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扮白月光的第三年,正主回宫了。
她一身伤病,惹得皇帝又怜又爱。
而我彻底沦为一个笑话。
封后大典那天,我易容成皇帝他亲弟,大摇大摆地走出皇宫。
天子震怒,抓我的海捕文书从东陵发到西域。
我依旧叼着糖葫芦在街上闲逛。
怕什么?
反正他从没见过我的真容。
-1-
丝竹声飘过宫墙时,我正在冷宫割脉取血。
婢女小意捧着纱布心疼地看着我:「够多了,您的身体撑不住的!」
不等我答话,赐酒的太监就到了。
「秦娘娘生辰当普天同庆。陛下特赐桃花露一盅,望贵妃静思己过,莫要再生害人之心。」
「休要胡说!我们娘娘何时害过人?」
小意想再争辩,我按下她的话头:「知道了。谢陛下恩赐。」
我示意她过来帮我包扎。
太监冷哼一声:「秦娘娘仁慈,被推下水也不同您计较。您呀,可别不识好歹。」
太监刚走,小意的眼泪便砸在我手腕上:「分明是秦月自己跳湖……陛下为何不信您!」
燕靖川当然不会信我。
宫里人人皆知,秦月和他青梅竹马。
又在失踪的三年里,成了他唯一的白月光。
如今秦月回宫,面容尽毁、身染恶疾,哪怕路过的狗瞧一眼都会怜惜她。
更何况燕靖川。
我苦笑了一下,将满满一碗鲜血倒进玉瓶中封存:「明日再取一瓶就够了。」
-2-
「妹妹这里倒是清净。」
鎏金裙裾扫过冷宫的门槛,秦月金纱遮面款款而来:「妹妹这张脸真是比我十九岁时还像我。」
她跛着腿在冷宫转了转,又轻飘飘地说:「今日陛下为我设生辰宴,你却被禁足在此。姐姐甚是过意不去。」
小意生气:「那还不是因为您!」
「妹妹误会我了,落水一事我已向陛下解释了。他不信你,我也没有法子。」
她过来拉我的手:「不如随我再见陛下,再说说……」
「不必了。」我甩开她的手。
不曾想她竟站立不稳,猛地摔在冰凉的地砖上。
燕靖川和燕无措步入宫殿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阿月!」
燕靖川几乎一瞬间冲到秦月身旁,俯身将她横抱起来。
燕无措快步跟上去,冲我怒道:「月姐姐哪里得罪了贵妃娘娘,让你屡次三番出手伤她!」
小意跪在一旁急道:「是秦娘娘自己摔倒的!请陛下、王爷明察!」
秦月伏在燕靖川怀里:「贵妃不是有意推我,是我的废腿不争气,您别责怪她。」
燕靖川冷眼看向我:「阿月好心探望你,你竟如此待她。星阑,你怎么变得如此善妒又卑鄙?朕真的很失望。」
他怀抱秦月,头也不回地离开冷宫。
小意泪眼汪汪望着我:「娘娘,他们凭什么冤枉人!」
我扶着她的肩膀Ťù₍:「再等十日,焕颜花就要开了。」
就在燕靖川与秦月的大婚之日。
-3-
焕颜花每年开两次,花期仅一日。
花开入药,可用于改换容颜,称焕颜术。
此花须以一人鲜血浇灌,制成焕颜丹也只能为那人所用。
我出身巫术世家。
最早,我爹逼着我跟他学炼丹。
可炼丹太辛苦。
不如没事用血浇浇花。
于是,我今天换脸成员外去酒楼混吃混喝,明天就变成乞丐躲我爹的打。
日子过得也算逍遥自在。
直到那天,叛军的铁骑踏碎了皇都最后一片雪花。
英王燕弈山在銮驾上轻轻挥手,要屠尽城中不肯归降的术士。
我那时正易容成胡子拉碴的乞丐。
才跑到家门口,就被我爹一巴掌拍出来。
「滚出去要饭!」
这是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叛军的尖刀穿出他的胸膛。
血溅了我一脸,温热的。
我几乎要忘了尖叫,直到刀光晃在我眼前。
「臭要饭的。」杀死我爹的士兵顺势就向我砍来。
我尖叫着向外飞奔,双腿一绊,摔了个狗啃屎。
士兵们在我身后哈哈大笑。
一个人瞧见了我不小心露出来的玉坠子,上来就要扒。
玉坠子是我娘临走时给我的。
那士兵见我不肯松开,举刀就要剁手。
千钧一发。
锋利的剑割破了他的咽喉。
「能走吗?」持剑的年轻人向我伸出手。
雪花落在他眉间,像神明垂怜人间的泪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燕靖川。
-4-
那时,燕靖川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听闻燕弈山造反,连夜从封地赶来勤王。
我得知他的身份,跪下磕头:「求殿下诛杀反贼,为我爹报仇!」
他来扶我:「你先起来。」
雪白的衣袖被我一身污渍蹭得脏兮兮。
后来我才知道,他摸进城来打探,除了几个亲信,没带一兵一卒。
显然,他上赶着来送死。
还好,我在,并且充满了智慧!
