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生辰那日,顾承煜失约。
他陪着江太傅的孙女去了京郊赏花。
而我带着母亲的遗物去了凤仪宫。
不是去求皇后娘娘撑腰,而是去辞行。
-1-
定国公府的嫡女,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
这一点,顾承煜和我都心知肚明。
我的母亲和皇后娘娘是手帕交。
七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不久后也病了。
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皇后娘娘。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宫中。
一改从前的娇气,在娘娘的教养下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
顾承煜比我年长三岁,小小年纪,就已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储君模样。
我一直以为他天性如此。
直到今日。
明明是我的生辰,顾承煜却陪着江若芸去了京郊赏花。
可她像是还不满意,又寻到正在东宫等着顾承煜回来的我,摔坏了母亲留给我的玉佩。
我气极了,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顾承煜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一改往日的沉着,阴沉着脸扶起江若芸。
我怕他生气,赶紧解释:
「殿下,我不是故意打她的,是她摔了……」
「不论摔了什么,都不是你打人的理由。」
顾承煜的语气很平静,可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刺进我心里。
「陆蓁蓁,孤这些年太纵着你了。」
「你若是因着婚约才如此嚣张跋扈,那这婚事,还不如不作数。」
周遭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不见。
只有顾承煜的话在耳边回响。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哽咽道:
「顾承煜,你刚刚说什么?」
从得知自己是未来的太子妃后,我便一直谨言慎行。
哪怕是在私底下,也规规矩矩地称顾承煜为太子殿下。
我看着他。
十九岁的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
这样一个人,我看了整整十年。
今天却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心?」
他没有看我,带着江若芸转身回了内殿。
追月还跪在地上求着什么,我早已听不清。
不作数就不作数吧。
这么多年,我也实在是累了。
-2-
凤仪宫内落针可闻。
皇后娘娘捧着我那碎成两半的玉佩几乎哭成泪人。
「静姨,您别哭了,母亲若是知道我惹您如此伤心,定要罚我的。」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皇后娘娘将我揽在怀里,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你与煜儿的婚事原也没有说定,只是我同陛下默许而已。」
「你要回北境,静姨不拦你。」
「到底你外祖母在那儿,不会叫你受委屈。」
「这些年来,是本宫太过自私,一心想将你留在京城。」
「只是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下个月便是本宫生辰,你就再多留一个月。」
我拉住皇后娘娘的手,低声嗯了一句,眼泪无声地落下。
明明该是伤心的事情,心里却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许嬷嬷看着我俩哭成一团,在一边打趣:
「左右还有些时间,陆姑娘也可以好好看看这京中的儿郎,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到时还能求陛下赐婚呢。」
-3-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嬷嬷只是打趣,皇后娘娘却认真起来,给京中的各位夫人下了帖子,要在宫中办一场赏花宴。
二月,赏花宴当天。
一大早,追月就开始为我梳妆打扮。
「小姐,这是皇后娘娘前几日赐下的衣裳首饰,您看看今日要穿哪一件?」
我看着面前的一排衣裙,挑了最为鲜艳的一件。
上一回穿这么鲜亮的衣服,还是十四岁生辰时。
我满心欢喜地去寻顾承煜,他正在书房看书,见我来时只略微抬了抬眼。
「孤未来的太子妃理应端庄稳重,你穿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做什么?」
