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娇语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来一个姑娘。
我当即便捂住胸口迎面倒下,比柔弱我倒没输过。
那姑娘怒瞪地看着我,道:「你便是用这幅模样笑到最后?」

-1-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来一个姑娘。
她秀眉如柳,双面桃花,却身形瘦弱,着一袭水蓝色烟拢纱,好像一朵小白花。
可是,没人比我更懂柔弱。
我见她手里紧紧地捏着夫君的衣袖,水汪汪的眼睛又紧张又害怕地四处观望,生怕有人吃了她。
于是我微微地蹙着眉头,又是欣喜又是疑惑地问道:「我日日夜夜思君不见君,如今总算是回来了,这位是……」
说罢,轻轻咳了咳,仿佛马上就要迎风倒下。
夫君见状下意识地想要扶我,想到什么却又缩回了手。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我在江南时认识的姑娘,在我受伤的时候救了我,后来便跟了我,我想给她个名分。」
我仿佛听了个笑话,救了他便要以身相许了,那若是街上的小狗替他舔舐了伤口,是否也要抬回来做夫人?
但我面上却更添忧郁,身子微微一倾。
春芽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嘴里愤愤不平地问道:「公子这便有了新欢?却不知我家姑娘思念公子夜夜在院中徘徊,对月期盼?」
我赞赏地看了春芽一眼,不愧是自小跟我长大的丫鬟。
夫君眼里闪过一丝内疚,却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抬她做姨娘……」
「哎呀!」还没等他说完,我便开始身形不稳。
随即夫君改了口,道:「我只是暂且收留她,一个柔弱女子给她个庇护也未尝不可。」
那带回来的姑娘听到这番话,面上一紧,眼里含了些眼泪。
只是我的眼泪掉得比她更快。
我用绣帕掩面,轻声道:「夫君与我成婚多年却无所出,想来也被议论颇多,如今有个温柔小意的姑娘侍奉身侧,我也替夫君高兴……」
他连忙挽住我的手,面上有些不忍:「娇儿如此明事理,倒是我亏待了你,只是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注定无子。」
我像是疲惫了一般,轻声地回答道:「我都知道的。」
「那我先回去了,全凭夫君安排。」我向他福了福身,挽着春芽离开了。
待到行至远处,我听到那姑娘不满地说道:「宋郎!你明明说好给我一个名分的,我可什么都给你了。」
宋意看她这歇斯底里的模样,回道:「你也见到我夫人了,你想要气死她?我说给你便会给你,便这么着急吗……」
那姑娘气极。
我满意地笑了笑,谁都不可能妄想爬到我头上来。
春芽像个小雀般围着我转圈圈,问道:「小姐,我答得怎么样?」
「不愧是我的小芽儿,晚上吃撑了可不是要多去院子里逛逛嘛……」我摸了摸她的头表示赞赏,希望她再接再厉。

-2-
我是丞相府独女,自幼便是父亲母亲的掌上明珠,可谓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由于我自小身子便不好,便常常拿了些金贵的药吊着,也因为身子虚弱,难以与他人亲近。
故给我取名为「林娇娇」。
这日阳光正好,我心情明朗,春芽却忽然向我跑来,大叫道:「小姐,那沈妆儿来啦!」
沈妆儿?谁啊,府里有这个人吗?我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便想起来了,哦,原来是宋意带回来的姑娘。
于是,我慢悠悠地往房内走去,坐在主位上故作正经。
那沈妆儿见我一袭华装,平静地喝着茶,竟是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满,却还是不情不愿地给我行了个礼。
没等我叫她起来,她便自顾自地说:「夫人可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救了宋郎,那更是天大的恩情!」
我沉吟一声,表示了解:「哦……那?」
她咬了咬牙,又继续往下说:「更何况身为女子,应该听从夫命,更不能随意驳回夫君的要求。」
这不就是埋怨我驳了她姨娘之位?
我静静地坐着,她却开始着急起来,来回踱着步。
这不就是蚊子在我耳边转来转去?我皱了皱眉。
于是,我对她招了招手,说:「谢谢你,我给你敬一杯茶如何?」
沈妆儿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正要向前。
我轻轻一推,便将茶洒在了她的身上,说:「沈姑娘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林某这便是敬你了。」
她拖着湿漉漉的衣服,大叫道:「啊!你怎么敢?」
我很奇怪,我都已经泼她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句敢不敢呢,是不是没有喝够?
「沈妹妹,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抬起她的下巴。
她打了个哆嗦,道:「你还能是谁,除了宋哥哥的夫人还能是谁……」
沈妆儿话还没说完,便跺了跺脚,含着泪花跑了出去。
我猜她是要找宋意告状了。

-3-
那又如何呢,我身份尊贵,宋意不敢动我。
我与宋意成婚多年之所以无所出,是他一旦靠近我,我便痛苦捂心,仿佛要咳死一般,他可害怕担上弑妻的罪名。
我自然乐得清闲。
几盏茶的工夫,宋小将军带回一个姑娘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我向来乐善好施,常常设了粥铺救济穷苦百姓,也会帮助孩子上学堂,但凡有利于我名声的我都会去尝试一番。
因而我在百姓中的口碑甚好,虽有人扯着我无所出作为我不德的由头,大多的是同情。
我想这便是我回丞相府的机会了。
我乘坐着一辆华丽到极点的马车,挑了较为热闹的街道,明面上是人群拥堵无法前行,实则是我故意为之。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我暗暗垂泪的脸庞,而我也竭力睁大了我无辜且哀伤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好惨啊,我好惨啊」。
百姓如今看到了我这副模样,本就对谣言抱着怀疑的态度,现在却实实在在坐实了,甚至会更大程度地加以宣扬。
马车终于慢悠悠地驶到了丞相府。
父亲早早便等在府前,老泪纵横地叫道:「我苦命的女儿,怎能平白无故受委屈!」
顿时,盛京哗然一片。
我无力地下了车,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倒,被迎入了大门。
直到大门被紧紧地关上,父亲还是不停地说:「宋意那小子居然带回个不清不白的女人?
「可没伤到你?
「京城里都知道了?」
我看着父亲嘴里在不停地叮嘱,眼珠却在不停地察看。
「别装了,父亲大人。」我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他尴尬一笑,撇了撇胡子:「隔墙有耳你不懂?」
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随即父亲压低了声音,问道:「有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不在宋意身上。」
父亲一拍大腿,冷哼一声:「白费功夫!」

-4-
皇宫暗流涌动,这几年更甚,随着皇帝逐渐年迈,身体走下破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以太子与五皇子尤为更甚。
太子身为嫡长子深得看重,只是五皇子却野心昭昭,皇帝将丞相府与将军府联姻目的在于巩固太子势力。
可是纵然宋意在外征战多年,立下硕硕战功,皇帝也没有升他一级,只是赏了大量的田地房屋、珍宝古玩。因若他升迁,便可执掌兵权,皇帝纵然再看重太子,也不允许他在位期间出现变数。
我嫁与宋意,一方面是皇帝亲令,另一方面是丞相府需要掩护。
我必须保全丞相府在夺嫡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我身为丞相府独女,我的立场就是表明府里的立场,我嫁给他就代表我们站在了太子一方,若摇摆不定只会成为各大势力优先除去的目标。
「娇娇你看这——」父亲推演着地图对我说。
「若虎印不在宋府,那会在哪?」我大惊。
原本那地图上宋府所在之处便是虎口所指之点,只是如今却推翻了先前的论断。
父亲摸了摸胡子,将推演棋往下一推,那老虎下颚竟然凑成了一只尖利的爪牙,这地图上竟赫然出现了猛虎扑食状。
我看向父亲,慢慢地瞪大了眼睛,出声道:「暗井?」
「吾儿甚慧之!」父亲满意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宋府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野兽捕食向来用爪,而不是嘴。」父亲悠悠地说道。
原来那暗井便是虎爪指向之处,猛虎扑食,必降一物!
传闻前朝长公主重莲创下虎印,里面有十七影卫,武艺高强,无影无踪,更有六千赤焰军,可以一敌十。
只是当等到长公主的遗体显现时,虎印却也消失了,这虎印内藏有玲珑机关,被分为三块,碎印只可召影卫。
原以为宋意身上会有一块,此番一探却是大失所望,那么便要重新筹划了。
「难得回来便去看一看母亲吧。」父亲说道。
我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定然是担心极了。」
我走进母亲所居之处,却见母亲早早地就收拾好了自己,带着刻工精致的步摇,身着金红色的宫装,显得端庄大气。
她那微微泛红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心疼,想来她应该是听到了那些流言替我感到委屈。
儿时母亲常常对我掩面哭泣,认为是她上辈子做了坏事才让我会被病痛折磨。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初他们送我上山医治的那些年,不仅医好了我的病,也学了些东西。
「母亲可是想我了?」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问道。
母亲听见了,挺直了脊背,故作嗔怒:「你还知道回来?你也就受欺负了才回来……」
母亲的威严没稳得住片刻,便红了眼睛:「没想到宋意居然敢随意带女子回来,当初若是知道他如此轻浮,定不会答应这婚事的。」
「我不委屈,况且你女儿是软柿子捏的?放心母亲,我一定好好的,」我轻声地安慰道,「而且您与父亲岂能是木头桩子耶?见了我受欺负不会暴揍他一顿?」
母亲被逗笑了,点着我的头:「你说谁是木头桩子?胆子不小。」
「那是,我这胆子自然不小。」我得意地扬了扬头。
母亲理了理我的发丝,随即拍了拍我的手,沉吟道:「好娇娇……」
我俯在她的怀里正如儿时那般,母亲轻轻地拥着我。

-5-
等到我要回到宋府时,外面的流言已经变成了「宋小将军始乱终弃,丞相小姐孤身受辱」「明珠蒙尘无人擦拭,败絮在外视为家珍」「……」
我暗暗惊叹,正义的力量果真强大。
却见府门口堪堪地站了一些人,咦?我何曾变得这样有名?
待到马车行进一看,哦,原来是我的好夫君和好妹妹。
马车刚一停稳,沈妆儿便急忙过来扶住了我,嘴里情真意切地说道:「我们等了姐姐许久,生怕姐姐路上受了寒。」
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是夏日的话,我差点被她感动了。
我轻轻地咳了几声,推了推她的手:「喀喀,谢谢妆儿,谢谢夫君。」
却见宋意脸上没有一点儿喜色,想来是受流言的影响。
沈妆儿见此,连忙落下泪来:「姐姐也真是的,不声不响就出去了,让人好找,我只是救了宋小将军,没有和姐姐抢的意思呀!」
这一番话没有指责,却处处透着指责。
先是说我不知礼数跑出门去,再是说我苛责恩人。
府前人来人往,想来她也是做足了心思,只是这做派是把自己当主人了不成。
我脸色一白,满是歉意:「对不起,是我让大家担心了……只是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心里实在是着急他们多想。」
接着尽显蒲柳之姿,补充道:「妹妹不是要姨娘之位嘛,作为恩人想来也是应该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沉默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
可恶可恶,这次她居然比我先一步落泪,我怎能让她比过?
我果断地向后一躺,心里暗想:我要晕啦,春芽快接住我,石板可硬啦。
春芽果真没让我失望,反应十分迅敏。
摇晃着我,大声哭喊道:「小姐,你怎么啦!小姐你不要吓我!你走了我也不活了……」
众人见我这般模样,想来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丞相小姐都被气晕啦还说什么担心。」
「女儿受委屈回娘家哭诉不行吗?」
「什么恩人都要恩成姨娘啦。」
「……」
我满意地听着,相信流言马上就变成了「恩人搬弄是非气晕丞相小姐」,云云。

-6-
我被焦急地抬回床上,还叫了许多大夫。
宋意连忙问道:「我夫人如何?快说!」
大夫哆哆嗦嗦地把着脉,沉吟了一会儿说:「夫人身子本就虚弱,经此刺激,怕是……」
「怕是什么?」宋意大叫,踢了大夫一脚。
大夫揉了揉,颤颤巍巍地说道:「怕是血亏更重,不过好在夫人日日食精贵草药,这才吊着一条命……想来待到气血通顺就能醒。」
宋意皱着眉头挥退了大夫,这药也不必开了,寻常大夫根本没有。
「宋郎,我也只是担心姐姐,谁知道……」沈妆儿泪眼蒙眬,显出娇弱的姿态。
却见宋意此刻担心得很,若我死了,这将军府怕也要完。
「宋哥哥……」沈妆儿摇晃着他的胳膊,亲昵地叫道。
宋意更加心烦,只是见其这副模样,他的眉色也柔了几分,低声说道:「行了行了,下次切忌冲动,你先退下吧。」
沈妆儿见此,委屈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梨花般的笑颜:「我知道啦,下次不会了。」
我听得汗毛竖起,佩服佩服,原来这就是御男之道,我也要多学学。
却见宋意在房内不停地踱步,眉头紧紧地皱着。
我暗自感叹这草药的效果真好,日日服食能够清脉洗髓,让身体竭尽柔软,虽会使脉象紊乱,面色苍白,但正合我意。
我在想什么时候醒更加合适,醒得早太假,醒得晚睡得太累,而且恢复过来看起来没有那么像快要撒手人寰的样子。
却见宋意等急了就要往外走,可别,我不想继续睡了。
「喀喀喀……」我轻轻地咳了几声,虚弱地睁开眼睛。
他听到声音,惊喜地转身,松了一口气问道:「娇儿感觉如何了?」
我伸出一只手,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没想到……对不起,是我让夫君为难了,我只是想尽快告诉父母亲,让他们别担心我,夫君不是这样的人……」我眼里含着泪。
宋意听此,也有些慌乱,他原以为我是去告状的。
他急忙捂住我的手,眼里都是愧疚:「对不起,夫人,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探出身来,作出想要去抱他的姿态,却故作不稳差点跌至床下。
宋意连忙搀扶我,见我这么虚弱还要安慰他,心里又是一暖。
我假意推托,气若游丝地说:「夫君,快去看看妆儿吧,想来她一定委屈坏了……」
「不,不,我要看见夫人好起来。」宋意连忙拒绝,摆了摆手。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温柔地看着他。
想来沈妆儿那点体贴小意早已在他心中已经不值一提。
纵然宋意已经成为了废弃的棋子,我也要一直保持柔弱无害的模样。

