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失忆了。
失忆前,他颜如霜雪,孤高淡漠。
失忆后,他斯文有礼,温柔体贴。
我对他说:「我是你的妻子,你很爱我。」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假的。
-1-
裴知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星子暗淡,明月高悬。
我原本正拿着帕子给裴知术擦脸。
忽然见他长睫晃了晃,缓缓睁开眼睛。
他脸颊有些苍白,神色也茫然,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出几分脆弱。
我下意识放轻声音。
「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裴知术安静地看着我。
半晌,他张开嘴唇,沙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2-
裴知术失忆了。
大夫看过,说是因为脑内有瘀血,能否恢复不好说。
我让丫鬟去送大夫,自己则坐回床边。
裴知术的眉微微皱着,大概是不舒服。
我便给他揉了揉,把皱褶揉散了。
「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
裴知术道:「也不是,有些模糊的片段,只是记不真切。」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
我跟他道:「你叫裴知术,今年二十又八,是本朝丞相。
「昨日外出时,你遇到了刺客,打斗中不慎伤到了头,睡到现在才醒。」
我给他拨了拨碎发,几乎没有犹豫,我又接着道:
「这里是我们的家,我是你的妻子,我们成婚两年了,你很爱我。」
-3-
失去记忆的裴知术乖乖听着,等到我说完,他便开口叫我:
「夫人。」
我失笑。
「你不这样叫我,我叫宋相宜,你总是叫我相宜。」
裴知术从善如流:「好的,相宜。」
或许是因为,我是裴知术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对我极其信任。
我说什么他都相信。
可其实,我在骗他。
我们的确是夫妻,但,他爱的人并不是我。
-4-
裴知术喜欢的,应当是青梅竹马的昭阳郡主。
她姿容清丽,冰雪聪明,绘得一手好丹青。
她和裴知术自幼就一起念书,一起玩耍。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以后是要成亲的。
我见过裴知术和昭阳郡主在一起的模样。
大约是七八月份,他们在一棵杏树下摘杏吃。
那杏树不算太高,只是低处的杏子都被别人摘光了,只能去摘高处的。
昭阳郡主伸长了胳膊,踮起脚,还是够不到。
她也不恼,只是噘噘嘴巴,求助地看向裴知术。
-5-
裴知术这个人,向来是心思深沉,不苟言笑。
我们成亲两年多了,他对我也是守礼有余,而亲近不足。
可是那日,昭阳郡主都没有说话,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就纵容地抬起手,将高处的杏树枝拉低。
昭阳郡主摘到了杏子,开心地弯起眼睛。
夕阳斜照,红霞漫天。
光线穿过杏树叶,好像把他们的身影描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们的确很般配。
可是般配有什么用呢?
裴知术还不是娶了我。
-6-
裴知术失忆后,整个人变得温和许多。
他整日赖着我,非要听我们以前的事。
这着实有点为难人。
我们以前哪里有什么事值得听呢?
若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那是他和昭阳郡主。
若说婚后恩爱、如胶似漆,那也与我们无关。
我能给他讲什么呢?
看着眼前这双略带懵懂的、天真而好奇的眼睛,我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
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无论我说什么,都会成为他新的记忆。
就像是一张白纸,我怎么画,白纸就会变成什么样。
想到这里,我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那我给你讲讲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吧。」
「你对我,一见钟情。」
-7-
我给裴知术编造了一个堪称美好的初遇。
我告诉他,我原本住在蜀地,六年前因父亲升迁,才全家搬到京城。
我还告诉他,我来到京城那日,与他在永隆大街迎面而遇,他便对我一见倾心。
平心而论,这谎言并不高明。
裴知术那样的性情,怎么会对别人一见钟情?
况且,京中谁人不知裴知术喜欢昭阳郡主?
稍稍打听一下,就能轻易戳破这个谎言。
可裴知术信了。
他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后来呢?」
我继续编。
「后来,你便常常和我见面,搜罗好吃好玩的东西送我。」
「我懂,这是讨你欢心,喜欢一个人本就应该这样。」
「嗯,你还给我送过莲蓬,有印象吗?」
这句倒是真的,毕竟高级的谎言需要真假两掺。
裴知术努力地想了想。
「不太记得……抱歉。」
「没关系,」我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我记得就好。」
-8-
我本想再多编一些有趣的、值得永久回味和记忆的情节。
奈何能力欠缺,到这里,已经难以为继了。
只好匆匆略过,草草结局。
「……总之就是,你对我很好,也是个很出色的人,所以我也喜欢上你了。
「不久后,你就去我家提亲了。」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有些紧张和自我唾弃。
那么这会儿,我已经从精神上得到升华了。
真话如何?
