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女被沉塘那日,江边围满了人。
她穿着素白中衣,头发散乱,嘴里塞着破布,双手被麻绳勒得发紫。
整个人蜷缩在竹笼里,像只待宰的牲畜。
-1-
「绑石头!」
来旺哥推了我一把,递来一根碗口粗的麻绳。
我的手抖得厉害,半天打不好结。
一抬头,正对上沈氏女的眼睛——
那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像是要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我吓得跌坐在地。
二哥一把拽起我,低声呵斥:「你一个丫头来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去!」
我跌跌撞撞跑回家,当夜就发了高热。
梦里全是沈氏女在水里挣扎的样子。
——竹笼沉底,水面咕嘟咕嘟冒泡,最后归于平静……
第二日,小姐眼睛红肿地问我:「春喜,她死了吗?」
我木讷点头:「绑了大石头,活不了。」
小姐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活该……是她先害我们的!」
可我知道,沈氏女再恶,也不该是这种死法。
-2-
我是家生子。
爹是外院得力的管事,娘管着浆洗房。
大哥蒲来福机灵,跟着爹跑腿学本事。
二哥蒲来旺憨厚,守着库房。
五岁上,爹娘因着年纪渐长,被大夫人恩典去了城外的庄子养老。
我便被拨到了也刚满五岁的大小姐蒲明兰身边。
大夫人秦氏,是真正的菩萨心肠。
她待下宽厚,逢年过节总有厚赏。
见到我时,她摸着我的头,对明兰小姐说:
「这丫头眉眼清秀,性子也稳,就叫『春喜』吧,听着喜庆,给咱们兰儿做个伴。」
从此,我便成了「春喜」。
小姐则拉着我的手,脆生生地说:「春喜,以后你就跟我一处吃一处睡,像我的亲妹妹!」
大夫人听了,只是慈爱地笑。
-3-
小姐待我,也确实如姐妹。
我们一起在府里请的西席先生那里识字念书,一起跟绣娘学针线,一起偷偷溜到后花园假山后躲懒,一起偷吃从厨房顺来的桂花糕。
大公子蒲明轩,比小姐大五岁,性子温和。
总在我们闯祸时默默挡在前面,或是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掉我们脸上的点心渣。
日子像溪水般欢快地流淌。
直到五年前,老爷外出谈生意,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女人——沈玉娇。
沈玉娇生得貌美,却总爱用鼻孔看人。
她穿着晋县从未见过的、料子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锦缎衣裳。
听说,沈玉娇是上京沈家的外室女,虽不光彩,但终究是官家血脉。
她一来,就指着大夫人的正院说:「我要住这里。」
声音娇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还说自己不为妾,要做老爷的平妻。
大夫人惊怒交加,老爷却像是被迷了心窍。
大夫人出身商贾,娘家虽富,却如何能与官家抗衡?
沈家一封书信递到大夫人娘家,施压之下,大夫人娘家也只得劝她忍让。
僵持了半年,沈玉娇传出有孕的消息。
事儿终究是成了。
-4-
沈玉娇进门那日,蒲府张灯结彩,鞭炮响得震耳欲聋。
可正院里,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大夫人强撑着笑脸应酬宾客,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小姐紧紧攥着我的手,躲在大公子身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忍着没掉下来。
大公子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握着小姐肩膀的手,指节泛白。
喜宴的热闹像一层浮油,底下却是冰冷的死水。
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大夫人闭门礼佛的时候多了,脸上那份观音般的慈和仿佛被蒙上了尘。
沈玉娇则仗着身孕和家世,在府里横着走。
她看不起大夫人的「小家子气」。
嘲笑大公子蒲明轩「木讷平庸,读书也读不出个名堂」。
更看不上小姐明兰,动辄就说:「到底是小地方养的,见识浅薄,连上京贵女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等她生下二公子蒲明瑞后,气焰更是嚣张到了极点。
老爷对她几乎言听计从,连带着对大夫人的儿女也冷淡了许多。
府里原本还算和睦的三房姨娘,心思也活络起来。
尤其是林姨娘,仗着有几分姿色,头一个想去巴结沈玉娇。
结果连正屋的门槛都没摸到,就被沈玉娇身边那个一脸横肉、眼神凶悍的陪嫁嬷嬷张妈妈骂了出来。
「呸!什么下贱胚子也敢往我们夫人跟前凑?打量谁不知道你那点龌龊心思?想害我们小公子是不是?滚!」
张妈妈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姨娘脸上,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林姨娘捂着脸,又羞又气,指着门骂道:
「好个上京来的官家小姐!好个教养!这等不讲理的混账话,连我这出身卑贱的都说不出!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她气冲冲地走了。
躲在月亮门后偷看的小姐明兰,痛快地「呸」了一声,小脸兴奋得发红:
「活该!总算叫人知道那狐狸精是个什么德性了!不要脸!」
这是我第一次听小姐用如此刻薄的话骂人。
可这话,不知怎的,隔天就传到了沈玉娇耳朵里。
-5-
沈玉娇不敢直接动小姐,就把矛头对准了我。
那日,我刚替小姐从厨房端了她爱吃的杏仁酪出来。
走到半路,就被张妈妈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堵住了。
「就是这小蹄子!给我拿下!」
张妈妈一声令下,两个婆子朝我扑上来,扭住我的胳膊。
杏仁酪「啪」地摔在地上,雪白的酪子溅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干什么?」张妈妈狞笑着走近,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有人看见你鬼鬼祟祟溜进我们小厨房,往二夫人的催奶汤里下东西!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竟敢谋害主子和小公子!给我拖到院子里,往死里打!」
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我没有!你血口喷人!小厨房我根本进不去!二夫人吃食都是你们自己人管,我如何下药?」
「还敢狡辩?给我打!」张妈妈根本不听,厉声吩咐。
婆子们拖着我往外走。
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沈玉娇要打死我,像打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我不能死!爹娘还在庄子上,大哥二哥还在府里,小姐还需要我!
求生的本能爆发。
我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抓着我左臂的婆子手上。
「哎哟!」那婆子吃痛松手。
趁着右边婆子一愣神的功夫,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像只受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朝着前院大门狂奔!
