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丈夫冷战的第 27 天,我从床底翻出一本老旧日记。
「抽签抽到张小花做妻子,我真恨不得立即去死!」
「每一次叫毓芬弟妹,我的心就像在滴血……」
「弟弟去世,娘提出让我兼祧两房。张小花撒泼打滚像个泼妇,真让人厌恶。」
厚厚一本,写满了对文毓芬的思慕和对我的嫌弃。
我突然发现,这 32 年的相伴就是个笑话。
留下拟好的离婚协议,我定了机票,独自一人去了四姑娘山。
-1-
大巴被山体滑坡的碎石砸中时,我脑中还在不断闪现周守文日记本中的内容。
「张小花浑身就像被酱菜腌透了,一靠近就让人作呕。为什么不能学学毓芬,好好收拾自己?」
我偷偷闻了闻自己的衣服。
虽然用洗衣粉反复洗过,但始终残留着淡淡的酸味。
也是周守文最讨厌的味道。
我苦笑。
为了补贴家用,月子里我便开始学做酱菜,每天走好几里路挑上街去卖。
深冬的水冰凉刺骨,我因此落下月子病,关节常年疼痛。
就是靠着这门手艺,高考恢复后周守文才能安心准备考试,儿子小凯才得以顺利长大。
车身翻滚颠簸,我的脑袋受到重击流血。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拨通周守文的电话。
可那边始终无人接听的「嘟嘟」声,就如同我死亡的倒计时。
我差点忘了,我们还在冷战呢。
一个月前,周守文以要参加学术研讨会为由。
又一次爽约,打乱我精心计划了半年的出游。
我发了脾气。
「张小花,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副泼妇嘴脸有多让人讨厌!」
周守文露出我曾见过无数次的嫌恶表情,摔门而去。
我心里委屈,明明是他失信在先。
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回过家,电话和消息也一概不回复……
抹掉糊住眼睛的血,我费力拨通第二个电话。
漫长的等待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凯的语气就变得不耐烦。
「我都说不知道爸去哪儿了!你也该好好反省下自己,爸为什么走,你还不清楚吗?」
电话被挂断,忙音像绳索一样扼住我的喉咙。
父子俩向来一条心。
在二人眼里,他们是ṱű̂₀高知分子。
而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多少,只会做酱菜的乡下妇女。
小时候开家长会,小凯就只愿意让爸爸去。
饭桌上,父子俩常聊着我听不懂的话题。
我曾试图融入,小心翼翼地问他们量子是什么。
两人先是沉默,接着小凯非常直白地丢来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外面传来响动,是救援人员。
大家被顺利救出。
还没来得及庆祝劫后余生,ƭŭ⁰就听不远处传来闷响,泥石流来了!
救援人员引导大家向安全区转移。
刚跑了几步,我右腿突然抽筋,跌倒在地。
这是周守文有年高烧不退,我独自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求医,被岩石划破小腿、伤到筋骨,留下的后遗症。
我眼睁睁看着泥石流飞速裹挟而下……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被误触,几声响铃后,是周守文淡漠的声音。
「喂。」
泥沙层层漫过来,堵住我的口鼻。
我拼命挣扎,想求救,想再叫一声阿文!
可周守文冰凉的话语,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让我绝望。
「张小花,在你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前,不要再打这种无聊的电话。」
-2-
意识逐渐泯灭,再睁眼,我出现在一家影楼。
和摄影师说话的小凯,突然有所感应似的回头。
「爸,妈。」
周守文和文毓芬挽着手,穿过我的身体。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魂魄。
西装笔挺的周守文,屈身抚平了文毓芬婚纱上的一道褶皱。
亲耳听见自己的儿子叫别人妈,亲眼看见自己老公陪其他女人试婚纱,挺讽刺的。
我曾跟周守文提过想补拍婚纱照,都被他以不喜欢拍照为由拒绝。
连小凯也笑我幼稚。
原来只是不想和我拍。
三人在摄影师的指导下调整动作,谁都没注意到旁边电视里插播的紧急新闻。
「今日四姑娘山盘山公路突发泥石流,其中一名游客失踪,救援仍在进行中。」
我突然有些恶毒地盼着,我遇难的消息早点传入父子俩耳中。
想看到二人得知我被泥石流淹没,自己却开开心心地陪着另一个女人拍照,而内疚痛苦。
但随即自嘲地笑了。
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会?