「王爷,我可以扮成英王宠爱的舞姬行刺!」
他吃惊地打量我:「你会跳舞?」
「不。」我微笑,「我会易容。」
于是,登基大典那天,我耗费六颗焕颜丹终于成功混到燕弈山身边。
虽然换脸舞姬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我迫不得已换脸成他身边的太监。
他躺在龙床上,抬脚示意我脱鞋,醉眼朦胧地瞧着我说:「小福子,最近怎么瘦了?」
我说:「哭的。」
他将美人的香帕丢在我脸上:「哭谁啊?」
我打了个喷嚏:「你呗。」
然后将匕首的锋刃没入他心脏。
「有刺客!陛下遇刺了!」我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边哭边叫地跑出大殿。
燕靖川找到我时,我一身禁军装扮,在护城河边兴奋地哈哈大笑。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搂住我:「都过去了。」
我一下子咬住他的肩膀。
他吃痛,却将我抱得更紧:「哭吧,别忍着。」
我终于放声大哭。
他拍拍我的肩,说等他当了皇帝,那些名门贵女任我挑选。
他要封我做国师、做护国大将军。
我突然哭不出来了。
他以为我不满意:「要不我们结为异姓兄弟?」
我:「???」
-5-
英王一死,燕靖川很快登上帝位。
他赏了我一堆奇珍异宝,还说要封我做女官。
我往他面前一跪:「陛下,小女子还未婚配。」
他笑了笑,说王城之中有的是风流倜傥的公子,王公贵族中也不乏英武俊俏的少年。
等他与秦月大婚之后,立刻为我赐婚。
我明白他的意思,当晚就带着御赐的珍宝不辞而别。
我拿着钱给爹娘修了新坟。
坟还没修好,皇帝病危,发皇榜纳奇能异士进宫看诊。
我用焕颜丹变成我爹的样子揭了皇榜。
医术我不太会,可我有一颗七星保命丸。
可我爹一生醉心于炼丹,做个皇室巫医是他毕生夙愿。
我带着他的神药入宫,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再见到燕靖川时,他还剩一口气。
我将药丸熬成汁喂给他。
他咽不下。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将药汁含在了口中,强喂给他。
汤药很腥,他的嘴唇很软。
我在他唇边痴迷地停顿了一会儿。
一旁伺候的太监差点惊掉下巴,结结巴巴地试探道:「老、老爷子您亲、亲够了吗?」
哦对,我忘了,我现在是老爹。
-6-
转眼两天过去,燕靖川还不醒。
身边的太监说,他是念着秦月。
秦月失踪在与他大婚的前一日。
大家都在传秦月不想做皇后,索性逃婚。
燕靖川当然不信。
可他把王城翻过来也没找出秦月。
如今他心病未除,不想醒来。
还好,我在。
并且充满智慧!
秦月我见过一次,焕颜丹也还剩一颗。
我用焕颜秘术易容成秦月的模样,模仿着她的声音说:「再不醒,我就嫁给你弟燕无措。」
他的眼皮果然动了动,而后轻轻握住我的手:「你敢……」
为什么不敢?
我又不是秦月。
可现下他是病人,我不与他计较。
于是我装成秦月,好言好语地哄到他能吃能喝,能下地,能上朝。
他痊愈了,我装也不下去了。
这一天天的装淑女太费嗓子。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不是秦月,我叫孟星阑,是这世上焕颜秘术唯一的传人。
他说他早知道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也可以是秦月。」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
微风一吹,杏花就飘进亭子,落在桌案上。
他醉了酒,迷离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半晌又重复:「你也可以是秦月。」
烦人。
说了我不是。
我正要佯怒,他忽地凑近,然后吻住我。
我看见一片杏花落在他头顶。
那晚过后,我成了后宫唯一的嫔妃。
后来一路晋升,三年不到便成了贵妃。
燕靖川说来年春天就准备我的封后大典。
可春天还没到,秦月就回来了。
-7-
秦月容颜尽毁,一身伤病,对过去的三年只字不提。
燕靖川问,她只反问他:「不知陛下待我是否初心如故?」
燕靖川瞟了我一眼,握住她的手说:「那是自然。」
秦月冷眼打量我:「哪个秦楼楚馆找的小娘子?竟与我如此相像。」
她说没想到这三年,陛下肯与一个赝品日夜快活。
燕靖川有些挂不住脸。
当晚,他带着我最爱的桃花酥来宫里看我。
他亲手喂我吃酥,边喂边说:「阿月毕竟刚回来,你别同她计较。」
我说:「国公夫人那件翠羽流光裙还挺别致。」
他笑了笑:「明日就让尚衣局做身一样的送来。」
我才要回话,秦月的宫女已跪在阶前:「陛下,我们娘娘心疾又犯了。」
燕靖川起身就走。
走罢走罢,我吸吸鼻子,刚好这桃花酥全归了我。
-8-
秦月自从进了宫,便极少出来走动。