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杀人啦!杀人啦!上京来的沈二夫人要杀人啦!救命啊!」
我的哭喊声惊动了府门外路过的街坊邻居。
晋县老街坊们大多认得,春喜这丫头是蒲家大小姐身边的家生子,爹娘都是蒲家老人。
看我披头散发,脸上带着抓痕,胳膊上青紫一片,狼狈不堪地从府里哭喊着逃出来,后面还有凶神恶煞的婆子追着,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春喜丫头,咋回事?」
「张妈妈,你们这是做什么?要打死人不成?」
「哎哟,看把孩子打的!」
张妈妈追到门口,见围了这么多人指指点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强横道:「这贱婢谋害主子,按家法就该打死!都闪开!蒲家的家务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人群前,涕泪横流:「街坊邻居们给评评理!沈二夫人要强要我去她院里伺候,我不愿意,她就污蔑我下药害小公子,要让人打死我!我根本没进过她的小厨房啊!求大家救救我!」
恐惧和委屈让我哭得撕心裂肺。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啧啧,官家小姐就能这么不讲理?」
「抢小辈的贴身丫头,还要打死?这心肠也太毒了!」
「蒲老爷怎么娶了这么个搅家精进门?」
议论声、指责声此起彼伏。
张妈妈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抓人。
正僵持着,人群外传来一声清喝:「何事喧哗?!」
人群分开一条道。
一身青衫、背着书箱的大公子蒲明轩,正下学归来。
他清俊的脸上带着疑惑,当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瞬间凝结成冰。
看到大公子,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我所有的委屈、恐惧、无助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连滚爬爬地扑到他脚边,死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仰起脸,放声大哭:「大公子!大公子救我!他们要打死春喜!呜……春喜好怕……」
大公子看着我的狼狈,看着我脸上的泪痕和胳膊上的青紫,又抬头扫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张妈妈和围观的街坊。
他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俯身,用力地、稳稳地将我拉了起来,护在他身后。
那松墨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少年人特有的温热,第一次让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安全感。
「张妈妈,」大公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春喜是我妹妹院子里的丫头。她犯了何错,要劳动二夫人院里的妈妈如此大动干戈,当街喊打喊杀?蒲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张妈妈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强辩道:「大公子,这小蹄子她……」
「够了!」大公子打断她,「是非曲直,自有父亲母亲定夺。把人带回去!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明兰院里的人,休怪我不客气!」
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张妈妈被他的气势慑住,又顾忌着围观的人群,只得悻悻地带人退回了府里。
大公子这才转向街坊,拱手道:「扰了诸位清净,是蒲家管教不严,明轩在此赔礼了。此事家父家母自会处置,还请诸位散去。」
人群渐渐散了。
大公子低头看我,眼神复杂。
有心疼,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温和下来:「别怕,没事了。跟我回去。」
-6-
那一次之后,沈玉娇很是安分了一阵子。
张妈妈也像消失了一般,再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但我心里的恐惧并未消散。
我和小姐走路说话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夜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小姐更是常常半夜惊醒,哭着跑去大公子的院子。
大公子那时已是个沉稳的少年模样。
他总会耐心地安抚哭泣的妹妹,拍着她的背,低声哄着。
有时,他会抬眼看向同样吓得脸色发白、缩在角落里的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然后轻轻张开手臂:「春喜,过来。」
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毫不犹豫地扑进那个带着松墨香气的怀抱。
大公子的怀抱远不如爹爹的宽厚,却异常安稳。
他常常一手搂着抽噎的小姐,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说着「别怕,有哥哥在」。
那低沉温和的声音,是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能驱散我们心头阴霾的光。
-7-
大哥蒲来福给我送爹娘新做的酒酿来时,我正坐在大公子书房外的台阶上发呆。
大哥在外院当差,顶了爹以前的缺,常跟着老爷四处跑生意,见识多了,人也变得越发世故。
他把沉甸甸的酒酿罐子递给我,压低声音训道:
「幺儿,你长点心眼!那沈二夫人是上京沈家女!沈家是什么门第?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咱们蒲家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你再有钱,在当官的面前屁都不是!老爷都得把她当祖宗供着!你倒好,去得罪她?」
我抱着冰凉的陶罐,不服气地顶嘴:「她坏!欺负大夫人,欺负小姐!早晚遭报应!」
大哥恨铁不成钢地瞪我:「报应?你懂个屁!你且看着,连大公子的前程都得指着她!没有沈家的关系,大公子想考功名?难!以后这蒲家是谁当家还不一定呢!你得罪她,就是给大公子招祸!给咱们家招祸!老爷都恨不得把她捧手心,你还去惹她?安分点!别连累我和你二哥!」
「大公子的前途……」
我愣住,还没完全消化大哥话里的意思,
一抬头,却见回廊的阴影里静静立着一个人。
正是大公子蒲明轩。
不知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他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深潭,望不见底。
我心里一慌,连忙行礼:「大公子。」
大公子缓步走近,目光落在我怀里的酒酿罐子上。停了片刻,才转向我:「你大哥……与你说什么?」
我有些紧张,捧起罐子:「今年庄子上粮食收成好,爹娘特意让大哥捎了些新酿的酒酿给奴婢。大公子要不要尝尝?可香了!」
想到大哥方才说二哥的亲事定了,大嫂也怀了身子,我心里又高兴起来,脸上也带了笑,「奴婢分您一碗?」
大公子看着我的笑容,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大哥与二哥是男子,理应是他们担起养家之责。你是女子,家中再缺银两也不该打算到你的身上。十两银子是你近半年的月例,如此为他们付出,当真值得?」
家中有喜事,我心里高兴,就托大哥把我最近攒下的月例都带回了家。
想来是叫大公子看到了。
我有些茫然,不明白大公子为何突然问这ţūₘ个,但还是老实回答:「奴婢自个留了私房钱的,大小姐也常赏我。再说了,撑起一个家,哪分什么男子女子?哪个有劲儿就多使一份力呗。大哥二哥在外头辛苦,也常照拂我,我在后宅里使不上劲的地方,不也靠他们帮衬?大哥就是爱唠叨,二哥滑头些,可他们待我都好。」
大公子听了,没再说什么。
我分了一碗酒酿给他。
他端着那碗清亮的米酒,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我总觉得,他像是揣着很重的心事。
-8-
没过几天,府里就炸开了锅。
大公子蒲明轩突然跪在老爷面前,说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不想再去书院了。
老爷勃然大怒,操起手边的紫砂壶就砸了过去。
碎片混着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大公子怒骂:「逆子!我蒲家世代经商,攒下这份家业,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供出一个读书人,改换门庭!你竟敢说不读了?给我滚去祠堂跪着!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大公子被罚跪祠堂的消息传来,小姐急得直掉眼泪,拉着我的手反复问:「大哥怎么了?他明明那么用功的……」
大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入夜,祠堂里烛火幽暗。
小姐怕大公子饿着冻着,让我偷偷送些吃的过去。
我揣着两个还温热的肉包子,蹑手蹑脚地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
里面没有点灯,只有供桌上几盏长明灯幽幽地亮着。
大公子蒲明轩背对着门,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我刚想出声,却听见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大夫人秦氏。
「儿啊……」大夫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可知娘为何这般忍让那沈氏女?娘这半生的忍辱,都是为了你啊!」
大公子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蒲家不缺银子,可这世道,士农工商,商人终究是叫人看不起的!蒲家世代都想出个读书人,登科入仕,光耀门楣,这是你爹的执念,也是娘的指望!」
大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
「那沈氏女,就算她生母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在外人看来,她也是官家的女儿!她生的明瑞,等他长大,就凭他那个当官的外祖,就能压你一头!到那时,即便你有万贯家财,在官身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你甘心吗?你爹能甘心吗?」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大夫人压抑的哭声在回荡。
「听娘的话,好生念书,拼了命也要读出个名堂来!他日金榜题名,你才能扬眉吐气,才能真正立蒲家于长世不衰之地!母亲如今……还能忍……娘等着你出息的那一天,等着娘不用再忍的那一天……」
大夫人说完,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才踉跄着悄然离去。
门被轻轻带上。
祠堂里只剩下大公子和我。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过了许久,大公子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了个身。
盘腿坐在了蒲团上。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幽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用油纸包好的肉包子递给他:「大公子,您吃点东西吧。」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他默默地接过包子,没有立刻吃。只是捧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靠着冰冷的柱子坐下,不敢出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长明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一个包子,大公子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一小口,又一小口。
吃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
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难以消化的屈辱。
吃得我都靠着柱子昏昏欲睡时,他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
「春喜。」
我一个激灵,立刻应道:「奴婢在!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只是想告诉你……你爹娘做的酒酿,的确很香。」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公子怎么突然提起酒酿来了?
