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年逾弱冠。
宫中仍无一房侍妾。
外人说他冷情冷心,不近女色。
唯有我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伪装。
相府公子求娶我的聘礼下到他这时。
太子正把我按在榻上。
气息不稳:
「你是孤养大的。
「除了孤,你谁都不能要。」
-1-
宫人尚未行完礼,就被殷昭挥退。
他疾步走向我。
径直伸手打横抱起,往榻上扔。
我见他面容冷峻。
还以为他是遇上什么不快的事。
「怎么了,殿下?」
衣裳碎裂的声音响起,他俯身下来。
帷幔落下,我想要制止他。
「殿下?」
殷昭握住我的手举过头顶。
「你何时同姓沈的有牵连?」
他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颈侧,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姓沈的是谁。
是沈故,相府的小公子。
「在宫外见过一面,怎么了?」
殷昭星眸微眯起,他扯去最后一丝束缚,扑上来时,嗓音沉沉:
「少跟乱七八糟的人接触。
「你是孤养大的,这辈子只能跟着孤。」
「……我知道。」
-2-
次日我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外头已经传开:
沈故将聘礼送到了东宫。
说是要求娶殿下近侍时遥姑娘。
听闻此事,我在床上翻了个身。
想不明白沈故唱的是哪出戏。
我与他只在庙里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殿下随官家礼佛,我守在外头。
同他说过几句话而已。
况且我虽为殿下近侍,但随其外出时。
从不曾露面。
一直以纱帽遮挡容貌。
毕竟见过我真容的人,无一不会受到惊吓。
除了殿下。
-3-
人们视异瞳为不祥。
而我偏偏生了一双琥珀色的异色竖瞳。
除此之外Ŧū́ₔ。
我的颈侧还长着三片泛着幽幽蓝光的鳞片。
因为这怪异的长相,我从出生便被抛弃。
一路辗转流浪。
在脏乱的地窖里与野狗抢食。
也被人骗着卖进过青楼里当送水丫头。
大概是因为模样实在可怖,吓走不少客人。
嬷嬷将我转卖进戏班子。
在那里,他们将我当作最低贱的奴才使唤。
要我在天寒地冻时凿开厚冰洗衣。
干最累最粗重的活。
却一日都不给吃一顿饱饭。
可我天生学不会逆来顺受。
因此我逃了。
在被戏班围堵时。
我以被撞断一条腿为代价。
拦下了当时寻访民间的太子车驾。
-4-
十年过去。
我仍记得他将我抱入马车时的温柔模样。
宽大的狐裘拢在我身上,比火炉还要温暖。
我知他是贵人,垂怜我一条贱命本是心善。
所以我将头低下,努力不与他对视。
可他却说:
「你的眼睛,好生特别,还有这鳞片。」
他在我颈间拨了拨:「很漂亮。」
我终于肯抬头看他。
见他唇红齿白,十余岁的年纪便已隐隐窥见天人之姿。
他不曾逼我开口,只是用帕子擦去我额头因为断腿之痛沁出的冷汗:「是个能忍的,若无处可去,从今往后,就跟着孤吧。」
-5-
我留在东宫养伤期间。
听闻殿下替我出气,将那戏班子的人全都赏了板子罚去做苦役。
后来他亲自做我的老师,授我诗书又教我武艺。
我曾一度将殿下奉若神明,总认为这世间他最温柔,没有人能同他相提并论。
直到他中媚药,闯入我的房间。
那夜他疯狂索要,我们颠鸾倒凤。
清醒后,我跪在榻前,请求他将此事忘记。
他只问我:「孤让你有何不满?」
殷昭没等到我的答案,他走了。
彻查下药一事后,他杀了与之牵连的十余人。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殷昭也会杀人。
