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瓷响

我投胎后的第十二年。
从谢府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荒郊看我上辈子的坟,孤零零的,清明如寒冬,野草三丈高。
我添了把新土,对自己说:
「阿兰,别回头,向前走。」

-1-
我过奈何桥时,未饮孟婆汤。
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投胎,如今是谢府的一个三等丫鬟,轻易近主子身不得。
而我从前的仇家,正是府中侯爷夫人,他们踩着我的尸骨爬上高台,富贵荣华,举案齐眉,是盛京有名的神仙眷侣。
我花了一天时间找到前世坟冢。
未经修葺,破烂不堪。
昨夜的大雨将土冲烂,隐隐可见草席沤烂的一角,从前的状元娘子,三品淑人,死后竟连副棺椁都无。
遑论碑文。
只有块已朽掉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见:谢徵之妻。
谢徵就是我曾经的夫君。
那年,我十五。
花一样的年龄,是走街串巷的点妆娘,能化腐朽为神奇。将海棠红碎胭脂,梨花点缀青丝,发髻都能绾成牡丹状。
白花花的银子不知红了谁人眼,在某个午后,我被流痞拦住,铁棍高高举起要废我的手时,遇见了天降英雄谢徵。
他挡在我面前。
铁器击打皮肉发出的『砰砰』声,他拉住我手从城东跑到城西的心跳声,在那个午后不断被拉长,一点一滴葬送我的余生。
后来我知道他是城南代写书信的穷书生,那天受伤花了七文钱医药费,是他两日的营收。他却从未抱怨过。
我们越来越多地见面。
同样出自慈幼局,父母双亡;同样身怀野心,不甘人下。我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半自己,破天荒品出『家人』二字的牵绊——
县中恶霸掀过谢徵摊子,我便拿蜜引蜂去蛰他,结果自己也蛰的满头包。
我点妆助花魁娘脱籍,她嫁给远商的第二日,恩将仇报,反派人放火烧了我的屋檐。浓烟滚了又滚,房梁落下砸伤我的腿,我太害怕了,是谢徵不顾劝阻冲进火场将我背出来。
温暖,炽热。
趴在他背上的那个瞬间,我突然就忘怀了恐惧。
睡的很沉,很甜。
起于微末,同苦患难的一份情窦自此绽开。唇瓣碰上耳畔,撞出言说不尽的爱意,那是全力以赴且纯粹的。
「——谢徵,关了摊子吧,我来供你科举。」
台上一遍唱着一遍杜十娘的憾恨,不知有多少人劝过我,负心皆是读书人,小妆娘,若你郎君高中了,怎会记得糟糠妻。
我赌赢过,又输了。
二十岁的谢徵一无所有,唯剩真心。
他中榜贡士,殿前遴选,乌发红唇,目若朗星。
抬头低眉间,长睫落下一层惑人的影。让路过的郡主昭华一见钟情,从而在百名学子中,破格提点他为状元郎。
可状元郎不要娶郡主,不做天子婿。
他心里只有宋阿兰。
我入京那日,亦是离京那日。
走马游街学子闹的琼林宴,人人唏嘘,看我们的眼神:
或高高在上的怜悯,或幸灾乐祸的取笑。
毕竟谁人不知,外放岭南,这状元郎的仕途,尚未开始,便已结束。
可谢徵紧紧揽过我的肩,视人潮喧拥为无物,春雨渐渐的下,他偏头,为我举起一把竹木枝伞,墨发披开,衬得他白皙的面色更添几分潋滟。
唇角勾起,他微微笑:
「此一去,路迢迢,未有归期,山穷水恶。娘子可愿同行?」
这一幕,我记了很多年。
那时我答:「然,死生不负。」
后来我们穿过十里恶瘴,躲过土著追杀,在山洞里两个人分一捧水喝,在县衙口受过万民请愿。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当他身边所有同僚渐成为高不可攀的仰望,唯余他在边南蹉跎年华。
当初他逆圣人意选了我,多清高的行为,连皇权都踩在脚下。引来众人喝叹,成为关注中心,而如今物是人非,当视线渐渐散去,他发现,他想要的,还是荣华。
尤其是我——他的妻子。
一个日渐黝黑、言语粗鄙的妇人,每日不过在吃食家务上打转。谢徵疑惑,难道他想要的,就是这种人生吗?
我不知他是如何同新寡的郡主搭上线,也不知他们的鸿雁传书持续了多久。
等一切发酵到明面上时。
都太晚了。
那年,谢徵二十六岁,重回了阔别已久的京都。
他从岭南将我接回来时,郡主已住进了他府中。他说我们不过一年少荒唐,他只把我当妹妹,愿给我一纸和离,好聚好散。
我愤怒,我闹过,可没人听我说话。
郡主是皇上的亲妹妹,一向作眼珠子疼。到最后,就连跟我最久的阿嬷也劝我,夫人,算了吧。
他们公然在我的眼皮下调情。ťű̂ₙ
这样还不够。
郡主穿我的衣裳,在我床上,同我夫君撒娇。问:「我与你妻孰美?」
一墙之隔,我被她的护卫死死摁住,听一晚荒唐。
那天的恨意将我淹没,我太不甘了,我要和他们鱼死网破,斗到底。
就要一封状纸闹到太后面前。
却在起程前夕,我的夫君将我浸猪笼。他们诬我私通,不守妇德,死不足惜。
冰冷的河水没过眼畔。
而我死后不过七日。
谢徵便娶了郡主。
她等不及,肚子快瞒不住。

-2-
带着枉死的记忆投胎。
我新名阿瓷,出生在离京郊千百里的偏僻小渔庄。
这一世,我有了父母。
娘亲会做好吃的各种丸子,爹出完海总会留几条最肥嫩的鱼,下了锅油,煎一下,咯滋咯滋的声音,香气把破烂的小屋笼住。
那时我还囿于仇恨的过往。
虽然五岁了,却不大开口说话。
昭国路引盘查极严,千丈的距离,是穷人一生也迈不过的沟壑。
在渔村里,就连最有声望的私塾先生,也不过出门去县里考过两次学。又何况我这个女娃娃。仇人或许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富贵终老,每想到这里,我就气的能吃两条鱼。
但爹娘很好,他们真爱我。
村里有小孩向我丢石头,骂我『傻子』,娘就举起擀面杖追他出十里地,掐腰大着嗓门在村头和他娘大吵一架。
爹每次回来时,总要学着村里唱戏的丑角扮鬼脸掐兰花来逗我笑。他把我架在他脖子上,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只要见到人,就得意地炫耀:
「老李,你看这是我女儿,好看吧。」
还有我的名字,姜瓷。
是花了几个大子找私塾先生取的。
我记得那时爹有多开心,他摸着头笑:
「瓷器啊,顶顶珍贵的宝贝。这个好,这个好,配我女儿。」
其实我真的认过命。
在九岁生日那年,爹颤着手将新头绳压在我枕头下;娘准备了许久,为我做一件新衣裳,针脚密密麻麻,染过她熬灯时扎出的血。
我没有睁开眼睛,假装还睡着。
只是他们走后,缩起身子,将屋栋房梁看了又看。
不得不承认,我感觉到胸腔里高悬已久的心正一点一滴挪回原位,它还太稚嫩,不该承担上一辈子的爱恨。或许就这样,老天爷也觉得我苦了太久,所以给了我新的人生,让我灵魂不再飘荡。
次日醒来,我自己梳好头,坐在桌子上:「爹,娘。」
天。
嗓子软的像是要掐出水,我有多久没这样撒过娇。
幻想手掌贴过额头,暖烘烘的夸奖、袅袅飘起的炊烟、其乐融融的早饭。上述场景,都没有发生。
——我爹娘死了。
就在一墙之隔。被人砍死的,为了不让凶徒发现屋内还有女儿,他们连呼救都没有。而这段时间,村中来的陌生人,只有一队珍珠商。
在清晨时业已离开。
村人可怜我,要帮我爹娘收尸,商定下土时却不见我的踪影。我早回到屋中收拾好东西,系成小小一个包裹,伏在进城报案的牛车后。
县老爷开始很重视,后来传商人上过堂后,就不了了之。
因为他们是为侯府办事的。
昭华郡主年老,色衰便忧爱弛,谢徵的好骨相三十多却才正茂,又有实在的功绩,狂蜂浪蝶永远杀不干净。于是偏信古方,一日两盏的珍珠粉碾碎,喝敷两用养颜。
我找了很久,才在邻县最大的客栈里找到那行人。
他们包下大堂喝酒,醉醺醺地谈天说地,最后说到我爹娘。
「两个不识好歹的老家伙。说这次采量少,要自己留着,呸,郡主想要的东西,他们也敢不给?」
—ťů⁸—那东西,是珍珠。
我爹每年都会攒几颗,说将来给我做嫁妆用。
他们杀了人后,不出意外,在我娘衣柜里翻出一个大盒子。满当当、沉甸甸的珍珠,光华动人,质量上乘,还能昧下一大笔银子,自然开心。
我溜到后厨。
