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梦

我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神明。
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到处听人许愿——当然,满不满足,那就得看我心情了。
因为人类的愿望千篇一律实在无聊,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法力了。
直到那个姑娘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跟我许愿说,她想穿越到古代,当花魁。
花魁?
我听到这个愿望的时候,当时就一骨碌从云上爬了起来。
别说,我当神仙这么多年,还真没遇到过这么离奇的愿望,简直比有人告诉我说我要和乞丐互换人生一样令人震惊。
出于玩乐的心思,我答应了她的要求——算了,我还是承认吧,我想看戏。
不管怎么说,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我和她都激动了。
我激动是因为她长得惊为天人,是个当花魁的好苗子,我满足她的愿望之后,妥妥能有一出大戏。
她激动是因为见到了活的神仙,许下的愿望马上就要成真,穿越时空,逍遥自在,美哉快哉!
在送她穿越时空的途中我曾问她,怎么会想要许下这样的愿望。
结果她高兴得就快要跳起来,声音都恨不得变了,她说花魁的生活锦衣玉食,仆从万千,而且万众瞩目,众星拱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啊!
等到赚够钱,不做这行当,从了良,还能和闺蜜一起热热闹闹、清清白白地唱曲赚钱,远离贩夫走卒、凡夫俗子——好不自在!
她兴奋地跟我说着。
要是能够再遇到一位翩翩公子……
她跟我讲这些话的时候,那叫一个两眼放光,搞得我有些话想说不敢说,怕浇灭她的热情之后,我没啥能玩的了,所以干脆对她说:
「好,我满足你。」

-1-
你别说,这姑娘真能处。
有事她真上,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落到京城青楼金玉阁内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琵琶跑到人老鸨跟前,跟人自荐说要当花魁。
老鸨都傻了,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绕了半天,在确定她真没开玩笑之后,一口就应了下来。
在让人带她去梳洗打扮之后,老鸨子望着她的背影给了自己一巴掌:「财神爷今儿猪油蒙了心了?」
谢谢,我虽然不是财神爷,但还是有被冒犯到。
签了卖身官奴的文书,老鸨给了她一间房,说是要请人来教她怎么伺候那ƭù⁽些客人。
结果她当时就回绝了,用的是五个字——
卖艺不卖身。
老鸨没我好说话。
转身就给她扔进了小黑屋。
末了还ẗû₄不忘骂了一句,诡计多端的小贱人。

-2-
她被关在小黑屋几天,就叫了我几天。
但我没出去。
这不玩赖吗?
游戏刚开局,想着暂停了;电影刚开始,求着剧透了;老师刚上课,想着厕所了……
这可不兴啊!
反正到了最后她没力气了,趴地上动弹不得,才总算不叫我、不骂我了。
好巧不巧地,这个时候老鸨子来了。
她问姑娘想好了吗?
姑娘就来了力气,她说她是来当花魁的,是要靠自己琵琶技艺来堂堂正正吃饭的,不是要来卖身的。
紧接着就是些要当清清白白的花魁,洁身自好的歌妓一类让人听不懂的话。
引得老鸨都笑了起来,扭头就对两边的人说了一个字:
打。
姑娘被打得死去活来,我都差点看不下去了。
只好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啃我的苹果。
不是我不现身去帮她,主要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命运,我要是从中干扰,最后是会反噬到自己身上来的。
为了一个许愿的凡人,我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姑娘奄奄一息,老鸨终于下令停手了。
她劝姑娘,不要浪费了那张漂亮的脸蛋,没有这张脸,谁会来听她的琵琶?京中什么样的好乐师没有?有几个会真的只为了琵琶清音,一掷千金的?
那不得是盐船翻在御沟里——咸的哟!

-3-
姑娘答没答应,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鸨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没舍得真下死手。
只是把她从小黑屋里挪了出来,扔到了后院养伤,并且告诉照顾她的人,什么时候姑娘想通了,愿意答应接客了,什么时候才能给她好吃的、好喝的。
姑娘熬不住,没日没夜地叫我。
别说我是个神了,我就是个鬼,也经不住这么叫魂一样地叫。
没得以之下,我只好现了身。
姑娘要我给她开个金手指,起码能让她好过一点的就行。
我说不行,我和她的契约里没有这项要求,这种超脱运行规则的要求是十分消耗法力的——得加香火。
但姑娘加不了。
她能给我的香火本来就不多,尤其这种离谱逆天的不合理要求,那没给我建十座八座庙,镀十个八个金身,我都是使不出来这法力的。
要不然,既让我满足她的许愿,带她来到能够实现愿望的时空,又让我白耗法力为她打破这个时空的运行规则,助她过上花魁仆从万千、锦衣玉食的生活,到头来我自己还得因为没有香火维系,法力消散,而落得个被反噬侵袭,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算是秦始皇摸电门,赢麻了,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是神,又不是冤种!
她气得拿石头砸我,可石头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
「你帮不帮!」
姑娘哭闹地逼问着我。
我都还没来得及回答,小黑屋的门就给打开了。
姑娘闹出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在外头看守的人,老鸨以为姑娘要逃跑,干脆一怒之下将她扔进了金玉阁后院的小地牢里。

-4-
地牢里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小的、老的、未婚的、已婚的、贫穷的、富贵的、疯了的、没疯的、衣衫褴褛的、发髻精致的、喊着要出去的、一声不吭的……
零零乱乱,全是女人。
把姑娘丢进去,就好像一滴水落入江海,一粒沙落入荒漠。
连个响都没听见,就没影了。
要不是我和她缔结了契约,身与身、魂与魂相互感应,我还真不知道她落在了哪里。
有好心的女人告诉姑娘,这里全是不肯卖身的,谁都不知道后面会遇见什么。
话音刚落,地牢的门就被打开,金玉阁的小厮闯进来,随手拎了个姑娘出去,拽着头发往外扯的样子,跟杀鸡差不多。
谁都知道她要经历什么,但出手的没几个。
姑娘要去,却被拉住。
「别去,去了会被一起打死的。」
一旁的妇人好心提醒道。
被拖出去的那个姑娘尖叫着挣扎,无数双黑手游走在她的身上,有想要帮她的人,很快就会遭受同样的命运。
姑娘大约是受不了了,扭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掐住她命脉的手,狰狞得犹如地狱逃出的罗刹,就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扭头撞上了地牢残破的墙角。
鲜血四溅,颅骨脆响。
姑娘软绵绵的身子滑落下去。
惊恐的尖叫顿时回响在牢房里,伴随着小厮们弄砸事情的懊恼声,一浪接着一浪。

-5-
可是事没完。
死去姑娘的血有一滴溅到了另一个瑟缩的妇人脸上。
她抬手一摸,突然就惊叫起来,叫着叫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叫开了。
她「血啊血啊」地乱叫,然后将血糊糊的手当宝贝一样展现给其他人看,直把所有人吓得连连退缩。
可她却好像很开心似的,像孩子一样拍着手唱起来,跳起来:「血啊!见血啦!啊哈哈哈!有人死啦!死啦!死掉啦!」
在所有人惊骇茫然的注视下,她一蹦一跳地往地牢外头跑去,好巧不巧正好撞上进来看情况的老鸨。
妇人点着老鸨痴痴地笑,老鸨嫌恶地将她推得远远的,然后问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情况,长没长眼睛的反正都沉默了。
老鸨不耐烦,骂了句赔钱货之后,骂着小厮们怎么只会傻愣着,该干吗不知道吗?
小厮对视一眼,七手八脚地就揪着妇人的头发薅了过来,一刀剜在她心口里的时候,她还是在傻笑的。
眼见着一炷香不到的世间,两个人死在面前,总是有人坐不住的。
所以有个忍不下去的姑娘就站出来了,她高声怒骂着老鸨和小厮,怂恿着一地牢的女子和她一起反抗。
不过可惜,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正要离开牢房的老鸨震惊地回过头,「你没事吧」几个字写了满脸。
果不其然,姑娘还没冲到老鸨跟前,就先被凶神恶煞的小厮们拦住了。
正要抬手作打,就被身后老鸨厉声喝止了。
她指着小厮们骂道,说这姑娘的价格就是把他们几个卖了也赔不起。
她嫌恶地踢了踢地上的两具尸体,告诉小厮们,她今天已经亏了两个人的钱,这个要是再赔进去,这些小厮们一人剁一只手,谁也别想好过。
随后她又环视一圈地牢里的女人们,问她们,当妓子有什么不好?一个个这么抗拒。能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出门有车马、进门有仆从的,运气好还能成个魁首,众星捧月,怎么都不愿意呢?
紧接着她的目光就落到刚刚反抗的姑娘身上,一边说她大抵是废了,不中用了,可自己花费那么多钱把她买回来,不是就这样算了的,一边示意着小厮们走上前来,要他们尝尝姑娘的滋味。
你们就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若是尝到了哪里会这样反抗?
老鸨如是说着。
慢悠悠地摇着团扇,一步三扭地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外走去,末了还不忘嘱咐着准备尝甜头的小厮们,玩完了,玩够了,别忘了把这姑娘扔到最下贱的娼馆里,守在她身边,来一个男人收一份钱,不拘什么乞丐强盗,脚夫走卒,只要能出钱的都让她接待,不到将买她的银钱抵消,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是不能停下的。