-7-
他们几天没来打扰我,我高兴得多吃了几碗饭。
「小姐,你看我这身裙子好不好看?」春芽万分期待地问道。
我背对着她,连连点头:「好看好看,尤其是那朵小花,栩栩如生。」
春芽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说:「可我这条裙子根本没有花!小姐你净是糊弄我。」
不只是春芽,全府上下以至于盛京贵女都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农历七月七便是「赏莲会」,如今还有六日之差。
前朝长公主喜爱莲花,便集了各式的莲花于御姝园中,原是饮酒作诗,文人墨客各显神通。
现如今已经成了昭示付国安居乐业,富足有余的活动,也是各大家族贵女寻觅良人的宴会。
我此次便是为了虎印而来,那暗井正藏匿于御姝园之内!
离行当日,沈妆儿与我同为女眷被安置于同一辆马车内。
却见她打扮得娇俏可爱,头上还插着一支嫩黄色发簪,身着雅白色的小褂,耳边系着小玉流苏。
我很想与她「亲近」增加感情,却见她离我远远地坐着,双眸谨慎地看着我。
想来是怕被我传染某些病症,我很伤心。
于是我捂了捂心口,无辜地看着她。
却见她身子一颤,大叫道:「你别乱动!还有,我可没碰你啊。」
见她这如此胆小鼠的模样,我的心里笑开了花,她看起来聪明了许多。
我黯然神伤,回道:「妹妹就这么讨厌我……」
沈妆儿一捂耳朵,道:「你别乱说,我真是快疯了!」
待到下了车,她便马不停蹄地跑到宋意身边,挽住他的手。
像是警告般地看了我一眼,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宋哥哥~」
差点将我前些天吃的饭叫出来。
宋意看起来很吃这套,摆出些大男子的姿态来,摸了摸沈妆儿的头,
「在会上你可要听话些,这些人不认识你。」他叮嘱道。
沈妆儿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啦。」
我见他们郎情妾意的样子,心里哀叹一声。
这宋意怕是打仗打得脑子都缺了些,这偌大场合放着正牌夫人在一边,宠爱无名无分的女子。
岂不是宠妾灭妻?这可是大忌,他不要脸面,我可要。
我微微上前一步,显得有些委屈:「难为我为夫君奔前走后,如今却是公然抛弃我了……」
又摆出善解人意的样子,轻声地说:「没关系的,夫君便拉着妹妹吧,我自己可以的。」
宋意一听,却是显得有些无措,这样看来,他确实是过分了。
于是推了推沈妆儿的手,道:「妆儿,你便在我身后吧,人多确实不宜太亲昵。」
沈妆儿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对她微微一笑,表示无辜。

-8-
「侍郎、小姐最近可好?」
「不知可有我想见的青莲呢。」
「……」
京城贵女陆续进场,相互寒暄着,她们于我都是点头之交,稍稍慰问也就作罢了。
我站于赏莲池边低眉思索,面前湖光潋滟。
父亲曾万般叮嘱我定要把握好时机,暗井只于卯时至辰时开放。
只是这宴会却也是在卯时开始,距离开始不到一息。
我要尽快脱身,却不知道这明媚之处却暗藏了多少双眼睛。
长公主强权蛮横,曾定下一旦入宴则不可脱离的规矩,虽已改朝换代,却被众人当了个乐趣流传了下来。
正当卯时,人群却开始攒动,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事物。
「你们看那是……」
「国师怎么也来了?」
「……」
我轻轻一瞥,却见一名男子在远处驻足,眉如墨描、双眸如渊,清冷如高岭之花。
国师?
「国师是他?」我戳了戳春芽,很是惊讶。
春芽双颊微粉,瞪大了眼睛,说:「对呀对呀,小姐你不知道吗?」
随即眨了眨眼睛,饱含崇拜之情,道:「他可是盛京女子的心中所属。」
这形象倒与我心里想的相差甚远,我原以为是白胡飘飘,年纪稍长的老道人。
当初听闻一介外族人仅用六个月便扶摇直上九万里,直取付国国师之位!
在位期间制定新法,推行民策,百姓广益,深得皇帝重用,一时间与丞相府地位不相上下,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没想到,原是眼前这位,竟是如此颜色,只是那双眸子却是有些眼熟。
他毫无波澜地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那方向赫然就是暗井所在之处。
我眸色一暗,心中警惕渐起,虎印的行踪并不是只有我知道,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别人先一步拿去。
况且……已到卯时,那么我必须得走了。
然而身为丞相府独女,一举一动至关重要,那倒不如走得明显些。
我环顾四周寻找我的好妹妹,想要给她制造一些惊喜,譬如被她假装推倒,又或者一不小心把我扔进湖中……
却见沈妆儿离得远远的,与其他小姐攀谈甚欢,只差当场结拜了。
我大失所望,果然没有人会蠢到公然下绊子,那只能我自己来了。
我向春芽比了个眼色,行至池边。
身子微微向前倾去,春芽急忙稳住我,我的鞋却是被沾湿了。
「哎呀,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春芽微微拔高了声量。
众小姐看到了,连忙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怎么了?要不要紧?」
「丞相小姐看起来脸色不好啊!」
「……」
我面上呈现感激之色,轻声说道:「我见这千瓣莲开得甚好,便想走近些端详一番,却没想到湖水荡漾让我晕了水,竟差点向前栽去,幸好我这丫鬟拉住了我……只是湿了鞋」
众人听了也是一阵唏嘘,若是没拉住落了水,我这娇弱的小命怕是不保。
她们面露担忧,道:「好在这丫鬟机敏,不然怕是麻烦大了。」
「丞相小姐向来身子不好我们也是知道的,脚湿易伤身,小姐快去换得干爽些。」
「……」
我福了福身,很是歉意地说道:「谢谢各位妹妹关心,只是打扰你们雅兴了。」
我招呼春芽在此处,若是有人来寻我,也有一个应对的缘由。

-9-
我将湿鞋处理,换上了一双大一寸的绣鞋。
待我到目的地时,已过了三刻钟。
却见面前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与赏莲池的热闹格格不入,暗井便掩藏于内。
长公主虽爱好莲花,却不是纯净高洁之辈。她会将活人百般折磨,手上沾满鲜血,这暗井便是处刑安葬之处。
并且嚣张跋扈,极擅机关术,这暗井亦是她的手笔,井内每十五年开一次,一次只可入一人。
我环顾四周,唯有鸟鸣阵阵,草丛窸窸窣窣,投掷一枚千折珠而上,光泽悠悠。
没人,我松了一口气,纵身一跃进入井中。
这井暗暗幽幽,狭小无比却深不见底,虎印如何藏在这种地方?
终于落了地,脚上却黏腻不堪,鼻尖传来阵阵腥臭。
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大吃一惊。
我借着微弱的日光低头一看,却是堆积如山的骸骨呈现在眼前,干枯的断手断脚皆是,更有一些带血的新肢,僵硬地弯曲着。
这虎印总不可能藏在死人堆里?
我忍住干呕,身上仿佛有蠕虫爬动。
我将双手伸起,摸向井壁却粗糙无比。
心里一动,若这真是个井,虽说是个死人井却也不可能不受雨水侵蚀,而沙石受水流冲刷必有一层光滑,更甚者长些青苔。
那么其中必定暗藏玄机:要么在人堆下,要么有隔层。
然脚下血迹斑斑,明显便是有侵入者早我而来,只是不知暗井机关奥妙,选错了时间,或是找不到机关,被活活熬死在井内。
故这人堆下必定被寻了个遍,不可能在这。
我双耳紧紧贴着井壁,手上轻轻敲击。
却见有一处空响,我心中一喜,便是这里!
我轻轻一按,脑海中却突然警铃乍起。
不对!
我当即纵身一跃,却见那厚厚的井壁迅速裂成了一个巨大夹缝,急急向下坠去!
我顿时冷汗直冒,若我在那儿,早便被夹成了肉泥!
手指紧紧地扣着井壁,那裂缝却还在那儿,顿时感觉心有余悸。
一息,二息……
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手指渗出血珠,就快要无力支撑。
难道我今天便是要交待在这?
不,不行!我怎么甘心……
终于!那死人堆却开始缓慢移动,渐渐向下沉去,最后,赫然形成了一个骸骨阶梯!
那阶梯延续而下,不知通往何处ṱü₄,透露出一些阴寒的气息。
我双手一松,行至阶梯上方,越走越是汗水涔涔,长公主杀害那么多人,竟只是为了这一番动作!
我双脚落地,最终行至井底,那机关缓缓合上,骸骨又被向上推去。
有此等机关之术,难怪长公主曾经能问鼎山巅。
顿时我面前豁然开朗,原来这井壁内另有暗室,里面皆镶满了夜明珠,亮如白昼。
这可真是大手笔。
我往前行去,一个小小房间赫然而立,我警惕四周,越行越近。
却见一具尸体,身体上插满了小剑,好像一个筛子,竟然是死不瞑目!
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三刻,到底有多少人在我之前?
我跨入小房间内,却见里面安静无比,只感觉瘆人得慌。
地上七零八乱地躺着些尸体,或是匍匐状,或是爬行状……死相极惨。
除此之外,一个长方形的石台上摆放着两个硕大的盒子,一个盒子盖儿敞开,装满了珠宝。另一个却平平无奇,紧紧地盖着。
两个盒子整整齐齐仿佛镶嵌在石台上。
我想这便是虎印的藏身之处,只是究竟哪个盒子才是正确的?我不敢贸然行进。
我细细地端详了先行者的死状,只有两种:或是被小剑射死;或是边上散落了一些零落的珠宝,七窍流血而死。
一般来说,来这的人都是为虎印而来。
我慢慢思索,如我是布置机关者,会如何做呢。
我会将最珍贵的东西放在哪里?
顿时灵光一闪,这便是心理博弈!
珠宝箱子大大敞开,看似没有奥妙,却暗藏玄机。
虎印远比珠宝珍贵,来者自然认为这盒子只是一个障眼法,自信满满地打开了那个无奇的箱子,却没想到真的是空的,反而被开启的机关射死。
反观另一个箱子,若来人只为钱财那未尝不可,有的是金银首饰,这便算是长公主施舍的不义之财。若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么便会毒发身亡。
因为毒早就在进入暗井的时候就被下入体内了!
我看了看手掌,果然已经有些发紫。
而这些珠宝就是毒的解药!
为财而来的人摸足了珠宝,自然便解了毒。
而若是另有觊觎,那便是死路一条。
可是来这的,怎么又看得上这点小财呢?
所以急急忙忙探寻虎印所在之处,而盒子是固定的,寻找途中自然落下了些珠宝。
这便如猫捉老鼠,瓮中捉鳖,长公主玩得一手好谋划!
我小心翼翼地将珠宝一样一样拿走,终于底层显现,显露出一个虎状的格子。
只是接下去我的心却狠狠一沉,这格子竟然已经空了!
我退后一步,一时间竟难以自处。
酸涩、无奈、不可置信……
为何,为何,究竟被谁拿走了?

-10-
我的脑海中蓦然闪过青年国师那双平静的眼睛。
是他吗?
我驻足许久,双手紧紧握拳。
是极,他刚好早我三刻,确实有拿走的可能。
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若我早些来,是不是就有了争夺虎印的机会呢?
若我早些来,是不是一切答案都能揭晓?
我紧紧地盯着珠宝箱子,心里涌上不甘。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顾忌那么多,来就是了……
纵然闯过难关,跨过尸丛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白费功夫。
顿觉心绪烦躁无比。
只是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父亲的模样,他常常抚着我的头对我说:
「娇娇,为人但知足,何处不安生,有时候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放了就放了。」
确实,若我早来便难以观测前人死状,破解不了盒子之密,反而可能丢了性命;如今晚来,虽没得虎印,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此时一切都已成定局,自怨自艾只是平添不忿。
父亲说得对,放了便放了,不要着急。
我深吸一口气,还有两块虎印未出世,还有机会。
我摊开手掌,却见还有点点青紫。
可别丢了小命,先把毒解个干净再行事。
我在箱子里翻动着,却见里面装满了雕刻着莲花的白玉簪,洁白无瑕,透明欲滴。
长公主虽折磨人得很,却真喜欢莲花啊,我长叹一声。
我将发簪拿在手中,准备寻找出口。
暗井一旦进来便再无原路返回的机会,所以不可能固步自封。
我扫视一圈,以长ƭú⁻公主的性子,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可能的地方。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这个石台……
只是看这厚实的石台,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若我一头撞去却是实心,岂不是得脑花四溢,葬送于此。
正当我埋头思索,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警铃乍起,有人来了!
却见声音离这暗室越来越近,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只怕来者不善。
我触摸那看似厚实的石台,咬了咬牙,猛地向前一跃。
最后回眸却看见一个冷傲的侧脸与雪白的衣角。
那是……我微微瞪大了眼睛。
随即,我重重落地。
我捂住胸口,心怦怦直跳。
那张脸……林之微在我之后!
那么虎印必然不在他手里,在我之前拿走的,另有他人!
谜底越发扑朔迷离。
我站起身来,沿着出口走去,却见两端是高高的围墙,不知通往哪里。
慢慢地,听见热闹的喧嚣声由远及近,有卖包子的吆喝声,有打杂耍的讨赏声……
难道外面是集市不成?
终于走到了尽头,我望着高高的围墙,想来围墙外便是脱离暗井之地了。
我轻轻一跳,身影被巧妙地掩去。
最后回头望去,原来这通道竟然像个死胡同,而与集市仅有一墙之隔。
是啊,谁又会知道最热闹的地方竟然就是最藏玄机的地方。
我眸色深沉,原来长公主不仅擅长机关术,还深谙障眼法。
我走至人群中,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
扬头看去,只见远处阁楼的蓝色窗轻轻地摇晃。
有人?是谁呢。

-11-
我径直回到府中,于窗台前静静思索,直到日薄西山。
待赏莲宴结束,沈妆儿便拉着宋意闯入了我的房中。
她大叫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回了府,是将长公主的规矩当作耳旁风吗?」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想来是认识了些权贵便多了些底气。
「若你不忿,可以去找长公主告状。」我回道。
沈妆儿瞪大了眼睛,说:「你这不就是让我跟死人……」
意识到出口不敬,她捂住了嘴。
我幽幽地盯着她,说:「没事,你不说也无妨,长公主来找你了,就在你后面。」
她大叫一声,连忙挽住宋意:「你吓我做什么,真是病得不轻了。」
随即又甜腻腻地对着宋意,说:「宋郎~你看姐姐。」
我沉默地看着她,几乎已经麻木。
还未等宋意开口,我便似笑非笑地问:「夫君也认为我不该离席吗?」
「但我那时觉得身体实在是不爽利呢。」我又接着说道,平静地看着他。
宋意「啊」了一声,道:「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不就是湿了鞋,哪有那么严重啊。」沈妆儿急忙插嘴道。
我真是不明白,她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扯一扯。
「我想宴上的各位小姐都知晓我离席之事,哪又轮到你说话了呢?」我问道。
沈妆儿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
想来是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宋意竟然没有帮着她说话。
他对着沈妆儿说:「倒也不必咄咄逼人,便让夫人好好休息。」
沈妆儿大惊:「你在说我咄咄逼人,我只是帮你讨回颜面。」
却见宋意轻呵一声:「够了!」
沈妆儿随即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宋郎,你怎么……」
说着便蓄满了眼泪,委屈地跑了出去。
宋意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便也跟着出门了。
我看着浓情蜜意的两人如今却有了变化,微微地摇了摇头。
世道多变啊。

