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鹊之鸣

七皇子成为弃子。
我为奴追随他四年不离不弃。
后来他登上高位。
所有人以为我苦尽甘来。
可新帝迎娶丞相独女为后。
有人唏嘘,有人看戏。
但我心里没泛起一丝波澜。
因为,我所爱之人从来就不是他啊。

-1-
帝后大婚那日,霞帔绵延,锣鼓喧天。
沈肆眉目清朗,一身雍容华贵的鎏金红色喜服穿在他身上煞是好看。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遥遥看着高台上接受众人礼拜的两人。
有些恍惚,有些遗憾。
不知道那个与他容貌有六分相像的人,穿上这喜服会是何等的谪仙。
封后大典结束后。
我奉命走在红步辇前掌灯迎新后贺怡安入主未央宫。
刚进殿内,我就被贺怡安身边的服侍嬷嬷绊倒押跪在地。
殿中地上撒了喜庆的五色谷物。
我的膝盖骨曾经断过,跪在上面磨压,一阵钻心地疼。
贺怡安居高临下地挑起我的下巴。
她打量了两眼,用帕锦擦拭染着手,轻蔑地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山鹊。」
她讥讽一笑,「你便是当年自请放弃女官身份,也要跟在他身边四年的那条狗?」
我疼得直冒冷汗,趴在地上俯首敛眉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这是要拿我开刀了,不过就是因为我同甘共苦陪了沈肆整整四年。
「本宫刚入这宫闱,有许多宫规还不太甚清楚,比如,是不是本宫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贺怡安端坐在高处,语气冷傲地又说了一句。
「是。」垂眸应声。
「那今夜就有劳你在殿外跪安守夜,为未央宫上上下下做个表率。」
自小跟着我的宫女阿朱想为我求情,被我朗声谢恩打断了。
……
沈肆饮了不少酒。
他摆驾未央宫时我已经端跪了三个时辰。
他在我的身后站了一会儿。
一旁恭候的阿朱看准时机为我解释求情。
沈肆却径直越过了我,声线冷漠,「她冲撞了皇后,本就该跪着。」
我盯着眼前的地板出神,直到沈肆走了好远,我都没吱声。
阿朱却因为沈肆的见死不救红着眼。
「你当年为救高烧的他,不惜冲破禁闭去请医师,被罚断膝折骨,他怕是忘得干干净净了。」
而沈肆听到阿朱气愤的话脚步顿了顿,但仍然踏入未央宫中。
我淡淡一笑,「阿朱别说了,新后刚统管六宫,他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你怎么还为他说话,你不清不楚地在陛下身边守了这么多年,图什么呀?」
阿朱气得直跺脚。
我沉默了好久,久到阿朱被传唤到绣坊当值,也没听到我的答案。
入了深夜,起了大风。
伴随着风声传来的还有殿内的娇喘调笑。
我不清楚我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只记得鼻尖隐约闻到一阵安神的松柏清香。
然后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2-
初入这重重宫墙时,我只有八岁。
我娘本是轻音坊的艺妓,善水袖舞。
轻音坊的艺妓虽不像青楼楚馆的女子须日日承恩。
但也会偶尔侍弄权贵,但我娘不需要。
大家都说我娘有大官人护着。
直到那年乞巧节。
我娘被送进轻音坊常年不开放的高处阁楼里。
阁楼外。
一位温柔儒雅的男子摸了摸我的脑袋。
「想不想和你娘亲一起离开这?」
我自小防备心重,没说话。
但其实我Ṫū⁷是想的,我想要看看外面自由广阔的天地。
轻音坊女子的结局向来是不大好。
我看过权贵们在姑娘身上肆意布下的凌辱暴虐。
也见过轻音坊的跑腿儿把那些被折腾得没有命的姑娘像丢垃圾一样扔进粪池里。
我害怕娘亲最后也会这样。
然而还没等我答应,某天的夜半三更里。
一顶不起眼的软轿把我和娘从偏门悄悄送进了皇宫。
娘一路上又哭又笑,抱着我喃喃。
「山鹊,他不算食言,他真要带我们娘俩过好日子了。」
我不懂,「他是谁?是爹爹吗?」
娘缄默不语。
但后来,我也得到了答案。
……
天子宠幸了个妓子。
还是个生养过孩子的妓子。
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那时还是四品官员的贺峪为陵帝排忧解难,提议将我编入女官。
以娘亲远方侄女的身份在御绣坊当差。
此后,我没再与娘亲亲近。
只能从宫中传闻里探听些娘亲的消息。
即使在官道深巷中见到了她的鸾轿。
我也必须退居一旁,俯身叩拜,尊唤她一句,「窈妃娘娘。」
一晃五年过去了。
我师从御绣坊掌事沛华姑姑,成了首屈一指的绣女。
以窈妃为首,各宫娘娘都有几件成衣出自我手。
直到那日冬雪初临。
我为太后送绣了新样的御赐狐裘。
却因路滑摔了跟头,泥水打湿了狐裘。
玷污御赐之物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更别说这狐裘还是天山那边送来的孤品。
我急得眼泪直掉。
突然一泼酒水洒了过来,狐裘更湿了。
我愤然看去。
一身着银月衣袍的朗朗少年提了壶酒,慵懒地横坐在宫墙头。
我虽不认识他,但也猜到他身份不一般。
不愿多生事端,我憋着气转身离开。
少年见我离开,跳下墙头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
寿宁宫外,我红着眼拦住了他,小声抽泣。
「你别跟着我了,等会太后怪罪下来,我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他看着我的糗样,笑了。
「你最好把我供出来,不然你这小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3-
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遇见沈听。
宫中传闻。
沈听是先皇后还在东宫当太子妃时生下的。
后来先皇后和陵帝因公主和亲之事离了心,抑郁离世。
此后沈听与皇帝关系便一直不和。
加冠后沈听自请驻扎东海之滨。
只在年末岁余祭拜先皇后时回京。
在太后面前,他称狐裘被他酒水弄脏,大包大揽替我担下了所有罪责。
随赠了东海好多孤品珍品,救了我一命。
我惊魂未定走出寿宁宫。
沈听不知从哪翻出一包栗子糕,递给我,「吃点压压惊。」
我怔住了,没动。
沈听见我不接,挑了挑眉。
「小山鹊,你刚进宫那会,躲在窈妃娘娘后面偷拿宫宴上的栗子糕,现在不喜欢吃了?」
原来是他,我闹得红了脸。
我刚进宫时不懂规矩,偷拿宫宴上的糕点。
一个没留神滚落了出去,正好停在先皇后的脚边。
我害怕极了,不知如何是好之时。
站在皇后身后的清绝少年向我投来一瞥。
他不动声色地将糕点遮挡在了自己玄色衣角之下。
后来我行走宫里曾寻过他,未曾有结果。
却没曾想,再见面时他又救了我。
沈听弹了弹我脑门,直接把栗子糕塞进我怀里。
他顺手帮我拂掉肩上的落雪,翩然离开。
我情不自禁地喊住他。
待他回头看我。
我脑袋一片空白。
憋了好一会才说了句,「我会报答你的。」
沈听听完那双如新月般皎然的双眸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不甚在意地ẗů⁺冲我摆摆手。
他如飒沓银光,偶然落入我的寂寂长夜里。
便牵盼住了我倥偬一生的所有目光。
那日我回到绣坊,沛华姑姑拿着戒尺在厅里等着我。
我知道狐裘之事早已传回来了,绣坊里的姑娘行事出了差错,都要受罚。
但当戒尺落在我身上,似乎没有往日那般难捱。
可能是因为白日里我遇见了沈听吧。
晚上沛华姑姑给我上药,告诫我。
「大皇子温善今日救了你,但你也别生出些什么歪心思,想要一生平顺舒坦,有些人和事就不要想着碰。」
我低着眉顺从地应了声。
只是心下觉得我如雾如烟般生起的飘渺心意,怎会在一片汪洋里掀起半点涟漪。
……
小年夜,听闻沈听与陵帝在御书房里发生了争执。
他没等年后便连夜离京。
我连再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
大年初一,宫里就有了喜讯。
是窈妃娘娘有喜了。
陵帝子嗣缘薄,除了大皇子沈听,当今周皇后之子沈耀。
还有位自小在冷宫里长大的幺子沈肆。
传闻沈肆常年咳疾,身子孱弱。
所以我娘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后,陵帝赐下大批大批的珍品奖赏,流水一般往她的宫里去。
多年不见,我与娘亲生分了许多。
但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亲自着手绣五色蚕衣,想在新皇儿出生时送过去。
春去秋来,我的蚕衣临近绣成。
而沈听也回京了。
据说,这次他回京是为了抗婚。

