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辣嫂嫂

我意识到自己是恶毒女配时,已经是第三世了。
两世不得善终,我决定这一世随缘了。
不和猎户私奔,也不贪图男主,就任劳任怨当好男主的嫂子,种好我的地。
后来,他不知是不是疯了,对我说:「嫂嫂,我娶你吧。」

-1-
天一亮我就醒了。
利落地穿好衣服出屋进灶间。
生火、刷锅、烧水、揉面。
没一会儿,侯家老二带着俩小崽子从二房出来了。
我拿木盆舀了半盆水端到石墩上,望了眼给侯小四梳头的侯老二:「洗脸。」
转身又回了灶房。
加柴,切酸菜,煮面疙瘩汤。
盛到汤盆里,端到堂屋,招呼已经梳洗好的一大两小:「吃饭。」
侯老二牵着两个小的进来,侯老三不高兴地瞪着我,侯小四瑟瑟缩缩,生怕我打她的样子。
我看着烦,恶狠狠瞪着她,骂道:「躲什么躲?我要吃了你不成?赶紧吃饭,吃了和你哥去山上捡柴!」
侯老三一下就炸了,梗着脖子叫嚣:「你骂我妹干什么?你——」
砰——
我拍桌子,冷冷斜着他:「吃饭!」
俩小吓得浑身一抖,眼含泪水,坐下悄摸扒拉碗里的东西。
一抬头,对上侯老二审视的目光,我撇嘴,给自己盛了一碗,闷头吃。
我吃得很快,窸窸窣窣吃完一碗,冲侯老二道:「一会儿把碗洗了,喂鸡、喂猪。」
又瞪向偷看我的俩小的:「记得捡柴!一人一捆!」
我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到了地里。
豆子地里野草丛生。
这豆子还是我那短命的丈夫种的。
豆子还是原来的豆子,可我竟然已经死过两次。
第一次,拿着公爹和丈夫的补偿金和隔壁村猎户私奔,被抢了银子抛弃,凄惨度日,后来被侯家老二一剑刺死。
第二次,看侯老二前世金榜题名,想当状元夫人,便故意诱惑,还下药,还在村里散播他玷污我的谣言,最后被侯老二设计,和隔壁村猎户捉奸在床,那猎户喝了酒就打人,我又被他打死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让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现在又活。
但是,这辈子,我可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踏踏实实当农民吧。
没那个命,不折腾了。

-2-
一边锄草,一边挑拣着猪能吃的放在一边。
锄完地,猪食也有一背篓了。
在屋后摘了棵白菜,几根黄瓜,刚进院门,侯老三和侯小四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刚好,吃饭吧。」
侯老二端着菜从灶间出来,俩小的像兔子一样蹦到他们二哥身后去藏着,好像我要吃了他们一样。
我扭开脸。
眼不见心不烦。
柴棚里确实多了好些柴。
还算听话。
吃了饭,我把公爹和丈夫的补偿金拿出来,冲屋外喊:「老二,你来一下。」
侯老二有些警惕,站在门口不进来,但读书人的礼数尽在:「嫂嫂,唤我何事。」
我把八十两银子放在炕桌上:「这钱,你收好。」
我也没看他神色,将剩下的十两银锭用手帕包好,仔仔细细放进箱子深处:「还剩十两和一些铜板,留着家用。」
等我拾掇好回头,侯老二皱着眉,疑惑地看着我。
这眼神,实在让人不舒服。
好像在仔细分辨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毛了:「看什么看?给你钱你就拿着!」
陡然想起上辈子被他算计的事儿,我猛地闭嘴。
算了,读书人心眼儿多,咱不招惹。
「嫂嫂……」他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不决。
我不想看他叽叽歪歪,皱眉不耐烦道:「有事儿说事儿,我一会儿挑粪浇豆子呢!」
「嫂嫂,月底我想把阿钰和纤纤送去外祖家住几个月。」
他盯着我的神色,警惕着我要破口大骂一样。
我默了默:「随便你。」

-3-
每日有些枯燥,田间地头干活,捡柴,割猪食,洗衣做饭,洒扫屋子。
我做我的,并没有多注意侯家那三个。
侯老二读书,原本是半个月回来一次。
因着我爱打骂他们,几乎三天回来一趟。
他每次出门前,都会去村长家里嘱咐一番,无非是让村长多关照他弟妹,有什么不好,及时告诉他。
侯老二终究会中状元,会带着他弟妹一飞冲天。
我这个寡嫂可能沾不上半点儿好处。
我也不想沾,我现在怕死。
也不可能再像之前,对俩小的非打即骂。
给他们做饭,洗衣服,摘些果子带给他们,做点好吃的喂喂。
不希望他们忘记我之前的坏,他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也算还了我之前造的罪孽。
如往日那样背着猪食回家,老远听见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走近了,恰好听到一句:
「你就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我不是!我不是野种!」是侯老三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就是!你就是!」
「你没爹没妈!」
「你们是野种!」
「啊——」
「你居然推我!我打死你!」
我急忙快走两步,转个弯儿就见刘家小老二一把将侯老三按倒,旁边小四去拉,又被李家老大按倒。
还有几个在旁边围观,似乎等着好时机扑上去。
「干什么呢!」我大喝一声,走过去一把掀开李大明,扶起侯小四,又去扯滚做一团的刘强和侯老三。
「是他先动手——」刘强不服气。
「不是你先骂人吗?不该打吗?滚滚滚!赶紧给我滚!」
我恶声恶气地撵跑人。
走了两步,身后没动静,回头见俩崽子缩着脖子垂头不语,似乎怕我修理他们。
看着就来气:「杵着干啥呀?等我背你们啊!」
一路我也没说话,让俩崽子走我前面,俩闷不吭声的,时不时互相看一眼,又偷偷摸摸回头瞟我一眼。
我当作没看见。
到家,刚放下背篓,外面有人喊过来了:
「陈仪秀!你个臭婆娘竟敢动手打我儿子!你出来!我倒Ťūₕ要跟你理论理论!
「这么大个人,你是怎么好意思的?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回头看向下意识紧紧挤在一起的俩崽子,从背篓里抽出镰刀来:「进屋去,不许出来。」
俩崽子兔子一样,跑得飞快。
我拿着镰刀走出院门,刘强被他老娘牵着,下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见我出来,眼睛一瞪,往后退了半步。
「你、你拿镰刀做什么?」李二妹气弱了些。
「你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你呢!你家刘二娃嘴再不干净,我割烂他的嘴!」
「你——」
我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扬高了声音:
「什么叫没有爹娘的野种?这话哪儿捡来的?不就是你这当娘的嘴平时没个把门儿的,乱说?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我呸!我告诉你,再让我听见哪家人这样说我们老三老四,我撕烂他的嘴!
「瘪犊子玩意儿,见人好欺负是不是?别的村有孩子的爹妈不在了,谁都护着帮着,我们村儿倒好,逮着人可劲儿欺负!
「不就惦记着我们家那点赔偿吗?这么想要,你家也死两个人啊!
「我家要是少了一个铜板,老娘绝对掘你们祖坟!烧你们房子!
「一座一座挖!一家一家烧!谁都别想好过!
「没脸没皮的东西,欺软怕硬……」
我陈仪秀骂起人来,不骂个痛快不会停。
我就是要全村人都听见,免得那些势利眼真以为现在的侯家好欺负。
刘强和他娘早挨不住,走了。
我去地里摘菜,也扯开嗓子大骂。
漫山遍野都回荡着我的骂声。
直到侯老二低低唤了声:「嫂嫂,回家了。」
我抿嘴,抱着菜往家走。
侯老二一直没说话,脸色如常。
读书人讲求个礼字,应当是不喜我这粗俗的泼辣做法的。
但是我想解释两句:「今日我这算是杀鸡给猴看,免得以后——」
「嫂嫂,我晓得。」他看向我,十分惭愧,「嫂嫂辛苦,是我没有担当起这个家,让嫂嫂如此辛苦。」
我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宽慰:「你才十七,还小,好好读书就是。家里有嫂嫂撑着呢。」
他还想说什么,我扭身进了灶间:「我去做饭,你好好教教俩小的。」

