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是镇上的小霸王,书塾的先生管不了我,爹娘只好给我找了个私塾上。
温昭明是这私塾另一个学生,老实话少爱学习,跟我天差地别。
我俩相看两厌,每日拆招过招。后来一起死里逃生,我拉着他拜了把子。
过了些年,他在京城做大官,我去京城做生意,他邀请我住在他家。
陈王世子当众对我求爱,温昭明夜里把我堵在桌前问:「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震惊不已:「咱俩是拜过关公的!」
他叹了口气:「当年你走错了,咱俩拜的是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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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说我九岁的时候调皮得要命,在书塾带得所有孩子都跟着玩。先生管不了了,退回了我的束脩,让我家里人另请高明。
那时候爹娘忙着把家里生意开到全国各地。等他们功成名就,回过神来管我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颗棵太直溜的小树,十里八乡的小霸王了。
镇上每一条狗都遭过我的揉搓,每一棵树都有我爬过的痕迹,邻里乡亲三天两头就上门让他们管管我。
爹娘说,不指望我出人头地,只望我自由自在平安幸福,但倒也不能自由成如今这样的野猴。
娘找上了我们这里有名的柳先生,请他来我家详谈。
我坐在娘身边,柳先生叹了口气:「李夫人,在下年纪大了,令爱威名远扬,我一把老骨头,实在跟她折腾不动。」
我娘轻轻摇头:「先生,小女虽然乖张,却有良心。你看她现在不是装得很乖吗?能一直这么装着,不也是从良吗?」
柳先生大为震惊。最后我爹给他搞了两本孤本,他咬着牙同意收下我了。
我对我娘的推销话术感到很不满,但可恶的是她说的是对的。
温昭明就是先生的另一个学生。他学习认真性子安静,两个人什么小动作都耍不了,我每日上课如坐牢。
书塾多的是我的小弟,下课都很恭敬地叫我一声大当家的!
柳先生课讲完的自习,他也从不搭理我,自顾自学那些厚得被我当枕头的书。
我觉得他太死心眼,他觉得我太没正事。
他扔掉我传过去的纸条,我藏起来他刚写完的功课,每日就这么没有硝烟地过招拆招。
说相看两厌都是轻的,我俩简直可以说是八字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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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有片山林,有些什么沙果山杏的,我经常去摘。只是那天,我在树上看见了温昭明。
我扒开树枝露出头,问他在这做什么。
今日虽是休沐,但他往常是风雨无阻,几乎每天都去先生家学习的。
他拿着一张纸,紧抿着唇。纠结半晌,才与我道:「我在找一棵树,或许你见过吗?」
「这山上的树不说一万也有八千,我能每一棵都认识啊?」
「我要找的树,扒开里边是黄色的芯。」
我沉思片刻:「是不是树皮也挺板正?特别好剥?」
他眼睛亮了一瞬:「对!你见过?」
「好像看别人扒过,有印象。」
「你能带我去找找吗?」
毕竟在一块当了三个多月同窗,难得他开口求我,我自然得给个面子。
我领着他绕着山脚转圈,看见不太一样的树就去扒一块皮看看。
可过去大半天,太阳彻底移到天的另一边,我们一无所获。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你到底见没见过?」
我本是好心帮忙,倒被他质疑,心里也有点火气:「你什么意思?觉得我骗你说见过,没事闲得遛你满山走?!」
「会不会是你看漏了?平日里你功课就马虎……」
我停住脚步,转身过去叉腰看他:「温昭明,要是没有我你早走失了!这么大的山林,找棵树很困难不正常吗?怎么就赖到我身上了!」
「我没有赖谁!这么久都没找到,不应该换换方法吗?」
「你来之前光知道这树是什么样,是长在山顶还是山脚、阳面还是阴面都不知道,不然怎么找?你读书多,怎么也不记得查一查这个?」
我心里有气,他看起来着急,便一句接一句地吵起来。
不知道吵了多久,他回过头来略有火气地看我一眼,脚步又快几分:「我自己去找!你别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心想坏了,这便是常有猎人埋伏的地方!