仅有的一两次,都是来见我。
她遮着面纱,一瘸一拐地被搀进我殿中。
「这里布置装潢,倒有几分像我当年的闺房。」
她的目光落在桌案前那琉璃彩瓶上:「他竟然连这个都赏给你。孟星阑,你倒有些手段。」
这琉璃瓶日光之下流光溢彩,煞是夺目。
当初在燕靖川寝殿见到,我眼馋这个宝贝。
可燕靖川不肯给我。
他说:「这可是你小时候第一次送我的礼物,阿月忘了么?」
初次欢好后,燕靖川便亲手把这琉璃瓶送进我宫里。
我说我不要。
他却摸着我的脸亲了一口:「你是嫌弃它,还是嫌弃我?」
我的心砰砰直跳,继而心甘情愿在深宫里做了三年替身。
回忆间,听得秦月问:「不知妹妹可否割爱?」
我淡淡道:「这是陛下御赐之物,姐姐若喜欢,尽管向陛下讨要。」
秦月冷笑一声,手一滑。
琉璃彩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意惊呼。
秦月却弯腰去捡碎片:「一时没拿住,妹妹不会怪罪我吧。」
燕靖川正巧进来,一眼瞧见秦月爬满伤疤的手又被琉璃碎片划出几道口子。
「这是怎么了?」他疾步上前,捧起秦月的双手。
「我瞧着这彩瓶像是幼时我送你的那只,本想拿起来看看。」秦月一双美目泛起泪光,「可这伤手不争气,请贵妃责罚。」
此话一出,燕靖川怜惜的神情里又夹杂了些许愧疚。
他回过țŭ̀³头来向我说:「阿月并非有意。你若喜欢这琉璃瓶子,明日朕差人送最好的来。」
我背过身去:「新的再好,也不是这个。」
燕靖川伸手搀起秦月,声音已冷了几分:「你难不成真要责罚阿月?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她自然可以随意处置。」
「这瓶子陛下赐给我,便是我的。」
「你何时也学会咄咄逼人?这些年你想要的什么没有?何必计较一件她的旧物。」
他抱起秦月便走。
小意连忙上来:「娘娘,您的手……」
我这才发现手背被方才飞溅的琉璃碎片划伤,正汩汩冒血。
「拿玉瓶来。」浇花的日子又要到了,我看着手腕上斑驳的伤痕,「这血可别浪费了。」
小意不解:「可是秦月已经回来了,娘娘大可不必以血养花,再换脸成她的模样。」
我摇摇头,说这自有用处。
其实,秦月这张脸,我已早厌倦了。
-9-
隔日,秦月便端了桂花杏酪羹来我宫中赔罪。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陛下当年最喜这道甜羹,妹妹也尝尝?」
小意不耐烦道:「我们娘娘吃杏仁会发疹。」
「那真是可惜了。」秦月笑得耐人寻味。
她走后,小意凑上来打量这杏酪羹:「娘娘您说这羹这么香,她是不是下毒了?」
我敲她的脑袋:「她可没你这么傻。」
「那就咱给倒恭桶里?」小意眼巴巴望着我。
「不然?你吃?」
「谢娘娘赏!」小意双眼放光。
她还没扒拉两口,燕靖川就来了。
他没让人通报,所以一走进来,便瞧见小意囫囵吞下杏酪羹。
「这是阿月亲手做的甜羹,」他已拉下脸来,「赐给一个奴婢,是觉得这羹汤不配你品尝?」
「她诚心同你道歉,你又何必糟践她的心意!」
我鼻尖一酸。
他已忘了我吃杏仁会发疹子。
小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ţűⁿ「是奴婢贪吃,陛下别错怪了娘娘!」
燕靖川甩袖离开。
后面的太监捧着桃花酥,战战兢兢地跟上他:「陛下,这桃花酥……」
「喂狗。」
太监回身瞥了我一眼:「是。」
-10-
小意很是自责,我便带她去御花园散心。
可不知哪里窜出条大黑狗,一下将她扑倒。
我连忙抄起石子砸那疯狗。
疯狗也不理我,前爪巴在小意肩头,只朝着她的脸下嘴。
我情急之下上前用力一踹,将那狗踹入翠湖中。
我扶她起来:「没事了、没事了。」
小意直直望着我身后。
我转过身,见秦月拄着拐杖奔来。
「妹妹可曾见过我的小狗?」
我恍然明了:那碗杏酪羹香甜异常,怕是秦月早计划好,让这疯狗寻味而来扑人撕咬。
我冷声道:「那畜生伤人,被我踢下去了。」
话没说完,秦月已跳入湖中。
待燕靖川赶来时,端王燕无措已将秦月救了上来。
她望着燕靖川,气若游丝:「陛下,救小黑……」
一旁,太监们已将黑狗的尸体捞了出来。
燕靖川怒气腾腾:「孟星阑,你竟然连只畜生都容不下!是不是阿月拥有的一切你都要毁掉?」
「畜生就罢了,」燕无措过分白皙的脸上还淌着水痕,「贵妃为何要推月姐姐下水?」
小意睁大了眼睛:「不是的王爷,是秦娘娘自己跳下水的!」
秦月哑声道:「不怪贵妃,是我……」
「别说了阿月,是她善妒成性,不怪你。」
燕靖川没再看我一眼,下旨将我送进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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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靖川再来冷宫,是秦月生辰后的第七日。