-6-
在这之后,殿下就像变了一个人。
或者说,他是在我面前,卸下了伪装。
白天我是他忠心耿耿的近身侍女。
夜间就变成他身下承欢的爱妾。
我从未向他讨要过名分。
他也不曾提起。
就这样,我们默契地维持这段关系近三年。
或许我心中也有过期许,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让我望而却步。
到如今,我自以为这颗心早已风平浪静。
然而殿下昨夜的一句话。
还是让它起了波澜。
-7-
殷昭来时,我正趴在榻上,被小侍女阿月按腰。
昏昏欲睡之际,腰上的力道加重。
「轻一些。」
我哼唧着,一回头就瞧见那黑色华服的衣料。
「殿下?你何时来的?」
我要坐起,又被摁回去。
「免礼,趴着就是。」
殷昭说:「聘礼退回去了,你会怪孤吗?」
「全凭殿下做主。」
「又是这样的官话。」
他蓦然俯身,在我唇侧亲吻时,突地捏抬起我的脸,星眸中布满深情:「遥遥,我没有给你名分,这些年,你怨不怨?」
他放下自称,就意味着殿下此刻要与我平等对话。
我不能撒谎。
于是我说:「怨过。」
「现在呢?我若要你一辈子留在宫里,无名无分地陪着我,你也愿意?」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
也乐意说给他听:「愿意,我求之不得。」
殷昭忽然冷笑,他收回手,将我背身摁上榻,单手拽下我的衣衫。
继而俯身一口咬在我的肩处。
「嘶——殿下?」
这一口着实不轻,本能让我挣扎,可又不敢。
「撒谎!
「遥遥,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任性一些。」
我不明白。
「殿下何意?」
他没有明说,而是将我翻身后吻过来。
华服落地,我却抵着他的胸膛,转开脸,提醒:「殿下,天色尚早。」
殷昭解开我的腰带扔开:「那又如何?
「孤宠幸自己的爱妃,还要分时段吗?」
也就只有这时候,他会叫我爱妃。
-8-
殷昭近来每回都格外凶。
几番打听,我才知道他的不安来于何处。
朝堂又在逼太子殿下立妃,连官家也有此意。
他近来事务繁多,又被这事扰了心神,烦闷之下夜夜来我的住处。
殿下倒是个会发泄的。
朝臣折磨他,他就来折腾我。
这么下去,我身体吃不消。
为避免死得不太体面。
我决定同殷昭和谈。
等我做了桃露羹送来时。
他正批折子批得倦怠,这会儿支着手,阖眼休息。
我轻手轻脚地进殿,刚跪在他身旁将东西放好,就被他拉进怀里箍住。
殷昭连眼都未睁,便循着气息在我头顶上亲了一口。
「腰好了?」
他偶尔也会像寻常夫妇一般ṭůₑ跟我调情。
「没。」我想推开他起来,却被他箍得更紧。
「别动,老实点。」
他圈着我,就着这姿势,继续批阅折子。
我问他:「殿下可是为立妃之事烦忧?」
「嗯。」
殷昭向来如此,我问的事,他知无不言;我不问,他便只字不提。
「一帮人吃饱了撑的,成天盯着孤太子妃的位置。」
「那殿下可有人选?」
朱笔停顿了一下。
「你说呢?」
「殿下若觉立妃尚早,不若先选个侧妃,堵住悠悠众口。」
「啪——」
毛笔应声而断。
殷昭干脆将手中的半截笔扔开:「还侧妃?遥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想娶谁你不清楚吗?」
我沉默了。
-9-
那我当然清楚。
可是人总要认清现实。
我面容有异,还身份低微,别说殷昭现在是太子,就算他日后为帝,要纳我为妃,都得被那群御史言官的口水给淹了。
「我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
「嗯。」我点头,求生欲旺盛。
殷昭把玩着我的头发。
「所以若你今日告诉我,你要太子妃的位置,我便为你疯一次。」
心动吗?