我快跑几步跟上,想劝他几句。刚抓住他的手臂,忽地脚下一陷,顿感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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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猎人挖的大坑。
这一下摔得不轻,好在土地还没那么硬实。
我揉着胳膊腿爬起来打量了一下,这坑必须Ťũ₉我踩着他肩膀才爬得出去。
回头一瞅,温昭明坐在一旁,脸色难看地捂着肩膀。
「胳膊脱环了吗?」
他紧抿着唇,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沉默地靠近,他满脸防备:「李子衿,你要干什么?」
我二话不说,抓住他的胳膊。
温昭明吓得胡言乱语:「你别胡来啊!我还要读书写字参加科考,要是弄断了啊啊啊啊啊!」
咔的一声,我把他的胳膊安回去了。
他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动了动肩膀。
「好了吧?还有没有哪里疼?」
他别扭道:「……多谢。方才跟你说话重了,对不住。」
见他胳膊伤了,踩着他肩爬出去恐怕行不通了,干脆也一屁股坐下来:「现在是傍晚,再等等天黑了会有猎人来收猎物的,可以把咱们拉出去。」
「不行,得快点出去,还得接着找树。」
「你也太死心眼了吧,非得找那棵树干什么?砍了做笔杆子能中状元吗?」
他站起来,眉头依旧紧锁:「我娘需要那种树皮入药,大夫说成药太贵,这山上有野生的,可以自己上山剥一节。」
我仰头看他,他似乎不想让我看见神情,转了过去。
我心里震颤不已。
我从来都没关心过这位同窗。我只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不知道他的家境、他的生活。
一整天在一块,只是好奇他怎么不在学习,都没问过一句他为什么要找那棵树。
我爬起来拍拍屁股:「我知道了,咱们爬出去。」
温昭明二话不说,俯身蹲下来。
我沉默片刻,把他拉起来:「你这样,我踩着你大腿。」
「这能够着?」
「听我的就对了!」
我看准了墙上有几个野兽刨出来的凹槽,可以放脚。借力一蹬踩上,再一发力就够到了边缘。
温昭明在下方托着,我嗖嗖两下就爬了上去。
重要的是找点什么把他拉上来。我到处转圈,眼看着要太阳落山野兽出没,叫他别慌等我,便往远了走找找藤蔓之类的。
没走出多远,就见地上扔着一截长绳。我走过去捡起,一抬头就瞧见地上有一截倒下的树,留有半截树皮没剥下去。
树皮的接缝处,是黄色的。
我赶紧往回跑,放绳将温昭明拉上来:「跟我走!我找到那个什么树皮了!」
大概是来采药的人运不走了,才留下这么半截树皮,应该也够温伯母一副药了。
剥完树皮时天已经黑透了。能看见镇子时,身后传来幽幽的狼叫,隔得很远,但十分瘆人。我拉住他的手,拔腿就跑。
月明星稀,我俩满身是土地在路上狼狈狂奔。
一直到跑到镇上的关公庙我俩才停下,手撑在大腿上喘气。
我忽地心念一动,拉着他往里边走:「温昭明,咱俩今日也算历过生死,不如就此义结金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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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关公殿里没点灯,只有香炉上三点星亮。
天特别黑的时候我就有点看不太清东西,摸黑拉来两个蒲团,叫温昭明来跪下。
我看不大清他的神情,但感觉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叹了口气,在我身边跪了下来。
我赶紧把子摆好:「关二爷在上,我李子衿今日和温昭明结为异姓兄弟!今后我为大哥他做小弟,生死相托肝胆相照!」
他咬着牙:「我比你年长!」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油盐不进非要当大哥是吧?!」
「小弟,快与我一起拜关二爷!」
他看起来很不情不愿,还是同我一起弯腰磕了三个头。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他已经把蒲团收起来放了回去。
出了关公庙,他一直跟着我走。我开始纳闷:他家跟我家顺路吗?
他每日比我早到先生家,又比我晚走,我竟从来没想过他家在哪。我家的前后两条街,年纪相仿就没有我不认识的,应当不顺路吧?