在他们的酒里兑了又兑,酒变得很醇,后劲很大,没多久,他们就醉趴在桌子上。
我面无表情地换了客栈的香。
目光停在他们腰间的斧头上许久,很想抄起来,把他们一下一下砍死,千倍百倍地让他们尝到那些痛苦。可是不敢,没办法处理掉所有痕迹,我太弱了。
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却是我第一次流泪,哭的那样惨,身子蜷缩在门与墙的缝隙里,把所有水分都流干。
我离开县城时。
城内四处传着酗酒喝死人的消息,县衙府兵正挨家挨户宣读禁酒檄文。
我没有再回小渔村。
家的味道已经散了。
叹晴去不如享风来,可惜这道理我明白的太晚,命运已将它流亡的慷概收回。或许我这条命生来就是为了和侯府撕咬。
刚开始,我还没想好路径。
只能混迹乞丐堆里,随大流往京城拥挤就食。
直到某天辗转,在郊外的一处村庄里,见到几个插着草标的孩子。他们快活不起,所以母亲就要割块肉。侯府的管家杜三在其中挑挑拣拣,选中了几个女孩子。
我看见有位娘亲抱着女儿落泪,跪下磕头,说大恩大德结草衔环。
她的女儿尚且天真,含着笑意:
「卖掉我,有了钱,弟弟就不会饿死了。娘,我会把月例都攒着,过几年,就回来找你,我们一家四口,过好日子。」
我不知道那瞬间想到了什么。
却莫名怔在原地。
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女人堆,杜三开了恩。准她们回去收拾东西,把孩子洗干净了次日再送来,统一领去侯府。
我跟在那对母女身后许久。
听她们哭了笑,笑了哭,到最后终于出面拦住。把脸上灰土擦净,我伸开手,上面放着一颗圆亮的珍珠,泛着莹白的光泽。声音微哑:
「别哭了,我跟她换。」
我说。

-3-
同批来侯府的总共十余个小姑娘。
都是八九岁的年龄。
我猜的不错,是要签死契。来充府中小千金谢瑶的院落。
原本这样的勋贵人家,是不会在外面随意采买下人的。家生子用起来才放心。
但谢瑶太受宠了,她不仅是侯爷郡主唯一的女儿,还有个皇帝舅舅,从小就敢在龙椅上玩闹,敢要的无不有得到的,便越来越骄蛮跋扈。
几个月前,她养的小红马冲出围栏。
在府中横冲直撞,肆意踩虐。直到马蹄踏伤了一位半百的守门阿嬷,她的孙女跪在地上,求二两赏钱买药。
仅仅因为抓皱了谢瑶最喜欢的裙子。
就连外院中没来得及阻拦的仆人,全部发落,该杖刑的杖刑,该发卖的发卖。
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昭华郡主闻之也只有赞赏:
「缺人了去外面买就是了。瑶瑶做的对,千金之女,那些卑贱之人的性命,又怎比的上你一件衣衫?」
如今我们一行十四个,学了整月规矩后,站成两列,整整齐齐。在等面见小姐。我稍抬头,便看见前呼后拥的谢瑶。
嫩黄色流衫裙,满头嵌宝点翠,随手一根步摇,就值京郊一处庄田。手中摇扇是西洋贡品,缀满珍珠流苏,额心贴上有凤花钿,竟比公主派头还要大些。
她坐在仆人抬来的藤椅上。
等管家训话完毕,葱玉般的手指懒懒伸出,挨个指着丫鬟取名。
昭国不成文的例法里,得了主子赐名的奴才,也就打上了她的烙印。
「逢夏、小瓦、燕儿……」
快点到我们时,谢瑶有一瞬的卡壳。她不仅完美承袭了父亲的凉薄,更多的,却是母亲的恶毒、愚蠢、不好诗书。
我轻轻推了一把前面的丫鬟,那个仗着气力大,就关起门搞霸凌,在每张床上都泼了水的燕儿。
她跪趴在地上,吓白了脸,叩头求饶不绝。管家支人将她拖走,谢瑶的余光轻瞥过她的袍裾,上面绣了岁寒四友。
「我想好你们的名字了。」
谢瑶站起来便往外走。她是一个浅视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的事情攫走思路。所以最后四个丫鬟里,我站在第二,赐名『兰花』。
后来分差事,我被派到外院扫撒。
没有错过嬷嬷念到我名字时,露出的一瞬怜悯。府中人尽皆知,郡主昭华生平最恶兰花,她料定我不会有出头之日。
事实上,她料对了。
我来府中三年,也只见过主子一次。
那是某年秋天,谢徵和郡主闹了别扭,一路哄她到女儿院中,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正在低头打扫落叶的我。
「怎么又醋了,瑶瑶都这么大了,没得让别人看笑话。你知道我心中仅你一人,昭华如明月,能靠近已是某毕生运气。」
谢徵已三十五岁。
却不被岁月薄待,近来养尊处优越显矜贵,若一杯俨醇的茶,历久弥香。不怪郡主吃心,她尚比他小两岁,皱纹已在眼角生根。
但归来半生,她依是少女。还信那套甜言蜜语,很快被安抚好,谢瑶也在这时扑来,甜甜地请安。
我隐在拱垂门下,围观着他们温馨地离开,从背影看过去,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但,很快就不是了。
我低下头,嗅着风中蔓散的芷因花香,笑了。

-4-
我在谢瑶的外院扫了四年地。
从花园到二院门口,一万三千七百步,叶落了又落,每天扫四遍,任劳任怨。为人也很是安分,不管多难多脏的活计推脱给我,都表现出顺从。
这样的行径自然交好了许多下人,不乏有受恩替我美言的。
十三岁那年。
仲夏刚过,谢瑶扑蝶在后花园里。这片园子不乏奇花异草,都是郡主废足心思从四处张罗的,诧紫嫣红,然看久了也会生腻。
直到蝴蝶停在一片野茉花丛,小小的,香气扑鼻,那是谢瑶从未见过的清雅。我很了解,她这样被宠坏的姑娘,格外偏好新鲜。
果然最后来查,到我头上。
我满眼惊慌,将头磕了又磕:「那花不是奴婢种的。是春天匠人培苗,混在里面的种子。后面发了芽,一直没人处理。奴婢便浇了些水……」
谢瑶挥手打断。
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开口,问我是谁,然后恩赐我进了她的院中伺候。
一开始还是侍弄花草,轻易近身不得。
只是后来我顶了个缺,随谢瑶给郡主请安。昭华一眼就看见仆随中陌生的我,懒懒撇着茶沫:
「这是从哪拨来的婢子,没在瑶瑶身边见过。把头抬起来,叫什么名字?」
「兰花。」
我知道,那一瞬间,她的怒气如何燎原丛生,淹没心田。
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郡主尖锐道:「这名字不好,给我改了。所有带兰的人都该死,现在就换!」
谢瑶被她的狰狞吓到。
那些年少时的肮脏事,没人敢在这位娇小姐面前提起。
我跪在地上,碎片扎伤小腿,血从裙摆洇出,头低低垂下,声音却是不卑不亢的:
「这是小姐赐的名,寄托着主子曾看到的东西。若要改,还请小姐赏字。」
空气里压抑着沉默。是风雨来前兆。
就在这时。
受过我恩惠的护卫长,如约把谢徵引来。
他敛眸,打量了眼这满地狼藉。眉心微微蹙起,摁下半簇野火定了锤:「不过是个名字,女儿喜欢,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随后走到郡主身旁。
压低声音。
我读出隐约的唇形:「行了,昭华。再闹下去,你想让瑶瑶把原因问出来吗?」
那天。
以我在瓷片上跪了两个钟头而告结。
晚上,谢瑶召我进房中伺候。
我拖着两条失去知觉的腿,站不住身形,步伐是踉跄的,行为却忠诚而炽热。
她问:「兰花,娘亲说给你改名时。你为什么只提我,而不应了她?」
「我是小姐的奴婢。」
我说,「嬷嬷只教我忠于主子,我要万事以小姐为首。」
谢瑶笑了一声,目光微动。
她赐我一盒伤药,价格昂贵。还提了我在近身伺候。
昭华郡主半生无子,如今高龄生产也艰难。她膝下仅有这个女儿,千宠万惯的同时,还有近乎疯魔的掌控欲——大到限制谢瑶出行,小到身边佣人着装。
渐渐地这份感情开始变的复杂。
谢瑶既濡慕,又窒息。
偶尔会望着头上的天空发呆,幻想一墙之隔外的红尘市井,在叛逆的年龄,是我让她体会到,第一次身边有自己人的感觉。
但这远远不够。
接下来的一年里。
我把自己抬到了谢瑶心腹的位置。
永远能想她所想,做她不敢做,从坊间帮她偷运禁书,她不爱上课,我便想办法逼退夫子。她越来越赞赏我的忠心,偶尔也会跟我抱怨几句郡主的高压。
「娘太过分了,我明明就喜欢粉色。今儿出门她偏让我穿紫色,簪子都是配好的,不由我能选。」
