭的东西很简单。
一支被血锈了的簪子。
正是她在冷宫时,为了保护他,用来杀死太监的那支。
陆昭一时触动情肠,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孟良娣还留着。
「我还记得,当时阿瑶害怕极了,是我安慰她别怕,挖了个大坑把尸体埋了。」
这是他们作为共犯之间的秘密,也是他们在冷宫互相依靠的最好见证。
往事如潮水般一幕幕涌上心头,陆昭握紧了那支簪子。
等孟雪瑶再次睁开眼,声音嘶哑着要水喝时,触摸到的是陆昭的手。
他的手背覆盖着她的额头,语气中带着心疼:
「病得这么严重,还不让我叫太医?」
听到陆昭久违的声音,孟雪瑶感慨地落下泪。
「殿下,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短短几日,太子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进府还没三个月的沈充仪失宠了。
陆昭时而亲口帮孟良娣尝汤药,时而亲手为孟良娣描眉妆扮。
他已经有很久没去沈充仪的院子。
对于孟雪瑶而言,重新夺回陆昭的心实在易如反掌。
她沾沾自喜的同时,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阿姐的脸,证明自己在陆昭心中不可逾越的地位。
「从前多少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都争不过我,被落了胎,打入冷宫。
「你一个卖花的小娼妇,爬上殿下的床榻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死在我的手里!」
孟雪瑶带着大批丫鬟婆子闯入阿姐的院子,指着外面的那口池塘说:
「时常听到殿下夸奖妹妹人美心善,我前几天不小心丢了一对珍珠耳环,多半是在池子里,你去给我捞上来。」
京城已经入冬了,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池水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孟雪瑶一脸威胁地望着阿姐。
「是你自己跳,还是我帮你?」
有个腰宽体胖的婆子挽起了袖子,阿姐哆嗦了一下,认命地跳进了池子里。
咔嚓一声,是破冰的声音。
阿姐弯下腰,大半个身子沉入池水里寻找。
身上的衣裙被冰冷的池水浸湿,包裹着瘦小的身体,骨头渗出难忍的刺痛感。
阿姐冻得嘴唇发白,浑身摇摇晃晃的,好几次摔倒了,强撑着站起来,将手插入污泥里,继续找那对耳环。
孟雪瑶总算出了口气,突然瞥见门口的身影,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殿下,你怎么提早下朝了?」
陆昭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阿姐身上,额间青筋暴起。
「这是在做什么?」
阿姐将湿漉漉的发丝挽到耳后,一双颤抖的小手里捧着两只珍珠耳环。
「孟良娣的耳环不见了,我已经找到了!」
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蝶翼般的睫毛上结着冰霜,仿佛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陆昭快要不能呼吸了,每一丝眼神都写满了怜爱。
「殿下,别怪孟良娣,都是臣妾不好……」
话音未落,下腹传来剧烈的疼痛感,阿姐蹙紧眉头,身子不断往下坠。
在她昏厥的最后一刻,看见的是大步冲她走来的陆昭。
「阿瑶!」
陆昭小心地把阿姐护在怀里,摸过她裙底的手,沾满了粘稠的鲜血。
他愣住了。
阿姐仓皇地落下一滴眼泪:
「我只求殿下,救救我们的孩子。」
孟雪瑶站在原地,脸上毫无血色。
啧。
连我都不由得摇摇头。
孟雪瑶实在是太着急打压阿姐了。
殊不知,自己才是落入圈套的那一个。

-11-
阿姐的孩子保住了。
陆昭向来冷静自持,听闻他曾在战场上胸口中了一箭,血流不止,仍能面不改色地指挥部下迎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实在是太滑稽了。
「你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昭死死握住阿姐的手,在她的唇边吻了又吻,犹如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不知道,我看见那些血,有多担心你……和孩子。」