-4-
我迫切地想见他,哪怕就那么一眼。
正巧御书房要送一批娟轴。
这次没安排专人送,自己便心安理得得走了一趟。
我跟着司礼太监在殿外候着,听着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陵帝让沈听娶周氏女,他不愿。
先皇后在世时,如今的周皇后还是个侧妃,没少明里暗里对她针锋相对。
甚至派沈听亲姐姐——大魏长公主远赴边塞和亲也是她撺掇的。
现在她又想逼沈听与周家联姻,想借此控制他,好为亲儿子沈耀登位做筹谋。
陵帝气急败坏。
「周氏女才学品貌皆上品,配你绰绰有余,你还挑不上人家?」
「既然你这么欣赏她,不如你自己娶了,让姑侄一起服侍你,纵享天乐。」
沈听的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荒ƭû⁷唐!你……」陵帝怒骂道。
「吱呀」一声,门开了。
沈听没等陵帝说完,便神色淡漠地大步走了出来。
看到我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水青色的砚台被砸了出来。
因为扔得没有准头,直直朝我面门而来。
我手上端托着案板,脚如同灌铅一般迈不动,闭紧了双眼。
但痛感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是沈听替我挡了。
砚台碎裂在地,墨汁染了他满身,太过扎眼。
我呆呆愣愣,「疼吗?」
他垂睫看了我一眼,冷着脸没有说话。
陵帝正在气头上,我进去送完娟轴便打算退下。
他却叫住了我,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随后问道,「你叫什么?在哪个宫做事?」
「奴婢山鹊,在御绣坊当值。」
陵帝眯起眼睛,摆摆手放我离开。
天边有成群的雁阵飞过。
我独自一人走在长长的深巷里。
深巷最尽头是身姿如松如竹的沈听。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身上还有墨汁痕迹。
我缓缓走近,递给他一张白白净净的帕子。
沈听蹙眉,「陛下这边的绣品怎么是你在送?」
我垂下眼睫,敛住了眼里欣喜的光。
「原本负责的人身子不太爽利,而且……我有些担心你。」
沈听愣住了,半晌他那道如清泉般的声音再次告诫我。
「宫里最近不太平,这几日你就好好呆在绣坊,哪也别去,尤其是陛下召见,你就装病抱恙,以怕过了病气给陛下为理由拒绝。」
我乖巧点头,垂下了拿帕子的手。
沈听却主动从我手里抽走帕子,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不好意思地垂头遮住自己微热的脸。
可倘若那时我抬头便能看见沈听那看我的眼神深情而晦涩。
「照顾好自己,真遇到什么事,就去找窈妃娘娘,或者找给事中巢进,他素来与我交好。」
斜阳满天,我目送他离开时多问了句,「沈听,你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沈听他没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他俊俏的脸上绽出一抹笑容。
「小山鹊,东海人养珠,下次回来给你带串白玉银珠。」
「好!」我按捺住欢喜低低地应了声。

