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青山万朵

陆昭与我定下亲事的第三年,我那在钱家当妾的阿姐遭了难。
他翻遍了本朝律例,拼着仕途不要终于救下了心上人。
提及我时,他语气淡漠:「与林梨定亲本就非我所愿,我此生非翩月不娶。」
阿爹点头附和:「阿梨粗俗,不像月儿进过大户人家又见过世面,这婚事我来做主就给月儿吧。」
我平静地撕碎婚书,收拾了包袱离开林家。
阿娘来追我,劝我莫要冲动:「你一个被退了婚的姑娘家,离开了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没回头,我不要陆昭了,也不要这个家了
「山可越,海可渡,我自是能走出一条路来。」

-1-
「断亲书?只要签了这断亲书,你就肯退婚?」
阿姐看着我,眼里有几分狐疑。
我点点头:「嗯。」
「阿梨,你可别说气话了,你一个退了婚的姑娘家,没了我们还能去哪里?」
阿娘握着阿姐的手,眼神里有几分慌乱。
我垂下眼眸,苦笑连连:「原来阿娘心里也知晓,退婚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院子里除了林翩月面露不屑,无一人敢看我。
半晌,阿娘嗫嚅着开口:「你阿姐进过大户人家又见过世面,你这一次就让让你阿姐吧。」
阿爹赶紧挡在了阿娘他们面前,附和道:「是啊,陆昭如今当了典史,以后定是要与那些高门大户走动,你只会丢了他的脸。」
这一次?
丢陆昭的脸?
我气急反笑,胸口疼得发紧:「我都让了小半辈子了,你们告诉我还要让多久?」
至于陆昭。
定下婚事的这三年来,我替他缝衣浆洗,烧菜做饭,就连束修的钱都是我一点一点赚来的。
如今倒成了我丢他的脸了……
阿娘有些心疼,急忙上前来拉我:「阿梨,你阿姐自幼身体弱,吃不了什么苦,你阿弟如今还小,自然要我们多照顾些。」
「阿娘知道对不起你,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阿娘怎么办?阿娘能怎么办啊?」
原来他们从来都知道。
知道我委屈,知道对不住我。
可他们却还是想着,我把所有的苦所有的亏都咽下去。
林翩月是千娇百宠的长女,林越风是要继承香火的幼子。
而我呢?
我只是碰巧从树上掉下的梨。
能活着便活着,烂了也就烂了。
林翩月转头看向陆昭。
她的眼睛就这么轻轻一眨,豆大的泪珠就从她的眼角滑落而下。
不像我,哭起来眼泪混着鼻涕。
陆昭揽着双眸通红的阿姐,眉眼间尽是不满:「林梨,我想娶的人不是你,强扭的瓜不会甜的。」
「就算你用这苦肉计,我还是会想办法和你退婚的。」
「这辈子我陆昭非翩月不娶!」
我冷嗤了一声,缓缓道:「签了这断亲书,我马上与你退婚。」
阿爹见我软的不吃,恼羞成怒。
冲上来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随后在断亲书上摁下了一个指印。
「你真是反了天了还敢来威胁老子!要滚就给我赶紧滚!」
阿爹原是在码头做搬运的,力气极大。
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我拿着那张断亲书,终于觉得松了口气:「我十二岁就开始在六婆店里挣钱养家,也算是还了你们这十几年养我的钱。」
毕竟他们当真只给了我口饭吃。
我继续道:「从今日起,我和林家就再无瓜葛了,以后就算我饿死病死,我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你们也莫要再来寻我。」
「至于这婚书,撕毁作罢。」
我当着他们的面,将婚书一点一点撕碎。
阿娘终于慌了:「梨儿啊,退婚就退婚,你何必非走不可呢!」
「因为离开了你们我才不用担心被成换银两,给林越风攒娶媳妇儿的钱。」
阿娘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许是没想到。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罢了。
「滚!赶紧滚!晦气东西!以后不要让老子再ţųⁱ看到你!」
阿爹气得脸红跳脚,恶狠狠地指着我。
我走到门口,看了眼缩在角落的大黄。
「跟我走还是留下?」
大黄摇着尾巴跟了上来。