毫无疑问是心动的。
心动到心脏都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殷昭言出必行,我知道他做得到。
但我不愿赌,也不能赌。
殿下生来就该端坐高位,不能为我染上污点。
「谢殿下。」
还是算了。
他毫无征兆地扼住我的脖子,却没有使力收紧,只是感受着脖颈处脉搏的跳动。
「那你可千万别有离开孤的心思。
「否则,孤不介意,将你的四肢都锁上,关进暗室里,日日只能翘首等着孤来宠幸。」
「我明白的,殿下。」
他掐着我的脖子,摁倒在案几上,附在我耳边低声威胁:「你最好是。」
-10-
太子的婚事还是定下来了。
对方是相府嫡女,沈如安。
官家拍板的赐婚圣旨,无可挽回。
殷昭从宫里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谁也不见。
我来到紧闭的大门前,听见其中瓷器噼啪碎裂的清脆声响。
外头守着的侍卫见到我,如同见到救星般激动。
「时姑娘,殿下这会儿心里不快,我等连膳食都送不进去。」
「嗯,我去劝劝。」
我推门而入,看见满地狼藉。
殷昭头痛欲裂,随手抓了本竹简扔过来:「滚出去!」
我伸手将那本竹简接住,出声:「殿下,是我。」
他这才抬起头,眼中错愕一闪而逝:「遥遥?
「孤不是让你去宫外办事吗?」
「殿下吩咐的,都已办妥。」
殷昭让我出宫采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原本还不解。
看见他这副模样,我就懂了。
这是打算把我支走,悄悄发脾气呢。
「这般快?」
「我吩咐旁人去做了。」
殷昭点点头,阻拦要低头收拾的我:「也罢,你过来。」
我跪坐在他面前,任由他用目光,肆无忌惮地审视。
他指腹落在我脖颈的鳞片上,轻轻摩挲:「遥遥,脱衣服。」
对上我疑惑的目光,他说:「照做。」
我只得用手去解衣带,仅剩最后一件时,他眯起眼叫停。
「好了。」
殷昭将我揽进怀里,目光停留在我肩上泛青的牙印处。
他指腹点在那里,没来由地问:「我给你刺青吧?」
我猛地抬头,头顶的发簪险些戳到殷昭的脸。
他也不生气,改为将手摁在我的后颈处,安抚般地捏了捏。
「不愿意?」
我无声抗议。
「我不强迫你。」
他将我放开些:「帮我研朱墨。」
墨研好的那一刻,他将我压倒,垫在背后的手指灵活轻动,将我身上最后一点束缚解了扔开。
蘸了朱墨的笔尖自锁骨往下。
滑至胸口。
酥痒让我战栗,却被他轻声喝止:「别动。」
他在我左肩往下两寸的地方。
画了一朵出水红莲。
看着自己的杰作,殷昭微仰起头,嘴角勾起邪笑。
「它像你,妖不自知,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
-11-
朱墨难洗。
十天半个月也只不过淡褪了些。
殷昭在我面前,绝口不提赐婚的事。
他仍旧喜欢来我房里。
在意乱情迷时。
亲吻那朵他亲手画上去的红莲。
他说:「只有这样,我才愿意相信,你会留在我身边。」
我拍着他的背安抚。
有没有名分,已经不重要了。
若能常伴殷昭左右,我也知足。
只可惜。
这世上之事,多半不尽如人意。
我在亭子里喂鱼时。
东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沈故这人有门不走,偏要翻墙。
他持笛站在墙头,风流地冲我吹了声口哨。
我摘下树叶,袭向他的面门。
沈故堪堪躲开,落在我身前时,脸上被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抬手摸摸伤口,假意蹙眉:「姐姐,别这么凶嘛。」
风撩起我纱帽一角,我后退一步,跟他保持距离。
「瞧你,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不以为然:「连我模样都没见过,就急着下聘礼的登徒子,你能是什么好人?」
沈故弯弯眼睛,笑出一颗虎牙:「姐姐这就误会我了。
「初见姐姐,便觉气质出尘,实在倾心。」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自然不是。」沈故笑眯眯地贴近,同我耳语,「姐姐,太子殿下是我阿姐的,你退出,我娶你,岂不两全其美?」
「沈小公子还是少听闲人的编排为好,我只是殿下近侍,并不敢肖想殿下。」
「是吗?」
盯着我的笑眼变得凌厉:「殿下难道没有同你说过,他为你几次抗旨。如今官家放言,若他再拒绝这门婚事,便要废他改立储君。」
我心口遽震。
-12-
「放弃吧姐姐。」
沈故的声音在脑中反复回响。
我泡在浴池中,怎么也无法将之驱赶出去。
最后索性趴在池边,喝起酒来。
殷昭夺走我手中的杯子。
对着我留下的唇印,将剩下的液体饮尽。
他解开衣裳下来,从后拥住我:「怎么了,谁惹孤的遥遥不高兴?」