周守文说不定早盼着我死了。
「咔嚓」,三人幸福的笑容被定格。
「您二老可真般配。」
听了摄影师的话,周守文的笑直达眼底。
是啊,他们真般配,连名字都是。
18 岁那年,我被叔婶赶出来。
正好碰见媒婆领着文毓芬去周家相亲,也稀里糊涂跟着一起去了。
周守文和周守武两兄弟支支吾吾说不出如何选。
媒婆着急,干脆让二人抽签决定。
周守文抽出写有我名字的纸条时,表情像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如果我没跟去,周守文作为大哥,娶的就是文毓芬。
成婚半年,周守文从来没碰过我。
直到文毓芬害喜,一众人围着她和周守武打趣。
晚上,周守文疯了一样骑在我身上。
扯开我的衣服,横冲直撞,疼得我咬烂了自己的嘴……
换完衣服的周守文,站在一套秀禾服前出神。
衣服用金丝线绣了龙凤纹,和我手机里一直保存的一张图片很像。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3-
「穿一套婚纱拍照留念就够了,别乱花钱。」
文毓芬在一旁柔声劝,周守文异常听话地点了点头。
三人接着去了家湘菜馆。
「还是老位置坐。」
他们跟老板似乎很熟。
周守文以前常说外面的饭菜不卫生,结婚 32 年,带我下馆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此刻却拿着菜单,饶有兴致地和身边的人讨论吃什么。
文毓芬夹了香辣鱼块给周守文。
「阿文不能吃辣。」
他会咳嗽胃痛。
我下意识阻止,但明显多余。
周守文为了迁就文毓芬,将裹满辣椒汤汁的鱼块塞进嘴里。
随后剧烈咳嗽起来。
自嫁给他,我就硬逼着自己戒掉吃辣的习惯。
32 年里餐桌上唯一一次出现辣椒,被周守文直接掀了盘子。
那天是我生日,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愿望。
但周守文这次没有发火,而是没头没脑问了句。
「对爱吃辣的人来说,戒掉辣椒很难吧?」
文毓芬笑。
「当然,反正我做不到。」
周守文若有所思。
结账时,他拿出会员卡。
电脑屏幕弹出历史消费记录。
每次的消费时间间隔为七天,恰好都是周五。
原来,周守文说每周五要固定值班,其实是陪文毓芬吃饭。
而我亲手养大的儿子,也是知Ṱů⁽情人。
胸腔酸酸胀胀,这个家的外人始终只有我一个……
分别时,文毓芬突然回身紧紧抱住周守文。
「大哥,明天是最后一天,谢谢你这一个月一直陪着我。」
像被雷击中天灵盖,我当场呆愣住。
-4-
我刷到过文毓芬的朋友圈。
这个月,她一直在全国各地旅游。
周守文明明知道我有多期待这次出游,为此做了很多准备。
却还是推掉和我的约定,陪着文毓芬玩了一个月。
「周守文!」
我既委屈又愤怒,拦在他面前,声音染上哭腔。
「你骗我。」
「你又骗我!」
都说人死后,灵魂会回到最牵挂的人身边。
我特别憎恨此时的自己,即便被一次又一次伤害,却仍旧出现在这里!
周守文的手抚上文毓芬的后背。
「有需要就和我讲。」
「可是嫂子……」文毓芬泪水涟涟。
周守文皱眉,「不用在意她。」
他的弟弟周守武在婚后第五年去世。
为了方便照顾文毓芬母子,婆婆提出让周守文兼祧两房。
我反应异常激烈,和婆婆大吵了一架,甚至提出分家。
婆婆被气到晕厥,文毓芬羞愤之下要投湖自杀。
周守文骂我自私,当场给了我一巴掌。
早在 18 岁见周守文的第一眼,我就被他吸引。
没有人会大度到和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东西,我当然也不行!