-2-
我的东西很少。
就几件衣裳,还有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三两银子。
这银子原本是想留在成亲前,给自己添置像样的簪子。
或是留到成亲后,给陆昭应应急。
他如今不过是个未入流的典史,俸禄微薄,日后有些地方难免需要打点。
我知这三两银子帮不上太大的忙。
可我有手艺,他有俸禄。
在这小镇上终归不会饿死了去。
成亲后再生个一儿一女。
儿子如陆昭那般读书识字。
女儿的话……女儿不能如我。
我要将她捧在手心,给她穿暖和又漂亮的小花袄,梳着时下最好看的发髻。
这日子总是能过出来的。
会越过越好的。
……
这些年,我想过陆昭不如我喜欢他那般喜欢我。
可我从没想过,他竟会为了阿姐和我退婚。
他费尽千辛万苦进县衙,不过是为了抓钱员外家的错处。
这才得以让悔不该当初要给人当妾的阿姐逃离钱家。
阿姐回来那天,陆昭满眼柔情将她护在怀里。
一大家子人都喜出望外。
唯独我,委屈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我捧起第三碗面时,六婆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阿爹又教训你了?」
「这般乖巧的女儿,怎么下得去手呢……」
我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没有说话。
「阿梨乖,再熬熬,等你嫁给陆郎君,日子就好起来了。」
「陆郎君如今在县衙里当差,他对你好,就算林铁山他是你阿爹也不敢乱来,我们阿梨是个有福气的……」
原来他们都以为陆昭对我好。
这三年来,他从未跟我急过眼。
逢年过节会来家中看望长辈,也会带我上街赏灯。
众人皆知陆家郎君为人斯文俊朗,性子温和,是长宁镇不可多得的好男Ṭũ₆子。
只可惜家境贫寒,又有老母常年脾气古怪又常年卧病在床,这才让我捡了便宜。
可谁知他来家中看望爹娘不过是为了想见阿姐一面。
他带我上街赏灯之时因为阿姐没能回来,他想从我口中得知阿姐的消息。
他默许我在他家中帮忙照顾他阿娘,替他洗衣烧饭……不过是当得了个不要工钱的下人。
「……我退婚了。」
「什么!」
六婆惊得连手上的碗都拿不稳了。
「怎么就退婚了呢?可是陆郎君欺负你了?」
这一问,竟把我的心问揪起来了。
我捧着碗,想着将最后的几口汤喝完再说。
可这汤却越喝越咸,越喝越苦。
何止是陆昭欺负我呢?
我的阿爹阿娘还有阿姐……
他们都在欺负我。

-3-
我出生时还未足月,全家人都以为我是个男娃。
生我那天,阿娘还吃着爷奶送来的梨子。
梨不贵,只是当时家里穷,都是要用来卖钱的。
阿娘激动坏了,吃着吃着肚子就发作了。
那半个梨掉在了地上。
Ŧũ̂₈爷奶见阿娘又生了个女娃,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阿爹搬货回来时,重重叹了口气:「让你吃梨!梨离梨离!给老子家香火给吃没了!」
因着我是个女娃的关系,阿娘受尽了爷奶的白眼。
日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是管不上我。
她熬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我五岁那年,生下了林越风。
我站在巷子口看着家里人来人往。
爷奶笑得合不拢嘴,连看着我的眼神都满意了几分。
只是庙里的师傅说我和林越风八字有冲。
他满月的日子我和大黄不得入家门。
大黄是我捡来的狗。
来的第一天就帮家里抓了个小毛贼,勉强留下了。
阿爹说林家不养闲人,连狗都不得闲。
院里欢声笑语不断,时而夸林越风浓眉大眼,时而夸林翩月长得好看。
阿姐是长得好看,说起话来还轻声细语的。
我偷偷夹着嗓子学过一阵子,听得大黄差点开始骂人话了。
若是有人问起长宁镇好看的姑娘,定是要提起青池巷的林家大姑娘。
别说是阿爹,就连一向重男轻女的爷奶都对她上了几分心。
他们背地里总在说,若是阿姐能嫁个好人家,他们那乖孙这辈子还怕无人帮衬么?
我叼着狗尾巴草坐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上。
路边的草丛中点缀着无数繁星般的无名野花。
有穿堂风吹来,它们就这样倒了下去。
阿姐十二岁那年,阿爹将她送到了绣坊。
等到我十二岁,阿姐的绣品已经可以拿去卖钱了。
我和阿爹说我也要去绣坊。
阿爹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留下阿娘劝我。
「这绣坊……你阿姐也才开始挣些钱给自己买些吃的喝的。」
「阿梨,你阿姐身子骨弱,没办法干其他的活儿,阿爹阿娘实在没办法才让她呆在绣坊学了这么些年。」
「你就让着些你阿姐,别事事都想同她一样。」
「听爹娘的话去跟着六婆,六婆开的工钱不少,你阿弟如今又要开始去学堂……」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勉强睡了过去。
可梦里全是阿姐别着浅粉色的绢花,牵着阿娘的手去绣坊拜师。
阿爹阿娘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林越风,手背是林翩月。
不起眼的林梨就在手指缝里滑出去了。

