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一向最偏心我。
但皇都沦陷前夕,他们带上全家出逃,却偏偏忘了喊醒睡梦中的我。
一觉醒来,发现院子空荡荡的。
可我一扭头,忽然发现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落下的。
我爹和外室所生的那个私生子竟也还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似笑非笑:
「二姐姐,你怎么沦落到跟我一样了。」
爹娘肯定会回来接我的。
这话正要脱口而出时,我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面露坦然之态:
「是我自己不肯走的。」
-1-
他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一本正经:「北狄军都打进来了,纵是走了也不安心。」
话音刚落,一道急促的吼声穿墙而进:「城门已关!再闯者死——」
把我吓得一激灵,下意识便往墙角躲。
怎料我这位名分不正的弟弟看见我露怯,竟捧腹大笑起来:「二姐姐,你还逞强呢。」
「朱青云!住口。」
我喝了他。
却难免有些心虚。
我刚刚是说了谎。
可我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圆这个大乌龙。
爹娘不是故意不带上我的。
应该是夜里逃走时困蒙了,而且那会人多又杂,才有了这百密一疏。
他们最疼的就是我。
从前家里不宽裕的时候,但凡能找着一个白面馒头,都是紧着我吃的。
后来经商,钱银充足了,绸缎首饰都给我用最好的,连院里的丫头都比妹妹的多一个。
反而是朱青云,这些年一直是被冷落的。
他的亲娘与我阿娘曾是闺中密友。
结果与我爹珠胎暗结,还生下了朱青云。
我爹把他抱回来之后,家中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
最后大家虽勉强接受了这个私生子,但平日里,关怀是没有的,只是保他吃穿,不让他挨饿受冻罢了。
后来也肯让他去学堂念些书。
那还是因为他屡屡尾随在大哥身后,装作是书童混进学堂,引起先生的注意之后,我爹才正经把人送了进去。
可如果说特地抛弃,倒不至于。
何况我也被落下了。
想明白后,我对朱青云说:「爹娘肯定是有别的用意。」
他很不屑:「能有什么用意?皇族跑了,北狄军打进来了,这儿彻底完了,留下的人只能是等死。」
我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
朱青云言语犀利,可说的却是真的。
-2-
早在几日前,民间就出现了一些风言风语。
不仅说北狄不出三日就会攻陷应安府。
可应安府是皇都,那些皇室子弟都还好好地住在应安府。
我还扭头对爹说,自己昨日在街上看见了长公主的车驾。
而那时我被人绊倒在车前,受侍卫申斥,还是长公主探出身子,亲自把我扶起来。
所以,才没有什么皇室撤离的事。
我爹听得也认真,并且还附和着大家的话头,说传言荒谬。
但他转头就回了家,告诉其他人,说他买通了城守,夜深之时立刻出城。
我不明白,但也赶紧回去收拾好了包袱。
后来,我没躺在床上睡,就坐在门口等人过来喊我。
可眼皮一阖一睁,张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外面很吵,马蹄践踏、刀剑厮杀的声浪久久未息。
这时大家才发现,应安府里确实不见了皇室的踪影。
后宫里的皇后公主,前朝的太子、王爷和重臣,都已经撤离。
却也没全部撤走。
比如我亲眼见过的长公主。
还有传闻中备受圣恩的皇太孙。
他们还留在王都。
北狄军扔下我朝皇帝的尸身时,就是他们带人去收回来的。
本来百姓们都还群情激愤,可看见遗躯时,纷纷哑了声。
他们去冲城门,却一个接一个地成了刀下厉鬼。
往日热热闹闹的市井,瞬间成了肃杀的乱葬岗。
我也是夹在人群的其中一个,只是看见前头在大开杀戒之后,才凭借着小身板钻了出来。
回到家后,我才发现朱青云的。
他慢悠悠地走出来,顺道朝我幸灾乐祸了一番。
我没时间跟他计较,攥紧了包袱问他:「再不想办法就真走不了了,你不着急啊?」
「城门一锁,死路一条,我着什么急。」
-3-
我有些郁闷,外头的北狄军忽然又下了新的命令。
要大家在今日之内交出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
不交也没关系,反正从明日开始,他们就会逐门逐户去搜。
如果发现哪家敢把财物藏掖起来,那就扔去马厩喂马。
不是让人去喂。
是以人为饲。
我和朱青云都没有犹豫,把眼前看到的、但凡是有些光泽的东西,通通都拾了出来。
是朱青云出去上缴的。
我忙着翻箱倒柜地找爹娘有没有留下来的信物。
可有个红木柜打不开,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
恰好朱青云这时回来了。
可他没有过来帮我,而是站在门槛处盯着我看了会,然后说:「换上我的衣服,再把我的头发束起来。」
「怎么了?」
「换。」
他的眼神乌沉沉的。
我点点头,说好。
朱青云接着讲,刚刚出去的时候,听说北狄人对皇室私逃这件事很生气,抓了宫人来折磨,于是问出,还有些来不及撤走的皇室子弟,这会正藏匿在寻常百姓家。
明日搜城,肯定安生不了。
听见这话时,我正对着费了大劲才拉开的木柜子沉默不语。
终于知道为什么拉不开了。
里头躲了人,还想拼命把柜门往回扣呢。
我把人揪出来,看清是个十岁的小公子,还穿着金丝绸缎。
「你是谁?」
「穆……穆玉昌。」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皇室也姓穆。
眼瞅着我和朱青云脸色都变了,穆玉昌猛地抓住我的袖角,苦苦恳求:「我没地方可躲了,别赶我出去,我会死的。」
我为难地说:「可不把你交出去,我们也会死的。」
可朱青云却摇了摇头:「夫子同我说过,君子立身处世,当有风骨,不可出卖他人。」
他越过我,接着问清了穆玉昌的来头。
穆玉昌,自己是宫里的十二皇子。
因为贪玩,悄悄钻进宫里的密道直接出了城,在城外快活了好几日。
可偏偏,皇室撤离的时机就是那会。
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又害怕,只好跟着那些郡主世子们往应安府各处躲。
而我家墙不高,他正好能翻进来。
我呼吸一紧:「宫里的密道能出城?」
穆玉昌点头如捣蒜:「能!」
可他这晃起的脑袋还没定下来,就被朱青云别住了脖子。
他惊恐地看着朱青云,双手又挠又抓。
朱青云不为所动:「你如果答应带我去找密道,我明日才会掩护你。」
穆玉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好!」
事后,我问朱青云:「你的君子论呢?」
「二姐姐,我不做君子,怎么把密道的事哄出来?而且形势所迫,不算我使诈。」
他弯了弯眼睛,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想起来,他从前有事求我时就是这副神态。
后来去讨好祖父祖母时也是这样。
老人家心软些,就着了他的道,总是悄悄给他塞东西。
我娘知道了,不好置喙长辈,只能嗔责他心眼子比青石板上的块头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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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因为那些心眼儿,才让穆玉昌在北狄士兵闯进来搜室的时候,躲过了一劫。
可余下的皇室子,大概是拿不出像密道这样诱人的饵头,所以被掀了出来。
郡主当街被士兵扯松了衣裳,羞愤地往刀刃上撞。
世子屈下沉重的膝盖,再弓起背,把手撑在地上,形成矮凳的模样,让北狄的将军能踩着他下马。
下了马,将军大摇大摆地往宫里走。
一是北狄那些级别高的将领,这些天已经把皇宫当成自家一样。
二是长公主和皇太孙都被软禁在里面,这伙人每日不去监看着,就不踏实。
原先大家都猜测,长公主和皇太孙是必死无疑的。
结果因为他们留了下来,没有跟着迁都,又不作任何藏匿之举,反而让北狄那边高看了两眼。
可这高不高看的,都是虚的。
据说留着这二位,归根到底是为了能在攻城之后,稳一稳民心。
北狄还没有屠城的打算。
他们是奔着占据中原来的,当然是人和城都要。
不听话的贱民要杀。
顺带把那些蠢蠢欲动的给吓唬迷糊了,才会变安分。
这时要给些甜头。
留下长公主和皇太孙性命,是要借机跟城中百姓表示,既然他们都能与穆氏皇族和睦相处,其余人只要安分守己,下场不会凄凉到哪里去。
这叫,恩威并施。
朱青云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反应平淡,总觉得这些权术离我是很远的,倒是穆玉昌,额头直冒冷汗。
连做梦都不忘记求我:「道宁姑娘,我不要落在他们手里。」
我回了他:「说了几遍了,我现Ţū₂在跟你一样,是少年郎。」
他好像听进去了,没再嘟囔。
可我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这两三日折腾下来,我已经清楚,爹娘根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非要我来把持的信物。
他们就只是,忘记把我喊醒了。
而眼下,我需要操心的是怎么让穆玉昌把我们姐弟带进宫,找到密道,一逃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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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要进宫,是很难的。
穆玉昌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会步同族后尘。
我胡乱地束起头发,穿上不合身的布衣,日日跟着朱青云出去打听宫里的消息。
衣服脏得不成样了,脸上的淤青也越来越重。
有时消了,第二日又会泛出新的伤口。
没办法,面目模糊了才好掩盖容貌。
原先不作掩饰时,就会被眼尖的北狄人发现。
三四个身形粗犷的士兵将我围起来,沾着腥气的手来回地摸索,嘴里发出阴笑。
都这种时候了,我竟在幻想爹娘和祖父祖母会突然出现,暴怒而起,将这些人揍一顿,然后心疼地带我逃出去。
可Ťů⁼惜是不会成真的。
只有胆大包天的小毛贼趁着士兵轻薄我,顺手扯走了其中一个的钱袋。
手法又不熟练,把人给惊着了。
他们松开我,转身去追。
我赶忙跑回去,却发现穆玉昌没有待在屋里。
直至夕阳西下,才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他身上的衣服同样松松垮垮的,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我问他:「你怎么从死人身上扒衣服下来穿?」
这些天下来,我已经能轻易判断出什么是尸臭了。
这些天出去领馒头和清粥的时候,偶尔要绕过僵硬地躺在石板路上的一两条人。
北狄士兵是不给他们收尸的。
往往还是应安府的百姓得了柴火,把他们堆一块烧了。
所以穆玉昌一进来,我就立刻认出这呛鼻的气味了。
穆玉昌说:「北狄人没完没了地追着我跑,我只好把行头给换了。」
我没多问,只发现他和那小毛贼的身形很相似,就去井里打了一桶清水让他洗身子。
穆玉昌流落民间这些天,被磨了性子,没有初来时的骄矜了,现在是沾了灰的馒头也吃,冷冰冰的水也照样往身上泼。
不过他的腿上有伤,好歹得处理下。
等朱青云回来,我央他去看看医馆还有没有在开。
他摆了摆手,说药材早就被抢光了,然后又细细地打量我,问:「怎么这么狼狈?」
我没有瞒着,倒豆子一样把今日的倒霉事给倒了出来。
朱青云想了想,说是我的脸太白净了,还得做些功夫。
穆玉昌凑过来盯着看:「嗯,是白净。」
所以在那之后,我脸上一直青青紫紫的。
那些狩猎一般的目光也终于没有再作停留。
我日常出去,不用那么鬼祟。
很快便打听到北狄人允许长公主可以出宫一趟,去公主府看上几眼她的孩子。
我在必经之路上,再次摔在她的车驾前。
可这回,那双纤纤素手却没有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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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立马就要把我扔到一边去。
我面目仓皇,一边谢罪,一边紧紧地扒住车轼,借力起身。
起身时,手里紧握的纸条顺势滚落进了车舆里。
是穆玉昌写的。
原本想塞给侍卫,可又怕他们转眼就向北狄人告状,唯有直接塞进长公主车里。
车轮从眼前滚滚地过,始终没有停下来。
可我转身时,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
打在侧颚,啪的一声,很响很吓人。
却是空掌,不怎么疼。
扇我的人怒气冲冲地骂我,偷了长公主的东西。
我很委屈,却也不由我辩驳,直接将我拉去审。
我闭上眼睛,以为要面临的是刀山火海。
可睁开眼,见到的却是一座雕栏玉砌的府邸。
那是长公主府。
里头死气沉沉的,除了零落的脚步声,声声俱灭。
最深处的庭阶上,有人正坐着。
却不是长公主,是个年轻男子。
穿着素色的孝衣,眉目低垂,正看着手中的纸帖,安静专注,俊美的面容上色淡如水,让人想起雨后的青竹。
他抬头问我:「我十二皇叔在你那?」
【截断截断截断截断】
我怔了怔。
不明白好好的长公主为什么换成了皇太孙。
我立即警惕起来,嘴巴闭紧了。
在旁静守的侍卫出声提醒了一句:「这是太孙殿下。」
皇太孙?