-12-
三日后,春芽拿着一份请帖兴冲冲地交给了我。
上面写着:
「吾见小姐甚是欣喜,赏莲会见小姐风华,至今念念不忘,虽小姐已为他人之妻,望可引为知己,特请小姐国师府一聚。」
落款:林之微。
我眼前一黑。
那日他最多就看了我一眼,哪里来的念念不忘,怕是鬼也不信。
虽然请帖上情真意切,但摆明了就是鸿门宴。
春芽倒是十分欣喜,问道:「小姐,还有这等好事,岂不是羡煞旁人?」
我抽了抽嘴角,这福气我宁可不要。
只怕是与暗井有关,那日我看见了他,他未必没有看见我,只不过是做个验证罢了。
若是不去,便是心虚;若是去了,我担心他不是好人。
「小姐,你难道不去吗?」春芽扬着脑袋,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中哀叹一声。
转念一想,我又在心虚什么呢?
我又没有做错事,也没有拿到东西,况且那一天我特地穿了大一寸的鞋,难道还能根据脚印找到我不成?
「去!」我对着春芽说。
春芽顿时兴奋得吱哇乱叫。
我与春芽避着府内众人出了门。
待我行至国师府前,入目皆是曲曲折折的小路,碧绿的树丛,奇异的丑石,更有一众身影纤细的侍女来ţû⁾来往往。
原来做国师竟可如此惬意。
不出一会儿,便有人引我前去,这人恭敬地弯了腰,道:「国师大人便在前面的小亭子处。」
我抬眸望去,却见林之微手指捻棋,微微凝神,显得平静而又疏离。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道:「来了。」
只是看他这肃穆的气场,不像是要找所谓的知己,倒像是想砍人。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却见棋盘上黑子白子相互厮杀,宛若龙争虎斗。
我细细思索了一番,嗯……果真看不懂。
林之微站起身来,欣长的身影走至我面前,他幽幽地盯着我,问:「那日暗井里的人想来是你吧?」
我一个战栗,被看得心里发毛,面色一白,道:「国师大人说的是哪里?小女子怎从未听说过。」
他轻笑一声,道:「你藏得倒深,可惜那宴上只少了你一人,可惜你那短了一寸的鞋子在地上却也浅了一分。」
我心中震惊,他便是一眼便记住了所有宾客,记忆如此惊人?
又觉得他有病,正常人进入暗井不应该思绪紧绷,他还有闲情逸致细细观察我的脚印?
见我低头沉默的模样,他的眼里含着一抹笑意。
林之微靠近一步,正欲开口。
他雪白的月牙袍上却传来一抹栀木花的清香,淡雅又宁静。
我喉咙一紧,这是,栀木花……他怎么会有!
顿时我心中翻江倒海,这个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幼时治病时服用的便是栀木花!
而且这栀木花珍贵无比,可医白骨,肉死人,仅为师父独有!因其花状如栀子,却长于高木之上,才取名为「栀木花」。
林之微身上还有这个味道,就说明他现在还在服用。
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和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要出声询问,却对上了他那双俊秀的眉眼。
我不知为何,心中想说的话却突然间说不出口。
这双眼睛像极了死去的那个人。
然而世上相似的东西何其多,哪有什么巧合。
我自嘲地在心里笑了笑。
只是突然林之微正色说道:「虎印是你拿的吧,交出来,想来你也打不过我。」
我在心里欲哭无泪,他在强人所难吗?
若我但凡有一块虎印,那我不能召唤影卫直接把他解决了吗?
若我有虎印,我还有受他威胁吗?
更何况我千辛万苦还没拿到呢?
……
越想越是气愤,越是酸楚,越是心中如麻。
最后我气血上涌,竟是晕了过去。

-13-
待我醒来,我已经在我的闺房之中。
我摸了摸我的脖子,还好,还在。
我问春芽我是怎么回来的,却见她又是担忧又是兴奋地回道:「小姐,你晕了好久啊,不会真的病了吧?是国师大人的马车送你回来的哟~」
顿时,我心中一沉,我问道:「我晕了多久?」
春芽夸张地比了比手指,道:「半天呀!」
完了,那么这外头得传成什么样了,若林之微府里的丫鬟杂役嘴严倒还好,那若是……
果然,万事总该先往坏处想。
「你怎么回事啊?」不到一会儿,沈妆儿便大声嚷嚷着推门而入。
我问道:「怎么了?」
她指着我,骂骂咧咧:「你还装傻,你自己说说去了哪里,不要坏了宋哥哥的名声!」
接下去我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外面传疯的流言:
「国师大人多年孤身原是嗜好有夫之妇。」
「丞相小姐竟被国师帅晕。」
「……」
沈妆儿掰着手指头数着,指着我:「你居然红杏出墙?」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眼前一黑,被国师帅晕是什么意思?
我真想把林之微千刀万剐,若不是他邀我,我岂会如此难堪,我一世英名便是毁在了他手上。
他简直是一颗老鼠屎!
「你发什么呆啊,还不快想办法解决,你难道不在乎名声吗?」沈妆儿大叫。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比我还着急,这对她来说不是跟她的宋郎增进感情的机会吗?
我握住她的手,眼圈微红,道:「好妹妹,姐姐想通了,我决定通过此举来退出我们之间的爱恨纠葛。」
接着我擦擦眼泪,道:「你与宋意才是可以携手的人,都怪我之前让你和他生出嫌隙,姐姐身子不大好了,怕是命不久矣……」
沈妆儿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问道:「你怎么,你不是向来喜欢和我争宋哥哥的吗,为什么现在….. 」
「难道!」她捂住了嘴,惊呼一声,「你的身体果真不行了吗,真的要……」
「你不是丞相府小姐吗?不是有很多金贵草药的吗?这都救不了你吗……」她激动地问道。
我对着她情真意切地点点头。
沈妆儿连连后退了几步,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慢慢消失的背影,心想:她不会当真了吧?

-14-
如今当务之急是去一趟青云山,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亲自弄清楚。
青云山便是师父浮虚道子所居之处,他已不入世俗几十年。
当我出生时便身娇体弱,到五岁生辰之际更是高烧不退,一病不起。爹娘苦苦追寻灵药秘术却一无所获。
终于到了师父所居山下,只是他已决心不再救人。于是堂堂丞相与丞相夫人便磕了足足九九八十一个响头,头破血流,几近昏厥。
师父虽嘴上硬肯,心中却还是不忍。于是我被养在青云山八年,并被收为徒弟,传授技艺。
我自青云山下仰头望去,只感觉时光荏苒不再,我不见师父已经三年。
「你还知道回来,哼!」远远便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微微扶额,师父他老人家还是一如既往地耳聪目明,放眼八方。
「孽徒还不速速上来!」师父朝我招呼道。
我连忙点了点头,便拾起九颗石子在地面上细细地摆放,用树枝刻画着。
当我落下最后一笔,面前青葱茂密的树木便开始摆动起来,狂风大作,地上缓缓浮现出一个长长蜿蜒的小道。
这便是师父设下的「九行阵」!破解便可直通青云,否则上山途中困难重重。
待我上了山顶,便可看见一座小小竹屋,竹屋在悬崖旁静静矗立,边上云雾缭绕,宛如遗世独立。
却见一个瘦小的老人身披白袍,头发胡须皆白,坐在小小的藤椅上,环抱着手,背对着我。
他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又不满地转过头去。
嘀咕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不多来看我,等什么时候没了,你上哪哭去……」
说着又自顾自地拿手比了比,絮絮叨叨:「我救你那会才这么点高,如今是姑娘了却是女大不中留了……」
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背影平添几分落寞来。
我哑然失笑,看来师父是越长越回去了。
「师父如此厌弃我……藏金阁的糕点想来也不必要了?」我故作委屈地问道。
世人皆以为浮虚道子早已飞仙羽化,或是早已辟谷,实则是师父拉不下脸来入世去买这些美食吃,故常常托了我给他带去。
师父一听这话,一蹦三尺高,双眼发亮,搓着手跑到我面前,说:「拿来,还不快孝敬为师。」
我将糕点递给他,他咂咂嘴:「好吃好吃,美食乃人生一大乐事啊!」
他边吃着边问我道:「你爹娘如今可还好?如此权贵竟然只生了一个女儿也是难得,难得。」
我听到此,心中也感慨不已。
母亲自生了我之后便伤了身子,无法再育。而父亲与母亲乃是少年夫妻,多年来恩爱有加,相互扶持,府中也未曾有过妻妾。
虽我为女儿身,父母亲却也从未轻视我半分,父亲多年来教我文韬武略,朝堂之势,谆谆教导,耗费心力。
认为我纵然为女子也完全不输男子,亦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15-
「父亲母亲还好,也时常挂念你。」我回道。
「那便好,」师父点了点头,随即指了指竹屋边上的古琴,道,「试试吧。」
我的双眼扫过古琴,却见其通体漆黑,宛如暗夜里的精灵,双手抚过琴弦,清亮如凤凰鸣叫,这竟然是「遗音」!
遗音乃是这古琴的别名,其弦如钢铁尖利,可作武器;琴腹内藏有暗格,另有玄机。因其奏完余音缭绕,由此得名。
我的双手微微弯曲,指尖微动,琴声渐起。宛如置身于高山流水之境,又如溺于波涛汹涌之海。
一曲完毕,师父满意地摸了摸胡子,却又皱了皱眉,问道:「弹琴者要摒弃外物,要四大皆空,你这曲虽挑不出错来,却只是唯熟而已。」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里却闪着精明。
「就于此琴的意境而论,你的流水未免湍急了些,你的大海未免狭小了些,若你想以琴音杀人于无形该当如何?敌人如何会深陷于此呢?
「徒儿,你告诉我,你在犹豫什么,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还有什么结没有解开。」
师父的话如连环炮珠,落在我的心里。
我想到那双平静而又熟悉的眸子,便觉得酸涩无比。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巧合吗?
最终我还是开了口,问道:「师父可知新晋国师林之微?他为何会有栀木花……」
师父摸了摸胡子,一副了然的模样,道:「他呀……他你不是也曾见过吗?」
我的心中仿佛被狠狠敲击,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我从未见过他。」
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我猛地后退了几步。
「难道,难道他就是……可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颤抖地问道。
却见师父摇了摇头,猛地上前几步,给了我几个大爆栗,道:「为师难道没教过你凡事不要轻易下论断?眼睛看到的难道就是对的吗?」
我呆呆地摸着被砸的头。
顿时我记忆流转,回到那棵飘落着满天飞花的梧桐树下。
16(1)
八岁那年,我在梧桐树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眉眼如画的少年。
他背着小小的包裹从师父的居所离开。
于是我拦住他,吸了吸鼻子,道:「你这包里是什么东西?拿出来!」
我想我看着便凶神恶煞、无法无天,量他不敢不从。
果然,在我心满意足的眼神下,这秀气的少年默默地从包裹里掏出:
几只鸡腿……
我大惊,难怪这么香!
我一把夺过,给了他一些银子,挥了挥手,说:「我拿银子跟你换,没意见吧。」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直到我吃完,他还是幽幽地看着我。
我被盯得心里发毛,想来我确实有些蛮不讲理。
但是,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有些油腻。
我舍不得擦在我漂亮的新裙子上,于是我便顺手抹在了他雪白的衣服上。
没想到,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我有些愧疚,原来他是个哑巴,我还这么欺负他。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上前几步,想要从他的包裹里掏出剩下的鸡腿还给他。
然而,我却拿出了几个鸡骨头,我承认我确实忘记我早就吃完了,根本没有故意羞辱他的意思。
我红了脸,说:「对不起,小哑巴,你下次来我再请你吃鸡腿吧。」
他点了点头,沉默地离去了。
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后悔无比,下次一定要记得叫师父煮好鸡腿。
我称此事件为「梧桐树下的鸡腿之约」。
16(2)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当我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我看到他与师父从天亮待到天黑,竹屋的门关了又关,开了又开。
我很担心,他是不是在贿赂师父,会不会要争夺我第一大徒弟之位。
可是他是个哑巴,怎么和师父交流呢,难道他非常非常富有吗?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行,我要阻止他这令人不齿的行为。
我连忙向竹屋跑去,却迎头撞到一个小小的胸膛。
他轻轻皱了皱眉,紧抿着嘴唇。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为什么要刚好走出来。
我指着他大叫:「大胆!我要让师父收拾你。」
他点了点头,默默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支梨花簪递给我。
我愣愣地接了,洁白的梨花小巧可爱,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簪体传来淡淡的紫木香,好像是刚做的。
我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红了脸跑掉了。
边跑边想到娘亲说:「娇娇切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心中愧疚更甚,我如此说他、揣测他,他却还送了这么漂亮的簪子给我。
我……我原来是一个小人。
16(3)
我决定要亲自向他道歉。
于是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他来的那一天,我连忙叫他坐好。
他果真听话,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我很满意。
我挥舞着我的小手Ťŭ₅,跟他说:「你等着,我给你做一个大餐!」
可是我大抵是不会做饭的,花了好长时间才端出一盘五颜六色的东西。
这小小少年看了看面前的东西,秀气的眉头微微一皱。
我想他一定感动坏了。
于是我大方地跟他说:「小哑巴,这些都是你的,快吃吧!」
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在我满含期待的目光下终于品尝了第一口。
他明显呆愣了一下,一定是觉得太好吃了。
「怎么样,不错吧。」我很得意地问道,没有想到我这么有天赋。
他没有搭理我,却是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东西吃完了,一副优雅矜贵的模样。
最后他凝视着我,忽然就开口说话了!
「你这盐炒得甚好,还带着一丝菜味,颜色丰富如大家之作。」
他很认真地说。
我猛地抬头,颤抖地指着他,
「你你你……你会说话!」
只见他看着我,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仿佛在说你难道不知道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装无辜!居然敢戏耍我,会说话为什么要当哑巴!
我将他暴揍了一顿。
16(4)
后来直至我长到十岁,我也没有见过他。
我心里很不安,是不是我太凶了,他生气了,都快气了我整整两年了。
如果我那时候温柔些,就好了。
我修行完后,便在梧桐树上发呆,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有一日,一个少年踏光前来,宛如神祇。
他的身量好似高了些,肌肤莹白如雪,脸上却戴了一个面具,显得有些妖冶。
我看着他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我正欲开口问问他是谁,他却纵身一跃坐到我身边。
一阵清冷的香气拂过我的鼻尖,我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脸有些紧张。
谁知他弯起了嘴角,道:「两年不见便不认识我了?」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雀跃,欣喜地问:「你是小哑巴?可是你的脸怎么了?」
他的周身忽然就冷了下来,沉默了半晌说:「受了些伤,便戴了面具。」
我「噢」了一声,那一定很疼吧。
我正想着说些什么话安慰他。
但是他却突然捧住我的脸,很认真地说:「待你及笄,我来娶你!」
我突然怔住,这也太突然了。
虽我年龄尚小,却也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红了耳根。
对入他那双平静幽深的眼睛,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摸了摸我的头,道:「我马上就走了,路过这便来看你一眼。」
我的心中怅然若失。
「为什么这么快呢?」我不禁问道。
「若我不在,定要好好伪装自己,别让其他人看到你这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样。」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最后,在他的身影要消失在我的面前时,他转身很是珍重地对我说:
「等我。」
16(5)
可是我等了三年也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他的死讯。
那时我已十三岁,父亲母亲要接我回家。
我们坐着马车行至山脚下,大雪纷飞,路上的印子清晰可见。
我在青云山上待了足足五年,只有在年关将近时爹娘才会将我接回去团聚,如今却是要永远离开了,心中有些不舍。
此时我秘术已经大成,但是先天内力便有所亏空,便要服食草药让身体竭尽柔软,故面上还是病恹恹的样子。
这正好给我做了个柔弱的伪装。
师父曾说,将某项技艺做到极致便可出神入化,故而我精通隐匿之道,也会用琴作为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待我将要行出青云,我却看到地上刺目的血迹,我惊异地看去。
却见远处一人浑身是血,一动也不动,身边围了几个身着黑衣的人。
我只能看他那双眼睛,是那么熟悉。
那是……
我瞪大了双眼,忽然大口喘着气,想要下车。
但是父亲却不知我为何如此,他也看到了那些人,可是他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紧张。
他护住我,急切地说:「娇娇冷静,那是夜族人,切不可插足他们之事,我们难敌他们之手!」
什么夜族,什么夜族!我的内心仿佛千刀万剐。
只是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的这一句,却是将我狠狠地击溃。
「这东西,终于死了……」
我忽然间就平静下来,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17-
回忆戛然而止,我思绪万千。
是啊,我确实没有亲自确认,自那以后便查阅古籍,才知道「夜族」乃是蓬莱国之属,若族人犯了错,便会将其折磨至死。
我实在无法相信还有何种手段可以活下来,而后便专于谋划,也将这段过往深藏于心。
师父见我这副模样,却也明了。
他便将之后的事娓娓道来:「我不知他是如何存活的,想来要你亲自问他,只是他后来见我,便是希望我医治他的身体,我原以为你已经和他相见了,没想到……」
「多久以前?」我连忙问道。
师父摸了摸胡子,道:「不久,七月前。」
我心中震惊,原来他七月前便已踏入付国!那为何不来寻我?
师父沉吟一声,问道:「不过丫头,你曾经就没想过问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想到当初唯我独尊,不知他人姓甚名谁的模样,不禁一阵沉默。
师父哈哈大笑,肆意地嘲笑了我一阵。
而后有些感慨地说道:「这小子不过长你四岁,便自小心机深沉。我第一次见时他便浑身是血,被他姑姑送来求医。次年便遇见了你,我想他身为夜族不会与你有瓜葛,没想到这小子却被你开了窍……」
「原来如此。」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如今解开了心结倒也好,习武之人切忌浮躁,你这琴技还要再精修些。」师父和蔼地看着我。
我的确荒废练琴几月,长此以往遇到强者怕是不敌。
我点了点头,道:「如今朝廷斗得正当火热,想来皇帝怕是不行了。」
师父摸了摸胡子,眼里闪着精明:「如今沉浮已过,保全自身最好。你既然做了个柔弱多病的伪装便一直做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还不大够,若强者助人,受惠者大多认为只是举手之劳;若是弱者助人,则会认为诚心之举,会感激涕零。」
我暗自思量,低头见山崖之下,却是云雾缭绕迷茫一片,看也看不清。