自那以后,我选衣裳便只选些不出错的样式。
但其实,我最爱红衣。
起身去御花园时,无意瞥到梳妆台上的一个香囊。
那还是上个月做了打算送给顾承煜的,这样的香囊,我年年都会做上一个。
鬼使神差地,我将它塞进了衣袖。
-4-
陪着皇后娘娘到御花园时,已经来了许多人,毕竟谁也不敢叫娘娘等着。
见过各位夫人后,娘娘就打发我去同龄的公子小姐处吃茶,看样子是真想让我好好挑挑。
我不喜人多,便往花园内一处假山走去。
却不想,早有人等在此处。
「陆蓁蓁,还真是你啊。」
逆着光,我看Ţũ̂³不清来人的脸。
只依稀能看见是个身着黑衣的少年。
宽肩窄腰,头发用黑金白玉冠高高束起。
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好半晌,我才认出来人是谁。
镇北王府世子,郁诏。
我的父亲,生前是镇北将军。
七岁以前,我都和父母一同住在北境。
郁诏大我两岁,从记事起,他便带着我四处打鸡逗狗。
北境的将士也不惯着我们,一旦抓住了,便拎着脖子送到镇北王府。
王妃总是一边拿藤条打着郁诏,一边向母亲道歉。
十年一晃而过,北境的风吹不到上京。
再见故人,我心中着实欣喜。
这十年来,我按照京中贵女的样子日日学规矩。
骨子里却始终想念北境一望无际的草原和秋日里高远辽阔的天际。
「郁诏,好久不见。」
见我终于认出人来,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琥珀:
「喏,北境才有的,送你当个见面礼吧。」
我接过琥珀端详,想了想Ṫŭ̀ₕ,从袖中拿出原本打算送给顾承煜的香囊: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我自己做的香囊,能驱蛇避虫,只是手艺不好,你莫要嫌弃。」
郁诏接过香囊,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明白的情愫。
「王妃今日可来了?」
听见肯定的回答,我赶忙拉着郁诏往回走,打算去向王妃娘娘请安。
一转头,却看见顾承煜一个人站在回廊尽头处。
不知看了多久。
-5-
我同郁诏回到宴上,远远就听见一妇人爽朗的笑声。
「娘娘,您瞧这两个孩子,真真是一对璧人呢。」
说话的正是镇北王妃,但却无人应和。
我与顾承煜的婚事虽未过明面。
但自从莱阳侯夫人为侄子向皇后娘娘提亲遭到斥责后,京中之人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些。
是以众人都不接话,等待着上首皇后娘娘的反应。
预料之中的怒气并未出现。
皇后娘娘笑着抿了口茶:「我瞧着也是呢。」
在座的夫人们都有些愕然,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这才跟着夸赞了起来。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我记得陆将军在北境时是带着家眷的,想来郁小将军和陆姑娘是旧识了?」
郁小将军?
我飞快扫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低头忍住笑意。
从前当孩子王的时候他就爱自称小将军,没想到如今还真的实现了。
见我脸憋得通红,郁诏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来一句话:
「陆蓁蓁,有这么好笑吗。」
我看着少年阴沉的面色,只能违心地摇摇头。
却没发现顾承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面色不悦地看着我和郁诏。
「母后在聊些什么,如此开怀,不如也说给儿臣听听。」
-6-
我忽然有些紧张,但好ṱú⁴在皇后娘娘只是笑着敷衍了一句:
「没什么,妇人家的玩笑话罢了。」
「倒是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顾承煜此番前来,是来辞行的。
北方黄河水患,当地官员办事不力,拨下去赈灾的银子被层层剥削。
真正用于修理河道的,十不足一。
陛下震怒,派顾承煜前去监工。
不日便要启程。
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月余。
皇后娘娘不语,却在宴会后给了我一个包裹,让我送去东宫。
我知晓,她还是不信,我是真的放下了。
殿内灯烛摇曳。
从上次争吵过后,我与顾承煜已经几日没有说话。
如今再见,竟是相顾无言。
顾承煜伸手接过我怀中的包裹,不咸不淡地递给了我一个盒子:
「拿着。」
我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
顾承煜的声音很温和,像是有些哄着我:
「一块玉佩罢了,也值得你和旁人动起手来。」
顾承煜其实是见过那玉佩的。
刚回京时,我被京中的贵女欺负。