这么多年,我同他之间,从未有过隐瞒。
这一次,我依然选择直来直去。
「我的存在,是不是让殿下为难?」
他很快察觉到:「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回避他的问题:「您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无意义的问话。」殷昭说,「如果你是想要一个承诺,那孤告诉你:孤不会娶不爱之人。」
「您能做主吗?」
我望向他,眼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问出大逆不道的问题:「若是江山跟美人,只能选其一呢?」
殷昭收紧手臂,吻在我脖颈上:「都要!」
「那就祝殿下,得偿所愿。」
「嗯。」
-13-
殷昭的回答让我起了离开的心思。
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但我不能成为他继位路上的绊脚石。
他身居东宫,数位皇子对其虎视眈眈,若再失去圣心,殷昭便真要从神坛跌落。
出宫的那天,天气晴朗。
太子殿下去了军营巡视,大概深夜才归。
我回头看一眼朱红的城门,这一走,大概此后与我喜欢之人,便要相隔万里。
山高水远,再也不见。
车夫催促着我上马车,我点头应声,收回视线。
然而撩开帘子进来的瞬间。
我周身宛如冻结,瞬间动弹不得。
原本应该在军营里的人,出现在我的马车里。
殷昭目光冷沉,他咬牙说道:「孤有没有说过,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马车并没有停下。
它带着我去往一条全然陌生的路。
殷昭抱臂假寐。
看来是没想在这收拾我。
我才舒一口气。
他就睁开眼:
「想好说辞了吗?」
我还能编出什么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今天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放过我。
不如老老实实引颈受戮,还能少受点罪。
「不想了,随殿下处置。」
「很好。」
直到下马车,他都没再开口。
殷昭向我摊开掌心:「下来。」
我木住身子,他一挑眉:「需要我抱吗?」
「不是。」
我扶住他的手,踩着轿凳下来,随他进了眼前的宅子。
才踏进来,身后大门骤然紧闭。
「殿下……」我心一颤,还没说全的话被他突来的动作止住。
殷昭将我打横抱起,穿过长廊假山,往主屋中走。
被放下时,我才看清屋内陈设。
满室未燃的红烛,窗上贴着的偌大「喜」字,让我脑袋发蒙。
「原本想在这同你做夫妻的,现在看来,那些繁琐的礼节都能省去了。」
殷昭果真将我抵上榻。
灼灼的视线下移,似要烧去我的衣物。
他用床头的红绸捆住我的手腕,抬起我的下巴质问:「为什么不听话?」
-14-
完了,我想。
殷昭将我的行为理解为信任缺失。
他反反复复地索要,以此证明他爱我。
殿下余怒未消,可仍会在动情时叫我「遥遥」,求我不要再不告而别。
当然,告了也不行。
直至天色渐深,殷昭才肯放过我。
帷幔掩映下,连月光都透不进来。
我们依偎在一起,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只能通过喷洒在颈间的温热气息,来感受对方的存在。
「殿下?」
「嗯?」
暧昧散去,他的声音依然低沉。
「你消气了吗?」
「没。」他说,「往后你就留在这,不用回东宫,也不准离开这宅子半步。」
「您是要圈禁我吗?」
他指腹抚过我的唇:「遥遥不打算再听孤的话了吗?」
我妥协:「好。」
「别有第二次,后果你不会想看到的。」
「知道了,殿下。」
黑暗中他哂笑一声:「总是嘴上应得好,就仗着孤疼你吧。」
-15-
殷昭在郊外的宅子里留了一天。
便匆匆赶回宫里。
他自然是不信我会老实。
这院中看似冷清,实则处处都是影卫。
怕是我前脚踏出门,后脚殷昭就能收到消息,赶来将我捉回去。
留下就留下吧。
至少在这里,我不戴纱帽,也不用担心会吓到人。
百无聊赖之际,我在院中垦了块地,种花。
沈故来时,我正满手泥巴。
「啧。」
他坐在墙头,歪起脑袋看我,笑起来时,格外明媚。
「你做梁上君子上瘾?」
他支手跳下来:「姐姐,你长得这般好看,嘴巴为何这么毒?」
我没搭理他,径直去洗手。
低头时,有片阴影轻晃了晃,我心一凉,不免将气撒到沈故身上。
「你缠着我干什么?」
「姐姐不应该先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找到你吗?」
「江湖把戏。」
沈故总是对人笑,但我总觉得他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剔骨刀。