-4-
或许这后面我没有打过人,老三小四没那么怕我了。
尤其是侯小四,见我背柴回来,会给我端一碗凉白开。
这俩崽子是龙凤胎,婆母生他们,大出血,没了。
公爹和侯老大到处买羊奶,牛奶。
后来,公爹猎了一只怀孕的母羊,才把这俩小的养大。
从我嫁过来,我一直觉得这俩就是拖油瓶,随时打骂他们。
趁着其他人不在,掐过,打过。
俩小的也不敢说。
公爹和侯老三死了,我和他俩在家时间多了,一不顺心便打骂。
我死了又活的,怕是自己作孽的原因。
意识到自己是个恶毒女配那天,侯老三只是扫地慢了点,我抓了扁担就打,被他拿扫Ŧűₖ把打在头上,才想起来,自己死了两次了。
只是,仍然遗憾,第一世拿着侯家所有钱被骗着私奔,让侯小四因无钱治病,没了。
我摸摸她的头,替她理了理衣裳:「等有空了,嫂嫂给你做新衣裳。」
小丫头欢喜地笑弯了眼睛,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嫂嫂……」
一旁侯老三扭扭捏捏喊我。
我瞪他:「小姑娘穿新衣服天经地义,你一大老爷们穿什么新衣服?你看你二哥穿新衣服了吗?」
没有,侯老二只有两套像样的衣服,在学堂穿,回家穿的都是侯老大或者公爹的衣服。
侯老三瘪嘴,不高兴了。
我捏住他的嘴:「逗你玩呢,你和妹妹各一件!」
或许,也该给侯老二做一件。
在书院穿得太破旧,会被人笑话吧?
俩小的也是家里的帮手。
侯老二去镇上读书,家里喂猪,喂鸡,扫地,捡柴,洗衣服做饭就是他们的事。
我忙着把零零碎碎的事做了,等着收麦子。
这是上半年的重头戏。
只是没想到,侯老二会请假回来割麦子。
麦子是去年公爹和侯老大种的。
我望着金灿灿的一片,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辛辛苦苦种的,我肯定要一颗不落地收回家去。
天不亮起床,蒸些馒头,烧好水,带到地里,中午没回去,俩小的也来捡散落在地的麦穗。
偶尔直起腰来缓缓劲儿,侯老二就在不远处,穿着侯老大的衣服,弓着腰一刀一刀割着麦。
读书人和农民就是不一样,穿着他大哥的衣服,做着同样的事,明明是狼狈忙碌的,却气质出众。
我捶了捶后腰,又躬下腰去。
天色不早了,我对侯老二说:「我把割好的挑回去。」
「嫂嫂,我来——」
「行了,我来。」我打断他的话,把镰刀递给侯老三。
扎了两大捆ẗū́₇,扁担穿过绳结,蹲身。
咬紧牙。
起!
有些晃,还好,能走。
力气是练大的。
我挑着麦子在田埂上越走越利索,能挑起的麦子也在增多。
我尽量少让侯老二干重活,我怕他伤了哪里,损了前途,最后报应在我身上。

-5-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寡妇还有个未婚的小叔子。
尤其,这小叔子还是个脸皮薄的书生。
从打趣地笑几声,到意味深长地问一声「老二,和嫂嫂下地啊」,再到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而今天却凑堆了,在我们挑着麦子必经的田边,李家的院门口,老远就听见咯咯咯的笑声。
我们越近,他们笑得越大声。
「呀!瞧,侯家嫂子和书生回来了!」
「看看这一前一后,夫妻双双把家还啊!」
「哎!老二!好吃不如饺子——」这人特意停了一下。
几个人异口同声接嘴:「好玩不如嫂子啊!」
「呀呀呀,瞧,这书生的脸皮——」
我扔下挑子,伸手捞了一把稀泥用力甩过去,正砸他脸上。
「好笑吗?」我又抓了一把泥,不管不顾砸过去,「呸,杂种们,好笑吗?」
那堆人连蹦带跳,弓腰驼背直躲。
「陈仪秀——」
有人大喊。
「喊你娘干什么!一个个吃的大米饭,喷出来的全是粪!」
有个男的冲我吼:「我们只是开玩笑——」
「开玩笑?李刚,你婆娘跟隔壁孙癞子好上了你知道不?你娘跟你爷好了才有的你——」
「陈仪秀!我撕烂你的嘴!」他红着眼冲过来要打我。
我抽出扁担,握紧,冷冷地看着他:「我也是开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你……」
我望向那些看好戏的。
「我警告你们,要是毁了侯老二的前途,侯家列祖列宗半夜爬出来索你们的命!
「一群杂碎!呸!好大的脸在这里说三道四,自家出不了个像样的种,眼红别人家有。
「也不怕污糟了自家子孙的前程!积点口德哟!
「我们家老二是秀才!秀才见了官都能不跪!你们这样诬赖人,告官抓你们进大牢,打你们板子也是你们应得的!」
他们一个个脸色又青又黑的很是难看。
「老二!」我回头喊,「走嫂嫂前面!嫂嫂把这些污言秽语给你挡住了,你大步向前走!老娘还就不信了,这些人真不怕报应,不怕天打雷劈!」
侯老二怔怔然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提高声音:「侯定泽!走啊!大步向前走,别回头!」
我让开路,侯老二顿了顿,挑起麦子一步一步走过来,沉着脸,垂眸与我擦身而过。
稳稳当当,坚毅挺拔。
我将那些人一一看过:「都是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往祖上数三代都是沾亲带故的,你们真是下得去口,脸皮不臊得慌吗?」
我挑起麦子,不再理会他们。
忙碌四天半,麦子全部收回来。
侯老二除了态度更温和了些,晒了这么些天,竟然一点没黑。
只是手上起泡,又破掉,又起,又破,最后成了茧。
手背上手臂上都是被麦芒麦叶割出的细细小小的伤口。
甚至脸上脖子上也有。
肩膀也因为挑了麦子磨破了。
侯老三给他肩膀上药,没轻没重,把他疼得龇牙咧嘴的。
我假装没看见,他倒喊上了:「嫂嫂,可否——」
我:「否。」
不能靠近男主,会死。

-6-
侯老二回书院了。
也没再说送侯老三和侯小四走的事。
大概也看出我不会对他们怎样了。
我忙着晒麦子,脱粒,晒麦粒,交田赋。
感谢天菩萨,感谢皇帝陛下,感谢杨县令,交完田赋,还给我们剩了大半的麦子。
也或许,是公爹和侯老大在天之灵保佑。
也或许是写这本书的人心中仁慈。
这些都与我无关,家中有粮,心中不慌。
忙碌让人踏实,这样的日子,我挺喜欢的。
只是我没有去山上挖药草,甚至避开可能遇到他的山头,还是遇见那猎户了。
一个媒婆带来的。
我阴着脸堵在院门口,不让他们进。
我倒不怕得罪媒婆,也没想再嫁,但是不能坏了侯家三个人的名声。
我瞄一眼那贼眉鼠眼的猎户,又看一眼媒婆,心一狠:「劳您费心了,我有病,母猪疯,不知道啥时候就发病,实在不想拖累大哥。」
媒婆一怔,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猎户也是惊诧得很。
怕他们不信,我开始胡说八道:
「我公爹和我男人的赔偿金都给我买药了,不见好,不过我就赖上侯家,不去祸害其他人了。
「我在侯家踏踏实实干活,读书人讲究礼法忠义,侯老二以后高中了,会好好孝敬我。」
两人走了。
傍晚侯老二回来了。
我有些奇怪:「你回来干吗?」
「听说,有媒人来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他:「你为这事儿回来的?」
他很干脆:「嗯。」
我迷茫地眨眨眼,又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
「打发了,没让他们进屋。你的婚事你自己考虑,我不会替你做主的。你放心,以后不管谁来,我都会打发走。」
他直愣愣盯着我,好像在看一个稀奇东西。
「怎么了?」我不解。
「嫂嫂,听说那是带给你相看的。」
「打发了。」我突然想到我那个病,「以后有人问起你,我有没有病,你就说有,母猪疯,医了很多钱。」
侯老三侯小四吃惊得碗都没拿稳,砰地掉在桌上,瞪大眼望着我。
我各瞪他们一眼,警告:「你们也是,听到没有?」
最后扫他们仨一眼,凶道:「不许说漏嘴!」
临睡前,屋门被轻轻敲响,侯老二的声音传来:「嫂嫂,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
以后什么,他没有说。
我接口:「以后把阿钰和纤纤带出去,也送他们去读书,给他们谋个好出路。」
「嫂嫂——」
「别吵吵了,回去睡觉。」
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去学堂,还在这儿叽叽歪歪什么?
我皱眉上了床。
这大床,只有我一个人睡,而那三兄妹挤一个屋。
明天和小四说,让她和我睡,也不知道侯老三一个人睡怕不怕。