我默默地帮她捏腿。
「郡主也是疼您。」
我知道这话会传到昭华耳朵里。
她其实好几次想弄死我,诬陷过我手脚不干净,想把我卖到青楼,丢我进过刑堂,或者干脆扣掉我的月银,不许给我饭吃。
奈何我生命力实在顽强,总能剩一口气。
有次她动刑时,还被谢徵撞见,那天血溅满了她的脸,如修罗般丑陋,让侯爷好几日没与她同房。后来她便不折磨我了,在发现我从不在人前表露受过的那些苛待后,开始颐指气使地提点我:
「罢了。瑶瑶大了,为你伤我们母女情不合算。她想养只宠物逗乐,我这做娘亲的便允了吧。左右我不信你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那时郡主还不知道。
我在私下里,如何鼓动她的珍宝逃学,助长她的娇蛮菲薄。她更不知道,接下来,我还会对谢瑶做什么。
这年是谢瑶的及笄礼。
她喝了一点酒,拿针扎了两个丫鬟发泄着不快。
我伺候她梳洗完,已经很晚了,外面的月亮清辉,普照人间,像我前世死时、爹娘死时那样地亮。
我回到自己房中。
从夹缝里取出特质信笺,上有暗香浮动。
我垂眸,静静地书写。
「思卿日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即将辞行,黄昏元液亭畔相见,一吐相思。」
一共两份。
以男女不同的口吻。
侯府没人知道我会写字,更何况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墨色ẗū́₎已干。
我吹了吹信纸,分别收好,唇角弯出了笑容。

-5-
这天昭华郡主来了小姐闺房。
亲自为她选衣挑妆,我默默地守在门外,看谢瑶如何闹,郡主如何打一巴掌,又给甜枣,最终还是压的她点下了头。
谢瑶已十四岁,昨儿宴上就是帮她选亲。如今她要盛装打扮,去见一个大龄君子,王家的点诏郎。
这事要往前追溯一些。
当今皇上并非太后亲子,算起来亲缘远了八重天。先皇驾崩时,没有子嗣,是太后鼎力压了朝臣,最后在宗族中选了小郡王登基。
是以昭华名为帝妹,最高封命却也只到了郡主。
投桃报李。这对兄妹从前不得势时,很听太后话,哄得她放了一小半权力,还订下郡主与太后母族王家的亲事。
可之后的走向显而易见。
翅膀硬了不由娘。
昭华虽嫁入王家,却在夫君死后不过半月,就和前科状元谢徵勾搭在一起。这事很落太后面子,但因着谢徵不算个绣花枕头,拿政绩一路封到侯爷,又把姿态放的太低,每逢节总要拉着昭华在慈宁宫跪上整天,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一过多年。
表面相安平静,但这事总归是一根刺。
巧就巧在王家新一代长房,太后的亲亲侄孙,曾见过谢瑶一面,那时风吹落她的纱帘,月下惊人一瞥,情动自由此始。
这是和后党化干戈的好时机。
谢徵不肯放过。昭华又忖度着王家几世富贵,那长房又是个俊逸潇洒的品格,便有了这场按头的约会。
没人想到。
谢瑶早已有了意中人。
她穿着奢华的绫罗绸缎,精心扎工的复杂发髻,翡和玉琢的首饰,回来时却神色怏怏。直到摸到窗缝里夹着的那纸信,才露出一个真心笑容。
「兰花,今儿我不在,可有人来过?」
我摇头:「未曾。」又想想,道:「只是表公子的丫鬟杏儿来讨些针线。」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的面色变了又变,唇角险压不住。最后把信贴在胸前,转了几个圈儿,又拉过我耳朵,郑重嘱咐我此事不得外传。
我点头。
也跟着乐:
「小姐终于笑了,虽不知为什么,兰花却真替小姐开心。」
那天,谢瑶回来很晚。
衣衫上还沾了草叶,她不在时,郡主安插的心腹来了几次,都被我应付过去。小姐夸我好样,从此,帮她掩饰行踪,就成为我的另一项工作。且频率越来越高。
谢瑶不再排斥和王家公子的约会。
只是出行总要带个护卫。未防传出闲话,她还捎上了我。
就连夏醺鸣蝉、定情赏灯的姻缘诞。
也是四个人。
王公子脸上没挂住,委婉道:「瑶瑶,游河的是方小舟,未必能坐下这么多人。」
谢瑶呛他:「那你自己去。我这就走,千金之女不立危墙,我带些随从怎么了?」
最后只好换了大船。
看河中飘满许多适婚男女许愿的花灯,盏盏如繁星明亮,添满了无言的暧昧。光影笼下来,谢瑶却和护卫挨的很近,她眼风温软,是从没有过的柔和。不知情的或许会以为他们才是一对。
王公子觉得他有些绿。
在谢瑶拽着护卫去船甲上挂东西时,他变着法子向我打听那人的身份。
我挂着笑,四平八稳打太极:
「他名徐思行,是侯爷得势后找来的一个表亲家的儿子。如今在府中当差,有亲缘的关系在,用着也放心些。」
「公子别多想。左右您和小姐的亲事就差太后一道旨意。侯府的规矩大些,郡主也说没一撇前不许放你们接触的太近。这不,亲自指了我在后面跟着呢。」
「我知道您对小姐是真心。可昭国风大,名不正则言不顺。女子名节,是顶重要的东西。」
王公子眼里浮过一抹深思。

-6-
果不其然。
未出三日,太后赐婚的懿旨便达侯府。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府外谢徵走路都扬眉吐气,府内谢瑶却红了眼眶,砸碎很多珍贵瓷器,姣好的容颜上浮出暴戾,迁怒所有人,连我都被扇了两巴掌。
昭国风俗,贵女婚前不需绣嫁衣。
但要为男方纳双鞋。
她被关在绣楼大半个月,开始变的喜怒无常,两层阁楼,数百仆婢,战战兢兢。
有天她打了我。
又来摸我的脸,视线久久停在一处空中,几分怔愣地漫不经心,连把药膏捅在我鼻孔里也未察觉,轻声自语:
「他呢,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肯定比你还要焦急啊,小呆瓜。
徐思行是五年前寄住进侯府的。
我见过这类人,一开始或许还怀着年少天然的赤朴,但没几年,就会被京城富贵蚀骨。尤其他身上流着的小半血液,和谢徵同出一祖,凉薄极了。
他救过谢瑶的。
只是自己忘了。
那时他还没来得及掉入侯府的染缸,有张好皮囊,在秋千架散乱,谢瑶要磕破头皮时,他拉了她一把。
十几岁的半大少年,眉眼干净又清澈,融化掉日光,低头望过去,关切地递出一张帕子。
谢瑶什么没见过呢。
收到的珍宝都叠成山,但那裹挟淡淡皂荚香的帕子,被她郑重接过。
腾空整个漆金盒子放着。
是隽永的梦。
只可惜,早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钟情的少年已然大变。
侯府对徐思行谈不上坏,却也不算好,成百上千个仆人里,总有不少素质低下、拜高踩低的。若碰上了,那不亚一场噩梦。
我见过他被骂寄生虫的模样;见过他把头低下、卑微去讨一帖草药的磕绊;也见过他去荷塘采藕填肚子的时刻。
少年站在秋天里,袍袖补丁落着补丁,连发丝都透出寥落。我递给他一个馒头,两人同坐在废弃的台阶上。
他猜出我的身份。拙劣地哭泣,想借刀杀人,惩治恶仆。
我全作听不懂。
滔滔不绝地安慰:「……莫欺少年穷。或许这段时光黑暗,但总能过得去。柳暗花又明,我听府中老人说过的,别看侯爷现在风光,他不也曾有过一段狼狈日子吗。」
意识到自己嘴快了。
我忙摇头,「哎呀,我乱讲的。主子的事哪里是我们能编排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听了就忘了吧。」
——听了一定要往心里去啊。
徐思行没让我失望。他开始查探谢徵的发家详情,只是手段有些粗糙,还需我扫些尾。最后终于在个『老人』口中听到了始末。
呵,想要问鼎的男人。
不会想故事有多残忍,阿兰有多无辜,人心有多易变,他只会想:
「凭什么是他不是我?」
「他可以我就可以,我并不比他差哪里。」
这之后,他便开始频繁在侯府夫妇面前刷存在感。想方设法结识贵女,但还没胆子把主意打在谢瑶身上,直到那封信的到来。
之于他是天降的馅饼,徐思行发誓,他要不顾一切攀上这架青云梯,用尽毕生解数把谢瑶哄住,每一次见面,都要预先演习多遍。
刚及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很好哄,不是吗?