假话又如何?
我们是夫妻,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让我们感情更好。
你看,现在我们不是都很高兴吗?
我看向裴知术带着神采的眼睛,对自己说,我没有错。
-9-
经过我的一通胡言乱语,裴知术完全相信了,我们以前是一对举案齐眉、亲密无间的有情人。
我们度过了很好的一段时光。
时值夏季,梅子金黄杏子肥。
我们去了郊外的杏树林,边吃边摘,最后装了满满一篮子红杏。
回府的路上,裴知术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着我。
美好的夕阳也照到了我们的身上。
鸳鸯湖里,绿荷相倚,藕花送香。
我和裴知术租了一条木船,被船夫带着划向湖心。
嬉闹过后,裴知术趴在船头,拔了莲蓬,为我剥莲子。
剥开青皮,挑去莲心,动作细致又耐心。
我高高兴兴地吃着莲子,完全没注意到烈日照在了我的脸上。
直到裴知术把一片大荷叶盖在我头上。
他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这会儿日头太毒,当心晒伤了。」
返程时,裴知术背着一布兜翠嫩的莲子,我抱着一束粉荷花,一路留香。
-10-
夜里,我们也会胡闹一阵。
裴知术会解开我的衣带。
见我乖巧地任由摆弄,又稍事停顿。
「我们以前……有过吗?」
我有点羞赧,不过还是回答道:
「你是说交欢吗?当然有的。你忘啦,我们已经成亲两年了。」
你不应该问有没有过。
你应该问有过多少次。
这样我就可以回答你:很多、很多、很多次。
失忆前的裴知术看着清心寡欲,实则床笫之间从不含糊,总要痛快淋漓才肯罢休。
这导致我常常糊涂,分不清他到底是在乎我,还是不在乎。
大概全京城没有任何一对夫妻是像我们这样。
白天不熟,夜里很熟。
-11-
这种事都是真实发生的,没有欺骗他的必要,我就如实说了。
重点控诉他手劲儿太大,没轻没重。
裴知术有点内疚,但不多。
慢条斯理道:
「那我这次轻一些。」
我不知道他说的轻是什么轻,反正我没觉得轻。
哪怕失忆了,裴知术骨子里也还是强势的。
他一边掐着我的腰动作,一边附加要求。
「相宜,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他了,他仍旧不满意。
不讲道理地问:「以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我真是不知道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不都是他在折腾吗?
他笨笨的技术造就了糟糕的床ṱû₍事,还有脸问好坏呢。
我在他胸口挠了一把。
他低头看看不明显的抓痕,哂笑。
「小猫爪子。」
-12-
月上中天,烛火摇曳。
裴知术擦掉我的泪水,拨开我湿漉漉的发丝。
他爱怜地看着我,眼中似有水光。
「相宜,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我怔愣着和他对视。
我当然希望他是爱我的,可我也明白,这只是他此刻情绪饱满所产生的错觉。
或许,他是把对昭阳郡主的感情错套在了我身上。
我再次湿了眼睛,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流泪。
我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编织密网,把他困在其中,也把我自己困在其中。
我拥有了全部的裴知术。
不是只有夜里的相拥,也有白天的亲昵。
有共同做过幼稚的事,也无私地分享彼此的悲喜。
我知道谎言终会被戳穿,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13-
他失忆一个月后,下属和同僚陆续来到府上。
大约是公事已经拖到极限,实在不能再拖。
他们把裴知术架进书房,一待就是个把时辰。
等他们走了,我进书房寻裴知术。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小可怜。
没想到,他竟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前,正拿着本公文看。
我翘着脖子看了一眼。
晦涩难懂。
就问他:「还处理得了这些事吗?」
他「唔」了一声。
「比想象中简单。」
听起来还怪得意的呢。
我忍俊不禁,退出书房,不再打扰他了。
-14-
一旦有了开始,裴知术就慢慢把公事捡起来了。
他开始上朝,与陛下、大臣们商讨政事。
失忆好像并不影响他对事物的判断。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裴知术处理公事的样子,和失忆前实在太像了。