-6-
姑娘后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救那几个人。
可是我就纳了闷了,和我缔结契约的是她,其他人关我什么事?
「可你是神啊!」
她质问我。
我吗?
我是神没错,但也是你们造出来的神,所以我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神祇了。
他们说我活了几万年,我就活了几万年,反正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们说,我是神,所以生来就和人不一样。
人类和我并非同类,我满足他们的愿望,就如同他们满足小猫小狗的愿望一样。
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死掉了、没有了,再造一个不就行了吗?
反正不管死掉的也好,还是新造出来的也罢,只要他们给我香火,那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没有区别,又何必这么大反应?
我反问姑娘,她却干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反正说了我也帮不了,毕竟她的愿望是穿越当花魁,我都给她送上道了,她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能达成愿望——总不能饭都给喂嘴边,还要我替她吃下去吧。
或许是接连死人给姑娘的冲击力太大,总之熬了几天之后,她选择答应了老鸨接客。
老鸨眼睛当时就笑弯了,拉着姑娘女儿长、女儿短地叫着,还对她说,自己不是非要逼她卖身,还不是希望她万一碰上个王公贵族,一夜春宵,这后半辈子不就衣食无忧了嘛!
在一群小厮的挟制下,姑娘想说什么也没法说,只能任凭着老鸨的摆布,然后被推到前台去接客了。
因为老鸨是打算将她当作花魁培养,自然是不能不挑客的。
用老鸨的话说就是,好物件儿,放在路边上卖和放在高楼贵阁里卖,价格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接的第一批客,就是一群进京赶考的儒雅书生和俊雅公子们,听说里面有几个是今年科举热门的人物,押他们金榜题名的赌局布满了整个京城。
不过可惜的是,既然是风流才子局,姑娘的琵琶声再好,也显得素了那么些。
于是就有人提出要曲水流觞,击鼓传花,玩些吟诗作对的游戏。
这话一出,老鸨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命人捧了一顺溜的笔墨,要这群才子们在金玉阁的墙上赐下墨宝,他日登科及第,也算得上是金玉阁的荣耀。
才子们玩得很开心,可姑娘不会。
轮到她的时候,她既不通律,又不同对,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不容易憋出了句以前背过的诗词,却遭来才子们的嘲讽。
说什么我们今日玩的是春风得意,怎么到姑娘这就变得格不格,律不律,骈不骈,偶不偶,文不通景,景不通情的?
词是好词,句是好句,就是八成不是姑娘自己写的,这会儿念诵出来,实在贻笑大方。
花魁之名——
虚妄!
直说得姑娘面红耳赤,老鸨的脸也有点挂不住。
好在才子里有几个良善的,勒令着那几个挑事的住了嘴,只说今天玩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随后几个人就着酒劲打岔,将这短暂的不快给抹了过去。
但转头等他们走了,老鸨就把姑娘拎回了后院。
一口一个赔钱货地骂,一口一个丢人现眼地叱。骂完还不解恨,又让人将姑娘绑在柱子上,用浸了盐水的鞭子用力抽打,直抽得姑娘呼救声越来越弱。
老鸨还不解恨,直怨恨姑娘今日砸了金玉阁的招牌,就怕往后这些即将成为官老爷的才子们,再不来这儿了。
要不是打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来说老鸨心爱的哈巴狗突然不吃饭了,心疼狗子的老鸨,哪里会这么轻易就这样将姑娘放过?

-7-
到了夜里的时候,姑娘又把我叫出去了。
她说我骗她,这哪里是当花魁的路子?
天地良心!
有几个花魁不是这么过来的。
要不是最初她不想卖身把老鸨子惹怒了,哪里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出现。
「滚你妈的!」
姑娘爆了句国粹。
然后要我带她回去。
我说不行,时间没到,这会儿带她回去,是会被反噬的。
姑娘不听,她非要我带她走,尖叫撕扯的声音实在吵得我头疼。
「实在不行你报警吧,」我没办法了,「天地运行规则就是这个样子,擅自干预或者打断愿望进程,我是会被法力反噬的,要不你就告到运行天地规则的神仙那儿去。」
结果姑娘居然真的问我,怎么去找那个神仙。
可是那些一天到晚喊着济世救民的神仙,早在王母娘娘被沉香和二郎神逼着改了天条之后,就消亡不见了。直到我们这群不知道几代目的神仙出世之后,他们就连渣都不剩下了。
济世救民不是我们这辈神仙的职责。
三界苍生对我们来说也是想灭就灭的东西。
我们成为神仙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更加方便地谈恋爱,然后飞来飞去制造更多的浪漫。
直到后来其余的神仙都因为谈恋爱,相爱相杀死光了,我这个天界唯一的单身狗才这么存活下来,成了这个世上唯一、也是最后的神明。
所以说,我的上司就是我。
姑娘可以找「我」告「我」,然后来一出我审我自己……
可惜她没有这么做,而是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向我砸了过来。
石头穿过我的身体,落在身后——她打不到我,我是不会轻易在这个世界露出实体的。
这让她越发恼恨,撕扯着已经喊得劈裂的嗓子对我说,她才不是旧时代这种只知道依附、等死的愚昧女性,她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她拥有着超越时代的现代思维,还有许多现代的科学知识作为支持,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从学校政治课本上培养出来的政治素养——她要证明给我看,她能够改变自己的一切现状。

-8-
我和这姑娘之间,总有一个是疯了的。
说要干什么,她真的敢干。
一宿过去之后,她就叫来老鸨,妈妈前妈妈后地道歉,并向老鸨保证,再也不会出现类似的事情了,她以后一定好好接客——毕竟,她的梦想可是当花魁啊!
老鸨其实挺吃她讨好的。
归根结底其实Ṭũ₇还是因为她长得漂亮,青楼这种地方,漂亮就等于有人愿意送钱上门。
谁没事会把钱往外推?
所以老鸨就笑眯眯地问她,这算是想通了?
姑娘把嘴一抿,一笑:「怎么不算呢?」
老鸨特高兴,当时就张罗着准备搞个集会,把姑娘推出去陪客,价高者得第一夜。
老鸨子发没发现我不知道,反正我眼看着姑娘脸都白了,她忙慌慌地跟老鸨说,自己和公子们对句游戏还不精妙,如此忙慌慌地出去,恐怕又要丢人——自己丢人不要紧,不能说砸了金玉阁的招牌不是?
所以她打算让老鸨拖人教教她,如何游走在这些文人身边,想要多修炼修炼。
老鸨一想,答应了。
但练归练,酒照陪。
要是姑娘支不起先生的教习费用,那就不用等练不练好这事了,直接接客去。
姑娘满口应下,扭头脸就变成了苦瓜,嘟嘟哝哝把我骂了一千万遍。
我反正挺冤枉的。
我不是按她许愿来的嘛!
总之那几天姑娘过得还算安分,白日学文,晚上陪酒,相当励志。
一来二去,老鸨就放松了几分警惕,加上是姑娘主动说要来当花魁的,老鸨还真以为她想通了,就连她说想出去挑几件衣衫老鸨都没拦着。
结果出门没逛两条街,姑娘拎着裙子撒丫子就跑了。
一边跑一边问,衙门在哪儿呢?
路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给指了条明路。
结果姑娘到了衙门前,把鼓擂得咚咚响,吵醒了睡觉的大老爷,然后告诉她说,她要告金玉阁的人非法拘禁。
她这话一出,整个堂上的人都愣了。
所以老爷就问她,她是什么人?
姑娘就说了,自己是去金玉阁当花魁的。
老爷忽然了然一点头,拖长了音说,哦——官妓啊。
姑娘摇头,一边说自己被人强行逼着卖身的事,一边说被关后在地牢里发生过的事情。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直把官老爷和三班衙役都弄得一愣一愣的,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说她知道。
老爷就没说话了,叫来身边的衙役嘟哝了几句,挥挥手让他离开之后,然后继续开始问话。
结果还没两句,衙役就领着青楼里来找姑娘的小厮闯了进来。
老爷顿时就变了脸,骂着他们不知道管好自己阁里面的人,居然跑到公堂来发疯。
于是这次就轮到姑娘傻了,她哭着质问着堂上的官老爷:「公堂不是主持公道的地方吗?金玉阁里都有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帮着这些恶人做事?」
老爷挥挥手:「既然是官妓,就该安分守己,殊不知私逃乃是大罪!本官要主持公道也该是给金玉阁主持!若非看你是辖下出了名的歌舞妓,本官岂容你在此咆哮公堂!」
说着,便让衙役连同小厮将傻愣着连哭都忘了的姑娘给拖拽出去了。
不出所料,姑娘被捆绑回到金玉阁的时候,便又遭到了老鸨变本加厉的毒打。
老鸨气得七窍生烟,让人一鞭一鞭抽打在姑娘身上毫不留情,直打得姑娘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步一血痕地爬向老鸨,她说,她不是故意要跑的,留着她肯定会有用,她在这不吃白饭,她会管账,只要老鸨留下她……
「啊呸!」
老鸨啐了一口。
「老娘放心把后半辈子的棺材本放在你这个小贱蹄子的手中?老娘还怕你把金玉阁的钱全卷空了呢!既然把不想做妓,就去做娼,一天伺候二十个男人,老娘也能在你的身上把管账的钱收回来!」
气急败坏的老鸨蹲在姑娘面前,冷笑嘲讽:
「不卖身还想做花魁,天底下好事让你一个占全了是不是?」