那纸赐婚却将一切打乱。
但这还只是我准备的第一步,下一步,才该赶虎入穷巷。
谢瑶被硬逼着纳鞋底时,侯府发生了件很小的事。
一个护卫被赶出去。
他巡守的奇珍阁失窃,里面的玉佩竟在他床底找到。便断不能再留,只碍于那层表亲关系,管家多给了他几两银子,许他吃完小姐的婚宴再走。
我知道,时机到了。
这晚,谢瑶将我叫进她的闺阁,让我帮她私奔。
我并不愿意。
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这是郡主为你择的夫婿。她废了那么些心思,你这样逃走,她会伤心的。」
只字不提抗婚的严重性,只往昭华身上扯。
谢瑶愤怒了,她又想起被控制的十四年人生,连最喜欢的糕点都不能多吃。
这一刻,仅剩不多的犹豫也被冲散,她心里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感。竟迫不及待想看到娘亲脸上『难过愤怒』的表情。
她打了我,又抱住我,眼眶被憋红:
「兰花,你说过的,要一辈子忠于我。你难道能忍心我嫁给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吗?娘根本不会替我想,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知道你点妆的手段很好,上次你不是这样扮过我骗嬷嬷吗?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是小姐,你得听我的。」
我陪她哭了一会。
才叹息道:「好。」
但他们跑不远。
就在刚出府不过十里的地方,自由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吸半口。就撞见了正踱步议事的侯爷和王公子。
众目睽睽下,谢瑶的手同徐思行的握在一起。
包裹滚落在地上。
掀出来大笔金银,后来更是在徐思行的身上搜出来两件赤色肚兜。
是小姐的。
谢瑶想了又想。
她不明白,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怎么可能败露地这样快。她也怀疑过我,但随之否定,这不可能——
人尽皆知,我是她最忠诚的一条狗。
而且我做的确实不多。不过是让他们改了时辰,又建议王公子,若每日下朝后与侯爷亲自商议婚礼细节,小姐会更开心罢了。

-7-
这事闹的太大了。
侯府同太后党的关系,尚未来得及融化,就又重回到冰点。
谢徵前所未有地暴怒。
那样陌生,那样可怕。谢瑶苍白了脸,将自己缩在徐思行身后,他们都跪在祠堂里,眼看要开家法。
是七十鞭。
徐思行并不明白他的错有多严重。
满心以为熬过去就见天明,侯爷郡主最后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女婿,一如多年前那样,毕竟满京城都看着呢。
所以他还在演戏,几层真心几层假意,连自己都分不清。
竹鞭勾进皮肤里。
一个挥舞,就能带出一层血肉。
仅剩的里裤被染的通红,一开始,他还把手塞进嘴巴里,忍着不发音,展现出男儿样。后来手上被咬的没一层好皮,全身的血都狂奔着向外涌,惨叫声便泄出来。
但他算个人物,在恨不得立刻死过去的间歇里,还能抽出半分理智,向着谢瑶的方向喊,声嘶力竭:
「瑶瑶,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我跪在谢瑶旁边。
撑住她软成一滩的身体,心里比谁都清楚,不会结束,这只是开始Ṫū²。
昭华郡主赶来时,七十鞭刚抽完。
地上扭动的血人已不大看的清样貌。但这丝毫不减她的怒火,她刚被太后拉出站规距,一箩筐的阴阳话砸下来,是近年从未受过的羞辱。
那积攒已久的怒气终于在这刻揭竿而起。
「都停下做什么?给我把这个引诱小姐的贱种打死,尸体拉出去喂狗。」
她是认真的。
「不——不要!」
两声叫喊同时响起。
徐思行的声低,被淹没在谢瑶的挣扎里。
所以,只有我听见,他说:「我后悔了。」
但已经太晚了。不是吗?
在送信前夕,我给过他机会的。
那时某位六品京官的侄女被他皮相蛊住,托人捎了亲自做的米糕传情。
她家世虽不显赫,容貌却周正。怎么看,配徐思行这个父母早亡、来京投亲的穷小子都绰绰有余。
可他已被养刁了胃口。顶着侯府的名号太久,他便生出自己也是龙凤的错觉。糕点是我亲自送的,他退后半步,没很好地遮掩住嫌弃面色,矫饰着君子姿态:
「告诉李姑娘,流水无情。春色正好,请于别枝绽放。」
而那被精心烹制的米糕。
最后的归宿,是落在池塘里。鱼群唼喋,争先恐后地将其吞入腹中。
这条路是徐思行选的。
他亲口说过『为富贵死也情愿』,如今也算得其所哉。
「娘,不要。让他们住手,让他们住手啊!」
谢瑶还在哀求。
她膝行去拽郡主裙裾无果,又去往杖刑的地方扑去,天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百无禁忌的掌中宝。
爹娘会因眼泪予她怜悯和成全。
可没有,棍杖还是敲破了徐思行的脑袋。
就在她眼前。
砸开的红白液体溅了谢瑶一身,尚冒着热气,她放声尖叫,翻着白眼晕过去。可爹已不是那个爹,亲手舀一瓢凉水将她泼醒,不容她逃避,反逼她消化交织的百转情绪。
久居高位通身的压迫感。
谢徵敛眉,如修罗怒目:
「你们是何时开始的,又是如何瞒过府中众人,做到了哪一步?说!」
不留情面的诘问像座五指山。
把谢瑶心中生出的一点怨恨也拍得灰飞烟灭,她猛然想起,父亲曾任职大理寺,有玉面阎罗的称号。恐惧张皇油然而生,她幼兽般逡巡一圈,向郡主投出求援的目光。
可娘亲没有回应,只冷冷地错开。
谢徵又近一步,抬起她的下颌,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
「不说。瑶瑶,你也想挨鞭子吗?」
半刻钟前,那血腥的画面又涌进脑海。
她几乎要干呕出来。
害怕,太害怕了,直到看见谢徵真的举起那吸饱了血的戒鞭,在空中发出凌簌地疾响,她本能地缩成一团,大喊:
「兰花,是兰花。都是她……她给我送的信,她帮我引开人,她劝我私逃。」
我适时露出震惊、茫然。
就要跪在地上为自己开脱,却在触及到谢瑶含泪的双眸时,将话语冻在喉间。
最后,我说:
「是我。」
被拖去私牢,和谢瑶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我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
「小姐。您尽可以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我死都不会咬出您。只是夜长梦多,房中的那些信,趁无人时,快烧了吧。」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所以没有察觉到,我微微勾起的唇角。
——一定要烧了那些信啊,小姐。
上面有我特调的暗香,闻之令人心神清爽,却在遇火后,展出截然不同的性子,会将人滋生的黑暗情绪引向极端,盘桓多月不散。
有趣的事,快发生了。

-8-
我在刑柱前挨鞭子,榨供词时。
侯府内外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对外是朝堂里以王家为首的太后一党反咬,帝与后两派的龃龉由来已久,只是平素堪堪维持住表面的平和。如今被这火苗溅燃,那冰山下的旧帐本不免又翻出来。
短短半月。
京中贬杀一大批官员,人人自危,都怕被混乱的漩涡卷进去,连骨头渣都剩不下。而这漩涡的中心,毫无疑问是侯府。
这夫妻俩都焦头烂额。
谢徵是帝党的中流砥柱,他受到的撕咬也最多最狠,门生故旧大被波及。案头的公文折报堆叠如山,实在分身乏术,索性歇在了办公的含英殿。
而昭华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
两人相偎走过府邸最艰难的时光,尤其先王妃亡故时,病榻前百般叮咛他要看好妹妹。那习惯日久生根,自此就同他的血液骨髓长在一起,臻于本能。
陛下多宠昭华啊,只因为她随口一句话,就能把世家想要的状元郎位置腾给谢徵。
可终究有个度。
那是他第一次冲着郡主发火。
对权力的渴望压过习性,居高太久的人不能容忍跌落,因为他知道,落下去将死无葬身之地。而他已敏锐地嗅到一丝危机来前兆。
「平素是朕将你宠的无法无天了。你们真不愧是母女,敢把王家面子踩两次。侄子和侄孙,她就那两脉亲人,你非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局面才开心吗?」
「趁如今还没到失态的地步,你立马给我带着谢瑶去慈宁宫口跪着,什么时候太后肯见你们了,什么时候才准起来。」
郡主抽泣:「都是昭华的错。没有管好女儿,让她如此妄为。」
她垂下头时,鼻头红红的,像鸟啣花。
有些可怜。
触到陛下心田的柔软。他终究还是不忍,叹了口气:「你只管带着瑶瑶去吧,姿态越低越好,剩下的,交给朕。」
话说到这个地步。
谢瑶还是不想去,是被郡主硬拉着的。