沉着冷静,不近人情。
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
可是一旦他走出书房,又会再次变成那个随和的、愿意与我玩闹的裴知术了。
-15-
这一日没有朝会,裴知术便去御史台的一位大人家中议事。
他跟我说好了,最多两个时辰后就回来。
结果都快三个时辰了,也没回来。
我放心不下,匆忙带着丫鬟去寻。
未到半路,就看到了裴知术。
他在路边一座凉亭里,正和昭阳郡主说话。
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过,我看得出,二人相谈甚欢。
我脑袋「嗡嗡」响,很害怕她跟裴知术说什么不该说的。
慌忙扯着嗓子喊:「夫君!!」
-16-
我大步跑到裴知术身边,二人已经结束交谈。
昭阳郡主饶有深意地看着我,打趣道:
「瞧瞧,话都没说两句,夫人便出来找你了,裴大人真是好福气。」
裴知术笑了笑,跟她道别,拉着我的手离开。
回相府的路上,我观察了一下裴知术。
他神色如常,并Ŧŭ₎没有什么不妥。
我咬了下唇,试探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看着很开心呢。」
「啊,也没什么,就是听昭阳郡主说起,她与我是幼时玩伴。挺意外的。」
「那,你觉得郡主怎么样呢?」
这回裴知术思考了一下。
「想听真话?」
「嗯。」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
什么什么?
你说什么?
这八个字和昭阳郡主有什么关系吗?
我抿抿唇,仰着脸蛋看他:「是让你说昭阳郡主哦,不是说我。」
裴知术:「……」
裴知术:「当然是说她,怎么,你也是吗?」
我心虚地眨眼。
「当然不是,我随口说的。」
其实我真正的想法是,差不离吧,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17-
裴知术和昭阳郡主的见面让我焦虑。
更让我觉得烦心的是,裴知术的记忆真的在慢慢恢复。
他说想起了自己之前送我莲蓬的事。
「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天下雨,我把伞和莲蓬都给了你,对不对?」
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好半晌,才道:「对。还想起了别的吗?」
「嗯,还有就是,我好像在一间牢房,你去看我,哭得像只小花猫。」
我敷衍道:「那是成亲之前的事,你被冤枉了,平白受了场牢狱之灾。」
裴知术欲言又止。
我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就细声安慰:「已经还你清白了,别担心。」
「不是的,」裴知术摇头,「我是想说,你那天哭的样子很好看,再哭一次我看看?」
我微微一笑,给了他一脚。
-18-
中元节,祭先祖,烧纸衣,放河灯。
裴知术去买河灯,我坐在静河边等他。
河边挤满了人,一盏盏荷花灯被放入水中,将整条河岸都照亮了。
「宋相宜。」
身侧站了人,叫我。
我当场就认出了这噩梦般的声音。
起身行了礼:「郡主。」
昭阳郡主道:「怎么就你自己?裴知术不在?」
我指指不远处聚集的摊贩。
「他去买河灯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点点头,依旧笑盈盈的。
「自打你们成亲,本郡主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前几日好不容易遇到,话没说几句,你便将人带走了。
「真是遗憾,我还有话要对他说呢。」
我听得出这厮笑里藏刀,话中有话。
干脆道:「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好啊。」
郡主扬起唇,笑得不怀好意:「听说,裴知术对你一见钟情?」
-19-
我动了下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可真是直击要害。
若是在别人面前丢脸,我也就无所谓了。
怎么偏偏会在她面前出这个大丑。
可恶。
我知道自己对上她不占理,干脆闭嘴当哑巴。
「本郡主也是好奇,若是心有所属,当真会再对别人一见钟情吗?」
她嗤笑一声,眼底现出轻慢。
「没想到,你这样投机取巧的人,居然真能嫁给裴知术,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说,要是我告诉他,他喜欢的人是我,会怎么样呢?