-4-
六婆和我说,过不了几日她就要去县里了。
她的女儿阿香在县里开了好大一家胭脂铺,要接她去享福了。
我点了点头,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六婆是个寡妇。
阿香姨五岁的时候就没了爹。
六婆的家里人想再给她配一个鳏夫,听说是个酒鬼。
她宁死不肯,拿着全部家当盘下了这间铺子,一个人拉扯着女儿长大。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六婆用一双手买下了好些良田,还在县里买了两进两出的院子。
女儿阿香开了胭脂铺,还与书院的张夫子成了亲。
眼看着日子越过越有盼头,可张夫子为伶人赎身一事闹得满城皆知。
人人都等着看看她们母女的笑话。
可没想到阿香和六婆一样,宁愿孤身一人也不愿委屈自己。
我们镇上的第一封休夫书就这么来的。
阿香姨去县里了,带走了张家几乎全部的家当。
张家人可坐不住了。
阿香姨指着张夫子的鼻子,破口大骂:「他能赚几个钱?若是不服咱就去找清汤大老爷说道说道!」
这些年张家能如此体面地活着靠的是阿香姨,自然丢不起这个人。
休夫后,阿香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开了县里最大的胭脂铺。
倒是张家,张夫子迷上了赌,被赎回来的伶人也是个不安分的。
最后只能卖了镇上的屋子,一家子人不知所踪。
如今六婆要去县城里,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六婆这儿帮厨,她手把手教了我不少做菜的本事。
她要走,我难免会舍不得。
也难免会担心自己日后的出路。
「阿梨,我这铺子空着也是空着,与其租给别人还不如租给你?」
六婆的铺子在西市,后院有两间房。
一间是她的,一间则留给阿香姨的。
西市与东市不同,这里吃食居多。
从早点到宵夜,在此处开吃食店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
「不过这铺子租给你,六婆我也是有条件的。」
「若是你能在这一个月里给我老婆子挣得五两银子,那这铺子我就租给你。」
「一个月后我那侄子成婚,我还会回来一趟。」
一个月,五两银子……
一碗普通馄饨五文钱,海鲜馄饨十文。
一小碟醉虾二十文,有人点却不多。
再贵些的菜也就没人吃了……
这不是痴人说梦嘛?
可我如今也没有退路,若是能挣到五两,往后的日子便有了盼头。
若是挣不到,不过是同现在这般,另寻出路罢了。
我点点头,答应了。
次日一大早,六婆就背着包袱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牛车。
临走前,她告诉我这一个月里,这铺子归我所有。
只要能挣着钱,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摸了摸我的头:「阿梨你要记住,一个粗糙的开始才是最好的开始。」
「你要先去做,做了才知道行不行。」
……

-5-
屋子里的烛火摇曳。
我在纸上勾画了一整夜,终于盯着最后那张纸上的数字笑了。
五两银子,是五两银子啊。
第二日我便请了师傅开始改院子里那两间屋子。
严实的通铺炕上铺着便宜但胜在干净的铺盖。
两间屋子足足可以睡下十个人。
长宁虽只是个小镇,却地处交通要塞。
来往的行商,赶考的学子,还有探亲访友的人皆要在此处落脚休整。
不愁钱的人住着东市最雅致的客栈,但还是有人只想在此处随便将就一晚。
这样的人居多。
我又在门口贴上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十五文馄饨素面畅吃。
三十文则加上海鲜馄饨,还赠一小碟醉虾。
五十文菜品自选,吃饱为止。
可住宿,十五文一夜。
字不好看,但幸好还能看明白。
第二日开门,我备足了馄饨和素面。
果然引来了不少人。
尤其是早上,码头的伙计还没上工,自然要大吃一顿。
十五文想在其他地方吃到饱可不容易。
白胖的馄饨在滚烫的水里翻腾,等到熟透了就捞上来。
碗里装着小半碗一大早吊的鲜鸡汤,再撒上些香葱、芹菜。
鲜得都要将舌头吞掉。
那刚出锅的素面猪油往上一淋,浇上几滴酱油,就这么一拌,别提多香了。
隔壁老张头一口两个馄饨,烫得龇牙咧嘴。
「你这丫头手艺好脑子又灵光,这银子你不挣还能有谁挣?」
早上花十五文,能顶到他们傍晚下工。
挣得多些就吃个三十文,时不时还加上两壶酒。
挣得少些就还是要十五文的,人是铁饭是钢,这饭还是要吃的。
除了他们,还有在店里借宿的外乡人。
我做的东西地道,他们也愿意吃。
来一波走一波,也让我挣了些。
只是两个房间给了他们,我就将就睡在外边铺子里。
又过了几日,卖猪肉的何二哥生辰快到了。
他本是想请我去帮他烧两桌菜。
我刚想答应,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
「何二哥,两桌菜你若是想烧得好些,少说也要个一两银子,可你若是让人来我这儿吃,一个人只需五十文,菜品自选。」
「我与你是旧相识,四十五文一人,十岁以下三十文一人。」
「这菜我来烧我来买,不满意包不要钱!」
何二哥只犹豫了片刻便满嘴答应了下来。
他是知道我手艺的。
当初他那生病的老母吃不下饭,还是何娘子来找我学了个瘦肉粥回去。
这饭吃香了,身体也就好了。
何二哥也与我熟络了不少。

-6-
何二哥生辰那日,亲戚街坊来了小二十人。
我将烧好的鱼肉素菜一一端上桌,连寿糕都准备上了。
众人吃得满嘴油光。
生辰过后,何二哥逢人就说我这儿值当。
菜品多菜色香,省钱还省力。
这一传十十传百,我这家店的名声也算是彻底传开了。
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和六婆留下的伙计小柳儿忙得脚都不着地。
小柳儿是六婆捡到的小乞丐。
在铺子里也打了三年的下手了。
六婆回来那天,我将所挣的银两全部交给了她。
撇开成本和自己垫下的银钱,居然还剩了七两。
她只拿走了其中五两,还不忘抬手理了理我鬓边散落的发丝:「这五两就当接下来一年的租金,老婆子我啊就在县城等你了。」
「盼我们阿梨日后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自己而做。」
我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好的铺子租金就算是一月二两都不为过的。
我知道她是在帮我。
六婆与我的赌约不知被谁传了出去。
我一个月挣足了五两银子的消息也传到了我阿爹阿娘的耳里。
租下铺子的第三日,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着篮子在铺子门口晃悠。
篮子里装了几个皱皮的苹果,还有几个鸡蛋。
阿娘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阿梨,阿娘来看你了。」
我垂下眼眸,不咸不淡地开口:「有事么?」
阿娘将手上的篮子递给我,笑着说:「家里的鸡生了几个蛋,阿娘记得你爱吃,往日还总跟你月儿和风儿抢,这不专程给你送来了。」
「我不爱吃鸡蛋。」
阿娘微微一怔:「你不爱吃么?阿娘记得你以前……」
我已有好些年没吃过鸡蛋了。
她记得林翩月喜欢吃韭菜花馅儿的饺子,记得林越风不爱吃芹菜和葱。
唯独不记得我吃了鸡蛋会全身起疹子发痒。
可我为何还会和他们抢呢?
因为我从没有像他们那般吃过一整颗鸡蛋。
我的那一个总是要分阿爹一口,要分阿娘一口。
那时的我只是想不明白,都是一个爹娘生养的孩子为何只有我得不到一整颗鸡蛋。
等我又大了些才恍然,人的十指还各有长短。
更何况是人心呢?