他生得唇红齿白,很是讨喜,可做的事,又让人心生厌恶。
从第一次庙外见面,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放了追踪粉。我猜不到他要做什么,索性静观其变。
如今看来,这人确实没安好心。
「姐姐真聪明,不愧是我喜欢的人。」
我擦手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异色竖瞳直视他:「如果你只是为沈大小姐开路,那大可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不不不。」
他摊手:「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姐姐而已。」
我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沈小公子的姐姐是沈如安,时遥只是一介侍女,担不起公子一声『姐姐』。」
「诶?」
他拦住要走的我:「姐姐,我们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油盐不进。」
我不再客气,抬起另一只手袭上去。
-16-
沈故放开我手腕时,被抓过的肌肤快速浮起一圈指印。
我天生如此,只要稍微用些力,就会产生存留三五天的痕迹。
我不由恼火。
殷昭占有欲本就强得过分,他若是见到这些痕迹,定然又不饶我。
「你们还打算看戏到什么时候?」
话落,屋檐上跳下一位执剑的黑衣影卫,他面容冷肃,对沈故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小公子,请回吧。」
「姐姐,太子殿下待你情真意切,连贴身影卫都调过来了。」
他冲我眨眨眼:「不过,我还会再来的。」
沈故走后,黑衣影卫又跃上房梁,转眼消失不见。
这个影卫的名字叫逐云。
我见过他。
他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在四年前的一次刺杀里。
殷昭被刺杀是家常便饭,但那一次的刺客,十分棘手。
对方均来自西域,善使幻术。
我们三人落进刺客的包围圈,逐云护着殿下,而殷昭怀里护着我。
我的眼睛特殊,可以看穿幻术,所以我出声提示逐云刺客的方向。
他连犹豫都没有,快准狠一剑刺去。
其中一名刺客血溅当场。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我做不到眼观八方。
于是在殷昭后背遇袭时,只能用身体将之挡去。
失血昏过去以前,殿下援兵终于赶到。
殷昭捂着我的伤口,我看见他神色焦急,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唇开合,像在叫我的名字。
此行并没有医士随行,快速流逝的生机让我意识涣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正是此刻,逐云将他身上唯一一颗止血丹捏碎撒上我的伤口。
殷昭谢还没道完。
下一秒,浑身浴血的影卫就倒下去。
「逐云?」
后来我想亲自感谢他,却被他以「我这条命是殿下的,你救殿下就是在救我」为由拒绝。
真是个死脑筋。
-17-
殷昭把逐云放到我身边。
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你跟着我,那殿下怎么办?」
逐云抱剑倚在树上:「殿下身边还有别的影卫。」
「可他比我更需要你。」
逐云冷淡地瞥向我:「殿下说,你是他的命。」
我:「……」
夜深时,房中烛火未熄。
我没等来殿下,倒等来了逐云。
他递给我一张字条:「殿下给你的。」
「嗯?」
逐云说完,转身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将字条敞开:
【公务繁忙,近期不至。好好吃饭,勿念。
【另:离沈故远些。】
我扑哧笑出来,他果然知道了。
殿下有时候,才更幼稚吧。
他说自己将我养大。
可他也就比我大了五岁。
不过转念一想,他供我吃穿,在我们尚未不清不楚之前,对我百般疼爱,说是养大我,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18-
次日我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殷昭跟沈如安的婚期定下,这等喜事传出来的时候,人人都在夸赞太子殿下与相府嫡女郎才女貌。
我并非不信殷昭。
只是觉得无力。
他在宫中计划着我们的未来。
而我除了等待,什么都不能做。
「呦,姐姐喝闷酒呢,心里不畅快?