她刚经『丧夫之痛』,徐思行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而且最后的落幕十分精彩。自此成为她心中不容染指的白月光。
可将他害死的罪魁祸首,母亲昭华,不思体谅她的痛苦,还要逼她招摇过市,负荆请罪。
即便堵住耳朵。
谢瑶也能听见外面的指点,几个同她交恶的贵女取笑:
「瞧瞧,就是她!婚前与人私逃,那乱伦常的事怕已做透了。如今还有脸露于人前,真不知羞耻。」
「要我是她,便寻根白绫吊死了。据说太后气的几夜没睡着,这般不忠不孝的人活着也是浪费。」
……
谢瑶年龄小。
她不知道,这是太后专门落的下马威。
但昭华却松了口气,还愿骂出来就好,这说明还有机会。政治场的人并不以情感为向导,太后或许动怒,但并未失去理智。她只想出口恶气,并借此扩张势力。
那天京中传了一场笑话。
我很早就领悟到一个道理,生命中十分之二三的事是无法控制的。但是后续发展的好坏,十分之七八却可以凭对事物的反应和处理来决定。
谢瑶闻香太久。
被悲愤主导,听不见郡主的耳提面命,失去理智的她只看见一个冷血的母亲形象。
她闹着不下马车,被两耳光扇下来,又在太后殿前装晕,拙劣地连掌事嬷嬷都看不过去,到了慈宁的门还是没被敲开,故事里人人皆失望。
不是没想过和谢瑶沟通。
可不知为什么,一进了这方院子,昭华郡主便控不住情绪。
捧在手心的女儿懦弱退缩,只敢对她大吼大叫,不像半点她年轻的样子;皇兄表露出失望,几次交谈不欢而散;慈宁宫的冷言冷语像是利箭把她穿的体无完肤;就连夫君谢徵,偶见一次也怪责她教女无方。
那些委屈被无限放大。
这对母女再一次爆发争吵。
郡主情绪激动:「我李昭华聪明一世,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窝囊的女儿。」
不是的。
这并不是她所想,她对女儿的疼爱其实并不虚假。只是被激怒。
谢瑶也哭,歇斯底里:「是我求你把我生出来吗?窝囊无能,也是你养的。你看过去的十几年,你让我有选择的余地吗?你恨我是你女儿,殊不知我更恨你是我娘亲。」
无序的混乱里,砸碎了满堂博古。
昭华郡主拂袖而去。
她不明白,她的棉袄什么时候成了黑心的。她又想起谢瑶刚出生时,小小的,软软的一团,一跃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可如今。
这托她和爱人骨血而揉的珍宝结晶,却化为一柄利刃,刀刀割向她最隐秘的地方。
但是别着急。
这只是个开始。

-9-
瓷器碎了一地。
狼藉里,顶替我位置,帮谢瑶包扎的大丫鬟是惜芷。
我一手提拔上来的。
注意她是在两年前,那时谢徵夸过两句昭华身边的丫鬟,郡主当时未如何,事后却把那丫鬟沉了井。
尸体捞上来时,肿胀发白,脸已划花。
——那是惜芷的姐姐。
其实她们并没有血缘关Ţů₁系,却比任何亲人还要亲。
后来惜芷想方设法混入侯府,发现她时,她正往郡主的茶汤里下毒。我打碎了那杯茶,及时换上去新的。
瓷片划伤手心,惜芷垂眸,安静地看血渗出,声音冷漠,带着无畏的某种厌倦。那让我知道,她并不怕死,早就想好了归宿。
「……又下雪了,姐姐把我捡回来时也是一个雪天。那时邻京的城镇闹了寒荒,你这种富贵人家的丫鬟或许不知那有多可怕。她失去了妹妹,我失去了父母,所以我们就抱在一起,两个人才能从吃人的恶地里逃出来。」
「她只比我大两岁,稳重的却像我娘。歌谣女红,无有不会的。直到有天,我发现了她做饭时烧红了手,躲起来哭。我才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大人样,好教我安心。后来我们来到京城,发现这里竟有女学,她就说一定要送我读书。……你知道吗,明明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吃饺子,她笑着说侯爷已答应放她出府,她攒的钱够和我回家乡买座宅子。」
说这话时。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
眼眶没红,又是个已把泪水流干的小姑娘。
「如今被你发现了,人赃俱获逮个正着,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府中都传你心善,我便想来求一求:我死后,你能把我的尸体扔进乱葬岗吗。姐姐就埋在那里,被野狗分食,我想和她近点。」
我看了她已闭上的眼睛。
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正在流血的手。
「惜芷,大仇未报,你就要这样放弃吗?」
她猛地望过来,惑然问:「你不揭发我?不拿我去领赏?」
「我为什么要揭发你?我又不缺那点赏金。」顿了顿,又道,「就像你袖中明明藏着尖刀,不也没刺过来,了结我的性命吗?其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杀了我,或许摘不干净,但总归能博一丝希望。」
她的身体一滞。
我自顾撕下袍袖,帮她包扎手心伤口。并没有理会顷刻间出鞘的匕首,尽管它此刻就架在我脖颈处。
她颤着乌睫问我有何居心,我告诉她:
「其实这世上有真正的好人,即使经过惨痛和恶意,依旧能艰难地保持住善心,不使它坠在泥潭。这样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折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今天的事,我不会去外面说。但我有句话,却希望你能听听。」
「惜芷,杀人并不算一种痛快的报仇。真正的了结,却是看你仇人如何一点点失去所有在意的东西。那是比死更残酷的折磨。」
所以她现在身体力行地做我叮嘱的事。
那是能让大厦将倾的推力,一但倒下,将无人可再挽狂澜。
惜芷递过去一杯茶。
体贴顺从地:「小姐,多少喝点吧。」
谢瑶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啄饮,眼眶还是红的。
这些天她频繁地梦见徐思行,那些相处的旧时光,他还是皎皎君子,下一秒,五官就流出血,哀嚎着痛楚,让她救他。
她抱头不敢去看,随后向远处跑去,又总能在路尽头看见狰狞狠戾的娘亲,一个和现实逐渐重叠的模样。
想到这儿,她难免生出恨,却无能面对,只脆弱地闭了眼:
「娘又逼我明天去慈宁宫请罪。她怎么能害死徐思行后还这么理直气壮,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是兰花在就好了,她一向最有主意……」
茶杯顿在空中,有片刻的怔愣。
随即恼怒地摔向惜芷:
「你真是个废物,半点用处都没有。」
那杯盏正中额头,砸出偌大的伤口,血顺着脸畔滑下来。
惜芷连眼都未眨一下,恭顺地等待谢瑶发泄完毕,才开口说话:
「是奴婢不争气,可别气坏了小姐的身体。其实兰花姐姐私下也跟我抱怨过,为您不平。这帝王和太后之间要缓关系,明明可以把王家的几个小姐娶进宫。陛下舍不得让出妃嫔的位置,却要拿您的幸福开玩笑。」
「您并没做错什么。只是奴婢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简单的解决法子,郡主她却……」
一瞬间,惜芷白了脸。
她忙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耳光:「是奴婢嘴快,私下妄议主子,实在该死。」
良久。
才听榻上传来一道阴恻的声音。
谢瑶冷笑:「是啊,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兰花都能想到,娘亲却不愿提出。这并不奇怪,无非是她更看重那个哥哥,想要牺牲我罢了。宁肯日日拎着我给老妖婆下跪,让别人欺负到我面前,她可真疼我啊。」
她不会知道。
当初陛下登基后,是如何煞费苦心地在后宫拔除太后母家的妃子。毕竟王家人若生下男婴,那今上的皇位坐不坐的稳便是两说。
她也没机会知道了。
当晚郡主便染了风寒。
她睡后不能吹风,这是生产时落下的病根。可房中的丫鬟记得明明关严了窗,次日却开得大剌剌,寒气飘了整夜,郡主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
所以谢瑶只能单独去慈宁宫请罪。
她本就带着火,心不甘情不愿,又听到了那几位贵女的嘲讽,话里话外阴阳这母女两轮番装病。被惜芷一激,自然扭打成一团。闹到太后面前,方才摸到进了殿门的槛。
太后不向着她。
要谢瑶道歉,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情绪被放大,也觉得娘亲是装病,便更委屈。那无名的暗火,在贵女找茬把请罪茶泼了她一身时,终于烧没头顶。
索性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太后那句『放肆』尚未说出口,就听到谢瑶说:
「娘娘,我知道您气我,无非是我伤了您侄孙的颜面。可感情这种事,又怎么是我能控制的了呢?要不这样吧,我们家毁您一桩姻,便赔您一桩姻。您不是还有几个侄孙女吗,把她们嫁给我舅舅便是了。」
世上竟有这样天真的蠢货?