-7-
种的菜长势很好,我和俩小的也吃不完。
一些腌制,一些泡进酸菜罐里,一些煮熟晒干储存,剩余的挑到镇上去卖。
也挑了些鸡粪柴灰倒进稻田里,追最后一次肥。
这是下半年的重头戏,收成好,余粮多,才踏实。
过完中秋侯老二要去京城考试,若是卖些粮食,能多给他几个钱傍身,也是好的。
前两天下雨,房顶有些漏水,趁着晴天,我搭梯子上房拣瓦。
俩小的心惊胆战地望着我。
「嫂嫂,你慢点儿。
「嫂嫂,看着脚下啊!
「嫂嫂……」
侯老三不断叮嘱。
侯小四闷不吭声,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以前,都是爹和大哥拣的……」
我不高兴了,拧眉骂道:「怕什么!不会把房子越拣越漏的!」
「不是,嫂嫂,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侯老三急得抓耳挠腮的。
「三哥,不要让嫂嫂分心。」侯小四小声说。
我没搭理他们,仔细手中的活儿。
碎瓦拿掉,摆正错位的瓦片,稀疏的地方加密,清除树叶这些杂物。
没有大肆翻拣,只是拣了漏水的屋顶。
等我下房顶,数了剩下的瓦,还差两片。
「老三,去柴房拿两片瓦。」
「嫂嫂。」
循着声儿低头,侯老二举着瓦,双眼红彤彤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我下了两级木梯,接过瓦:「你眼睛怎么红了?进灰了?」
「没有……嗯,是进了些灰。」
他笑了笑,低头用袖子擦眼睛。
我:「……」
到底进没进灰?
侯老二抢着放木梯,侯老三在扫房顶落下来的灰。
侯小四颤颤巍巍端来水:「嫂嫂,洗脸。」
「哟!今儿这么懂事啊?」
我揪她鼻子一下,接过木盆放到石墩上。
拍身上头上的灰,洗手洗脸。
我去灶间做饭,侯老二跟进来烧火。
「嫂嫂,水稻什么时候收?」
我刷着锅:「还有几天,你可别回来帮我了,没有多少,我一个人可以。」
一回来,村里多少小姑娘眼巴巴地偷着看哟。
托他的福,好些小姑娘到我这儿献殷勤,我倒是捡了便宜。
什么地瓜啦,馍馍啦,鱼啦,还有柴房那只小灰兔子。
小四喜欢,天天自己找草,找菜叶子喂。
「嫂嫂,院长说,我去书院其实没什么可学的了,在家温书,也是行的。」
我舀两瓢水进锅里,盖上锅盖,拿盆去盛米:「你在学院学到的比在家多吧?这村里有什么可学的?学种地?学骂人?」
侯老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抿嘴笑了:「嫂嫂,我是想去村里祠堂教村里儿童读书认字。」
「你拿主意吧,我也不懂。」我把米淘干净,揭开锅盖,倒进锅里。
又想起有人让帮忙写信的事来:「老二,李大爷来过,说是让你给他儿子写封信,你明日去一趟。」
「好。」
饭后才知,侯老二把学堂里的东西都搬回来了。
我有些忐忑。
莫不是,要整治我了?

-8-
我开始早出晚归。
鸡叫就出门,满山坡捡柴,挖挖野菜,找野果子,日落才归。
但是同在屋檐下,被堵很容易。
我刚躺下,屋门被轻轻敲响了。
「嫂嫂,你睡了吗?」
我很想说已经睡了,可我油灯还亮着。
后悔刚才没有吹灭。
「有事?」我问。
「后天月半,我明日下学去买些祭祀的东西,可行?」
我算了算日子,后天七月十五。
我从箱子里摸出二两碎银,将门打开一条缝,递过去:「钱。」
「嫂嫂,我不是找你拿钱,我是——」侯老二慌忙拒绝。
「拿着!」我提高声音,手往前递。
侯老二伸手,修长的手指捏起银子。
我飞快缩回手,砰一声关门。
那一瞬间的触碰,明明温凉,却灼烫到我心里。
我想起了和侯老大的洞房花烛夜。
瞬间,脑子里闪过上一世给侯老二下药后,他忍得大汗淋漓的脸,和克制又憎恶的眼。
心中的躁动立马平静了。
我不想再死了。
更不想有第四世。
晚上清晨还是有些凉爽,我给小四盖上薄被,起床。
天蒙蒙亮,院子里侯老二在背书。
我:「……」
起得可真早。
「嫂嫂,早。」
侯老二回身来,一袭月白长衫,在清晨的微光里,像是下凡的神仙。
「早。」我随意应了一声,去灶间打水洗脸。
「嫂嫂,阿钰说你给我做了衣服……」
我擦脸的手一顿。
所以起个大早,就是为了要衣服?
我瞥他一眼,挂好帕子:「我去给你拿。」
做好几天了,因为想着避开他,倒是忘记了这一茬。
小心从箱子里取出,拉开半掩上的门,他在门口立着,再往前一步就得撞他身上。
我退了半步:「给。」
他双眼含笑,十分高兴:「谢谢嫂嫂。」
我挽袖子往外走:「我去蒸馒头。」
和好面,正要揭开锅盖,侯老二的声音传来。
「嫂嫂。」
我抬头。
他穿着那件青色的长袍站在灶房门口,满脸欢喜,身后朝霞满天。
很好看。
难怪那些小姑娘这么喜欢。
「合身吗?」我揪下面疙瘩,随意揉了揉,放在铺了白布的篦子上。
侯老二已经走进来,理理袖子,扯扯衣襟,又拉拉袍脚,龇牙咧嘴地笑着:「合身!」
跟侯老三这小孩子一样,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做衣服。」他说。
「小时候都是穿大哥和我爹的,长大了些,我爹才去镇上买两件成衣。」
我知道那两件成衣,一穿就是几年,从不合身,到合身,现在,又不合身了。
「快去背书吧,以后发达了,有很多新衣服。」我盖上锅盖,舀一瓢水倒进盆里泡着,洗了手,转到灶前烧火。
他突然严肃起来,双眼发亮:「嫂嫂,我一定好好念书,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我顿了顿,还是没说「我适合当农民,别带上我」之类的话。

-9-
万万没想到,侯老二走着去镇上,躺着回来了。
几个穿着光鲜的男人将他抬进来,俩小的吓得不敢动弹。
落后一人环视一圈,径直朝我走来:「夫人便是侯公子的嫂嫂吧?」
「啊,我是……」这情况让我摸不着头脑,不自在地把水擦在衣服上,「我是,他这……」
「怪我,怪我,赶车没有注意路,把侯公子撞着了……」
我脑子一片混乱地听着。
所以,原本该侯老三断一条腿,现在换成了侯老二?
「那那……」
我慌了。
侯老二不就残废了?
不就不能参加考试了?
不就不能和女主在一起了?
我是不是又要完蛋了?
眼前突然天旋地转,昏天暗地——
「二哥……二哥是不是要死了……」
侯小四突然一声哭喊,将我的魂魄喊归位了。
茫然四顾,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空荡荡的只剩夏风流荡。
我手里抓着个钱袋,不知何时出现的。
「我没事,纤纤。」
声音是从侯老二屋里传出来的。
我慌忙跑进屋里。
侯老二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
大概是很疼的,还努力笑着和俩小的说话。
我盯着他绑着木板的右腿,头晕目眩:「你这……早知道,我去镇上——」
「嫂嫂。」他清清淡淡的声音。
我惶惶然对上他清润的眼睛。
「你去做饭吧,我饿了。」
我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
「喔喔,行,我马上去。」
我顺手把钱袋子放在他书桌上,出屋了。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早上。
生火,烧水。
小四进灶间:「嫂嫂,我来帮你烧火。」
我想着明早杀一只鸡,祭祀了炖给侯老二补补。
我心里实在不踏实,慌得很。
「侯家大嫂?」屋外有人喊,听声应是后边林家嫂子。
我迎出门,她拎着一篮鸡蛋,见我出来脸上带笑:「你们家老二摔了?他大伯让送几个鸡蛋来,给老二补补……」
我连忙推拒:「这哪能行,鸡蛋多金贵——」
「拿着!」林嫂子眉毛一竖,不高兴,「你男人帮咱们干了不少活,你也是个麻利的,小英子出嫁你掌灶,出了大力呢!前屋后房,互相帮衬嘛。」
「那就多谢嫂子了!我正愁家里没鸡蛋,要杀一只老母鸡呢!」
鸡蛋还没来得及放,李家大娘拎着一白布袋来了。
还在和李大娘唠嗑,刘七婶也来了。
终于将人送走,也让大家打听到了实情,我拾掇好东西回到灶间。
听到侯老三哒哒哒跑出来。
不一会儿。
嘭——
哗啦——
「呜哇——」
我:「……」
跑到侯老二屋里,侯老三浑身湿答答地跪坐在地上哭,粪桶在地上滚,地面一摊水印。
尿骚味扑鼻。
嗯,侯老三被侯老二的尿浇了一身。
我拦住身后的侯小四:「小四,你去看着火。」
「嫂嫂——」侯老三张着大嘴哭着喊我。
侯老二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抠着床沿,低垂着头,脸上又红又青的。
我稳稳神,走过去想扶侯老三,横竖下不去手。
「老三出去洗澡,锅里有热水。」我捡起粪桶,又去把窗户打开,「以后有事叫我,老三力气小。」
「嗯。」侯老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来。
侯老三出去了。
我拎着粪桶往外走。
想着要不要让他搬到我屋,让这间屋子晾晾。
算了,让他待着吧。
一会儿泼点皂角水。
我把侯老二扶出来,在堂屋安置好,又去做饭。
侯老三洗完澡,衣服洗好,兑了小半盆皂角水泼在屋里。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晌午。