-18-
此时已夕阳西下,薄光四溢。
将军府前春芽跺着脚打转,面上满是焦急。
我正纳罕是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看着像是等了许久。
却见她连忙将我迎入闺房,紧紧地关上了门,眼里满是警惕。
她递给我一个东西,压着声音说道:「小姐,有个蒙面人叫我给你这个,看着怪瘆人的。」
春芽比了比切脖子的手势,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我问道。
「约莫三个时辰前。」春芽低低回道。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头,好奇地拿过一看,是什么蒙面人?他带了什么东西?
却见一个锦袋里装了一张小小的白纸。
这白纸正面粗糙,反面却是光滑无比,布满了淡淡的鸢尾花图案。
这白纸上却是半字也无,想来要自己摸索。
我正暗自思量,却恍惚间想到古籍曾谈到夜族有一奇纸,名为「水月纸」,意为可见却不可得。
这描述确实有些相像,只是会是谁送来的呢?
总不可能是林之微吧,我知晓的夜族唯有他一人。
转念一想又打消了疑惑,他连光天化日之下请有夫之妇相约都做得出,断然不会这么隐蔽。
那么到底是谁。
屋内烛光微微,墙上灯影摇曳。
水月镜花不可得,纸溶于水便消失,只是怕没有字面上这么简单。
不过,那若是一把火烧了岂不是更不可得,总归是没了。
我拿来烛台,小小的火舌如同游龙般快速将白纸吞没。
待到即将燃烬之际,这焦黑处果真出现了白白几个小字,更有一个弯弯印章。
我瞪大了眼睛,却见这赫然写着:
「江南云洲落燕坝有决堤之象,脱身从速!」
待我读完最后一个字,这焦黑的纸便化做了漫天灰烬,飘洒而去。
我心中一片恍然,久久不能平静。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落燕坝乃是当朝太子三年前任责所建,原是利国利民之大业,也是巩固地位,安稳民心的好事。
若真是事实,那么仅仅三年便决堤,其中怕是早已藏污纳垢,长满蛀虫了,其中更是牵连甚广,太子一势多半大伤。
若是凭白捏造,那么寓意何为?朝中太子苏宴声望最高,断不可能自掘坟墓;五皇子苏宗棋野心昭昭,更不可能善意提醒;四皇子苏锦纨绔贪玩,日日流连烟花之地,早已经放纵自流;三皇子苏子归默默无闻,可他已无争权机会,因为他双腿已废,无法行走!
燕落坝决堤若是属实,那么其他势力未必知晓得比我们晚!要速速与父亲商议才是。
入夜,我潜入丞相府内。
却见父亲于昏黄的烛光下,正襟危坐,暗自凝神。
他见到我并不惊讶,道:「近来我眉心恍恍,总觉有事发生。」
我将纸条之事絮絮说给他听,父亲双眉紧皱。
「恐怕真有此事,只是我们的暗线也在途中,却不知是谁如此能力更快一步。」父亲低声道。
随即他沉吟一声,道:「我心中有一人选,却是不大确定。
「谁?」
「三皇子苏子归!」父亲加重了语气说。
我点点头,回道:「三皇子曾经为救皇帝落了个双腿残疾,早已尽人皆知,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可是若是……」
若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每个人都不只有一副面孔,我暗自掩下心思。
「静观其变怕是行不通了,若有不利,要早早脱离才是。」
父亲手指轻叩桌面,轻轻敲击。
「不知此举是拉拢还是寓意何为,总归没有敌意。待到决堤发生时,只怕是晚了,当初将军府也曾参与落燕坝一事。」
父亲挥了挥手,道:「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去吧,娇娇。」父亲屏退了我。

-19-
我于闺房中一夜未眠。
若是太子倒台了该当如何,丞相府若是独身而行又该当如何抗衡?
我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宛如新生的光辉。
「你……」我暗自凝神却忽见一个身影站于门口。
是宋意,却不知他何时来,来了多久。
只是他的脸色却是很不好,他上前几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他质问我。
我不知道宋意在早朝上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到我这来发疯。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道。
他连连后退几步,指着我:「你如今却是连夫君都叫不得了?便这么着急地想要离开我?」
我眼里迷茫更甚。
宋意见我这般模样,却是忽然泄了气,
「我知道我经常忽视你,但你大可不必这么急着找下家,你日日出去就是和国师幽会吗?」他问道。
我的脑海里缓缓出现一个「?」
他三餐吃的饭都吃到脑袋里了吗。
我真不知道我接下去该说什么。是该说我去找师父,我的病都是假的;还是该说太子可能要出事,将军府也要完蛋啦?
宋意见我久久没有反应,突然就着了急,
「今天丞相交还了蛮荒边境的军权,请求你与我和离!」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渴求我的答案。
什么?!
我听了这话,脑海里却是有一瞬间的停顿。
父亲竟然交出了蛮荒边境的军权?这支军队虽离盛京极远,却是强悍无比。
皇帝忌惮父亲,有一部分却也是因为这兵权。
「如果,如果你不愿的话,或许还有转机……或许……」宋意的语气越来越轻。
啊,怎么会不愿意呢?宋意太蠢了,但我要是这么说怕是不太道义。
我微微退后,眼里含了些不忍,道:「我与宋公子有缘无分,只能听从父命。」
随即我轻轻理了理衣袖,宛如弱柳扶风,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定然铭记宋公子恩情,往后便好好对待沈姑娘……」
他的眼神忽然间就黯淡了下去,如同熄灭的烛火。
我惊讶他这副模样是为何,毕竟我们从未有过多少交集,是府里少了个大活人感到冷清了吗。
「如此,你也可以不再背负有一无德夫人之名了。」我放软了声量。
「希望你往后可前程锦绣,儿孙满堂。」
「不是,不是……」他却不停地摆了摆手,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见他这如醉酒般的模样,我的心里其实有些愧疚。
当初为了试探虎印是不是在他身上,特地派了一些人去刺杀他,害得他反倒是担惊受怕了好几天。
哎,这事还是不让他知道好了。

-20-
自我与宋意和离,盛京上下议论纷纷。
「国师与小将军打起来谁会赢?」
「买定离手!丞相小姐能否寻得真爱。」
「……」
此时我正于望月亭下,说是那弯弯印章的主人想要见我。
我也好奇得很,到底是不是三皇子。
却见远处一男子缓缓而来,温润如玉,黑发高高束起,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身下却坐着轮椅。
果真是他,苏子归。
他朝我遥遥点头,以示礼貌,越行越近。
「可等得久了?」他问道。
「不曾,几息而已。」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却见他微微点头,便有侍女为他擦拭双手。
这气度确实是从容不迫,矜贵无双。
「想必便是殿下传的信,那便直说罢。」我直视他的双眼。
他轻轻一笑,道:「确实,和离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
难不成还有第二份?天下可没有白得的午餐。
苏子归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中所想。
「我的确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想必你不会拒绝。」
「哦?」我轻轻挑眉,他怎么就这么肯定,我若是不答应呢。
他一挥手,一众侍女便齐齐退去。
「我要你下江南云洲,救济灾民,不过是以我的名义。」苏子归颔首,正了神色。
我心中却是一震,他想收复民心,这皇权,他也想分一杯羹么。
「殿下明明也可以自己去的,不是吗?」
苏子归拈去肩上的落花,眼里却是明了一分。
「丞相小姐明明猜到了,何必揭穿我的伪装?况且,你想要的东西亦是在云洲。」
我心中震惊更甚,他怎么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难道!
我探究地看向他,那日集市之外,便是他在窥视我吗?那么暗井中的虎印是不是也……
却见他摇摇头,道:「我知道丞相小姐在想什么,那日确实是我,不过我从来没踏入暗井半分。」
我暗叹这三皇子心机缜密如斯,他想借我的手为自己博得民心,而我即为权贵,身体又是式微,拿来做刀子再好不过。
苏子归,只可为友,不可为敌!
我笑道:「那便如殿下所愿。」

-21-
两日后,云洲暴雨,落燕坝不堪重负,倾洪而泄。
一时间水漫金山,云洲百姓流离失所。
帝王大怒,太子受责禁锢于东宫之内。并且广下诏书,集结义士前往江南云洲。丞相与三皇子主动请缨,但三皇子虽行动不便,皇帝却对其爱民之心甚感欣慰。
此时,我正于厢房内收拾行装。
我不必担心皇帝会忌惮丞相府与三皇子勾结,因为他不会允许一个不健全的人登上皇位,以皇子名义行事,更是体现皇家福泽。
「小姐,有人来了。」春芽于门口说道。
「谁?」我侧头问道。
「沈妆儿!」
春芽亦是十分惊讶,警惕地跑到我的周围。
我既然已经与宋意和离,便和她们没有了关系,只是她为何来这儿,是受到宋意欺负了?
「让她进来吧。」我点点头。
门一被打开,沈妆儿便着一袭青色琉璃裙快步走来,头上竟然半点首饰也无。
她面色很是狼狈,眼睛也红了一圈。
「你……」我正欲出声。
她就跪倒在我的身前,哽咽道:「林姐姐,之前是我不对,可是……可是我也只是在意宋郎才处处和你作对……」
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她向来如个翘着尾巴的雀儿。
「宋意欺负你了?」我问道。
「没有,没有。」她连忙摇摇头。
「那你来这有什么事?」我皱了皱眉。
她却忽然收住了声,朝我重重地磕了个头。
「求姐姐帮帮我!」
我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云洲如今水患,我知道姐姐受命要下江南。我便是江南云洲人,落燕河便在我家附近,定然悲惨戚戚。」她又开始落下泪来。
「我家既无权又无势,家中倾赴也必定无人相援。不知爹娘姐弟可有余粮,有无钱财安定自己,想来是没有的。」
沈妆儿擦了擦眼泪,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袋。
「宋郎待我不薄,这是……这是我存的金银钱财,姐姐若去了能不能帮帮我,帮我交给他们。」
她像是生怕我不答应,急急忙忙又磕了头,道:「姐姐,很近的,很近的……求你了。」
我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没有动容是假的。
如果她先前是只骄傲的孔雀,那现在却愿意为了爹娘姐弟匍匐于不喜欢人的跟前。
可是我又怎能完全把握他们能够撑到我过来,我又怎能轻易许下诺言。
沈妆儿的眼里既是希冀,又是请求。
我叹了口气,道:「凡事没有绝对,我若是能救便帮你一把,若是……」
「我知道,我知道……」她扬起满是泪痕的脸。
随即她连忙站起身来,胡乱地抹了抹脸。
直至走到门前,她眼里泛着坚毅的光,铿锵有力地说:
「姐姐恩情,无以为报。来日姐姐若有难,我必定只身赴死,在所不辞!」

-22-
我未将她这话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有朝一日却是一语成谶。
当我最后扫过房内,却见梳妆台上那支莲花簪静静地躺着。
我思绪万千,当日从暗井回来后,我也研究了一番这支簪子是否有不同之处,但确实就是绾发的簪子而已。
只是我的心里隐隐不安,还是拿上了它。
可此时盛京城内早已经闹翻了天。
「这样的人也能当太子吗?」
「如今是云洲,以后会不会就是我们了。」
「退位,退位!」
「……」
百姓们对太子因其落燕坝之事骂声一片。
认为他枉顾人命,心思歹毒,不可为储,并且指责将军府也是一丘之貉。
但若是细想便能知道必藏有猫腻。
苏宴身为太子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理由做出对自己名声不善的事。
况且落燕坝修建不好利大于弊,更没有人会将把柄放在明面上。
「娇娇,凡事必定先保全自己。」临行前父亲对我深深嘱咐道。
我点点头,认真地看了他们一眼。
宁可没有荣华富贵,也愿家人时常伴于身侧。可若是身上无本领傍身,又该如何保呢?
马车渐渐驶出城外,盛京内的景色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