-7-
我头都不回走进店里,阿娘跟在我的身后。
大堂里很快就坐了满人,小柳儿瞥了一眼上赶着收拾碗筷的阿娘。
趁着面还在锅里煮着赶紧来找我:「梨儿姐,你阿娘怎会突然来帮忙?」
「前些日子你这么忙都不见得她来搭把手……」
我抬头看了堂里脚不着地的身影,扯了扯嘴角:「她帮我三分总是想着我还她十二分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
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阿娘时不时朝门外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不说我也不问,只顾着自己算账。
阿娘抿着唇,见我半天不开口终于忍不住了。
「阿梨,你阿姐再过半月就要和陆家郎君成亲了……」
我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措手不及地愣在了原地。
这么快就要成亲了么?
还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阿娘当着我的面问陆昭准备何时成亲。
陆昭说还早,再过个两年也不迟。
你说这人啊,人啊……
「阿梨,这次也是你成全了你阿姐,陆昭如今入了县衙当差,以后一家人相互扶持……」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娘的这番说辞,我早就听腻了。
她赶紧牵起我的手,讪讪地看了门外一眼:「那个……陆家郎君如今俸禄不高,你阿姐刺绣手艺也生疏了……」
「成亲那日的宴席,要不就在你这儿摆?」
「你就简单买些肉菜,再来几条鱼,店里的酒也有,到时阿娘也来给你打打下手……」
我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
一个是抢我未婚夫婿的阿姐,一个是为了其他女子逼我退婚的未婚夫婿。
与我血脉相连的阿娘竟让我下厨为他们烧饭助兴。
我笑了。
「那有何不可?我本就是开店做生意的,哪有不接的道理?」
「一人五十文,既然阿娘都说是一家人,那就一人四十五文好了。」
「陆昭算数不差,让他算好了将定金付给我。」
阿娘一怔,猛地将手放了下来,故作姿态:「一家人还要算这些账么?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难不成阿娘来给你帮忙你还要给我算工钱?」
小柳儿赶紧从盒子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五十文:「哎哟林家婶婶,这是今日的工钱,咱掌柜的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我们店虽小,可不占你便宜哈,你们也别占我们便宜。」
阿娘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这是在怪我?怪我逼你退婚了……
「你是我的姑娘啊,哪怕你被退婚我和你阿爹也会养你一辈子的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平静道:「这些话,你自己听着信么?」

-8-
「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想当初你娘怀你的时候,月儿连饭都吃不饱!好吃好喝都先供着肚子里的你!」
阿爹梗着脖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脚踹开了挡路的凳子:「老子做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就在你这儿办!还要风光大办!」
他这嗓子一嚷嚷,把附近的街坊都给喊出来了。
我扶好凳子,一口回绝:「你早就做不了我的主了。」
「我这一天进进出出多少人,阿娘你今日肯定是有数的。」
「若是陆郎君娶亲还要在我这儿白吃白喝,一来一去我至少得损失五两银子。」
「俗话说得好,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既与你们签下了断亲书,哪有不收钱的道理。」
五两银子,够长宁镇的普通百姓一家子活上大半年了。
我示意小柳儿将那叠断亲书去分上一分,免得有人在背后听信传言骂我不孝。
「这……这……」
阿娘也分到了一张,白纸黑字,清楚得很。
早在前几日有进京赶考的学子留宿,我花了些银子让他们替我抄了好多份。
没有其他要求,只要能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就成。
「诶我说林家的,你这都断绝关系了,咋还让人出钱又出力的?这要是没断绝关系,岂不是要林二当牛做马?」
「可不就是当牛做马么?林家这丫头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我来说句公道话,姑娘家还没嫁人哪有和自己爹娘生分的,林梨你可不能自己过上好日子就忘了爹娘。」
「呸!我还说句公道话呢!」小柳儿踩着凳子爬上了桌:「我告诉你们!这铺子的租金我也给了!要是她敢给她爹娘占便宜我就找六婆告状!谁都别挣了!」
「哎哟造孽啊你个没娘教的!」
「反正我话就放在这儿了!你们谁都别想占我小柳儿的便宜!一粒米都不行!」
……
阿爹瞪着眼睛看了看小柳儿,又看了一眼面无波澜的我。
「好好好!我林铁山就当白生了你这个女儿!从今日起我就当你死了!死了!」
众人看完热闹散去,我这才慢慢悠悠地去关上了门。
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不远处,穿着藏蓝色的衣袍。
不是陆昭又是谁?
「阿梨,以前你虽粗鄙,却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市侩,你这幅睚眦必报的嘴脸,确实难堪极了。」
他一张嘴,我就闻到了一股屁味。
难受么?
怎么不难受呢?
三年时间,就算去收留一只狗,它也会跟你走了。
就像上了年纪的大黄。
可如今啊,陆昭读尽圣贤书的嘴一张一合,就将我说得如墙角的烂泥。
以前觉得他貌若潘安,如今看来面相冷刻寡淡。
就如他这个人一般。
「你想占便宜的样子,也难堪极了。」
「没银子就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砰地一声,我直接将门甩上。
再多看一眼都会替自己觉得不值罢了。
是夜。
西市的青石板路上行人三两,偶有夜猫发出软绵的叫声。
小柳儿抬起头看着坐在树上的我,眼里隐隐有些期待:「梨儿姐,你以前是不是过得不开心啊?」
我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开心,很不开心。
唯一开心的是与陆昭定下婚事,但换来了更多的不开心。
「若是你以后过得很好很好呢?你还会想起那些烦心事么?」
我轻笑:「那也改不了以前不开心的事实,有些事情啊这辈子都过不去的。」