-10-
不知道侯老三的同窗哪里知道的消息,纷纷拎着米面、补品前来看望。
连夫子也来了。
我说不上话,便缩在灶间做饭。
粗茶淡饭招待了,他们除了留下带来的东西,还留了个人。
猎户赵虎。
我拧着眉毛,看着他在院子里转悠,转进二房,又走进堂屋,像是在逛自家房子。
我顺手薅了根柴——手臂粗的一截木头。
「你做什么?」侯老三在堂屋里吼。
紧接着响起侯小四尖叫:「不许打我二哥!」
我心里一紧,握着木棒冲进屋里。
侯老二被推倒在地上,侯老三趴在他断腿上,侯小四死命抱着赵虎抬起的腿。
侯老三背上已经有两个大脚印了!
我目眦欲裂!
火气一下子冲上头顶。
我大步上前,举起棒子就打。
边打边喊:「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侯老三要被打死啦!」
侯小四机灵,扭头往外跑,一边大叫:「救命啊!有人要杀我二哥!救命啊——」
高亢尖厉又惨烈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先激得村里的狗狂吠起来,一声两声,最后连成一片。
我以为赵虎在这种情况下定会先逃跑。
没想到他反手抓住木棒,用力踹了我一脚。
肚腹剧痛。
我踉跄几步坐在地上。
侯老三惊叫:「嫂嫂!」
他才挪开,赵虎直奔侯老二。
什么仇什么怨,他竟然奔着侯老二的腿去的!
他是要侯老二真正残废啊!
好在侯老三反应快,扭转身体扑过去将赵虎撞开了。
我顾不得疼,爬起来冲过去扯住赵虎的头发。
「放开!臭婆娘!」
他扇了我一巴掌。
我顿时眼冒金星。
我没松,甚至更拽紧了几分:「休想!」
「松手!松手!让你松开!」
又是几巴掌打来。
脸上火辣辣地疼,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鸣阵阵。
我死咬着牙,就是不松手。
「嫂嫂!」
有人叫我,好像是侯老三,好像是侯老二,我听不真切。
赵虎急于挣脱,对我拳打脚踢。
我突然想起上辈子我被他打死的惨状来,也不知道哪里生来的力气,腾出一只手,狠狠扇出一巴掌。
我像疯了一样,尖叫着又抓又打、又咬又踢。
如果我要死,我一定要拉着赵虎下地狱!
我不怕他!
我不怕他!
我才不怕他!
我是被拉开的。
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好不容易清明一些,看到屋里挤满了人。
赵虎鼻青脸肿被村里几个大汉压着跪在地上。
有人正拿着绳子捆他。
我噌一下站起来。
赵虎听到动静,猛地扭头看过来,惊恐万分地往后挪。
「侯家媳妇儿。」村长砸吧着旱烟,警告我,「我们这就将人捆了送到官府去,你别动手了。打死人,偿命的。」
我扫了眼众人,个个看我的眼神都有几分惧怕。
抹了把脸,我道:「我去给大家烧点茶水。」
「不劳烦了,你好生歇着吧。」林家嫂子把我按着坐下,「你这家里头里里外外还要收拾,我们这就走了。」
我木愣愣坐下,还有些回不过神。
倒是俩小的忙里忙外,道谢送客,一下子像是长成了大人。
等人走完了,村长还拿走了侯老二写的状纸,天已经黑了。
俩小的紧紧依偎着我,侯老二坐在八仙桌另一方。
屋里静悄悄的,黑咕隆咚的。
谁也没说话。
但是惶惶不安。
夜风舒爽。
我打破了寂静,摸着侯老三的背:「受伤了没?」
侯老三摇头:「没有。」
我又问侯小四:「你呢?」
「没有。」
我转向桌子对面,面容看不甚清晰的侯老二:「老二,你腿怎么样?可有伤着?」
话音落下,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我的心不由得揪紧。
该不会……
好一会儿,才听他冷冰冰一声:「未曾。」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颤颤起身:「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煮饭。」
最终,因为手抖得不成样子,浑身虚软,只煮了一点白稀饭。
这顿饭,谁也没吃多少。

-11-
好几天都心有余悸。
俩小的蔫头蔫脑的,没有精神,也不出去玩儿,整天待在屋里,不是挨着他们二哥,就是贴着我。
侯老二不知道是不是吓着了,整个人阴沉得很,好像谁欠他八条命似的。
不过挪了一下他的书,他直接把桌上的东西全挥地上,寒声道:「别动我的东西,出去。」
我麻溜出去了,生怕迟一步他就动手杀人。
趁他睡觉,我偷摸进去把屋里乱扔的东西收拾好,又偷摸退出来。
端进去的饭他也没吃,经常坐在床上发神,好像魂儿被妖精吃了一样。
这么半死不活的,让人着急。
我试探着问:「老二,我扶你去外面晒晒太阳?」
他扭脸,眼神幽冷:「这么大太阳,晒死我?」
我:「……」
我想了想,继续道:「那,去堂屋看会儿书?你这马上就要考试了,多温习几遍?」
侯老二不仅眼神冷,声音更冷:「考试考试考试,整天就是考试,没别的可说了?」
我:「……」
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我闭嘴,转身走人。
他挺精神的,不需要我做什么。
「回来。」
我头也没回:「我忙着呢,没空跟你耗。」
侯老二:「……」
我还是没骨气地回去了,杵在门口问他:「什么事?」
他抓紧笔,没看我:「那日,你拼命救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是侯老二,所以救你啊。」
他回头:「如果,我不是侯定泽呢?」
他的问题可真奇怪。
「你不是侯老二我救你干吗?我可没那么善心——」
「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突然提高声音,扭回头去。
一个侧脸,也能看出他的愤然。
我眨眨眼。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对我这般就算了,对俩小的也这鬼样子。
今天阴天,侯老三和侯小四把他们二哥扶出来坐坐。
侯老三想逗他二哥笑笑,拿狗尾巴草扫他鼻子,他一把抢过扔了,冷喝:「烦不烦?」
这我不能忍。
他被那赵虎打,两个丁点大的孩子为了护他,简直豁出命去了。
要不是俩小的阻拦,他腿早废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你发什么疯呢?」
我晒着簸箕里的豆橛子,斜眼看他:
「你只是腿伤了,还伤着脑子了不成,人家怎么惹你了,你骂人家烦。
「整天阴着个脸,家里谁欠了你钱不成?这还没中状元就端上了,当了官不得把我们这些草民打死啊?
「读书读傻了吗?还是那赵虎其实打坏了你的头?你——」
「别说了!」他冷瞪着我呵斥。
嘿!还真是令人火冒三丈!
我啪一下扔了簸箕,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侯老二!你冲我发什么火!老娘招你惹你了?你腿断了,都是老娘给你端屎端尿,吃的喝的送到你手边上,扶着你进进出出,生怕你磕着碰着,你吼什么吼?」
「我——」
「老三为了护着你,都豁出命去了,你好意思骂他!读书人金贵,全家人捧着你顾着你,你还发脾气!这家待不下去你别待!滚回你书院去!」
「你——」
「我什么?你要说什么?老娘今儿好好听听,你对老娘有多大意见!」
侯老二瞪着眼,张口结舌,恨恨扭头:「我说不赢你!」
俩小的看看我,又看看侯定泽,默默蹲着捡掉在地上的豆橛子。
我胡乱把东西晒在地上,一手一个,拉着俩小的进灶间:「走,别理他,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气死他!」
走到一半,我回去把他那根当拐杖的木头拿走了。
「陈仪秀!」
「叫魂呢!」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听不懂,但绝对不是好话。
所以我决定中午不给他送饭,也不扶他进屋!
下雨就淋死他!
出太阳就晒死他!
我在灶间择菜,侯老三闷闷地坐在灶前烧火。
侯小四挨着我,情绪低落,闷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我:「嫂嫂,二哥,是不是,很讨厌我们?」
我愣了:「为什么这么想?」
「以前二哥总是抱着我,给我讲书里的故事,会给三哥做木头玩意儿……」她皱眉回想着,「二哥虽然和以前一样,可是,又很不一样,他好像……不太喜欢了……」
我回想起刚嫁到侯家时,每次侯老二回来都会带点什么小东西给俩小的。
俩小的兴奋地扑上去,他还会蹲着一手一个揽在怀里,说好一会儿话才进屋。
他会拿着书读给俩小的听,也会拿木头、草茎做点什么玩意儿。
而现在,俩小的扑过去,他只是温和地笑着摸摸他们的头,还会找借口把缠着他的俩小的支开。
好像,确实不那么亲近了……
我放下菜,将小四搂进怀里:
「你二哥忙着温习书,准备考试呢!
「考试很重要,关乎你二哥的前途,所以咱们应该好生支持他才对。他考好了,当官了,你们的日子才更好过一些。」
我看看侯老三:「可不能这样想你们二哥,他知道了,多难过啊。」
侯小四皱着小眉毛,好像并没有开心一点:「嫂嫂,不管二哥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们二哥,我们也会好好照顾他。」
侯老三默默点头。
这小大人的语气……
我被逗笑了。
我揪揪她的鼻子:「知道!你们那天多勇敢啊!要不是你们在,你们二哥的腿就要被坏人打断了!你们二哥不知道多感动!」
突然一声闷雷炸响。
我和俩小的面面相觑。
「嫂嫂……」侯小四飞快看一眼外面直挺挺坐着的侯定泽,「二哥他……」
我叹了口气:「你们看着火,我扶他进去。」
我大步走到他旁边,二话没说拉起他一只手横过脖子,径自将人撑起来。
他没反抗,但嘴是真犟:「不是让我自己气死吗?」
「看在老三和小四面子上才扶的,你可别多想!」
「不用你扶!」他开始挣扎。
我用力抓紧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箍紧他的腰,沉声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扔这儿,顺带踩两脚?」
侯老二:「……」