-23-
此番云洲是个怎样的情境?
可会发生什么变故?
我正于车内暗自思索,却见面前的帘子有响动。
有人!
此次出行我没有熟识者,只怕是不怀好意。
我握紧了头上的簪子,如有必要,便将其一击毙命。
那小小一角慢慢变大,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就是现在!
我拔出簪子像前掷去。
却见面前什么声音都没有,唯有马车的轱辘声。
难道是我想错了?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最近忧思过重,都一惊一乍了。
不过一会儿,一阵清冷的香气拂过,我的身边却是多了一个人。
我的心突然间怦怦直跳,仿佛要跳出胸膛,熟悉感骤起,这是……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
却对入一双幽深而平静的双眸中。
「怎么,这么点日子不见,便忘了我?」他微微勾起嘴角,笑着问道。
却见他一袭白衣,随性地往后一躺,一副慵懒又谪仙的模样。
我一时呆愣,久久无法反应。
他……
我慢慢地红了眼睛,喉咙酸涩难耐,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说不出口。
这是,这是曾经给我许下婚约的少年……林之微,我又怎会忘。
他见我这副模样,眉间闪过一丝慌乱,端了这么久的冷静却是轰然崩塌。
随即将簪子递到我面前,恭敬地说:「娇儿怕不是没扎到气着了,那你再扎一遍。」
我顿时被气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他默默地捂住脸,眼里含着一丝委屈。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心中却是有些欢喜。
「皇帝派我来监视你,他觉得你也有些问题。」林之微理了理衣袖,眼神灼热地看着我。
「那皇帝知道云洲藏有虎印了?」我问道。
他点点头,说:「自然。」
「叫你如何监视我,如有必要,杀了我?」
林之微似笑非笑,道:「你猜得倒准。」
「那是,怎么个监视办法?」我昂起头看他,眼里晶晶亮。
他拍了拍我的头,慢慢地靠近我,将发簪温柔地别在我的发际。
随即便没了动作,如潭水般幽深而又平静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
他薄唇轻启,道:「便是此办法。」
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颜,长长的睫毛灵动温柔,巧夺天工的面容仿佛要让人沦陷。
心里暗叹一声,造孽啊!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他,严肃地说:「国师大人果真手段奇特。」
他轻笑一声,道:「如今倒是生疏得很了?却不知道我为了某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夜不能寐。」
林之微目光灼灼,好似要将我看穿。
我有些心虚,却还是理直气壮地问道:「你不也是没有来寻我?」
他幽幽地盯了我半晌,看得我发慌。
「我本想谋划将宋意绞杀,杀夫夺妻。」
我咽了咽口水,差点白丢一条人命。
「你那日,便是之前被夜族追杀的时候是如何逃脱的?」我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他沉吟一声,道:「我也原以为命不久矣,好在暂存一丝意识,最后被他人所救。」
我紧紧攥着拳头,寥寥数语似乎勾勒不出那时的场景,但我却深深铭记那时的惨状。
曾经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若是我技艺再精进一些,爹娘带的人再多一些,会不会局面便有所不同。
难怪,难怪初见他的第一面便觉得他的眼睛如此熟悉,纵然少时未见到他全然面貌,可这双眼睛是不会变的,而我却不敢相信。
林之微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手指摩挲着我蹙起的眉头。
「那是谁,是谁救了你……」我颤抖地问道。
他轻轻地笑着,道:「苏子归。」
我心中如石头砸入湖水缓缓泛开,居然是他?
「为何他会在那?」我问道。
「找人,不过作为交换,我会让他登上皇位。」林之微回道。
我暗自沉思,他却摸了摸我的头。
「娇儿莫再多想,一切有我。」

-24-
路程漫长遥远,待到行直云洲城已过了三十五日。
可城口竟然一个驻扎的人也无,一路向内,云洲城内皆是断壁残垣,发白的尸首。
纵然设想过许多种情况,却没想到竟然凄惨至此。
按理来说,云洲城中如此,附近城池也应早便接到指令先来支援,没有想到竟然硬生生地拖到盛京人马前来。
我握紧了拳头,到底是谁如此手笔,竟然要让如此多的百姓成为牺牲品!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找到生还百姓。
越行越内,被洪水冲刷而倒的房屋越来越多。
我眉头紧锁,终于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呻吟。
视野中出现几道稀稀疏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行走着。
我心中微微一松,还好,还好有人。
却见几个妇人面色狼狈,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着。
她们见了我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却是突然迸发出恨意。
其中一个蓝衣妇人凄厉地喊道:「你们这群畜生,还要再回来欺负我们一次吗!」
她跌跌撞撞地拾起地上的砖瓦,朝我们猛地扔来。
「我跟你们拼命,滚出去!」
我心中很是惊骇,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这妇人露出的胳膊上竟然满是伤痕,这些血肉往外翻出,仿佛是鞭打形成的!
究竟是谁?!
我一时心受震撼,竟是忽视了她投来的东西。
却见林之微衣袖轻轻一挥,那砖瓦便消散成了粉末。
妇人见此,眼里溢满恐惧,顿时流下泪来,决然地大叫,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我见其这般模样,心中复杂不堪。
她们定是蒙受了诸多冤屈,只是这妇人再如此,本就虚弱的身体怕是禁不起折腾。
于是我快步上前去使其昏迷,让她枕在我的身前。
「你干什么?」其余妇人警惕地出声。
我紧抿嘴唇却不言语,掀开她的袖子。
却见上面青红一片,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我不忍再看,便往上敷了些草药,将溃烂的血肉挑去。
「我们是三皇子的人马,此次前来便是救济云洲,绝无恶意。」我手上未停下动作,对她们解释道。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又闷热的味道。
那妇人见我们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本是担忧而警惕的脸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希冀。
对着身后几人道:「是三皇子,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谢谢菩萨,菩萨保佑。」
紧接着流下两行热泪,对着昏迷妇人激动地说道:「淑兰,淑兰,你听见了吗……这不是那群强盗。」
强盗?我心中疑惑更甚。
「可否告诉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我身边受命而来的侍卫长连忙问道。
那几个妇人犹豫地看了我们一眼,还是一言一句地开了口:
「那日落燕坝决堤,城内支撑不住无完好之地,粮食皆被淹没,更有不计其数的人丧命于此。」
「我们劫后余生,便想找找还有什么可用的。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便日日翘首以盼,结果十几日前城内进来一批身着正装的人,我们原以为是救兵。」
有一妇人面色憎恨,咬牙切齿道:「我们好言好语相待,没想到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我们一旦反抗就打,体无完肤。云洲有些富商,想要逃出去,没想到竟然直接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被扔回来!」
「……」

-25-
听到此,我心中一沉,这背后的势力竟然嚣张至此。
「喀,喀……」
过了一会儿,淑兰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额间冒出滚滚汗珠。
我连忙调整她的姿势,她却猛然睁开了眼睛,随即慢慢地转着眼珠,四处打量,混沌的眼睛逐渐变得清明。
「我没事?」她疑惑地出声,眼里也多了分光亮。
她一同前来的妇人连忙扶住她,兴奋地说道:「你没事,你没事,是他们救了你呀,我们熬到头了。」
「什么?」她连忙看向我,逐渐浮现了然之色。
「谢谢你,谢谢你,是我弄错了……」
「无碍,你且放下心,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连忙稳住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身形,轻声地问道:「不过还请告诉我们其他人在何处,我们定然鼎力相助。」
「好,好……」
淑兰连忙拉住我的袖子,另一只手往远处虚虚一指。
「城内地势低,我们被迫逃到了云洲山上,可是那里毒虫众多如何能住人呢!」
「劳烦替我们带路。」我定定地看着她。
「好,跟着我们来。」
淑兰被安置在车上后,我们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途中尸横遍野,竟然连孩童都难以幸免,众人一片唏嘘,气氛很是凝重。
我一路察看,想是否有他们遗留下来的武器等物件,以此便能够分辨是哪些势力,可是却一无所获,竟然是有意为之。
「大娘,你们有没有看到他们的模样,或是有什么标志?」我煞有介事地问道。
「他们都是蒙面的,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后面有人回道。
「只是,我偶尔听他们的话,不像是我们这边的口音……」
突然,淑兰拉住我,眼中的仇恨又是燃起,她低声道:「我与歹人争斗时,他身上的衣服被我撕下一块。」
淑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交给我。
我将那一小块布料放在手心,细细端量。
却见这布料呈现出黑色,与血混合在一起,辨认不明。边上却镶嵌着一条金色丝线,我细细地摸索,紧密却又光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布料竟然是盛京城的手笔。
而能拿出这等手笔的,只有皇宫。
加上此等绣工,那么……
我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探究又震惊地看向林之微,却见他点点头。
「这是皇帝的暗羽卫。」
我猛然后退一步,果然是皇帝,竟然是他!
可是,为什么?
历朝历代,每位皇帝身边都有一批武艺高强的侍卫,名为「暗羽卫」,他们不主动服从,却只听命于玉玺。
天底下至高无上的便是皇权,若是皇帝授意,我拿什么跟他斗。
我看向眼前,却是迷雾沼泽,看也看不清,我曾经窥见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不对!
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
如果真是皇帝意愿,理应在半路便截杀我们才是,若不想救云洲,怎会畅通无阻地放我们前来,做这样打草惊蛇之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将暗羽卫交给了别人!
是谁?
我捂住心口,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要蹿出胸腔。

-26-
待我行至云洲山下,却见附近黄土堆积,四处都是倾倒的树木。
走到途中,更是毒虫飞蝇乱窜,这么久的日子,云洲百姓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
我握紧拳头,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
我扬头便对入林之微温柔且坚定的双眸中,心中不自觉便冷静下来。
终于看到点点篝火的亮光,微微的嘈杂声迎入耳中。
「就是那里。」淑兰被搀扶着说道。
我推开遮掩的树丛,小心翼翼地走去。
却见面前这片土地上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他们相互依偎,抱团取暖,更有甚者在啃食草根,吮吸生肉。
他们见了我们,顿时噤了声。
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恐惧,倒像是麻木的行尸走肉。
我连忙挥了挥手,身边的侍卫便鱼贯而入为他们递去干净的粮食与水,烧上驱蚊的焚香……只是这远远不够。
人群中不知是谁出了声,道:「你们从哪来?可是从盛京。」
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发问。
「你们是朝堂的走狗?」
「养尊处优的贵族何必来此惺惺作态!」
「若眼里真有我们,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妻离子散!」
「……」
我见这混乱的样子,心中也复杂一片。
可是其中不乏有希冀之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我们盼了这么久,终于来人了,我们有希望了呀!」
「有多久没吃到这些东西了?」
「欸,你别瞎说,怎么会有毒。」
「……」
我见他们凌乱而又各异的脸颊,心中不是滋味。
远在盛京,不知道人间疾苦,还以为百姓已能安居乐业,没想到在灾难面前却只是权贵玩弄借势的牺牲品。
这里面有的还是孩童,面容稚嫩;有些已经年迈,沟壑纵横;有些血气方刚,踌躇满志……
这个付国,定要让贤君上位!
「如今城内已经安全,可依傍落燕河旁还是有些危险。我们已经在城外搭建了简易居处,设置好粥棚……」
「大家再也不要待在这个地方了!若有腿脚不便、身体虚弱者,我们便是背也要将你们背下去。」
「信我,信我,三皇子苏子归想到云洲遭此劫难便夜不能寐,只是他腿脚不便,难以亲眼相见,便遣送我们而来,日行千里,未曾停歇!」
我扫视他们一周,人群的嘈杂声渐渐降低。
「为上位者,怎会不顾百姓而自利!万里国土,犹记于心,若无百姓,则无付国!
「百姓心中自有愿也,贤者众生平等,必不会放弃你们半分!」
我加重了语气,铿锵说道。
众人面上虽有不忿,却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三皇子,可是为我们修建慈善堂的那位?」
底下有人打破了平静,试探性地问道。
见我点点头,众人皆一阵惊呼。
「皇子大德!我们何尝有幸。」
「我们从未被抛弃,这不就有人来救了吗?」
「你看过些日子换个什么衣服?」
「……」
此时众人已完全抛却颓废之态,眼神中也多了一分坚定。

-27-
待到暗夜降临,云洲百姓已被大致安定。
只是暗线来报,周围城池并不是不救,而是根本没有收到消息,也就是说云洲城是被完全封锁的。
那些逃离的人,也并不是被驱赶,而是没走多远便被悄然杀害。
暗羽卫……我握紧了拳头,这番动作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在害怕传出什么东西,到底在寻找什么。
「落燕河的鱼,味道不错。」林之微将鱼递给我。
我看着散发着香喷喷的鱼,接过咬了一口。
「怎么没刺?」我疑惑地问道。
「自然是被我挑走了。」林之微轻笑一声。
「嗯,果真懂事。」
「那还是敌不上娇儿万分之一。」
我正吃着吃着,心里却涌上一股不对劲。
落燕河的鱼?落燕河的鱼?落燕河……
我猛然抬头,林之微眉眼弯弯,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从容姿态。
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为什么宋意在外能够刚好被沈妆儿所救!
为什么沈妆儿刚好是江南云洲人!
为什么恰巧落燕坝出事,云洲消息被封!
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落燕河周围藏了一个珍贵无比的东西。
虎印!
宋意当初路过江南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这个东西,才倒在沈妆儿家门前。
太子苏宴早就知道了虎印的下落,只是最终无功而返。
而如今这一拨人,也是为此而来。
只是因为并不排除虎印便藏在不显眼的角落的可能。
但是又不想被发现,担得罪名,才致使事情最大化,恰逢暴雨坝体决堤,使云洲百姓变得如此模样,从而加剧太子罪名。
最后太子的下场便是,草菅人命,心中无民!这乃是为储大忌。
好一手一箭双雕。
「你都知道的是不是?」我问林之微。
他看向我,认真地道:「娇儿,柔枝不经吹打,便易折。」
凡事只有通过自己成长,才能识得百般滋味。
「我知道。」我凝视着他,林之微满意地摸了摸我的头。