「不如说与我听听,万一我能给姐姐分忧呢?」
沈故不请自来,往我对面一坐,取过酒杯,连酒都自己斟上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
「什么?」
「沈小公子,难道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有啊。」他若有所思,「不过当前最重要ṱü₊的,是让姐姐答应嫁给我。」
「你死心吧。」
我懒得再同沈故客套,也无心演下去。
「姐姐,抛开身份,我哪点比不上太子殿下?」
「哪一点都比不上。」
他忽然笑开:「看来姐姐是承认了。」
「你还不走?」
「姐姐好无情。」他将杯里的酒饮尽,起身时,注ŧûₗ视着我,用舌尖卷走嘴角沾染的酒液。
「我改日再来,总有一天,你会答应我。」
我:「……」
莫名其妙。
-19-
殷昭当晚就出现在我房门口。
见到他时,我十分诧异。
「殿下不是说,最近忙吗?」
殷昭躬身将我扛上肩,往案桌上放,他撑手过来,将我堵在其中。
「姓沈的墙角都挖到孤身上来了。」
Ṫůⁿ两天没闻见他身上的熏香气,这会儿想念得紧。
我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胸膛上,深深吸了一口:「殿下。」
「我在。」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我的头发,「孤处理完朝事,便听人说你跟沈故,都好到同坐一张桌子喝酒了?」
不等我辩解。
殷昭就竖起手指,挡住我要出口的话:「孤并非不信你。」
他转而说了句:「把东西呈上来。」
影卫手中端着个茶托现身,跪在殿下面前。
他拍拍我后脑勺:「去将那白布掀开。」
我照做后,瞳孔皱缩。
因为那白布下盖着的,赫然是一只兽爪,虽然干瘪,但五指分明,与人的无异,不同的是,上面长满了白毛。
「这是?」
殷昭告诉我:「是沈故密室里来的。
「他一直研究的就是这些东西。」
殿下这一提醒,我立刻明白,沈故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异色竖瞳,脖颈生鳞。
我对沈故来说,也算非人之物。
影卫被殷昭挥退,我被身后人抱住。ţű̂₁
「你乖乖待在宅子里,他不敢真对你做什么。」
我虽有防备,但很明显,防备少了。
原来面对沈故时的不适感,来源于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
「怕吗?」
殷昭挑起我的下巴接吻,手下移去解腰带。
「孤会竭尽所能保护你。」
-20-
殷昭没有留下过夜。
他趁着夜色离开,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音讯。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逐云踹开我房门的时候。
逐云剑尖滴血:「跟我走。」
我意识到出事:「殿下呢?」
「官家中毒,昏迷不醒。
「沈氏谋反,宫里变天了。」
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蹦出前些天殿下同我说的话。
「沈氏养的私兵,是不是全都面容诡异,有些长得像野兽?」
逐云点Ṭŭ̀₄头:「是。」
「我要去找殿下。」
逐云拦住我:「殿下给我下了死令,要我护送你离开。」
我打开他的手,提剑直奔宫里:「殿下若出事,我绝不独活!」
今夜无月,天幕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刚从暗道混进宫,就被一只手搂腰捂住嘴:「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我放下戒备,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殿下?」
「不是让你带她走吗?」
身后的逐云低下头:「殿下恕罪。」
「不关他的事,是我要跟你在一起。」
殷昭听到这话,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笑了笑,「从前孤希望你同我服软,说句好听的话,你死活不肯,偏偏这会儿说给我听。
「怎么,临死前的礼物吗?」
「殿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好。」他眼神宠溺,抬手掐了把我的脸,「不说了。」
宫里全是沈氏豢养的「兽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受什么邪术驱使,一个个尽数失去理智,争先恐后地往羽林卫身上扑。
我们三人趴在房顶上,皱眉看着下方的血腥场景。
砖瓦松动,我不小心发出声响。
下方的兽人一瞬间抬起头,齐齐盯着我们。
被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盯视,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奇怪的是,下一秒他们齐齐跪下去,对着我们虔诚叩首。
我:「?」
殿下:「?」
逐云:「?」
殷昭最先发现异常:「遥遥,你脖子上的鳞片好像变红了。」
难不成他们是在拜我?