-9-
陆昭和林翩月成亲那日,陆林两家沾亲带故的亲友都到场了。
院子里挤满了人。
可不知怎么的,林翩月刚拜完堂就晕过去了。
熟识的大夫赶紧把了脉。
「梨儿姐,你猜结果怎么着?」
小柳儿满眼幸灾乐祸,手上还不忘给我添柴。
我抓了一把馄饨丢进了锅里,头都没抬:「怎么着?」
「你阿姐——陆家新妇怀孕了!都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
钱员外家不过被抄也才三个月,阿姐回家也不过才……
「可不是么?陆狗贼的脸当场就黑了!这堂都拜完了,又得媳妇儿又喜当爹!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哟!」
……
听说陆昭当日请了不少衙门里的人,众人脸上的表情足足变换了好几次。
陆昭只能咬牙认下了这个孩子,平白得了个不知检点的骂头。
可关起门来,无人不知这孩子是谁的。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连码头上来我这儿吃饭的伙计都知道这件事了。
他们说是林翩月以为自己在牢里被吓傻了,就没把月事放心上。
哪里知道竟是怀孕了?
这事儿一出,就连常年卧病在床的陆母都气得坐起来了。
精气神儿好的都能和林翩月对骂三天三夜了。
林翩月未去绣坊前有阿娘洗衣做饭,去了绣坊后有我洗衣做饭。
她对家务事自是不通。
尤其是绣坊的那些主顾,多是长宁镇排得上号的千金姑娘。
林翩月见多了,心里也便有了念想。
格外稀罕自己那张脸和那双手。
哪怕我回到家已是天黑,全家人都等着吃饭,她都是不愿搭把手的。
小柳儿凑到我的耳边:「陆狗贼的娘骂得可难听了,说你那不要脸的阿姐是被人丢出来的破烂货。」
我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得很,我们少管别人家的事儿。」

-10-
天气愈发冷了,竟有些要下雪的模样。
我撑着下巴坐在店里,想着该整些什么好吃的才能让生意好上加好。
门口突然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人。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前两日刚刚在我这儿借住了一宿的赶考学子么?
怎得身上连包袱都没了?
还没等我开口他便昏了过去。
我给他找了大夫,又给他喂了药。
为了他将一间屋子空了出来。
他醒来时第一句话便是与我道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我定当涌泉相报,只是我如今囊中羞涩——」
「赊着。」
我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把食盘放到了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
暖和的白粥,清蒸的鲈鱼。
还有一些我刚刚腌好的开胃小菜,嫩绿嫩绿的。
他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好。」
嘴上虽说着好,可他还是僵着不肯动筷。
我想了想,难不成是我刚刚讲话的口气重了?
于是我又拿出了刚让小柳儿买来的笔墨纸砚,摊在他面前。
「要不这样吧,我这铺子好像还少个名字,你给我写一个,我改日找人刻,这饭钱就给你免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似早已将我看透。
我扬起头,敲着桌子:「只能免这顿饭钱,其他我可不免。」
「若你高中,我还能拿着这字去卖钱,指不定谁占便宜呢。」
他苍白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笑意,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好,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一顿饭后,我知道他叫徐兆安。
他知道我叫林梨。
我喊他徐公子,他唤我梨姑娘。
过了几日,徐兆安的病终于养好了。
此时他本该在京城备考,哪知半道那天他与其他学子走散了,又遇上了劫匪。
再出发那日,我给他找了辆牛车,刚好顺他去京城。
又给了他五两银子。
「梨姑娘……我……我不能再要了。」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正色道:「你是我林梨生平第一次下注,这次我一定会赌赢的!等你高中来还我银子!不还我就进京告御状!」
徐兆安踌躇良久,突然抬头问我:「若是我考不上呢?」
我摆了摆手,催他赶紧上路:「考不上的人多的是,那你可以再考,也可以回家去。」
「这天底下没有谁有手有脚还能被饿死的,等你挣了钱再来还我。」