-28-
我想,我应该去落燕河看一看那里的情况。
只是当我走到那里,忍不住惊掉下巴。
这何止是掘地三尺,这恐怕是掘地三百尺吧!
却见面前都是深深无底洞,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如同蛛网。
究竟是谁如此愚蠢!
但凡长了脑子都知道谁会硬生生地挖得这样深藏下东西,若无机关之术进行此举,早就尽人皆知了,无人会做这种事。
我只希望,暗羽卫不会被交到这个人的手上。
「走吧。」我汗颜。
一时间竟然没有了头绪,那便帮沈妆儿将她的东西转交吧。
这是如今已入夜,得让大家好好休息一晚。
沈妆儿曾提到他父亲右脚微微颠簸,是冬日受了寒落下的腿伤,眉毛侧有一颗大痣,身高七尺。
母亲最喜穿黄色麻衣,耳朵上总是戴着一个小小珍珠。
这些特征,想来并不难找。
待到晨曦微起,云洲百姓的安身之处升起缕缕炊烟。
他们怀抱着家人,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找到一个黄色麻衣的妇人正欲往棚屋中走去。
她面色有些憔悴,眼角还微微地泛着红。
我跟在她的身后,透过那半敞开的门中看到了一个腿脚不便的男子坐于床边,一口一口地喝着热粥。
「请问我能进去吗?」我在门前轻声地问。
那妇人过来开了门,看见了我眼里闪过一丝感激。
「啊,你是……快快请进吧。」
屋内只有小小一张床,与一个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眉眼弯弯,想来那便是沈妆儿的弟弟了。
「小姐,我叫沈忠,在洪水来时被砸下的树木压断了双腿,恕我招待不周。」床上的男子抱着歉意说道。
「无碍,你们好好休息就好。」我对他们笑道。
「不知小姐所来何事?」沈忠疑惑地问道。
我连忙从绣口中将沈妆儿交代的物件递给他们。
「妆儿在盛京万分担忧,希望我能把她的心意交给你们。」
却见沈妆儿的家人脸上忽然便生动了起来,那小男孩兴奋地大叫:「是姐姐?!」
妇人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问道:「那妆儿她……」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妆儿她很好,聪明伶俐很得小将军喜欢。」
那妇人见状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
沈忠老泪纵横,道:「我们这女儿自小懂事,我还生怕她会受委屈,她在盛京过得好我们便知足了。」
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初见她的模样,对于她来说,从云洲到盛京孤身一人,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宋意。
故而做出娇蛮的伪装想要保护自己,想要以此威慑他人,也想让宋意喜欢她。
这朵小白花,我原来是看错了。

-29-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向你们请教,当初妆儿救将军时,附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我问道。
「没有,只是当时妆儿父亲都出去了,我与妆儿扛不动这血气男儿,便想寻云娘搭一把手。」妇人摇摇头。
「然后呢?」
「这说来倒也不大奇怪,毕竟谁都有紧急之时。只是云娘见了将军却很是慌乱,着着急急关了门,两日没有见到她。」
「她以前也是如此吗?」
「不,云娘待人和蔼,温和善良,想必确有急事。」
我的心中疑云渐起,这样的人没有不帮一把手的道理,那便是真的担忧才闭门不出的吗?
「她是云洲人?」
「不是,她二十多年前来到这儿,便在这里生活了。」
我顿时大骇,对了,就是她。
为什么各方势力都要来到云洲,因为在云洲发现了云娘的踪迹,她曾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
况且这时间也太过于ẗū₉巧合了。
我与林之微对视一眼。
「那她在哪里?」我语速有些急促地问道。
「应该就在附近,我之前还见过她。唉,她一直孤身一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点了点头,道:「谢谢,她恰是我们要寻的故人。」
「啊,原来如此,不过是我们该谢谢你们。」他们摆了摆手,和煦地说道。
我们依照着云娘的特征找到了她,彼时她正在城门口眺望。
但她还是温和地将我们迎入房中,为我们沏好了茶水。
「不知几位是?」她神情淡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们仰慕长公主许久,听闻你与她关系密切,想来更了解些。」我轻轻地说着,观察她的神色。
却见云娘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拿杯的指尖微微颤抖,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开了口:
「姑娘与公子怕是找错人了,长公主已经是前朝之事了,我一介平民怎会认识她?」
我嘴角微微勾起,往桌上轻轻放掷了一物。
「哦?原来如此。」
却见云娘面上却是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东西。
是极,我给她看的便是当初长公主在暗井中解毒之用的簪子。
簪子是贴身之物,寻常人不可能拥有,但若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却是再熟悉不过。
「你,你是……」云娘指着我,脸上不可置信。
我轻轻地靠近她,道:「姑姑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支簪子?长公主与我族密切得很呀,我当然会有这支簪子,也当然知道你讲虎印放在了哪里。」
她激动地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姑姑,是真的。」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云娘将手里的杯子扔出,狠狠地砸在地上。
而后理了理衣服,又是神态自若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谁,别再纠缠我了,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我正欲开口,却见她的眼里闪过一道狠厉。
「滚吧!」她轻声地说道。
随即她将我们推出门外,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看了这堵门许久,一阵无言。
「我是不是太鲁莽了?」我眸色复杂地看向林之微,心中不禁想起那段暴揍他的过往。
「不会,你便是去一百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安慰道。

-30-
夜幕已至,点点的灯火被逐渐熄灭。
一道身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随即悄悄地掩入黑暗中。
果然,是云娘。
她珍藏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却被轻易揭出,她定然觉得心里不安,定会去查探一番。
我与林之微早便等待于此,只等她有所动作。
只是云娘并没有往城中去,而是蹑手蹑脚地出了城门。
却见她离云洲城越行越远,朝着外面一处山林,身影被巨大的黑暗笼罩。
她一路谨慎小心,可是行至一半时,却突然弯腰往后看了一眼。
而那个方向赫然就是我们藏身之处,她的敏锐力竟然也超乎寻常。
只是她仅仅停留了片刻便往更深处走,停在一棵硕大的南杉下。
难道这就是目的地吗?虎印被藏在树脚下不成?
可是接下去的事情,却是让我大吃一惊。
云娘手里编撰着细密的银线,另一手轻轻抚摸树皮的纹路。
那银线便如游蛇般顺着树纹往上攀附而去。
接着指尖微微一转,那紧紧黏连的树皮便被轻轻剥开,掉下一件物件来。
我瞪大了眼睛,那是……
谁又能想到虎印不在城内,更不被掩藏在土中,而是以这种巧妙的方式藏匿!
还有谁会想到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竟然也精修如此奇术!
却见云娘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正准备将它放回去。
突然,变故陡生!
周围开始四处攒动,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明显。
云娘警惕地出声,将虎印紧紧护在胸口,出声道:「是谁!」
她四处察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是不出一会儿便有人扼制住她的咽喉。
那是……
她的周围不断显现出黑色身影,如同阴冷的毒蛇无声地看着她。
云娘瞪大了眼睛,艰难地说道:「是你们……暗羽卫!」
她将银线慢慢缠至脖颈处,想要得以喘息。
但那暗羽卫却是轻而易举割断了这些细密的丝线。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背叛了长公主还不够,竟然还替别人效力……」
云娘苦苦挣扎,嘴里却在不停唾骂。
我看向林之微,他点了点头。
我们的身影掩入夜色中,想要寻找解救的时机。
一人,二人……耳边回绕着轻微的落叶声、脚步声,没想到,竟然有七名暗羽卫潜伏于此。
我只是擅长隐匿秘术,更何况古琴不在身侧,根本没有与他们一战的能力。
「啊……」云娘慢慢地不说话了,微微地喘着气。
突然一道银刃袭来,将扼制云娘的手狠狠地钉在背后的树上,她随之倒地,双手虚弱地支撑。
却见林之微立于高木之上,俯视着这底下情境,衣决飘飘,宛如天神降临。
随即刀光剑影厮打在一起,地上慢慢溢出滚滚鲜血。
我知道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暗羽卫便如同机器一般,无血无情,不知疲倦。
林之微逐渐落于下风,我隐匿在云娘身后的树旁。
而那被击伤的暗羽卫竟然硬生生地砍断了那只手,正欲靠近她。
我立即凝聚全身内力于一片柳叶内,轻轻一挥。
那柳叶便如一把利刃般无声无息地划过那暗羽卫的脖颈之处,随即血流如注,他慢慢倒下。
我靠近云娘,艰难地将她扶起。
「是你?」云娘掀开一只眼睛,苍白的面色上涌现一Ṭũ⁽道惊诧。
我大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就你们两个?如何敌得过?」她问道,云娘还以为我们会带救兵。
「暗羽卫已是顶尖,我们若是带人早便被发现了。」
我面上平静,内心却已紧张无比。
如今,我也只能救到云娘了,去林之微那儿只会让他分心,给他添乱。
可是,一人难敌多手,他早晚会支撑不住,等救兵前来,怕是来不及了。
但还有一种情况。
赤焰影卫与虎印紧紧相连,虎印在哪,他们便无声无息地藏匿在哪,一旦召唤便伺机而动。
我探究地看了云娘一眼,如果她愿意以她的碎印召唤影卫的话,那便是转机。
可是她却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她淡淡地凝视着我。
「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帮你,我不愿意长公主的东西沾染这些腌臜人的血。」云娘冷漠地说道。
「三块碎印才能合成一块完整的虎印,我宁可毁了这块虎印与它陪葬,我也不愿意赤焰军出世落入歹人之手!」
她面色狠厉,冷漠地推开了我。
顿时,我的心沉入谷底。

-31-
那边打斗声越演越烈,更有一片树木被拦腰截断。
巨大的树影轰然倒塌,激起飞鸟一片。
长此以往,怕是情况不容乐观。
劝不动云娘,我们都得葬送在此。
「你便永远沉溺于往事中,认为长公主冤屈永不能报?」我靠近几步,睥睨着她。
「你何必自欺欺人,永远怀念故人!」
她猛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指着我。
「你凭什么配说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这样活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平静地看着她。
「够了!」她呵斥一声,脸色大变。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话。
「你又怎么知道你再也没有寄托?」
云娘冷哼一声,像是听了个笑话。
我在赌长公主留有遗孤是为属实。
虽然只是个猜测,但若是赌赢了所有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付历三十六年,三皇子为救皇帝双腿被废,皇帝甚感愧疚,打消了疑虑。众人称其孝道深重,不愧为帝王之子。
可是在此之前,三皇子却备受冷遇,因为他这张脸不像是皇帝苏极,倒像是死去的长公主……
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但云娘却坚信长公主已经死了,只是带着一具空壳在活下去。
「古往今来尚且有金蝉脱壳,更何况以长公主的智慧,怎么会没有退路?」我定定地看着她。
「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她忽然颤抖地指着我。
「眼见便为实?」我打断她。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她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之色。
我正欲开口,但那边本是激烈的打斗声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不好,我拖沓太久了!
「姑姑自己慢慢想吧。」我急匆匆丢下这句话便没了身影。
我怕极了,林之微一定不能出事!
行动之前,他爱怜地抚着我的脸颊说他有万全之策。可是没有救兵,纵然他有通天之能又如何逆转。
「娇娇,你得信我是不是?」
「我肯定好好的。」
「……」
他的承诺一句又一句地涌入我的脑海。
我的视线慢慢地变得模糊,无数的日日夜夜我总能想起他之前那副浑身是血的模样。
地上的血迹渗入土中,泛着诡秘的光泽,零零散散的尸体排列着,或是没了胳膊,或是断了头。
我迫切地寻找,终于在一棵大杉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坐在地上。
他一袭衣全被鲜血染红,如同地狱之花,妖冶又刺目。
「林之微!」我大喊,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了我,本是冷寂的脸上蓦然回暖,如春风拂面。
他轻轻勾唇,忽然绽放出一抹笑意来。
「我没事。」
「闭嘴,你不是说你有把握吗,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连忙过去掀开他的衣服,却见鲜血与血肉模糊,与布料黏连在一块,伤口如沟壑般纵横。
「这……怎么会?」
我手忙脚乱地将带着的草药糊在他的伤口上,撕开一块布料为他包扎。
「娇儿,别哭。」他想要擦去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我拿袖子胡乱地抹了抹,尽量镇定下来。
但他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疼痛的样子,依旧眉眼弯弯。
「你伤成这样很开心啊?」我责怪道。
「你终于舍得关心我了?」他倒是反问我。
原来在他眼里我就这么无情吗。
「你怎么打过的?」我手里未停下动作问道。
暗羽卫怎么说也是业内高手,如今却像砧板上的鱼肉被了结了。
却见林之微停顿了一会儿,在袖子里摸索着。
「伤成这样你还动来动去做甚?」
随即我便说不出话来,却见他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个虎印。
这是……
顿时一切都明了了,他的身上沾染的不仅是暗羽卫的血,还有赤焰影卫的血。
在那种情况下,只有赤焰影卫才能够无声无息地藏匿,而一块碎印能召唤五个影卫,便扭转了局面。
但我依旧心有余悸,道:「有它又如何?你一头扎入人堆,若是来不及等到他们呢?」
虽然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他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我们才有机会逃脱,但我依旧忧心忡忡。
他的伤口在滚滚流血,面上却愉悦地享受着我的责骂。
这都能开心一下?
「我一直将虎印放在身侧,没想到却派上了用场。
「你在我视线中我便能保护你,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将虎印给你。但是经此一事我便发现我也没法护你周全。」
他将虎印塞到我的手里,眉眼弯弯。
我看着他如水墨般深邃的眉眼,渐渐与少年模样重合。
我又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娇儿若是感动,大可以身相许。」
林之微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白玉般的肌肤,像个勾人的妖精。
我面色一红,正人君子从不吃这套。
「不知怎的,我胸口好像有些疼。」他微微一皱眉。
顿时我刚落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焦急地问道:「是不是伤了?我看看。」
正当我靠近他时,他却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刹那间,我的鼻尖萦绕着独属于他的清香,他的胸膛滚烫,一颗心也在快速地颤动着。
「啊,娇儿真是良药,我怎的突然就不疼了。」
我闻言抬头怒瞪着他,却不敢乱动牵扯到他的伤口。没想到他却笑意盈盈,像是吃定了这招。
原来他这几年不见,竟然是学了些狐狸的媚人功夫。