那便也是皇族的人,意思传到他这也一样。
我连连点头,把藏匿穆玉昌的这些时日都说清了。
只是,略去了初见时朱青云威胁他的那一出。
可皇太孙听完之后,不徐不疾地告诉我已经没有密道了,让穆玉昌不要轻举妄动。
至于那密道,被北狄人发现之后就灌泥浆进去封死了。
日光晴朗,光影遍洒,可我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北狄破城后的每一刻都异常难挨,可总归有个盼头,以为抓住穆玉昌,就能找到退路。
可密道被堵死了,路就堵死了。
我都忘了自己是失魂落魄地走出公主府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窝成一团,而穆玉昌紧张兮兮地问我是不是被欺负了。
我摇摇头,说去了长公主府。
穆玉昌眼神瞬间变得殷切明亮。
可听下来,又成了黯淡的鱼眼珠子。
轮到他垂头耷耳的。
可我心里憋着的气倒出来了,精神好了些,攥着他问:「出来的人不是长公主吗,怎么是皇太孙?」
「我不知道,想必他们不给太孙出来,他就替了公主,」穆玉昌烦躁地扯了扯头发,「可我哪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宫里的事?」
「你当心些,邻居要是嫌你动静太吵,就会让北狄人来抓你。」
穆玉昌终究是个小孩,我越冷言冷语地招呼他,他便越叛逆,张腿就往外跑:「抓就抓,不活了!」
结果下一刻便被朱青云捞回来。
其实朱青云也没比他年长多少,就大个六七岁,但因为掐过他脖子,直到现在他也忍不住对朱青云犯怵。
哎,堂堂帝子,如今为保项上人头也得战战兢兢的。
和我没什么两样。
一想到这个,我就……
依旧咬牙切齿。
如果那晚我没睡那么死,如果迁都的风声再早些出来……
那我现在该跟家人一块坐在院里纳凉,而不是在这旁观朱青云揪着穆玉昌的耳朵,让他说说皇宫里的事。
穆玉昌不服气,但只能闷巴巴地揉了揉耳朵,先讲了他自己。
-7-
穆玉昌的父皇就是御驾亲征的亡帝。
他出生的时候,皇帝年纪已经很大了。
这时宫里已有了一位正值盛年的太子。
而太子所诞子嗣,备受皇帝喜爱,特册封皇太孙。
这样一来,也掀不起什么皇位之争了。
像穆玉昌这样的,余生平平安安地当个富贵王爷就是他的志向,所以平日总是疯玩。
结果一朝过了头,把皇室迁都的大部队给弄丢了。
我问他:「长公主呢?为什么不走。」
「此番跟随父皇一同出征的,还有长公主的驸马爷,他的尸身早早就被送回来了,并且眼睛都被挖了,好大两个窟窿。所以,长公主对北狄那边恨得牙痒痒,绝不甘心拱手让出应安府的。」
穆玉昌说起这些时候,眉头紧紧皱着。
我和朱青云也都不作声,交视一眼,暗自吸冷气。
长公主向来就是个奇女子,整个应安府都知道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茶坊里听说书先生津津有味地提过她的故事。
据传长公主初及笄时,要去北狄和亲。
到了边境,才发现北狄不是真心迎亲的,借名头扣下人质罢了。
是长公主当机立断,带着太监随从百来人,杀出了退路,又带着他们,一路过关,长途跋涉,重回应安府。
所以她在街上扶起我时,我跟做梦一样,逢人就炫耀。
祖父耳朵不好,我只跟他说了一遍,祖母忘形大,我说三回,爹娘那边,五六回都有了,因为他们无论听几遍,都会笑眯眯地夸我有福气。
至于朱青云那边,倒是没显摆过。
他虽常常喊我一声二姐姐,我也应,只是仔细算起来,是谈不上熟络的。
起码不会像寻常姐弟家嘻哈打闹。
倒是两个月前,他主动找我说了话。
那时他跟三妹起争执,三妹往他床上放耗子,他以牙还牙,把耗子原封不动送到了三妹枕下,可那天我身子不舒服,迷迷糊糊地走进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就睡,这一趟,直接把我的魂给吓丢了。
是大夫和神婆都来了,才把我的魂给找了回来。
爹很生气,把朱青云打了一顿,又罚了三妹的月例银子。
没过几天,就是灯会,我都好利索了,当然要出去玩。
临行前,朱青云跟没事人一样叫住我:「二姐姐,能帮我买一盏灯吗?」
「你不出去吗?」
「疼死了,走不了。」
「好吧。」
仅此而已。
像今夜这样为了听穆玉昌讲故事,一块坐在院子里吹夜风的情形是从未有过的。
可我忽然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与家人共立月明中纳凉的时刻,刚刚眷顾过我,只是我没有察觉,想要留住的时候,身旁的人却睡过去了。
明晚吧。
可明晚太远了。
应安府变孤城之后,每个白日,都很长的。
-8-
可我只是心里神伤了会,没真想咒自己。
天亮之后,已经空得徒有四壁的屋子再次被北狄士兵闯进来。
可他们不是来敛财的,而是直接提起了穆玉昌。
穆玉昌被钳制住时,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滚地淌落下来,声嘶力竭地让我救他。
而我身子僵住,就定在原处。
他突然瞪圆眼睛,伤心大喊:「朱道宁,你为什么出卖我!」
北狄士兵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我。
「她、她是我身边的小太监。」穆玉昌慌乱中开口。
此话一出,原是解围,士兵却连带着把我也一并抓走。
被装进囚车里颠了一路,可后来没有卸在牢狱里,也没有让我们屈作垫脚的矮凳。
而是直接押送到皇太孙面前。
皇太孙身旁还坐着一个粗壮的男人,面容严厉似豹虎,负责押送的士兵管他喊乌禄将军。
乌禄将军,我听过,北狄派来夺取应安府的主将。
他指着穆玉昌,问皇太孙这不是不是皇族中人,等皇太孙点了头,他一改凶神恶煞之态,笑得嚣张:「真老实。」
穆玉昌年纪虽小,但心思活络得很,片刻之间,他就明白了所有,怒而转向皇太孙:「穆琬琰!是你把我招出来的!」
穆琬琰声音冷漠,眼神却隐隐有愧:「十二皇叔,这不能全怪我,也是有人将我替回公主府的事揭了出来,我不得已,只好把你也给供了。」
他说完,目光流转到我身上,「谁让我的好下属向将军告状,说我在公主府邸见了多余的人。」
我才发现,那个扇我空掌、带我进公主府,又在我与穆琬琰谈话时守在一旁的侍卫,此刻正站在乌禄将军身旁,神情洋洋得意。
穆玉昌更恼怒了:「你就不能扛下来?」
穆琬琰:「不能。」
「都闭嘴,」乌禄将军开了口,他打量着穆玉昌,「怎么处置你好呢?拉到街上遛遛?」
「将军,一个贪玩的孩子而已,莫要为他吓了百姓。」
一道沉静的声音远远地传进来,让大家都晃了晃神。
是长公主来了。
一袭庄重的宫装,不施脂粉的脸庞依旧如玉莹白,纤细的蛾眉弯弯,微微上挑的眼尾英气而疏离。
乌禄将军瞥了她一眼,冷冷哼了一道。
他们后来是如何周旋的,我有些听不清,脑子嗡嗡的,还是穆玉昌扯了扯我的袖子,憨声憨气地在我耳边问:「道宁姑娘,我是不是把你扯ƭŭ̀ₓ进来了?」
我伸出手,把自己的袖子从他的掌心里攥出来。
刚才还一口一个朱道宁喊得凶狠呢。
-9-
长公主走了,乌禄将军也走了。
而我依旧是穆玉昌的「小太监」。
那个告状的侍卫也还在,依次给穆琬琰和穆玉昌倒了水。
结果穆玉昌扬手就将面前的青瓷杯拂倒,剔透的水流形成薄薄的帘子,沿着案角哗啦地泼下来。
穆琬琰嫌恶地看着那一滩水迹。
然而杯子没碎,被我接住,擦干之后,塞进袖子里。
没人留意我,侍卫正忙着跟穆玉昌解释:「太孙殿下身边的人已经被换掉两拨了,我如果不交个投名状,是一定会被拖下去的,小王爷,你体谅体谅卑职。」
穆玉昌:「可这样我会死的!若不是长公主刚刚来救我,我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好说。」
「穆家的人死得也不少了。」穆琬琰漫不经心地用自己的孝衣衣袖去擦拭水渍时,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句话。
穆玉昌一听也是气急了:「那你怎么不舍得自己去送命?」
穆琬琰:「我怕死。」
我直直地盯着他看。
不多时,穆琬琰也看向我,微微笑起来:「怎么每次见你都是鼻青脸肿的?」
我没有解释,而是用我最冷漠、严肃的语气开口说:「你如果不立刻安排我离开应安府,我就把你们刚刚说的话,告诉守在外面的人。」
「什么?」前一刻还是和煦颜色的穆琬琰,眼神忽而变得萧疏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城门是封锁了,除非北狄人自己要出去。
我亲眼见过被反杀而亡的北狄士兵躺在板车上,从城边的侧门,被拉出去埋。
所以是不算彻底封死的。
何况还要输送粮草。
会有门路的。
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应安府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正好,我眼前这位可是皇太孙。
再落魄再受人牵制,能找的门路也绝对比我多去了。
我这无头苍蝇,终于撞上了救命稻草。
可我都如此卑鄙了,穆玉昌竟瓮声替我辩解:「太孙,道宁刚刚是在说笑。她不是这样的人,我上回崴伤了脚,又青又肿,她帮我揉到半夜。」
傻孩子。
不是这样的。我和朱青云,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才能哄着你带我们进宫找密道。
我依旧坚持:「不是说笑,我——」