她们说我是北边来的蛮子,还抢了我的玉佩捉弄我。
是顾承煜替我将玉佩抢了回来,告诉我:
「若再有人欺负你,你狠狠打回去就是了。」
看我还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又红着脸低声加了一句:
「你是孤未来的太子妃。」
「出了什么事,有孤替你顶着。」
可我真的照做了,第一个要找我麻烦的,却是他自己。
我看着盒子里的玉佩,手脚越发冰凉。
追月在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有些打颤:
「殿下……」
我没让她继续往下说,压下所有情绪,挤出一抹笑来:
「殿下说的是。」
「的确是不值得。」
-7-
千秋节前三日,顾承煜回京了。
他来宫中找我时,我正和郁诏商议完回北境的时辰。
皇后娘娘虽答应让我回去。
但到底不放心我一个人,将护送的差事交给了郁诏。
三月桃花正盛,郁诏将舆图摊在桌上,声音中带着蛊惑的意味:
「若是宫宴后即刻出发,黄昏前便能到日落山。」
「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火烧云。」
我突然想起幼时同父母回京。
父亲将我搂在怀里,策马疾驰。
母亲在马车里,挑起帘子嗔怪地看着。
身后是绵延的山脉和染红了半边天的云彩。
点点头,蓦地就红了眼眶:
「那便卯时三刻出发。」
一转头,便看见本应该在涿州的太子殿下,正站在殿前。
眉眼都染上了愠色,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卯时三刻?」
我垂下眸子,随口扯了个谎:
「郁诏过几日要走,我去送送他。」
-8-
顾承煜屏退众人。
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相对而坐。
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从前他外出办差时,我总是三天两头去信。
可他从来不回。
我若追问,他便说:
「公务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回信。」
可我还是忍不住一封封地写。
又怕误了他的正事不敢寄出去。
写完便放进匣子里。
就当是他看过了。
十年幻梦,一朝梦醒,喜欢顾承煜的那些日子,竟遥远得仿佛前世。
顾承煜看着我,神情认真。
他说:「蓁蓁,孤已属意若芸为太子侧妃。」
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我沉默地低着头,不知该作何回答。
可这样的沉默在顾承煜看来,却像是我在同他置气。
他眉头微微皱起,叹了口气:
「蓁蓁,在涿州时,若芸为救孤受了伤。」
「那伤在脸上……」
我打断他,淡淡道:「殿下,你不必和我说这些的。」
我不想知道他为何要娶江若芸。
也不想知道连回封信都没时间的太子为何会在办差时带上一个女子。
我只知道,他的这些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了。
顾承煜眉头更紧,末了,妥协一般说道:
「蓁蓁,若芸年纪小,自幼又被家中娇惯着。」
「行事难免有些偏颇。」
「之前的事,我替她向你道歉。」
「日后,莫要再难为她了。」
我静静地坐在原地,只觉得天地浩渺,唯有自己是无根浮萍。
我只比江若芸大上一岁。
我也曾是爹娘捧在手心的女娘。
定国公府,满门忠烈。
独独留下我一个孤女尚在人间。
我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为定国公府,也为我自己。
「殿下,如果臣女的父亲尚在。」
「殿下那日可还会说出退婚之语。」
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我以为顾承煜不会回答时。
他带着怜悯的声音响起:
「蓁蓁,这世上,没有如果。」
这些年来,风言风语我也不曾少听。
可没有哪一句,比得上顾承煜的残忍。
他不过是欺我,无人可依。
-9-
千秋节当天,追月替我梳着头,一言不发。
从决定要回北境后,她便总是问我。
「小姐,你当真舍得吗?」
如今到了要启程的时候,她反倒不问了。
她知晓,我心意已决。
中午是家宴,席上,我借着敬酒的机会,结结实实给皇后娘娘磕了几个头。
行李昨日就收拾好了。
郁诏的马车就在宫门外等着。
再有一个时辰,我就要回北境去了。
宴席散场,我带着追月离开。
宫门外,顾承煜正扶着江若芸下马。
抬眼看见了我,目光里有一丝不悦。
晚上还有千秋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前来。
他亲自去江府接人,无非是想抬举江若芸罢了。
我远远地行了个礼,继续朝外头走去。
顾承煜这才看见我肩上的包裹。
神色一变:
「陆蓁蓁,你要去哪?」
我淡淡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郁诏要走了,我送些东西给他。」