-5-
几日后,窈妃那边派人来传消息。
说她临近产期,愈加地想我,求取了圣恩请我过去。
知道消息后沛华姑姑喊我去了她的居处,给了我一双绣工精巧绝伦的虎头鞋。
她说,「到底是与你有血缘的孩子,算师父的心意。」
我看着她鬓间的白发,眼眶有些酸。
沛华姑姑虽严厉,但待我极好。
她给予的心意,不是因为这个即将临世的孩子是身份尊贵的皇子。
只是因为他是与我这个无名徒儿有血缘的人。
……
这是我进御绣坊后第一次踏入窈妃的宫殿。
她备好了满桌的丰盛菜肴,却独独没有我爱吃的栗子糕。
窈妃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愣怔。
因为我太高兴了,所以忽略了她眼底那一丝心虚。
「许多年未见了,山鹊如今出落得愈加好看了。」
我献宝一般地将我绣的蚕衣和师父的虎头鞋递呈上去。
窈妃没接,扫了一眼便让侍女收走了。
她轻描淡写,「有心了。」
我心情有些低落没再说话Ṱŭₐ,专注吃了几口碗里的饭。
可吃着吃着意识愈发涣散。
我感觉一阵窒息,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再睁眼时,我渐渐清醒。
看清了繁复陌生的床幔和只着里衣睡在我身侧的陵帝。
「醒了?」陵帝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天崩地裂。
我感觉自己如同被万箭穿身,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锥痛浮了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明明是我的母亲。
我怨恨地将嘴唇咬出血,抖着身子离开了床榻跪在地上。
陵帝没在意我的无理,「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还没这桌案高。」
我盯着地板,不停地抖。
陵帝叹了口气。
「你别怪朕,也别怪窈妃,沈听这小子不愿娶世家女,却与你这么一个宫女不清不楚的,终是不妥。
他与我叫板硬碰硬,我这个做父皇的总归要小施惩戒。
朕不会亏待于你,你喜欢什么封号?」
我平复了心绪跪匍在地,一字一顿。
「求陛下准许奴婢回御绣坊,继续任绣女。」
陵帝冷声提了音量,「为何不愿受封?」
我不停地磕头点地,心如泣血。
「奴婢与窈妃存有血缘,辈分德伦有分,不宜有乱。
而奴婢与大皇子之间本就清白,只是他为人心善救过奴婢。
奴婢感念殿下恩情,所以走得近些。
今后奴婢定会明定边界,不为陛下和大皇子惹麻烦。
奴婢别无长处,只擅绣制,愿终生与绣艺为伴,求陛下成全。」
陵帝久久没有出声。
地上是一摊红如朱砂的血迹。
我继不停叩首,一遍一遍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半晌,他终究是摆了摆手。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我压下心底泛起的阵阵恶心,脚步虚浮着走出殿门。
窈妃正站在檐下侍弄花草。
她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什么。
可雨声太大了,我一点不想听了。

-6-
我一路淋雨回了御绣坊。
在迈台阶时呕出一口血,之后我接连昏迷了数日。
沛华姑姑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了数日。
我醒来那日泪水止不住地落。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端来了一碗甘竹雪梨汤,小口地喂我。
「多喝点清甜的。」
后来,我没再迈出过御绣坊的门。
一个月后,窈妃诞下位公主。
再后来沈听回京了。
他来御绣坊找过我好些次,都是沛华姑姑去见的。
只有一次偶然,我在庭院里,遥遥看过一个他朦胧落寞的背影。
那时我很想冲出去,朝他大声哭泣。
可我不敢,我怕会再一次害了他。
……
我以为我会在绣坊终老,到年龄遣散出宫。
可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一切都变了。
沈听不从陛下旨令,在东海之滨造反的消息传来入宫里。
皇帝气血攻心一病不起,丞相贺峪代调派守京大军远征围剿。
沈听负隅顽抗,中箭身殒,陵帝没过几天也撒手走了。
消息传来的那晚当空的月亮很圆。
我怔怔地盯着那一汪明月。
眼泪落在地上变成一滴滴,我的心也跟着碎成一瓣瓣。
我不信沈听会造反。
可我该怎么为你正名呢?
……
十六岁生辰刚过,我梳盘起的发髻时,发现上面有了簇明显的白痕。
巢进是半夜来找我的。
他神情疲惫,用绢帕包着三颗白玉银珠,带着歉意。
「他本来给你的是一整串银珠手链,可那日不知怎么了,线突然断开了,我只找回了这三颗。」
我捧着那三颗银珠,一呼一吸俱是痛意。
「他可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我的目光盯着那掌心的银珠,眼睛逐渐模糊了视线。
巢进摇摇头,「白玉银珠我给你了。」
「他不会造反的,他们若亲自去过东海之滨,就知道他将那里照看得有多好,那里的百姓有多敬重他。」
巢进身体融入黑暗里,他回头辩解一句。
我沉默地听着,眼角泪珠肆意坠落。
良久,沛华姑姑红着眼,走过来给我披上了一件外袍。
「山鹊ṭŭ̀⁸,你可知白玉银珠的寓意?」
我摇摇头。
「白玉银珠难得,百只蚌也不见得能开出一颗。
在东海之滨,白玉银珠是男子向女儿家提亲必须要有的信物。」
我缓缓抬眼望着沛华姑姑,张了张口,又哭又笑,却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回答我了。
尽管隔了万水千山和诸多遗憾。
那个如同皎月一般温柔的少年,淌照了我在深宫里最艰难的日子。
他的终究是停在了他最风华的年岁里。
……
国不可一日无君,周皇后之子沈耀在丞相贺峪为首的权臣拥护下即刻登基。
周皇后主持葬礼,未留有皇嗣的嫔妃都要殉葬。
可沛华姑姑说,殉葬名册中有刚刚诞下公主的窈妃。
我趁乱去关押处见了窈妃。
她衣衫凌乱地被锁在偏殿里。
「没想到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她看见我,并没有情绪起伏,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要死的结局。
我静默不语。
窈妃自顾自地笑了一声。
「你小时候老是问我,你爹爹是谁,这时候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是……」
「是贺峪。」
我先一步说出了答案。

-7-
窈妃怔了一下,然后落寞地垂下了眼眸。
「你很聪明,倒是像他,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我也没同她废话,开门见山。
「沈听被诬陷的造反之名,可是贺峪的手笔?」
「你真喜欢他?」窈妃歪着头问我。
「是与不Ṫų₆是?」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执着于前面的答案。
然而窈妃看向我的目光变得怜悯。
「刚夸完你聪明你就犯蠢,你以为他堂堂皇子对你一个小宫女能有多在意?
不过是想借你的身份给陵帝添堵,他人都死了,你又何必在追求身前事。」
我心里有数,转身准备离开。
窈妃哼唱起一段我熟悉的音律。
那是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时经常唱的。
我停了步,但没有回头。
窈妃自顾自地说,「他是我们那最会读书的人,也是个傻子。
他节衣缩食也要把我从戏班里赎出来。
可大婚第二日,他进京赶考便再也没有回来。
等我跋山涉水找到他时,他已然娶了贵女,有了新家。
他说他有苦衷,求我原谅,把我安排进轻音坊,我在那有了你。」
「他说让我进宫服侍皇上,我便有了尊贵的身份,方便以后他重新娶我回家。
他说只要我把你送上龙床,你代替我,我便可以走出这宫闱。」
「他还说,让我把皇儿给他幕僚的女儿韵美人抱养,他想法子将我带出宫去,不会让我殉葬。」
我静默了一会,「你又信了?」
「没有,这一次我没信,我……」
窈妃语气顿了顿,在我身后一阵猛咳。
我转身,看到了掉落一旁的药瓶,和她身子不断抽搐、咳血的狼狈模样。
她了无生机地躺在地上,面上带着如释负重的笑意。
「别信……信男人。」
光透过窗照进殿里纷飞的微尘,寂寂无声。
我望着顶部的横梁不知站了多久。
多讽刺啊。
这次,你没有信。
但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
我松开紧攥的手,任由鲜血滴落在地板上。
临近天黑,外面传来人声。
我来不及离开,偷偷躲到一块废弃的衣柜后面。
慌忙间不知道触碰了什么,地上的石板自动移开了,出现了一阶通向黑暗的阶梯。
我咬咬牙走了进去。
远处似乎有烛光,我循着光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艰难迈步。
隐约看见光影里背对着我端坐着一个人,他面前跪着一众肃杀阴冷的黑衣死士。
突然,一道鞭子朝我的方向甩了过来,伤口火辣辣地疼。
我从黑暗里被扯摔在地。
缓缓抬眼,我对上了一副熟悉的面容。
我怔住了,惊喜地喃喃道,「沈听。」