明明他吃的是肉包子!
但想起爹娘的手艺,我还是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是啊,可香了!小时候我和大哥二哥嘴馋,总去偷喝。有一回二哥调皮,扒着缸沿往里够,结果『噗通』一声栽进去了!差点淹着!害得我和大哥一起,被赶回来的爹娘好一顿胖揍!二哥屁股肿了好几天呢!」
大公子听着我的讲述,嘴角极其轻微地掀动了一下。
像是想笑,却又被无形的重担压了回去。
他手上的肉包子,终究只吃了小半个。
-9-
大公子最终还是回到了书院,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刻苦。
他几乎把自己埋进了书堆里。
天不亮就起身诵读,深夜烛火仍亮。
大夫人脸上终于又有了些许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一丝狠绝。
二月里,晋县县试开考。
这是大公子人生中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科考。
大夫人天不亮就拉着小姐进了佛堂,焚香祷告,连小姐的功课都停了。
我也跟着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诚心祈求佛祖菩萨保佑大公子高中。
好几次困得脑袋点地,都是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小姐也跪得小脸发白,膝盖生疼,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晌午刚过,派去伺候大公子考试的小厮蒲安却连滚爬爬地冲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
「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大公子他……刚进考场不到一个时辰,就……就腹痛如绞,上吐下泻……被……被抬出来了!连……连卷子都没答完!」
「什么?!」
大夫人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和小姐惊呼着扑上去扶住。
佛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精心准备了这么久,临行前大公子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
大夫人醒来后,强撑着病体,发疯似的追查。
查膳食,查用具,查随行的人……
查了足足半个月,线索最终指向了沈玉娇院里的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婆子。
有人看见她考试前一天,偷偷塞给蒲安一包「提神醒脑」的「好茶」。
沈玉娇!她竟敢!她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毁了大公子的前程!
就因为她怕,怕大公子一旦考中,哪怕只是个童生,地位也会不同,她的儿子将来就未必能稳稳压过一头!
小姐气得浑身发抖,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整天。
大夫人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没有立刻去找沈玉娇算账。反而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老爷爱吃的菜。派人去请了老爷来。
夫妻俩在房里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老爷从正院出来时,脸上竟带着久违的笑意,对大夫人也温和了许ƭŭ₃多。
府里下人都在传,老爷和夫人这是重归于好了。
沈玉娇气得摔了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
不久后的一天,大夫人把小姐叫去房里说话。
却破天荒地把我拦在了门外:「春喜,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不安涌了上来。
以往大夫人和小姐说话,从不避讳我。
她们在房里说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小姐才推门出来。
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挣扎,还有一丝……决绝?
回去的路上,小姐异常沉默。我问她:「小姐,夫人跟您说什么了?」
小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
最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冰凉的手指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声音疲惫:「春喜,你天性单纯……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10-
四月初四,城中妇人们照例要去城外的云台寺上香祈福。
大夫人带了小姐,连一向不爱出门的沈玉娇,也破天荒地穿戴整齐,说是要为二公子祈福。
她们分乘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府门。
小姐没有带我。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车。
我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辘辘远去,心里空落落的。
这是第一次,小姐去上香没有带上我。
她们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府门口的气氛凝重得可怕。
沈玉娇不是走下马车的,她是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架着胳膊,几乎是拖下来的。
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嘶鸣。
脸上布满泪痕,满眼惊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趾高气扬的样子?
她被像丢破麻袋一样丢在正院冰冷的地砖上。承受着所有闻讯赶来的丫鬟小厮惊愕、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
跟着去的管事娘子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地向闻讯赶来的老爷和大夫人回禀:「老爷、夫人,在云台寺后山禅房…二夫人她…她与一个挂单的野和尚…行那苟且之事!被…被前去寻她的几位夫人…撞了个正着!那和尚…那和尚身上还搜出来几方绣着二夫人小字的…的帕子!这定然是私通已久啊!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人群一片哗然。
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油锅。
我站在角落,浑身冰凉。
死死盯着管事娘子手里抖开的那几方丝帕。
绣工精巧,帕角确实用银线绣着小小的「玉娇」二字。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针脚,那配色,那「玉」字最后一笔微微上扬的弧度——分明是小姐蒲明兰的手笔。
小姐有一手足以乱真的绝妙绣艺!
我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下意识地看向小姐。
小姐低头站在大夫人身后,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
她没有看我,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沈玉娇。
眼神里有恐惧,有快意,有茫然,唯独没有……惊讶。
沈玉娇是否真的与僧人有私?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些「证物」,足以要了她的命!
谁叫她触碰到了大夫人最不能碰的逆鳞——大公子的前程!
老爷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黑,最后变成一种可怕的铁青色。
他猛地一脚踹在沈玉娇身上,怒吼道:「贱人!拖下去!关起来!」
随即又厉声吩咐。
「所有跟去的人,嘴都给我闭严实了!谁敢走漏半点风声,乱棍打死!」
当天夜里,沈玉娇的几个贴身陪嫁丫鬟就被拖出去秘密处置了。
府里一批可能知晓内情或被认为不够忠心的下人也被连夜发卖。
整个蒲府笼罩在一片肃杀的血腥味中。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那天同去上香的几家夫人,都是晋县有头有脸的。
沈玉娇与人通奸被捉奸在床的丑闻,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晋县。
蒲家的族长和各房长辈连夜聚齐,商议的结果只有一个:浸猪笼!沉塘!以正家风!