太后转怒为喜,压着唇角,开始不舍得骂她,反亲切地拉住她手,把翡翠镯子戴到谢瑶手腕上,这一刻,像个慈祥的长辈了。
「是你这样想的?还是昭华的主意?」
又帮她理理簪,「瑶瑶,好姑娘,这些日头受苦了吧。你该体谅,哀家一生没有子嗣,唯有两个哥哥,便难免偏些母家的孩子。到这把年龄,素日所盼不过是看他们能有段好姻缘。胳膊折了也不在自己人面前藏,你可知,王家有几位姑娘对陛下钟情已久,有个还害上了相思,活脱脱瘦的没个人形。」
太后垂眼,凄凄然:
「只可惜,皇帝顾虑颇多,他总说把我当亲娘,Ťųⁿ便只把那些女孩子看成亲人,始终不肯点头。瑶瑶,你也是受过情苦的,所以能不能帮她们一把?哀家想,若有你娘亲昭华出面……」
那天,黑心棉被老狐狸引导的飘飘然。
当听到郡主不能下床时,太后的唇角扬了一扬;又听到谢瑶自告奋勇偷她娘纹章时,太后的唇角再高了一高;直至在纳妃的懿旨处落下郡主印,太后的笑已掩不住,亲自送出谢瑶十里,并赏了她两笼珍宝。
谢瑶还不明白。
她在帝后两派争执的水火中,扔下了一颗怎样的重磅炸弹。
是夜,皇帝的宫院中便多了几位美人,玲珑娇软,白皙丰腴,各有各的美。
无一例外,她们都姓王。
和慈宁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昭国皇律,在少嗣时,宗女拥有填充帝王后宫的权力。昭华从前也送过,那是她在安自己的心腹,只可惜,这次要为别人做嫁衣裳。
等陛下察觉时,已太晚了。
三日后。
乾清宫出了两道圣旨,一是抬王常在为昭仪;二是废昭华郡主位。
——这意味着,她不再享有封诰的特权,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就此成为攀附男人的谢李氏。和昭国千万个主妇没什么不同,只能从夫家身上汲取荣光。
真可惜。
谢李氏病的太重,下不来床,连圣旨都是谢瑶代接的。
就此错过了最后一个翻盘机会。

-10-
谢瑶其实察觉过不妥。
接到废位诏书后,很是恍惚了一段时间。但她跋扈而又单纯,在惜芷身上发泄着怒气,指责她多嘴,不该提醒可以代领一事。
惜芷顶着巴掌印,眼含热泪,只会磕头:
「小姐别生气,都是奴婢的错。可那是圣旨,拒接便是抗君杀头的大罪。府中侯爷未归,夫人大病,您是唯一的主子,奴婢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才好……」
忖度着神色渐缓。
惜芷继续宽她的心:
「其实小姐接了也无妨。毕竟连坊间三岁的幼童都知道,陛下是如何疼郡主,眼珠子一样,哪里真舍得不认她?想来不过是兄妹怄气,等夫人醒来哄上一哄也就好了。」
是这样吗?
反正谢瑶信了,她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李昭华是次日醒转的,闻之诏书后,她身体虚弱地晃了一晃;又听到谢瑶已谢恩接旨后,生生地气吐了一口血。
顷刻将雪白的锦缎染红。
她由两个仆人架着来到皇宫,却被守门侍卫猪狗一般赶走。甚至连心腹的枕头风都吹不软帝王心,她的皇帝哥哥,是真的失望。
所以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谢瑶几巴掌。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竟偷我的印章同外人暗算自家人!猪都没你这么蠢。」
『啪』『啪』——
耳光声不绝如缕,清脆又狠辣。
谢瑶也冒了火,珠钗划伤了她的脸,血珠子滚出来,披头散发地大哭:
「打!打!你除了打骂还会做什么?来,往这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反正经你手害死的人还少吗,也不差我这一条。只可惜你已被褫夺诰位,我却还留着四品的封名,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杀了我,明日便要给我偿命。」
「谢瑶!你疯了!谁教的你说这般话?」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
谢瑶指着她,怒吼:「在你当着我面仗杀徐思行的时候,就不会想到我承受不住吗?天底下没你这样做娘的!还什么外人,自己人,古人云,『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你们谁真正为我想过?我再不为自己筹谋,让舅舅娶太后的侄孙女,还要我在慈宁宫跪到死吗?」
接下来的走向谁也没想到。
激动的拉扯间,李昭华被谢瑶推了一把,头磕上桌腿,殷红的血流了满地——
她的女儿,她的血中血肉中骨,后半生的指望,看她的眼神,却如看仇敌,恨不能生啖其肉。
那一刻,血气上涌。
说不出是悲愤,还是齿冷。
李昭华疯了一般地扑向谢瑶,一捶一捶发泄着心中的恨意,骂她是畜生,真不该生下她。说这话时,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这对母子从此反目。
可惜我看不到,因为谢徵赶回来了。
他的女儿摆过帝王一道,陛下便用公务将他绊在含英殿,等他能抽出身时,事情已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只是他到底经过风雨。
快刀斩乱麻把混乱平息,送谢瑶到别庄,为昭华请最好的神医,抽丝剥茧从府中查起,仅仅三日,就查到我身上。

-11-
满是血污的刑柱,阴暗的牢房。
连烛火都透着荧荧的幽森,他来见我时,我已无半块好肉,指甲缝里还留着几根竹签,血滴滴答答地落。
满是腥腻味。
我是被水泼醒的。
面前已摆好一架藤木椅,谢徵就坐在上面,手中懒懒地捏着块烙铁把玩,其中一端被烧得通红。
他就这样举到我面前,距我眼睛半寸的距离。
淡声道:「命真硬。能挺到今天还没死。」
水珠流过脸颊在烙铁上落地,升腾出滋吱的热气。青烟将我的轮廓拢了又拢,我没有害怕,眼睫微垂,轻轻一笑:
「在见到侯爷前,奴婢不敢死呢。」
其实我远没看上去伤的那般严重。
私牢的头与我有些交集。我曾免于他妹妹被赐婚给管家之子的悲剧,毕竟阖府都知,那是个喝酒赌钱打老婆的泼皮。
只是谢徵没查到这层。
他打量了眼我的惨状,才道:「我真是小瞧你了,兰花。不对,或许我该叫你姜瓷。」
姜瓷。
一对打渔人的女儿,她的父亲也会采些珠子。因为不舍得往出卖,就被侯府恶奴生生捅死。
是个励志的小可怜。隐忍又狠辣,进府不过六年,就能搅的全府打乱,硬生生搞出母女成仇的戏码。
「我欣赏有野心的人。」他说。
随后把烙铁放下,靠近一步,伸手很轻地将我脸上碎发拂开,堪称温柔,有血落上去,他没有嫌脏,而是一路顺下来停在我的颈间,一点点用力。
他笑:「你太聪明了,做的每件事都让我高看,甚至害怕。一个没读过书的孤女,竟能搅浑金銮殿,把天下最有权势的几波人耍得团团转。所以啊,我必须亲自来一趟才放心。」
「你知道吗,我也在乡野中长大,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小瞧任何人。果然,你还是死在这里好了。」
那双手,修长,苍白,又冰冷。
没有一丝温度。
前世也是这样将我按在水中,不容挣扎。太痛了,好像喉骨都要被捏碎了,我喘不上来气,额头的青筋鼓胀。
在我窒息前。
终于吐出完整的句子:「谢皎……不是你的女儿……」
他乍然放开。空气争先恐后地挤进来,短短几个字像是从被憋爆的肺管里吐出来,我咳了好几口血。
半晌,才缓过来。
声音嘶哑: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为什么不跑,要在这里等你来?就是因为我想同侯爷做桩交易……」
没说完。又被拎起来。
烙铁就举在我的脸畔,谢徵冷道:「废话真多。说重点。」
「芷因花。」我沙哑道,「从进府那日我就在侯爷身上闻到了。这花香原是养神的,本没什么,只不过您年轻时受岭南瘴气,多年来服一味血藤根。很少有人知道,两两相冲,会损伤男根。」
我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侯爷这辈子原不该有孩子的。」
「……这不可能!」