「你叫,道宁?」穆琬琰忽然打断我。
「是,姓朱,朱道宁。」我点了点头,接着等他的态度。
穆琬琰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淡而静,似在藏锋:「北狄的君王在路上了,很快就会到应安府,到时城门会开的。」
穆玉昌急迫地问:「那我们呢?」
「我不能未卜先知。」
穆玉昌泄了气:「我要跟道宁一起跑。」
我扭头对他说:「我不要,你太累赘了。」
穆琬琰:「是累赘,朱姑娘有她自己的家人。」
穆玉昌心急口快:「没有,道宁她就剩一个弟弟还在应安府,她的其他家人早就抛下她跑了。」
「不是抛下我跑了,」我认真、详细地解释,「他们怕节外生枝,所以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悄悄出去的,那时天黑了,又静,应该是不敢点灯,也不敢多说话,才没发现我不在。」
穆玉昌:「噢,原是我误会了。」
我:「嗯,家中好几个孩子,父母向来偏疼我,如果不是意外,我绝不会被落下。」
「我父君养了只很喜欢猫,决意迁都时,那只猫和玉玺就放在一间书房里,离开前一刻,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我皱着眉头看向穆琬琰,他刚刚那句话我不太喜欢。
虽然与我八竿子打不着。
可听完之后隐约觉得心里有蚂蚁爬噬。
我试探地问他:「太孙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应安府是孤城,被留下的,也就是被放弃的。」
我探起身子,想同他好好争辩一番,但也许看起来像要吃人,那侍卫竟飞扑过来按住我,我为了挣脱,又踢又咬,都无济于事。
「崔平。」
我听见穆琬琰喊住那侍卫,他才肯放开我。
一扭头,穆玉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可穆琬琰却像没事人一样,看着我,说了句:「你力气太小了。」
他紧接着问我:倘若今日就能让我离开应安府,那之后的事呢?行程漫漫,可算过一日能行多少路,能不能在天黑前走到落脚处,再若途中遇蛇、遇匪,跑不跑得动……
没来得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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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孙让崔平教了我很多东西。
要学驭马,就是骑上去之后,怎么控制它往哪边跑、怎么才跑得快、又怎么才能让它停,都是有门道的。还要在两边的膝盖上绑上小沙包,然后一遍遍地跑到阶上,再下来,循环往复。更要学如果有人牵制住了我用来防身的小刀,我要怎么连人带刀脱出身来。
累得我夜里总是倒头就睡。
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现在却能闭眼到天亮。
我坐在应安府这艘摇摇欲坠的大船上,底下骇浪汹涌,而前路依旧扑朔迷离,可我心里莫名不再像从前那样茫然,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可一抬起酸软的手臂,又觉得是变了。
可后来我的手臂真的抬不动了,歇息的时候,我问崔平,为什么皇太孙也不跟着迁都。
崔平说,迁都可不是什么万Ṭŭ⁷无一失的美事呢,纵使迁成功了,北狄将来该打过去还是打过去,他主子又是个不爱折腾的人,索性就留在应安府,况且百姓们也都在。
我眯了眯眼睛,煞有其事地说道:「不对,你们宫里的人,都是很厉害的,留下来一定是因为有深谋远虑,将来大展宏图对不对?」
「听着好让人激奋,可惜太孙殿下早早被磨过性子,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有心气了。」
我问,为什么?
崔平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其实太子与自己这个嫡亲的儿子不太和睦。
皇帝擅文不擅武,心里一直有遗憾,而太子也随了他。结果有一日,皇帝发现自己的嫡长皇孙,性子谨慎又不失狠厉,文武都好,解个布防图都比他爹快,自然青眼有加。
可皇帝从前偏爱太过了,纵使偏爱的是自家人,也难免让这位储君心里吃味。
后来父子疏远,是皇太孙退了一步,敛起性子,渐变平庸。
「从前太孙殿下未藏锋芒时,常常跟随皇上去围猎,大家都说比起林中豺虎,殿下獠牙更盛,像你上回袭击他那样勇猛。」
「我说了我没有要袭击他,如果皇宫还是从前的皇宫,你这话会让我随时掉脑袋的。」
崔平看着我,叹了口气:「小朱姑娘,你也要走了,那就祝你的脑袋一直好好的。」
乍一听,这祝福古怪。
可我认真地谢了他。
不过,我这一走,只是离开皇宫而已。
出宫回家,等着北狄君主到来,然后把城门打开。
临走时,穆琬琰亲自交给我一块牌子。
上头刻着符文。
既然陌生又熟悉,我从前不曾见过,直至有一日看见北狄的旗帜。
穆琬琰交代我,平日不要拿出来,被北狄士兵找麻烦了再亮,能躲劫。
「道宁,先保命,保命要紧。」穆琬琰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抬起手,一张一合,令牌就落入囊中。
其实,刚刚在心里的挣扎并不算激烈。
宁要骨气也死不折腰的故事只发生在画本子上,没有轮到我做主角。
有了穆琬琰给我的东西,我以后不用往脸上招呼什么,也就不会满脸伤痕。
这些天以来,我的脸颊逐渐好转,这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记得崔平终于看清我的模样时,转头去找来一幅柳溪图,说我像画上浣手的娘子。
是有点。
总而言之,我需要它。
可就差临门一脚,事情便不顺利了。
乌禄将军的女儿突然犯了怪病,发高热、说胡话、还会咬人,四处乱爬。
他命令长公主与皇太孙一一列出应安府的名医,准备派人抓进来时,我嘟囔了句「「跟我中邪时一模一样,不得找神婆」,竟也被他听见了。
他把我拎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我说,她魂丢了。
乌禄将军狐疑地问:「魂丢了,是什么意思?」
「己身有魂魄,魂魄分去则人病,尽去则人死。」
乌禄将军抓我过来,原本是想找个人出气的,可见我这样神神叨叨的,竟信了几分:「这魂丢了,要怎么办?」
「容我想想。」
话说回来,人的胆子竟是会被一点点撑大的。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私藏穆玉昌?故意拦在长公主车驾前?还是以告密为由威胁皇太孙。
那些脑子一热的时刻,练就我在乌禄将军面前的一副厚脸皮。
-11-
我想了多久,乌禄将军就催了我多久。
我告诉他,要做三件事。
一是起香。
二是要画张符。
由我来画。
用狗血作墨引,在符纸上挥洒数笔,留下血色的符文。
乌禄将军凑过来看,却不明所以:「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潦草。」
我告诉他,看不清就对了。
不是写给活人看的。
毕竟招魂可不是从活人手里招的。
他点点头,觉得有理。
然而,是我自己不知道真正的符文该怎么写。
所以我在符纸上画的是「王八蛋」这几个字。
笔划弯弯绕绕,又潦草至极,若要我第二日再看也是看不懂的。
第三,魂初归时,极其羸弱,随时可能再脱身,要用阳气镇魂。
需找五个与乌禄将军之女相近时辰出生的人,挖出心脏,放沸水中煮,取汤七毫。
乌禄将军说,这简单,立刻就能去杀人夺心。
可我嘱咐他,得是同根之人才能做镇魂的引子。
意思是,得在北狄人中找。
他犹豫了,可其女的病况愈发危急。
三个时辰之后,香、符、镇魂汤都具备了。
符水融汤,都进他女儿的肚子里了。
稀奇古怪的,若是我喝,非吐出来。
可下一刻,他女儿竟真的撑起身子,吐个不停,连胆汁都出来了。
「你——」乌禄将军怒视着我,眼神几近要把我撕碎。
然而,他女儿却伸出手,拉了拉他的手臂,说着我听不懂的北狄语言。
话说得很吃力,却是得怪病以来,头一回口齿清晰地说出过东西。
乌禄将军的脸色,一点点缓和了下来。
还大发慈悲地对我说,有赏。
什么?
这也行吗。
原来只要能糊弄得住人,再不知所云也无所谓。
我真是胡来的。
从被拎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踩在深渊边,稍有踉跄,万劫不复。
横竖都是死,索性酣畅淋漓地演了场大戏的。
至于被揭穿后要怎么应对——
不知道。
在等热汤的半个时辰里,我对着正在燃烧的香许愿。
希望将来我的碑上,能把我手上挂有五条人命的事写上去。
五条。北狄人的。
可没想到,刚刚那一场,不知是否真招了什么过来,并且显灵,保佑了我这一回。
我回过头,发现长公主和穆琬琰都还在。
他们刚才就这么看着我在乌禄将军面前发疯,没有要揭穿的意思。
可现在,长公主依旧愁颜浓重,望向我的目光担忧而庆幸。
穆琬琰却轻笑出声来,眼中似有溶溶月。
我浸在月里,忽然也跟着笑。
-12-
长公主以孩子也病了为由,将我带走了。
我知道,这是借机让我远离乌禄将军的眼目。
毕竟我糊弄得了一时,再有第二回怕没有那么好运了。
我问长公主,她的软禁是不是解了?