最后兼祧两房作罢,但家却没分。
后来不到一个月,文毓芬才四岁的儿子意外失足落水,淹死了。
婆婆将一切罪责推到我身上。
说如果我答应兼祧两房,文毓芬有人照顾,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文毓芬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看向我的眼神里却有很深的怨气。
那一个月,周守文直接将铺盖搬去了院里。
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连儿子也吵闹着不和我待在一起。
说我是杀人凶手,从此不再和我亲近……
我一路跟着周守文回到老屋。
院子里,结婚时亲手种下的石榴幼苗,如今已枝繁叶茂。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可周守文却不愿意再要孩子。
他在石榴树前站了半晌,然后摸出手机。
我凑过去,看到他正给我发消息。
「我明天回去。」
十分钟过去,手机一片静默。
他一次次划亮手机又熄灭。
「煮点小米粥,我回来喝。」
周守文发出的第二条消息依旧石沉大海,他的神色逐渐变得烦躁。
毕竟他的消息我从来都是秒回,突然被怠慢,生气是应该的。
耳边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人找到了!」
「她还有呼吸!」
「一定要坚持住啊!」
……
我眼前出现一帧帧画面,从泥石流现场到手术室,再到病房。
原来我还没死。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尽快联系家属。」
医生一脸凝重。
-5-
「不要。」
我大叫阻止,却无济于事。
眼前的画面慢慢消失,我仍然还在周守文的身边。
我能想象得到,他接到医院电话时的反应。
他会皱起眉头,深深叹一口气,责怪我乱跑,给他添麻烦。
我有月子病,经常感冒头痛。
再加上常年做酱菜,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
只要一咳嗽,周守文就会皱起眉头。
「早跟你说平时要注意一点,怎么又感冒了?」
那种语气神态,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累赘。
第二天起床,周守文眼下一片青黑。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我的对话框。
「不要小米粥了,给我煮点冰糖雪梨,有点咳嗽。」
周守文因为教书患有慢性咽炎,我经常给他煮润喉的甜水。
要是以前,我知道他咳嗽,少不得要紧张地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如今,我是问不了了。
周守文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脾气,重重将手机摔在了沙发上。
他接文毓芬吃完早饭后,去了电影院。
放的刚好是我一直想看的片子。
我求了周守文好多次,他总以学校事多为由,拒绝跟我一起看电影。
今天也算间接了却了一桩心愿。
正看得入神,周守文悄悄起身。
他在走廊上掏出手机,翻了好久,最后拨通电话。
「小凯,你妈这几天跟你联系了没有?」
「昨天才给我打了电话。」
周守文神态放松下来。
他难道是在担忧我的安危?
周守文继续道:「别告诉她我在干嘛,不然家里又没安生日子。」
原来是怕儿子说漏嘴。
我有些失落。
后悔没听奶奶的话:女人要先爱自己,你的丈夫和儿子才能学会爱你。
这 32 年其实有很多难处。
周守文的工资不足以补贴家用时,我没出月子就开始干活,落下一身病。
家里没米下锅时,我把粮食省给爷俩,自己躲着啃咸菜。
冬天,周守文和儿子穿的棉衣里是又厚又暖和的新棉花。
而我的棉衣,只有薄薄一层旧棉花。
双手也因常年被盐水浸泡而变形皲裂,再也无法正常伸展。
我从没叫过苦,所以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我过得很容易……
电影结束,他们两人一起去了饭馆。
停车的空隙,周守文买Ţūₜ了几支富贵竹放在后备箱。
还挺浪漫。
我神色黯淡,这是我唯一能养活的植物。
周守文曾嘲笑我是「灭绝师太」,打赌我的富贵竹活不过一周。
他说,谁要是输了,就给另一人当三个月的专属仆人。
最后,周守文任我使唤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里,他对我百依百顺。
下班会给我带喜欢的零食,主动做家务,还会和我一起散步……
但也仅限那三个月。
我神色黯淡。
周守文他……还是很守信的。
上菜时,周守文给我发了条消息,「晚上回去吃饭。」
席间一直没动筷子。
回去的路上,文毓芬看了看时间,提议再去湖边散散步。
被周守文拒绝。
「要不,去天鹅广场看喷泉表演吧?」
文毓芬还不死心,突然放低了声音。
「我也看不了几次了。」
-6-
周守文调转了车头。
喷泉表演很精彩,周Ṫű̂ₚ守文却心不在焉,文毓芬好几次说话他都没反应。
气得文毓芬转身说要回去。
「是想大嫂了吗?」
文毓芬在车上笑着问,声音却冷冰冰的。
沉默片刻,周守文平静地回答。