他直接了当:「给朕焕颜丹。」
我说用光了,得等花开。
「阿月等不及了。」燕靖川的目光落在花骨朵上:「多浇些水,让它提前开花。」
「陛下莫不是忘了,」我顿了顿,说,「这花需用臣妾的鲜血浇灌。」
燕靖川背过脸去,半晌才说:「那便多浇些血。你若能让阿月恢复容颜,朕便接你出永巷。星阑,你仍做你的贵妃。」
瞬间,我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臣妾……遵旨。」
大婚前一晚,我给秦月换脸。
秦月脸上全是细密的刀疤,蜿蜒的伤痕从眼窝一直到嘴角。
我将焕颜丹碾成粉末,均匀地涂抹在她脸上。
秦月疼得抓紧我的手腕:「若是无效,你拿命来抵。」
铜镜里的容颜一点点恢复。
她难以置信地抚摸自己的脸,忽而大笑起来:「我已恢复了容貌,那你呢?你顶着这张和我一摸一样的脸,活成了一个笑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她秀丽的脸庞因大笑而扭曲,「因为我最痛苦的三年,是你和燕靖川最快活的三年!」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臂膀:「我为他轻贱性命、受尽折磨,可凭什么他能和你活得这般轻松自在!凭什么!」
我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平静地道:「很快你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我祝你们鸾凤和鸣、永不离弃。」
-12-
封后大典过后,皇帝夜宴群臣。
觥筹交错间,众臣皆称皇后母仪天下、姿容绝世。
但很快,声声赞叹变成了惊愕。
秦月的脸颊浮现出纵横交错的伤痕,状若鬼魅。
她的指尖触碰伤疤,难以自抑地尖叫起来。
我没告诉她,焕颜丹只能为血饲之人所用,外人强用易容,功效只能维持一日。
她心神俱震,几乎是被宫婢们架出大殿的。
天子龙颜大怒:「把罪女孟氏押上来!」
可他没有等来我,却等来了永巷失火的消息。
太监跪在他面前:「陛下,娘娘不见了!」
「孟、星、阑!」燕靖川几乎要将手中的玉杯捏碎:「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3-
燕靖川当然没找到我。
他砸碎玉杯的时候誓要抓住我时,我已经扮成燕无措大摇大摆的出了皇城。
但他找到了我的绢帕。
小意看着一片狼藉的冷宫哭泣:「娘娘的焕颜花全烧光了,只有这绢帕浸在水中……」
燕靖川一把夺过绢帕。
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几个小字:与君长诀,星河永灿。
这是我绣了十日才绣好的、同他告别的话。
毕竟拿了他那么多奇珍异宝,不说一声就走,显得我小肚鸡肠。
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而后将锦帕甩在地上:「孟星阑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走?她是恨朕?」
小意说:「娘娘只是累了。」
秦月在一旁冷笑:「陛下日理万机都不称辛苦,她一个后宫嫔妃有何资格说累。还不是她火烧永巷又毁本宫容貌,从而畏罪潜逃。」
她的绣鞋踩在绢帕上:「此等罪女,陛下又何必在意她心中所想?」
「拿开。」燕靖川弯腰欲将锦帕拾起,「把脚拿开。」
秦月讶然。片刻,冷声道:「陛下如今这般又是做给谁看?」
旁边的太监厉声道:「放肆!」
燕靖川攥紧绢帕:「这里风大,皇后体弱不支,还是回宫休息几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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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燕靖川又召小意来问话。
小意说:「娘娘这些日子没什么异常。就是她怕疼,进了永巷后又没有止疼的丹药,最后一次割脉取血浇花时,疼哭了一宿。」
燕靖川摩挲着锦帕,半晌才说:「为何不向朕禀报?」
「殿外的侍卫张口闭口都是秦娘娘不允……」小意悄悄抬头打量皇帝,「我们娘娘以为秦娘娘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
燕靖川一拍龙案:「胡说!」
「奴婢愚笨,不敢揣测上意。」
「所以她是真的恨朕?」燕靖川苦笑,「也是。她救了朕的命,为朕做了这么多,朕却将她关入永巷,她确实应该恨朕。」
「其实娘娘心里始终念着陛下的好。她从未向奴婢抱怨过,哪怕皇后娘娘屡次三番陷害她……」
燕靖川眯起眼睛:「污蔑皇后可是重罪。」
小意俯身磕头:「陛下是真看不清?还是因为对皇后心有愧疚而有意偏帮!」
-15-