我踩着红墙借力,落到方才还残暴的「兽人」面前,提着剑随时准备砍人。
但他们一动不动,只是贴地跪拜,直到冷笛声响起,他们才缓缓站起来,有如行尸走肉,僵着身子,慢慢往昭阳殿的方向走。
「沈故在哪个方向?」
殷昭跟着落到我身边,不满地捏捏我后颈:「下次别这么冲动。」
「哦。」
-21-
沈故好像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他坐在龙椅上,懒散地跷着腿。
身侧站着的貌美女子。
看着如娃娃一般乖巧,一动不动。
那是沈如安?
只肖一眼,我就知道他对自己的姐姐做了什么。
「沈故,你丧心病狂到连亲姐姐都不放过吗?」
沈故冷笑起来:「姐姐,你真的好天真。
「为我的宏图霸业牺牲,是她的荣耀。」
「疯子。」
「嗯?」沈故说,「这于我而言,是赞扬。」
外面喊杀声震天,到处都是兵戈交织的动静,殷昭调回的部队已经到了。
「沈故,我劝你把父皇的解药交出来。」
「殿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他再度吹响笛子之前,脸上露出邪笑:「姐姐,我给过你们很多机会的。
「我也不想多造杀孽啊,原本我们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娶我姐姐,我娶你。
「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者身死。」
殷昭想开口,但没我快,我骂沈故:「少在这里发癫。」
笛声响起,外头的「兽人」都涌进殿中,可当我回身,他们就怔神,接二连三地跪下去。
岂料沈故见此,不怒反笑。
「不愧是最成功的试验品。」
身体中似有什么在破土而出,我腿一软跪下去,被殷昭眼疾手快地抱住。
「遥遥?」
-22-
「笛声……」
我意识到,沈故之前放在我身上的追踪粉有问题。
「他给我下蛊。」
我抓紧殷昭的衣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视线落在殿下脖子上时,竟然有想将它咬断的冲动。
逐云杀向沈故,周遭乱成一团。
身体里的渴血欲望越来越重,我想要杀戮。
沈故随手抓来一个下属挡住逐云的攻击,放肆的笑声回荡在大殿里:「去吧,别压抑你自己,把他们都杀光。」
我一把将殷昭推开,拾起地上的刀。
然后……
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捅穿。
控制我的蛊虫与普通的不同。
只要我死,就一定能解。
刹那间,天地寂静。
就连被笛声激活的蛊虫也再度沉寂下去。
殷昭目眦尽裂,沈故也愣住,一恍神就被逐云刺穿胸口。
我再次倒在殿下怀里,这一次,恐怕没人能再救我了。
「殿下……」
殷昭抓着我的手失控。
沉重的眼皮将要阖上时,我想:
还好,伤不到殿下了。
-23-
我再次醒来时。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沈故谋反,被立毙当场。
Ṭù₋相府被抄,与沈氏有瓜葛的皇子尽数被贬。
殷昭守在我床沿,模样有两分颓靡。这会儿眼睛还是红的,看来是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我往里侧挪动,腾出些位置。
「殿下,上来睡吧。」
他拥住我时,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后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昭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大约二十年前,域外灵犀族捡回一个方士。