「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酸涩在心间蔓延。
相处几十年,我和周守文之间罕有温情的时候,从未听他说过「想我」和「爱我」。
送文毓芬到楼下,周守文径直带回了家。
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
打开灯,他眉头轻皱,花瓶里富贵竹的叶子已经枯黄。
他十分熟练地拆掉包装,替换上新的,然后将旧竹包好藏在角落里。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富贵竹常青的秘密。
周守文细细查看了每间房,接着打开冰箱和橱柜,脸色变得铁青。
他要的冰糖雪梨和晚餐都没有准备。
柜门被重重关上。
周守文钻进书房。
他在生气。
以前只要他一这样,我就会想着法儿哄他开心。
可眼下我不想,也不能了。
周守文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因为是陌生号码,全被挂了。
他又回到客厅,从冰箱里拿出瓶鲜奶。
这是周守文一直以来的习惯。
可鲜奶早已过期。
他有些烦躁地将玻璃瓶丢进垃圾桶。
终于看到了,我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离婚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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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清纸上是什么,他手下用劲,离婚协议凹下去一块。
周守文肯定想不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妻子怎么会,又怎么敢跟他离婚?!
他带着怒气在手机上打了一长串字,又都删掉。
最后只发出去一句话——回来我们离婚!
发完这条消息,周守文开始翻箱倒柜。
他将我做的那些酱菜都搬出来,一股脑儿全倒进垃圾桶。
怎么能这样糟蹋我的劳动成果!
我急得跺脚。
周守文的手机又响了。
「大哥。」
是文毓芬。
「我、我肚子好疼……」
周守文转身冲出门外,被赶来的社区主任拦下。
「老周!小金县那边说你爱人遇上泥石流,住院了,打你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周守文抓住社区主任的衣服,语气焦灼。
「要紧吗?」
「说暂时脱离了危险……」
「大哥,你快来,我真的好难受!」
未挂断的电话里,传出文毓芬痛苦的呻吟。
周守文握紧手机,头也不回地离开。
吊瓶里的点滴有节奏地滴落,周守文在医院守了文毓芬整整一夜。
「大哥,谢谢你。」
文毓芬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她看着周守文,眼里有暖意流淌。
「我一直想问,如果回到十八岁那年,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周守文和文毓芬早在相亲前就见过。
两人曾作为班里的优秀代表,在学校的联谊会上发言。
如果不是我横插一脚,他们该是一对。
周守文抿着唇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黯淡下去。
「会。」
这个字像记重锤将我的心砸得稀烂。
十八岁前,我被叔婶嫌弃,只短暂从奶奶身上感受过家的温暖。
十八岁后,我自以为有了归宿,全心全意待人,想着即便是石头也能被焐热。
其实是自己一厢情愿。
往事如回马灯在眼前闪过,我心中的执念彻底断了……
耳边是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哔哔」声。
伴随一阵嘈杂,我感觉全身变得轻盈无比。
周守文,如果有下辈子,再也别见了。
中午,正在给文毓芬喂汤的周守文接到小凯的电话。
「爸,小金县那边联系我,说妈遭遇泥石流住院了!」
周守文的手一顿,终于想起我来。
他看了眼仍旧虚弱的文毓芬,淡淡开口。
「再等两天吧,让她长长记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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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突然被寒气包裹。
画面一转,我看见自己的尸体已经被推入太平间,眼前还出现了个数字「7」。
两天后,正开车前往小金县的儿子小声抱怨。
「妈真是的,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耽误我明天开会。」
我有些抱歉。
到最后死了,还要麻烦他们爷俩。
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周守文揉了揉太阳穴,声音略显疲惫。
「最近是太惯着你妈了。等从医院回来,她的身份证就交给我保管吧。」
看来医院还没把我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