不出三个月,抓我的海捕文书就从东陵发到了西域。
没事,不怕。
那上面根本没有我的画像。
我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四处显摆,是因为燕靖川根本没见过我的真容。
他第一次见我,我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乞丐。
第二次见我,我是燕弈山的宫女。
第三次见我,我是我爹。
最后一次见我,我是秦月。
所以我笃定,他根本没见过我貌美如花的真容。
我拿着珠宝换来的钱一路从皇都吃喝玩乐走到西域,而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中原。
最终在青州城外安定下来时,日子已过去了三年。
一路上我听了许多皇帝的八卦。
比如他喜爱琉璃彩瓶、爱赏枫、爱养狗。
比如他宠爱皇后,死活不肯选秀纳妃。
又比如皇后三年无所出,可能是身子不行。
这时候路过大娘就会压低声音说:「我看呀皇上也得补补,要不之前那位贵妃咋也没生娃咧。」
然后就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我也想笑,却又听人说:「听说之前那位贵妃不是歿了,而是逃跑了。皇帝在宫里嚎了七天七夜,嗓子眼都哭出血了。」
「瞎说,皇帝要真宠爱贵妃,她逃个啥?」
大娘凑进来说:「所以皇帝真不行呗,人贵妃年纪轻轻受不了守活寡呀!」
……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您说的对!」
-16-
青州城外有座云门山。
我在云门山上的白云观当道姑。
山下有间茶肆。
茶博士说皇后娘娘久病不愈,皇帝正为她四处求药。
我上午听闻这事,下午皇帝的仪仗就摆在山脚下。
此时正是初春。
日头西沉,来朝拜的人早已归家,山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买完烧鸡刚要回山。
燕靖川一身龙纹大氅从车辇上款款而下。
与我撞个正着。
三年没见,燕靖川鬓边竟生出了白发,活脱脱像老了十岁。
我盯着他,手里的烧鸡跌在了地上。
太监在一旁道:「见了天子还不跪下!」
我慌忙下跪:「贫道见过陛下。」
燕靖川本抬眼望山,忽然目光一滞,而后钉在我身上。
「抬起头来。」
我忘了。
燕靖川虽不认得我的脸,但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只能压着嗓子回应:「是,陛下。」
「小道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许久,又看了看地上流油的烧鸡,「吃烧鸡?」
我尴尬道:「乡民们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也是,道士不禁荤腥。」他的眼神终于从我脸上移开,望向日暮的山岭,「玄一真人可在观里?」
「真人半年前云游去了。」我瞄了他一眼,「陛下是来求药?」
燕靖川没有说话。
李太监道:「大胆!这也是你能探听的?」
所以,他真是来求药的?
他……不会真的不行吧?
-17-
玄一真人是现世第一丹修,号称能活死人,肉白骨。
我来观里时见过一次。
他说我本是红尘中人,为何来当道姑。
我说道姑比尼姑好,道姑能吃烧鸡。
他哈哈一笑,自此云游去了。
后来我的师父灵华道人也问。
我说这里清静。
不在红尘之中,自然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师父说:「好,你的道号就叫清静吧。」
从此我就成了清静道人。
我清静了半年,再清静不了了。
因为燕靖川把道观当成了行宫。
他日日为皇后祈福。
我们只能在祖师殿陪跪。
我戳戳师父的腰,小声说:「这要跪多久?」
师父说:「坏了!这阵子吃不上烧鸡了。」
晚上我给师父捶腿,师父给我捏肩。
连跪了三天,我俩实在扛不住了。
我说:「真人还没消息吗?」
师父说:「放心,真人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我大喜。
听她又说:「可能永远回不来。」
「那咋办?」
「无妨。」师父冲我眨眨眼,「真人可以云游一辈子,皇帝不可能一辈子不上朝。贫道掐指一算,不出三日,朝中上下可得翻天。」
我信了。
然后又陪跪了七天。
第七天夜里,我和师父互相搀扶,花了一个时辰才爬回屋里。
我说:「师父,要不咱逃吧。」
师父说:「清静啊,这也是一种修行。」
我翻了个白眼:「师父,其实我也可以是玄一真人。」
-18-
翌日,「玄一真人」笑容满面站在皇帝面前。
燕靖川愣了愣,说:「听闻真人身长九尺……」
我一甩拂尘:「人老了,背也驼了……」
当年我制的焕颜丹还剩一颗。
我思来想去,挖了一小块,变成了玄一老道。
反正也不需要维持多久,这两天就给皇帝送走!