他伸手拦住我,还想说些什么。
身后,江若芸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殿下……」
他看了看江若芸,又看了看我。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
「今晚,我会向父皇请旨,纳若芸为侧妃。」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里没有半点波澜,轻声道:
「恭喜。」
顾承煜像是对我的态度不满,声音冷了下来:
「我心意已决,你莫要再去向母后告状,多生事端。」
我懒得与他争论,平静地回答:
「殿下,我不会的。」
顾承煜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抿了抿唇,最后只说了一句:
「如此最好。」
我大步朝着约定的地点走去。
没有再回头。
-10-
看着陆蓁蓁远去的背影。
顾承煜心底忽然有些不安。
从前分别时,总是陆蓁蓁站在原地。
看着他离开。
不论他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她含笑的眼神。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着陆蓁蓁离开。
一旁,江若芸低声喊了几句。
见顾承煜还是一动不动看着陆蓁蓁的方向,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逼出几滴泪水:
「殿下,陆姐姐好像生气了。」
「她是不是不喜欢臣女。」
「殿下去哄哄姐姐吧,莫要因臣女和姐姐生了嫌隙。」
顾承煜这才回过神来,像是回答江若芸,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必。」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当有容人的雅量。」
如此爱置气,等她回来了,定要让母后好好管教她。
学学该如何当个合格的太子妃。
可一直等到宴席过半,陆蓁蓁都没回来。
顾承煜派了小太监去碧霄阁查看,心底的不安越发严重。
官员们开始献上贺礼。
顾承煜心思却不在上面,视线ťü⁷不住落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场上,正轮到莱阳侯老夫人祝寿。
苍劲有力的嗓音拉回了顾承煜的思绪。
「莱阳侯府,谨呈青玉透雕梅花玉佩一件。」
「恭贺皇后娘娘千秋华诞、万福金安、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席上瞬间安静下来,不知莱阳侯府唱的是哪一出。
一块算不上多名贵的玉佩而已,如何能当作贺礼。
顾承煜也盯着那玉佩,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皇后娘娘一愣,片刻后,像是忽然想到些什么,问道:
「可是那块玉做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皇上看见发妻落泪,忍不住发问:
「此物可是有什么来历?竟惹得梓童如此伤怀。」
皇后娘娘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追忆之色:
「臣妾年少时,曾和阿芜在河岸捡到一块玉石。」
「莱阳侯老夫人擅玉工,我们便抱了石头去府上求学。」
「阿芜聪慧,没几个月便刻好了。」
「可臣妾惫懒,迟迟不愿动手,那玉便一直放在老夫人处。」
「一晃,竟是这么多年了。」
众人听完,都暗自叹息。
尤其是那些费尽心思寻来珍宝想讨皇后娘娘欢心的,更是如鲠在喉。
再贵重,能贵得过人家的少年情谊?
唯有顾承煜,面色惨白地盯着那块玉佩。
阿芜,是陆夫人的小字。
-11-
「殿下,你去哪?!」
皇后娘娘还沉浸在过往之中。
一抬头,就看见顾承煜站起身来。
跌跌撞撞朝外面走去。
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顾承煜知道有许多人在瞧着自己。
他是太子,今日母后生辰,他无论如何都不该离席的。
但他一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蓁蓁。
「不论摔了什么,也不是你打人的理由。」
「一块玉佩罢了,也值得你和旁人动起手来。」
当时以为是寻常之语。
如今真相大白,他却不敢想。
蓁蓁该是用怎样的心情冲他说出那一句——
「殿下说的是。」
长街之上,顾承煜的脚步越来越快。
快要走到时,就看见刚刚他派去的小太监,正提着灯笼往回赶。
他眉头一皱,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小太监跪下,哭丧着脸:
「殿下,碧霄阁的宫女说。」
「陆姑娘前几日就收好了东西。」
「今日午宴结束后,就回北境去了。」
暮春的风从长街吹过。