-9-
姑娘被丢到柴房里时,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现身瞧瞧她,门就被悄悄地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
她推了推姑娘,把她叫醒,然后让她喝上一口水,缓缓劲。
但姑娘不但不领情,还一把把水碗掀翻了。骂道:「我才不喝你们这种人的水,脏!」
丫头愣了一会儿,懦懦低下头,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水碗碎片,很小声地说:「我、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呸!」姑娘将带血的唾沫啐在地上,「好人家的姑娘又怎么会和那群人搅和在一起?」
丫头猛地抬头看她,脸色煞白,唇轻轻地颤着。
姑娘冷笑一声:「你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出去工作,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却偏偏要在这个地方,自甘下贱,以色事人!为什么你连反抗都不愿意!你……」
丫头平静地看着姑娘片刻,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如果有得选,谁愿意这样!如果不是我爹娘因为交不上税,被逼得饿死街头,我又怎么会嫁给六十多岁的邻人做妾?如果不是我的丈夫痴迷赌博,赌得家徒四壁,不人不鬼,我又怎么会被他典卖到这里来!要是有得选,我又怎么会愿意变得这样脏?」
她一句三退,号啕大哭,最后扭头跑了出去。
还没等姑娘反应过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水声,紧接着一群人慌乱的呼喊声就响了起来。
有人跳湖了。
我在房梁上现出身来,看着还傻愣愣望着敞开大门的姑娘轻笑道:「你也有双手,可是你为什么也会想要来这里当花魁?」
姑娘扭头横我一眼:「以色事人才叫贱!我是来这里凭自己的技艺堂堂正正吃饭的!」
「你不会真的以为,来这里的人会只是为了一首曲子吧?」
「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不爱任何人,他们就只能追着我、捧着我,奈何我不得!」
我又笑了。
从房梁上飘下,落到她的面前。
「你要不要猜猜,他们为什么会追着你、捧着你?究竟是因为曲子,还是因为……」
我渐渐隐ṱù₊去身形,没有再说完后面的话。
——来人了。
他们闯了进来,拎着姑娘的头发将她拖了出去。
不过这次我没有跟出去,而是重新跃回房梁,从虚空里摄来一个果子,一边啃咬,一边听着外头的惨叫声变成阵阵求饶声,再然后是讨好地哀求与应答。
有些东西看多了,总会腻味的。
直到他们将姑娘重新拖回来,将她扔在墙边后,我才慢慢现出身来。
她从地上支起身子,歪靠在墙壁上,低低啜泣,低低喘息。
我踱到她的面前,蹲下来,将香甜的果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在她抬手想要拿的时候,又所了回去,我笑望着她,好奇地问道:「你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想着反抗呢?」

-10-
可能是我提醒了姑娘,也可能是她真的一直想要反抗,总之,她跟我提了个惊世骇俗的计划。
她说,她想要做火药。
只需要什么一硝二磺三木炭,再整点石油……
噗。
我没忍住。
甚至一时半会都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她却横了我一眼,告诉我,她以前看过的书里都有过这种案例。
只要能够逃出去,凭她在现代学到的手艺,一定可以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提取青霉素、做酒精,制造螺丝、传动轴、滚轮,再然后用蒸汽带动……
「你做过吗?」
她一愣。
「我是学琵琶的,不是这个专业的,但是我在书上看到过,很简单!」
「什么书?」
「小说。」
咳。
我佯咳一下,避过了她的目光。
但她不依不饶,央求着我帮帮她,给她一点东西或者材料。
只要一点点。
我抬手打断了她:「给不了。」
「你不是神吗?」
「你这和我要金手指有什么区别?」我反问着,「我就算是神,也没有权力干涉历史的进程。」
「这不是金手指!」她反驳我,「这是……这是我自己的能力!是我自己的实力!」
「嗯?」
她躲闪了下眼神。
「我只是、只是要一点点神的帮助就好。」
「跟老鸨去提,」我飘上房梁,「我是神,但不是你一个人的神,我没有义务为你保驾护航,供你驱使——更何况,我们的契约里,除了穿越,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使自己遭受到天道的反噬。」
「你!」
「逃不出去,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我歪头,笑了起来,「更何况那么多人都在这里、在没有神的帮助下生存下来了,你一个现代人,又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一定非要金手指不可呢?」
还是说……
离开了我,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问着沉默不语的她。
路是你自己选的。
既然是自己选的,就要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作为一个现代人,你终日自诩进化几千年,超越前人,博古通今,怎么临了,居然连一个小小的黑屋都出不去?区区一个老鸨的思维都改变不了?一个落后几千年的时代都无法撼动?
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弄来火药制作材料,不能靠自己从这里逃出去,不能靠自己的实力在这个世界立足下去,不能靠自己的口舌说服众人,不能靠自己的知识将世界带入工业时代,却要成天想着窃夺神力,妄求神明来帮你呢?
是因为不想吗?

-11-
我的耐心有很多,可老鸨的耐心不够了。
等到姑娘的伤口稍稍愈合了一点,她就将姑娘推到了前面沽酒卖艺。
姑娘漂亮的脸蛋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想要一亲芳泽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老鸨都推了。
原因很简单,她想把姑娘卖个高价。
所以在前来一睹芳容的恩客里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价时,老鸨子动心了。
姑娘虚与委蛇过,大哭大闹过,弄得整个房中一塌糊涂,时辰将至的时候,老鸨终于松了口,她一口一个好女儿地叫着,一口一个好姑娘地哄着,然后答应了姑娘的要求。
姑娘捧着老鸨递来的热茶小口嘬饮,好不容易才将抽抽搭搭的泪水给噎回去,刚准备开口谢谢老鸨,忽然之间就脚步虚浮,东倒西歪,软软地瘫倒在了桌子旁边。
老鸨站起身,吩咐着歪头守着的小厮,将姑娘好生带下去,并嘱咐他们千万不能碰伤了姑娘的皮肉,不然那贵人瞧见,总归该不高兴的。
眼望着姑娘就要被带走,老鸨站在她的旁边,抬起她的下巴冷笑一声:「进了青楼,哪里有那么多情愿与不情愿?就算是真有不情愿,也得给他好好生生地变成情愿。」
随后她甩开姑娘下巴,将他们放行离开。
这一抬,便抬进了那位出了最高价格的贵人房中,贵人早等在那里,直带到软绵绵的姑娘被带进来,他便二话不说,将姑娘剥了个光溜溜、赤条条,然后在姑娘无力的推搡下,放下红纱幔帐。
在我看来,姑娘花魁的理想似乎在我的帮助下完成了一半。
但姑娘好像不这么想。
回来之后,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我问她,距离成为花魁更近一步,高不高兴。
可她却说叫我不要搭理她,她脏了,贱了,不干净了。
我坐在她的窗前,将草叶叼在口中,笑着说出我的不解:「你们人类,为什么要用这种繁衍生息的事情来判断一个人脏不脏、贱不贱呢?不觉得离谱吗?」
她不理我。
所以我就问她,那天喂水给她的丫头脏吗?贱吗?地牢里反抗的那些姑娘,脏吗?贱吗?还有……
她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没回答出来。
等隔了老半天的时候,她才问我,那天那个丫头怎么了?
怎么了?
我笑。
「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吗?」

-12-
不用姑娘亲自去,老鸨早就忍不住对那个小丫头下手了。
他们将只着单衣的丫头拖出来,扔到空地上。
丫头无力地趴在地上——自从那天跳湖被救起来之后,她就一直发着高烧,眼见着人已经混混沌沌。
和她一屋子的女孩们跪在老鸨面前求情,可老鸨却让小厮们一个一个地将女孩们打了回去。
「他们要做什么?」
姑娘问我。
我没回答,只是示意着她看。
小厮们将女孩拖到一边,将她手上戴的镯子扒下来,挽发的簪子拔下来,甚至还将手探到她的衣襟里,摸索出她脖子上带的一个小坠子,然后用力拽下来细看。
丫头有了反应,虚虚勾着坠子不肯撒手,迷迷糊糊地呢喃:「爹爹、娘娘……」
小厮不理,照旧扯过来,仔细端详片刻,确定不值什么钱之后,就随手扔到了一边。
他们将丫头颠过来倒过去,全身摸了三四遍,确定是一丁点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之后,才到老鸨跟前告诉她说,妥当了。
老鸨乜斜一眼,随意挥挥手,告诉他们就按老样子办了。
小厮没什么反应,一旁跪着的女孩们闹开了。
她们哭着喊着要老鸨放过丫头,说她不过暂时病了,治好了就能行。
「治好?」老鸨竖起眉毛,怒斥女孩们,「钱呢?谁来出钱治?」
有女孩就说了,丫头姿色好,平日里七八个客人地揽着,挣来的钱还不够她看一次病吗?
老鸨就骂开了,她说她好吃的好喝的给丫头供着,这些难道都不是钱?
可人吃也罢,喝也好,能用得了几个钱?更何况吃的是糠,咽的是野菜,好不容易有口肉还得是客人吃剩的赏下来的——那些钱不全落到老鸨的手上了吗?如今丫头病重,老鸨连匀几个钱治病都不愿意吗?
老鸨怒了,她说,不中用就是不中用了,难道治好了之后她还要养着丫头后半辈子不成?况且,丫头现在这样,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哪里救得活?
像是听得了老鸨的话一样,一旁一直昏昏沉沉的丫头终于有了动静,她拚尽全力抬起一只手,蚊蝇般地嗫嚅道:「救、救救我。」
老鸨嫌恶地退了一步,挥手让小厮上前。
其中一个有点犹豫,却被另外几个推搡着上去了。
他们用破烂的草席将丫头一卷,然后往一旁用破木板拼接而成的简陋棺材里一扔,「咚咚咚」地就开始钉盖板。
本就不行的丫头却在那个时候突然清醒过来,她砸着棺材板盖,虚声虚气,却又用尽了全力地央着外头,她还活着,别钉棺材,她还活着,别钉棺材。
但是没有人理会她,直到钉子都钉好,丫头的力气大概也耗尽了,碎碎的指甲刮擦板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依稀还能听见极为细微的求救声,只不过要不了多久,棺材里就安静了。
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总之在女孩们的啜泣声中,棺材被抬了出去。
姑娘问了句傻话:「她要被带去哪儿?」
我嗤笑:「还能哪儿,乱葬岗呗。」