-12-
完全不知道侯老二在别扭什么。
不让我给他端屎端尿了,不让我给他送饭了。
非要杵着一截柴一瘸一拐去茅房,自己出来吃饭。
我忍了又忍,没忍住:「你别再伤着腿,考不了试!」
他:「放心!我闭着眼睛都能让侯定泽考个状元回来!」
我皱眉。
这人说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谁整天把自己名字挂在嘴边上?
让他小心一点,别摔着,他说:「放心,不会让侯定泽残废的。」
让他多出来坐坐,他:「不会让侯定泽闷死的。」
让他多看看书,他说:「再看侯定泽要瞎了。」
我实在不明白。
只让俩小的离他远点。
村长带着村里男人下田帮家里把稻子割了。
人多,一天割完,还不让我管饭。
这人情,得还。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做好饭,把水稻晒到坝子里,交代给老三小四,我拿着镰刀,带上馒头和水,去帮忙。
晚上回来收稻谷,做饭,烧水洗澡,洗衣服。
侯老二阴沉地看着,不发一言。
我懒得搭理他,瞪他两眼回屋睡了。
这天回家,稻子收了,饭菜做好了。
月亮高挂。
俩小的跑来跑去,端菜,拿碗,拿筷子,还不忘招呼我:「嫂嫂,快洗手吃饭!」
侯老二杵着一根木棍,从灶间一瘸一拐走出来:「吃饭吧。」
神色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就是看我的眼神和看侯老三侯小四不一样。
看他们,温柔怜爱;看我,冷然疏离还有几分怨怼。
我不懂,也不想深究。
看他出来被门槛绊了,我连忙上前将人抱住,小心扶稳他,忍不住数落:「你脚伤着,好好在床上躺着就是,下来干什么?再伤着几时才能好,影响考试怎么办?」
他稍稍扭开脸,好似不大自在:「哪能嫂嫂劳累,我在家享清福的。」
我连忙退远两步。
身上又是泥又是汗的,又脏又臭,都熏着人了。
我尴尬地搓着手纠正:「你是养伤,哪里是享清福。以后别做了,我回来做。」
「嫂嫂……」侯老二回头望着我,眼中情绪翻涌,「我躺着,而你如此劳累,我心难安。」
我抿唇无言。
这时,侯老三端来水:「嫂嫂,洗手。」
我心里热乎乎的,忙接过水:「来,一起洗,你们可真是帮了大忙了,不然嫂嫂回来还要饿肚子哩!」
身旁传来一声:「哼。」
我:「……」
只不过这顿饭没有吃清静。
李刚媳妇一路骂着过来,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几乎骂破天。
骂我不要脸,勾引她男人。
我三两口扒拉完饭,嘴一抹,抓了侯老二当拐杖用的木棍:「你们吃饭。」
「嫂嫂……」侯老二急了。
「不打人,你放心。」
我走出院门,李刚媳妇还骂得正欢,我抓着棒子径直冲她跑过去。
她的骂声霎时变了调,扭身就跑。
「陈仪秀!你发什么疯!」
「敢跑到老娘家门口诬赖我,老娘打死你!」我撒丫子追。
边追边骂:「你以为你男人香饽饽不成,是个女的都能看上他?你吃屎吃醉了吧?」
「你、你停下!」她跑得飞快。
我缓了些速度,踩重步子,冲她喊:「你别跑啊!老娘打断你的腿,免得你找错地方撒泼!」
直至她离我越来越远,我扛着棒子,转身往回走。
哼。
回家,侯老二扶着矮墙伸长脖子张望。
我赶忙小跑两步,把棍子递给他:
「你怎么出来了?老三,老三!把你二哥扶进去!顺便把镰刀给嫂嫂拿来!
「今天阴天,何二伯家肯定不会歇太久,我得去田里了。」
「嫂嫂。」侯老二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声音沉沉的,「我娶你吧。」
「……」
我刷一下跳开,瞪着他,吼:「你发什么疯病!滚回屋里去读你的圣贤书!」
「嫂嫂——」
「嫂!镰刀!」侯老三奔出来。
我连忙抢过刀,扭头就走,想了想,回头匆匆嘱咐老三:「老三,回家把你二哥的药煎了,盯着他喝一碗!」
这人莫不是没好好吃药,脚上的伤转到脑子里去了!
嫌我活得太久了吗?

-13-
我连干过架的李二妹家,李刚家的稻子都帮着割了,早出晚归的日子终究要结束。
也或许,侯老二脑子清醒了呢?
但是我实在太累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大天亮。
醒来,望着亮堂堂的屋子还有些茫茫然。
吱呀——
门开了。
侯老二现出半个人身,又缓缓将门推开些,拄着棍子走进来。
「你进来干吗?」
他愣住。
「你醒了?」他慢腾腾地挪出去,温声道,「纤纤说你一直没醒,怕你有闪失,我来看看。」
「我没事,就是今日贪睡了。」
我没动,等他走。
侯老二站在门口,直挺挺站着,不走。
我皱眉,想骂人。
「陈仪秀,那日说娶你之事,我是认真——」
「侯定泽!」我怒吼出声,「我是你嫂嫂!」
「……」
「滚远点!」
他慢腾腾走了。
我望着瓦片,脑子一片空茫。
真奇怪,好好的,怎么成这样了?
我没招他惹他吧?
平日我能离他远些,就远些。
视线也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怎么就……
他闹我玩儿呢?
我想寿终正寝这么难吗?
读书人真是奸猾,竟然支使老三小四来劝我。
俩小的一人搂我一只胳膊,泪眼汪汪,带着哭腔。
一会儿问:「嫂嫂,你不要我们了吗?」
一会儿问:「嫂嫂,二哥说我们是一家人,可是嫂嫂想走,去当别人的嫂嫂,真的吗?」
一会儿嘀咕:「二哥以后娶了二嫂,二嫂不喜欢我们怎么办啊?」
一会儿又是:「嫂嫂,你能不能一直当我们的嫂嫂啊?」
还说什么:「嫂嫂,你能不能和二哥成亲啊?这样你一直是我们嫂嫂,二哥也不会娶新嫂嫂了。」
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我头顶都要冒烟儿了!
气的!
躲肯定躲不过去了,我决定和侯老二好好谈谈。
月朗星稀,夜风凉爽,蛙声虫鸣。
小四已经睡了,我带上门,准备去叫侯老二。
转身却见他站在院子里。
「你还没睡?」
他温和轻笑:「我猜到,嫂嫂应是要找我,便出来了。」
我端了两条小板凳,扶他坐下。
月亮如昼,远山如墨色勾勒,风声簌簌。
「老二,我知你是担心那些流言蜚语才有了想娶我的念头。
「但是你马上要考试了,定是能考上的,到时候搬了地方,这些流言就害不到你了。所以,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嫂嫂。」
侯老二望着天上的弯月,声音轻淡得像风:
「娶你,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保护你的方式。
「流言蜚语于女子来说,是能要命的。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能这么有力气反击,你会累,你会有疏忽,你会生病,你会老去。
「我知道,你如此凶悍不仅是本性使然,不仅是护着我们,还是想护着自己。
「嫂嫂,我知道你出门身上都会带着一根磨得锋利的铁签,我也知道你在外处处小心警惕。
「嫂嫂,你才十九岁,大我两岁。我娶你,既能照顾你,保护你,也能让官家Ťú⁰觉得我知感恩,有担当,于我,有益。」
我皱眉。
这话听在耳里,怎么都觉得别扭。
「嫂嫂,若我有幸考上,必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村里住着。但与我一处必定流言难尽,因此,我娶你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想听这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上辈子想贪图状元夫人的位置,最后被打死的凄惨。
男主是女主的,若是旁人要抢,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我想了想,抿嘴道:「我可以改嫁。待你高中,我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到时候我——」
侯老二回头,眼神忧伤又孤寂:「嫂嫂,我想回家。」
「???」
「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来此做一个任务,拯救女配。你是女配,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回到我那个世界。」
「……」
震惊,让我张口说不出话。
这话怎么比刚才那一通话还令人头昏?
我脑浆都要干了。
什么任务,什么攻略,什么一二三个人……
一个是拯救虐文女主,一个是助力女主当上女帝,现在这个来拯救女配?
不是,我历经三世,侯定泽壳子里,就是三个不一样的魂?
要不,跟村长说,放火把他烧死吧……
不行。
到时候我可能也要被烧死。