「您可以去查证。我听闻夫人是二嫁之身,您就从来没怀疑过吗,那时仅半月,她就有了您的骨肉。却在之后的十余年中,没能生出第二个孩子。您看谢瑶,她外貌上真的有同您相像的地方吗?」
「我猜当初布下这个局的人,一定很爱您,也一定很恨您。血藤根是件很奇特的珍宝,培苗时需每日一盏温血养之,发根后却如野草般烂长。且子母根只能供一人服用,您看满京连皇室都没有,您却吃了这么久。可她又绝了您的嗣……」
谢徵站的笔直。
但我却看见,他藏于袍袖下的手,在微微发抖。
是的,我是故意提起的宋阿兰。
我猜男人的劣根性,得到朱砂痣,也会遥想白月光。即使我是他亲手杀的,却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更何况,我死的越久,那些缺点就越朦胧,他便只想我的好:貌美,性强又柔软,全身心都是他。
尤其同郡主成婚后,昭华看他看的极严。她是个控制欲强得可怕的女人,给他派的狗都得是公的。时间长了,总会感到窒息,所以他越来越多地在房中点芷因花,那是我死前说最想要的香饵。
我安静地看着,看他眼里汹涌过的万种情绪,遗憾伤怀,却很快消逝,又恢复成那副冰冷的镇定。
「侯府院医也是养了不少的。他们都没看出来,偏偏你就知道?」
「我娘曾救过一位香师,是他教给我的。」我答。
这不是医道,是香道。
谢徵微勾起唇,眸里却无半点笑意:「你说这么多,不怕本侯现在就杀了你?」
「我能治。」
我说:「侯爷,你的疾,我能治。且全天下,只有我能治。让你有一个孩子,把谢家的香火传下去。」
「——哦?」
「办法很简单,再培一脉血藤根便好。只这东西娇贵,养育的古方又失传。香师只传给了我,他也在很久前死去。」
谢徵问:「你说的那位香师,是哪里人士?」
「岭南。」
血藤根的源地,十多年前,宋阿兰就是在此学会的制香。
谢徵记得,边南多瘴气,山民不好妆,他的俸禄又实在微薄。为贴补家用,『我』是如何艰难地从头研门新手艺,只为改善他的伙食。
——阿兰从未负他。
是他负了阿兰。
桃花眼里拢了层深渊,我看不清那瞬间谢徵想到了什么,但他却微不可闻地敛了敛眉。
不动如山道,「本侯会查,如果你敢说一句谎话。」那烙铁又近一分,威胁之意露于言表。
我识趣地开口,「我死。」
他冷笑:「不,是比死还要痛苦一万倍。你入侯府前想必也了解过本侯的手段,若是假的,本侯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
见我点头如鸡。
他方把烙铁拿开,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凑近些,眼风柔软下来,讲了一个故事,无懈可击。原来当日我娘并没死透,她最后的遗愿是让真凶伏法,并在爹的坟前磕头请罪。
我为难地叹气:「侯爷也知道,那些恶奴是酗酒而死的。死人当然无法请罪。所以我来京只一个目的,让谢李氏在我爹娘的墓前磕头上香。昭国宗女轻易不得跪,我设法废她也是这个缘由。只是她到底骄傲,普天之下,能助我达成此愿的也就侯爷一人了吧。」
今天的话全是假的。
但他至少会信一半。
其实昭国这个国度格外重孝。
单拿谢瑶来说,明明是那样骄纵的性格,却在徐思行惨死、日夜信香薰绕、多次挑拨,这样层叠的努力下,才敢跟娘亲发句狠话。况坊间为爹娘一句话便终生不娶不仕的人太多了,我的行为不算奇怪。
「好,我会帮你。」谢徵勾唇,「但你还要为我做一件事。」

-12-
谢徵让我帮他做的那件事,是杀了谢瑶。
那是在我从牢狱放出来的八个月后。
已每日滴血将藤根培出苗,谢徵服下不久,他在京郊养的外室便有了身孕。我远远见过那个女人一面,低眸垂目间,很像前世的我。
那过去的情意终于死灰复燃。
他趴在那女子肚前,听着砰砰的心跳,化暖了冷戾的眉眼。
胎像稳固后。
谢徵将我召进书房。
「兰花,本侯已为你爹娘选了块风水宝地,择日会把尸骸迁到京城。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杀掉谢瑶,届时,你会看到你想要的。」
几次滴血验亲后。
他越来越坚信谢瑶不是他的女儿。于是那仅依凭血缘关系而建的父爱很快便消散,现在又将有自己的骨肉,自然要扫清障碍。
以爹娘尸骨威逼,是明谋。
他不见得会放过我。
我离开后又折返,看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位死士,恭敬跪在地上。谢徵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轻飘飘道:
「可认清脸了?待她杀了小姐后,就杀了她。以奴弑主,是夷三族的大罪。我可怜的瑶儿啊,命怎么这样苦。」
一箭三雕。好谋略。
只是他也算错了两件事。
一是我根本没培育藤根,那上面沾染的殷红,不过是鸡血混了点人血。他养的外室也很快就会『偶遇』李昭华,那个孩子根本保不住。
二是,我不会杀谢瑶。
不仅不会,还要帮她指条明路。
在去庄子前,我做了些准备。从死尸身上扒下来件囚衣,对镜涂妆料,一层一层地,青紫加红,活像刚从地狱死里逃生的游魂。
很容易将死士甩开一段距离。
入了夜,我从窗户闯进去。
血顺着小腿滑落,留下一串惨烈的痕迹。
我虚弱伸手,气若游丝,把忠仆的形象扮到了极致:「小姐……快逃……有人要杀你。」
「我听到牢房里对接生婆动私刑。他们说,你根本不是侯爷的女儿,是夫人与人私通的骨肉。侯爷怒极了,要杀你。我跑出来时,看见杀手就跟在我后面。逃……快逃!」
我主演。
惜芷帮腔,她配合地压低声音,先将谢瑶哄了一哄,又蹑起手脚开个门缝望上一望,褪罢血色,仓皇道:
「小姐,真的不对劲,往素守夜的人都不在。我说您进庄园八个多月,夫人不来看您也就罢了,侯爷也不来。」
谢瑶这段时间过的格外艰难。
世界分崩离析,从人人巴结到避开如蛇蝎。她被变相软禁,都不用燃香引导,心里自然而生的恐惧就快将她折磨疯掉。
本能向她最信任的两个人求助:「我以为爹只是恼我。原来我不是他的孩子……是了,他这人向来血冷意冷,不会放过我这个污点。怎么办,兰花,惜芷,我该怎么办……」
我又吐口血。
「小姐,逃吧。再待下去就会死。如今侯爷不能信,郡主和皇帝也不可靠,只有你的生父了……」
惜芷也提醒她。
「对了,小姐。太后不是给过你一块玉符吗?拿着可以进皇宫,你去向她求救。就说你其实是郡主和前夫的孩子,她最疼王家人,一定会帮你的。」
三言两语。
我们帮她找回主心骨。
定了定神魂,谢瑶把泪擦干净,小声呜咽:「我……我一个人吗?惜芷,我害怕,你陪我去吧。」
不敢看我的眼睛。
瞧瞧,她真贴心。看我伤重,很是担忧我跑不快,是个累赘。
「不,小姐。你得自己去。」
惜芷开始脱衣裳,坚定道,「小姐,我留下来。帮你拖延时间,你扮成我的样子走。让兰花姐给你梳妆,从后门离开。」
半个时辰后。
屋内已一片死寂。
迟迟赶来的死士推门而入时,地上正躺着两具尸体。『谢瑶』的脖颈青紫,手中还死死捏着枚金钗,尾部划着血痕。我也狼狈蜷在一侧,侧颈边露出偌大的伤洞,血已经干涸,但淌湿了半边衣衫,足见惨烈。
死士略松了半口气。
他没闻到窗外飘进来的暗香,正蚀软他的筋骨。
俯身拿手探我鼻息时,我拨动袖间匕首,一刀穿破他的心脏。他踉跄半步,身后的『谢瑶』也猛然睁开眼睛,拿尺绸布从后勒他的脖子。
随着这道巍峨小山的倒下。
我同惜芷相视一笑。
又错开视线,各忙各的。
她从床下抬出来两具尸体。那是昭华身边的丫鬟,就在今早,她借谢瑶的名义向谢李氏卖惨,低头认错。到底是亲亲骨肉,昭华虽失望透顶,又缠绵病榻,还是派了人前来看看。
我则在四周洒满火油。
将火折子吹了吹,扔向房中,对着身侧的惜芷笑:
「你猜,看到三具漆黑辨不清面貌的尸首,谢徵会不会松一口气?」
脚踩在一截焦木上。
发出噼啪地响声,我抿了唇,淡淡道:「这世间让恩怨消弭的最好办法,大抵就是亲眼看着仇人在绝望中咽气吧。走,惜芷,我们去看落幕。」

-13-
这个落幕以谢李氏和留娘的相逢为起点。
留娘就是那个外室。
彼时昭华还在府中养病。
自与女儿决裂后,陛下也不再见她。她很是大恸,填补了她三分之二空白的两个人,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形同陌路。不免要从最爱的夫君那里汲取温暖。
刚开始。
谢徵是有愧的,下朝后常来陪她。提着风灯,坐在她的床畔,把肩膀靠过去,亲手喂她喝药。