她摇头:「除了所谓的带你出来给人看病,我回府上,是为了待嫁。」
我不禁瞪大双眼睛看着她。
长公主缄默几息,才缓缓告诉我,北狄那边下了通牒,到时她是要嫁给他们的君主的。
是示威,也是安抚。
因为在应安府乃至天下人心里,她向来是很有声望的。
只有让人心稳定下来,以后就好管多了。
而且,原先只给每人每日发一只馒头和一碗粥。
但现在增加到三只,粥里也能见着米粒。
饿极了的人突然能吃饱,同在地狱边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间无异。
哪怕原本把粮食从人们手中夺走的就是他们。
却被多出的两只馒头,粉饰成了救世主的姿态。
北狄策略明确得很,是直奔应安府来的,内内外外都要拿下,把皇都控制好了,余下城池也该被震慑得七七八八,到时再通通收归。
我再踏进公主府时,对长公主说:「我上回来过这里。」
「我知道。好大的胆子,敢当街拦本宫的车。」
「可是,坐在里头的为什么是太孙殿下?」
长公主找来厚厚的书帖,递给我。
我翻看时,小声念出来:「长河坊桥边槐树,青苔;苍梧路米坊,夏雨……」
一眼扫去,看不出头和尾。
「这是什么?」
「本宫与皇太孙从前的亲卫,共计四百三十七人,自应安府沦陷以来,分散流落各处,他们安顿好后,就想方设法把位置和代号都递到了公主府,再由我家小女娃的奶娘整理成册。
「至于为什么是皇太孙替我出来,因为我们都以为很难再出来第二回了,而他记性比我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可是过目不忘呢。」
我微微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突然发哑。
她轻挑眉:「很惊讶吗?他们把其余人都杀光了,只留下我女儿和奶嬷嬷,可是别小瞧了我府上的嬷嬷,她们见过的事也不少了,遇事不慌的。」
不仅是这个。
我惊讶的是,我原本猜测迁都归迁都,应该是会给留下的人安排后手的。
可是没有。
就只有本属于长公主和皇太孙的四百多人而已。
能做什么。
也就是北狄一个营的人。
我有些慌乱,把书帖推到一旁。
「殿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该给我看啊。」
长公主却笑了:「有什么避讳的。道宁是吗?你好厉害啊,竟敢把乌禄那恶鬼耍得团团转的,换作本宫,是断断不敢的。」
「…….莽夫是这样。」
「莽些好,即便到了穷尽处也还有搏下生路的力气。」
长公主说着,就把她女儿带过来。
瞧着是五六岁,圆润白皙。
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抓着一只蟾蜍,说是特地找来给长公主玩的。
长公主没有责骂,接过蟾蜍就往手边的花瓶里放,动作熟练又自然。
母女二人,和乐融融。
长公主的眼睛更是一刻都不舍得从女儿身上挪开,似乎已到了看一眼便少一眼的关头。
「见笑了是不是?」长公主做完这些,才转过头问我。
「小殿下很可爱。」
「她叫穗儿,调皮惯了,ṭû⁵本宫也从不教她非要守什么规矩,活络些好,像你一般。」
我没告诉长公主,我从前是几个孩子中最乖巧的。
从小我就能察觉到爹娘对我偏爱。
我挠头思索,觉得是因为我从不惹事的缘故。
所以我从不任性的。
把蟾蜍抓回家就更不敢了。
那是朱青云干的。
朱青云。我该回家找他去了。
同长公主告别时,她蹙眉劝阻:「留在这还能得个安生,出去之后……罢了,你有你的路。」
-13-
我匆匆赶回时,发现朱青云被人绑起来了。
不是北狄那边绑的,是咱们自己人。
北狄与我朝博弈多年,互派眼线刺探情报是各方心知肚明的事,只是行事者沉于水面下,是很难捞着的。
直至应安府沦陷,这情报网也就顺势解散。
结果没收拾利索,让人搜出有关于探子身份的名册。
其中,竟有朱青云亲娘的名字出现。
他亲娘邵氏死了多年,于是就抓了朱青云,这叫子偿母债。
连同名册上的其他人。
这些虽是探子,但在应安府生活多年,早有了人情羁绊,如今暴露在人前,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磨的,一直耷拉着头任人痛骂。
唯有朱青云,始终抬着脑袋,隔着人群与我遥相对望时,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挤过去问他,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却怎么都近不了身。
邵氏,探子,我怎么也无法将这二者牵连起来。
她死了已有十年。
可这么多年来,每每想起她,我都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去给我爹当外室。
她家里也是商户,与我娘自幼相识,年纪比我娘小些,所以我娘生下大哥之后,她都还没有成亲。
长得很美,性子又温良软和,求情的人并不少。
却迟迟没定下亲事。
后来我娘调笑她成了老姑娘时,她其实已怀上了朱青云。
事情瞒不住之后,我娘便与她决裂了。
没过多久,邵氏猝然离世,年仅五岁的朱青云便进了朱家门。
与邵氏有关的,我只知道这些。
所以,即使她算半个朱家人,我也无法拍着胸口保证她是清白的。
可如果她真是探子,那同她做过夫妻的我爹……
是否,干净?
这个揣测冒出来时,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这揣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应该涨红了脸,愤怒地跳起脚来维护他,说我爹是个很好的人,你不能污蔑他。
对,该是这样的。
思绪游离间,耳边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
百姓们在教训被绑起来的人。
封锁至今,北狄的管束已经松了许多,擒拿探子这事痛骂也许知道。但这些老探子,早就不起什么作用了,也就是弃棋。
所以即使知道,应是在睁只眼闭只眼,随大家折腾。
不知是谁,狠踹了朱青云一脚,疼得他面容煞白。
围着的人群松泛了些,我终于挤了过去。
刚刚踹朱青云的人我认得,是邻家的阿叔,大概是因为看着朱青云长大,越熟悉便越痛心,所以刚刚那一脚毫不留情。
「叔。」我拦住他即将落下的拳头。
「小宁,这些天你躲哪去了……」阿叔叨了一长串,最后话头终于转回朱青云身上,他声都破了,「这小子的亲娘简直造孽,哎你别,别拦着——」
「叔。」我轻喊了声,语气难掩不忍。
他顿了顿,重重叹过气,还是拂手走开了。
我看向朱青云,想好好审一审他,怎料他红眼嘶声朝我喊道:「你去哪了!去哪了!我以为你死了,那天的馒头半点没动都拿去给你立衣冠冢……」
「朱!青!云!我要聋了。」
「究竟去哪了?」
「穆玉昌老巢。」
朱青云冷静下来:「密道呢?真的没有吗?」
我摇摇头,又想起即将到来的北狄君主,悄声道:「城门会开的。」
我抓了抓紧绑着他的绳索,又说:「你这模样,走也走不了。」
「她不是。」朱青云斩钉截铁地同我说。
我心里怦怦地跳,迫切想知道更多,可朱青云盯着我湿润的眼眶,忽然又含糊起来:「是,又不是。」
「我揍你。」
「这里人好多,许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说。」
他又在耍花招。
给个钩子钓着我,哄我把先带走,然后再告诉我,都是骗我的。
我一声不吭,朱青云却能看穿我心思:「二姐姐,我没骗你。」
骗不骗我的,也不是我信就行。
如今群情激愤,稍有不慎,被捆的人得加我一个。
可他咂吧嘴,说渴,我还是扭头去找水。
回来的时候,朱青云不见了。
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绳索。
我小心翼翼地问:「这是逃了一个?」
「朱家那小子?被北狄兵带走的。」
我瘫坐在树根下。
-14-
抓朱青云的缘由很出人意料。
竟是因为他念过书。
这是乌禄将军的新命令。
在整个应安府内,找出所有文人,把他们关在一处,让他们学会写、学会看北狄的文字,还要会说北狄的语言。
于是,无论是教书先生还是曾在学堂念过书的学子,通通都被搜罗起来。
那群文人抗拒得厉害。
他们高呼,纵使不幸而国破,但百姓同声同文,心中自不忘本。一旦易其文字语言,则真难复寻其根本矣。
因为坚信这点,所以无论再怎么见血都不肯点头。
直到,有人给乌禄将军提了个建议。
用不上武力,但见效极快。
当着他们的面,把应安府内的书、画、戏本、乐谱给烧了。
什么时候点头,燃书的火焰就什么时候熄。
未动一刀一枪,更不见一滴血,可不知伤了多少人。
没烧多久,他们妥协了。
听说被关起来的人,都得了奖赏,那就是有肉吃。
路边的小孩听见了,转头对他娘嚷嚷自己也要去。
被他娘扇了脑袋:「去什么去,他们以后可是要被当作罪人的。」
我依旧坐在树根上,思索着怎么拦下朱青云吃到那顿肉。
我摸了摸令牌,冷硬的,很硌手。
放下来。
又抬起手。
反复几次,还是揣在了手掌心里。
以为再跟那些恶鬼打交道会紧张得腿抖,可等他们验牌时,我低下头看鞋底的水洼,映出的那张脸连副表情都没有。
直至听见那句「没有蹊跷,放人」时,才大口大口地呼气。
打回原形。
那些文人,是关到相邻几个官邸里面。
找到朱青云时,他正对着那些陌生字符发呆。
与我对上目光时,也没怎么流露出惊喜来。
反而有些,悲戚?
似是以为我出卖了什么,才有资格被这样领进来。
我告诉看守自己要带走朱青云时,又当着他的面说:「或许我可以去求过乌禄将军再来,他应该记得我,我姓朱,跟随十二皇子进宫时,曾经给他女儿治过病。」
朱青云竖起的耳朵慢慢松泛下来。
出来之后他也没问我怎么就会治病了。
毕竟一听就知道我是招摇撞骗去了。
其实也不算,好歹激得病人能说话了不是?
换而言之,我于乌禄一家,有恩德。
如果这是话本子的故事,说书人该提起激昂的语调述出「将军痛哭流涕,自此撤兵退城」的结局,然后赢得满堂喝彩。
难怪大家都喜欢花点铜板挤在茶坊里听书。
铜板一砸砸个响,可谓舒畅。
「二姐姐,好端端走给个路你怎么越走越生气,我没惹你啊?」
「不干你的事,是我现在想听书又听不着,心情不好。」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书是不能听了,却听见朱青云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
我问他,没肉吃吗?
他摇摇头,说肉被换成了鸡蛋。
「为什么?」
朱青云笑了。
说起官邸里发生的事时,竟有些眉飞色舞。
他说那些读书人的脑子不愧是最活络的。
逼他们学北狄的书文?