-32-
我面上羞赧却不敢推开他,只得轻轻地拨开他的手。
「你可真无情。」林之微在上头低声说道,沙哑的嗓音多了几分缱绻。
「自然,不仅无情,还残忍。」我朝他威胁地挥了挥拳头。
他哑然失笑,看着我站起身来。
我理了理发鬓,抬眸却看到云娘在树旁静静地站着,仿佛站了很久。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欲言而止。
我一愣,随即问道:「姑姑可是想明白了?」
云娘微微向前几步,蓄满了诸多情绪,却还是开了口:
「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
她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像是希冀,紧张又有担忧。
人一旦有了牵挂,便会患得患失,每一份执念都值得被尊重。
我认真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姑姑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她听到此,面色涨红跌坐在地上,宛如疯掉一般。
「果然,果然!哈哈哈哈哈,苍天不负我!」她仰天长叹,脸上涌现出滚滚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竟然是喜极而泣。
「念念不忘,姑姑心之所向长公主一定会知道。」我一字一句地说。
随即她慢慢站起身来,眼里清明一片。
她认真地看着我:「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可是我便信了这次。
「我早已满目疮痍,无心斗争,你们便代我行一遭。」
她从衣袖夹层中拿出虎印,深深地看了一眼,放在我的手里。
「我至死都将忠于长公主,必将倾尽全力助小公子问鼎山巅。
「望公子不会孤身一人,独桥之上无人识。」
云娘慢慢地弯下腰,朝我行了一个大礼。
她那弯曲的脊背不让人觉得卑怯,倒像是青竹铁骨铮铮。
「往事既已去,必不可究,奴在此谢过。」
我见她匍匐于面前,心中亦是震撼。
长公主的一生曲折坎坷,遭人背叛,至亲陷害。
可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背后,总是有人敬她、爱她。
云娘此番却是在恳求,是期望她的公子不会步入长公主后尘。
这是大义。
「好!」千言万语却也只能凝聚于这一字中。
云娘点点头,挺直了脊背站起身来。
浑浊的眼睛呈现出从未见过的清明。
「我从未有今天这样欢喜过。」她道。
随即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33-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那样瘦弱却坚韧。
她的一切皆为长公主而变得鲜活,甚至愿意为了与之相关之物都愿意付出所有。
然而有些人却抛弃了本心,草菅人命。
我握紧了拳头而又松开。
这云洲决堤只是个引子而已,这短短几月,却不知道盛京城内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切自有定数,娇娇何必自扰?」
林之微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宛如清灵的蝴蝶。
他好像看出了我在担心什么,可是我却看不透他。
「在想什么?」林之微薄唇轻启,看着我问道。
「我在想,你那虎印哪来的?」我问道。
我先前想着最后一块虎印定然是在三皇子身上,因为苏子归毕竟是长公主的血脉,不可能没有庇护。
可是如今林之微手中却握着一块,难不成出了变数?
我眉头紧锁,他却饶有兴趣地看着。
沉默了半晌还是没有开口,如果不是他有伤在身,我一定会去揍他。
然而君子不乘人之危,绝不是因为我打不过。
「你忘了那日你也见过我?」他悠悠地开口,眉眼弯弯。
暗井里吗?可是他在我身后啊。
「见过啊,可不是被拿走了吗?难不成还能去两次……」
我说到一半却突然噎住了,心里一动,对啊,为什么没有可能去两次呢?
他机智如妖,寻常人不能做到的他未必不能实现。
「那你为什么不说?你还恐吓我。」我怒瞪着他。
他摊了摊手,随性地往后一靠。
「我何曾恐吓你了?」
可恶,没想到他还狡辩。
我指着他,道:「你……你还说我打不过你,劝我交出来。」
他哑然失笑,捏了捏我的脸。
「没想到娇儿如此胆小,竟然被吓晕了。」
接着他解释道:「我之所以拿到了还要再去一次,只是担心你在里面受了伤。」
听到此,我实在是听不进去了,简直有些窘迫。
「原来如此。」我面色一红,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之微轻轻拉住我的手,道:「娇娇可是觉得自己犯了傻?没事,你便是再笨些我也受得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真想谢谢他。
「你说谁笨呢啊!」我大叫。
他指了指自己,道:「我。」

-34-
待到我们回到城中,天边早已泛起鱼白。
只是林之微身上有伤,怕是受不了路途的颠簸,我们于是便想着在城内多待几日。
云洲百姓的居所已经在重建,人们也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但这些日子,我们却没有看见过云娘。
沈氏夫妇说她早便出了门,而后便再也没见过了。
只是我的心里有些隐隐不安,有些山雨欲来之感。
皇帝身体愈发虚弱,太子已被监禁,只剩下五皇子与四皇子,但却不知道皇帝对他们持什么态度。
待到百姓大致安定下来,我们也马上要启程了。
离别那日,城口挤满了人。
有孩童的稚嫩笑颜,有老人的情真意切……
他们为我们送上鲜花香饼,面上满是纯朴的笑意。
「有空就回来看看呀。」
「一路顺风。」
「前程似锦。」
「……」
众人皆七嘴八舌地送别道。
我为他们的劫后余生感到欣喜,我想这便是当权者所该看到的东西。
为上位者,不能为自身的利益便枉顾人命,博得民心才是皇权最有利的武器。

-35-
盛京城外有一处运河,常常热闹非凡。
只是此刻却安静无比,沿河虽有百姓行走,却是一副人人自危的模样。
我使了个眼色侍卫长便下车询问,只是那些百姓却是战战兢兢。
「我们城里不知来了些什么人,横行霸道。」
「当街纵马也没人管管,不知道是谁这么猖狂。」
「我们如今也被闹得不敢做生意了,生怕被抢了去。」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四处紧张地张望着。
「他们什么模样,可是付国人?」我问道。
他们连忙挥了挥手,道:「不是本国人,他们个个身量高大,凶神恶煞还拿着一把弯刀。」
听到此,我顿时心里一沉。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想必这些是蛮荒人。几年了付国与蛮荒境内一直相安无事,因为一旦开战便是两败俱伤。
先前父亲交付的兵权便是驻扎蛮荒境外的军队,一直以来恪尽职守,他们从未踏进付国一步。
只是此番蛮荒入境,怕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不知这两月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数。
马车滚滚行至城内,却见街上狼藉一片,散落的菜叶皆是。
「站住,你们什么人?」
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一阵清呵。
我抬眸望去,便见一位不甚高挑的女子叉腰怒瞪,她的头上戴满了翡翠,额间点了一枚红痣。
「你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将眼珠抠出来。」她对我说。
我轻笑一声,回道:「那真是劳烦你了。」
她正欲发作,边上却有人替她开了口:
「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顶撞我们啊什小公主?」
这啊什小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倨傲地看着我。
啊什小公主?
听闻蛮荒君主曾喜得贵女,生得娇俏可爱,早早便赐了封号「啊什」,她不同于那边普遍的粗犷模样,却是玲珑精巧。
故而蛮荒皇室对她宠爱异常,因而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啊,原来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失敬失敬。」我抱拳对她说道。
她面色一松,精巧的鼻尖轻轻一哼,道:「知道便好,你若是跪下自断只手,我便饶你贱命……」
当真可笑。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我便双手轻轻一挥。
一队人马便从她身边纵横而过,扬起尘土一片。
「公主殿下我还有事,恕不奉陪。」我丢下一句话。
「你……」啊什小公主气极,看着我们渐行渐远的马车大叫。

-36-
我只是觉得可笑,在蛮荒境内跋扈惯了,便以为哪里都是她家吗?
若我真是被她欺负了去,这付国怕是要受到天下人耻笑,堂堂大国若是连贵族都被随意践踏,那早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只是这场闹剧怕是没有这么简单了。
其他人被我遣散前去复命,我与林之微则掩入丞相府中。
父亲面色阴郁,见到我的那一刻阴霾一扫而空。
随即看到牵我的林之微,面色又沉了下来。
「你小子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林之微说,脸色很是难看。
「丞相在上,我与小姐一见倾心。」他诚恳地说道。
「去你的吧。」父亲气冲冲地踢了他一脚。
随即仰天长啸,道:「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求取我家娇娇?」
父亲吹胡子瞪眼,背过手去。
我心中一暖,他自小疼我,一时半会怕是接受不了。
我凑上前去低语几句,大致对他解释了一番。
「当真?」父亲面色稍稍有些缓和,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沉吟一声,便转过头去对着林之微说道:「既然你等了我的女儿如此之久,有一些我曾经的风范,我也不是无情无义、无血无肉之人,便暂且先放过你。」
随即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低声对我们说道:「好了,知道你们有想问的,过来吧。」
父亲拿出一张战略布局图,手指在上面比划着。
「你可知我那交还的兵权被皇帝交给了谁?」他面色很是阴沉。
「太子?」我询问道。
若皇帝看重太子,那么必然会将兵权交于他手,苏宴母族强大,生母又是皇后,没有理由放弃他。
没想到父亲却冷哼一声,道:「五皇子苏宗棋。」
我听到此也是一惊,他是最不可能的人。
虽然五皇子一直保持着对皇位的野心,但任由他如何做都从未拿到实权。
如今皇帝此举怕是寒了许多人的心。
「只怕皇帝属意的继承者怕是五皇子。」林之微说道。
父亲挑了挑眉,道:「哦?你有什么见解。」
林之微抱了抱拳,说道:「我为国师常侍皇帝身旁,我既没实权又无家族,他对我放心得很,凡事也都不避讳。」
他沉吟了一声道:「帝后早就不合,他如此早立太子便是想让他做活靶子,令众人击打他。」
「五皇子与四皇子乃瑜妃所生,她才是深宫之中最得宠爱的一位,虽背景卑微,却极好掌握,故而对这两个孩子也极尽宠爱。」
话已至此,一切都已经明了。
皇帝从未想要扶持苏宴,他想要的是为他这两个儿子铺路,四皇子不才难当重任,五皇子是最为像他的,故给他兵权傍身。
而皇帝未必知道外面混乱的模样,因为他如此着急有所动作,便是因为他命不久矣。
「那接下去该怎么办?」我问道。
父亲沉吟了一声,道:「这几日便是关键时刻,我早已将南山境的军队调于盛京城外,如有变数也可应对。」
我与林之微对视一眼,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既然皇帝实则属意五皇子,他纵然不可能任由蛮荒人于京内肆意妄为,只怕,这五皇子根本就没意识到皇帝的心意。
「此番云洲行,你们必然会进宫封赏,只等着静观其变便可。」父亲说道。

-37-
两日后,皇帝下达诏书,宣各部进宫觐见。
这不仅是庆功宴,还有与蛮荒境的谈和宴。
蛮荒境地势与付国大不相同,付国皆是盆地平原,而蛮荒却是重重山峦。付国商业繁荣,而蛮荒却以游牧为生。
他们如今兵马强健,早便不甘心屈居于付国之下。
我早早便着了盛装,端坐于马车之内,手边放着一把古琴。
途中一片狼藉,蛮荒人却是闲庭信步。
此次进宫的不只有我们,更有许多高官将领。
刚入宴气氛已然不对,众人皆凝神静坐一副严肃的模样。
皇帝坐在轮椅上,脸上沟壑纵横,双手无力地垂下,一副老态龙钟之感。
他的背后五皇子缓步行进。
「今云洲决堤,三子忧心忡忡朕甚慰之,更有丞相小姐只身前往,叹其勇气,特赐良田百亩,黄金千两。」皇帝使了个眼色,便有公公替他传达旨意。
「好,好,付国真是上下一心!」座下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说道。
他满脸胡络,腰上别着一把小剑。
这想来便是蛮荒的大王子,入殿佩剑,看来是真的目中无人。
皇帝浑浊却锐利的眼神扫过他一眼,面上已然有了些怒意,道:「不知蛮荒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诶,怎么我们就不能来谈谈心吗?」蛮荒大王子爽朗一笑。
「好得很。」皇帝轻呵一声。
「我可是来谈一个大买卖,我将啊什小公主嫁与你们皇室可好?」他眯着眼睛问道。
「哦?」皇帝微微倾了倾身子。
底下的人皆面色凝重,这只怕是不简单,谁人不知那啊什小公主深受宠爱,怎么舍得放她来和亲。
「那便先给你们看看我们的明珠。」蛮荒大王子拍了拍手。
大殿上便有一名女子踏步而入,她身着白色舞衣,额间朱砂一点,脚腕上系着一枚金色铃铛,如媚人的猫女。
羌笛奏起,琴瑟和鸣,她的身影轻轻地舞动着,轻盈如绿叶荡水。
底下人仿佛都被她吸引,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只是这场景让我有些隐隐不安,她的舞蹈仿佛是有什么魔力般,让人逐渐沉溺其中。
一曲结束,啊什小公主昂头问道:「怎样,如何啊?」
「甚好,甚好。」
「不愧是蛮荒之珠。」
「……」
众人七嘴八舌地赞扬着。
「只怕,不是嫁公主这么简单吧。」皇帝冷哼一声。
那大王子哈哈一笑,道:「皇帝真是会说笑,我们自然是要让啊什入你们皇室,不过前提是让我们的明珠做女皇啊,哈哈哈哈。」
「大胆!」几位将军揭竿而起,拔出身边的佩剑。
大王子神色一沉,转而微笑地说道:「开个玩笑罢了,何必较真呢?」
只是他那转瞬即逝的狡诈却不像是开玩笑。

-38-
他对啊什小公主使了个眼神,道:「就让我的妹妹代我赔个不是,想来如此大国应该不会介意吧。」
啊什小公主微微点头,面色张扬。
然而此时殿内气氛早已凝结到了顶点,任谁都看不满他Ṭùₔ们这副轻佻的模样。
「看你能玩些什么花样。」
「我付国还跟你一般见识不成?」
「……」
众人神色各异,议论纷纷。
那小公主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缓缓掏出一根长笛。
这长笛通体翠绿,晶莹欲滴,底部还挂着一条嫩黄色流苏,一副生机勃勃之感。
她红唇轻抿,便传来一阵清亮的乐声,如鸟儿鸣啼。
顿时殿内的窸窣声被慢慢地抚平,安静得如羽毛划过水面。
而这乐声又仿佛让人置身于山林之中,又如在大海边踏浪前行。
我接旨后便坐于大殿的角落处,起先倒还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如今却是什么也不想管了。
我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或是在藤椅上静静地躺着。
若是不行也可在湖中泛舟而游,拾起一些小点晒太阳……
只是我忽然间就怔住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想要睁开眼睛,但这眼皮好像有千斤重。
一时间,我仿佛被桎梏在一个困境中,动弹不得,却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呼唤,也闻到一阵凉凉的味道。
「姐姐,醒醒,姐姐……」
顿时,我猛然惊醒,额间早已冷汗淋漓。
差点就中计了,这竟然是乱魂术。
乱魂术轻则陷入昏睡沉溺于梦境中,重则痴傻不谙世事。
蛮荒这一手怕是早有准备,啊什小公主先前那一舞早已将无声无息的乱神散散入殿中,在用笛子扰人精力,使他们在音乐中便慢慢迷了心智。
我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好一样恶毒的手段。
先前是谁叫醒了我?
我扭头望去,鼻尖传了一阵淡淡的清香。
竟然是沈妆儿,她穿着侍女的衣服,蜷缩在我的身旁,原本白皙的脸上却是被划上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她的指尖正拿着清明草。
我的眼睛掠过清明草,若是没有她唤醒我那便完了。
我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
「你怎么在这儿?又如何变得这副模样?」我轻声地问道,放软了声音。
却见她银牙紧咬,眼里蓄满了恨意,
「我便是跟着这些人混进来的。
「先前宋郎被夺了权,本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抑郁不得志。日日去酒楼买醉,有一次在酒楼冲撞了这些人,便被打得半死不活。」
她握紧了拳头,道:「我不甘心,天子脚下怎可被随意欺侮,便去接宋郎时想与他们理论一番。
「可他们根本就是蛮横无理之人,反而屡次侮辱我,还想将我收入帐中。我虽然愚笨,却也知道他们此次前来想必也不简单。
「我假意顺从做了大王子的侍女,可那啊什小公主却是一粒沙子都进不得,划伤了我的脸张扬离去。
「凭什么,他们便可随意欺辱我,草菅人命。我恨极了他们,有朝一日必要让他们偿命。
「我与府中日日窥探,寻找蛛丝马迹,而后我终于发现,他们不只是要谈和那么简单,是要谋反!」
我听了她一番言语,心里满是震惊,她本是柔弱的女子,却隐忍至此。
同时也为蛮荒的野心感到惊诧,他们纵然有一战之力,却也不敢如此胆大包天,恐怕早已内外勾结。
「此次多亏有你,你爹娘也一直挂念得很。」我眸色复杂地掠过她那道伤疤。
沈妆儿忽然就红了眼,道:「只是我如今这般模样,怕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随即她手足无措地抹了抹眼泪,连忙从手里掏出一封信来。
「我能够进来还是多亏了三皇子,他们一行人如今不知去哪,不过却是要让我给你带这封信。」
我接过一看,这信却是特制的,寻常人打开不得,但习武之人便可轻松打开。
三皇子没有完全相信沈妆儿,却还是将这信转交给了她,想必是知道了些渊源。
我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写着:
「殿外恐有埋伏,成败在此一举。」
更深处埋藏着一个虎印。
我掩下心中的情绪,他将虎印交予给我,那便意味着他们那边已然在筹划脱身不得。
如今我已经完完全全拥有了一块虎印,那么面对再大的变数也有一分把握。
我将三块碎印拼接在一起,那小小的机关便开始快速地移动着,显现出一条金色的纹路,我的指甲轻轻地扣在虎口,向上一划。
接下去的半个时辰内,赤焰影卫与赤焰军会无声无息地隐匿在各个角落。