直到有天,我跟他说:
「侯爷也不想想。这世上只有父亲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份,断没母亲算不出来的道理。她当初提前生产了一月,侯爷便不疑心吗?」
其实我不说这话,谢徵的温情也维系不了多久。
他和昭华的爱情只建立在权势上,如今郡主已被舍弃,他却凭本事稳扎在含元殿,陛下依然倚重他。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过在这段脆如薄冰的关系上又推一把罢了。
留娘也是个妙人。
三分相似的五官,演出八分相像的举止,伴有截然不同的柔软,像菟丝子,温顺无害。又能察言观色,趁机而入,很快就爬上谢徵的床。
跟太聪明的男人相处,你要让他觉得他能掌控你。这一点,她深谙其理。
没多久,留娘有孕。
谢徵便为她买了处院子。金银珠宝成箱地往里送。
人在病中时,是很爱胡思乱想的。
昭华不是没怀疑过,夫君越来越少的露面,偶问一句便冰冷下脸。尤其她还是那样敏感多疑的性格,只是她权势已大不如前,心腹也死散多半,谢徵又瞒的紧。这怀疑便一直哽在胸头,没摊到明面上ṱū́ₓ。
直到那日寺庙祈福。
回城的路上,有个怀孕的女子撞上她马车。刚被扶起来,看到车上花纹的一瞬便白了脸,扭头就跑,连掉落的玉簪也不要。
后来是在人声鼎沸的闹市街头被追上。
她先声夺人,跪在地上。说民女死不足惜,只是肚子里却怀了侯爷的骨肉,还请夫人看在孩子面上高抬贵手,给一条活路云云。
车马上端坐的昭华。
在看到那张和宋阿兰相似的脸时,就活掰断了两根蔻甲。又闻此话,当场气的把血咽下,跳下马车举起鞭子就抽。
「你这个贱人!竟挑衅到我面前,我们侯府是没孩子吗?还用你来生!现在我就让你带着这个野种去归西。」
留娘蜷缩在地上。拿手护住肚子。
几鞭下去便皮开肉绽,这当然不够解气,昭华还要再打,就被赶来的谢徵握住,顺势将他推倒在地。
居高临下:
「闹够了没有。让人围着看笑话,回府再说。」
当然没闹够,那晚夫妻两打成一团。
狠话、散话、歪话,成箩筐的诅咒恶意扎向彼此,到最后,昭华坐在椅子上喘气,而谢徵丢下一句『你知道谢瑶是谁的孩子』,就此把侯府炸成火药桶。
天亮时。
谢徵才甩袖离开,身子上全是指甲印。而屋内的昭华更狼狈,脸颊高高肿起,跌坐在碎瓷瓶上,觉不到痛。
而后一口血吐出来,昏迷不醒。
当街那一嚷,留娘的身份再瞒不住。自然要接到侯府来,也是正经的主子,昭华再醒来时,木已成舟。
她当然不可能忍。
又去闹,像我前世一样,满心被背叛的愤怒,失了智,浑身都气发抖。
抄起匕首就去捅谢徵,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却被留娘拦住,这一拦,身下就见了红,汩汩的血从她腿间流了出来……
昭华仰天大笑。
谢徵怒不可及,一耳光把她扇倒,抱着留娘就去喊院医。
于是笑着笑着就哭出来。
昭华想,她的人生一过三十多年。从前以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宠溺的兄长,俊朗的夫君,乖巧的女儿。
却全部失去,真如大梦一场。
后来,她举一把火,烧倒了惠宁园。她不知道,那里面,种的是藤根。
我和惜芷在月下碰了碰杯。
她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是的,大厦即倾。
这一切都将轰然倒塌。
花开两朵,谢瑶是在三个月后出的慈宁宫。太后只让她等,等什么却不说。直到这天,将她唤来,殿中还列着皇帝和一干大臣。
忧忧然问:「瑶瑶,可想家了?」
谢瑶刚要摇头。
就被太后传到近前,搭上她的肩,心疼几句瘦了。又转头向着众人道:「哀家是真喜欢这孩子,不然当初也不会指她嫁给侄长孙,只可惜,没这个缘分。」
抹抹眼窝子,又道:
「……如今她和她父母闹了些矛盾,赌气跑出来。小孩子眼皮窄,亲骨肉哪有隔夜仇。哀家便想做个说和,正巧今儿休沐,不如一同去侯府转转吧。想来侯爷再气,看着满堂重臣的面儿,也该消了。」
「皇帝,你说呢?」
陛下原不想去。
只拗不过,况且,太后几次提起昭华,激起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思念,毕竟那么多年的习惯不可能说改就改。
就这样。
禁军开路,朝臣随行。
很快到了侯府门口,太后不许人禀报,一路疾疾地往主院行去。
那里正传来哀嚎。
血腥气透过纱窗飘蔓出来,屋内男人阴恻恻地开口:「贱人!你杀了我的孩子不够,还毁了我的希望。既如此,便拿你的血重养一遍藤根吧。」
那声音。
听上去是侯爷。
陛下不可思议地揉揉耳朵,太后身边的嬷嬷已将院门推开。于是所有人都看到,曾经的郡主昭华,被绑在床头,不成人形。她的袖子卷上胳膊,裸露出来的皮肤,满满陈列着用刀划出的伤口。
而吻合的凶器正被侯爷握在手中。
此刻,『咣当』,掉落在地。
他忙跪下来,磕头陈情。说郡主得了疯病,放血是在治疗。
昭华被两个嬷嬷解下来。
她拥着被子,缓了很久,才攒出点力气。把人都推开,她踉跄着来到院中,跪下来,端端正正的一个礼。
「皇兄,母后,请为昭华做主。」
原本无论谢徵如何折磨她,都只能算家务,虽残忍,却可大可小。昭华想拉着他同归于尽,便只能往国事上靠。
她嫁给谢徵一十六年,那么久的夫妻,自然对些肮脏事如数家珍。
贪污修河银,致使黄河决堤,千万百姓妻离子散;杀良冒功,每土匪作乱,官兵缉拿无力时,便要以平民百姓充数;卖官鬻爵,想要调任高升,每年都需往侯府打点金银,明码标价……
桩桩件件。
翻开谢徵平步青云的功绩书一看,每一页, 都写满了血泪和吃人。
头叩在地上。
她哭泣着:「都是臣妹被情迷障,察觉到时已太晚了, 亲手养出来一匹忘恩得志的中山狼。再任此贼发展, 势必会动摇我大昭根基,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臣妹就是发现了那些账目往来, 才被这个畜生折磨。如今已伤了根基,自知没时日好活,不求皇兄母后费心医治,只望亲眼看到此贼千刀万剐,纵死,也无憾了。」
可惜,她看不到了。
昭华是在两月后病重离世的,死前睁了一晚的眼, 还在苦苦等着对谢徵的发落。
而将那些罪名厘清查证会审。
却花了近两年的时间。
——是判斩立决。
在谢徵送往刑场的前一晚,到底是曾经的夫妻,我去看了他,这个曾权倾朝野的男人, 被绑在刑架上,成为砧板上的一块烂肉。
「侯爷, 其实我骗你的。」
我看着他笑, 嫣然道:「谢瑶是你女儿, 亲的。只不过当初生她时,昭华落下病,不能再怀了。她怕你因此厌弃她,所以瞒着你。后来想告诉你,你也不信了。」
「还有。你仔细想, 认真想。针对侯府一系列的连环计, 都有个中心。那个中心是什么?」
——是王公子。
一切都起于他对谢瑶的求亲。从一开始, 我就注意到背后还有另一只手, 也在搅弄风云。留娘是他的人,滴血认亲是他在捣鬼,太后也被他鼓动。
我要Ťŭ₃侯府所有人死, 他要王家控局朝堂。
于是不谋而合。
「所以, 你输的不冤。」
我看见谢徵的手指颤了一下。
他的情绪在剧烈起伏, 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很满意。
从大理寺出来, 惜芷来接我。从前她的梦想是和阿姐回老家, 买一处宅子。如今大仇已报,她并没走,说想跟着我。
今晚的星星很亮。
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我们相依着离开,没有注意到,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艳艳荆兰, 是王家的族徽。车中人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帘子上, 声音清朗而动听,末尾划出星点笑意:
「哦?她这么说,竟猜出是我。」
「……兰花, 姜瓷。都是好名字,很配她,不是吗?」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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