-8-
伸出手我想要拉住他的衣摆。
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不是沈听。
而是那位自幼在冷宫里长大,与他面容有六分像的沈肆。
沈肆冷漠阴鸷地盯着我。
传闻中的他身子孱弱、懦弱无能。
可若真是这样性格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
他随意抬抬手,便能摘了我这条命。
果然下一秒,他身旁的侍卫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求生的念头顷刻迸发,我大着胆子和他谈条件。
「留我一命,或许对你有用。」
沈肆玩味地蹲在我面前,用手里的短匕抬起我的下巴。
「有用在哪?说说看。」
我压低了声线,说出我的筹码。
「我算得上是御绣坊近三年来最出色的绣女,这些年行走宫闱积累了些人脉,我所有的可全数为你所用。」
他掀起眼皮,「不够。」
我想了想,以自己为饵。
「我掌握一段丞相贺峪的风流债,若你需要,我随时为您作证。」
他漫不经心地转着匕首,还道,「不够。」
我望向一旁毕恭毕敬的黑衣死士,咬咬牙,身子向他手中的匕首猛靠过去。
刀尖扎进我肩膀,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沈肆脸色微变。
我调匀了呼吸,深呼一口气。
「我如今孑然一身,可以和他们一般成为你的死士,多条命总是好的,我不怕疼。」
那天,沈肆到底放过了我。
贺峪与周皇后联手,助沈耀登基。
沈耀无才无德。
贺峪为帮他博得仁德爱人的好名声,没有对沈肆下手。
他安排他去了郊外的宁王封府,当个闲散王爷。
我跟着沈肆离开之前,去求沛华姑姑跟我一起走。
她同往常一样平静,摇了摇头。
「山鹊,你觉得我一个深宫里的女子又怎会知道东海之滨的白玉银珠?」
我确实不知。
沛华姑姑目光怔怔地看向远处。
「我自幼便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东海之滨是我们的故土。
娘娘一直待我如亲人一般,不让我当宫里服饰人的女婢。
她送我来御绣坊当了有品阶的女官,自己却困在宫闱里郁郁寡欢。」
「娘娘离开时我几度想跟随她去,可那时沈听殿下太小了。
我就想着替娘娘再多守着他段时间。
其实我什么也帮不了,只能在换季之时托人送些轻软的绣品衣物。
如今衣物也不用送了。」
我靠在沛华姑姑的身边,紧紧咬住下唇因为我知道我劝不住她。
「姑姑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了,就在这宫里终老吧。」
沛华姑姑拍了拍我的头,朝我一笑。
……
离开那天,沈肆在窈妃的宫殿放了把火。
他派侍卫从死牢里运出个和我体貌差不多的尸体。
将我的宫牌放在了她的衣袖里,制造我惨死的假象。
大火扑灭之时,我早已躲在沈肆箱笼里准备出宫。
原本一切顺畅,可守宫门的侍卫突然换班。
接班的是贺峪的亲信。
他态度蛮横,一定要打开箱子检查。
透过箱子缝隙,我看到人离我越来越近。
眼看下一个就到我了。
突然响彻宫闱的女声自高处传来,声声悲怆,句句泣血。
「奸佞当道,残害忠良。」
「乱臣贼子,终遭天谴。」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护了我这么多年的沛华姑姑。
刚刚还在为难我们的侍卫顷刻冲上了宫墙,要捉拿她杖毙。
车队被放行了。
我透着狭小的缝隙看着她大声疾呼,瘦瘦弱弱的身子敏捷地越过了栏杆。
像只踏上归途的大雁一般从容地下坠。
壮烈而醒目。
我在黑暗里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
沈听走了。
如今沛华姑姑也没了。
我的手被咬出了一个大洞,可我好像没有痛觉。
因为我已经痛到麻木。
我暗暗发誓,终有一日,我会让负罪之人还清所有血债。
……
说是封府,实则囚禁。
宁王府的大门一闭就闭了四年。
这四年里沈肆暗自筹谋了许多事,经常昼伏夜出,他城府极深,戒备心很重,他从不与我说,我也从不过问,只是尽心尽力照顾他的起居。
刚进府时,沈肆给过我一把钥匙,能开他私人书库的门。
他声音冷峭,「你年纪大了,学不了功夫,便看些书长些脑子,我不用废人。」
不须我做事的时候,我便在整日整夜在书里识药断病、识理学谋。
我清楚,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帮我,我只有靠我自己。