「裴知术应该无法忍受被欺骗吧?」
说到这里,郡主忽然露出个真诚的笑,看向我身后。
「裴大人?」
我猛地回头,只见裴知术抱着两盏河灯,面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脑袋如同被人敲了一锤,险些栽倒。
「你……」
我握紧拳头,说不下去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都听到了。
-20-
大约是为了维护我的脸面,裴知术并没有说什么。
他神色如常地跟我放了河灯,然后带着我去了一处僻静的桥边。
我被他按在桥柱上坐好,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觉得眼前一暗。
裴知术按着我的后脑,俯身咬住了我的唇。
我被亲了个措手不及。
片刻后,有行人朝这边而来,裴知术才放开了已经傻掉的我。
他手挪到我肩头,捏了捏。
「你吓到了,放松。」
我回过神,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心里还是慌的,于是,我先说了对自己最有利的一句话。
「你是自愿娶我的。」
「嗯,还有呢?」
「相宜,郡主说的是真的吗?跟我说实话。」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鼻尖一酸。
「你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裴知术认真地和我对视。
「当然。你我是夫妻,你说了,我就会信。」
-21-
我和裴知术第一次见面那日,疾风骤雨。
我再一次被母亲指着鼻子骂。
「你给我滚出去。」
不消片刻,我就被关在了宅门外。
我拍打着门,苦苦哀求。
「我知道错了,母亲,我真的知道错了,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母亲!」
虽然这样说,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明明在好好地吃着饭,没有吵也没有闹。
母亲忽然就很生气地撂下筷子,说我目无尊长。
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进屋时先迈的左脚。
-22-
我明白自己拍不开那扇门,因为以前也从来没有拍开过。
可是那日天气那样坏,我想着母亲会可怜我一下。
母亲的心是石头做的,最终没有可怜我。
彼时,我们一家刚从蜀地搬到京城不久。
母亲明知道我对京城不熟,也没有可以投奔的朋友,却还是把我关在门外。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我坐在门外石阶上,撑着脸,面无表情地想,接下来,我要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了。
好叫父亲知道,母亲平日的温柔贤惠、小鸟依人都是假象。
面善心狠、饿虎扑羊才是真的。
-23-
我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
裴知术从这里经过,看见了如同落汤小狗的我。
他不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不问我发生了什ţû⁾么。
他只是将自己的伞给了我,又将怀中两只莲蓬也塞进我怀里。
「刚摘的。莲子清甜,可解苦。」他说。
我愣愣地瞧着他。
裴知术生得十分优越,星眸玉颜,鹤骨松姿。
就是脸色有些冷淡,有种生人勿近熟人也别来沾边的疏离感。
我知道,有面慈心黑的人,自然也有面冷心软的人。
母亲是前者,裴知术是后者。
-24-
我本想问裴知术的名字,来日好去登门道谢。
裴知术却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后来,我知道了他就是京中有名的大才子,裴知术。
也知道了他的心上人是昭阳郡主。
我自知与他相差甚远,不敢打扰,顶多只远远地望着。
和京城中所有其他人一样,我以为他和郡主会成婚的。
甚至也想过,他们的婚礼会有怎样大的排场,会得到多少人的真心祝福。
没想到,出了意外。
-25-
四年前,裴知术还不是丞相。
他被人陷害,卷入一桩命案,被投入刑部大牢关了起来。
人命关天,不是儿戏。
当时很多人都说,天妒英才,裴知术恐怕要折在那桩案子里了。
我不信。
不信裴知术是坏人,也不信裴知术会死。
我天真地期待着,昭阳郡主会为裴知术奔走,救他出来。
毕竟他们那么要好,不是吗?
可某日在酒楼里,我亲耳听见昭阳郡主对别人说:
「早知道他是这种滥杀无辜、不分是非的小人,我才不会与他亲近。」
刹那间,我如遭雷击。
我不明白。
人人都说他们感情深厚。
可裴知术需要她的时候,她不帮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落井下石呢?