「把我们带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小凯指着门头上「太平间」三个字,愤怒地质问。
「节哀。」
极轻的两个字,让爷俩脸上血色尽失。
我猜此刻我的脸该可怕极了。
不然,为什么一向冷静自持的周守文揭开白布,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连站都站不稳了。
-9-
我凑上前。
啧啧,面色惨白,布满青紫淤痕。
脸因为受到泥石流挤压已经变形。
那些大大小小外翻的伤口,像张开的嘴巴,的确渗人。
周守文直接在当地将我火化,全程没流一滴泪。
倒是小凯的哭声一直没停过,毕竟是生养过一场。
我的尸体即将被推入焚化炉时,周守文阖上双目,嘴唇不住地颤抖。
与此同时,我眼前的数字变成了「5」。
医生出具《死亡证明》,提及我时深表遗憾。
「初次抢救后,病人已暂时脱离危险。」
「后来像是自己没了求生意志,所有生命体征突然就全消失了……」
周守文的目光落在死亡时间一栏,他呆住了。
他可能是想起,那个时间正好是他同文毓芬说——
重来一次,他会做出不一样选择的时间。
周守文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抱着我的骨灰去了四姑娘山。
他Ṫṻ₉有严重的关节炎,过度行走如同挫骨。
这一路上,他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脸色也越来越差。
我觉得讽刺。
求了他大半辈子的事,我死了才去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周守文爬得很艰难,四个小时路程花费了双倍时间。
太阳破壳而出,雪山镀满金光,是日照金山。
「小花,你看到了吗?」
周守文哀戚地看着前方,下颌线被日光勾勒得清晰无比。
十八岁那年,我就是这么被他迷住的。
很早我便感觉出,他看向我时,少了别人丈夫眼里的那道光。
都说看过四姑娘日照金山的恋人能够共白头,我一直心生向往。
幸好周守文不知道,不然又要说我可笑。
干女儿小洁听闻我的死讯,马不停蹄赶来小金县。
第一件事就是跪在我的骨灰前磕了三个响头。
「听说干妈死的时候,你们正陪着另外一个女人,还故意拖了两天才来?」
小洁冷冷地看着父子俩。
「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我们也不知道……」
小凯红着眼,话没说完就被小洁打断。
「那你知道些什么?养你还不如养只狗!」
她一向快人快语,怼得小凯不敢吭声。
-10-
回去后,周守文去菜场买了菜,路上遇见熟人还聊了会儿天。
一切正常。
儿子放心去了公司。
我心里不是滋味,周守文也太冷血了。
以前家里喂的小兔子死了,他还难过好几天呢。
我怎么说也照顾了他三十几年,居然不如一只兔子!
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
周守文磕磕绊绊做好午饭,在餐桌摆了两副碗筷。
接着又搬出我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放在凳子上。
「今天有你一直想吃的辣椒。」
他往另外一个碗里夹菜,问凳子上的遗像。
「怎么不说话呢,我做的菜挺差劲吧?」
我背脊发凉,他行为诡异得连我一个鬼都觉得害怕。
周守文又轻笑了一声。
「我作为丈夫,其实也一直挺差劲吧……」
他夹起桌上的辣椒,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然后剧烈地咳嗽。
趴在垃圾桶旁狂吐不已,被呛得满脸是泪。
我叹息,这样折磨自己是何苦呢。
周守文下午一直坐在阳台的靠椅上,看着外面。
六点钟准时开始做饭,还打开听书软件,播放言情小说。
主角名字出来时我一愣,放的正是我生前没听完的那本。
再结合他今天的举止,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是在复制我每天的生活轨迹。
果然,晚上他又穿着我的睡裙,坐在沙发上看苦情剧。
周守文不会疯了吧?!
第二天,我眼前的数字变成了「3」。
村里老人说,人在死后七天,魂魄会真正离开人间。
我眼前的数字,应该就是我最后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了吧……
我内心坦然。
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吸引,在角落里,我发现了秦婆婆的坛子。
昨天秦婆婆同周守文夸赞我腌的酸笋好吃,他的确神色怪异地盯了那个坛子很久。
但我没想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周守文竟会当小偷。
厨房里,他正空口嚼着酸笋。
之前被倒进垃圾桶的酱菜罐子,也都被整整齐齐放了起来。
他以前最讨厌我腌菜了,那些东西更是碰都不会碰。
为此我还难过了好久。
因为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做好,且受到大家褒赞的事了。
婚纱店打来电话。
「周先生,请问您上次定的秀禾服什么时候来拍照呢?」
「我想买下来可以吗?」
我才刚死,他就准备和文毓芬结婚了?