-9-
四季流转,暮来朝去。
宁王府很是冷清。
我和沈肆依旧不怎么说话,但到底生出了些默契。
他抬手之间,我便能把他想要的东西及时奉上。
甚至在他还未开口前,便能将他要做的事情吩咐下去。
小阿朱是一天冬夜里沈肆带回来的,说是在路边捡到的。
他将冻昏过去的她丢在了我房里,依旧冷言冷语。
「你若是想留就留,不想留便寻个侍卫扔出去。」
我留下了她。
在此之前我为救高烧到呓语的沈肆,冲破禁闭去请医师。
被门外看守的侍卫罚断膝折骨,约莫需要休养大半年。
还好小阿朱来了,她手脚伶俐,替我做了不少事。
她年龄小,但性子讨喜,经常能解我的乏。
我不清楚沈肆在外与什么人打交道,又有什么图谋。
他经常回来时身上带着伤,但除了医师,他从不让旁人进他的房间。
第三年的一个春夜,沈肆到子时才踉踉跄跄地回来。
我如往常一般跟上去帮他卸披风。
可他躲开了我的手,压抑着低吼,「滚出去。」
我听话离开,但也感觉到他有些不对。
他吩咐府里奴仆为他准备冰水,被我拦住了。
一番询问才知道沈肆在外交涉时被对方下了药。
西域药性过于烈,吃了缓解药依旧没用。
我看向沈肆房间里闪烁跳动的烛火,下定了决心。
我推开了沈肆房间的门,用插栓反扣好。
透过屏风,我看到沈肆颓败地靠坐在床沿边。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只着里衣跪坐在他面前。
沈肆的双眼泛起许多红血丝被欲望吞噬。
他咬牙把我推倒,「你疯了!」
我平静摇摇头,「沈肆,我是你的死士,你很清楚你现在需要我。」
他死死盯着我,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伸手攀附上了他滚烫的脖颈。
顷刻,沈肆将我捞起摔在床榻上欺身上来。
他与我在黑暗里对视了一瞬。
「你别后悔。」
我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任由他动作。
沈听不在了。
我的皮囊本就脏了,没什么后悔的。
在沈听的第四年祭日,我再一次见到了贺峪。
这些年我一直暗中打探消息。
听闻,沈耀登基后。
周太后不满贺峪大权独揽,要仿照前朝实行垂帘听政。
因此与贺峪之间生了嫌隙。
而另一个消息是贺峪独女贺怡安可自由出入宫庭。
在逛御花园时,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儿撞倒,贺峪随即下令将小儿溺死在荷塘里。
那个小儿是我未曾谋面的妹妹,是位生下来就没有亲生父母的公主。
暄帝四年,十月初六。
暄帝沈耀在宫中突然暴毙。
贺峪摆驾宁王府,声称,他来迎沈肆回宫。
前提是,他须迎娶贺怡安为后。
我以为沈肆会一口答应。
但他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短短几年他威逼利诱暗暗笼络了不少朝中势力,有了吸引贺峪甚至与他抗衡的资本。
当晚,沈肆喝了酒翻进了我房间。
直到梦魇惊醒,我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满身酒气,见我醒了依旧随性地坐在我床榻上。
「你觉得,我该不该娶贺怡安?」他闷闷地问。
我微微蹙眉,「权衡利弊,自然该娶。」
「若不考虑权衡利弊,我该娶吗?」
他犹豫了,在不该犹豫的时候。
我淡淡道,「该娶。」
毕竟,只有你娶了她,我才能接近她,接近贺峪。
我才能为沈听,为沛华姑姑报仇。
清冷的月光林林洒下,沈肆漆黑的眼眸里一时笼罩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带着莫名的怒气,起身离开,「那就娶。」

-10-
我醒来时,天蒙蒙亮。
阿朱趴在我的床前,我轻微一动,她欣喜道,「山鹊,你醒了。」
我费力支撑起身子,「我睡了多久?」
「两天。」
距离贺怡安的封后大典已经过去两天了。
我想了想,「皇后那边没传唤我?」
阿朱撇撇嘴,「你怎么刚醒来就问她?她第二天就召见你了,我回了那边当值姑姑就说你还没醒。」
我想起晕倒时闻到的那一抹松柏香,问道,「你可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
阿朱说,「我回来时你已经躺在塌上,听旁的宫女说看到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李福年来过我们这,可能是他?」
我点点头,这个恩情得还。
说话间,皇后那边又来人召见了。
是避无可避的,我换好衣服阿朱便陪着我过去。
贺怡安端坐在高处,太医正在给她诊脉。
「本宫之前对你不怎么了解,你昏睡的这些天倒是有宫中的老人提了两三句,原来你娘亲是妓子?」
阿朱的手绞着衣裙想要回嘴,我轻拍了拍她手背。
「娘娘,养着些多嘴的奴才在身边,平日里可要当心了,别哪天叛了主咬您一口。」
贺怡安冷哼一声。
「我说你小小年纪就没名没份地跟着男人跑,原来骨子里的血就是脏的。」
「娘娘慎言,我生母确实是艺妓,但她也是先皇的窈妃。
若不是当年意外发生,你今日也要尊她一句太妃娘娘。
你这样说,岂不是把陛下和先皇都骂了。」我淡淡一笑着解释。
一旁的江太医抬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贺怡安正欲回嘴,突然婉转了声线。
「山鹊姑娘教训的是,是我刚进宫不熟悉这些。」
紧接着我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沈肆。
沈肆一身明黄雕龙朝服,他冷声,「这又是哪一出?」
贺怡安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
「我召山鹊姑娘问些宫里的事情,没想到惹得她不快了。」
沈肆的目光凝在我一瞬,便轻飘飘地移开了。
「皇后为中宫之主,遇到看不惯的奴才打罚处置了便是。」
贺怡安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臣妾明ṭũ₈白。」
沈肆抬了抬手,问太医,「皇后的身子怎么样?」
太医诚惶诚恐地回话。
「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须配以朝露水,长期服用些滋补养生之物。」
沈肆捋了捋衣摆。
「山鹊姑娘在宫中数载,比旁人对这里熟悉,接朝露水的事便交由你吧。」
朝露水需在日出前采集,接朝露的地方大多阴冷湿寒。
阿朱担心我膝盖,急得出声,「陛下,让阿朱来吧。」
贺怡安娇羞地靠在沈肆身边傲慢地望着我。
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耀武扬威。
采集朝露水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宫中行走方便我和巢进联络。
我俯首跪拜,「奴婢愿意。」