-26-
我倒是想救裴知术ƭű̂⁵出来。
可我没那个本事。
我父亲虽是升迁来的京城,可来了之后也只是领了个闲职。
说出去好听,也当得一声「大人」,只是没有实权。
我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都不是。
我想尽办法,一路送出去许多银子,打点人情,才在一个夜里得以见到裴知术。
我给他带了烧肉和雪梨菱角汤,想着让他吃点热腾腾的东西熨帖一下。
裴知术没有动筷。
他坐在杂草堆上,脊背挺直,哑声问:
「你来干什么?」
他浑身鞭痕,明显是受过刑的。
说这话时,却仍旧语气淡漠,仿佛并不欢迎我来。
我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你都虚弱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为何还要这样凶?」
裴知术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说:「我没有凶你。」
我坚持:「有的,我有感觉到被凶了。」
他就不说话了。
-27-
裴知术总是这样,说冷脸就冷脸。
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每每见面,他都是说两句话就不说了。
气氛一时凝滞。
我主动求和,把碗筷朝他推了推。
「吃一点吧,不然我……看着难受。」
「好,多谢。」
我看着他吃了饭,嘴巴不那么干了,才小心地问。
「裴知术,你会死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
「……」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呢。」
「……不好意思,我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让你失望了呢。」
-28-
走之前,我对他说:「我给了狱卒一些银子,让他们对你好一点。」
裴知术皱了皱眉:「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我心中满是挫败。
自己的心意被嫌弃,即使本来就不奢望得到感谢,也还是会委屈难堪。
「总之,我已经这样做了,你不要管我,我又没有花你的银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没有人情味,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
我起身,答应着。
「好。」
-29-
后来,那桩命案水落石出,裴知术自然也就被放回了家。
陛下知道他平白受罪,赏赐了许多东西。
金银财宝、珠石玉器,简直就是发大财。
裴知术休养几日,就带着谢礼上门了。
我惊讶地看着满院的礼品箱子,一时磕巴:「你、你没必要这样。」
「有必要,狱中三十六天,只有你一人去看过我。我很感激你。」
裴知术低声道歉:「当日,我语气不好,对不住,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说着,我看了眼母亲的院子,鼓起勇气。
「如ţŭ̀₎果真的感激我,那你……你可以娶我吗?
「我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母亲想让我去给别人做妾。我不想。」
-30-
虽然嘴上说着母亲,事实上,只是继母。
她是我父亲的续弦,对我也不好,压根当不得我一声「母亲」。
只是如果我不这样叫她,她一定会跟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
那样子,父亲会训我,甚至打我。
遭罪的还是我。
裴知术其实是犹豫了的。
我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他喜欢昭阳郡主,只是在他受难时,昭阳郡主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他失望。
我也觉得这样有点强人所难,就同他打商量。
「要不然,我给你做妾也行,起码我知道你行得正、坐得端,不会为难我。」
裴知术做出了决定。
他曲起手指,蹭蹭我的下巴。
「做妾怎么行?再不济也得明媒正娶。」
就这么着,我和裴知术成亲了。
-31-
我们虽然是夫妻,可婚后的生活也实在乏善可陈。
他原本只是在御史台当值,婚后两年居然步步高升,一路升至丞相。
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他公务繁忙,又不大喜欢我。
我只能恪守本分,做好为人妻者该做的事。
凭良心讲,裴知术已经给了我许多。
身份、地位。
体贴、温存。
可我总不知足。
我还想要爱。
所以,得知他失忆的瞬间,我做了错误的决定。
我对他说:「你很爱我。」
-32-
月华如练。
裴知术久久不言。
周身是寂静的,但远处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十分热闹。
我撒了这样一个大谎,连看他都不敢了。
只低头数自己鞋尖上的花纹。
「对不起,但是我不想和离。」
裴知术道:「我没说要和离。」
我哽了一下:「休了我……也最好不要。」
到了此刻,我还在嘴硬。
「我很抱歉,我骗了你,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样做。
「你喜欢谁,我不在乎,我只知道——」
我仰起头,看着裴知术的眼睛,一字一句:
「爱若没有天意,我便自己争。」
-33-
许是我坏得太明目张胆了些,裴知术气笑了。
他无可奈何地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摇摇头,径自走了。
我起身追上去,他却坏心眼地加快脚步。
我只好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他。
回府后,裴知术去了书房,走前丢下一句:
「以后再与你算账。」
我不知道「以后」是多久之后,也不知道他要怎么与我算账。
我只知道,中元节之后,裴知术忽然忙起来了。