-13-
姑娘不想接客。
老鸨也不想让她接客。
倒也不是老鸨突然良心发了现,纯粹只是想要一亲姑娘芳泽的人给的钱实在是太少,她不满意。
老鸨当时摇着扇子,美滋滋地说,花魁怎么来的?钱捧出来的。毕竟这女人啊,随随便便让人睡了才叫贱,你得让他们给你花许多银钱,这样那群男人才能把你们捧在手心里,疼在心尖尖上,这一捧一疼的,好日子不就来了吗?那从地摊儿上用一枚银钱买到的珍珠和在高阁里用万贯买来的鱼眼睛,总归是不一样的——咱们女人和这买卖的物件,不是一个道理吗?更何况,你们一个两个的还不是鱼眼睛……
话打住了。
从后头来的小厮匆匆忙忙附在老鸨耳边说了些什么。
老鸨大惊失色,登时就站起来往后面冲了过去。
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随着那些妓女们一并跟了过去。
这次出事的好像是金玉阁里的一个颇为抢手的花娘,众人赶过去的时候,她正用薄纱遮拦着身上淡淡的红斑,衣衫上白浊裹着血丝,难以干净,屋内泛着淡淡的腥臭。
年岁大一点的人在检查了花娘的身体后当时就吓哑了声音,她们指着花娘害怕地喊着,菜花,菜花。
姑娘听不懂,就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难以启齿,哽咽了半晌才说,这是病,天罚的病,是给她们这种人的报应。
话没说完,先被老鸨劈手打了一耳光。
老鸨说,放屁,哪里有什么病,这就是身上长了不该长的东西。
然后她让人将花娘摁住,找来一块烙铁,不顾花娘的哀哀告饶,将烙铁往花娘生了异物的地方烫去,惨叫和怪味登时充斥在房屋中,有胆小的被吓得腿软,躲在墙根瑟瑟发抖,其余的则抱在一起,互相依偎啜泣。
直到老鸨的治疗结束,花娘奄奄一息,所有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老鸨发了慈悲,说答应给花娘些米汤喝,一日三顿的,养好了就赶紧起来继续接客,不要装死了。
再装死是没有饭吃的。
老鸨说病治好了,是没有人信的。
没过几天,花娘屋子里的恶臭就再也瞒不住了。她坐在那一摊摊的脓水里,苦苦哀求着老鸨给她治治病。
她说:「妈妈,我才十九,自从十四岁被丈夫典当送到金玉阁,五年接了多少客人,难道换不来一次看郎中的机会吗?」
老鸨捂着鼻子连连后退,十分嫌恶,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花娘的请求。
郎中很快来了,他对老鸨说,花娘这是体内阳邪过旺,阴气干涸,所以才会致白浊气陷,热毒下注。就算治好,也再不能轻易入房。
于是老鸨就懂了,开始拾掇着东西要将花娘遣回自己家中。
她扔给花娘破败的东西,照旧将值钱的物件全搜刮了过来。花娘求她,留点东西给自己,好歹给老鸨卖了五年,总不能一点东西都不给留,何况两手空空回去,丈夫一定会将自己打死的。
可是老鸨却说,这五年难道不是自己养着她的?花娘吃她的、喝她的,穿的金、戴的银全是她给的,仆从丫鬟什么的也都是她请的,还有那出行的车马、轿舆,都要花娘自己出一分钱了吗?竟然还如此的不知足!
难不成这些东西,都是西北风刮来的?
何况花娘一次出去能卖几个钱?如今一身是病,脏了她的金玉阁不说,今儿的事要是传了出去,又有几个文人墨客敢来金玉阁?自己没让她赔就不错了!
再说了,她丈夫当初将她典当到金玉阁的时候,说好了十年,十年都没到,她赚的那些钱都不够老鸨当初买她的钱,老鸨如今连赎身钱都不要放她归家,不感恩戴德不说,还想要钱?那后头多买的五年光阴,老鸨都不知道找谁赔去!
说着就让人卷了几方破布,连带着花娘的一点点贴身衣裳,塞到她的怀里,然后拎着碗口粗的棍子,给人打出去了。

-14-
姑娘终于熬不住了。
她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她说她想回家,她不当花魁了,只要我能带她离开,多少香火她都愿意给我。
可是这和契约上签订的东西根本不一样,如果我擅自带她离开,最后遭殃的一定是我——这是多少香火都弥补不过来的。
于是姑娘就怒了,她问我为什么要挑这样一个时代带她过来。
我在窗台上现了身,闲闲地跷起腿问她,是不是忘记了,距离她所在的时代不过区区十年光景的时候,他们南方的某座城市里,还有着一条一条又一条的暗娼街?
亲友相骗,逼良为娼的事情,屡见不鲜。
世道从来如此,怎么能说是我挑的时代呢?
「那你为什么当初不阻止我?」
姑娘问我。
「我是神,又不是你爹妈,我为什么要阻止你?」
我很奇怪姑娘的逻辑,我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实现人们的愿望吗?
「可你是神啊!你不应该拯救苍生,拯救黎民吗?」
「是吗?」我晃着腿,「可是你们没有告诉我这些,你们只告诉我们新一代的神,应该用三生三世、十生十世去谈一场轰轰烈烈,撼动三六九界的爱,若是谈不成,就毁天灭地,不然又怎么谈得上深情呢?」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你们的崇拜与艳羡——而这正是我们法力的来源。
我望着怒瞪我的姑娘,如是说道。
可是她的眼泪很快就涌了上来,她问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该去救这些人,也该来救救我,你会去做吗?」
「不会。」
我直接否决了。
「我已经有这样轻松的办法去获得一切,又为什么要去经历你现在说的这种吃力不讨好并且十分艰难的方法呢?你毕竟只是少数人的意见,并不代表大多数,就像你们的故事、你们的书籍一样,市场才是决定一切的不是吗?既然市场告诉我们深情的神灵更容易得到香火,可是我们又为什么要去艰难地解救你们,落个毁誉参半的下场呢?」
只有上一辈那些愚蠢的神才会如此做。
可是你们——
已经亲手杀死了他们。

-15-
姑娘想当花魁。
但姑娘不想卖身。
可一入金玉阁,又哪里是能由她说了算的?
开始老鸨还会打,后来干脆不打了,直接下药。
茶水里、酒液中、手帕上,只有姑娘想不到的,没有她下不了的地方。
等到姑娘实在防严实了,老鸨干脆叫小厮直接一闷棍敲头上,扛着瘫软软的姑娘就往恩客的房间跑。
来金玉阁的怎么可能都是怜香惜玉的人?谁来这里不是为图一亲芳泽,共度云雨的?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姑娘是现在金玉阁里最最漂亮的人,就算是昏迷了、睡着了,不够万种风情了,可只要能够共度一夜春宵,尝尝曼妙滋味,那还是一件极为值得说道的事情。
没有人会拒绝。
姑娘每每睁着空洞洞的眼,在床榻上赤条条地醒来时,眼里的光都会消散一分。
只有很少的时候,她才Ţü₁会似是呢喃,又似是对我说,她是来当花魁的,书上说花魁的日子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就她这么的不幸?
我懒得回答她。
倒是老鸨看着越来越顺从的姑娘,摇着扇子得意地笑了。
她说,像这种诡计多端的小贱人她见多了,不听话就打,金玉阁里哪里有那么多好言语?想当贞洁烈女的就让人上,用言语劝有什么用?除了犟还是犟。见的男人多了,再贞洁的姑娘也会浪荡。偷跑就饿,反抗就打,不肯接客的就去下药,连药都不敢下,拿什么掌管这偌大的金玉阁?连让男人欲仙欲死的本事都没练出来,拿什么当花魁?真当男人各个儿跟柳下惠似的,坐怀不乱,瞧着那一张漂亮的俏脸就能让欲望点到为止?心甘情愿倾家荡产,就为了瞧一眼漂亮脸蛋?说出去,鬼都不信!要真是这样,为什么千百年来,就出了一个柳下惠?
姑娘大概是认了命。
她的反抗从最初的天翻地覆,变成了摔杯砸碗,直到半推半就、不情不愿。
反抗越来越少,老鸨笑得越来越开心,姑娘的艳名也越传越广。
因那张漂亮的脸蛋——当然也有可能是琵琶技艺,总之,姑娘一路从不知名的妓子变成艳名远播的花娘,再从艳名远播的花娘,成了金玉阁的头牌。
逢人提及姑娘,大多都要说一说姑娘的销魂滋味。
这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对姑娘心生向往,一掷千金,为求一夜ṭũ⁴。
人多了,姑娘就吃不消了。
所以她央求着老鸨,能不能歇一歇。
出乎意料的,老鸨这次答应了。
倒不是因为老鸨子良心发现,纯粹如今姑娘的名声广布在外,想要见她的人实在太多,几番争抢下竟掀起了一阵竞价风气,价高者入。
老鸨子赚得盆满钵满,自然乐得让姑娘如此这般「欲拒还迎」。
如此艳名也让王公才子颇为青睐,姑娘文墨不通的事反倒成了次要,每每携妓出游,这邀请函里一定有一个姑娘的名字。
一同出游时,同行的公子王孙常笑言打趣,说久闻姑娘色艺双绝,就是不知道这个「艺」指的究竟是哪里的技艺?
众人会心,而后哄笑。