-11-
晌午我回到值房。
晨时为贺怡安诊断的太医递来了几幅护膝的膏药。
我有些疑惑。
「您如何得知我膝盖不好?」
江太医答得顺畅,似是早就准备好的回答。
「我看山鹊姑娘走路一深一浅,定是膝骨受过伤。」
我微微福身,存心诈一诈他,「我脚踝也曾受伤,不知他有没有提到?」
江太医愣愣回道,「这倒没有……咳,不是。」
我心下了然没在为难他,开口道谢,「多谢江太医。」
一连几个月,我没再见过沈肆。
每到晨光熹微时我便起身去御花园里采集朝露。
采集完一小罐后便拿去御膳房蒸煮。
阿朱老是觉不够睡,但还是坚持陪着我。
那日,我去了早了些。
贺怡安还在梳洗,殿外无人通传。
我静候的时候恰好听到她与侍女的谈话。
「父亲让本宫务必抢先生下皇子才能恩宠常在。
可就皇上一个月才来几次我这,本宫何时才能诞下孩子。」
「娘娘,你有相爷坐镇,不论皇儿何时来,您都会盛宠不衰的。」
贺怡安娇笑一声。
「就你会说话,对了父亲最近又收了不少银两。
家里那几房穷亲戚肯定蠢蠢欲动,你传消息给母亲,让她提防点。」
「奴明白。」
眼见御膳房来了布餐之人,我退避十来步,装作刚刚到未央宫的模样。
奉上朝露水。
我心里却一直在回味刚才贺怡安的话。
贺峪的狐狸尾巴终于被我抓到了。
……
岁末,宫中新进了一批秀女。
贺怡安忙着对付新人,暂时没空给我使绊子。
那日,我注意到了御膳房的菜篓子换了摆放位置。
一直以来我和巢进都暗地里保持联络。
他家旧日厨子被选派到御膳房做膳食,负责帮我们对接。
菜篓子通常放置朝北方位。
朝其他方位则代表众臣上朝前在哪处的宫门有事须面谈相商。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去了东边朱雀门。
一路上,我身后都有个尾巴跟着。
巢进也发现了,「不用解决?」
我摇摇头,「不必,露些破绽才好请君入瓮。」
宫中耳目众多,巢进长话短说。
「散出去的密探找到了当年仅剩的活口,当年瀛国擅自撕毁盟约。
上万水寇来势汹汹,在沿海烧杀抢掠。
朝中却被当时监军贺峪封锁了消息,迟迟不发圣令。
沈听为护一方百姓擅自出征,瀛国却与贺峪里应外合。
倒打一耙说是沈听先毁了盟约,以舆论民心施压,说他有不臣之心。」
「朝廷停了物资军粮补给,沈听只身闯入贺峪府邸讨粮草,缴了军粮六十石,自己却被俘,遭小人虐杀。」
我平静地听着巢进说着当年事。
「当年他怎么对沈听的,我们如数奉还,要让苟且偷生之人身败名裂,丑相尽显,永坠暗夜。」
巢进犹豫了下,「你想怎么做?」
我淡淡道,「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摧毁他最在意的东西。
而前提是先让那个人自以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江太医那边你打点好了?」
「他当年进太医院之前有医死过人的经历,这个把柄在我们手上,他不敢不为我们所用。」
「那就好,对了贺峪最近手上可有什么指派?能捞油水的那种。」
「最近他手上倒没什么指派,不过是枯水季,陛下下令新修祈安桥,贺峪挂名了监工。」
「你去探探这个桥的虚实。」
「你怀疑有问题?」
我没回答,眯起眼睛,「来人了。」

-12-
远处,沈肆在贺峪的陪伴在往我们这边走。
刚才那个尾巴倒是聪明,来不及回去禀明皇后,转头知会了贺峪。
「你们在做什么?」
沈肆冷冰如霜的声音响起。
我恍若惊异,规矩行礼,「奴婢参见皇上,参见贺相。」
巢进也俯身作揖。
贺峪冷笑地打量着我,「什么时候宫规允许女官见外臣了?」
我不心虚,只能直言。
「奴婢奉命为皇后采集朝露水,御花园今日少有露水,便想着来前庭绿丛里看看,
恰巧遇到了巢御史,巢御史才名享誉天下,奴婢不自量,想讨要一副墨宝临摹。」
沈肆语气淡淡,「巢御史应允了?」
「回陛下,臣并未答应。」
「倒还有个知规矩的。」
沈肆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你既然想临摹,朕便命你三天内便把宫规抄写百遍,三日后少几遍去暴室自请领多少鞭子。」
我埋下头,「奴婢遵旨。」
我昼夜不歇抄撰了三日,自请了二十鞭子。
当晚,沈肆传唤我过去。
御书房里烛火昏暗,沈肆端坐在案桌后面,饮了不少酒。
他掀眼问我,「巢进的字,你可还想要?」
我低垂着眉眼,「自然是不敢要。」
沈肆起身,大手捏住我的肩骨强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是不敢,不是不想?」
我的肩上还有今日的鞭伤,疼得不断抽气。
门外太监突然通传,「陛下,巢御史已在门外候着了,是否现在召见?」
沈肆松了手,声线薄冷,「让他在外候着。」
案桌上的宣纸砚台物件散落一地。
我被沈肆双手禁锢按在上面。
「巢进就在门外,沈肆你疯了?」我偏头躲过他的吻。
沈肆掐着我的下巴,伸手在我的唇上摩动。
「现在不装了?朕就是要让他听着。」
「荒唐!」
「荒唐?你与他私会的时候可想过这两个字怎么写?」
我眼里聚起水雾,厉声辩解道,「我与巢进之间清清白白。」
沈肆眼里充斥着占有欲,他伸手抚上我的眼。
「可我心里不快,山鹊,你的命都是我的,你的眼里只能看我。」
渐渐地我不再挣扎,没了脾气。
沈肆啊。
我的眼里从来都没有你。
沈肆灭了房中灯火故意加大力度,逼着我发出羞耻难堪的声音。
子夜时分,一切归于平静。
我要离开,沈肆静默了很久,没拦我。
我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宫道里,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次遇见沈听的地方。
宫墙早已斑驳褪色,墙头也不再有个和煦温润的少年。
当晚我沉沉做了个梦,这是这么多年。
我第一次梦见沈听。
梦里,他容貌如昨,亲手送了我一串白玉银珠。
他与我说东海边的人是怎么养珠的。
说他海上作战的故事,说那边的女儿家是如何嫁娶的。
梦醒了。
我想笑,却一直哭。
沈听,这么多年你从不让我梦见你,是不是在怪我,为什么还未给你报仇?
再过几日就好了,再过几日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了。