我让丫鬟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先前刺杀他的人抓到了。
-34-
说起那些刺客,就不得不提去年的科举舞弊大案。
去年会试,有个名叫张珂的学子,才华出众,考秀才、考举人连得第一。
他从益州进京赶考,本来志得意满,却名落孙山。
彼时京中世家盘踞,多有趁科举买官卖官的恶习。
张珂自知不对,便与其他有真才实学的考生联名上疏,状告考官。
陛下将此案交给了裴知术。
裴知术为彻查此案,几乎将涉及舞弊的世家得罪了个遍。
舞弊案后,裴知术一跃成了丞相,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些世家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便买通一些江湖人前去埋伏刺杀。
为了处置那些刺客,裴知术一连又忙了小半个月。
-35-
结案之后,还没等喘口气,又传来昭阳郡主订婚的消息。
这消息我原本是不知道的。
是监察御史李大人来府中找裴知术商议公事,我听见他们说的。
天气转凉,二人在院中煮了茶水,边喝边说。
谈完了公事,李大人也没走。
他看了裴知术一眼,调侃道:
「听闻昭阳郡主订婚,你有什么想法?」
裴知术头都没抬:「郡主订婚,与我何干?」
见他神色淡漠,李大人一拍额头。
「瞧我,忘了你现在失忆了,恐怕连昭阳郡主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吧?」
「怎么会?」
裴知术为他添了茶,举手投足间从容、矜贵。
「我想起来了。」
李大人震惊。
「嗯?!什么时候的事?」
「五六天前,没多久。」
-36-
我端着糕点,站在几步之外。
很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我不是故意听的——不,我是故意的。
我原本要给他们送些糕点,走近时,听见他们在谈论昭阳郡主,便停了脚步。
我只是想听听裴知术对郡主订婚的看法。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恢复记忆了。
我权衡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上前,原路返回。
难怪。
前几日他虽然忙着处理刺客的事,可是也不至于连和我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故意不见我的。
因为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不喜欢我了。
-37-
半个时辰后,裴知术回到房中。
我坐在桌前,脸色摆得很凶,眼睛却不争气地红了。
裴知术哭笑不得。
「怎么了?我都没说话,你就又要哭。」
他伸手蹭掉我的泪珠,动作温和,神态亲昵。
完全看不出,就在刚才,他还冷漠疏离,凛若冰霜。
我瞪着他,恨恨道:
「我刚才都听到了!你恢复记忆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骗了你,你也要这样欺骗我吗?
「看着我每日提心吊胆,你是不是很得意?」
裴知术手上动作一顿。
随后掰着我的下颌,将我左左右右端详了一番。
轻笑道:「好个恶人先告状。
「宋相宜,小心眼。」
什么?!
他说什么?!
我小心眼?
好吧,我的确是有点。
但我怎么能任由他骂?
尤其是我还在气头上。
我反骂回去:「裴知术,坏东西。」
裴知术:「嗯,我是坏东西。」
-38-
我一时哽住。
他都认下了,我要是还揪着不放,那就真的坐实了小心眼了!
裴知术好没品的吵架方式!
我别别扭扭地道:「也没有很坏。」
裴知术捏捏我的耳朵。
「相宜,抱歉,我瞒了你。
Ṫũ̂³
「但是,如果你没听到,我还会继续瞒下去的。」
等等,等等。
这毫不悔改的态度,这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
与我先前被戳穿谎言后简直一模一样。
裴知术当时还说会跟我算账。
难道这就是算账的方式?
怎么世间竟会有这种回旋镖、现世报?
我正要很生气地跳起来,又听见裴知术的声音。
他很温柔地对我讲。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失忆的裴知术。」
-39-
我否认得很快。
「不是的,我喜欢裴知术,就会喜欢任何模样的裴知术。」
虽然,失忆的裴知术的确更好相处。
我说得真心实意,裴知术反而不信了。
他柔声道:「又撒谎了不是?我看见你放在书房的和离书了。
「我失忆之前,你是不是想与我和离?」
啊……那个。
我的确写过。
还写过好多呢。
因为成亲以后,偶尔也会受不了裴知术的性子。
每当心中有了郁气,就会愤而提笔,写下一封和离书。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和离书给他。
我只是写来发泄,并不想真的和他分开。
写完了,发泄过了,我就会撕掉。
他看到的和离书,大约是哪天我忘记撕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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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知术弄清原委,「哦」了一声。
「所以,你也喜欢恢复记忆了的裴知术,对吗?」
「对ţũ⁹的,」我问,「那你呢?」
「我什么?」
「你喜欢昭阳郡主。」
「我没有喜欢过她。」
「骗人,大家都那么说,而且我都看到了。你有给她摘杏,还笑得很开心。」
裴知术莫名:「就这?只是摘杏?那我对你又亲又抱又睡,这怎么说?」
我:「……」
怎么可以张口闭口就是睡啊睡的。
「而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我连忙道:「就是,我来京城那一年啊。杏子结在高处,你给她把杏树枝拉低,这样她就能摘到了。」
非常罕见地,我在裴知术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无语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我怀疑,莫非真的是我自己在无理取闹?