当然不能提前说了。
我这种没读过兵法的小孩子都知道,杀人见血的狠招,必须在关键时刻拿出来才管用。
阿姐勾起唇角,一如往常的乖巧贴心。
「殿下是属于孟良娣的,臣妾无意与孟良娣争抢,若是良娣不愿臣妾有孩子,臣妾便可以立刻舍弃。」
陆昭头痛得厉害。
「这是我的孩子,是皇子,又不是她的,和她有什么干系!」
他狠狠地吻上阿姐的双唇,吻得她再也说不出傻话。
「沈云瑶,你是我的人,我不允许你伤害自己,更不允许你伤害我们的孩子!」
阿姐有孕后,陆昭几乎是住在了她的院子里。
陪她用膳,陪她睡觉,为她梳妆描眉,还陪她种下牡丹,以待来年赏花。
俨然成了一对寻常的小夫妻。
整个王府都能听见沈充仪院子里的惨叫声。
那些孟良娣带来的丫鬟婆子,被摁在地上,打得哭爹喊娘。
尤其是那个撸袖子的婆子,竟被活活打死了,血流了满地。
孟雪瑶清楚得很。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警告她,离阿姐尤其是她的肚子远一点。
「只要我不痛快,殿下就不准其他女人生孩子,为什么她可以生,为什么?!」
孟雪瑶又陷入自我怀疑。
「我陪了殿下这么久,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是我不能生养?」
她看着阿姐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
坐立不安。
直到一天清晨,孟雪瑶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对上了阿兄震惊的眼神。
她爬到镜子前,看见的是自己右半边脸,撩起密密麻麻的小血泡。
丑陋得仿佛地狱间爬出的恶鬼。
她失声尖叫,将镜子摔个粉碎。
「快去叫殿下!」
可是陆昭怎么会来呢。
他正忙着照顾阿姐的肚子,哪里愿意搭理差点害死自己孩子的毒妇呢。
孟雪瑶伤心得说不出话,阿兄凝视了她一会,突然半跪在她面前。
「良娣,如果是从前,殿下一定不会介意你脸上的伤。
「可是现在有了沈云瑶,殿下见了你的脸,只怕会嫌弃你,更加宠幸于她。」
阿兄掏出一把小刀,将刀柄递给了孟雪瑶。
「良娣,为了你能和殿下和好如初,我愿意割下自己的脸皮,让你的容颜恢复如初。」
孟雪瑶盯着阿兄充满真挚的双眸,心头酸涩得不行。
她固然是个最狠辣最善妒的女人。
可人心都是肉做的,也有非常柔软的一处。
陆昭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会冷落她,会斥责她,会因为她的不乖,宠幸别的乖女人。
但是沈桂不会。
沈桂只会在她生病的时候,为她熬不苦的汤药。
在她生气的时候,制作好看的胭脂膏哄她开心。
多好的男人啊,可惜不是太子。
孟雪瑶心底涌过阵阵暖流,让阿兄把匕首收起来。
「你一个男人如何使得,我需要脸皮治伤,就得去剥那娼妇的脸皮才行,毕竟她长得像我嘛。」
思来想去,孟良娣明确了一点——
她绝对不能让沈充仪的孩子生下来。
如果是男孩,便是第一位皇太孙,那沈充仪的地位怕是要越过她这个良娣了。
到时候,陆昭会花费更多的精力陪伴这对母子,恐怕很快便将她抛之脑后。
阿兄仿佛孟良娣肚子里的蛔虫。
只需孟雪瑶眉头一皱,他便清楚她的心里在算计些什么。
「良娣放心,只要是你不喜欢的孩子,就不可能降生在这个世上。」
阿兄的眸底似有火光闪烁,连孟雪瑶的心都跟着猛地一跳。

-12-
又是一年开春。
京城里春光明媚,阿姐想要去青山寺祈福,求观音娘娘送给她一个健康漂亮的小皇子。
陆昭犯了难。
好在太医说阿姐的胎像很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了盛夏时节,应该能平安产子。
他犹豫片刻,还是允了。
陆昭调拨了很多侍卫,将阿姐护送上山,可是在距离庙门不到半里路时,马车突然被一伙劫匪抢了。
车子一路颠簸,阿姐胃里翻江倒海,晕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时,阿姐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关在一间破庙里。
望着倒塌的观音像,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几个蒙着脸的劫匪站在她面前。
「沈充仪,你不是要向观音求子吗,现在观音在这,你倒是求啊。」
劫匪的脚踩在观音头上,发出嚣张的笑声,毫无敬重。