-16-
姑娘的名气流传日广,就连辖地官僚们的宴席都开始邀请姑娘作陪。
老鸨为此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对姑娘越发的好,再不叫她小贱人了,而是成天女儿前,女儿后的。
为了不拂了金玉阁的面子,老鸨替她准备了许多钗环首饰,锦缎绫罗,还给她配了几个小厮婢女。
习习香风先行,玲玲玉声随后,但见珠帘慢卷,一个绝色的佳人垂眸低眉,娉娉而行。
雪肤花貌,云鬟雾鬓;皎月作饰,寒星为缀;眉藏远山,眼含秋波;丹唇贝齿,粉面桃腮。
美酒盈靥,朱颜微酡;双耳染霞,秀颈含香;细腰纤纤,不盈一握;玉臂莹莹,难染微尘。
侧倚雕栏,掩映素影;斜披罗裳,半露香肩;丝绦至柔,何及其媚?落花最怜,怎胜其娇?
形体欲动,麝兰满室;衣袂将飘,环佩玎珰;嫦娥掩面,妲己羞避;日华哑色,明珠失光。
前有小厮开路,后有侍女相陪,打马行街,足足能迤逦半里之长。
道旁行人过客,纷纷翘首踮足,问着究竟是哪户人家的女眷,在听得是金玉阁的头牌时,风声顿转,污言秽语的调笑,此起彼伏,若非有两旁的小厮阻拦,甚至还有登徒子想要上来摸一摸姑娘的手。
更有色中饿鬼,闻着姑娘遗留的香风,垂涎三尺,逢人就说虚无缥缈,全凭空想得来的和姑娘之间的云雨巫山事。
别说是这些登徒子了,就连那些见惯美色的官老爷也不由赞叹着姑娘。
说她是金玉阁的群芳魁首,百花之王。
有了官老爷们的盛赞,姑娘算是彻底出了名,成了金玉阁里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
每日想要和姑娘见一面,喝一口茶的人,能把金玉阁的门槛给踏破,甚至不惜千金,只为博姑娘一笑。
但姑娘很少笑了,她常坐在金玉满堂,香风绕梁的房中,坐在雕花的窗边,静静看着楼下排长队想要和她讲话的人愣神。
她不高兴,我高兴。
所以我问她,花魁的梦想达成了,她满意了吗?
她冷冷地回头乜斜了我一眼,然后说了句,滚。
话音未落,老鸨就高呼着来到了姑娘的房中,她告诉姑娘,要赶紧准备,今日好几个老爷要见姑娘呢。
说完,她就又一步三扭,喜滋滋地出去了。
是了。
如今的姑娘再不用和以前一样,随便哪个男人出钱就可以一亲芳泽了。
可是那些为风流雅兴,狎妓而来的官老爷与一夕之间,豪掷千金的富商,却是她没有办法拒绝的。
哪管他十八的儿郎,八十的郎君,通通迎入绣花罗帐,婉转承欢。
若稍有不顺从,针刺的针刺、水闷的水闷,老鸨子总有办法让姑娘受尽责罚而不在皮肉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又或者有贵客对老鸨说今日不够尽兴,那下次来的时候,老鸨就会给姑娘提前灌上满满一肚子的药,也不问伤不伤身,只说喝了药,就能伺候得贵客更舒顺些。
要是姑娘不想喝……
只是青楼里面,哪有那么多想与不想的。
老鸨一边给姑娘推过去一碗药,一边笑着说道。
末了还不忘让一旁的小厮,将绑在柱子上的那个女子打得狠些、准些,千万不要让她肚子里的野种生在了金玉阁里。

-17-
姑娘成了榜样,成了金玉阁方圆数里娼门羡慕的对象。
人人见到她,都得称上一句——「姐姐」。
以前对她动辄打骂的小厮,对她点头哈腰;刚被卖入娼门,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对她仰望羡慕;沿街求食的乞儿,对她向往非常……
他们都说,姑娘人美,琵琶声更美。
或许正是这个缘故,许多人都想亲近她,就连刚被买来的那个小丫头也喜欢她,常常喊她仙女姐姐。
新来的小丫头并不能理解,落入青楼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常常艳羡地看着姑娘,向往着她高超的琵琶技艺,渴ṱůₑ望想成为她一样的人。
所以她常常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羡慕地抚摸姑娘的琵琶。
姑娘发现了,她劈手一巴掌打在小丫头的脸上:「下作的小娼妇,谁许你摸我的琵琶!」
姑娘不依不饶,拖拽着小丫头往房外去,一路推搡到楼梯边上仍不停手,眼见小丫头在楼梯边上就要一脚踏空坠落下去,姑娘仍旧寸步不让,抬手要打。
我连忙抬手,捻起两缕风,一缕环住小丫头的腰,一缕拽住姑娘打人的手。
小丫头有惊无险。
姑娘却抬手难落。
众人见状,忙上前来,劝姑娘消气。
姑娘恼恨至极,狠狠一拂袖,大踏步地回了屋。
而回到屋中之后,姑娘将气发到了我身上,她望向刚刚现出身形的我,厉声质问:「你不是说你是不能插手凡人事务的神吗!你为什么要救她!」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将桌上的东西拂扫到了地上,嘶声尖叫:「你为什么要救她!你为什么救她不救我!」
「人皆有命数,那个丫头命中注定不该死在你的手上。」
「那我就该沦落到这里?!」
她不等我的话落,扭头叱问我,双眼通红。
我静静地望着她:「这一切,是你自己求来的。」
姑娘尖叫一声,随手抄起边上的花瓶向我砸来。
这件事她试过无数次了,可是每一次东西都是穿过我的身体,落在我身后的地上。
我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那个小丫头,用那样……恶毒的言语。
恶毒?
姑娘嗤笑。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反问我。
恶毒吗?
可我是在保护她啊!

-18-
这一次,轮到我冷笑了。
毕竟这话从姑娘嘴里说出来,几分真,几分假,全看姑娘自己对这话究竟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我曾问她,达成了自己的愿望究竟有什么不好呢?
要知道,当初她可是心心念念想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花魁——众星捧月,锦衣玉食,逍遥自在不说,还能睡遍世间男子,不用全抛一片心,能爱很多人,短暂而深情……
姑娘又抄起手边的东西打散了我的幻影。
自从姑娘声名鹊起之后,她的性子就变得怪异了许多。
刚刚还在官府的筵席上,与众位大人推杯换盏,赔笑言谈,等少顷回到金玉阁的时候,则会坐在窗边,木然地盯着一处。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来打扰她,心情好或许就算了,逢上心情不好,无论是谁,动辄打骂。
就连老鸨都被她扔了几回茶盏。
偏偏最近这些时日,府衙里的官老爷们很是看中姑娘,这使得她的身价与日俱增,每天夜里,不知道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一睹芳容——金玉阁大半的钱财来源,都落到了姑娘一个人的身上,老鸨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她意去了。
于是渐渐地,金玉阁里的那些人渐渐从巴望、亲近她,变成了畏惧她,躲避她。
姑娘并不会说什么,只是会望着这些人的背影,怨恨而又嘲讽地冷笑。
可金玉阁里的人知道姑娘的变化,金玉阁外头的人却不知道。
他们仍旧如同往常一样追捧着姑娘,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就连出游归途时,都有人上前来,同姑娘搭话。
来人是个老者,左肩挑着一条空扁担,右肩搭着一条发黑的汗巾,一副刚下完工的模样。
他站在姑娘歇脚的亭子下头,倚着扁担在下面问着抱琵琶的姑娘,能不能弹奏一曲,听上一听,解一解乏。
姑娘闭上眼养神,假装没有听见他。
老者没有放弃,又问了一遍。
他说,他以前听过琵琶,好听、美,只不过后来……
他叹息地摇头。
所以他恳求姑娘,能不能赏脸弹拨一曲。
「你懂什么叫琵琶吗!」姑娘突然怒了,她猛地睁开眼,柳眉倒竖,逼视着下站的老者道,「你听得懂这些高雅的曲乐吗!」
老者怔住。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姑娘又骂开了:「你这样的凡夫俗子,贩夫走卒,怎么配听我的琵琶!你不知音律,不识曲调,我这雅致的琵琶曲弹给你听,实在是暴殄天物!」
见老者并不答话,姑娘便又抢了一步,继续骂道:「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也配我弹琵琶给你听?我若任谁想听都随意弹奏,岂不有失身份?!」
老者愣了片刻,忽而拊掌大笑起来,也不与姑娘对骂,也不和姑娘计较,而是挑起了那副空扁担,仰天大笑着离开了。
临到不远处亭子边上时,另一位环抱琵琶的姑娘走了出来,她截住老者,希望老者莫要嫌弃她技艺不精,跟随她到亭中,许她献丑一二。
姑娘嫌恶地扫了一眼,冷哼一声,扔下一句「自降身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回到金玉阁,我支膝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问着姑娘,她是什么身份?
姑娘横我一眼,不回答。
我便又好奇了,我问她,不都听说人间花魁,纵然千般好万般好,但归根结底还是下九流,隶属贱籍……
话音未落,姑娘便怒斥开来。
贱籍!哪里来的贱籍!
她吃的是天家的饭,赴的是官家的宴,衣食无忧,体体面面,何来贱籍!
她冷笑地将我一打量,蔑斜一眼,告诉我说,她是官妓,是受朝廷的调遣,侍奉的是众位官僚,放在她的时代,这哪里是贱籍,这是编制,是每年几百万人求都求不来的。
我实在是忍不住笑,就问她,这样的东西她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知道的?
大概是我的笑实在不怀好意得太明显,姑娘只是怒瞪着我,并没有回答。