「或许,我并没有那么高兴,只是你自己的想象。」
裴知术好声好气道:「也或许,我那日的确心情好,才显得高兴。」
「但,我可以确定,我对昭阳并无男女之情。硬要说,也算得上朋友,但是在我入狱之后,这段情谊也结束了。
「如果我是为自己喜欢的人摘杏,我会直接把杏子摘下来。不会只拉低树枝,让她自己去摘。」
「真的?」
「当然,杏树易招毛虫,我不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吃个杏都要被虫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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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说,让我忽然想起,他失忆后我们一起去杏树林那次。
当时,我还期待着他也会为我拉低树枝,我只需要踮踮脚就能摘到杏子呢。
结果,我根本没怎么动过手。
从头到尾,一直是裴知术扯着树枝摘杏,又把杏子擦干净才给我吃。
我脸颊红了一点,问:
「所以,你是喜欢我吗?」
「是啊。」
裴知术撩开衣袍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不是对你一见钟情吗?」
我:「……」
「你不要拿我的谎话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是真的喜欢你。」
裴知术有些感慨:「只是,我当时想岔了。
「我以为你嫁给我,只是想逃离母亲的掌控。我很想和你好好相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我问了好友,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对方,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真心。
「可是,我自认为已经把府中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了,你还是不开心。」
我哑口无言。
确实,府中得了什么好东西,裴知术都会给我。
只是我从没有多想。
我只顾着耿耿于怀,不停地自问他为何对我不热切。
裴知术接着道:「后来,我看到了你写的和离书,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又去问好友。好友说,先礼后兵,如果讨好没用,那就试试用强。
「我觉得有道理,正要尝试,就遇到刺客,失忆了。」
我:「……
「不好意思,你说的那位好友,可是已经成家了?」
「还没有。不过,那位李姓友人他遍阅风月话本,对此颇有研究。」
我干笑两声,不发表意见。
真行,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话说到这里,我心中已经没有什么芥蒂了。
于是我对裴知术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以后我们都不要把话藏在心里,有什么事都和彼此分享,好不好?」
裴知术点头:「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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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晴,我们去永隆大街的一家酒楼用膳。
走到永隆大街的时候,他指指一间茶馆。
「就是在这里,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
我无颜面对,恨不能钻地。
「你不要再用那个笑话我了,求求了。」
裴知术弯起眼睛来,解释道:
「是真的,没在笑你。」
「那日,你和岳父岳母进京。走到这里的时候,你掀开车帘,探头探脑地看着两旁的繁华街景。
「我当时就在这间茶馆里喝茶。一偏头ƭü⁽,就看见你了。
「你穿着一件杏色的衣裳,脸蛋圆圆,眼睛大大,很是灵巧可爱。
「而且,你也看见了我,还对我笑了笑。
「所以严格来说,你也不算骗我,我们的初遇,的确很美好。」
我一头雾水。
进京那日我的确穿着杏色衣裙。
「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
裴知术叹息:「是啊,可惜你忘记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以后。」
裴知术握紧了我的手。
「你曾经说,爱若没有天意,你便自己争。可是我觉得,我爱你,就是天意。」
——正文完
【番外:男主视角】
-1-
我恢复记忆是在一个很普通的清晨。
自从失忆后,夜里总是睡不着,时不时就要被头痛折磨。
前一晚,睡得着了,却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宋相宜坐在一间宅子门外,手里抱着两个莲蓬。
俏生生地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等雨停了,我去还你伞,还要好好谢谢你。」
梦里的我竟如此不识相,硬邦邦地拒绝了。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宋相宜悄悄鼓了一下脸,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想捏一下她的脸,但最终也只是起身走了。
还梦见宋相宜去牢里看我,问我会不会死。
我对她说:「或许会,或许不会。」
她又不高兴了,跟我讲话本里的人这时候就能有本事逃出生天。
我心下叹气。
那是话本,现实中没有几个人能从刑部大牢里出去。
她说给了狱卒银子,让狱卒们不要为难我。
我想着她父亲并非高官厚禄,继母又总是为难她,想必她身上也没有太多银两。
要是为了我把手里的钱财都散光了,以后自己要用银子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便告诉她,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烦她的意思,可是,好像还是快把她惹哭了。
她绷着小脸,说不要我管。
……
总之,牢中谈话有些不愉快。
她走之前,我想着来一趟不容易,想必要打点许多人情往来。
再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阴冷潮湿,还有老鼠蟑螂,她一个小姑娘,来这里很不值当。
更重要的是,万一被有心之人看去,把她也牵连进来怎么办?