可以。
可是有些人老眼昏花,得凑可近可近才能看清,没一会酸得连连眨眼,若是被看守的人骂废物了,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埋怨自己不中用了,遥想往昔当上秀才时是何等的耳聪目明。
更有些人是学得慢,被训了便说是自己脑子本来就笨,考了许多年连个秀才都没混上。
是真笨还是假笨也没办法撬开脑壳来验,于是气得北狄人直跳脚。
但书是不能再烧一回了,否则之前做的便是无用功。
只能忍下。
但肉是没得吃的。
不过我在长公主府拿了些小殿下吃的甜糕出来,虽然已经冷掉,但朱青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他填报肚子之后,在箱里翻出话本子,告诉我他也会说话。
对了,家里的书都还在,当初上交财物时北狄人不要这些。
翻开话本子时,一股书墨香扑鼻而来。
可朱青云却迅速把话本子反盖在桌上,捂嘴弯腰,干呕了两声。
「有些恶心。」他说。
话本子是我们的,上头的字也是我们的。
但我觉得,朱青云应是想起了被关在官邸时的事。
我看他之前对许多事都不在乎,包括被家人落下。
他的厌恶与失落,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表达过。
我拍了拍他的背,又接了水,决定以后有机会再问邵氏的事。
这样是不是不好。
我应该更疾恶如仇些的。
可……算了,我只是晚些问而已。
但朱青云喝完水,盯着空碗发了会怔,才想起来自己被抓走时,正历着什么事。
-15-
二姐姐,若我说咱们的爹不如面上那般正人君子,你不可恼我。
这是朱青云开口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才开始讲起他娘的过往。
邵氏原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四五岁才被商户收养。
商户对她,不好也不坏,又常常对她耳提面命,要她牢牢记住收养之恩。
等她十五岁那年,便告诉她,是时候接过他们身上的担子了。
邵氏以为是让自己当个女掌柜,满口应下。
没想到,是给自己塞了个烫手山芋。
养父养母,是伪装成商户的北狄探子。
刺探情报那样艰险的事做多了,便渴望安逸的日子。
可上了贼船,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除非找人替上。
于是,养父养母逼着邵氏上船。
还把名册改了。
而后,他们便是清清白白的了。
可邵氏性子虽软,脑子却不糊涂。
无论给她什么任务,要传什么消息,她都装傻。
气得养父母一遍遍地打她。
被打狠了,便躲进朱家与我娘喝酒。
酒醉胡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酒醒之后,爹告诉她,自己甘愿豁出去,为她斩草除根。
空口白牙的事,本没放在心上。
可三个月之后,养父母便惨死在城外的山脚下。
但邵氏依旧在名册上。
索性稍加手段,让她也传了个死讯出来。
既是「死人」,便不能过从前那样的日子,要住进我爹安排的宅子里,不能轻易出门,一起额都要先问过他的安排。
这不是情愿不情愿的事情。明面上的身份已经在官府那消去,无论是嫁人还是旁的,都不能再肖想。
哪怕是离开应安府去别的地,也取不来通关文书。
唯有一直待在一方小院,受人庇护。
便是这样,一步步地诱成外室。
「二姐姐,」朱青云看着我问,「我娘欠爹两条人命,后来百般顺从,算是还上这笔账了吗?」
我想了会,摇摇头。
朱青云露出灰沉的神情。
可我接着说:「你娘不欠他什么。」
他有他的私欲。促成那样的果,亦是他蓄意求来的。
朱青云偏过头去思索,露出半张随他娘一般精琢过的侧脸。
我告诉他,如果日后还有机会跟家中亲人相见,一定问问清楚,为何落了自己。
可朱青云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神情:「还能是为什么?何况,问了又无益。」
不是的。如果得到的是最糟糕的答案,得清楚明白地讨句对不起。
这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东西。
有了道歉,你便明白不是自己的错。
而我,以后或许也需要过这一关。
-16-
不过,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面呢。
事已至此,先斗个蛐蛐。
朱青云去抓了两只来,跟我窝在树根下戳啊戳。
突然,有只手从身后搭上我的肩膀。
警惕心顿起,骤然抬肘,转身,再一拳——
可搭我肩的人却更敏捷,躲闪间,动作快得看不清。
直至耳边响起穗儿娇憨伶俐的欢叫声,我才定神细看来人,猛地发现伸出去的手只差星点距离便要掐上穆琬琰的脖子了。
他今天没有穿孝衣,一袭靛蓝,玉冠高束,脸上有淡淡笑意,轻声说了句:「不错。」
而我,先是惊喜,而后有些懊恼。
我看了看穗儿,又看了看太孙,却不见长公主,便问:「太孙,怎么是你带小殿下出来。」
穆琬琰:「长公主出不来,我替她看孩子。」
「可你怎就能出来?」
穆琬琰顿了顿,说北狄君主明日进城,届时他是迎接使。
我静静听着,心下一紧。
这是北狄那边明着给他下绊子。
他日史书工笔一记,千古罪人。
我郁闷地低下头,看见朱青云还在专注地拨弄蛐蛐,后来笑了一声:「我赢了。」
我告诉朱青云,这是宫里那位皇太孙,他微微颔首一下,并不怎么惊讶。
不过,竟还问穆琬琰,会不会斗蛐蛐。
我敲了敲他,低声说待客之道斗学到哪里去了。
朱青云笑话我:「你也太紧张了。」
我装作没听见,转身牵着穗儿往屋子里走。
里面呢,桌椅都是干净的,早起时也烧热了井水。
温凉的水从壶口流下来,瓷碗溅声轻起。
穗儿嘬饮一小口,咂了咂嘴,说水是甜的。
我逗她:「比公主府的好喝?」
穗儿摇摇头,诚实地说:「那倒没有。」
我哈哈笑。
不过,这甜甜的井水已经是能拿出来最好的招待客人的东西了。
是应安府里少数还没被污染之物。
北狄人的手再长,也还没伸到水里,他们也要喝的。
穗儿坐在我膝上时,我捂住她耳朵,才问穆琬琰:「那长公主……」
「要嫁。」
「那小殿下呢?」
「等城门打开,会有人带她离开的。」
我又确认了一遍:「城门真的会开吗?」
穆琬琰笃定地点头。
我和朱青云交视一眼,无声询问着去向。
穆琬琰让我们取来纸和笔。
行笔数下,空白的纸张逐渐浮出山、水和城池。
「这是应安府,围着它的两座城,西边是临尧,南边是苍林郡,往南走,但不要想着进城,他们如今担心北狄随时攻进去,也都锁了城,从这侧的山绕过去,找到渡口,上船……最后到禹川。」
穆琬琰把临时画好的地图掰开揉碎地解释了一遍。
我问:「为什么要停在禹川,禹川就能进去吗?」
「能,如果我父亲那边一切顺利,禹川就是新都。」
新都。
传说的新都,我们也能去了吗。
我又问朱青云:「你觉得呢?」
「随你,我去哪里都可以。」
就禹川吧。
虽然心里想过去找家中家人,可是天下之大,不是说找就能找。
如今更像浮萍,飘啊飘,飘到能扎根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安定之处。
有朱青云和我一道,我不会很害怕。
我又盯着地图看了会,忽然明白穆琬琰来这一趟的用意。
可不是闲逛来的。
是来给我指路。
而我此时,恰需要指路灯。
眼前、心里都亮堂。
我依旧抱着穗儿,轻声哄她:「小殿下再待一会好不好。」
我还不想他们走。
哪怕已得了一张大有用处的地图,我似乎还是不满足。
再留久一点。
以后很难再见的。
穗儿说好呀,她摇晃着脑袋,四处张望还有什么好玩的。
「咦,这儿怎么一个花瓶都没有,那我待会抓来蟾蜍往哪放啊?」
花瓶?花瓶是釉瓷所制,都上缴了。
可朱青云笑着逗她:「家里没放花瓶是因为…….朱姐姐有一天在瓶子里看见蟑螂,她觉得蟑螂是花土里长出来的,所以再也不种花,把瓶子都扔出去了。」
穗儿边咬手边咯咯笑,嗓音糯软黏糊:「朱姐姐怎么那么蠢。」
穆琬琰忽然开口:「因为她是小猪。」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小猪。」
「你是。」
「你——」
……
-17-
朱青云带穗儿睡午觉去了。
我和穆琬琰往河边去。
因为我想看看河里还能不能捞到鱼,今天晚上烤着吃。
可是河里的鱼已经被捞光了,大家平时都挨饿,别说是鱼,连天上的鸟飞过都会直勾勾地盯着看。
只好又往回走。
到家前,发现北狄兵大白天拎着个酒壶,站在邻家阿叔门前,醉醺醺地嚷叫着,刚刚走进去的那姑娘得出来陪他喝酒。
后来他就没声了。
因为被我和穆琬琰拖到巷尾里。
这里结了厚厚的蛛网,不会有人过来的。
我抱膝蹲着,安静地看穆琬琰是怎么卸了醉鬼的手,再拆了他的脚。
如果碰到骨头,会不好断。
所以要找准下手的位置,才能连皮带肉扯下来,且血不会飞溅出来。
他很利落,又果断。
我觉得,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充满仰慕的:「太孙殿下,你比我见过的杀猪匠都厉害。」
「小猪今天怎么就跟猪过不去了。」
「可能是我想吃肉了。」
穆琬琰:「人肉吃吗?」
我说,皇太孙,你这么不讲礼的。
「真的不要吗?」
「不要了吧,这人好脏,脏死了,我嫌弃。」
穆琬琰朝我微微笑道:「那我的呢?」
「你肉嫩,是好吃的,可我不想吃。」
虽然我以前看的小书上面,如果喜欢一个人,是会想要把他吃掉的。
但我想,应该不是拆吃入腹的那种吃。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朱青云立刻闻到了我们身上的血腥味,他皱着眉:「干什么去?」
我说,吃人。
朱青云:「天呐,禽兽。」
他顿了顿:「怎么不留点给我。」
好啦好啦,我认真地同他解释了一些。
然后还同他说,出城之后,我们要走很远一段路,要经山涉水,到时不愁肉吃。
朱青云点点头,觉得有理。
因为河水洗得不太干净,我和穆琬琰又去打井水洗手。
要用吊桶,再用辘轳汲水。
我不许穆琬琰动手。
我要自己来。
慢慢地来。
他和小殿下已经待很久了,等汲完水之后定是要走的。
我再怎么不舍,也只能悄悄跟一口井夺时间。井好,我坏。
他是守城的皇太孙,我是要逃难的小民。
他不会跟着我走,我也不能因此留下。
吊桶倒出的井水澄澈。
映着薄入西山的夕阳。
是浑圆的,却缓缓被黛青色的天幕吃掉一些,便像濒死残缺的血凤凰跌落在应安府的楼台上。
「太孙殿下,这夕阳真好看。」
「明日还会有的。」
-18-
哎呀你不懂。
我在找话和你说。
即便夕阳没有西沉,我也会跟你说今天天真亮啊。
可我安静下来的时候,穆琬琰却对我说,道宁,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你才是对的,你家人是在夜里出逃的,景深露重,看不清人,兴许把他人错认成你,误以为已经带上你了,大概是阴差阳错,所以,当日是我太武断。」
穆琬琰说的所谓当日,我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许久才在脑子里翻出来。
那时穆玉昌向他介绍我的悲惨身世,结果我满口不认。
然后穆琬琰就说了太子与猫的故事。
我听懂了,觉得他嘴真毒。
可也只是片瞬间的不愉快,我后来没再记起过。
我想了想,朝穆琬琰问道:「你会在意我的死活吗?」
「朱道宁,我希望你活。」
「如果今夜要出逃的人是你和我,到那时,你会怎样?」
「用绳索将你我二人的手捆在一起,纵使天色黑得连五指都看不见,也一定不会把人弄丢。」
穆琬琰,你看,你也这样觉得。
穆琬也反应过来,眼神微嗔:「好啊,你给我下套,罚你令牌交出来。」
我乖乖把令牌还给了他。
却不生气。
我能分清好歹。
知道事情得有个度。
拿着这令牌救出朱青云一次就够了。
不是什么能长久揣着的好东西。
否则迁徙路上,但凡我无意将其摔落一次,周边的流民就能将我活活打死。
现在,物归原主。
呸,什么原主,这东西放穆琬琰那我还嫌脏了他的手。
可竟要他明日去迎那北狄君主,叫什么……茂柯?