-13-
太皇太后八十寿诞,万邦来朝,众生皆贺。
沈肆亲自搀扶着她坐上主座。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贺怡安仪态大方地端坐在沈肆身边风光无限。
可中途她却突然撂杯子,当众干呕不止。
沈肆面上倒没什么变化。
台下与各邦使节互相敬酒的贺峪霎时黑了脸,觉得自己的女儿不甚得体。
太皇太后主动道,「皇后身子不适,宣太医来看看。」
我站在殿门口,远远看着背着药箱一路跟在内侍身后小跑的江太医,微微朝巢进颔首。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是喜脉。」
贺怡安闻言喜上眉梢,「当真?」
江太医跪拜,「千真万确。」
喜宴上的众人皆起身祝贺,宫里的女人眉眼皆逊色。
太皇太后道今日是双喜临门,高兴地赐了贺怡安不少珍品。
贺峪与左右寒暄,眼里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只有沈肆一言不发,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遥遥往我这投来一瞥。
一连半个月,贺怡安享尽风头。
半个月后的初晨,我照例为她送朝露水。
却目睹她在宫中大发雷霆,砸了好多东西。
算算日子,她应该今日来葵水。
对贺怡安而言,这虚幻的泡影破灭的太快了些。
「怎么办,那日寿宴之上所有人都知道我怀孕了,今日却来了葵水,这算不算欺君。」
「娘娘,定是那太医诊断有误,害了娘娘。」
我故意踩了脚边的枯枝,制造出动静。
很快我就被殿中匆忙跑出来的侍女押进了殿内。
贺怡安面目狰狞,「你听到了?」
我点点头。
「那本宫就留不得你了。」
「皇后娘娘饶命,娘娘今日杀了我,这燃眉之急也并未化解分毫。」
「你有何想法?」
「不如,制造滑胎假象。」
贺怡安眯起眼睛,我故意碰倒了手边的朝露水,予以暗示。
她果然盯着泼洒的水微微入神。
我垂下眼睫,「娘娘恕罪。」
贺怡安威胁我说,「罢了,若我敢说出去就让我入暴室尝遍所有酷刑,但到底放过了我,让我第二日照常送来朝露水。」
第二日晌午,皇后娘娘小产的消息便传遍了宫里,原因是饮用了我送去的朝露水。

-13-
我被押解到未央宫时,贺怡安正虚弱地躺在床榻上。
沈肆坐在床边旁,任由她扯弄自己的衣袖。
因为皇后被害小产兹事体大,后宫里的一众嫔妃早就到了。
就连太皇太后也颤颤巍巍地过来了。
贺怡安的侍女质问我。
「你这贱人在水里放了什么,居然敢毒害皇嗣。」
阿朱维护我,「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平静地跪在地上。
沈肆看向我,「已经送去太医院验了,谋害皇嗣的罪名你应该清楚。」
我垂下眼睫,「清楚,待陛下明鉴。」
没一会儿,太医院来人了。
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回陛下,这朝露水里确实下了药。」
周围人看热闹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贺怡安眼里揉了些隐隐的期待和舒松,一副胜券在握。
沈肆有些不耐,「说清楚,有半点隐瞒我摘了你脑袋。」
太医微微抬头,不敢看向皇后的位置,「朝露水里的药,是安胎药。」
贺怡安闻言,撑着身子起来。
「什么?不可能!」
我抬眼平静地看向贺怡安,「求陛下明鉴,娘娘为了在太皇太后寿宴上出风头。
争得陛下宠爱,拉拢江太医做假诊,假装怀孕。
如今来了葵水,怕事情瞒不住,又想装作滑胎假象嫁祸于我。」
贺怡安将床头的瓷瓶砸向我。
「贱婢,竟敢污蔑本宫。」
阿朱想替我挡住被我推开。
额角泛起一阵钝痛。
紧接着温热的触感在我面上蜿蜒,鲜血一滴滴落下。
沈肆怒气大涨,顷刻拔了身后侍卫的刀,架在贺怡安的宫女脖子上。
他语气森冷地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刀很是锋利,侍女脖子渐露血痕。
侍女瑟瑟发抖,「不是,不……是。」
沈肆大怒,「还敢妄言?」
侍女跪伏在地,豁出去一般。
「陛下饶命,皇后娘娘确实来了葵水。」
太皇太后纵是见过众多大场面,依然气得直锤心口。
曾与贺怡安有过节的一位嫔妃冷笑。
「皇后娘娘糊涂啊,太皇太后寿宴那种场合居然敢撒这种谎。」
沈肆冷着脸下旨。
「来人,没收皇后凤印,罚除月俸,囚于未央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没收凤印与废后无异。
贺怡安丝毫不顾及形象,下床乱砸东西。
「沈肆你不能这么对我,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
在场的人无不倒吸冷气。
沈肆拍了拍手,讥讽道,「贺氏女精神失常,胡言乱语,太医院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在场的太医冷汗直出,「臣定会治好娘娘。」
众人离开的时候,贺怡安还在嘶吼,「我没疯,我没疯。」
殿外,沈肆眸色沉沉看了眼我额头上的伤。
他伸手想擦掉血迹,被我避开了。
半晌,他声音干涩,「现在知道躲,被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我沉默,没有说话。