-11-
我怎么都没想到,徐兆安竟真中了状元。
等我拿到信时,长宁镇早已入夏。
而我也攒了些银子,正准备带着小柳儿去县里探望六婆。
许久未见她了,听说近来身体一般。
去年冬至,我将烫锅端上了桌。
门口的菜单又多了两行字。
素菜烫锅二十文一人。
荤素汤锅五十文一人。
落雪的天气,吃上一口滚烫的锅底里涮出的蔬菜,配上特制的蘸料。
店里都差些没了落脚的地方。
我和小柳儿就这样挤啊挤,终于挤出了第一个一百两。
午后蝉鸣声不绝于耳,我拉着小柳儿上街裁衣裳。
走着走着就碰上了熟人。
我已经许久未见到林翩月了,自从她成亲之后。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她的眼里早就没了半分光亮。
一脸疲惫,满眼失望。
就连她引以为傲的乌发,如今都像是一坨枯草般覆在她的头上。
听说她与陆昭并非我想的那般情深意重。
等到爱意散尽,彼此最细微的过错都会被无限放大。
更别说在陆昭眼里,林翩月曾给人当妾,还生下了那个不属于他们的孩子。
这些过去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陆昭,还让一向沉稳的他与衙门里的人起了冲突。
可这些事情原本就存在的。
没人阻止得了他们相爱,就像没人能阻止他们如今生厌。
我垂下眸,正打算绕过她,却被她当街拦了下来。
「阿爹病重,让你回去看看。」
我蓦地抬起头。
毕竟是父女一场,如若是最后一程,我去看看又何妨?
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小柳儿,叮嘱道:「这身衣物拿回去再试试,不好我们明日再来换。」
小柳儿点了点头,三步一回头地往铺子走去。
回到林家,阿爹根本就不在,阿娘拿着汗巾站在院子里。
我想林翩月今日不是在街上与我偶遇的,而是专程去寻我的。

-12-
「阿梨这几月没在家,眼瞧着都瘦了,阿娘去给你煮碗面去。」
阿娘还是这样,有求于人时眼神总是飘忽不定。
我面色无波,冷笑了一声:「有话直说吧,次次都这样挺没意思的。」
她们母女俩对视了一眼。
林翩月突然往后退了两步,直直朝我跪了下来:「妹妹,阿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就当是阿姐求你,求你帮帮我吧。」
阿姐在哭,阿娘在嚎。
院子里好不热闹。
只我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从头冷到脚。
原来林翩月的那一胎顽强极了,灌了多少打胎药都没打掉。
后来月份大了,怕出人命,也就让她生了。
可不知是药喝的还是这孩子生的,她再也不能怀孕了。
陆母对她本就不满,如今她生不了孩子。
在陆家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阿梨我的儿啊,你去给陆女婿做妾,有你阿姐在,你与他又有这么些年的情分,不会委屈你的。」
「你若是不去,陆女婿转眼纳了别人,你阿姐拿捏不住啊!」
阿娘抱着我的手臂,哭得跟泪人一样。
阿姐的眼泪珠子更是没有断过。
她哭着喊着说自己命苦,说自己日子艰难。
可我呢?
我命就不苦么?
我的难又该和谁说呢?
谁又会给我做主?
「你们将我生下来,就是拿去给别人铺路的么?」
我压下心底的起伏,几近绝望地开口。
明明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可我就是不甘心啊。
阿娘抹着眼泪,苦口婆心地劝道:「阿梨,终归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哟!」
「梨啊,你七岁时爬上树下不来,是你阿爹上去把你抱下来,他为了护着你手都被擦破了,你还记得么?」
「你阿姐在绣坊,有什么好看的布头都想着拿回来给你,还把自己最喜欢的香囊送给你。」
「还有风儿生病那会儿,阿娘还把你阿爹炖的鸡偷偷留给你。」
「你如今却说我们不疼你?你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气笑了:「你们如今还敢跟我谈情分?」
「那年我为何要爬树?是林越风调皮把纸鸢挂上去了,说我若是不上去就跟你们说我欺负他。阿爹为了将我弄下树擦伤了手,还打折了我的腿,我躺在床上养了三个月。」
「阿姐给我的东西都是她玩腻的不要的,我若是动了她喜欢的,哪怕是一块最不值钱的帕子她也会哭着让阿爹来揍我。」
「至于那只鸡,本就是六婆给我补身子的,你挑了好的给林越风,我只啃了一副鸡架子的事情,当真值得阿娘翻来覆去地讲么?」
情分这个东西,只有我对他们的孺慕之情。
如今早就没有了。
这种东西,没了就是没了。