那乌禄将军已经很难缠,又来了个茂柯。
从北狄到应安府这么远的路,竟没一场雨的雷能劈中他。
穆琬琰把小殿下带走时,我很难过。
朱青云手撑着下颚,随口道:「穆十二真仗义。」
「为什么这样说。」
「不是他带你去认识太孙吗?真不亏我们收留他一场。若不是现在世道乱,二姐姐你余生无忧了。」
「你傻啊,若为盛世,何来收留,又哪里认识什么太孙。」
不过自离宫之后我就没再见过穆玉昌了。
他容易掉眼泪,平日又聒噪,也不知会不会触乌禄的霉头。
如果他现在嚷嚷着要随我一同走,我应该不会嫌他累赘
我当下能保护三个朱青云。
虽然找不出这么多朱青云。
但就得给自个打打气才好,应安府到禹川,长路漫漫。
-19-
茂柯还真是由穆琬琰迎进来的。
相比昨日,穆琬琰今日装束更加清贵无方。
我以为百姓会唾骂他。
却听见我身后的人长长地喟叹:「还不如跟着穆氏一族走了算了。」
我回过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可迎上眼前人懵怔的神情时,便只说了一句「天凉,注意添衣。」
「添的添的,有新布了。」
是,茂柯出现在应安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给家家户户都发了布。
只要是家里没死绝的,都能分到。
同时还昭告了应安府两件事。
一是要开城门,二是去问一问临尧和苍林郡为何还不送贺礼过来。
意思是,大家到时可以跑,只是跑了也无用。
因为隔壁也要遭殃了。
不知是这警告起了作用,还是人们真的感怀赠布之恩,竟没人往城门冲。
我没想明白,所以也不动。
人人都没动,我也不敢当第一个人,就怕从城门上突然俯冲下来一支箭。
于是,各回各家。
原以为又是一场无望的试探和等待。
可仅仅一晚上过去,外面就变天了。
朱青云气喘吁吁地回来告诉我,北狄兵又在杀人了。
不是随手抓来发泄那种,而是挑了数十个家中藏有斧头的成年男子下刀。
我立刻去打听,方才断断续续地凑出全貌。
原来茂柯进城时,之所以无人动身,大概是因为城中分成两派,一派是不敢走,另一派是不愿意就这么走了。
心里憋着气,一口不死不休的气。
早在茂柯进城之前,民间有百姓自发联络起来,等时机一到,就反击北狄,把他们赶出去。
他们计划了许多。有行事暗号,有反击路线,有粗重的斧头,更不乏怒火,总之万事俱备。
然而,他们到底是没能走到最后一步。
是被一份密令及时拦下的。
密令透露,北狄已知悉计划,只待瓮中捉鳖。
而这密令究竟是何人所发,就不得知晓了。
明明密令已经把行动阻拦住,可北狄兵一大早就去揪了一群人出来。
以儆效尤。
朱青云问我:「二姐姐,你说密令是谁发出来的?」
还能有谁。
能知悉城内密谋,又能泄露北狄内部消息的,无非就是……
朱青云忽仰起头,「二姐姐,看上面。」
我朝上看,脑袋却被轻飘飘的东西砸中。
是一幅画张。
墨迹未干。
朱青云凑过来时,只看一眼,满脸涨红。
是春宫图。
图上女子栩栩如生,特征显然。
旁边还有题字,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把朱青云侧过去的脸掰正了,让他帮我瞧瞧。
他的声音很低,说得也含糊。
大意是,这画是祝贺长公主新婚大喜用的。
既是从半空中飘过来的,那应安府的其中地方也会有。
我把手上的揉成一团,匆匆出门去捡。
可后来,不知是谁在街上生了团火。
经过的人无言地把一幅幅画张往火堆里扔。
焰火越跳越高,肆意吞ṭü₂噬着,是这座城里最有生气的东西了。
再旺些,再高些。
盼着它把耻辱都烧尽了。
火团熄灭时,处处都干净了,没有什么再卡在树杈里,也没有在屋檐上挂着的。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快跑!」
于是一窝蜂地朝城门跑。
我和朱青云也跟着跑,可人都挤到一块,混乱不堪,有人被撞到地上,挨了好几脚才爬起来。
终于踏出城门,也不敢松气,依旧紧紧抓着朱青云。
不能再丢了。
后边响起孩童哭嚎声时,脚步一顿。
面色发青的妇人娘子,俯下身对只到腰间高的稚童说:「大宝你乖乖的,就站在这等阿娘,二宝还在里头,娘得去把她带过来,等着啊,千万别乱Ŧū́ₐ跑。」
人潮一浪接一浪,那稚童始终等在原地,止不住地往回头看。
直至妇人牵着一个更矮的女孩朝他奔过去,边跑边喊:「找着了找着了,二宝找着了,没落。」
「走吧。」朱青云揪了揪我的袖角。
这回是真要走了。
-20-
去苍林郡的路上,听见周边流民议论,依旧有人不肯离开应安府,说根就长在那,挪了根,祖宗回来都找不到地方落脚。
朱青云在我耳边说:「我就没这个烦恼。」
好像是。
因为他没入族谱。
虽然朱青云是弯着眼睛说的,但我觉得不太好笑,闷头饮水。
水没满,却沿着碗口晃溅出来。
是手在抖,地面在震。
几乎是同时,马蹄趵趵,声如巨雷,争先捅进耳朵。
水也不喝了,下意识便往树林躲。
以为是北狄后知后觉,又要再来一场逃杀。
可一匹匹矫健的红马从眼前飞驰而过,并没有停下来。
以之间相隔的距离看,像是一群人在追最前头的那个。
没过多久,马蹄声消了,飞扬的沙土也归了位。
我和朱青云并不急着出去,悄悄地打开地图摸索。
忽而,后面隐约传来几道很轻的哒哒声。
回过头,马还吐着热气,而马上的人,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脸朝下。
把人翻出来,露出一张稚嫩的、淌着鲜血的脸。
是刚被地上树枝划破的。
他捂住伤口,有气无力地说:「好巧。」
是好巧,穆玉昌。
短短数日不见,他好像换了个人,穿着素色衣服,袖子扎得紧紧的,头发也高高地扎成一束,很利落。
朱青云随手割下衣裾上的布,边止血边问:「穆十二,你也跑啊。」
穆玉昌睁着无神的眼睛:「我才没跑,我要赶去苍林郡送东西,两日之内必需到。」
朱青云:「是没人了吗?怎么让你一个小豆丁送。」
「你怎么知道没人了?」
朱青云沉默一会,「也没有很难猜。」
穆玉昌:「你们要去哪?」
「苍林郡。」
似是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他半阖着的眼睛突然睁大,抬手抓住我:「道宁,好道宁,你帮帮,我骑不动了。」
说话时,穆玉昌的嘴唇已经全发白了。
我问「要送什么,送给谁,送到之后呢?」
穆玉昌都给我一个匣子:「这个,交给城守就可以了,这马你们骑着,以后就是你们的了。」
听见有马,朱青云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好,我们去。」
出发前,我问他,皇太孙和长公主呢。
可穆玉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没听见我的话。
马就一匹,只能共乘,我腿一跨,先上马,朱青云随后。
见我游刃有余地握着缰绳,他忍不住夸我:「你有两下子嘛。」
何止,我还试过驾马追着崔平满场跑。
最后被北狄兵咻地射来的一只弓弩打断,谁也没追上谁。
但到底,还是学会了怎么哐哐一顿跑。
我又想起了那座皇宫。
那样金碧辉煌的一个地方,我待在里面时却没用过什么金首饰,也没穿过软软的绸缎,日日系着灰色的宫仆服,被崔平拎上拎下的,有时累狠了,就想去求求穆琬琰,因为崔平只听他的。
可我找到穆琬琰的宫殿时,透过门缝看进去,望见他在切一只手。
平静、专注,神态和从前坐在公主府里看帖子时无异。
仿佛面前放着的不是血肉模糊的残躯,而是死耗子。
我看得入了迷。
明明从前在家中,我连只鸡都不敢杀。
但窥见此幕时,隐约察觉有团心火在叫嚣。
我Ṭű₇想,那应该叫作跃跃欲试。
我觉得这样不好。定是近来被刺激太多了,等将来北狄人被赶出来,世道变好,我依旧是一个温柔的淑美女子。
我后来背过身去,在门外候着。
过了许久,里面传来轻声的问询:「是谁在外面。」
我推门进去,殿里除了穆琬琰,什么都没有。
没有断手,没有小刀,连血腥气也已经被厚重的熏香盖过。
穆琬琰挺正了身子坐着,神色柔和地问我:「怎么了?」
我说,能不能不练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活着出得去应安府呢。
可他那张俊脸上顿时遍布乌云,比他刚刚切手时要凶多了。
他起身,朝我走过来,却不是要骂我,而是转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手上的小刀。
我下意识扑过去抢夺。
以扭打过后,我骑在他身上,并顺利夺过刀告终。
但我知道穆琬琰没动真格,所以我看着他,笑出了声。
他却没笑,说我对他不敬。
我连忙起来,说待会就去找崔平。
「你来了多久?」
我:「有一会。」
可穆琬琰似乎还想听到什么,在等我说下一句。
「真就一会。」
「怎么不威胁我,要把刚刚看见的事,告诉那边听?」
我顿时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在提我初进宫时的事。
那会我因无辜受牵连,满腔怒火,逼着穆琬琰送我出城,否则就出卖他。
「我现在冷静下来,觉得还是稳重正直些好。」
「那是盛世时的好做派,可如今不是。」
我听进去了。
可穆琬琰明明只是提醒我,行事机敏灵活些,我却用到了别处。
比如给乌禄之女做法时,我心里头,想的尽是那五人被开膛破肚时,神色该有多狰狞不甘。
哪怕到最后,最面目全非的人是我自己,也没关系。
我必须,必须把自己敲碎了再拼一遍,才有力气越过应安府,回家去。
-21-
宫里的事,朱青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听完。
太长,他都困了,半边脑袋搭在我肩上睡。
可忽然间被惊醒。
是我变了速度。
有人在追我们。
与穆玉昌所遇的困境一样。
我不知要送去的是什么东西,只猜到是通风报信一类的。
已夜深天黑,原本盘算过程中歇息一两个时辰,再赶路也来得及,可有人在伸手紧咬着,一刻也停不下。
夜风凌厉,呼啸地掠过,灌得耳朵生疼。
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也判断不出后面的马蹄声还有多远,紧夹马腹,玩命地跑。
朱青云喉里溢出一声闷哼,双手把我环得更紧,严丝密缝的。
我知道他冷。
不过刚刚在转弯时,余光已经瞥不到追兵了。
我慢下来,风便没那么割人。
耳朵也能清静些。
然后听见朱青云在我耳边喃语:「对不起。」
「为什么?」
「北狄破城那日,我发现你也被留下来的时候,是真的在幸灾乐祸。我当时想,我本来就遭人厌,被放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你讨人喜欢,竟也被落下,证明我不是最惨的,有人比我更惨,所以我要笑你。
「我觉得这样不好,明明我从未讨厌过你,可我还是没忍住,因为那样做,我心里就舒坦了。」
他话说得太实诚,有时越实诚的话,越让人难过。
却已经不是因为他提及的、最初的那句嘲讽。
至于是什么,我还得想想。
而他刚刚说过对不起,所以我慎重地回应他:「我原谅你。」
朱青云沉沉地笑了,然后说:「我死之后,你可以把我吃掉。」
他的脑袋又搭在了我肩上。
我霎那惊觉,我的后背是热的。
热热的一滩,似是烙上去一样,渗进皮肉。
什么东西会这样温热。
是血。
两支箭,深浅不一地插在他的背上。
涌出的血将前胸也染透了。
-22-
我把东西交给苍林郡城守。
他们看了看我牵着的马,又看了看伏在马上的血人,立刻将我放进城。