我犹豫半晌,开口问道:「那什么,你家不住在这边吧?」
他点点头:「我送你回家。你是不是天黑了有点看不太清东西?」
「你怎么知道?!」
「怪不得……刚才看你摸蒲团摸了半天,觉得你可能有雀蒙眼。」
怪不得把蒲团放回去的时候他主动拿了。
我心想,他原来是个很细心温柔的人,没那么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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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私塾,我俩关系明显好了不少。
柳先生啧啧称奇:「昭明真不是一般人啊!镇上这么多孩子,只有你降住了这小霸王!」
温昭明在写字,闻言摇了摇头:「不是我降住了她,是她给我面子。」
在私塾又读了两年,我十一岁。与母亲交好的富家太太劝她给我找个教习嬷嬷,在家学学女则女训女戒。
「你家子衿长得不差,就是性子乖张点。要是找个好嬷嬷用心带带,学得温柔体贴些,将来能找个三品大员也说不定!」
我娘虽然没那个打算,但还是听得我有些不舒服。
第二天自习的时候,我蔫蔫地趴下了。
我如此情状,一般就是生病了。温昭明吓了一跳,伸手来探我额头。
「不烫啊。怎么了李卿卿,哪里不舒服?」
我拍开他的手:「你怎么叫我小名叫上瘾了?」
我往后一仰,倒在草席上,十分悲痛:「这世上给女人的规矩怎么那么多啊。」
「昨天有人劝我娘给我找个教习嬷嬷,将来好嫁高门显贵也算有出息。可为什么男的却不用学男训男戒,嫁了高门显贵才算出息?正玉先生,顾尚书的夫人,她都为女子谋官职了,怎么大家还觉得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
温昭明低头看着我:「你不用学那些东西。你已经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了,将来这世上自有属于你的康庄大道。」
还没人这样说过我,我不好意思地爬起来:「真的吗?」
他正要回答,柳先生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来检查功课。
趁先生转身找东西时,我丢过去一个纸团:你夸大哥好,大哥罩你一辈子!
他熟练打开纸团,忽地僵住一瞬,弯起了眉眼。
他没再回我,也没把纸团丢回来。但是每次我转过头去,他都是笑的。
可是这个风雨无阻的人,第二天却没有来。
我以为是他家里有事,跟先生请过假了。但先生来的时候,也很是惊讶:「昭明今日没来?」
我摇头:「我今日来得挺早,也没瞧见他。」
今日讲完了课,先生便不再留我自习,叫我回家去。
吃过晚饭,门房说私塾先生来找我了。
我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家,或是有什么事忘了叮嘱。
柳先生在门口等我,脸色不甚好看:「昭明家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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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知道温昭明的家在哪。
破旧的房子,漏雨的屋檐,披麻戴孝的少年跪在简陋至极的灵堂前。
这是与我家截然不同的,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先生说,温昭明的母亲昨日夜里去世了,是邻居方婶帮着张罗的下葬。
甚至棺材钱都是方婶出的,搜遍了满屋子也只能买点纸钱。
那他父亲呢?我不住地疑惑,又恍然发觉他从未提过父亲。
我想起了那夜坑底,他说一定要找到那种树皮,我坐在地上看他单薄而执拗的背影。
这些年他总是为母亲上山去剥树皮,与那些采药人都混好了关系,怎的母亲还是没了?