我故弄玄虚一番,取出几枚药丸:「陛下所求之事已上达天听,服下此丹必然药到病除。」
燕靖川却不接:「真人可知,朕所求何事?」
我捋着白胡子一笑:「陛下所求如星悬于天。须知星移斗转时,方有霜雪化春风。」
燕靖川若有所思:「真人何意?」
我故作神秘:「天机不可泄露。陛下只管取药回皇都便是。」
是夜,传来燕靖川明日起驾回宫的消息。
我长舒了一口气。
可师父愁眉不展:「清静啊,你给皇帝的是啥药?这不会吃死人吧?」
我啃了口烧鸡,说:「放心,我都打听过了,保证皇帝一颗下去金枪不倒!十颗下去一年抱俩!」
「……清静啊,要不咱还是逃吧?」
「师父,这也是一种修行。」
-19-
我刚躺下身没多久,皇帝急召我入行馆。
行馆设在观中最为清静的云水堂。
我睡眼惺忪地穿过松林,很快被夜风吹了个半醒。
燕靖川屏退左右,只留几个内侍在屋外伺候。
他说:「真人可饮桃花露?」
我彻底清醒过来,却见他醉眼朦胧。
「贫道不能饮酒。」
燕靖川笑笑,又自饮了一杯:「真人当真知晓朕所求何事?」
我颤声道:「听闻皇后沉疴难愈……」
「这只是其一。」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朕来寻一个人。」
我心中一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寻人不必祈求上苍。」
「可朕就是找不到她!」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ṭŭ₄「真人通达天命,可否帮朕?」
「陛下所寻何人?」
「她是朕的贵妃。她救过朕的命,为了朕易容换脸,还同过朕喝过酒、狩过猎……
「她陪朕度过了失去皇后的漫长岁月。
「朕曾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可朕伤害了她,她躲了起来,朕再也寻不到她了。」
「既是如此,一别两宽也好,」我的声音有些发苦,「陛下又何必寻她?」
「真人有过真心爱慕的人吗?」燕靖川抬眼看着我,「你甘心所爱之人流落在外,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我垂眸低声道:「贫道少年时曾遇见一匹骏马,金鞍玉辔、雪爪银鬃,甚是讨人喜爱。
「贫道怜它无主,常与之相伴,翻山越岭,走过许多Ṱũ̂¹名山大川。
「甚至途经沙漠,九死一生,贫道以血相饲,保它平安。
「可后来在塞外,它遇上了前主。
「他撒欢般奔向她,头也不回。
「那一刻贫道便明白,我算得九重天日升月落,却算不出人间一念痴妄。」
我说陛下,世间因缘,不必强求。
燕靖川盯着我的眼睛:「若朕偏要强求呢?」
「那只怕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燕靖川一声叹息:「朕只想当面求她原谅。为何她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朕?究竟要朕怎么做,她才能回到朕身边?」
我笑了笑:「陛下,您醉了。」
-20-
「朕清醒得很。」
烛光幽暗。
燕靖川眉间堆云,眸中星火明灭。
忽然,一支羽箭破窗而入,刺入梁柱!
我大骇,高声呼喊道:「有刺客!」
屋外,内侍的鲜血已溅在窗棂上。
我忙道:「陛下,走后窗!」
还未动身,木门已被一脚踹开。
来人提着长剑,披一身玄色云纹大氅,目若寒星注视着燕靖川。
「端、端王爷?」
我没想到,来得居然是端王燕无措。
燕无措唇角勾笑:「玄一真人认得我?」
燕靖川却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要朕命的人真的是你。」
不是,你俩什么情况?
我看看燕靖川,又瞧瞧燕无措,声音都有些发Ṫṻ¹抖:「王爷这是要弑君?」
燕无措冷笑:「真人莫怕,本王结果了燕靖川,就来送你上路。」
???
这、这与贫道何干?!
「王爷,有话好好说……」我暗地里环视四周,端王的死士已张弓搭箭瞄准这里。
突然,一支冷箭直奔燕靖川而去!
「小心!」话音未落,我已飞身挡在他前面。
羽箭寒光闪烁,劲风扑面。
我下意识闭上双眼,遗言都要准备好了。
肩膀被人忽地一挪。
箭矢擦过我的脸颊和燕靖川的臂膀,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
「陛下!」
我还来不及关心他的伤势,就听燕无措怒道:「谁允许你们放箭!」
屋外的一名死士立刻跪下,而后抽出一支羽箭插入自己的胸膛。
血腥味又加重了几分。
我看得目瞪口呆,一转头,却见燕靖川注视着我,目光里尽是疑虑。
我一摸脸蛋,一手的血,只得忍着疼呵呵笑道:「无妨、无妨。」
不对,他还在看我。
我双手仔细摸了摸脸——这是属于孟星阑的脸!