沉塘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江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啧,真是想不到啊,上京来的官小姐,竟是个淫妇!」
「听说在庙里就跟野和尚搞上了,还被当场抓住,啧啧……」
「蒲家这次脸可丢大了!沉塘也是活该!」
小姐没有来。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
她让我去「看看」。
让我亲眼看到沈氏死了。
可等沈氏真死了,小姐却似并无想象那般高兴。
-11-
大夫人下手狠绝,行动迅速。
沈家求情的书信还在路上,沈玉娇人就已经没了。
沈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
女儿与人通奸被抓现行,沉塘是宗族决定。
他们沈家再势大,也占不住一个「理」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请蒲老爷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善待沈玉娇所生的二公子蒲明瑞。
沈氏女死后,小姐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大夫人却一扫阴霾,脸上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轻松。
她给三房姨娘的院子里都送去了一匹上好的杭绸,还亲自在小厨房张罗了一桌精致的酒菜,请来了老爷。
正院里灯火通明,伺候的只有大夫ƭū₀人身边最得力的妈妈和老爷的心腹来旺。
老爷似乎也异常高兴,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有些醉意。
那日我在小姐房中守夜到很晚。
出来时正遇上脚步踉跄的来旺。
他一把抓住我,喷着酒气:「春喜!快来搭把手!老爷喝多了,我…我一个人扶不住!」
我本想问为何不去叫小厮,但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只得上前帮忙。
刚走进灯火通明的花厅,就听见老爷蒲世荣含糊不清地高声嚷嚷:
「……爷…爷早就不耐烦那贱人了!不过是个低贱的外室之女…装…装什么清高?爷能娶她…是…是她的福气!偏生她还在爷面前摆…摆架子…闹得…家宅不宁……」
来旺赶紧去搀扶,试图阻止:「老爷,您醉了,少说两句……」
「滚开!」老爷一把推开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继续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怨气,「她…她当真以为爷是看上了她?呸!要不是…她身后有个沈家…能给大哥儿…铺路……」
听到「大哥儿」,大夫人秦氏端着醒酒汤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幽深。
老爷浑然不觉,越说越激动。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她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害我大哥儿!大哥儿…是我蒲家的希望…是光宗耀祖的指望!如今…倒也好…出了这等丑事…是沈家对不住我蒲家…他日…大哥儿…大哥儿前途…有望了!哈哈…哈哈…她死得好啊!死得…真好!」
我扶着老爷胳膊的手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来旺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春喜!今儿这话你听了就烂在肚子里!若是传出去半个字……家生子同蒲家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爹娘应当教过你!」
我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是,来旺哥,春喜晓得的,晓得的。」
是啊,家生子。
我的命,爹娘的命,大哥二哥的命,都捏在蒲家手里。
蒲家若是倒了,我们就是最先被碾碎的尘土。
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
真相?真相不过是权势者手中的玩物和筹码。
-12-
沈玉娇死后,笼罩在蒲府上空的阴云似乎真的散去了。
大夫人气色红润,开始操心小姐明兰的亲事。
她相看了好几户人家,不是嫌门第不够,就是嫌子弟不够出息。
问小姐的意思,小姐只低着头,声音平淡无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听凭母亲做主。」
那一刻,我忽然惊觉。
我记忆里那个爱笑爱闹、会拉着我偷偷抱怨、会为大公子打抱不平的大小姐,已经消失了。
她变得沉默、顺从,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失去了原有的蓬勃生机。
她甚至主动向大夫人提出,要挑两个稳重能干的丫鬟,将来做她的陪嫁。
「陪嫁?」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如遭雷击。
小姐明明说过,她的陪嫁丫鬟,只会是我。
为了这事,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晚上。
总觉得定是我哪里做错了,才让小姐厌弃了我。
没过几天,大夫人果然从家生子里挑了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送到小姐院里。
一个叫翠柳,一个叫红杏。
都是模样周正、手脚麻利、颇懂规矩的。
我看着她们恭敬地给小姐行礼,心中酸涩难言。
-13-
许是大夫人看我可怜,把我调到了大公子的院子里。
说是大公子温书辛苦,身边需要个细心忠心的丫头伺候茶水点心。
大公子待我,确实温和。
他每日除了去书院,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书房里。
一日三餐都由他的贴身小厮蒲安送进去。
我每日的活计,就是打扫书房外间,备好茶水点心。
每每大公子在里间温书,我就抱着个装点心的攒盒,安静地坐在书房窗外的石阶上守着。
有时他读书累了,推开窗透透气,低头总能看见我。
「大公子,您歇会儿,吃块点心?」我便立刻站起身,捧着攒盒凑到窗边,脸上挤出讨好的笑。
大公子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探究,又似乎有些无奈。
他通常会捻起一块,点点头:「嗯,放着吧。」
便又关上了窗。
我不知小姐为何不要我。
只能想着,要多讨好大公子一些,或许……或许日子还能像以前那样安稳。
-14-
来年开春,好消息终于传来。
大公子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了「童生」。
虽然只是科举路上最基础的一步,但对于商贾出身的蒲家来说,已是天大的喜事。
与此同时,小姐的亲事也定了下来。
是城东孙家的长子孙文博。
孙家是书香门第,孙文博的叔父,正是本县的县太爷。
府里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老爷和夫人更是大手笔地赏了阖府上下三个月的月钱。
府门口鞭炮从早放到晚,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在热闹的鞭炮声和硝烟味里,大嫂王氏找到了我。
她脸上带着喜色,语气却又透着忧愁:「幺妹,你大哥的腿伤又犯了,疼得厉害。庄子上捎信来,说抓药的银子不够了。你手头若宽裕,先拿些出来应应急ŧúₗ。」
大哥的腿是去年断的。
去年他跟着夫人她们去云台寺上香,「不小心」摔下了山坡。
可究竟是怎么摔的,大哥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也只能装作不知。
隔天,我鼓起勇气向大公子告了假。
雇了辆驴车,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庄子。
庄子还是老样子,爹娘的头发却已花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幺儿回来了!」娘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眼里含着泪花,「瘦了,在府里当差辛苦吧?」
「不辛苦,娘。」我鼻子发酸,「爹,娘,你们身子可好?」
「好,好着哩!」爹抽着旱烟,咳嗽了两声,「就是这两年天旱,收成差些。不过饿不着,回头给你带些新磨的麦粉和晒的菜干回去,给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大小姐都尝尝鲜。」
他们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在府里要安分守己,要忠心耿耿。
「这两年府里……唉,出了不少事。」爹重重叹了口气,「不过总算是过去了。不管怎么样,咱们是家生子,生是蒲家的人,死是蒲家的鬼,得记着本分,为主家尽忠。」
临走时,娘拉着我的手,粗糙的手掌抚过我渐长成的身子。
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叮嘱:「幺儿,大夫人把你调到大公子院子里,那合该是你的福气。大公子……是个念旧情的。你……要好好伺候,莫要辜负了主子的心意。」
娘的话像根小刺,扎得我心里不舒服。
当大公子的丫鬟,我自然会用心。
可比起大公子,我心底深处,依旧更眷恋在小姐身边无忧无虑的日子。这算哪门子福气?