顾承煜愣愣地站在原地。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
他好像,把蓁蓁弄丢了。
-12-
上京到北境。
一个月的车程,我和郁诏只走了二十日。
归心似箭。
外祖母和舅舅一早就得了消息在城门处候着。
见到我,便红了眼眶。
舅母将母亲出嫁前的院子收拾了出来。
表姐早已出嫁,也带着孩子赶了回来。
接风宴上,小侄子躲在表姐身后悄悄看我。
用自以为小声但其实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道:
「阿娘,这就是你说过的姨母吗?」
泪水蓦地就流了下来。
天地之大,我总算回家了。
外祖母再也忍不住,一把搂过我:
「我的心肝。」
「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皇后娘娘待我很好,宫人们也对我敬重有加。
可我的心未曾有一日不悬着。
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让娘娘为难,让陆家蒙羞。
如今坐在这里,听稚子低声唤我姨母。
才终于明白。
什么叫作,此心安处,是吾乡。
-13-
接风宴后,我跟着表姐出了门。
北境的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相字的,说书的,卖画本子的。
逛得我眼花缭乱。
我看中一个玉栅小球灯,刚要付钱,就有人先我一步递上了银子。
郁诏一手将荷包塞回怀中,一手接过灯笼,眉头微挑:
「陆姑娘,你出来玩,怎么不喊我?」
卖灯笼杂货的是个小姑娘。
听见郁诏喊我,怯怯地问:
「姑娘可是陆将军的女儿?」
我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
陆将军的女儿。
已经不知多久没人这样称呼过我了。
小姑娘欣喜地睁大眼睛,一把将银子塞了回来。
「我阿娘说了,陆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你是陆将军的女儿,这灯笼我不收你的钱。」
又大着嗓门朝另一个摊子上的少年喊道:
「阿兄,快看,这是陆将军的女儿。」
「陆将军的女儿从上京回来了!」
夜市忽然沸腾起来,人人都往我手里塞着东西。
郁诏和表姐一个个摊位上放着钱。
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带出来。
我走了很远,还是忍不住回望。
父亲,百姓没有忘记您。
您看见了吗?
-14-
北境的天仿佛比上京要黑些。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如水倾泻,将我们三人回家的影子拉得很长。
只是我没想到,会见到顾承煜。
他站在沈府门口。
一向矜贵的太子殿下,此时看着却有些狼狈。
衣衫凌乱,眼底还泛着青黑。
看见我时,沉寂的眸子里才有了一丝光亮。
向前走了几步,嗓音沙哑:
「蓁蓁,孤来接你回家。」
我淡淡地看着他:
「殿下,这里就是臣女的家。」
他却像是没听见,上前拉过我的手腕:
「蓁蓁,你是孤的太子妃,上京才是你的家。」
我被攥得生疼,忍不住用力推了他一把。
「ŧũ̂³放开!」
顾承煜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攥着我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蓁蓁,你还在生气对不对。」
「之前的那些事,孤可以解释。」
我不愿与他纠缠,用力挣扎了几下,却无法挣脱。
「放开她。」
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郁诏持剑而立,剑尖寒光凛冽,直指顾承煜眉心!
我惊得心都漏了一拍,赶紧挡在二人中间。
剑指储君,是大罪。
顾承煜怒极反笑:
「郁世子,你是以什么身份和孤说这种话?」
「以她朋友的身份,如何?」
二人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能打起来。
我不明白。
明明在上京时,顾承煜对我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可我一走,他却又像是丢了魂一般。
竟还追到北境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殿下,你不该来这里的。」
顾承煜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双手无力地垂下。
晕了过去。
小巷中,一个小太监赶紧跑了过来。
哭着朝我磕头:
「陆姑娘,您可怜可怜殿下吧。」
「他为了追上您,日夜不停地赶路。」
「已经几夜没合过眼了。」
-15-
顾承煜在沈家住了下来。
哪怕是为了皇后娘娘,我也不可能真的将他丢在门外。
更何况,他还是太子。