于是我便提醒:「以后不要来了。」
小姑娘气性很大呢,嘴上说着好,走出去的时候脚步故意踩得很重。
还有很多很多别的梦境。
醒来之后,就恢复记忆了。
宋相宜还在睡,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睡得红润的脸蛋。
像个小包子,可爱。
-2-
由于种种原因,宋相宜很害怕我恢复记忆。
所以,就算我想起来了,也不准备告诉她。
我不介意永远做一个失忆的裴知术,只要她别再那样患得患失。
我不希望她害怕失去,因为她永远也不会失去。
无论是我,还是现在这样满到溢出来的开心。
可惜,还是被她发现了。
这个重大错误,我有一半责任。
李乘风,有另一半责任。
谁叫他闲得说起郡主订婚。
郡主订婚,关我屁事。
你看吧, 被宋相宜听到了。
这个小心眼的、一直以来靠着谎言维系我们的感情的人, 肯定又惊又怕。
其实没必要的。
我不喜欢昭阳郡主。
说到这个,我真的很崩溃。
到底谁在造谣, 我自问与她从无越界!
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 也只有友情。
不过,那点友情也没坚持多久, 在我入狱后就七零八碎了。
我没有立场怪她。
毕竟我那时候,自己也说不准会怎样。
她选择保全自己,是人之常情。
但既然选择了,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与相宜成亲前, 她还找过我。
她问:「若当初去牢里看你的人是我, 是不是现在与你成亲的人也会是我?」
我但笑不语。
有毛病。
我又不喜欢她。
她去牢里看我,我撑破天觉得这朋友真不赖。
-3-
我一一和宋相宜解释。
宋相宜抓着摘杏一事不放。
我头疼欲裂。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不是多么特别, 我哪里记得住?
就是路边的小狗想吃杏,我也会拉低树枝, 让它尖利的小牙齿咬得到杏子啊。
难道我对路边的小狗也深爱不已?
我把杏子喂到宋相宜嘴边,她记不住, 反倒牢牢记着我随手给别人拉低树枝。
青天大老爷,我堂堂丞相,有冤没地儿诉。
我喜欢的是宋相宜。
从头到尾没变过。
失忆之初,她骗我,说我对她一见钟情。
嘿, 你猜怎么着?还真让她误打误撞真相了。
的确是这样。
那日, 我在茶馆二楼喝茶。
听见窗外有「咕噜噜」的马车声。
偏头望去, 一眼就瞧见了从马车里探出头的宋相宜。
她眼睛很亮, 新奇地瞧着街上的热闹。
俊俏灵动,令人见之心喜。
我见楼下无人, 便动了动手指, 将茶杯从二楼窗子丢下去。
茶杯应声而碎, 宋相宜也顺着茶杯向上看。
她看到了我,歪着头笑了笑。
那个笑,连客套都算不上, 只是面对陌生人时表达友善的一种方式。
不重要, 反正她看我了。
我心情极好,同店家道歉,又赔了银子。
店家摆摆手:「嗐, 不值钱的东西,大人言重了。」
-4-
成亲第三年夏,宋相宜有了身孕。
开始喜欢吃酸的东西。
我翻阅书籍, 到处给她找酸溜溜的吃食。
这日,我提了一包酸枣回府。
推开房门,却见她在剥莲子。
这东西也算我们的定情之物了。
我放下酸枣:「哪来的莲蓬?」
「让丫鬟买的。」
宋相宜嚼嚼嚼, 然后道:
「我听人说, 莲子寓意着圆圆满满,多子多福。
「我想着吃一点,希望我们一家,以后也和和美美, 顺遂安康。」
我心里一片柔软,同她亲了一下。
「当然,我们会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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