阿姐清了清嗓子,开口:
「沈桂呢。」
那些劫匪不由得愣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阿姐一眼便看穿了他们参军的经历,还认出他们曾是阿兄的手下。
既然被揭穿了真面目,劫匪干脆不装了,骂骂咧咧道:
「得罪了我们沈副将,纵使太子如何宠爱你,你也难逃一死。」
阿姐面色平静如水,毫无恐惧。
是啊,阿姐从来都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她在我心目中是最英勇的女侠。
劫匪得了阿兄的命令,只是吓唬阿姐,并不敢杀她。
果然,三天后,阿姐快要饿死时,孟雪瑶出现了。
她打扮得比任何一次见她都要漂亮。
光彩夺目到让阿姐眯起眸子,只觉得刺眼。
既然孟良娣都来了,想必陆昭的人马也很快会找到她的下落吧。
阿姐的唇间不免又染上一抹笑意。
「良娣,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吗?」
孟雪瑶一瞧阿姐这不知死活的样子,真是火冒三丈。
揪起她的发髻,逼迫她仰面盯着自己。
「小娼妇,总是扮可怜惹得殿下怜惜,还不是落到了我手里,看我叫你痛不欲生!」
阿姐并不反抗,只是颤抖着双唇,轻轻贴到她的耳畔。
「孟良娣,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小姑娘……死在了你的手上。」
孟雪瑶浑身僵硬了。
她双手沾的鲜血实在太多,压根Ṫŭ⁾忘记了猴年马月又断送了谁的小命。
「呵,你在说什么胡话,是想拿捏我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凭你也配?」
孟雪瑶奋力甩了阿姐几个耳光,把她抽得眼冒金星。
鼻血一滴滴砸到手背上。
阿姐低低地笑起来,笑得孟雪瑶背脊窜上阵阵凉意。
「你看你的脸,怎么坏成这样了,坑坑洼洼的,全是水痘和血泡,长得比夜叉还恐怖。
「你再看看我,与你如此相似,却肤如凝脂,白里透红,我还比你年轻好几岁呢,肯定嫩了。
「就算是个太监,也会喜欢我,厌弃你吧,更何况是阅美无数的太子殿下呢。」
孟雪瑶头一回经受此等羞辱,气得手都在哆嗦。
她猛地掐住阿姐的脖子,把阿姐掐得脸颊青紫,才注意到她隆起的肚子。
该死,差点忘了办正事!
孟雪瑶赶紧撒手,阿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被她死死摁住了肩头。
「沈云瑶,你以为与我有几分相似,便可以取代我吗?」
她抬起脚,一下一下用力地踹阿姐的小腹,几近癫狂。
「殿下明明最爱的人是我!你怎么敢和我争宠!
「你这种卖花女,不过是天生的下贱命,就该扔进青楼,被万人骑万人轮致死!」
阿姐躬下身,五脏六腑扭曲到一块,疼痛感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撕成两半。
孟雪瑶亲眼看见她的裙面被血染红,面目狰狞地笑起来。
「这一次,你再也争不过我了。」
阿姐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她看向破烂的庙门,门缝底迸发出一道光亮。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声音——「阿瑶!阿瑶你没事吧!」
孟雪瑶也下意识转过脸,正要欢欢喜喜地回一声「殿下」。
却看见陆昭紧紧将阿姐揉进怀里,像是要揉进他的骨血里。
阿姐慢慢睁开眸子,潸然泪下,「殿下,我们的孩子……」
陆昭深深吸了口气,厌恶地扫了一眼孟雪瑶。
「当真是相由心生,无可救药。」
孟雪瑶跌倒在地。
她摸了摸自己丑陋不堪的右脸,整个人都在颤抖。
陆昭抱起被血染红的阿姐走出破庙。
「阿瑶,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
一口一个阿瑶,孟雪瑶真的要疯魔了。
阿姐靠在陆昭的肩头,闭着眸子,唇微微张开。
孟雪瑶一怔,顷刻间陷入绝望。
我能辨认出她说的话是——
你死定了。

-13-
阿姐说得没错。
孟雪瑶这次彻底玩完了。
陆昭目睹孟雪瑶是如何活生生地杀死他的孩子,再也不相信她的狡辩。
她被关在自己的院țůₙ子里,哭得撕心裂肺,求着要见陆昭一面。
但是陆昭恨她恨得牙痒痒,怎么可能见她。
他没日没夜地陪着我的阿姐,甚至都忘记去上早朝。
阿姐小产之后,身子单薄如纸,虚弱异常,两眼白茫茫的,快要油尽灯枯。
有时陆昭从阿姐下身流血的噩梦中醒来,他一模枕边,冷冰冰的。