-11-
「不说三年,三个月总要等的吧?不然显得我特别可笑……」
我一路上叨个不停。
取了秀禾服回家,文毓芬等在门口。
我别开脸。
心想也罢,毕竟他后悔了一辈子。
总不能我都死了,还不让人家两个在一起吧。
文毓芬张开手,做出拥抱的姿势。
周守文视若无睹。
「是我害死了小花。」
「她是因为听见我跟你说的那些话,才不想活的。」
他径直越过文毓芬,声音很冷。
「下次别来了,小花知道了会不高兴。」
「张小花害死了我的儿子!一命抵一命,她早该死了!」
文毓芬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
「不准你这么说她!」
周守文低吼,拳头贴着文毓芬耳边,重重砸在她身后的墙上。
「当初要不是怕你因丧子过度悲伤,我怎么可能让你们这么对她?!」
「这些年我看在小武的面上照顾你,已经仁至义尽!」
周守文沉着脸,像一只失智的野兽。
文毓芬走后,他进屋将秀禾服平铺在床上,刚刚砸墙的手已血迹斑斑。
「你想要的那款秀禾服我找到了,但你却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周守文声音温柔悲伤。
我这才意识到,这套衣服是为我准备的。
大概是精神实在太差,周守文睡前吃了一颗安眠药。
屋里很快便响起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打雷,我下意识飘向阳台。
眨眼功夫,黑夜突然变成白天,雷雨天也转晴。
我惊异地回头,刚刚还在床上酣睡的周守文居然从书房走出来。
他同样一愣,直直地盯着我。
「小花,你回来了!」
周守文居然看到我了。
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敲门声响起,眼前的世界又突然消失。
周守文从床上坐起。
原来刚刚的世界是他的梦境,他在梦境中能看到我……
小凯提着早餐来了。
爷俩吃着饭,他突然问了句。
「爸,你说妈当时给我打那个电话,是想说什么?」
周守文的手一抖。
那天我也给他打过两个电话。
小凯声音哽咽。
「小洁姐说的没错,妈养我还不如养一只狗……」
周守文沉默着去了房间,没一会儿,屋内响起沉闷的呜咽声。
小凯走后,周守文又服下一颗安眠药。
片刻,我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小花,我很想你。」
周守文紧紧抱住我,呜咽声悲戚漫长。
我肩头很快浸湿一大片。
「算了。」
我用力掰开他的手。
周守文看我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很快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花,你还在怪我去迟了是吗?」
「那是因为我生气你要离婚,我、我不是……」
向来沉着冷静的周守文,此刻着急得语无伦次。
「还有毓芬,她得了胃癌晚期,我是看在小武的份上,才答应陪她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骗我、丢下我的理由吗?」
我深吸一口气。
「阿文,如果我没死,你还会是这种态度吗?」
他不会。
他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责怪我,认为我不懂事给他添乱,让我觉得自己是累赘。
因为他从未将我放在和他同等的位置上。
始终以一种高姿态俯视着我。
周守文嘴唇动了动,上前两步想拉我的手。
「我改,我保证一定改!」
「不用了。」
我避开他,声音很轻。
「我已经死了。」
-12-
周守文的手颓然垂下。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岁。
眼前的世界消失……
周守文在床上醒来,窗外已暮色四合。
躺了很久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将仅剩的几十粒安眠药全塞进了嘴里。
「小花。」
周守文又进入梦境,语气坚定。
「不管你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皱眉。
要是以前我可能会被感动,可这几天我早想清楚了,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在这段感情里止损。
「你有问过我吗?」
周守文的笑容僵在脸上,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
此时,我眼前的数字变成了「1」,意味着这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天了。
「你有问过我还愿意吗?」
我笑。
周守文眼神躲闪,开始故意回避。
「你还没看我给你买的秀禾服吧?你等着,我去拿……」
「我不愿意。」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语气坚定。
「周守文,我不愿意再和你一起。连死,都不想和你死在一块。」
他听到了我的话,却自欺欺人地不愿意相信。
周守文拿出平常做学问的那股子执着劲儿,认为我只是还在气头上。
等气消了,我会发现最爱的还是他。
他带我去吃香辣烤鱼,只知道我喜欢吃辣,却不记得我不爱吃鱼。
给我买蒸糕,却忘了我对红枣过敏。
带我去赏花,又不记得我有严重支气管炎,接触不了花粉。
周守文一脸尴尬。
我们沉默地走着,气氛变得微妙。