淳朴的族人求九头蛇神赐下灵血,救这落难的可怜人一命。
哪知方士恩将仇报,在得知九头蛇的血可以增寿祛病以后,用邪术活剖蛇神取血。
又在被人发现后,再次用下作手段屠杀了整个部族,并将他们改造得与野兽无二,用听话蛊来操控。
尔后他为追求长生,将蛇神之血与孕妇的血更换,想让其为自己生出一个血库。
在经历无数次失败以后,这个偏执的疯子得逞了。
新生的女孩吸收了九头蛇的精血,天生异色竖瞳,脖颈生鳞。
疯子抱起他最成功的试验品,欢喜到发狂。而他的身后,是横陈在床上,死不瞑目的孕妇尸体。
巧的是,女孩诞生那日,方士所在的城破, 无数涌入城的敌军烧杀抢掠。
方士急于逃命, 将小女孩藏在一个自认安全的地方。
三日后, 血脉特殊的小女孩被战场的拾荒者捡走。
可惜边关战乱, 拾荒者很快死去, 彼时小女孩两岁, 她再度流落, 又被一户普通人家收养。
这次那户人家养她到六岁。
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 女孩的异瞳越来越明显,脖颈的鳞片也开始泛蓝光。
家里人开始怕她, 背地里称她为妖孽。
于是在这户人家养的鸡被黄鼠狼叼走以后,他们终于找到理由,以妖孽不祥为由, 将她抛弃在了河边。
此后, 无处可去的小姑娘, 开始了她颠沛流离的两年。
直到八岁,一个温柔矜贵的少年, 躬身将她从马车前抱起。
温暖的大氅披上来时,让她冻毙在风雪之中的心,死而复生。
-24-
我怎么也没想到。
沈故是个用邪术维持容貌的老东西,一想到五十多岁的玩意追着我叫姐姐, 就头皮发麻。
「所以他认出我之后,是想把我弄回去,实现他长生不老的梦?」
「或许吧。」殷昭亲吻我的额头,「简直不能细想, 我从前不让你接触旁人,就是怕你被他寻到机会拐回去。」
他无奈地笑笑:「如今知道你心志坚定, 倒差点给我吓出个好歹来。
「别再抓着什么东西都往身上戳了,再来一回, 我可真要随你去了。」
我戳戳他胸口:「殿下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
「从他知道你在我身边以后, 我猜这一天迟早会来。便在那时,盯上了他。」
「可你怎么知道这些过往?」
殷昭点点我的鼻尖:「这世上不止他一个方士,当朝国师就可以看到过去。」
「这就是殿下将我蒙在鼓里的理由?」
他嘴角弯起,蓦地扯过被子:「孤也可以将你蒙在被窝里。」
-25-
我用血解了官家的毒。
他自此无心国事, 禅位于太子。
虽不再反对我与殷昭在一起,但也不赞成。
殿下继位后, 想立我为后。
却被我拒绝。
其一是我生来特殊, 这一生都不会有子嗣。
其二是难堵悠悠众口,我在乎殷昭的名声。
因此。
他在位期间,我从太子近侍升为天子近侍,陪在他身边。
虽无名分, 但享皇后尊荣。
七年间, 他后宫无妃。
只与我朝夕相伴。
后来, 他教好幼弟,也果断禅位。
再后来, 江南风景最好处, 多了一位富商。
也是在那,我与殷昭大婚。
宾客满座,逐云他们还在给殷昭挡酒。
连从不离开天辰阁的国师都来了。
他一袭青衫出尘绝世,笑盈盈地遣道童送上礼物。
「夙愿得偿, 二位余生也定相携,顺遂。」
我扣紧殷昭的手,相视一笑。
白头到老吗?
一定会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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