若是他出了什么事。
沈家担待不起。
郁诏与沈家表哥交好。
隔三岔五便来沈府蹭饭。
用晚膳前,二人在院子里比试枪法。
舅舅和外祖母在一旁点评。
表哥一个失手,被郁诏拿下,嘴上却不服输。
偏说是表嫂今日打扮得太好看,害他分心。
郁诏擒住他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笑骂:
「输了便是输了,还找那许多借口。」
「我也分了心,不照样打得你落花流水。」
表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郁诏,我为我娘子分心。」
「你又为谁?」
郁诏才反应过来,追着表哥要撕他的嘴。
「你们在做什么?」
顾承煜站在院子外。
干巴巴插了句话。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齐齐朝他行礼。
顾承煜自嘲地笑了笑,神情落寞:
「孤只是路过,你们继续吧。」
这半个月来。
顾承煜已经这样「路过」许多回了。
可每每他一来。
气氛就冷下来。
他也只能自找台阶离开。
等待着下一次「路过」。
-16-
又是半个月过去。
京中来了三道圣旨催顾承煜回京。
第三次来传旨的公公,还给我带了一封密信。
我备下酒水,让追月去请了顾承煜。
他来得很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小心翼翼地问:
「蓁蓁,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我没有回答,给他倒了一杯酒:
「殿下。」
「我生辰那日,你为何要陪着江若芸赏花。」
「去涿州治水,又为何将她带上。」
顾承煜以为我是在给他机会解释,回答得很干脆:
「蓁蓁,你生辰那日,是江砚派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
「我去了才知江若芸也在。」
「还有去涿州时,江太傅随行,江若芸女扮男装混在队伍中,我事先并不知晓。」
「后来她为救我伤了脸。」
「我想着抚慰江家,才提出纳她为侧妃。」
「不过你放心,回京之后,我会同父皇说清楚,请封江若芸为郡主,也算是给江家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顾承煜,那我呢?」
「因为我没有做太傅的父亲。」
「也没有做鸿胪寺卿的哥哥。」
「所以我的生辰不重要。」
「我的感受不重要。」
「你觉得我无处可去,无人撑腰。」
「所以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会忍气吞声。」
「是也不是?」
顾承煜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急切地开口:
「不是这样的,蓁蓁,不是你想的……」
我打断他:
「殿下,你自幼被当作储君培养。」
「权衡利弊对你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江太傅门生遍天下,江公子年少有为。」
「你偏袒江若芸,我不怪你。」
「我回北境,并非与殿下置气。」
「而是真的放下了。」
「也望殿下能早日回京,免得让陛下和娘娘忧心。」
顾承煜定定地看着我,眼眶泛红:
「蓁蓁,可是我放不下。」
我弯弯唇角:
「殿下不用放下,殿下只需像从前一样,忽视我就好。」
「蓁蓁!」
顾承煜已经哽咽:
「如果那天,我没有偏袒江若芸,你是不是……」
我止住了他的话,声音很轻很轻:
「殿下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了吗?」
「这世上,没有如果。」
一滴泪水滑落。
顾承煜最后又看了我一眼,仰头喝下了杯中的酒。
小太监上来搀住他,满脸感激。
「多谢陆姑娘。」
「娘娘说了,这是特制的蒙汗药,不伤身,还请姑娘莫要担心。」
-17-
小太监带着顾承煜离开了。
我舒了一口气,推开门,就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静静站在桃树下。
郁诏低着头,塞给我一个匣子。
我看了看。
里头全是地契。
两个京郊的庄子。
三家粮油店。
两家酒楼、六家首饰铺子。
还有一个钱庄。
我好奇:「给我这些做什么?」
少年仍旧低着头不敢看我,嗓音有些嘶哑:
「这些给你傍身。」
「你回了上京,难免有要用银子的地方。」
「我大你两岁,勉强算是你的兄长。」
「这点东西,就当是我给你添的嫁妆。」
「钱庄有自己的镖局,常在北境和上京走动。」
「你若有什么事情,就让他们传信回来……」
少年还在絮絮叨叨, 我从侧面看见他微红的眼圈,忍不住想逗他:
「那真是多谢郁世子的好意了。」
「不过世子真该和我一同回上京。」
「再到护国寺转一圈,请他们那大佛站起来。」
「让世子坐上去才是。」
郁诏知道我在打趣他, 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吭声。