这里真好啊,医馆还开着,郎中还活着,药材也都充裕。
只是朱青云失去血太多,伤得很重,能不能救活还是未知。
我跪下来求郎中,又给他编故事:「求你务必救活他,他父母年纪大了,还在苦苦等他回家,二位长辈若知道独子丧命,会活生生呕血而死的。」
郎中听了,面露怜悯:「晓得了晓得了,我尽力治,我自己治不了,托旁的大夫过来治。」
谢天谢地,是个敦厚人。
他医治时,我就坐在外面守着马。
后来郎中问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应安府。
他脸色顿时僵住,哑口无言。
我委婉地告诉他,苍林郡可能是下一个应安府。
示意他,如果没有这里没有后援,那就尽早迁。
可郎中摆了摆手,说这都是命。
朱青云的呼吸已经平缓了许多,但依旧没有醒过来。
可郎中说,能不能醒,何时醒,他丁点把握也没有。
隔壁大夫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带着晕乎乎的朱青云上马赶路。
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我怕极了会亲眼看见北狄再破一次城。
如今的打算是,继续赶到下一个地方,如果还是没醒,就再找郎中看。
我有些钱,穆琬琰留下的。离开苍林郡前,买了一包袱的药,路过茶摊,就给几个铜板,让摊主帮我熬开了,再灌给朱青云。
摊主也问:「他怎么伤得这么重,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是被山匪伤的,我们要去禹川。」
「禹川?新皇帝也在那咧。」
新皇帝,我知道,原来的太子,穆琬琰的父亲。
这新都,也总成是建起来了。
「小姑娘,你带着他啊,是很难走远的。」
「我明白,但他家中父母就在禹川等着,所以我必须要把他带过去。」
同样的谎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说多了便会成真一样。
不知道这谎是不是被朱青云听去,被我捕见他的眼皮微微张起过,可只是短短一瞬。
那一瞬里,他望了望自己的手臂。
似乎在确认它还在不在。
我都说了,我真不吃人。
信不信的你自己睁眼看。
没再睁。
又到了茶摊,依旧是停下熬药。
周边也有流民。
他们在议论应安府起瘟疫的事。
听说是水出了问题。
北狄军怕牵连到他们,把得了病的人都扔出去了。
应安府如今便变得更空。
还听说,祸不单行。苍林郡好像也出了同样的事。
真难,今年真是难过,流民们叹了一声又一声。
用完药,又继续启程。
看了看地图,得在不远处的汝南郡停留几日。
那两个闹瘟疫的地方,我和朱青云都待过,也不知有没有染上瘟疫。
我倒没什么症状。
落脚汝南郡时,熟练地打听到医馆。
然后依旧是守在门前守马。
天气平平,不阴也不晴,街上也并不热闹。
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日,忽然有人纵马冲过来,挥旗高喊:「北狄军全军覆没!应安府内全部驻军,全军覆没!」
声嘶,仍不减激昂。
我抬头望天,云层淡了些,澄蓝澄蓝的。
人声鼎沸中,小毛贼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包子铺蒸笼的边角。
结果一把被老板抓住。
可他看着蓬头垢面的小毛贼,啧了一声:「拿走拿走,别再让我看见你第二回。」
小毛贼转过身来,狼吞虎咽。
我一个箭步上前去,按住他,惊呼道:「穆十二。」
他抬起头,眼眶泪珠打转。
真是穆玉昌。
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应安府既得到解救,穆玉昌该与援兵汇合,怎么流落到这儿来。
「穆十二,你是没碰着援兵,还是应安府现在待不得人?」
仔细想想,应该就是待不得的,里头现在不知是何种血流成河的景象。
可穆玉昌猛地摇头,带着哭腔说:「朱道宁,应安府没了。」
-23-
朱道宁,我说真的,应安府没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
水源是动过手脚,但疫病症状是作假的,只是普遍的病症。
是为了诱迫北狄人将余下的百姓扔出去。
也包括长公主,因为她也病了。
让你送去苍林郡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调兵令,是想让他们也闹一闹瘟疫风波。
驻军一边把人往外扔,一边又要防住从苍林郡流浪过去的「病民」,便再次封锁。
应安府内百姓,此前杀的杀,逃的逃,而后又遭驱赶,最后只剩下四百余人。
夜深人静,携火油及火药,分散各处。
四百余人,便有四百个点,以点连线,以线汇面,引燃整座应天府。
是真的朱道宁,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躲在城郊山上,亲眼看见火燃烧了一整夜,天上也好亮好亮,跟白昼一样。
朱道宁,驻军没了。
可应天府也没了。
-24-
穆玉昌说完,还在哭。
而我低着头,拿树杈在地上画圈圈。
重复的、僵硬的。
忙完之后,眼泪也憋了回去。而穆玉昌揉揉眼睛,也平静了些。
我心里有个猜测:「穆十二,是不是四百三十七人?」
「四百三十七?」
「我看过潜伏的亲卫名册,共计四百三十七人。」
「如果你问的是纵火的死士是否有这么多人,那好像是不止的,」穆玉昌低下头,浓密的眼睫笼出一层深深的阴影,「应、应该有四百三十九。」
他接着说:「皇宫也得烧。」
「皇太孙和崔平呢?」
他沉默了会,「里面的人,都是出不来的。」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
应安府沦为火海的那天晚上我不在,所以我什么都看不见。可为什么我一闭上眼睛,却会浮现出清晰的景象,火苗一点点攀上靛蓝色的衣尾,映着火光的眼眸,有芒星闪耀,疯狂,赤诚。
欢欣鼓舞的人们路过,以为我是喜极而泣。
我本该喜的,可我清楚地念过那四百人的代号,我还认识皇太孙,他让崔平教我本领,督促我保护好自己,于乱世中立足,我知道他有个癖好,冷酷残忍,可我一点都不怕他,我还要学他,反正被我指使剖出心脏的那些人,本就是王八蛋,该死,全都该死。
我不仅恨侵略的人,我还憎恶禹川的那位新帝。
留得青山在无错,从长计议也无错,可我这等目光短浅的小民,会埋怨他走得太干脆。
我的手微微抖动着。
直至有人从身后将我环住。
「二姐姐。」
-25-
朱青云醒了。
我依旧与他共乘,只是这回换成他驭马,我靠着。
我得歇会。
而穆玉昌,我给他买了匹新马。
他也是要去禹川的。
路上,穆玉昌说,烧城是下策,可不知援兵何时才来,更不知是否会来,唯有废掉应安府,保住周边诸城。
他又问:「你到苍林郡时,那儿怎样?」
「都正常。」
不仅是苍林郡,越往南走,就越祥和安宁。
几乎是一路通畅。
禹川也进得顺利。
城守都是从前应天府的旧人,轻易就能验出穆玉昌的身份。
之后,他同我道别,说要先去见穆家的人。
可我和朱青云,似乎在禹川也有故人。
我们在街上,与朱家旧仆擦肩而过。
他提着篮子,篮子里放了几盅酒。
我们跟上去,最后停在一间宅子前。
我看向朱青云,他神色平平,好像对进不进去都不甚在意。
我不如他潇洒。
我在想,如果真是他们,我进去之后要说些什么,或是先做什么。
我要与他们相拥而泣?
还是先说应天府里发生的事?
也有可能是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
还没想好,朱青云突然轻推了我一把:「进去吧。」
「可万一不是呢。」
「是他们,我刚才远远就看见高悬在院子里的灯,连样式都和从前一样。」
-26-
宅门开,垂灯缓缓现。
映得小院亮堂堂。
院中置有一桌席,有鱼有糕有面有酒。
桌沿,围坐着爹、娘、大哥、三妹和祖母。
不见祖父,他身体不好,不好吹风,应是送到房里吃。
但总归人是齐的。
是一顿团圆饭。
我进来的动静瞬间惊动了他们。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看过来。
小妹瞪着眼睛,圆圆的,惊讶的。
娘手中的筷子哐当落地,撞出好重一声响。
大哥猛然站起来,似乎见鬼一般。
爹本就是站着的,他在给祖母倒酒,却僵在半道,任由酒水淅沥溢出。
他忽然扔掉酒壶,跌跌撞撞地走向我:「小宁,你回来了小宁,今日是你祖母寿宴,快过来。」
我看着他,说:「还差两张凳子。」
「快!拿凳子。」
我拽着朱青云,让他同我一道坐下。
碗筷也都送上来了。
我有许多想问的,但事已至此,吃完这顿饭再说,今日是祖母寿宴。
可朱青云没动筷。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爹:「为什么把她落下了?」
席间静了下来。
或许会有个完美的解释。
可我心里对它的渴求并不强烈。
哪怕不那么称心,我也能好好把饭吃完。
爹愣住时,我轻声添了句:「还有青云。」
「不好了!老爷子又不见了!」仆人匆匆跑过来。
顿时乱作一团。
-27-
最后是在城门边上找着的。
身上好几处擦伤,衣裳也灰扑扑的,人也糊涂了,说要出去找孙女。
「祖父。」我喊他。
祖父循声看过来,浑浊无神的眼睛眯起来,仔细辨认。
忽然,他咧嘴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他的目光扫到爹时,笑容顿时消失,瞪了人一眼,也不要他扶,佝偻着背往宅子去了。
回到之后,他气冲冲地去取藤条。
还对我说:「小宁,我这就教训你爹,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忘性这么大。」
祖父骨头脆,谁也不敢动真格去拦,便都眼睁睁地看着藤条往爹肩上挞。
爹伸出手,拦住了即将落下的藤条。
他没发火,神色有些复杂:「老爷子,够了。这么多年,该还的也还够了。」
祖父更加恼怒;「你胡说八道!」
「爹的话,我不明白,我想听,可不可以说清楚些。」
爹看着我,欲言又止,祖父一直想把他嘴巴给捂住,可越是这样,爹就越不耐。
破罐子破摔一般,他把话都倒了出来。
他告诉我,祖父当年从军,是守边境的,突然有一日抱着七八个月的我回来,说是战友的孩子,得帮着养。
养便养了,多一个孩子多管口饭而已。
祖父还说,这战友还救过他性命,所以不仅仅要给口饭,得好好疼。
可后来,与祖父同个军营的人告诉爹,哪有什么战友在边境生了孩子,都是祖父编的。
事实上,救祖父的,是个北狄人。
祖父为了报恩,弄了假的身份幌子出来。
话赶话到了这里,爹便狠下心接着说:「没错,离开应安府那晚我是起了邪念,我不愿意再替北狄人养孩子,索性就这样吧。」
朱青云忽然开口:「你说什么呢?」
爹还想继续发作,却被祖父喝了一道;「混账!」
他对爹破口大骂:「你宁愿轻信闲言碎语也不肯来亲自来问我一句是吗!那我就跟你说个明白!人夫妇一双,蛰伏敌都多年,刺探消息,临了知道自己快要暴露,才把独女托付给我,你怎么……唉。」
祖父声音哽咽,眼眶也红透,揉干眼睛之后,拽着爹往房里走,在充满樟木气息的柜子里翻出旧竹筒,啪嗒倒出信纸,张给爹看:「我还替他给朝廷带了消息,这还是褒奖状,加盖了官印的,又给我了赏银,否则你以为咱们是怎么发家的?」
爹颤抖着接过褒奖状,可没看两眼又呜咽地推开。
至于我,浸在曲折的故事里,直到察觉所有人都在悄悄打量我,才猛然惊觉,这竟说的是我自己的事啊?
我吗?