-13-
见我油盐不进,林翩月叹了口气,款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ẗü⁹「林梨,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给陆昭当妾的。」
「你被退了婚,又整日在外面抛头露脸,不给人当妾还有谁要你?」
我气得手脚发麻,咬牙切齿:「林翩月,你真是够贱的,自己给人当妾还不够,还想我给人当妾。」
「可惜我早已和林家断绝关系,就算今日是阿爹在这儿,也管不了我要嫁给谁。」
林翩月不慌不忙地在我面前坐下,脸上故作遗憾:「你那断亲书做不得数的,我早就问过陆昭了,我们都是在衙门里上过户籍的,只要你还在林家的户籍里,你就要听阿爹阿娘的。」
「所以这个妾,你不当也得当!」
「到时你要是福气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就抱来给我养着,阿姐保证啊不会亏待你们的。」
「你就只管把陆家那个老太婆照顾好就可以了。」
见她连脸皮都不顾了,我也只管破罐子破摔了。
「上过户籍是吧,我这就去衙门。」
我心里莫名升起了一股快意:「我倒要问问这衙门里的大老爷,这天底下有没有哪家爹娘把逐出门的女儿骗回来给人当妾的!」
「这天底下有哪个女子还要自甘堕落上赶着给人当妾!」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故作惊讶:「哦,除了你林翩月,非要给别人当妾!」
「你敢去衙门断亲?你简直就是找死!」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决绝了,阿娘竟然怕了。
「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衙门里。」
趁着她们没反应过来,我赶紧往外跑去,生怕她们还留了其他招数。
小柳儿站在铺子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还抱着我刚刚递给她的衣物。
「外面日头这般大,怎不进去等?」
我气喘吁吁地问她。
「我……我担心你。」
话音刚落,小柳儿就哭了出来:「我怕他们又为难你,我怕你回不来。」
「梨儿姐我们走吧,你不是要去找六婆么?我们这就走吧。」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走。」
立刻就走。
我们收拾好行李,搭着最后一辆牛车摇摇晃晃地往县城赶去。
落日掠过林梢,飞鸟齐齐奔向树林。
今日是我的生辰,只是无人记起。
整整十九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长宁镇。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日子平淡无虞便好。
这世间种种,唯有我努力地活着才有希望。
才能走出属于我的一条路来。

-14-
转眼入秋,六婆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我这才和小柳儿出门物色起了新的铺子。
宁安县比长宁镇热闹多了。
东西两市人来人往,有些摊子还能一直开到了宵禁。
据说是新上任的县令大人刚刚颁布的政令。
六婆见不得我们整日在街上晃悠,亲自出手了:「你们都将整个宁安吃遍了,一家铺子还看不下来么?」
她将手里的地契递给我。
我一怔:「买不起。」
六婆沉默一瞬:「不是让你买,是让你看看这位置如何?」
我努力回想这几日在街上经过的地方,终于——
「好的很啊,这附近的摊子都可摆到宵禁,那我岂不是也可以……」
「租金三十两一年,可还行?」
我张了张嘴:「六婆,这不能又是您的铺子吧。」
「不是我的。」
我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简单。
可东市最便宜的铺子也不可能用三十两就能租到。
「是我女儿的。」
……
就这样,阿梨馄饨铺又开上了。
比在长宁镇的时候更受欢迎,赚得也更多了。
不过半年时间,我就赚足了二百两银子。
我又跟六婆借了一百两,咬咬牙买下了西市靠近城门的一间店面。
地段不算好,但总算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落脚之ŧŭₖ处了。
本来小柳儿还担心会无人来吃,连食材都不敢多备。
结果那些老顾客闻风而来,我这儿竟成了西市最热闹的地方。
只可惜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天,苍蝇闻着味儿就来了。
一大早我就带着张婆出门采买了,回来时爹娘带着林越风已经训上了店里的伙计。
「风儿啊,你看看这铺子,到时娶亲之时谁不高看你一眼?」
「可不是嘛,阿娘,若是学堂里那帮人知道我在县里有这么大的铺子,谁还会瞧不起我念书不行?」
「这件事阿爹给你做主了,等林梨回来就让她将这铺子给你。」
……
小柳儿站在最前面,怒斥他们不要脸。
林越风眼睛一瞪,脸上露出令人作呕的邪笑:「小丫头片子还敢说你小爷的不是!到时候林梨回来我就让她把你送给我!」
小柳儿气不过,一脚踹上了他的命根子:「离你姑奶奶远点!」
林越风哪里肯吃这个亏,只一瞬间几个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桌上的茶杯碗筷摔了一地。
我站在门口连连冷笑,转头就去县衙击鼓。