-39-
我安抚好沈妆儿,便听到那啊什小公主的笛声一改平静,急急地向上转去。
顿时乐声犹如千军万马,波涛汹涌。
我心中大叫不好,他们这举恐怕是想置我们于死地。
我如今却也顾全不得,急急地拿出遗音。
指尖快速地挑动,不停地注入内力。
以乐制乐,便是破解之法!
刹那间,古琴的乐声蔓延至整个大殿,悠悠扬扬与那激烈的笛声碰撞在一起。
如涓涓细流撞上了奔腾大海,如慢慢春雨迎上滚滚雷电。
殿上的众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宛如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那蛮荒大王子见此却是快速起身,面色凶狠地朝我这边看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逃脱我啊什妹妹的笛声!」他大喊道。
我根本无力再搭理他,可他却是坐不住了。
蛮荒大王子从腰际掏出一把回旋弯刀,直直地向我掷来,如同锐利的锋芒。
若我此刻起身,便能躲开,只是这殿内众人便永远会失去明智。若我于此处继续弹奏,那么那把弯刀便会贯穿我的心脏。
我的额头不断冒出点点的薄汗,手指已然麻木。
不,此时正是关键时刻!
我闭上了眼睛,耳边风声阵阵,手指猛然间拨出最后一步。
琴声与笛声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转而消失不见。
刹那间,万籁俱寂!
唯有那弯刀以破风之声袭来。
「铛!」
顿时我的喉间涌起一阵腥甜,但却没有感受到弯刀入体的疼痛。
我虚虚地睁开眼睛,而那把回旋弯刀正落在我的脚下。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殿外。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微微地喘着气,对我温柔地笑着。
最后一刻,林之微凝结了大半的内力救下了我。
我迎面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味道。
同一时刻,那啊什小公主猛然间后退几步,笛子从她的手中跌落。
「怎么可能!」她尖叫道。
她一脸愤怒地看着我,嘴边却是流下一道鲜血。
但凡行此术者,若不成功必受反噬。
啊什小公主虚弱地瘫倒在大王子身旁,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恨意。
「我怎么感觉睡了一觉呢?」
「那梦还怪可怕的。」
「……」
殿上的人悠悠转醒,迷茫地望向四周。

-40-
蛮荒大王子哈哈一笑,道:「众人睡得可好啊?唉,可惜了,本来能死得舒服些。」
「什么?小小蛮荒也敢口出狂言!」几位将军坐不住了。
皇帝经此一创,咳出点点鲜血来。
「你们何故如此猖狂?便不怕我蛮荒边境的军队突袭你们中城吗?」皇帝微眯着眼问道。
「你这付国皇帝当得可真够清闲,如今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你真以为我们是来拜见你啊?」蛮荒大王子像是看到什么笑话一般。
「哈哈哈哈,你也不看看你身后那个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啊!」他指着皇帝说。
如今再蠢的人都已经明白了,蛮荒早已和那身后之人勾结了。
皇帝正欲发作,脖子上却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持刀者竟然就是他最疼爱的五皇子。
「你个孽障!你在做什么?」皇帝愤怒地问道,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五皇子的面色有些犹豫,刚想开口。
便听到蛮荒大王子远远地说:「你忘记你这父皇把玉玺给谁了?我能让你做皇帝,他愿意让给你吗?」
听到此,五皇子像是下了决定,面上的犹豫慢慢变成了冷漠。
「四哥明明那么愚蠢,父皇你还是把暗羽卫给了他,你便那么想让他做皇帝吗?」五皇子不满地说道。
「糊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愚蠢的儿子,我若是无意于你,会把蛮荒边境的军队给你?」皇帝怒斥道。
五皇子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转儿面上浮起一阵狠厉。
「你撒谎!你若是真的有意于我,怎么会告知他虎印的下落?」
五皇子这一喊,却是让我的心里顿时明朗起来。
当时在云洲愚蠢的挖坑之人正是四皇子,而他在寻找虎印的途中恰好与五皇子的势力撞了个正着。
五皇子本无意惊动各个城池,故而封锁了消息,但四皇子却是急不可耐了。
本是一母同胞的四、五皇子,在权势面前却还是顾不得亲兄弟了。
「愚蠢!」皇帝气急,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着。
「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会放过我吗?」五皇子破罐子破摔地说道。
可众人都心知肚明,五皇子的野心却是用错地方了。
这蛮荒怎么可能乖乖听话束手就擒让他来当皇帝呢?
「五皇子,你可想清楚啊,到底谁才是自己人。」蛮荒大王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住口!」殿内众人呵斥道。
「五皇子休要冲动。」
「千万不要中了这些奸人的诡计。」
「……」
他们情真意切,对着五皇子恳求道。
但他依旧无动于衷,眼神漠然。
「好,好,好!」蛮荒大王子鼓着掌,道,「可真是一出好戏。」
「不过,我可不想等了哦。」他话锋一转,轻声说。
下一秒便有一干黑影破窗而入,包围了这座宫殿。
顿时刀光剑影,地上已然落下几颗人头来。
「老皇帝,是你的命重要,还是玉玺重要啊?」大王子指着他。
皇帝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有本事,自己找去!」
「你!死到临头还嘴硬。」
蛮荒大王子伸出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殿内越来越多的人死去,纵然是武力高强者也无法抵挡对方的人多势众。
「杀了吧!」大王子对着五皇子说道,眼里的恶毒难以掩饰。
苏宗棋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的手微微地颤抖,将刀刃越放越近。
「对不起了,父皇。」他闭上了眼睛。
如今我们已耗尽体力,待到赤焰到来还有几息的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老态龙钟的脸上迸发出一阵死意,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他曾经的抉择。
下一秒便是刀入血肉的声音,滚滚的鲜血落在地上,汇聚成一道细流。
「啊……」五皇子捂着手痛苦地喊道。
因为那地上落着的,不是皇帝的项上人头,而是他拿刀的胳膊。

-41-
「父皇恕罪,儿臣私自出宫。」
太子苏宴跪在他的面前,这是被皇帝夺了军权还被禁足的儿子。
一时间,皇帝的眼里迸发出一阵奇异的光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好,好……」
皇帝看着面前稳重的太子与不停惨叫着的五皇子,不停地说道。
随即苏宴走到苏宗棋跟前,道:「你竟然犯下如此大错,便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不,不……」苏宗棋的眼里忽然溢出一阵惊恐。
他看着太子那双冷漠的眸子,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他慢慢地爬向蛮荒大王子面前,抓着他,道:「你救我,我们不是自己人吗?」
没想到蛮荒大王子一笑,踢了他一脚。
「谁说的,我可不认得你。
「你的皇帝梦啊,入了黄泉再做吧。」蛮荒大王子一剑便捅死了他,将他毫无声息的尸体如抹布般踢开。
一时间变故万千,这蛮荒原本便是想自己做皇帝。
「我看得也是腻了,早点解决吧。」蛮荒大王子挥了挥手。
「对了,我们大军不日便破入皇宫,好好做个亡国奴。」他又落下最后一句话。
如今,各个将军召集兵马,却也是来不及了。
殿内的人都面如死灰,知道气数已尽。
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毕竟林之微已经在我身边,但唯独看不见三皇子的身影。
我疑惑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却刮了刮我的鼻子。
「等着便是了。」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下一刻,虎印的机关微微颤动。
赤焰军和赤焰影卫来了!

-42-
赤焰影卫无声无息,潜入殿中。
藏匿在各个角落,我指尖轻轻一勾。
「杀。」
下一秒蛮荒大王子嚣张的话语便凝结在嘴中。
因为他所带来的人都同一时刻人头落地。
那些圆滚滚的头上还睁着大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死了。
鲜血从脉搏喷涌而出,露出深深的白骨。
「什么东西?」他们大叫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努力地想要稳住心神。
「管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我们大军便要压城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大王子恶狠狠地说,面露不屑。
下一刻,一道声音遥遥而入,虚无缥缈却能定人心神。
「哦?是吗。」
苏子归缓步而入,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大王子的脚下。
那是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一路翻滚着落入大王子的眼中。
人头越来越近,大王子面上的不安便深一分。
等到那血肉模糊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大王子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
「这乃是我们大将领,怎么会?」
随即他眼神猩红地看着他,问道:「你不是个残废吗?你怎么敢!」
三皇子轻笑一声,道:「对不住,不知怎的突然就好了。」
「你骗我!」蛮荒大王子凄厉地大叫。
「盛京、南山、凉城……」三皇子轻声地报出几个地名。
每说一个,蛮荒大王子的脸色便沉一分,最后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完了,完了……」他喃喃道。
这些地方是蛮荒军队驻扎的地方,如今却是被三皇子一一堪破,那便意味着已经全军覆没了。
他们再也等不来攻破皇城的军队了。
尘埃落定,一切成为定局。
「三皇子英明!」
「天佑付国!」
「……」
一时间,殿内存活的众人迸发出一阵欢呼,如今大局已然逆转。
皇帝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却一言不发。
最后太子苏宴跪在他的面前,道:「我本无意为储,如今谁最为合适父皇怕是已经明白了。」
但皇帝听此却是显现出几分怒意来,道:「你是在质问我?」
「儿臣不敢。」太子退后一步。
「我的儿子谁都可以当,就他……」皇帝说到一半却是哽住了。
纵然三皇子救付国于危难之中,但皇帝却还是不愿承认他,因为三皇子不是他的血脉。
「不急于一时,儿臣倒有个东西想给父皇看看。」三皇子轻笑道。
随即他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他。
那盒子内竟然装着的是一份诏书,但内容却是只有皇帝看得到。
「你,你,你……」皇帝看至一半便气急攻心,涌出一口鲜血来。
「好一个物归原主。」他癫狂地大笑。
可任谁都不解其中的猫腻,谁都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曾经长公主被先皇立为储,这如今的皇帝却是先皇的弟弟。
当所有人都认为问鼎山巅的长公主会开创一个女皇之世时,她却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消失了。
最终却是让如今的皇帝上了位。

-43-
苏子归微微靠近老皇帝,薄唇轻言,
「这假诏书用得可还顺手啊?父皇。」
殿内重臣不知三皇子掩面说了什么,只能看到皇帝又涌出一口鲜血来。
随即大口大口地喘气,便没了生息。
弱肉强食,强者当道。
皇帝的气数已尽,辉煌了一生却如此凄惨地死去。
众人看到这幅情境,虽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却做出了决定。
他们跪了一地,声势浩大地喊道:
「请三皇子上位!」
「恭迎新帝上位!」
「……」
他们不是傻的,谁都不想为先皇陪葬,成为杀鸡儆猴的祭品。
在一片狼藉中,死去的皇帝已经无人问津,那年轻的帝皇迎着众人的膜拜轻轻抬起了手。
「起来吧。」
三皇子用得一手好权谋,恰到好处地出现收复的大臣之心与锋芒初露所展现的威慑。
一时间所有解答涌入脑海中,那四皇子手持的玉玺,云洲行所经的遭遇……
这一切都是出自于这位年轻帝皇之手。
长公主的孩子,又怎会平庸。
自此新帝即位,改年号为「元和」。
追封长公主为靖和镇国长公主,但仍旧给予先皇以帝王之礼下葬。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44-
(1)
那日之后,我将奄奄一息的蛮荒大王子带到沈妆儿的面前。
她的面色不起波澜,只是一刀一刀平静地剜着他的血肉。
随即她站起身来,  已然具有了些从容的气度。
「姐姐,我以为盛京美好,但是不过如此。」
沈妆儿微微地笑着,  一如往日的眉眼弯弯。
可这朵小白花已经逐渐地成长成了坚韧的模样。
她说她要带宋意回云洲,让他看看落燕河的晨曦有多美。
她面上长长的伤疤仿佛化作了月季的枝蔓,张扬而嚣张。
很美,我知道的。
44(2)
父亲早已不愿在官海中沉浮,  求了个虚职保荣华富贵。
他对着母亲说:「不知夫人可否赏脸和小生一起共赏山水?」
母亲怒瞪着他,嗔笑道:「小生?年老色衰了还能说出如此不知羞的话。」
但红霞却慢慢染上了母亲的脸颊。
44(3)
Ṱůₑ苏宴终于不用做太子,可以同个文人般日日吟诗作画。
苏锦受了他的影响,觉得天天逛烟花巷也不甚高雅,于是缠在他的身边。
苏宴不甚其烦,一掌将他推开几丈远。
苏锦哭着鼻子,终于说出了实话,
「兄长,我没有暗羽卫的保护,我好害怕,  你得保护好我,  呜呜呜呜呜呜呜……」
44(4)
那装着诏书的盒子上刻了莲花簪上的图案。
我仿佛梦见云娘笑着远远地向我招手。
她说:
「我这一生只忠于长公主。
「她一个人待了这么久,  一定会寂寞吧。
「我呀,  终于可以去陪她了。」
44(5)
「喜今日两姓联姻,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春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  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  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  载明鸳谱。此证!」
而我,终究还是赴了少年的约。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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