回到府里,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径直去找了大公子。
「大公子,」我低着头,声音有些发紧,「奴婢……奴婢想求您个恩典。」
大公子从书卷中抬起头:「何事?」
「奴婢……奴婢想回庄子上。」我豁出去了,「爹娘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庄子上活计多,他们身边……身边需要人照顾。奴婢想回去……尽尽孝。」
大公子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要看到我心里去。
良久,他才开口:「为何突然想回去?在府里……不好吗?」
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解释心中那越来越清晰的不安和想要逃离的渴望。
只能重复道:「奴婢……想爹娘了。」
大公子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兰儿……就要Ŧű̂ⁿ出嫁了。你与她一同长大,情分不同。等她嫁了,安稳下来,我再去同母亲说,可好?」
我想了想,确实该如此。
小姐出嫁,我总要亲眼看着,才算圆满。
我点点头:「谢大公子。」
过了些日子,大嫂又喜滋滋地来找我。
她说大哥的腿伤大有好转,老爷念他忠心耿耿又吃了苦头,把他调到了蒲家在城东最大的一间绸缎庄里,当了个清闲的大掌柜。
只管总账,不用再跑腿受累。
二哥蒲来旺则顶了大哥原先的差事,成了老爷身边最得力的管事之一。
而且,大嫂又怀上了!
「这都是托主家的福!托大公子的福!」大嫂红光满面,把之前问我要的银两都塞了回来,还额外带了不少时兴的绒花和零嘴,「这些给你,姑娘家打扮打扮!在公子跟前,也精神些!」
我捏着那些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大哥二哥的「福气」,来得如此巧合,如此……及时。
这背后,定有大公子的手笔。
-15-
小姐出嫁的日子,定在了金秋十月。
孙家送来了丰厚的聘礼,蒲家也准备了十里红妆。
府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处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出嫁那日一早,小姐把我叫到了她房里。
她穿着大红的里衣,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的容颜依旧美丽,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绪。
她屏退了左右,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我手里。
「春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个你收好。我跟母亲说好了,等我……嫁了人,安顿下来,就放你出去。这些……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嫁妆。」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绣着缠枝莲纹的精致荷包。
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是硬邦邦的金银。
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小姐……奴婢……」
「别哭,」小姐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眼角,挤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春喜,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活得……自在些。」
「小姐……」
我泣不成声,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总觉得小姐这话,像是在交代什么。
吉时到了。
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喜婆高声唱着吉利的词儿,催促新娘上轿。
小姐站起身,大红的嫁衣如火,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她戴上沉甸甸的凤冠,披上绣着百子千孙的盖头。
我捧着装首饰的托盘,想跟上去送她出门,却被她轻轻按住了手。
「春喜,」盖头下传来她模糊的声音,「你……就送到这儿吧。」
我一怔,眼泪更加汹涌。
小姐……连最后送她出门,都不愿意让我陪了吗?
她扶着翠柳和红杏的手,在喜婆和众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出了房门。
走出了院子,走向那顶装饰着华丽流苏的花轿。
我站在门内。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满目的鲜红,看着她挺直却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心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这一别,山高水长,我的大小姐,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和我一起偷吃点心、一起说悄悄话的少女了。
-16-
大公子在小姐出嫁后不久,也成了亲。
娶的是城南许家的嫡女许婉清。
许家是耕读传家,祖上出过举人,与孙家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这桩亲事,门当户对,无可挑剔。
大公子成亲那日,府里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鞭炮同样响彻云霄。
我偷偷溜出府,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许家的嫁妆箱子排满了整条街,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穿着大红喜服的大公子,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在众人的恭贺声中迎娶新娘。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身姿窈窕,被丫鬟搀扶着,一步一步踏进蒲家的大门。
我远远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那满目的红,红得刺眼。
大公子脸上的笑容,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17-
小姐嫁了,大公子也娶了。
我再次鼓起勇气,去求见夫人。
「夫人,」我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奴婢……奴婢想回庄子上伺候爹娘。当初大公子说,等小姐出嫁……」
夫人秦氏正对着镜子,由丫鬟梳着头。
闻言,她透过镜子瞥了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语气也淡淡的:「明兰刚嫁过去,事情还多。你且安心在轩哥儿院里伺候着。回庄子的事,过些时日再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夫人……似乎并不想放我走。
夜里,大嫂和二嫂来了。
「幺妹,」大嫂王氏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夫人说了,大公子身边总得有个知根知底、贴心的人伺候。抬你做通房,是夫人的恩典,也是你的福分!」
通房!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哆嗦。
「不!我不做通房!」我脱口而出。
二嫂李氏连忙道:「哎呀,幺妹别急!你若是不愿做通房,嫂子们去求求夫人,让大公子直接抬你做姨娘!如何?姨娘可是半个主子了!」
「我不做妾!」
我猛地站起来,后退几步,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我只想回庄子!伺候爹娘!我不嫁人!」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王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春喜!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是家生子!你的命都是主家的!主子抬举你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是谁?还挑三拣四?这由得你选吗?」
「我不!我就是不做!」我拼命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少夫人……少夫人她会……」
少夫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主。我曾亲眼见到她画花了身边丫鬟的脸,只因那丫鬟得了大公子一句赞。
「少夫人那边自有夫人和公子!」李氏打断我,「你安安分分的,她能拿你怎样?你大哥二哥如今在府里都体面,还不是靠着主家?爹娘一生为主,他们应当教过你。」
我蜷缩在墙角,只是哭,只是拼命摇头。
王氏和李氏见劝不动我,气得拂袖而去。
丢下一句:「行!你有骨气!等着瞧!」
-18-
风声果然很快传到了少夫人许婉清的耳朵里。
那天午后,我正在院子里晾晒大公子的书。两个面生的婆子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就扭住了我的胳膊。
「少夫人要见你!跟我们走!」
熟悉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
多年前被沈玉娇的婆子押着的场景噩梦般重现。
「放开我!我不去!」
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故技重施低头狠狠咬在一个婆子的手腕上。
「哎哟!」婆子吃痛松手。
我趁机挣脱,不顾一切地朝着前院大门的方向狂奔。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像上次一样!逃到大公子那里去!