-14-
我不懂。
如果侯定泽是无数个其他人,那我们这些人是什么?
根本不存在吗?
像花啊草啊兔子啊这些,只是个什么物件吗?
生死,命运都被他人定好了。
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明白。
我,还算是个人吗?
侯定泽安安静静温书,或者与老三小四讲故事,用狗尾巴草编个什么兔子,有时候和我聊聊他的那个世界。
那是个很神奇的世界,好些东西我完全没有听过,甚至听他描述也完全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
他说他们一家去旅游,出了车祸,系统让他来此完成任务,成功了就能回家,不能成功就灰飞烟灭。
他说,他挺想回去的,想给他父母收尸,让他父母落叶归根。
我说不出狠绝的话,只好避而不见。
侯老二被抬去考试了。
就是中元节撞了他的那家人。
听那车夫的话里,那辆马车里坐的是他家小姐。
我脑中灵光一现,问了句:「主家可是姓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大概,这就是男女主之间的缘分吧。
地里不忙了,俩小的却没闲着。
拜祖宗、拜财神、拜土地公,甚至他们爹娘大哥的坟也拜了,保佑他们二哥高中,顺带保佑他们二哥能把我娶了。
我忍不住骂他们:「你们是不是闲得慌?闲得慌去写字!去读书!侯老三,明年你也该去学堂了,赶紧多认几个字!侯小四,你也去!」
侯老三皱着眉毛一溜烟儿蹿进屋。
侯小四挺不服气:「嫂嫂,女孩子读什么书啊?」
「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都读书的,你哥哥马上高中,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了,你肯定要识字才行!快去!」
我倒不担心。
侯老二是男主,必定会考中。
村子里的人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侯老二能不能考上,我说:「尽人事,听天命,希望他能对得起侯家列祖列宗。」
又看俩小的四处拜神仙祖先,不知怎的,传出来侯老二只是去碰碰运气的说法了。
有的人,就是见不到别人好。
我懒得和他们争论。
背着豆子回家,被人拦了。
孙癞子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笑得明媚,露出满口黄牙,冲我招手:「秀儿,背豆子呢,我来帮你吧。」
我攥紧拳头,冷冷盯着他:「不用了。」
他觍着个脸走过来:「侯老二不在,这粗活交给我——」
我反手从背篓里抽出镰刀,恶狠狠地吼:「滚!」
孙癞子被我的架势唬得一愣,仍旧谄媚地要来拉我的手。
我咬紧牙,举起镰刀往下劈。
孙癞子飞快缩回手,锋利的刀刃几乎擦着他手指头劈过。
他吓得大步后退:「陈仪秀,你真砍啊!」
我甩掉背篓,挥着镰刀气势汹汹地追砍:「老娘砍死你!你是嫌命长了,敢来招惹老娘我!」
孙癞子骂骂咧咧、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对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乱劈几刀,唾道:「再让老娘碰见你,老娘绝对砍死你!呸,杂种!」
背起豆子回家,遇上李二妹,她阴阳怪气地喊住我:「陈仪秀,你们家状元灰溜溜回来了,快去问问,是不是拜佛心不诚啊?」
侯老二回来了?
我懒得搭理她,瞥她一眼自顾往家走。
她还来劲了:「哎,这次不行,再拜三年啊,心诚一点,没准儿老天爷开恩呢?哈哈哈哈……」
我拣了块泥巴:「闭不上你的臭嘴,我给你堵上?」
「陈仪秀!你真是——」
「啊——」
「纤纤!」
「侯纤纤掉河里了啦!」
不远处传来一阵哄闹。
抬眼望去,一群小孩儿四散跑开,河边上有个小男孩急得打转,河里一个小孩儿扑腾着被水冲走了。
粉衣服……
小四!
我的天菩萨!
我甩掉背篓往河边狂奔,拽住要往河里跳的侯老三,猛地摇了他两下:「干什么!快去叫其他人!」
「嫂嫂——」
他慌得直掉眼泪,六神无主。
我没忍住,一巴掌给他扇下去:「快去!」
「小四!小四!别怕!嫂嫂来了!」我追着侯小四跑,岸边没有竹竿没有绳子。
小四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冒出头来,惊恐地扑腾着,怕得叫不出声来。
我咬咬牙,快跑几步,到侯小四前面一些,跳下河。
水到我胸口。
我挪到河中央,一手抓住河边的草,一手伸长,紧紧盯着侯小四,大声喊:「小四!小四!抓住嫂嫂的手!」
「嫂——咳——」
近了,近了!
我往前跨一步。
抓到了!
「纤纤,抓紧!」
「嫂嫂——啊——」
刚把人抱住,脚下打滑,我俩一起倒进了河里。
口腔鼻腔耳朵霎时被水覆盖,眼前一片水光。
我闭紧嘴,屏住呼吸,费尽全身力气将侯小四往上举。
小四不能有事的。
我害了她一次,不能再让她出事。

-15-
小四无声无息地漂在水面上,小手冷冰冰的,被水冲走了。
「小四!」
我惊叫着坐起来。
「嫂嫂,嫂嫂!」有人握住我的肩膀,温声唤我,「没事了没事了,嫂嫂,小四好好的呢,能吃能睡——纤纤!纤纤!快进来给嫂嫂看看!」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扭头。
侯小四快步走过来,头上羊角辫一蹦一跳。
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我焦急地抓住她的小手。
暖乎乎的。
我眼前一黑,倒下了。
断断续续的高热,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一会儿这一世,一会儿上一世。
一会儿生,一会儿死。
整个人像是面团,被人搓圆捏扁,被切成条,又被锤成块。
浑身发软,又痛。
有人给我擦汗,有人给我盖被,有人喂我喝药……
有人一声一声地喊:
「嫂嫂……
「嫂嫂……
「陈仪秀……
「陈仪秀……
「仪秀……」
这一声声叫魂似的,让人不得安宁,又好似将我从黄泉路喊了回来。
我睁开眼。
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发惊喜来,扭头就跑:「嫂嫂醒了!二哥!嫂嫂醒了!」
我慢腾腾坐起来,入眼一个红囍字。
低头,大红被子。
我有些蒙。
捏捏料子,看看花色。
这不是——我和侯老大成婚的喜被吗?
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夫人。」侯老二坐在床边,「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蒙了。
侯老二,叫我什么?
「你……」嗓子很疼,说不出话。
「快去给嫂嫂端水。」侯老二推搡侯老三。
「咳咳——你、你刚,叫我什么?」我瞪着侯老二。
侯小四趴在床上眼巴巴看着我:「嫂嫂,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我摸摸她的头,依然望着躲避我眼神的侯老二。
「侯定泽——」
「嫂嫂喝水。」
我咕噜咕噜灌了水,刚要说话,门口又进来一群人。
他们七嘴八舌的。
又恭喜我醒来,又恭喜我喜得良缘,还祝贺我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祝贺侯老二守得云开。
我:「……」
我糊里糊涂听着,直到人走光了,我盯着侯老二:「说清楚。」
「嫂嫂。」小四抱着我胳膊,欢欢喜喜地喊,「冲喜真的有用!二哥,早知道这么有用,你该早点和嫂嫂成亲的!」
「就是!要是早点冲喜,嫂嫂早就醒了!」
冲喜?
「好了,你们先出去,我和你们嫂嫂说说话。」
待两小的出去,并贴心带好门,侯老二坐到床边,顺手替我掖了掖被子。
「夫人——」
「不许叫我夫人!」
他抿抿嘴:
「仪秀,你昏睡十二天,纤纤太小,照顾不了你。
「我一个大男人,贴身照顾嫂子,外面风言风语很多,所以我请村长主婚,以冲喜为由和你成亲。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我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那……」
「既然已经这样了。」他缓缓伸手握住我的,双眼明亮,「我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夫人。」
「……」
我一点点使劲儿,抽回手,冷冷望着他:「你有什么阴谋?」
侯老二眉间神色黯淡下去:「时间要到了,嫂嫂,我的任务完不成,就要死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心微沉。
沉默了会儿,问他:「现在完成了吗?」
他咬着唇,好像很为难。
事情大概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皱眉:「赶紧说!」
他撇开脸,很不好意思:「有一儿一女了,才算完成。」
我:「……」
诓人的吧!
番外 侯定泽篇