之前焕颜丹只剩一颗,我舍不得,只挖了一小块服用。
心想着左右就骗皇帝几天,没必要浪费。
可方才脸容被箭矢划伤,血流加速,竟使能维持几日的焕颜之术提前失效。
我赶忙捂住了脸:「陛下,你听我解释……」
「小道姑?」
哦对,我忘了燕靖川从没见过「孟星阑」。
他眼里只是观里的清静道人而已。
我松开手尴尬地笑笑:「贫道法号清静。」
燕靖川却抓住我的手腕,拨开衣袖,露出了蜿蜒的伤痕。
这是那些年,我以血饲花留下的痕迹。
五指骤然收缩。
燕靖川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孟、星、阑。」
-21-
我僵在在原地,回应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好!好!」听得燕无措仰天大笑:「燕靖川,你千里来此,果然是来会这个贱人!」
我听得气血上涌:「端王爷,你我无冤无仇,何必骂人?」
我又想起当年在御花园,正是此人冤枉我推秦月下水,直接导致我进了冷宫。
话音未散,我忽地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燕靖川紧紧抱住我,温凉的泪水落在我脸颊。
「孟星阑。」他一遍遍重复,「孟星阑。」
往事悉数浮现。
我眼眸酸涩,轻轻吸了吸鼻子:「好久不见,燕靖川。」
剑光晃眼。
燕无措已举起长剑:「你在这里演情深款款,可曾想过阿月在深宫之中病骨支离!帝王绝情,不过如此!」
「所以,你是为了阿月弑君?」燕靖川转头看向燕无措,「你也喜欢她?」
燕无措冷哼一声:「笑话!她眼盲心瞎、蠢钝如猪,不值得本王钟情?」
他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你还不知道阿月为何失踪三年吧。其实那三年她哪也没去,都被关在端王府的地牢。」
此话一出,我明显感觉到燕靖川浑身一颤。
「你说什么?!」
「我说她是自愿跟我走的。」燕无措脸上笑意更盛,「她宁愿做我的阶下囚,也不愿当你的皇后!」
「胡说!」我出声反驳,「哪有人不当皇后,而做你的奴隶?定是你威逼胁迫,强人所难!」
「我都说了,因为她蠢。她愿意用她的命换燕靖川的命。她以为只要跟我走,燕靖川就不会死。」他的语气很是惋惜,「可惜就差一点,当年燕靖川就该死在牵机引下。」
牵机引号称无解之毒。
六年前我ŧṻ₊初次入宫,就是为燕靖川解毒。
原来这也是燕无措动得手脚。
燕靖川双目微红,怔怔望着燕无措:「你为何要如此对她?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你年幼失恃,阿月心疼你,待你如同亲生弟弟!」
「谁要当她的弟弟!谁要你们施舍的怜悯?!」燕无措目眦欲裂,「你知道吗?她地牢里日日夜夜受凌辱折磨,甚至自毁容颜,数次自尽,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如果她不选你、不爱你,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她会是我的妻子,是全天下最美丽、最幸福的女子。
「是你的存在毁了这一切!
「她应该恨你!恨你让她尝尽人间疾苦!
「可在无数个噩梦里,她除了叫娘亲,只有唤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你早背叛了她!这一切都不值得!」
他癫狂般大笑:「这人世间,确实不值得!」
燕靖川连指尖都在颤抖:「阿月曾求我让你在王都开府。她说北地苦寒,你身弱,受不住。燕无措,你折磨她时,是否顾念过一丝往日的情谊ṭūₚ?」
燕无措大笑:「正是念着昔日情分,我才告诉她你要娶孟星阑为后。我大发慈悲放她回宫,就是要让她亲眼看看你是如何移情别恋、始乱终弃!错的人始终是她,不是我!」
「可折磨她的是你,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也是你。」我听得惊心动魄,「端王爷,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秦月回宫后只字不提她三年的遭遇?」
「因为我和她说牵机引还有的是,可再没有七星保命丸了。」
「如果下毒这般容易,那为何这些年你只得手过一次。」我叹了口气,「我出身市井都能想到,秦月一个高门嫡女如何想不明白。端王爷,即便到了今日,秦月对你仍有回护之心。」
「那又如何?」燕无措瞥开目光,「我会提着你们的头颅去见她,让她看清楚这些年究竟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燕靖川摇摇头,轻声说:「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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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手捂住我的双眼,燕靖川在我耳畔说:「别看。」
剑气破空。
我听见门外死士的惨叫。
血腥味直冲鼻腔。
我掰开他的手,见屋外死士的尸体倒了一地。
锋利的剑身架上燕无措脖颈,禁军首领朗声道:「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山路崎岖,观中丹房也不多,所以皇帝的禁军都驻扎在山脚。
燕靖川上山时只带了内侍。
我侧目看向他。
他面沉似水,目光灼灼盯着燕无措。
燕无措纵声大笑:「原来你早布好局,就等我自投罗网。」
「朕也不希望是你。」燕靖川声若寒冰,「你数次劝朕上仙山为阿月祈福求药,朕还幻想着你仅是念着她的病体。没想到,你心狠手辣至此。燕无措,伤害阿月的人从来就只有你,而最终顾念你的,也只有她了。」
燕无措不屑:「我是伤了她的身子,可是你让她的心千疮百孔。如今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他倏尔转头,咽喉直冲着剑锋而去!