双手紧握,用力到关节都在泛白。
我心底突然就软了一下, 戳了戳他的背:
「郁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想好了再说。」
「这东西, 究竟是给我当嫁妆。」
「还是当聘礼?」
-18-
郁诏那些东西。
既没当成聘礼,也没当成嫁妆。
匈奴来犯。
镇北王奉命出征,点了郁诏做先锋。
国库里的银子大半都拨去修了河道。
为了凑军饷,王妃连嫁妆都拿出来卖了。
郁诏在京中那些产业也都换成了粮草和马匹。
七月,大军拔营。
捷报不断传来。
郁诏的家书却从五日一封, 变成十日一封,再变成一月一封。
再后来,便什么消息也没有了。
舅母安慰我, 说是军务繁忙, 他怕是没时间写信。
我也只能说服着自己相信。
十一月, 天气转寒。
匈奴人粮草不足, 上书求和。
大军凯旋时, 我和王妃站在城墙上等着。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尘土的气息和马蹄的震动。
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旗帜。
百姓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队伍越来越近。
我却始终没看见郁诏的身影。
他失踪了。
最后一次交兵时, 郁诏负责断后。
主力部队撤离至平阳城休整, 却始终不见郁诏回来。
派斥候前去查看,只找到几具尸体,和郁诏的令牌。
王妃听到消息后就晕了过去。
我却没什么感觉, 只是日日都去城墙处等着。
一日、两日、十日。
一个月过去了,我照旧早早出门去等。
路过王府时,却看见门口挂上了白灯笼。
我有些生气。
让人架了梯子去够。
可每回都差一点。
要是郁诏在就好了。
他若在的话, 定会帮我拿下来。
可是郁诏不在了。
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又一次没抓住灯笼的手。
突然喘不过气来。
跪坐在地上, 捂着脸大声号啕。
-19-
葬礼到底没办成。
我同王妃娘娘说了, 要和郁诏ŧṻₔ成亲。
她不同意, 我便长跪不起。
外祖母劝了又劝, 最后只能红着眼说上一句:
「和你母亲一般的死脑筋。」
我便知道,她这是同意了。
成婚当日,礼官高声唱和。
我抱着郁诏的牌位, 拜过了天地, 又给双亲磕了头。
只差一句「礼成」。
就算正式过了门。
「礼……」
礼官的喊声卡在喉咙里。
门外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响。
透过盖头的缝隙,我能看见王妃娘娘浑身都在颤抖。
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却不敢相信。
直到一旁蒲团上, 跪下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我的泪才终于忍不住落下。
想掀开盖头, 却被一双大手制止。
少年的体温烫得我心口一颤。
熟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新娘子, 怎么能自己掀盖头呢?」
又捏紧了我的手,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说道:
「蓁蓁。」
「我回来了。」
(正文完)
顾承煜番外
母后五十寿辰。
我终于又见到蓁蓁。
她带着一双儿女,在慈宁宫陪着母后说话。
一别多年。
我鬓边已有了白发。
她却仿佛依旧是少女的模样。
我站在殿外。
忍不住想。
这若是我和蓁蓁的孩子。
该有多好。
寿宴上,又有大臣进言。
劝我充实后宫。
哪怕不立Ţūₓ皇后, 纳几个妃子也是好的。
我摔了杯子。
吓得众人不敢吭声。
蓁蓁的小女儿害怕地哭了起来。
流泪的样子, 和蓁蓁从前一模一样。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个人在寝殿喝了许多酒。
恍惚间。
又回到了蓁ṱū́ₚ蓁生辰那天。
我没有抛下她去京郊。
江若芸也没机会摔那块玉佩。
我给她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
又求父皇替我们赐婚。
成婚那日,桃花开得正盛。
像极了盖头下蓁蓁微红的脸。
婚后的日子温馨平淡。
我去哪都带着蓁蓁。
大漠、北境、江南。
我们去了许多地方, 生了两个孩子。
一个像我,一个像她。
女儿学走路时,摔了一跤。
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想上前将她抱起来。
却突然一脚踏空。
猛地惊醒。
空荡荡的寝殿内。
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孤家寡人。
莫过于是。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