-14-
贺峪来宫里为自己女儿求情,沈肆闭门不见。
我和贺峪相遇在宫道里。
这一次,我孤身一人,但敢直视他了。
贺峪认出了我,冷哼,「当年留下你到是个祸害了。」
我淡笑,「不懂父亲的意思。」
贺峪脸色微变,「你别乱生谣言。」
「当年你与窈妃早已婚娶,你慕富求贵。
将千里赴京的她安排进音坊之后又把她亲手送上龙床。
若论祸害,有谁赢得过你?」
贺峪眯起眼,「那又如何?你若有半分为人子的自觉就应该知道怡安是ţūₒ你妹妹,你应该帮她。」
我笑了,笑他的恬不知耻。
「如果父亲愿给我名分,我很乐意帮忙。」
贺峪耐心耗尽,拂袖离开。
我望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低低轻语,「下一个就到你了。」
……
贺峪监工的祈安桥在两个月后竣工。
而在此之前,我和巢进该安排的也都安排了。
那日,是选定的良辰吉日,碧空如洗。
祈安桥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贺峪扬眉吐气,带领一行随从走上桥面祭神。
然而就在他三拜结束,挂满红绸的石桥轰然倒塌。
桥上的人全部东倒西歪跌入水中。
那些早就被巢进安插在人群的人起了势,拼命大喊贺峪贪墨公款,修建豆渣石桥。
周围的老百姓虽辨不清真假,但都跟着呐喊抗议。
现场一度混乱,难以控制。
甚至有不少人将腐肉臭蛋往落入水中那帮人的身子胡乱砸。
护在贺峪身边的侍卫恃强凌弱惯了。
众目睽睽之下对手无缚鸡的百姓拔了刀、见了血。
我提前将贺峪的龌龊事写成小文,交给那些旧属投到烟花柳巷,赌场茶馆里当谈资。
他的故事已不知被多少人传阅。
当晚,巢进聚起了一众大臣,彻夜跪在御书房外直呼要沈肆处置贺峪。
两个时辰了,沈肆一直在翻看着巢进列出的贺峪重重的罪状,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叛负、贿赂、贪污、嗜杀……条条桩桩皆是泣血罪证。
我为沈肆添完晚香,便安静恭候在一旁。
良久,沈肆出声,「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佯装不懂。
「皇后假孕之事是你和巢进设的局,我看破不说破。
如今祈安桥你都敢炸,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胆子这般大?」
他言尽至此,我也不装了。
「祈安桥本就质量有问题,南北两侧百姓来来往往,很容易出意外,不如直接毁在贺峪手上。」
「你当年求生是说你有未竟之事,这事可是向贺峪寻仇?」
我垂下眼眸,低低应了声。
「这仇是为谁而报?生了你却未养你的窈妃还是背负污名离世的沈听?」
我沉默良久后朝他端端正正跪拜行大礼。
「求陛下惩处奸佞,还忠良清白。」
沈肆起身缓缓走向我。
「若贺峪入狱,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沉默了好一会,「我想去东海之滨看看。」
他抬起我的下巴,指腹不断摩挲,语气低沉,恍若带着几分诱哄。
「山鹊,这个回答我不满意,重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去东海之滨看看。」
沈肆骤然笑了,松开了手。
「你就不怕在贺峪这件事上,我不如你愿。」
我怔了怔,释然道,「你不会,巢进你早就是你的人了?他做的这一切不都经过了陛下你的首肯?」
沈肆居高临下睥睨着我,「怎么说?」
「为君者怎会放任臣子大权独揽?
巢进和我几年探不出的消息突然有了回应。
他品阶不高但御膳房他轻易安排人进来。
今晚能率领一众大臣破了宵禁,夜访御书房。
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在巢进背后站着陛下你。」
沈肆叹了口气,「开门,唤他们进来。」
我手刚碰到殿门上的木栓。
听到他问,「山鹊,若我许你皇后之位,你会考虑留在宫中吗?」
我没有犹豫,直言道,「不会。」

-15-
沈听沉冤昭雪遗骸入皇陵,沈肆召集了史官重修史书给沈听正名。
贺怡安原本没疯。
但那日之后日日有太医送药进未央宫。
大半个月后倒是真出现了些疯症样貌,她终于永囚于冷宫。
直到某一夜,冷宫起火将已然发疯的贺怡安活活烧得一干二净。
在祈安桥倒塌的深夜。
贺峪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乔装打扮成伙夫意欲南下。
在郊外的渡口被等候多时的羽林军拿下。
贺峪入狱,定于秋后问斩。
同时被拿下的也有我。
我被沈肆的死士锁进了养心殿最里侧的那间房间。
像只被囚禁的畜生, 四肢缠满了细细的金链。
贺峪行刑当天。
沈肆大发慈悲,允许我看了全程。
我当晚开始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呓语不断。
我在梦里浑浑噩噩见了好多人, 他们向我招手。
却一直有人紧紧锢着我,不让我离开。
我病了。
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
太医说我是心疾引发的沉疴旧疾发作,无药可医。
怕是熬不过六个月。
沈肆日日照看我,吃住也与我在一起,但我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沉。
唯一让我觉得庆幸的是我在事成当晚。
让巢进从宫里带走了阿朱。
小丫头哭着不肯离开, 我狠下心将她打晕送了出去。
若阿朱还在我身边。
这小丫头肯定日日都红着眼睛。
我看过太多女子在宫里枯萎。
先皇后、窈妃、沛华姑姑还有我。
可这株我护了好些年的蔷薇。
我想看她开出与我们不一样的光景。
……
尽管我不愿醒来, 但还是被沈肆救活。
冬日第一场雪落之时。
我将窗子大开, 任由寒风劈头盖脸地往屋里灌。
沈肆下了朝, 给我披上了他的狐裘。
我不想穿, 但也没什么气力推开他。
他强硬从背后地搂抱我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自由飞舞纷飞的雪。
「大雪封了离京的路,等明年开春, 春光和煦,万象更新,我派人护送你去东海之滨。」
我迟缓地怔了下, 不相信地问,「真的?」
他珍重地抚摸着我发丝, 声音带着些难过。
「真的, 路途遥远,你好好养病, 才能安安稳稳去看海边的日落黄昏。」
我没说话。
第二日,我便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粥。
我每天都在数日子, 终于盼到了过年。
那时京城里盛行打铁花。
便有礼部的人臣把工匠请到了宫里来表演火树银花。
我拖着还在恢复的身子跟着沈肆去城楼上凑热闹。
黑夜之中,铁花炸裂。
漫天流火, 撒向人间。
可我看到了在夺目的流火之中夹杂的轻薄利刃。
它划过空气, 直直地飞向了沈肆。
我动作有些迟缓, 但好在用单薄的身体替他挡住了致命的几片飞刃。
一片扎在心口, 一片扎在脖颈。
我没挡住的那一片扎在了沈肆的手臂上。
骤然, 尖叫声此起彼伏。
羽林军迅速反应, 即刻控制住了刺客。
我彻底脱了力,瘫倒在地。
第一次我在沈肆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恐惧。
他在极力压着身子的抖, 嘶吼的声线尤其不稳。
「太医!传太医!」
我想说话。
可一张口, 我就不停地吐出大滩鲜血。
看来我这只山鹊,是越不过这漫长的冬天了。
我看着沈肆眼里的深深的绝望。
「沈肆, 你对沈听和沛华姑姑……的恩情,我拿命抵了。」
我强撑着说完,觉得好冷, 好困, 想睡觉了。
沈肆好烦,他晃着我的身子不让我睡。
「不许睡!山鹊,你要是敢睡开春就看不到东海之滨了!」
我眼睛被晃得有些不聚光。
却依稀辨别出不远处那个如皎月般的少年, 像是穿过了多少年月乘风踏月为我而来。
我努力地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沈听,我终于等到你了。」
(完)
【作者:温豆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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