原来几个孩子里,我和朱家,才是最不相干的。
从前觉得朱青云和自己虽然同一个爹,但不是从一个肚子里出来,始终是隔了一层,于是并不亲近。
没想到,我连半个朱家人都不算。
难怪,即使明晃晃地偏疼我,三妹也从不会多说什么。
可隔壁家不是这样,他们有对双生女,别说是偏疼,但凡是给谁盛的汤盛少了,都能立即干起来。
不计较,是因为爹不是我的,娘不是我的,祖父祖母亦不是。
但养恩是真的。
我跪下来磕头。
朱青云离我最近,他把我拉起来,要把我带走。
爹突然冲过来,紧紧地抓着我手臂,他哑了声,说不出什么话来,眼神满是恳求。
我看着他,想起许多事。
想起被呵护的点滴,想起受困孤城。
想起从前去踏青时与家人走散,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们来找到我。滞留的地方其实有着绝佳的风景,有垂柳,有溪流,有戴着帷帽垂钓的公子,可我无心观赏,百无聊赖地拨起水,一遍遍地浣手,直至夕阳西沉,方等来慌张寻来的家仆。
我忽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朱青云中箭濒死时的心境。
彼时的他,和此刻的我,是一样的。
那种情绪叫做就此作罢,也就是,算了。
与宽宥无关,更不是出于体谅,这些都太过棱角分明了。
而我和朱青云的,就仅仅只是「算了,随它去」而已。
可我那时无法体会,还因为朱青云要「算了」而难受了一夜。
怎么能算了呢。
得好好计较才对得住自己啊。
可真轮到自己,忽然尖锐不起来了。
所求为何?
唯有自渡。
「对不起,小宁,」爹颤着声,「对、对不起,青云。」
朱青云冷漠的神情出现一丝波动,转瞬又平静下来。
今日是祖母的寿宴。
虽然被我和朱青云乱了前半程,但今日还没过去。
已经凉掉的饭菜,热好之后被重新端上来。
我和朱青云坐下来,吃完了这顿饭。
爹坐得离我远远的,不怎么动筷,始终埋着头。
可席还是要散的。吃完之后,便同他们道别。
爹和娘想留我,又去求祖父出个声,发个话。
可唯独祖父没留。
他看向我,眼神变得清明:「小宁,去吧。」
-28-
至于去处,还没落定。
穆玉昌骑着马过来,身着华服,咧嘴笑道:「我罩着你们啊。」
朱青云问:「那我们需要回报什么吗?」
穆玉昌变得扭捏起来:「你们……不许把我偷包子的事说出去,我可保你们荣华富贵。」
别说,他现在还真能办到。
禹川新近,格局大变。
历经风波的长公主,最终也到了禹川。
时移世易,她风范一如昔年。
带着应安府的大批流民,浩浩荡荡、安然无恙地带到禹川。
人多又杂,硬是没谁闹过事,更没人被饿死。
从前如何从边境回到应安府,如今就是怎样来的禹川。
她踏进禹川的第一件事,是去与新帝说,这皇位你坐不得,让我来。
她身后没有军队,更无兵令。
唯独有的,是站在身后的百姓。
他们没有长枪,但有扁担,有斧头和铁锄。
人心啊,人心是镇压不住的。
墙倒众人推推,那位置到底还是让了出来。
「你是不如他。」长公主对龙椅还没坐热的君王说。
他?
是他。
他会名满天下,为万人敬仰。
我后来也见到长公主和穗儿。
穗儿现在不爱抓蟾蜍了。
因为逃亡途中吃过。
她现在爱种花,轻盈又漂亮。
这日,她刚好碰着一个花盆进来,对长公主笑道:「母亲,我告诉你,朱姐姐从前还以为土里会长出蟑螂,所以太孙哥哥说她是小猪。」
「他才是。」
「道宁,」长公主朝我笑笑,「琬琰很喜欢你呢,你蒙骗乌禄时,他同我说,你很勇敢。」
「对了,他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那日的晚霞很美,明日也还会有的。
-29-
我跟穆玉昌说,我以后应该不待在禹川,他罩不着我们了。
「那……」他立刻看向朱青云,目光中充满询问之意。
朱青云:「我也不在。」
我也是昨晚和朱青云商量过后才知道,但及是盘算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他都要把我算进去。
「阿宁,你不许抛下我。」朱青云如是说道。
说起来,从前我们都在朱家时,披着一层血亲关系,反而不咸不淡的,甚至当着同屋檐下的陌路人。
如今明明清楚地知道,若论起血脉亲近,我们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舍不得断去羁绊了。
我于他,他于我,是甘愿选择了对方作亲人的。
我安定不下来,他偏要跟随我。
那便一道启程。
动身前,我去置办行头。
出来时,看见朱青云在外面等我。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
番外一·昔年
这是朱杨待在边关的最后一年。
他掐指算过,还有一百日,就能回家。
从军不是为了做什么英雄,就是图些军俸而已。
把银子攒起来,带回家去,全家人都能有着落。
媳妇身子不好,时不时得去抓药吃,儿子又有了新妇,去年还给朱家添了个大胖孙子。
正是等钱用的时候。
可惜再想家,这儿也看不见应安府,抬眼望去,除了军营,就是对面的北狄。
边陲上,一河之隔而已。
为了转移注意力,会在闲暇时候,跟着同营士兵一块钻进林子里去,捡些药材或者弄些猎物拿去镇上卖钱。
结果一个脚滑,骨碌地从坡上滚下去,刹不住,扑通地掉到河里。
水流湍急,喝了一肚子水,再好的水性也施不出来。
快淹死时,被一双手捞了上去。
折腾许久,才清醒过来。
朱杨忙给救命恩人道谢。
恩人是个年轻男子,跟自家儿子差不多大,模样清秀,救上自己后也不说话,一个劲地打量。
「恩人?」朱杨再次试探地开口。
依旧是沉默。
下一刻,朱杨便发现了不对劲。
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是河对岸,是北狄的领土了!
不过,还好今日穿的是便服,只能装装糊涂,赶紧游回去。
「你,你是那边的人?」恩人终于开口。
可他说的分明是中原话!
朱杨一惊:「你——」
恩人挠挠头,说:「从前在家时犯了事,为了逃牢狱之灾,跑到这边来做点小生意,」他顿了顿,「我卖蚌珠。」
朱杨信了。
再三道谢之后,才想法设法地回了对岸。
因为多留了几分心眼,朱杨果然注意到恩人不是偶尔才会出现在河那边的。
相反,还很频繁。
不过,既是做的河货生意,倒也正常。
只是再加留意之后,便会发现恩人捞完河蚌之后,常常会在岸边坐上一会才会走。
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盯着对岸发呆。
朱杨暗中叹了口气,心想这人还是盼着回来的。
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选择负责。
虽可惜,但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过了一日又一日,恩人依旧在河边。
而朱杨也总能见着他。
虽没说过什么话,也不再有什么交集,但寻找他的身影已然成了习惯。
朱杨想,如果恩人日后想通了要回来,当个至交好友什么的也还不错。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一次看见恩人,是他撑着小筏,到了朱杨这边。
朱杨眼睛一瞪:「你小子不要命了?」
恩人踌躇着抱紧怀中的襁褓,欲言又止。
朱杨这才注意到,他是抱着个孩子来的。
「怎么了这是?」朱杨问。
「这是我女儿,可我以后应该是照顾不了她了。」
朱杨十分不解。
恩人突然来了句:「他们快查到我了。」
「他们?」
「北狄军报处。」
此话一出,朱杨顿时了然一切!
他虽是小卒,但从军多年,该有的敏锐还是有的。
瞬间就猜出所谓的躲避狱灾是假的,为朝廷所培养,潜伏北狄才是真的。
朱杨急了:「你都过来了还不赶紧跟我一块回去?」
「不行的,我娘子已经暴露了,她是三日前被抓起来的,我得回去,我不能留她一个人。」
朱杨问:「你娘子也是咱们那儿的姑娘吗?」
恩人的眼神更加怅然:「是个傻姑娘,为了我,孤身前来北狄寻我,与我做同样的行当。所以,我必须得回去。」
朱杨不再劝,他接过襁褓小儿,斩钉截铁道:「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可有名字了吗?」
恩人缓缓摇头:「既是你的孙女,该由你起名才对。」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稚儿最后一眼,便匆匆转身,朝小筏走去,似是怕再待下去就真的舍不得了。
但朱杨这时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
此去无归路,再难见君。
「单名一宁字。」
宁。
悼宁。
道宁。
番外二·今夕
我朱道宁,近来跟着术士学了一门新手艺。
以后,我就是个正儿八经的神棍了。
我和朱青云,一路朝北上。
途中会接活,有时给人驱邪,有时帮人找丢失的小鸡和小狗。
能起香,会画符。
是真的会画,不是光会在上面骂人那种。
如此这般,挣些过路费。
直至走到当年的应安府旧址, 才停下。
朝廷派人来清理过这里,可要恢复昔日辉光, 还要用上许多年。
如今依旧是断壁残垣, 黄叶堆积,一座野坟。
走进去却不会让人心里犯怵,应是有高人来过,该压的都压下去了。
城门到皇宫,要走很远一段路。
正午的阳光逐渐减淡时, 终于到了。
这里比外头好些,虽烧得厉害, 但能勉强看出旧状。
几乎只凭借那段短暂的羁留记忆,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从前皇太孙居住过的地方。
这应该算是穆琬琰的故居?
算的。
然后, 取出三根长烛出来。
我想试试, 试试去探他的魂。
如果烛火半途熄灭,那便是还停留在这里。
若是长燃到底, 便是去了该去的地方。
其实无论这烛怎么烧,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毕竟逝者有逝者的路,生人也有自己的路。
只是我这个生人, 想过心里那一关。
现在还有风, 得等等。
忽然听见外面有野猫发出的动静,我三两步跨出去,逗了会猫,直到朱青云在里面提醒已经没什么风了才进去。
三,二,一,点!
没点燃。
依旧没点燃。
继续。
可试了一遍又一遍, 依旧是徒劳的。
朱青云微微瞪大眼睛, 若有所思。
我也愣了愣, 片瞬之后立即跳起来:「祖师爷是不是说过,如果点不燃探魂烛, 是、是不是……」我有些语无伦次。
「是, 可能是逃出去了,你想想, 或许后面发现了新的密道。」
我看着朱青云, 重重地松了口气。
朱青云握起我冰凉的手,捂了捂,说:「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好在知道了人活着,以后就能安心了。」
我点点头。
离开时, 趁朱青云不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那三支烛。
我装着不知道,就在刚刚自己去逗猫时,朱青云在上面动了手脚。
无论怎么点, 它们都是不会被点燃的。
他想我高兴,要我安心。
我也没有生气。
其实就在我重新踏进应安府的那一刻起,心里忽然便落定了下来。
还得是亲眼所见。
见到了,才最最深刻地感受到这里曾经酿造过一桩磅礴的计划。
万民受益。
而我就是被眷顾的小民。
而他依旧是载入青史的太孙殿下。
生死不由人。
是多少支烛都改不了的归宿。
我盼他生。
如同朱青云希望我看见的。
而现在, 我这个生人,也要继续行路了。
珍重,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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