-19-
姑娘不问,我索性不答。
编制不编制这回事,我也懒得提点她。
她如今既然已经达成所愿,只消等到时间到了,我就可以开始寻找、物色下一个有趣的人了。
那么接下来的时间对我而言,就是静静地等待就好。
不过对于姑娘来说,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她的名声越广,想要和她亲近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越多。
尤其是她受邀的那些宴会上,来往的达官显贵,没有几个是对她不动心的。
一动心便会使权使钱,让老鸨创造机会,给予他们暗地里的方便。
这种情况老鸨自然不会放过,毕竟这些人对于金玉阁来说,没有一个是得罪得起的——即便这里面有姑娘不想见的人。
别看如今姑娘张狂得狠,可也有她怕的人。
不是老鸨,而是一位大人。
那位大人十分喜欢姑娘,想方设法要和姑娘共度春宵。
但姑娘不愿意,姑娘怕他。
可老鸨不怕,老鸨不仅不怕,还不想放过大人这棵又高又大的乘凉树。
所以纵然姑娘千哭万求,央告了老鸨不知道多少次,老鸨依旧没有答应姑娘。
姑娘说,那位大人床笫之间癖好奇特,每每侍奉犹如遭受酷刑一般。
可饶是如此,老鸨都始终只有一句话给她——民哪能与官斗?更何况入了青楼,哪里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老鸨虽说现在不打她了,可只要姑娘敢动真格的反抗,老鸨依旧有千百万种生不如死的法子对付她。
所以就算姑娘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那些时日,我坐在金玉阁的房顶上,听着姑娘屋中传来阵阵痛苦的哭叫声,倒是越发好奇,姑娘口中的「身份」二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等到大人离开,姑娘坐在床榻边,雪白的身体上青紫斑驳,抱着被子哭个没完没了。
不过,老鸨很高兴。
她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身边踱来踱去,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拿着手指头在那儿盘算着,那位大人如此喜欢姑娘,能够给金玉阁带来什么好处云云,毕竟那位大人财大势大,只要挥一挥衣袖,就能罩下一整个金玉阁。
有了大人的照应,这金玉阁的生意岂不是会越来越好?
更何况,跟那位大人在一起,怎么就委屈姑娘了?
不过是些小癖好罢了,不过那位大人年纪大些罢了,不过那位大人心宽体胖了些……
有什么大不了的!忍忍不就过去了吗?更何况,就大人这身份和地位,寻常人巴望都来不及呢!偏偏姑娘命好,得了大人青眼,这般爱怜照顾,这样的福气姑娘不高兴,还一天天哭个没完没了的,成何体统!
要是万一这件事情传出去,惹怒了大人,让金玉阁遭了殃,老鸨子定是要姑娘吃不了兜着走的。
老鸨子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哭都不敢大声哭的姑娘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20-
金玉阁会不会因为大人的不开心遭殃,没有人知道。
但大人却切切实实地因为姑娘遭了殃。
原因其实比较简单,也就是大人狎妓的事让对家知道了,对家借着这个由头在皇帝面前参了大人一本,虽说事情不大,但多多少少还是给大人身上,洒了些污点。
大人因此仕途坎坷了几分,那段时间过得十分不如意。
于是这件事就让依附大人的同僚给知道了,同僚跟随大人,彼此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能眼看着大人就因为这么点微末小事而仕途艰难。
所以他就来到了金玉阁,指名道姓地要见姑娘。
在见到姑娘的第一眼,他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了姑娘大人最近遭受的一些事情,所以希望能够请她帮个忙。
姑娘不理解,这种事情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怎么可能帮得了大人呢?
于是那位同僚老爷就拿出了许多金银珠宝,然后告诉姑娘,要想解决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狎妓的那个妓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么大人身上的污名就很容易洗清了。
同僚老爷答应姑娘,只要她愿意出手帮助大人,往后余生,他一定会好生生替她照顾好她的家族亲眷,帮她的亲族脱离贱籍,成为良籍,不用再世世代代与人为奴为婢——甚至这个金玉阁,他也会帮她维护住的。
「什么意思?」
姑娘警惕地问了一句。
同僚老爷就笑了,轻描淡写地对姑娘说,希望她能够自戕,以维护大人在朝堂的名声。
若姑娘肯就死,他一定向姑娘保证,承诺给她的事情一定会全部办到,不仅如此,到时候他还会想办法奏请朝廷,给姑娘一个节烈女子的名头,成全姑娘生前身后的名节,不致再让人轻贱与唾骂。
姑娘气结,扭头就要走。
却被同僚老爷不耐地叫住。
他警告她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选择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是给足了姑娘面子。一旦大人的对家顺藤摸瓜清查下来,那就不是像他这么好说话的了。
大人是有功名爵禄在身,是轻易动不得的,可他们难道还动不得一个小小的贱籍女子吗?
到时候将她抓入牢中拷打问罪,八十一般刑罚加诸其身,一定是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是要一份体面,还是选择生不如死。
同僚老爷让姑娘好好地想上一想。
说完这番话之后,同僚老爷便忿忿然拂袖离开了。
得知了争执的老鸨很快来到姑娘房中,姑娘坐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问着漂浮在虚空的我,又或是在问着闯入进来的老鸨,她说,明明是那位大人自己行为不端,犯了错,又为什么要让她一个小小女子来承受这一切?

-21-
纵然那位老爷想要姑娘以死来保护大人的名声,但老鸨也是不愿的。
毕竟谁会将一颗好端端的摇钱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拱手送出去呢?
所以老鸨头一遭站在了姑娘这边。
那段时间,金玉阁遭了很多的事。
不是官府的人来查案,就是地痞流氓前来闹事,更有甚至还有夜半强盗,摸到姑娘房中,要取她性命。
在我抬手捻起一缕风,将强盗手中的刀子缴下来的时候,姑娘终于崩溃大哭。
她反反复复地问着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想了半天,决定用她以前的话回复她,我说,可能是你自己不愿意反抗吧。
「放你妈的屁!」
姑娘又爆了句粗。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一般她发火和骂人的时候,我都是不搭理的。
屋里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老鸨,她匆匆赶来,却在屋中看到了一片狼藉。
老鸨没细问,只是简单安慰了姑娘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鸨变得忙碌起来,姑娘托人去打听才知道,这段时间老鸨在四处找人牙子,想要买几个新的漂亮姑娘。
姑娘说,她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可偏偏又说不上来。
我没回答她,因为没隔两天的工夫,姑娘就明白了。
那天夜里,老鸨端来了一碗汤,说是姑娘这些时日担惊受怕实在是太辛苦了,所以自己特地炖了点汤让姑娘喝一喝。
老鸨从来没对她这么好过,所以姑娘留了个心眼,只浅尝了一口,就将老鸨支开倒掉了。
但要不了一会儿,还是一阵昏昏沉沉袭来,要不得多时姑娘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鸨推开了姑娘屋子的门,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一个往房上挂白绫,另外两个扛的扛,抱的抱,要将姑娘往上挂。
姑娘被惊醒了,旁边的老鸨还在碎碎地念着,她说她不是不想保姑娘,可谁叫她得罪的是朝中的大官呢?她开始也想反抗一下,但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也实在没办法,实在是保了姑娘一个,就得赔上整个金玉阁——这买卖实在不划算,所以只能委屈委屈姑娘了。
反正来人世一遭,早死晚死都得死,就当她发发善心,帮帮姑娘一程了,也好改日向老爷表个决心,还能得场庇佑,这么看来,姑娘这条命也是很划算的,所以姑娘应该感到高兴……
话没絮叨完,先让醒来挣扎的姑娘呸了一口。
眼见事情不受控制,老鸨便让几个小厮下了狠手,可这次不一样,姑娘挣扎得极为用力,几个小厮差点就制不住她。
但老鸨管不了那么多,挂不上去就勒,勒不了就掐,掐不了就砸,总之今天是一定要把老爷交代的事情办完全的。
就在姑娘三魂七魄将离不离的时候,外面的通报来了,说那位大人又来看姑娘了。
这句话慌得老鸨忙将姑娘放了下来,好顺了气,又恶狠狠地威胁几句姑娘 不许瞎说话之后,这才抹着眼泪将那位大人迎了进来。
一边说着姑娘因为大人仕途的事情,险些羞惭自尽,一边捂着胸口说着自己究竟有多心疼姑娘云云。
我坐在窗边上,差点没笑出声。
不过他们看不见我,尤其大人眼中,只有虚弱至极的姑娘。
他对姑娘说,自己很喜欢她,也很心疼她,并要她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做傻事,一些不该听的混账话,千万不要胡乱听——不过,这还是自己最后一次来看她了,毕竟姑娘和仕途比起来,还是仕途更为重要一些。
但不管怎么说,他对姑娘始终都是真心一片,矢志不渝的。
这一点,他诚恳地攥住姑娘的手,希望姑娘能够相信他。
至于……
至于那天来的那位同僚老爷,大人说他已经提点了那位老爷,不许他再来金玉阁胡闹了,所以姑娘只管放宽心就是。
纵然天涯两隔,他的心还是和姑娘一处的。
临走的时候,大人如此对姑娘说道。

-22-
不久之后,大人的对家果然找上了门来。
他们不由分说带走了姑娘,一番严刑拷打,想要问一问姑娘和大人之间的关系。
不过老鸨事先叮嘱,又有同僚老爷的话在先——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姑娘永远是会被最先献祭的那一个。
所以姑娘咬死了牙关,没有招认。
这使得对家大人恼羞成怒,他怒斥着姑娘,逼她招认与大人的私会,并告诉她,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纵然今天公堂上打死她,也不过和碾死一只蝼蚁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非大人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托人从中斡旋,历经波折将姑娘带离苦海,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事后,那位大人遣人前来叮嘱,说这件事情虽然暂时停止,但希望姑娘从此以后低调行事,不要张扬,毕竟对家一心不死,恐再生二心——如果下次再遇见什么事情,大人可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保着姑娘了。
再之后,那位大人再也没让人来看过姑娘,更不要提有什么消息传来了,要不是偶尔在市井言谈里听说过他的事迹,这个人就跟人间蒸发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得了那位大人警告的金玉阁,比往日谨慎了许多。
就算再有人邀请姑娘赴宴出游,老鸨也不敢再让姑娘打马游街,长街列阵了。
姑娘的门庭自此一落千丈,就连平日里说着爱慕姑娘的人,也在姑娘出狱之后,一哄而散了个干净。甚至有的一听见姑娘的名头,都得绕道而行,生怕惹祸上身。
一来二去,门可罗雀。
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不怕晦气的旧恩客还会常常来看看姑娘。
老鸨的脸色在一日少过一日的银钱里越变越不好看。
她借着姑娘收入不好、难有银钱为继为理由,将姑娘身边的小厮婢女陆陆续续都调走了。还有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除了留了几件给姑娘撑门面,接待恩客用,其余全被老鸨拿走了。
就连平时的饭食也克扣了许多。
那段时间,就算是在梦里,姑娘都会哭着求我、问我,究竟什么她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很遗憾。
为了我自己不被反噬,我没有办法满足她的要求。
不过也不是全部的人都这么没有良心,在姑娘最低谷的时候,一位很早以前就想见姑娘的公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金玉阁,还时不时地来看她。
姑娘曾问过他,不怕自己晦气吗?
公子笑着摇头说,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地方,怎么还会相信这种迷信的事情?更何况,姑娘这般好看,就像仙女一样,如果靠近姑娘真的会倒霉,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大概是掉进苦海里太久,所以格外渴望那为数不多的一点甜。
姑娘相信了公子的话。
恩客的日渐稀疏对于姑娘而言,反倒成了一种契机,这使得公子和姑娘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如果没有什么不得不见的人,他俩就会在一起待上一整天,听曲作画,聊天喝茶。
公子出手很大方,所以来老鸨对此并没有多加苛责。
那段时间,姑娘和公子,如鱼得水,如胶似漆。
有时候公子也会感慨,往日姑娘春风得意的时候,他重金求见一次都难,哪像现在,能和姑娘相拥,倒觉得如同梦境一样。
其实对于姑娘来说,也像梦境。
公子容貌清俊,对姑娘也确实不错,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甚至常常不惜千金博一笑——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姑娘这么好过了。
所以两人之间也就越发的浓情蜜意,难舍难离。
有时公子行商不在的时候,姑娘都常常望着窗边静静思忖,等到公子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她才绽放笑颜,匆匆整理妆容,然后起身相迎。