「端王爷!」我尖叫一声。
鲜血喷涌而出。
燕无措捂着脖颈跪倒在地。
夜风吹进几瓣杏花,飘飘忽忽,落在他黑色大氅上。
像未化的霜雪。
月亮就要落下去,新的一天很快会到来。
可他看不到了。
「燕靖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来世,我要先遇到阿月……你休想再伤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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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皇帝带着端王的棺椁起驾回宫。
师父冒死拦住他的车驾:「陛下,您既倾慕于清静,她是走是留,不该仅凭圣意决断。」
燕靖川挑起车帘:「那你又怎知她不愿同我回宫?」
我怕师父受到责难,只能出声道:「师父您回吧,我自有思量。」
燕靖川看着我满意一笑,而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星阑,此去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还以微笑,不置可否。
御驾本行得慢,燕靖川也并不着急。
他说江南的春天很美。
他也说那春光不如我明媚。
我只是淡淡地笑。
还没走出青州,宫中就传出急报:「皇后娘娘不肯服药,命在旦夕。」
燕靖川立刻没了赏景的心情,连夜决定轻骑先行,赶回皇都。
「星阑,我先行一步。我们皇都相见。」
明月皎皎。
他在马背上回望,又重复道:「星阑,我在皇都等你。」
我努力笑了笑:「夜风寒凉,陛下,多加一件衣裳吧。」
燕靖川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我忽然想,秦月何其不幸,可又何其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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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道观时,师父吓了一跳。
她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回来了?皇帝没难为你?」
我垂头丧气:「还不是用了最后半颗焕颜丹。」
师父说:「你不是决定和皇帝走吗?」
「那还不是怕连累观里,连累了您。」
我还算了解燕靖川,他有时候执着的接近固执。
如果我不乖乖顺从,我真怕他一怒之下烧了道观。
师父揶揄道:「依为师看,是当贵妃不如做道姑自在吧。」
我笑道:「还真是。」
「听说那皇后娘娘病入膏肓,已无力回天了。清静啊,你要是跟了皇帝,说不准很快就能母仪天下了。」
我摇摇头:「可我要的不是这个。师父,这世间的痴男怨女,你不明白。」
师父一拍我的脑袋:「我不懂,你懂?那你要什么?」
「我之所求,燕靖川永远给不了。」
师父轻叹一声:「清静啊,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我笑笑:「是我心生妄念,太过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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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师父,我趁着月色一路下山。
山下不远是青州城,城外五十里是南阳镇。
出了镇子往东十数里是鲁家村。
过了鲁家村再走两三个时辰,就能看到大海。
我想去瞧瞧海客口中的仙山蓬莱。
师父曾劝我:「修行亦是修心。心困于此,身往海角天涯都不得自在。」
我点头,转念又说:「可至少身子自在。」
我在外漂泊了数年,看惯了海上涛生云灭,也看遍山里的桃花开了又落。
等再回到云门山,师父已成了白云观的掌教。
我献上两只烧鸡, 她却摆了摆手:「没剩几颗好牙了,啃不动啦。」
她和我说今年山里格外冷, 说祖师爷的神像又落了皮, 说卖烧鸡的店家又要添了一个儿孙了……
她说你出海这些年, 中原可是天翻地覆。
末了, 她问我:「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微笑:「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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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故人的消息, 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我下山给师父买茶, 偶遇几个脚夫围着茶摊歇脚。
他们掏出铜钱, 再赌太子的人选。
一人说:「那必然是二皇子, 二皇子可是皇后嫡出。」
另一人说:「我看定是大皇子,大皇子是皇长子,他娘张贵妃她爹可是兵马大元帅。」
「俺瞧着未毕,」又一人押上了铜板, 「如今最得宠的是谁啊?那还不是陈妃娘娘!陈妃娘娘给皇帝生了六个儿子,俺赌太子就在这之中。」
「这不公平,你那六个皇子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
我捏紧了手中的碎银, 刚想转身离开。
忽听茶博士道:「瞧瞧咱这位陛下,登基不过八年便有十七位皇子, 选个太子都头疼。不像先帝, 在位也有七八年, 可一子半女都没留下……」
我倏然顿住脚步:「先帝?如今是何年?」
「夫人从外乡来?如今正是永安八年。」茶博士疑惑地打量我, 「可我瞧着夫人很是面善。」
「永安八年……」我怔怔望着茶博士, 半晌才说:「燕靖川死了?死了八年?」
茶博士几乎想用茶叶堵住我的嘴:「夫人呀, 可不敢直呼先帝名讳!」
他压低声音说:「先帝没的可不光彩。先皇后仙逝后,先帝纵情酒色,荒淫无度,没多久就驾崩了,坊间都在传他一夜连御数女, 死在了龙床上。」
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不是这样的人!」
「咳,您难道比史官还了解皇帝?」茶博士埋头煮茶,「您是不知道,咱这里有座云门山,保平安可灵了。
「先帝当年来这里为皇后求药祈福,又不知因何事耽误了数日, 结果赶回宫里时, 先皇后早已经崩了。
「哎, 说是天子天子, 可对生离死别也没有法子, 您说是不是?」
我咬着唇, 再答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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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过。
又是一年春末。
我下山买烧鸡,回来时, 正看见满山杏花飘落。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某个春日的午后。
那是我入宫的第一年。
阳光极好,我坐在小院里喝酒。
燕靖川在我身后的竹椅上小憩。
清风一过,红墙外的杏花就落到他身上。
我怕他受寒,脱了自己的狐裘, 蹑手蹑脚盖在他身上。
他忽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我的脸微微发烫。
下一刻,他仰起身,在我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我。
当然, 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仅仅是我们无数个或甜蜜、或激烈的吻中,稀松平常的一个。
也只是我们相互陪伴上千个日夜中,平平淡淡的一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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