他跪在那一动不动,总是笔直的肩背也塌了下去。
我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这里连第二个蒲团都没有。我缓缓跪在他身侧,丢了几张纸钱进火盆,他都没发现我。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眼里却一点光亮都无,盈满痛苦,麻木而空洞。
我怕吓到他,很小声地唤道:「温昭明?」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我。苍白的嘴唇刚分开,眼眶先滑下两行泪。
我吓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脸上神情麻木,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泪却一刻不停。
即使旁边的火盆热浪袭人,也烤不干他脸上的泪痕。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也是无力。鬼使神差,我直起身向前倾,抱住了他。
他仍未说话,只有滚烫的泪水湿透我的肩膀。
过了片刻,他呜咽出声,转而号啕大哭。
先生满脸不忍,转过身去擦眼角。
撕心裂肺的哭声振聋发聩,回荡在这漏雨瓦片与掉渣土墙之间。
天色彻底转黑,感觉肩上不再有新的眼泪,我松开了他。
温昭明别过脸去,拿袖子抹了把脸。
我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我不ťũ₁知道是这样,穿得不太合适了,我去换个衣服。」
哪有什么衣服可换?不过是把外边这件颜色鲜艳的外袍扒掉,也给温昭明冷静的时间。
把钗环也拆下来用外裳包好,我正琢磨找个地方先放一下,听见外边有争吵声。
我急忙跑出去,看见一个跟温昭明有三分像的中年男人正揪着他领子。
温昭明眼里都是血丝,怒吼道:「滚!王八蛋!你给我滚出去!」
「兔崽子,叫谁滚呢!老子是你爹!」
「你是个屁的爹!你在外边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房子和地也都押出去了,还把我和我娘卖给那帮放债的!昨日他们上门一通打砸,把娘都给气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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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抄起旁边的大扫把,冲过去一通又打又拍,把那中年男人给打得嗷嗷叫,终于撒手后撤。
我赶紧把温昭明往身后扒拉,柳先生也挡在我俩身前。
温父疼得龇牙裂嘴,嘴里还不干不净:「兔崽子,我把你卖给别人怎么了?!你是老子的种,你这条命就是我的!」
「他又不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命怎么就得归你了?」
温父借着屋里火盆的光,眯着眼打量半晌:「这不是李员外的千金吗?你这么护着他,是看上他了?那我做主,五百两银子卖给你,你买回去爱做什么做什么!这小子长得不赖,将来当个解闷的……」
「你这么缺钱就应该先卖自己那双死爪子,省得它总是欠钱生事。不过我估计很难卖吧?炖了没鸡爪香,刨坑没狗爪快,毫无价值。就是炖了给狗吃,都要担心狗生病。」
「你这死丫头片子!」
他眼光一转,瞧见被我丢在地上散开包袱而露出的钗环,猛地扑上来要抢。
我使劲挥动扫把,正好拍在他脸上,把他拍了一个大跟头。
被我叫去买东西的家丁都回来了,立马上前将他制住。
「本小姐今日就算抠下一根头发丝,都不可能给你。」
扫把戳中了他的眼睛,他紧闭着眼喊道:「你爹都让人打成这样了你也不知道帮忙!」
「我呸!你也配为人父,也配为人?自己欠了赌债卖妻儿,你赢了钱逍遥快活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他们都没跟你享福,还得担你债务,把你美冒泡了!」
家丁听明白怎么回事,压着他的手都更用力了。
「把他送去他债主那,当牛做马还是要胳膊腿的,都随他们去!」
家丁齐声称是,把人给拖走。
先生吓得满头冷汗,找了个凳子坐下。我回头,温昭明正一瞬不眨地盯着我。
这灵堂里唯一的光亮就是火盆,他披麻戴孝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着实给我吓了一跳。
我摸摸鼻尖,尽量自然一点:「我叫人去买了点蜡烛纸钱什么的,还买了点干粮给你。听说人走了之后魂灵还在屋里,瞧见你这么难受阿姨会伤心的,你可不能倒下了。」
他捏着馒头,好半晌才下定决心咬了一小口,低声道:「李子衿,谢谢。」
吃过了馒头,他又跪回灵位前。
我和先生不忍心走,找了个角落坐着陪他。
第二天我是被阳光晃醒的。感觉腰酸脖子痛,才发现昨夜我靠着柱子一歪就睡着了。
温昭明还跪在那,与我睡过去前的姿势一般无二。
但他的脊背挺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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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自买卖良民是犯法的,但欠债还钱,温昭明家的房子是一定会被赌场收走的。
他暂住在先生家,看起来好像接受了,但话比从前还要少很多。