-1-
我的任务不是拯救女配,而是抹杀觉醒自我意识的女配。
这个小世界不是第一次开启,她认为的第一世,其实已经是无数次的重启。
因为无数次,所以小世界觉醒了许多人,男主、女主、男配、女配。
连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配角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然后被设计,走向既定的结局,死亡。
这一世重启,要么抹杀觉醒者,要么封存这一小世界。
觉醒的人多了,小世界十分不稳定,没有了价值。
她不是我抹杀的第一个觉醒的。
我需要让她走向自己的结局,在她死亡时抽出她的意识,抹杀。
不破坏小世界平衡,最大可能维护小世界。
我的任务完成了。
女配死了。
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泥地上,脸色青白。
我攥紧拳头,努力平静冷漠。
主系统问我要什么奖励。
我说:「想要这个世界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自然地消亡;这里的人能真正地活着,生老病死。」
主系统同意了,代价是:留在这里,成为真正的侯定泽。然后,消亡。
当系统许多年,我藏了很多东西。
我把陈仪秀的灵魂塞回她身体,用尽所有把她和侯小四救活了。
和她成亲了。
她醒了。
那么,她就是我的了。
我一个人的。

-2-
当初只是晚了一步,赶回家时她已经觉醒了。
她愣愣地看我们半晌,径自回屋就睡Ŧŭ̀¹,直到第二天早上。
做早饭,吃早饭,背上背篓,扛着锄头出门。
很正常,连骂我们那不耐烦的语气都没有变。
她把父兄的赔偿金给我了,只留了一些家用。
断了我想拿这笔钱筹谋的想法。
她每天老老实实干活,偶尔骂两句,其余时候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排斥我。
我去读书了。
托村长多看顾俩小的,我也算着时间,到时候送他们出去。
陈仪秀没再打骂他们,反倒多加照顾。
侯定钰和侯纤纤也在一点点亲近她。
不过,她是真的泼辣啊。
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村泼妇。
骂人的话不带重复的,声音在村口都能清晰可闻。
整个村子都被她的骂声笼罩,连往日无事就狂吠的狗都不敢出声。
我听着,心脏跟着她抑扬顿挫又忽狠毒忽寒冷的声音紧张、恐惧。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她这个年轻还无儿女的寡妇。
说她克亲的,说她恶毒的,说她偷情的;还有些老光棍、心思不纯的男人虎视眈眈。
她一个人全担了。
她像是挡在千军万马之前护着伶仃几人的将军,千疮百孔,但,屹立不倒。
明明,还没有我高。
我擦擦汗,稳稳神才上前叫她。
她回头,一双眼睛映着高空晚霞,澄澈又明亮。
晒得黑黄的脸,在红彤彤的霞光中,竟有几分艳丽。
除了皮肤,陈仪秀的五官确实是出众的。
可是,看我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友好。
好像我是瘟神。
她似乎有前世的记忆,所以对我避之不及。
正面相对也得不到她的眼神。
我有个同窗,与那猎户是同村,甚至沾亲带故。
陈仪秀的结局必然要和那猎户有关系。
我透露了些消息给同窗,想着能迂回地让陈仪秀走上前前世的老路。
还想双管齐下,回家和她一起割麦子,拉近距离,塑造良好的个人形象,让她对我有所改观,让她走上前世的老路。
一回家,俩小的叽叽喳喳说着他们嫂子对他们有多好。
做好吃的,摘回来很甜的野果,还给他们做新衣服。
他们如此雀跃,连我也生了几分羡慕。
我说,我回来是要帮着割麦子的。
她很惊讶,并十分不赞同,但是又不愿意跟我多说。
所以,她在地里拼命地干,几乎不休息。
我的腰酸痛得直不起来,每次起身休息,都能看见她弯腰忙碌着。
好像,从来没有歇息过。
我以为她不知疲倦,我以为她力大无穷。
可她汗湿的头发,通红的脸,因为起身这个动作而紧皱的眉毛,都昭示着,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
她才 19 岁。
她挑那一担麦子,腿脚会打颤。
担子一晃,她人也有些不稳。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她下一步就栽倒。
可她没有。
稳稳当当地走在小路上。
而且,力气越来越大,步子越来越快。
有时候我挺疑惑。
她知道自己是个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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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可每次看见她,她都像是活生生的人,努力地想要活着。
不只她,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活着的,所以嘴巴才能这么讨厌。
连「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这种荤话都能喊出来。
我真想给他们每人塞一嘴烂泥。
陈仪秀动手了。
那架势,像是要拎着扁担把他们全给敲死。
骂人一套一套的,十分解气。
「老二!」她回头喊我,声音高昂,眼神灼亮,一脸坚毅,「走嫂嫂前面!嫂嫂把这些污言秽语给你挡住了,你大步向前走……」
我无法压抑自己被感动……
我胸腔饱胀,甚至几分憋闷。
这个身躯瘦小的女子,如山一样巍峨。
我很高兴啊。
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因为愉悦的心情减轻了。
尤其阿钰一边给我擦药,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二哥,嫂嫂给你做了新衣服,青色的。」
原来,我也有新衣服。
我十分期待,甚至有些急切地想看一看。
才开口,陈仪秀一字回绝:「否。」
我:「……」
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3-
回书院,浑身酸痛,随便动一下,牵引着肌肉,可疼了。
尤其是腰背,直起来不能弯,弯下去不能直,简直要命。
也不知道陈仪秀怎么样,她可比我辛苦得多。
纤纤悄悄跟我说过,嫂嫂的肩膀流血了,偷偷在屋里上药。
我得好好读书,让这一家子过上好日子。
不对,我来此的目的不是好好读书,而是抹杀女配。
我暗自烦躁着,隔壁村的同窗说:「有媒婆给我们村那个老光棍说亲了,据说是你们村的,你可了解那陈家姑娘?」
猎户,陈家?
我:「……」
事情朝着我设想的方向发展,我心里并不高兴。
请假赶回家,她斩钉截铁地,说给我说亲的,她都搪塞了,还说我的婚事我自己拿主意。
这不是我想听的。
直白问:「嫂嫂,听说那是带给你相看的。」
她说她拒绝了。
但是,说自己有什么母猪疯,是不是不太妥当?
可她不在意,还凶巴巴地命令我们照着她的话说。
我的任务好像遥遥无期了。
但是,我好像挺高兴。
回学院,夫子说可以回家温习,我毫不犹豫收拾东西。
回到家,看到她瘦小一只小心翼翼在屋顶拣瓦。
像是小心翼翼匍匐在巨大的怪兽身上。
这村里,哪家哪户是女子拣瓦的?
无非是家里没有男人,害怕惹人闲话,她才上去的吧?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穷人家的女人当男人使。
我总是在她一力承担所有的时候想起她的年龄。
19 岁。
花一样的年纪,在现实世界正是大学生,正是烂漫美好的年龄。
而她,已经是寡妇,而且担起一家之责了。
我活了二十多年,出生时母亲难产去世,我爸又娶了后妈,后妈待我并没有多好。
我几乎是孤零零长大。
然后出车祸,游走在各个世界完成任务,后来当上系统。
向来孤独。
这个陈仪秀,让我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
让我想留住这种温暖。
我说我是回来帮她收稻子的。
她以为我是来谋害她的。
从早到晚不见人影。
我只好深夜敲门,借口中元节祭祀的事情,看她一眼。
瘦了,黑了。
她以为我要钱。
递钱那只手,尽是伤痕。
忽略老茧和层叠的伤,也是一双纤纤玉手。
她散了发,披在肩上很是柔顺,整个人也显得温柔。
只是,她从门后,探出小半边身子,双眼清亮,警惕得像出门觅食的兔子。
很想,揪住兔子的耳朵,然后,吓唬她。
我捻起碎银,指腹触到她掌心。
她飞快缩回手,耳垂迅速攀上绯红,又蔓延到脸上。
突然,想吃桃子。
一夜没睡安稳。
一大清早起来,在院子装模作样地背书,将陈仪秀堵了个正着。
她好像有些无语。
我找了个很正当的借口。
想看看新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服。
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针脚绵密,样式简单,十分合身。
我心里暖烘烘的,甚至想把侯定钰叫起来炫耀一番。
我舍不得穿,想留着考试穿。
可惜,去镇上被女主的马车撞了。
腿折了。
我故意的。
一是想在陈仪秀面前上演苦肉计,二是趁机给女主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被抬回家,俩小的哭得凄惨无比,而陈仪秀一心只在意我能不能考试。
我实在憋闷。
侯老三打翻尿桶,她进来时,我真的想撞墙去死。
她板着脸走过来,扶我去堂屋。
这是我第一次与她如此靠近。
手放在她肩膀,才知她很瘦,骨头,硌人。
瘦小得,好像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