阿姐不见了。
等陆昭焦急不安地寻到她时,她躲在花丛中,偷偷掉眼泪。
「抱歉殿下,臣妾只是有点想那个孩子了。」
有时陆昭会听见阿姐在梦中呼喊着孩子的乳名,醒来后哭得肝肠寸断。
她也曾揪着陆昭的衣角,咬着牙问:
「这个毒妇杀了你的孩子,殿下,为什么不杀她为孩子报仇!」
陆昭红了眼眶,只能无措地垂下手。
他不再宠幸孟雪瑶,但是不代表他会杀了她。
曾经的情意透过午夜梦回,在陆昭心底复燃。
他彻查劫走马车一事,抓到了幕后主谋阿兄,将所有罪责扣在了阿兄头上。
阿兄当夜被送进了太子府的大牢。
他被铁索穿过琵琶骨,锁定在坚硬的墙壁上。
每一次挣扎,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
每一丝疼痛,都会给身体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陆昭亲自来到大牢,拿起烙铁,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惨叫,眼底布满嗜血的杀意。
「我不会杀了你,沈桂,我要彻夜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流水般的刑具在阿兄身上过了一遍又一遍,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我待在阿兄身边,盯着他遍布全身的伤口,简直心如刀绞。
终于,用刑的狱卒也累了,玩不出其他花样,只好去休息。
直到门打开一条缝。
孟雪瑶走过来,目光一寸寸在阿兄残破不堪的躯体上流走。
她皱了皱鼻头,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沈桂,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在孟雪瑶看不见的地方,阿兄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14-
孟雪瑶偷偷放走阿兄,并与他私奔的消息传遍了太子府。
陆昭气得砸碎了一个御赐的花瓶,手指被瓷片割得全是血。
阿姐为他包扎着伤口,还是笑得那么懂事。
「臣妾知道殿下还惦念着孟良娣,沈桂生性狡诈,不知会把良娣骗去何处,殿下快些派人去找吧。」
陆昭欣慰不已,轻轻吻着她的额角。
「还是阿瑶最懂我的心思。」
说完又是一怔,发觉最初陪在身边的那个阿瑶,早已离他而去了。
人总是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陆昭忙不迭地派人四处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区区沈桂,出身卑贱,竟敢诱拐太子府的良娣,真是胆大包天!
陆昭自视甚高,被一条狗夺走了曾经爱过的女人,绝对是奇耻大辱。
他气到呕出一口鲜血,没几日便病倒了,且病得一日比一日严重。
阿姐在床前侍奉汤药,提议道:
「殿下,臣妾陪你去城外养身子吧。」
陆昭望着阿姐温柔的侧脸,答应了。
他们离开太子府,回到了我们住过的破屋。
外头开满了雪白的牡丹花,被雨打得零落一地,仿佛葬礼上洒落的纸钱。
陆昭觉得晦气极了。
他双眸灰蒙蒙的,问:「你说,阿瑶和沈桂在做什么?」
阿姐正在修剪刚采的牡丹花,淡淡道:
「孤男寡女,多半是在行苟且之事吧。」
陆昭一时噎住。
他突然闻见这牡丹香味不对,似乎没有那种蜜一般的甜味。
对,就是阿姐开铺子卖花,每一夜都会留一枝给他放在书房的那种,比普通的牡丹花香多了。
阿姐有些失神,把一枝盛开的牡丹剪烂了。
她满眼怜惜,摇了摇头道:
「从前我把夹竹桃的汁液涂到牡丹花瓣上,浪费了许多品色极佳的牡丹,真是罪过。
「到底是天下第一毒花,每夜睡觉时悄无声息地吸入,不出半年便会病倒,一般的大夫根本瞧不出病因。」
屋内倏忽间安静极了。
陆昭的嘴唇发白:「阿瑶,你说什么?」
阿姐歪着头凝视着他一会,笑得很无奈。
「我叫沈蔷,不叫沈云瑶,我身份卑微,配不上这么贵气的名字。
「倒是我小妹的名字里有个云字,是芸豆的芸,沈芸,我和二弟都喜欢叫她芸娘。
「哦,对了,我的二弟你也认识,他叫沈桂。」

-15-
大雨滂沱,雨脚打得瓦屋顶砰砰作响。
阿姐当着陆昭的面打开地窖,里面钻出来的是阿兄。
「沈桂,你怎么会在这!」
陆昭跟见了鬼似的,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明明派出兵马搜遍了皇城方圆五百里,怎会藏在眼皮子底下!