街头唐老鸭人偶笨拙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被周守文看见,立即借来玩偶自己套上,故意搞怪逗我笑。
素来严肃保守,连在街上拉手,都会斥有伤风化的周老师,此刻完全放下自己的面子。
场面既滑稽又心酸。
我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灵体变得轻盈,像风一吹就会散开。
我知道,我要离开了。
弯了弯嘴角,落在周守文眼里,他表演得更卖力了。
不知道哪里跑出个孩子,突然将他撞倒。
他摘下头套费力地爬起来,我已经不见踪影。
彻底消失前,我看见满头大汗的周守文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跑、寻找。
慌张得像是被抛下的孩子……
地府里, 我向鬼差大哥询问周守文的情况。
大哥袖子一挥,天空出现画面。
小凯跪倒在他的病床前,Ṱûₐ 不停地磕头。
「爸,这都是你第十回大剂量服安眠药了, 医生说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我知道你想妈, 但你不能这么自私, 让我当孤儿吧?!」
周守文木然地阖上眼, 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来。
13.番外
确认白布下盖着的人是小花的那一刻,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 连站都站不住。
不是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吗, 怎么会……
肯定是气我来晚,故意装样子想我着急!
可当我碰到她那双毫无温度的手,一颗心立刻跌到了谷底。
医生惋惜地说, 如果在接到通知的那天赶来, 我们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悔恨在我心中疯狂生长。
我是因为生气她要和我离婚, 想冷冷她,才故意晚了两天过来的。
谁知竟会错过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带着小花的骨灰, 去了四姑娘山。
途中我一直在想, 如果我没有爽约,小花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医生不建议我长时间行走。
整整八个小时,每往上爬一步, 骨头就像被折断一次。
我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可能是肉体上的痛多一分, 心上的痛就会少一分吧……
明明亲眼看见小花被火化, 我却总感觉她还在身边。
推开门,空气中还浮着她的味道, 杯子里她喝过的水还剩一半。
就连拖鞋, 都整整齐齐放在门口。
我坐在她经常坐的那张靠椅上,学她看向外面。
突然泪流满面。
这里能看到一个人,从单元门到小区大门的全部轨迹。
原来,她这一辈子都在目送和等待我。
可我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突然我又觉得背后发凉。
每周五我借口值班, 陪毓芬吃饭。
一出门,就会把小花给我准备的便当倒掉。
这些也一直被她看在眼里……
小花知道,却从来没问过我。
只当我嫌她做的菜不好吃, 不停换着花样讨我开心。
我默默捡起垃圾桶里,那些被我倒掉的腌菜。
突然明白以前厌恶这些腌菜, 是因为它们总让我想起自己靠小花养活的那段日子, 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被悔恨内疚折磨得夜不能寐。
我开始求神拜佛,愿意折寿十年甚至三十年, 换一次再见她的机会。
我要好好解释,诉说我的苦衷。
告诉她,我并不是故意骗她、不去照顾她。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的解释在小花的质问下却显得苍白无力……
那天,我不计后果地服下大量安眠药,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可她不愿再看到我,就连死都不想和我死在一块儿。
我自信满满能让她回心转意,最后又羞愤地抬不起头来。
我终于承认,我从来没真正关心过她。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我还有时间弥补。
我看见,她对着玩偶笑了。
于是不顾形象,套上玩偶在街头扮丑。
ŧũₖ就那么一瞬的功夫,她就消失了……
第十次吞下安眠药, 我仍旧没找到小花。
出院后我整理房间,翻出床底的那本老旧日记。
纸张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我高烧不退, 小花独自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求医时, 我写下的:
「我周守文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张小花!」
可惜最后我没能做到。
我将日记一页页撕下来烧掉。
庆幸还好没被小花看见,不然又要让她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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