身后是婆子们的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我哭喊着,跌跌撞撞,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就在我即将冲到二门时,一个身影恰好从外面进来。
「砰!」
我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松墨气息的怀抱。
熟悉的温热,熟悉的安稳感。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大公子紧蹙的眉头和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大公子……大公子救我!她们……她们要抓我……」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大公子扶住我颤抖的身体,目光扫向追到近前、气喘吁吁又满脸惶恐的两个婆子,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个丫鬟。
他的眼神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婆子吓得扑通跪下:「回……回大公子,是……是少夫人吩咐,请春喜姑娘过去问话……」
「问话?」大公子冷笑一声,「问话需要如此阵仗?需要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他环视四周,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低下头,噤若寒蝉。
少夫人许婉清也闻声赶来。站在廊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眼神躲闪,不敢与大公子对视。
「大公子……」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哀哀地祈求,「春喜……春喜想回庄子上……求大公子开恩……」
大公子低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好。」
-19-
回到庄子的那天,天高云淡。
爹娘站在院门口,看到驴车停下,我跳下来,娘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幺儿!我的幺儿回来了!」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背。
「爹,娘!」我也忍不住哽咽。
庄子上的日子,简单而踏实。
爹娘爱唤我「幺儿」,而不是「春喜」。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
大哥二哥不常回来,除了收租的日子,庄子上大多清闲。
我每日帮着爹娘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喂喂鸡鸭,打理菜园,日子像溪水一样平静流淌。
庄子上空房间很多。
我特意挑了最雅致的一间,仔细打扫干净。
大公子送我回来时说过,等他得了空,会来看我。
我信他。
虽然不知这「空」何时能有。
但我还是把房间收拾得整洁温馨,窗台上摆着从野地里采来的小野花。
这一等,就是一年。
一年后,大公子真的来了。
只是再见时,他已不再是那个青衫磊落的书生。
他穿着七品县令的青色鸂鶒补服,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皂隶服饰的随从。
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倦怠。
眼角的细纹和唇边新蓄的短须,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眼神也变得锐利而疏离,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尘埃。
「春喜。」他唤我,声音有些沙哑。
「大……大人。」我连忙行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摆摆手,疲惫地笑了笑:「还是叫大公子吧。给我收拾间房,我歇一晚。」
我将他引到那间一直为他留着的屋子。
他几乎没说什么话,简单洗漱后,便合衣躺下,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竟是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日午后,他才推开房门。
阳光正好,我如多年前一样,抱着一个装着新蒸米糕的竹屉,坐在他窗下的石阶上。
听到开窗声,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大公子低头看着我,微微怔了一下。
随即,那紧绷的唇角也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伸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我的发顶。
「春喜,你长大了。」
是啊,我都十七了。
大公子也二十五了。
官场,果然是最催人老的地方。
-20-
大公子并未逗留太久,当夜便收拾行装要赶回县城。
他说,他刚去江州府述职回来,如今才算是真正坐稳了晋县县令的位置。
他临走前,我问起小姐。
大公子沉默了一下,才道:「兰儿……她很好。怀了身孕,约莫还有五六个月便要生产了。」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大公子走后,我按捺不住,偷偷跑去城里打听。
等到了日子,消息很快传来,小姐生了个女儿。
小姐的女儿,一定会像幼时的她一般玉雪可爱吧。
我高兴坏了,等庄子上新麦收上来,立刻磨了最细的面粉。精心做了小姐最爱吃的枣泥桂花小甜糕,托一个常去孙家送菜的庄户,想办法送进了孙府。
-21-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
可一日,爹娘急匆匆地找到我。神色紧张:「幺儿!快去前院!少夫人来了!」
少夫人许婉清?她来这乡下庄子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洗净手。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裳,快步走向前院。
ẗū́ₙ许婉清正由丫鬟搀扶着,站在略显简陋的堂屋里,挑剔地打量着四周。
她穿着时兴的锦缎衣裙,环佩叮当,与这泥土气息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几年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焦虑。
见我进来,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立刻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鄙夷。
「春喜?」她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倒是比在府里时,更像个乡下丫头了。」
我垂首行礼:「奴婢见过少夫人。」
「免了。」
她摆摆手,示意丫鬟退到门口。
堂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她踱了两步,目光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听说……你定了门亲事?是个马奴的儿子?」
「回少夫人,是的。奴婢的未婚夫君叫张石,年底我们就要成亲了。」
许婉清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奴婢配马奴的儿子,倒也是门当户对,般配得很!」
少夫人在庄子上住了两日便走了。
听娘说,少夫人过门后肚子迟迟不见动静。
这次来,是想同庄子上的农妇们打听打听,看有什么生子秘方。
少夫人的到来,叫我心中有些不安。
我和张石商量了下,决定将婚事提前。
虽然办得仓促,却也热闹。
庄户人家不讲究繁文缛节,但该有的喜庆一样不少。
鞭炮噼啪作响,孩子们欢呼雀跃。
我蒙着简单的红盖头,趴在二哥宽厚的背上。
二哥边走边低声笑道:「幺妹,别怕,二哥背你出嫁!张石那小子敢欺负你,二哥打断他的腿!」
锣鼓喧天中,牛车行至庄子口的小石桥。
一阵风忽然吹来,掀起了我盖头的一角。
就在那一刹那,我无意间扫过不远处那棵老槐树,那阴影里似乎静静立着一人。
身影挺拔,像极了大公子。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二哥的肩膀。
「怎么了,幺妹?」二哥察觉我的异样,问道。
「二哥,你看桥头槐树下,是不是大公子?」
二哥闻言,立刻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可槐树下空空如也,只有树影婆娑。
「傻丫头,看花眼了吧?」二哥失笑,颠了颠背上的我,「大公子如今可是晋县的父母官,又在京城那边挂了号,官运亨通着呢!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大老爷府上应酬,怎么会跑到咱们这乡下地方,来看一个奴婢的婚礼?定是你太紧张,眼花了!」
是啊,或许真是我看花了眼。
-22-
年底,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消息传开,张石知晓后乐得合不拢嘴,爹娘也松了口气——有了孩子,我和张石的根就扎得更稳了。
不久后,少夫人又一次带着女眷前来小住。
那晚,她再一次将我唤去。
烛光下,许婉清坐在桌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挑剔和倨傲。
她只是静静地、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的肚子看了许久。
那眼神有些黯然,还有些……羡慕。
少夫人没有责难我,只疲惫地挥挥手,让我退下。
第二天离开时,竟破天荒地赏了我好些东西。
看着那远去的华丽马车,我心中五味杂陈。
或许,这位曾经刻薄的少夫人,也是个可怜人。
几个月后,我与张石的女儿在庄子上平安降生。
张石给她取名「云儿」。
女儿满月时,大哥和二哥都抽空赶了回来。
大哥越发富态,腆着肚子,一副掌柜老爷的派头。
二哥则黑瘦精干,眼神里都透着精明。
提起大公子,二哥一边逗弄着云儿一边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如今大公子可是了不得了。在晋县任上干得漂亮,政绩斐然。上京的沈家都对他青眼有加,使了大劲儿提携。这才几年功夫,等开春就要调到京城工部去当差,当真正的京官老爷了!」
大哥也接口道:「是啊,等来年蒲家的产业都将迁往京城。」
他看向爹娘,试探着问:「爹,娘,要不……你们二老也跟我们去京城,见见大世面?」
我看到站在大哥身后的大嫂王氏,偷偷用力掐了大哥胳膊一把。
爹娘对视一眼,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京城那地方,规矩大,人也杂。我们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这庄子清净,我们待惯了,就留在这儿养老。你们兄弟俩跟着大公子,好好当差。」