他不知道吧。
阿兄最会捉迷藏了。
从前我们姐弟三个一块玩,轮到我捉人时,背着树干倒计后,很快便能找到阿姐。
可阿兄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怎么都寻不到踪迹。
后来阿兄见我沮丧,便提醒我,倒计时后记得往树上看。
原来他趁着我背过身,悄无声息地上了树。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阿兄是在和我玩灯下黑呢。
「不急,你的良娣也在。」
阿兄从地窖里拖出一只巨大的花瓶。
瓶口盛着一颗头颅,是披头散发的孟雪瑶。
她双颊焦黑流脓,嘴里塞着抹布,支支吾吾的在说什么。
还活着。
陆昭好歹松了口气,又咬牙切齿地问:
「你把她怎么了?」
阿兄摸了摸孟雪瑶的头顶,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的佳作。
「殿下可见过我阿姐修剪牡丹?良娣国色天香,深得殿下宠幸,自然是我采摘过最美丽的牡丹。
「不过良娣不似一般的花朵只有小刺,她有手,有脚,怎么都塞不进我为她精心准备的花瓶里。
「所以我只好为她修剪枝桠,先砍了手臂,再砍了腿脚,让她变得圆滚滚的,正好塞进去。」
陆昭面色惨白,眼底逐渐布满恐惧。
「你……你好狠毒的心,阿瑶最护着你,你却如此伤害她!」
阿兄故作疑惑:
「原来阿姐没有和你解释清楚吗,那我来吧。」
时间倒回三个月前。
太子府的地牢里,孟雪瑶扑到阿兄身上,不停地哭诉自己彻底失宠。
阿兄凑在她的耳边说:
「良娣,我还有一计,助你重获恩宠。」
计划是,阿兄假意带孟雪瑶私奔,惹得陆昭醋意大发,认识到她对自己的重要性,重新将她追回来。
孟雪瑶动心了,又担忧道:
「可你怎么办,殿下绝对会杀了你。」
阿兄笑得温柔。
「为了良娣,即便是豁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孟雪瑶感动不已。
将阿兄放了出来,二人趁着夜色逃啊逃,逃到了我家门口。
田地里的牡丹还未盛开,孟雪瑶记性不好,压根不记得曾经来过这,这是谁的家园。
她用阿姐给我绣的百家衣当抹布,反复擦着桌面, 生怕沾染半点穷酸气。
还得意洋洋地说:
「我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等殿下急到不行,再出面见他。」
阿兄熟练地从柜子里取出创伤药涂抹伤口。
孟雪瑶看了一会,感觉有点不对,「你颇懂药理?」
阿兄轻轻「嗯」了一声。
她想起了近乎腐烂的右边脸, 瞬间动了邪念。
「沈桂,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剥下自己的脸皮, 救我的脸?」
孟雪瑶对男人是极有把握的。
她赌假意私奔后,陆昭会发了疯地找她。
她赌阿兄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即便是要他的命。
只可惜, 她赌对了前者, 赌输了后者。
阿兄挑了下眉毛,笑得一脸无辜。
「我每日往胭脂里掺入毒药,才将你的脸毁到这般见不得人的程度, 为什么要救?」
孟雪瑶微微张着嘴, 呆愣了好一会。
「其实你也能怀上龙胎的, 只不过你每次生病, 我给你熬的汤药, 都加了适量的藏红,好喝吧, 好喝就多喝点,以后都怀不上孩子了。」
阿兄的眉眼间尽是阴森的杀意。
孟雪瑶猛然惊醒, 自己究竟踏入了一个多么精美的陷阱。

-16-
雨停了。
阿兄拖着装有孟雪瑶的大花瓶, 阿姐拽着病得半死不活的陆昭, 走入那片盛开着白花的牡丹田里。
看见了雪白的刀子, 孟雪瑶仍然不死心,使劲摇着头。
阿兄心善,扯掉了她嘴里的抹布,让她留个遗言。
「我想起来了, 你的妹妹是不是那个给我生辰宴送牡丹花的!
「原来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姐弟, 潜伏在我和殿下身边,是为小妹报仇来了!」
孟雪瑶的声音实在太刺耳了。
阿姐抽了她两个耳刮子,把抹布塞回去。
「就你这金鱼般的脑仁, 想不想起来,根本不重要了。」
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原来阿姐和阿兄根本没有忘记我。
他们遭受的一切折磨,精心设计的诡局, 都是为了给我这个小妹报仇。
阿兄给他们一人在脖子上开了个口子,倒吊在牡丹花丛上。
两只血滴漏很有节奏地往下滴落。
啪嗒啪嗒。
是我听过的最悦耳的旋律。
阿姐问, 这些花要不要烧给芸娘。
阿兄摇头,「家里还缺钱呢, 先把锅碗瓢盆买齐吧。」
第二日晨起, 田地里挂着两具皱巴巴的干尸。
阿兄随便找个粪池扔了。
阿姐将染得通红的牡丹花摘下来, 送到离太子府很远的集市上卖。
这一朵朵牡丹实在是红得鲜艳欲滴, 娇艳夺目。
顾客们被吸引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如此透红的牡丹,是如何培育出来的。
阿姐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这是秘密。」
有人开玩笑:「红得太好看了, 该不会是人血染的吧。」
阿姐笑而不语。
是啊,牡丹果真要用鲜血染就,才会红得好看。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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