-23-
只不过世间花好月圆的场景总是短暂。
不久之后,公子在京城里的事情就要办完了,眼见着就要离开京城。
也是在这个当头,他跟姑娘提了一件事,他问姑娘,想不想和他一起回乡去?
姑娘很想,但是她离不开金玉阁。
公子就笑了,他告诉姑娘,其实离开金玉阁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愿意答应自己一个条件,他就能带她离开金玉阁。
什么条件?
姑娘问道。
于是公子就说了,以他之姓,冠伊之名。
做他的女人,从此天涯海角,死生相随。
姑娘愣了,可公子却说,自己太喜欢姑娘,所以贪婪得只想将她藏起来,向世人宣布她只属于他一个。
当然如果姑娘不愿意,他也不会强迫姑娘,只是从此劳燕分飞,恐相见无期。
姑娘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了头。
这让公子十分高兴,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圈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准备赎身的事情去了。
这个发展其实是我没有想到的,我问她,她答应了这样的条件,不就是成了以往最讨厌的那种,依附旁人生存的女子了吗?
「如果你能带我离开,我何至于如此!」
姑娘扭头怒斥着我。
可姑娘从来就应该靠自己不是吗?
还是说,其实她根本就不愿意离开这里呢?
这是多年以前,姑娘说过的话,当我被原封不动地说出来的时候,姑娘抄起茶盏再度愤怒地砸向我。
她问我:「你真的是神吗?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神?」
我是神。
可我也不是神。
我如此告诉她。
人们从来告诉我,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几万年、几十万年,可我们的记忆却只留存着短短的十数年。
我们诞生于人类的幻想之中,靠着无数笔墨修修补补,无数故事勾勒描画,才成了如今人们羡慕、向往甚至是希望的模样。
我就是你们。
是你们创造了我们。
带着你们对三界众生的情绪,带着你们对世界的认知,带着你们对自己的憧憬与向往。
——然后成就了我们。
可是为什么,当我们以你们希望的模样呈现在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或者说你,却要说一句恶毒呢?
你们不需要悲天悯人的神仙,你们要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天下苍生视为玩物,淡漠地看着世间苦难,撷取着无数供养,达成自己一方桃源的神仙。
我们做到了。
只是这一次——
苍生是你。

-24-
姑娘最终还是选择了依附公子。
她说,因为我没有办法带她离开,所以她必须要靠自己。
究竟是靠自己还是靠公子?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姑娘的脸憋得通红,她说,公子是被她吸引过来的,所以也是她实力的一部分,换言之,即便靠的是公子,她也依旧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离开这里的。
她如此说着。
话音刚落,就随着推门的声音,扑到了刚刚进门的公子怀中。
可是……
我遁入虚空提醒她。
她当初来到这里的愿望,是要当花魁,我要帮她达成的仅仅只有这一个愿望,可如果她擅自离开了愿望的轨道,那剩下的就不是我能够照管得到了。
姑娘铁了心要离开金玉阁,她恼恨地斥责我,即便在愿望的轨道上面,我也从来没有照管过她不是吗?
「必经之路,我插手不得。」
「我要逃离的,是苦海。」
姑娘不肯继续听我说话,转头依偎进了公子的怀里。
看着她对公子百依百顺,与公子你侬我侬的模样,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想法——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愿望也说不定呢?
只是当赎身的这件事,在老鸨面前提出来的时候,老鸨恋恋不舍地看着眼前的一大批财物犯了难,她说,不是她不想允许姑娘赎身,而是姑娘当初签的文书是官家妓子,所以要想从良脱籍,就必须要有官府的批文。
于是姑娘就根据老鸨的指引,找到了管理官家妓子的上官。
姑娘当初名动一时,色艺双绝的称赞,上官哪里能没有听过?对于官家妓子而言,姑娘是不可或缺的活招牌,所以上官以姑娘离开就是金玉阁的损失为由,将姑娘的请求驳斥了回去。
姑娘欲哭无泪。
在上官面前声泪俱下地将自己与公子两情相悦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
上官很同情,但依旧不肯批复。
毕竟对他而言,姑娘是成绩,好的成绩,岂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拱手送走呢?
无奈之下的姑娘只能回到公子的身边,将这一切说给了公子听。
那个时候,姑娘泪眼婆娑地问着公子,他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共度一生吗?
公子回答得很肯定,而且告诉姑娘,他不仅想要和姑娘共度一生,还想要让她做自己的正室,三媒六聘的那种。
这话让老鸨都震惊了。
她说,像咱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给公子那样好的人家做妻呢?
做妾都是福分了。
老鸨很震惊,她劝着姑娘三思。
姑娘很感动,她执意跟定了公子。
她坚信公子对她的情谊,只要能嫁给公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所以她再一次找到了上官,而这一次,上官把玩着公子新送来的礼物,终于送了口。
他答应了姑娘从良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他要姑娘陪他一段时间。
姑娘害怕了,她明白「陪几天」的意思是什么,可上官却说,这件事情公子也同意了。
他嘲讽地看着犹豫不决的姑娘,对她说,谁人不知道金玉阁的贱籍官妓们,身份低微得如同牲畜一样,比一件可以随意赠送把玩的物件还要不如,今儿高兴了送给这个,明儿不高兴了就甩给那个——生死不由己,来去任凭人,所以何必又假惺惺地在这里装作清高贞洁呢?能让姑娘作陪,已经是抬举姑娘了。
如果不愿意,她就一辈子也别想脱离这个贱籍。
无奈之下,在公子同意之后,姑娘答应了上官的要求。
数日之后,姑娘握着脱籍从良的文书从上官府邸出来时,在一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捂脸痛哭。

-25-
我再次劝告姑娘。
如果一旦她选择脱离愿望原有的轨迹,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插手她的事情了。
无奈姑娘不肯听我的劝告。
她对我说:「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个奇怪的世界,是你将这一切苦难加诸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将我推到这个爬也爬不起来的深渊里,我要你插手有什么用呢?你是这世间最恶毒的神祇,我的一切对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电影、一场游戏、一个故事罢了,所以你希望的是我的命运坎坷坎坷得不能再坎坷,如此才能为你增添些许乐趣——你将我本不该经历的一切添在我的人生里,让我落到如今的境地,可是现在我好不容易要回到正轨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你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是怕我未来没有痛苦的生活对于你而言会无趣吗?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也不会再相信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
——可是这一切,是你当初的愿望,你所经历的,只是达成这个愿望的必经之路,是它的附加品。
我从未刻意增添过什么,这一切只是这个愿望的本来面目。
可姑娘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指着门外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是神。
一个从不擅自插手人间事务的神。
所以我离开了。
——但却没有完全离开。
我是神。
一个非常注重契约精神的神。
哪怕姑娘这样讨厌我,可我还是不能够甩开她离开这个时空,因为到了契约约定的时候,我还要负责将姑娘带回属于她的时空里。
所以在离开姑娘之后,我索性驾起了云,打算好好地在这个时空里走一走,逛一逛,好好看一看这明媚美丽的人间。
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漫长的假期。
在离开姑娘的那段日子里,我走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人,甚至还吃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达官显贵、贩夫走卒、英雄美女、才子佳人、奸邪佞幸、风骨忠良,甚至郎才女貌,男盗女娼,我都见过了不少。
他们每个人想的、做的、渴望的、追求的,都不相同,却共同生活在同样的天空之下,甚至有的时候,很难界定他们的选择与追求、所思与所行、甚至品行与性格,究竟是对是错。
因为他们是散落在世间的行人,同样也是大势之下身不由己的浮萍与沙砾。
在洪流的裹挟之下,拼命地挣扎着、努力着,想要活出期望的模样,却意外地卷入了一条条从未设想的道路里,或挣扎、或妥协,在对于神而言短暂的时光里流逝生命,最终化作一具具枯骨,生前万般事,或从此被人遗忘,彻底消逝,或从此留存功绩,尽赋后人评说。
只是……
这个世上本无对错,也正是因为没有对错、只有无奈,这世间的一切才会变得难以掌控,不再有既定的套路与规章——无数的可能性造就了鲜活的世间,无数的缺陷成就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不再是字里行间带着华美的面具,跟随着人们的期望,过着酣畅淋漓人生的角色,而是成了人世间、书文中,带着无尽缺憾,却又只能一往无前,努力前行的——人。
而无序与缺憾,或许才是这个世上最别样、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美。
——没有谁的命运是必须依照身上别人给予的标签,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
神如是。
人如是。
穿越者亦如是。