大嫂闻言脸上这才绽开了笑容。
夜里,二哥独自一人敲开了我们的房门。
他抱着已经睡着的云儿逗弄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幺儿,」二哥将纸递给我,「这是你的身契。大公子让我交给你的。
「大公子说,这身契,其实大小姐当年就替你向大夫人求过。只是大夫人没舍得放。大公子……或许也没想好。如今你要在庄子上安家了,大公子说,物归原主。从今往后,你春țù₂喜,还有云儿,就都是自由身了。」
我颤抖着从二哥手中接过。
薄薄的一张纸,对我来说却重如千钧。
我终于,自由了。
「二哥……」我看着二哥,「那你和大哥,还有孩子们……」
二哥苦笑一声:「我们?我们的身契还在主家手里呢。家生子,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这辈子,注定得跟着主家这条船走。大公子如今青云直上,我们跟着去京城,或许还能搏个前程。家里……能有你一个得了自由,已经是天大的恩慈和造化了!别为我们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年,大哥二哥跟随蒲家一起迁往京城。
偌大的庄子冷落下来。
爹娘守着老屋。
我和张石带着云儿,租种了庄子附近的田地。
虽然清贫,但头顶再无枷锁,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自在。
-23-
又过了两年。
听闻小姐又怀了身孕,生下一个小公子。
孙家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可没过多久,小姐带着女儿和她刚满月不久的小公子,坐着马车来到了庄子上。
我几乎是小跑着迎出去。
马车停稳,帘子掀开,小姐抱着一个襁褓,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小姐!」我激动地喊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六年未见,小姐的变化大得让我心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身形比出嫁前清减了许多。
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和深深的疲惫。
唯有在看到我时,那双黯淡的眼睛里,才迸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春喜!」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当夜,小姐执意让我与她睡在一处。
我们挤在庄子上的土炕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
小公子睡在旁边的摇篮里,发出细微的鼾声。
黑暗中,小姐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起了这几年的事。
「春喜,」她的声音很低,像梦呓,「你知道吗?在我进孙家门之前,孙文博的后院里,就已经有了三个妾室,两个通房。我过门不到半年,他的第一个庶子就出生了。」
她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怀瑞哥儿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安胎药里动手脚……幸好我发现得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掐得我有些疼,「瑞哥儿生下来就体弱,三天两头生病,都是胎里带来的毒……我查了许久,线索断在那个最得宠的柳姨娘身上……可没有确凿证据,孙文博护着她,连他叔父……也暗示我息事宁人……」
「那柳姨娘仗着孙文博的宠爱,处处与我作对。翠柳……就是在我怀瑞哥儿时,被孙文博收了房。后来生子时难产,一尸两命……」小姐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红杏……帮我查柳姨娘,被人发现……推进了后花园的荷花池里……捞上来时,人都僵了……」
我听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春喜,」小姐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我,眼神凄楚,「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丫鬟都护不住?娘把我嫁到孙家,本就是为了给大哥铺路。孙家是书香门第,他叔父是县太爷,有了这层关系,大哥的功名路才能更顺……纵使我受了委屈,他们也只会让我多忍忍。如今大哥平步青云,爹娘的心愿达成了……我这个棋子,也就没什么用了……不重要了……」
「小姐……」我心疼得无以复加,紧紧回握住她冰凉的手。
「或许……等瑞哥儿大些,我会挑个老实的庶子记在名下吧……」小姐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认命,「好歹……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看着她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那如同花朵般迅速枯萎凋零的气息,心中充满了悲凉。
我那明媚鲜活、曾如春日暖阳般的大小姐,怎么就被磋磨成了这般模样?
-24-
小姐在庄子上住了大半年,孙家那边竟一点音信也没有。
小姐似乎也乐得清静,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
一日午后,她竟主动翻出了我带来的针线篓子,找出一块素白的手绢,对着窗外金黄的麦田,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她绣得很慢,很专注。
金色的麦穗在她的指尖下渐渐成型,饱满而沉甸。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绣架前巧笑倩兮的少女。
然而,平静终究被打破。
一日午后,孙家突然来人了。
来的还是孙文博身边的一个管事,态度说不上恭敬,只催促小姐尽快回府。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远在上京的大公子蒲明轩,即将迎娶明珠郡主。
我惊得手中的簸箕都掉在了地上:「娶郡主?可……可大公子他,不是早已娶了妻吗?」
那管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你说的是大人的原配许氏?许氏嫁入蒲家多年,一无所出,犯了七出之条。大人早已将她休弃,送回娘家了。」
休……休了?
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脑海里瞬间闪过当年老爷酒后吐露真言的画面,闪过沈玉娇沉塘时怨毒的眼睛,闪过明珠郡主那高高在上的名头……
意识里,那个曾温柔拍着我背的大公子,竟渐渐与当年的蒲老爷重叠了起来,面目模糊不清。
小姐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白得吓人。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知道了。我收拾一下,马上便回。」
她没再看我,转身进了屋。
片刻后,她抱着小公子出来,却把女儿珍儿留在了我身边。
「珍儿喜欢和云儿玩,就让她在庄子上再住些日子,姐妹俩做个伴吧。」小姐说。
然后便抱着小公子,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
留下珍儿懵懂地牵着我的手。
看着珍儿酷似小姐幼时的眉眼,再看看云儿。
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亲昵地靠在一起。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25-
日子一天天过去。
珍儿和云儿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转眼,珍儿在庄子上住了快两年,已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
一日,小姐派人来接珍儿回去。
派来的婆子说,孙家后院如今已被小姐清理得差不多了。
姑爷也因着上京那位做了官、又攀上郡主的大公子,被大小姐拿捏住,不敢再像从前那般放肆。
珍儿要走了。
临走前,婆子看着正在院子里和云儿追逐嬉戏的珍儿,开口道:「春喜……珍儿小姐一直说很喜欢云儿这个妹妹。两个姑娘家年纪相仿,性子也合得来。不如……就让云儿随我们一同去,两姐妹做个伴?你放心,夫人定待她如亲生,珍儿小姐有的,云儿也会有。
「不!」
我下意识地将云儿紧紧搂在怀里。
警惕地看着那婆子:「我女儿是自由身,她不能随你们去。」
我绝不能让云儿同我一样,继续做家生子。
婆子看着我激烈的反应,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没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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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和小姐当初给的金银,给云儿交了束脩,送她去了镇上唯一一家收女学生的私塾——清荷女学。
爹知道后直摇头:「女娃娃读什么书?浪费银子!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子?」
张石却一直支持我。
他虽是个粗人,却懂我的心思。
他拉着云儿的手,对我说:「春喜,你想让云儿读书明理,不让她像咱们这辈人一样糊里糊涂地活,我懂。咱闺女,以后要活得明白,活得硬气!」
年前的时候,大哥蒲来福突然回来了。
他比上次见面又胖了一圈,穿着绸缎衣裳,一副掌柜派头,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
这些年,大哥二哥极少回来,但每月总会托人捎些银钱、衣料,还有上京时兴的小玩意儿给孩子们。
可这次回来之前,我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收到上京的只言片语。
爹忧心忡忡,整日唉声叹气:「怕是……上京蒲家,要出大事了!」
大哥的到来印证了爹的担忧。
他这次回来,竟把自己和二哥的儿女都带了回来。
四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
「爹,娘,」大哥声音干涩,眼神躲闪,「这几个小的……先在庄子上住一阵子。我和老二……那边事情多,顾不上。」
爹追问:「上京是不是出事了?大公子呢?老爷夫人呢?」
大哥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官场上的事,复杂得很……爹娘你们别问了,安心带着孩子们住着就是。」
他匆匆留下一些银钱,当晚就借口铺子有事,又急匆匆地走了。
爹哪里放心得下?