-4-
书院的夫子和同窗来看我,竟然把那猎户带来了。
想要废了我的腿。
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但是于我来说无所ẗų⁼谓,我有的是办法让我的腿飞快好起来。
可侯定钰和侯纤纤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拼了命地保护我。
一个死死用身体挡住我的腿,一个紧紧抱着猎户的腿。
他们争取来的时间,让陈仪秀及时赶到。
三个不要命地拦着猎户,只为保住这条于我来说没那么重要的腿。
陈仪秀几乎要昏厥,也没有松手。
她突然爆发,差点把猎户打死,还是几个人才把她拉开。
我心里暖乎乎的,甚至滚烫。
可她一句话将我打回现实:「老二,你腿怎么样?可有伤着?」
对,他们在乎的是侯定泽。
他们保护的是侯定泽。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实在不爽。
她小心地擦侯定泽的书案,珍之又重地对待侯定泽的书。
侯定泽侯定泽,全是因为侯定泽。
我把东西挥到地上,眼不见心不烦。
又不死心,叫她回来,问:「那日,你拼命救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是侯老二,所以救你啊。」
「如果,我不是侯定泽呢?」
她:「你不是侯老二我救你干吗?我可没那么善心——」
我听得憋闷,让她别说了。
我像个鸠占鹊巢的坏蛋,承受着本不属于我的关心和爱护。
我不是侯定泽,我不是他们的二哥。
他们不必对我这么好。
说出那句「烦不烦」我就后悔了。
侯定钰小脸霎时白了,眼睛怔怔然睁着,委屈又恐惧。
我想出言道歉,安慰两句。
陈仪秀跟打机关枪一样,让人插不进两个字。
还要我自己把自己气死!
实在是让人火冒三丈!
吵也吵不赢,走也走不了!
这个陈仪秀实在可恶!
可俩小的,在感知到我和他们二哥不一样后,依然亲近我,拼命护着我……
我不由得给自己一巴掌。
这段时间,我在做什么啊……
我竟然吃一个书中的角色的醋……
真是丢人。

-5-
村长带人帮忙收水稻。
陈仪秀拿着镰刀一家一家地去还人情。
一大早把谷子晒出来,做好早饭出门,中午浑身湿淋淋回来做饭。
从头到脚,汗水、泥浆,脏得像是在田里打了个滚。
晚霞满天时回来了,马不停蹄收稻子,做饭,烧水让俩小的洗澡睡觉,还记得提走我屋里的尿桶,刷洗干净放回来。
最后才收拾自己。
愧疚。
难受。
心疼。
后悔。
早知道让侯老三被撞了,反正就是疼一段时间,也伤不到什么。
我撑着去灶间做饭,教俩小的晒谷。
她回来感动得眼睛发红,声音发哽。
我绊了一跤。
她跑来扶我时,刻意保持了距离,没让泥浆浸湿的衣服沾到我半分。
头发几乎全湿,还夹杂着泥水、稻子、叶子、石子……
实在狼狈。
却又比那些珍珠翡翠好看百倍。
汗味与泥浆味杂糅,并不好闻。
双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结痂,有的发白,有的还在渗血。
这双手,撑起了摇摇欲坠的侯家。
这个人,勤劳,朴实,又泼辣。
我不是侯定泽又怎样。
我以后可以一直是侯定泽。
我一定要让陈仪秀珠翠满头,绫罗绸缎一身。
她值得。
所以我追出家门,郑重对她说:「嫂嫂,我娶你吧。」
她以为我疯了,并避而不见。
我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我说动俩小的去乱她心神。
我还撒谎,我说我是来完成拯救女配的任务。
她很惊讶,且半信半疑,但坚定拒绝。
考完试,我迫不及待回家,没等来人,等来陈仪秀和侯小四落水的消息。
我瘸着腿连滚带爬奔过去,看到两人无声无息睡在地上。
那一瞬间,好像天塌地陷一般,眼前一片模糊。
真好,救回来了。
因为照顾她亲力亲为,我娶陈仪秀,冲喜,水到渠成。
我考上了状元,大殿之上断绝了丞相大人结亲想法。
我说:
「父亲和兄长过世,家里都是寡嫂里里外外操持,种地,照顾幼弟幼妹, 毫无怨言。
「去年秋, 嫂嫂为救幼妹,差点溺亡, 昏迷近十天才醒, 草民与弟妹不眠不休照顾。可草民是成年男子,终究损了嫂嫂清誉, 所以草民以冲喜为由,已和嫂嫂成亲。」
皇帝竟直接写了道圣旨:封陈仪秀为恭人。
陈仪秀整个人都蒙了,拿着圣旨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
像只被吓住的兔子。
送走宫人, 她还没回过神来。
我将人抱住,蹭她脸颊:「夫人,我还没品阶呢,你已经六品了。」
「这这这……这个……」
「夫人, 我们搬去京城吧, 皇上赐了宅子。」

-6-
我带着她和阿钰、纤纤搬进了新府邸。
房子不大,两进。
很朴素, 很简洁。
在牙行买了一家四口。
老人的当门房,中年男人作马夫,小丫鬟给纤纤当伴, 妇人当厨娘。
陈仪秀很不习惯,整天嚷嚷着要回去种地。
我想了想,现在家里多了劳动力, 老家离京城不远,休沐时带着一大家子回去种地,也行。
没承想, 这成了同僚笑话我的由头。
我没在意。
但是,有政见不和的竟跑到田间地头笑话我。
陈仪秀端着一瓢粪水追着骂。
「种地怎么了?挑粪怎么了?当官就不能种地了?种地的就是泥腿子了?这叫不忘本!
「你家大米天上来的?你认识谷子和麦子吗?上下嘴皮一碰,说话怎么像是憨鸭子嘎嘎嘎的。
「用粪浇菜怎么了?你吃的菜不是大粪浇的?你要嫌弃Ṭūₔ,你自己怎么不种呢?
「大粪又怎么了?你闻闻,这大粪可没你嘴臭!」
那人嗷嗷叫着,躲得狼狈, 直喊:「侯定泽!快管管你夫人!」
我乐得直笑:「我惧内!夫人发威, 莫敢造次!」
自那以后, 陈仪秀凶名远播, 加上我故意引导,所有人都知道我家有个母老虎了。
还知道我惧内,唯夫人的话是从。
想塞给我侍女歌姬伶人庶女的,霎时没了。
真好。
就这样白头偕老, 也不错。
陈仪秀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有一儿一女才算完成任务?
我很想笑,但我忍住了, 羞赧地点点头:「是啊。」
她皱眉:「如果真有了孩子,你回去了, 他们不就没有爹了吗?」
我愣了。
接着瞬间惊喜。
「所以, 你想跟我生孩子?」
她在考虑以后!
可她好像不愿承认……
她霎时张口结舌:「不是!我就是……那什么……随口一问, 谁想跟你生孩子了!滚!」
我一脸认真:「那,你什么时候想生了,找我, 我随时恭候。」
陈仪秀:「……」
她回过神来,薅了鸡毛掸子冲我挥来。
「侯定泽!你欠揍是不是?」
吼声震天。
明日,同僚们看我的眼神里又会装满同情咯。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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