-15-
我要状告林铁山一家多次虐待次女,如今还想谋取次女财产,逼女为妾!
「状告父母是为不孝,你可还要继续?」
我垂着头跪在堂下,声音清亮如寒刃:「非告不可!」
「梨姑娘,你今日求什么?」
「求……求大人为我另僻户籍,与林家恩断义绝!」
哪怕户籍里只有我一人,我亦可以加上小柳儿,甚至是大黄。
比起林家人,他们更像是我的至亲。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甚至没听到上坐之人唤了我一声梨姑娘。
爹娘与林越风被押到衙门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嘴上还嚷嚷了一路:「我们只是在自家铺子闹事怎能算闹事呢?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女婿可是陆典史!」
看到我时,他们突然就噤了声。
阿爹瞪了我一眼,故作生气:「我和你阿娘还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啊。」
惊堂木一敲,县令大人问他们是否认罪。
他们自然不认。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何过错。
「青天大老爷啊,我这个当爹的教女儿做人不是天经地义么?哪能说是虐待呢?」
「是啊大人,林梨是民妇最心疼的女儿,捧在手心里都怕她化了,虐待二字该如何说起呢?」
「县令大人明察,我阿姐都能将铺子开到县城里,也是多亏了我阿爹阿娘,她这是忘恩负义啊大人——」
「那你们觉得本县该如何罚她?」
县令大人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语气不善地打断了林越风的话。
阿爹赶紧接过了话茬,在我一旁跪下:「林梨今日状告亲生父母,实在丢我们林家的脸。」
「大人不如先打她二十大板,让她长长记性!也让这些女子看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律!」
「再将她名下的铺子记到我儿林越风名下,还有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她做主!」
我狠狠闭上了眼,心里一阵悲戚。
年幼时,很多东西由不得我选择。
我就连活着是为了什么都不知,往往陷入茫然。
遇到六婆后,唯有她心疼我这一路走来不易。
昨日她还在同我说,这世间疾苦万千,女子能活着已是上上签。
可这样任人鱼肉也算上上签的话,要这签又有何用?
「来人!将林家父子拉下去各打四十大板,赶出去今生今世不得踏入宁安县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忍不住抬起了头。
视线相撞,这不是……这不是当初借住在我家的徐兆安么?
他就是如今的县令大人?
「至于林梨,迁出林家户籍,另僻一本。」
徐兆安看着我,目光灼灼,格外珍重。
「大人冤枉啊!你问问这贱人可有证据?可有证人?」
「我们就是证人!」
我蓦地回过头。
六婆、小柳儿、阿香姨,还有与我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王婶和何家嫂子……
她们都来了。
「阿梨都十四岁了,还被这林家当家的扇了一脸血跑来寻我救命啊!」
「天可怜见的,有一年冬天我经过林家门口时,阿梨小小的就跪在院子里,肩上的雪都有一寸厚了。」
「林家人来找梨儿姐就是要钱,不然就是去给人当妾,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
她们细说着我承受过的苦难,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看到阳光铺撒在她们身上,泛着淡淡的光。
至此,我与林家, 再无瓜葛。

-16-
又过了几日, 长宁县传来消息。
陆昭和林翩月双双落狱。
前些日子陆昭为了林翩月的事与衙门的同僚交恶。
徐兆安只不过是多问了几句, 他们便知无不言。
他手握陆昭的把柄,要替我出口恶气并不难。
可没想到等他细查起来,陆昭竟在钱员外这一案中帮林翩月伪造了不少证据。
就为让林翩月免受牢狱之苦,脱离钱家。
还有两年前林越风在书院打伤了人,也是陆昭教林越风如何逃避罪责。
而林翩月因和陆母发生争执,失手将人推倒。
陆母便再也没站起来了。
我逃走后,陆昭要纳其他人为妾。
她便开始有些疯疯癫癫, 如今入了狱更是发了疯似的天天要与陆昭同归于尽。
连看守的狱头都受不住林翩月这般扯着嗓子吵闹。
不过三日,陆昭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人不人,鬼不鬼。
林铁山挨了一顿打,回去没多久就中风了,瘫在床上呜咽作响,不能自理。
林越风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日受完杖责, 林家夫妇舍不得他吃一点点苦,专门雇了牛车给他躺着。
结果半路牛车翻了,正好压住了林越风, 那双腿算是彻底废了。
剩下我那阿娘,哭天喊地还要照顾两个废物。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正同小柳儿在院中翻地。
她说得可起Ťúₑ劲儿了,而我只当一阵风吹过耳边。
心里未曾掀起半点波澜。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徐兆安竟带着聘礼Ṭũ̂⁴和媒人来寻我了。
他站在台阶下, 一双眼睛雾沉沉的:「梨姑娘,我是来提亲的。」
「当日你收留我, 又赠我银钱赶考,大恩大德我一刻都不敢忘记。」
我大大方方地将门打开,笑道:「徐大人果然是知恩图报, 有父母官如此是百姓之福。」
「可这不过是几两银子,不值得大人如此放在心上。」
徐微微皱起眉头,忍不住上前两步:「可是——」
「徐大人, 所谓恩情恩情,你要分得清什么是恩什么是情。」
「我对你并无意, 你对我也未必有情, 若是你真想报恩, 不如多给我点银子。」
「想来如今你也不缺银子吧。」
话已至此,他是聪明人, 自然能听明白。
「好。」
他的语气有几分失落。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很多人唤我一声林姑娘,也有人唤我一声林二姑娘。
唯有他总是梨姑娘梨姑娘地唤我。
徐兆安是懂我的。
因为只有梨是我名字里独一无二的字。
可再坦荡的开头日后难免会有崎岖。
时而三言两语地捉摸, 时而小心翼翼地揣摩。
到头来怕是兰因絮果。
…ţü₃…
徐兆安走后, 看热闹的人便散了。
我坐在台阶上, 撑着脸发了会儿呆。
「梨儿姐!他可是状元郎!如今的县令大人!你怎能……你怎能……」
小柳儿还是没忍住, 气得头上的银钗都在晃。
「怎能拒了他?」
我故意顺着她的话说道。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想他为了这一点恩情日后追悔莫及, 亦不想自己为了这一时的心软搭上一辈子。」
若我与他彼此喜欢, 这情意还能长久些。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徐兆安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他的女子, 到时这份恩情能起几分作用。
谁都不知道。
「好啦!」
我拉着她坐在我身边,手指着不远处的角落:「你看那是什么?」
「花?」
「不,那是草。」
正如几年前, 我坐在林家门口那长满青苔的台阶上。
当时我看的并非那寥寥几朵的野花。
而是一旁被风吹倒又直起腰来的劲草。
我行其野,长于天地间。
天高海阔,决不受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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