第二天就赶着驴车去了城里打听。
带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可怕。
上京乱了!
几个皇子为了争那把龙椅,斗得你死我活。
死了好多人。
明珠郡主的兄长,一位领兵的郡王,在前线吃了大败仗,损兵折将。
明珠郡主受了刺激,生产时竟诞下一个死胎。
朝中有御史死谏,参奏新任工部郎中的大公子巨额贿赂上官、买卖官职。
此事牵连甚广,甚至牵扯进了激烈的皇党之争。
买官事发后,蒲家老爷蒲世荣和夫人秦氏。竟在短短数日内先后「暴病身亡」。
京城都在传,他们是畏罪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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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晋县的我,默默地在屋里为老爷和夫人上了三炷香。
无论他们为人如何,做过什么,我和爹娘兄长的命,终究是靠着蒲家才活下来,才有了今日。
然而,噩耗并未停止。
紧接着传来的,是小姐蒲明兰的死讯。
消息是孙家一个逃出来的老仆带来的。
小姐在深夜放了一把火。
火势冲天,烧了大半个孙家内宅。
小姐和孙文博一起,死在了那场火里。
孙家的老仆说。
大公子倒台后,孙家就与小姐撕破了脸。
没了娘家支撑,小姐被扔去了偏僻的小院。
瑞哥儿本就生来体弱,小姐小心又小心地养到一岁。却因孙家断了瑞哥儿的药材,夭折了。
小姐便发了疯。
「珍儿小姐见院子起了大火,拼命要去救她娘亲。最后……也没能逃出来——」孙家老仆哽咽道。
我眼前一黑。
那个会甜甜叫我「春喜姨」,会和云儿一起在田野里疯跑的珍儿啊——
「娘——」
云儿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紧紧搂着她,心如刀绞。
是我太自私了吗?只想着自己安稳,却不知小姐在孙家过得那般水深火热?
若我一直守着她……
可我身为一个奴婢,又能做什么呢?
没多久,随着卖官鬻爵案的牵连,孙家也彻底倒了。
也算是,恶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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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终于回来了。
他衣衫褴褛,一条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一瘸一拐地推着板车,从京城回到了晋县。
板车上,是破草席包裹着的二哥的尸体。
「爹……娘……幺儿……」
看到我们,他只叫了一声,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大哥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醒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
他的腿又断了一遭,原本就带着旧Ṭűₕ疾,如今是彻底好不了了。
大哥说,二哥是为了掩护大公子逃离,被官兵乱刀砍死的。
他去寻到二哥时,他仅剩下了一口气。
临死时,二哥塞给他一叠身契。
角落处,清晰地盖着大公子的私印。
旁边是一行小字:「此契作废,放还本籍」。
「二弟用他的命,为我们换了自由身!」大哥浑身颤抖着。
我和爹娘亦是泣不成声。
接连的打击让娘很快就病倒了,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没多久,爹也紧跟她而去。
处理完爹娘的丧事,我和张石看着满屋子的孩子,还有废了腿的大哥,心头沉甸甸的。
「走吧。」张石握紧我的手,「这里不能待了。蒲家倒了,这庄子迟早会被官府查抄。咱们还是走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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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带着爹娘和二哥的牌位悄然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晋县。
一路向南,跋山涉水。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远离晋县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落了脚。
这里没人知道蒲家,没人知道春喜。
大哥在镇口支了个猪肉摊子。
他的腿虽然废了,但生得肥胖。操起杀猪刀来倒也虎虎生威,撑得起场面。
大嫂王氏依旧泼辣。
她嗓门洪亮, 斤两却公道。
她常骂大哥:「你个死胖子!一个人占了半个摊子的地方!哪天真穷得揭不开锅了,把你肚子剖开, 里头的油水都够咱一家子吃上十天半月的!」
孩子们被逗得哈哈大笑,大哥也乐呵呵地挠头。
卖完了肉, 王氏就拎着明晃晃的杀猪刀, 去镇东头的绣坊接二嫂李氏。
二哥死后, 李氏随大哥大嫂一道回了家。如今在绣坊做绣娘。
她手艺好, 人又本分。
大嫂怕她路上被镇上的地痞骚扰, 每日都操着刀去。久而久之, 地痞们见了她们都得绕道走。
我和张石租了几亩薄田, 又在镇尾赁了个小铺面,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
日子清贫忙碌,却又满足。
云儿依旧上了女学。
她识的字越来越多, 回家还能教弟弟妹妹们念几句「人之初, 性本善」。
这一日, 收工比平日早些。
夕阳的余晖把青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橙色。
我和张石拖着疲惫却轻快的步子往家走。
路过镇口的糕点铺时,张石拉住我, 咧嘴一笑, 「昨儿云儿念叨想吃他家的豆沙糕。我答应了她今儿给她带回去。」
我嗔怪道:「就你惯着她!这丫头嘴越来越刁了。」
「女娃儿嘛,就该宠着点。」张石憨厚地笑着,排进了买糕点的队伍里。
铺子前排了十来个人。
我站在一旁的柳树下等着,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排队的人群。
两个约莫十来岁的女娃娃吸引了我的注意。
走在前面的女娃娃, 穿着粉色的细棉布衫子, 同色撒花裤子。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缠着红头绳。
她蹦蹦跳跳, 活泼得像只小云雀。
回头催促着身后略矮半个头,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春喜春喜你快点呀!再不回去,爹布置的《千字文》背不完,又要打手心啦!」
后面那小丫头怀里紧紧抱着两包刚买好的糕点,跑得小脸通红, 气喘吁吁,「小姐您慢点跑!别……别摔着!您放心,老爷要是打手心……就打奴婢的!奴婢皮厚!不怕疼!」
「傻春喜!」前面的女娃娃停下脚步, 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 「爹打手心可疼啦!我才舍不得让你替我挨罚呢!」
她快走几步, 轻快地蹦上了停在路边一辆篷小马车。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催促:「春喜, 快上来,咱们走啦!」
「唉!小姐!」
被叫做「春喜」的小丫头应着,抱着糕点,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辘辘启动,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语和淡淡的糕点甜香。
我怔怔地站着,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的脸颊却一片冰凉。
伸手一摸,不知何时,早已是泪流满面。
「春喜,豆沙糕买到了,还热乎……」张石拿着油纸包走过来, 看到我的样子,愣住了, 「怎么了?咋哭了?」
我摇摇头, 说不出话,只是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我的小姐啊……
春喜再也见不到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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