-26-
我并不记得我在世间游荡了多久。
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但不可能再多了。
直到我再次遇见了姑娘。
她脱去了华丽的衣裙,穿着粗布衣裳,草草挽起发髻在路边卖酒卖茶。
四下张望,我并没有找到那位公子的身影。
她认出了我。
我问她究竟遭遇了什么,那位公子呢?
于是姑娘就将一切告诉了我。
当年她满心欢喜地随着公子离开之后,的确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她抛弃了名字,抛弃了姓,甚至抛弃了自己,跟随在公子的身后,在一声声公子夫人的呼唤下,来到了公子家乡的一处宅院安置下来。
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只要一句求告,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公子都能想方设法找来,送到她的面前。
可是公子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那时公子捏着她的鼻子,宠溺地对她说,因为她是他的妻啊。
——当然,如果公子真正的妻子不曾找上门的话,这一切或许就是最完满的结局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公子早已婚配。
所以她只能愕然地站在那里,听着公子和他妻子解释,她是自己买来的妾侍。
怎么会这样呢?
姑娘不知道。
但不知怎么的,公子的妻子并没有展现出任何争风吃醋的模样,而是端着一派正妻的威仪将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
夫人说,她很满意。
满意什么呢?
姑娘还是不知道。
直到公子讨好似的告诉夫人,姑娘伺候人很舒服,很会讨人欢心,长得也好看,以后侍奉在夫人身边,一定能得夫人欢心,往后也一定能够生个漂亮孩子出来的——这样,夫人就不用受十月怀胎之苦,还能有儿女承欢膝下了。
夫人牵着公子的手,羞涩地低了头,很大度地对公子说:「夫君喜欢她就好了。」
于是姑娘稀里糊涂地就从所谓的「妻」忽然变成了侍奉夫人的「妾」。
她问公子究竟怎么回事,公子却说,他并不喜欢夫人,只是家族联姻被迫娶了夫人罢了,他爱的始终是姑娘,等到过些时候,找了好理由,休掉夫人,她就是他唯一挚爱的妻。
姑娘是半信半疑的,甚至还想离开的。
可是她离开不了。
当初离开金玉阁的时候,老鸨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作为赎身的钱财收走了,除了一件单衣,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异乡异世,人生地不熟的,道路不识,律法不明,就算真的想走,她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所以姑娘就跟着公子和夫人,回到了大宅里。
你为什么不争,不吵,不闹呢?
我问着姑娘。
争又如何?吵又如何?闹又如何?
姑娘反问着我。
能改变什么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让姑娘继续往下说着。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公子的小妾,早间伺候着夫人,晚上伺候着公子,除了有个小院子单独住着,其余衣食住行,都和奴婢一般无二。
夫人一日日地责问着姑娘,为什么还没有身孕。
可姑娘知道,在金玉阁时那一碗碗的汤药,一夜夜的恩客,早就让她没有办法怀上孩子了,所以她只能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
姑娘笑少了,人也跟着憔悴了下去。
起初公子还会安慰下她,可后来行商事忙,他也就很少再来看她了。
这样的日子只约莫过了三四个月,公子就又从外头带来了一个新的小妾,衣裙素丽,容颜清秀,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再之后,公子就更少来了。
姑娘手脚并不麻利,伺候夫人也常常不舒适,所以没过多久,她就被夫人找了个由头发卖了。
被卖的那天,她哭着喊着要再见一面公子,不过哪怕她扯破了衣裙、喊破了喉咙,甚至她就知道公子在屋中,可就是没有能够见到公子最后一面。
再之后,几年辗转,几年发卖,最终落到了这里。
她如此说道。

-27-
为什么。
别人的故事是那样的美好,我却会沦落成这样呢?
姑娘坐在我的面前,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而我同样也回了她一个问题——别人的故事真的就那么美好吗?
姑娘看着我,没有回答。
于是我就对姑娘说,我问她还记不记得,还在自己时代的时候,有没有人给她看过那些贴近现实的故事?有没有人告诉她生存的苦难?有没有人给她描述过那些阴影下发生的事情?
可是姑娘是怎么做的呢?
姑娘说,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她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些东西,她看电视也好、故事也罢,不就是为了找一块幻想的桃源、美丽的乌托邦躲避下吗?她图什么,不就图那一点快乐嘛!
各种身份矜贵的故事,大开金手指的人生,还有无穷无尽的甜宠——痛快!酣畅!
我们为什么要在乎那么多呢?快乐不就好了吗?故事也好、文字也罢,不就是为了让人快乐吗!何必要看那些难过的东西折磨自己呢?
秉承着这样的想法,姑娘将那些重重苦难的故事抛开到了一边,一门心思地沉浸在短暂虚妄的快乐中,不能自拔,甚至连头都不肯抬一下,看看这片真实的人世间。
直到——
生存的苦难突如其来给予姑娘雷霆一击。
身为姑娘同类的女孩们,或被骚扰殴打、或被无端残杀、或被狠心遗弃、或被残忍凌辱,凡此种种,突然闯入到姑娘面前的时候,她才会蓦然惊觉,随着千万众开始高呼,平等、权利和救救我们。
可是早些时候姑娘干什么去了呢?
姑娘犹如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地下,浑然不理会沙漠的炙烤,只要脑袋舒适了就是真正的舒适了——现实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还要剥夺做梦的权利呢?
可是姑娘从来就没有想过,她看过的、向往的、当作乐子的乌托邦,其实正在一点点瓦解她对现实的认知,将她的情感寄托、价值思维甚至人生追求悄然改变。
姑娘忘了,每个人接收到的每一个讯息,都是构筑人格大厦的小小砖石。
积沙成塔,聚石成楼。
当从乌托邦撷取来的砖石足够多的时候,汇聚而起的大厦究竟构筑的是现实,还是乌托邦呢?
短暂的快乐迷失了姑娘的眼睛,奢靡的生活贯穿了姑娘的向往,浮躁的思维斩断了姑娘的思考——于是她的眼、她的心、她一切的一切,都被限制在了那小小的一方世界里,听不进去、看不明白。
苦难真的没有吗?
不是。
是姑娘自己选择无视了它们。
毕竟,当同类的故事随着时间消散之后,不再愤慨的姑娘又会重新跌回自己粉红的桃源中,做着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梦,大开金手指杀遍世界,无数王孙公子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刀不砍在自己身上,是永远不会痛的。
可桃源里告诉姑娘的是什么呢?
花魁是清白的,恩客是英俊的;妓子是下贱的,乐女是清高的;王公贵族是优异的,贩夫走卒是卑劣的;金玉阁是编制,花娘们有选择;以色示人是卑贱的,卖身献媚是自甘堕落的……
只是这一切真的是如此吗?
我问姑娘。
但姑娘没有回答我。
为了渲染粉红的幻想,将一切苦难抹杀得荡然无存,将姑娘们拉入美丽的童话故事当中,迷惑心智,重铸追求,将万千浪里淘金都淘不来的好男子展现在姑娘们的面前,披着独立的外衣将姑娘们一点点引入附庸他人的陷阱中,告诉着姑娘们,穷其一生的追求就是在人世间死守贞洁,封闭欲望,然后找个好男儿嫁了,一生安定,才是最完满的结局。
你们不需要承担责任,不需要应对风险,甚至不需要自己去做斗争——一切自有你的爱人帮你解决。
而你的爱人又在哪儿呢?
在姑娘们向往的、剥离了苦难的粉红幻梦中。
于是姑娘便把这一切,当作了真实。
那些最不起眼的乐子,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将姑娘们的价值观腐蚀、侵袭,直到千疮百孔,蓦然抬头才发现,这个世界早就被他人所掌控,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地了。
无论桃源也好,乌托邦也罢,都不会再有苦难。
因为苦难,就是她们本身。
所以姑娘才会相信花魁的美好,向往着来到这样一个世界。
——直到今天。

-28-
姑娘在我面前,望着平静的水面站了许久。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但这一切并不重要。
命运已经走完了她该走的路,我今天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姑娘,那就是天道在告诉我,姑娘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该要带她回她本来的时代了。
在听到这样一个好消息的时候,姑娘并没有动弹,甚至一点喜色都没有露出来。
她说ṱŭ₉,如今的她这副模样,该怎么回去呢?
年华未逝,身已凋敝。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回,就干脆不回了。
我没有想到姑娘会给我这样一个回答。
所以我又告诉了她一遍,如果错过了这个回去的时间,在下一次契机到来之前,我是很难带她回去的,如果姑娘在这个世界不幸身故,也同样没有办法再回到那个时代了。
姑娘终于抬起了头,然后冲我展颜一笑,应道:「嗯。」
再之后,姑娘给我端了碗茶,让我好好品尝了她如今的手艺之后,就要送我离开。
我不甘心,甚至有些不理解。
在并肩而行的时候,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她,为什么不回去。
可她不告诉我,只是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笑着摇了摇头。
即便是神,也注定有不理解的地方。
我到最后依旧没有在姑娘那里得到答案。
我没有办法违逆她的想法,将她带离这个地方,所以我只能顺应她离开。
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姑娘,我还会停留在这个时空等她一段时间,如果她改变了主意,那份连着我们身与身、魂与魂的契约,就会召唤我来到她的身边。
姑娘点了点头,应了一句好,然后挥手和我道别。
这一次我没有腾云,也没有驾云光,而是和人类一样,一步一步地远离着姑娘。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当我回头张望的时候,湖畔的姑娘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四下都没有她的身影,周遭安静得就如同一幅画卷一般,唯有湖水上泛着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着。
我的心里也变得空荡荡的了。
或许,我该开始物色、寻找下一个有趣的人,去给他实现愿望了。
于是我没有再走路,而是驾起云光,纵入虚空。
这一次——
我是神祇。
亦是苍生。
□ 江山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4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