过了头七,他主动来上课。
先生说他聪明,再歇几天也不妨事。
他摇摇头:「我如今无依无靠,只能凭自己的本事立身,不能再荒废学业。」
过了两个月平静的日子,上课时来了位文质彬彬的学究。
柳先生笑脸相迎:「韩兄?你怎来此了!」
两位先生许久未见,聊了好一阵。学究走进课室,看了眼我俩摆在桌上的课业:「这位小公子,我想借一步说话。」
温昭明平静道:「这里没有外人,先生有话直说即可。」
学究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上边是温昭明的字迹:「这可是你写的?」
别说他了,我都看得出这是温昭明的字迹,一页治理之道的策论。
「我与你先生是昔年同窗,颇有交情,这些年也多有往来通信。前些日子他寄来的信里夹带了一份策论,写得极好。先前我知道他有个天资不错的学生,但见此篇,我才知这个不错是什么水平。」
柳先生一拍脑袋:「竟是夹带进了我给你的信件里!我找了多日都未曾找见!」
韩学究捋着胡须:「小公子,你可愿随我进京,去国子监?」
温昭明眼瞳震颤,思绪万千。
韩学究说他能在这待三天,就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这几天先生尽地主之谊陪韩学究,也就给我俩放了三天假。
晚上爹让我去家里的酒楼拿一趟账本,我在人少的地方等着掌柜,听见大堂里先生和学究讲话。
这里人多,他们未必注意到我。但我耳力好,听得见他们的对话。
「国子监的名额难得,我也是看他文章斐然,才破格申请了让他入学!他怎的如此坚定,就打定主意不去!」
「韩兄你不知,他生活坎坷得很,许是不舍故土,没准明天晚上就能回过味来……」
后边的话我没听进去,拿了账本就往先生家跑。
敲了半晌门也无人应,我又没带钥匙,只得把账本往怀里一揣,翻墙而上。
我趴在墙头,跟在扫门前柳絮的温昭明对视上了。
我不多废话,扒住了就问:「你为什么不想去京城读书?」
他吓了一跳,方才回神:「你来是为了问这个?我以为你会想我留下。」
「我想不想有什么重要?再说,什么对你的前程好,你我心里都清楚的。」
他抬头看着我,却不回话。
「我知道你想去。国子监不是一般的地方,没有学子不想去。」
「……可是我更不想离开这里。」
「你总归是要离开的呀。再过几年你要去科考,也要离开这里很久。韩学究千里迢迢为你来,足见你的出色。你一定能考中的,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早点去晚点走的,不都一样?」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多留在这里些时日。」
他的眼神好复杂,我看不太懂,但感觉他在坚持什么。
「李卿卿,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没想好,应该要接管家里的生意。但不管做什么,都一定是我想要做的……你呢?你留下来是想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眼睫低垂遮掩了心事。
我好像看见他腿陷在泥潭里,叫他挪不动半分。
他的家已经没了,他不想再离开这里了。
我轻声唤他:「温昭明,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别担心,也别害怕,只管去做你想做的。」
「你人生的苦难已经都过去了,再没有什么能牵绊住你。你活一遭,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下去,总得为自己畅快一把。要是混得不好也没关系,回来给我当账房先生就是了。」
他抬头看我,眸光闪动。
温昭明离开那天,是个大晴天。
先生和韩学究在道别,我叮嘱他到京城安顿好了要写信给我。
他与我说:「李卿卿,别让那些什么规矩训诫框住了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杨柳青青河水平。我和先生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看着温昭明的身影越来越小。
少年的衣衫被风吹鼓,像将要远航的帆。
他频频回头,我不停挥手,直到视线里只剩下茫茫青草和粼粼波光。
自他走后,暂时只有我一个学生,先生更加严格了,我几度欲哭无泪。
他离开的第五天,路过桥边的垂柳时,我忽然就很想哭。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要离开我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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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八年多过去,我十九岁,成为商号的二把手。
但被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我多厉害,而是我还没有定亲。
别说定亲了,连相看我都在媒婆册子的最后一页。纵使我家财万贯,大多数人也嫌弃我没有研习过女训女戒,不是一个贤良淑德好妇人。
偶有来上门提亲的,也不过是些联姻,以求壮大家族势力。这样的人我看不上,爹娘也不甚需要。
更有三姑六婆,来劝我娘趁着年轻再生一个,等我把家里生意打理好了,就能交给弟弟,也不算后继无人,被我娘骂出门去。
受不了各路婶婶阿姨的催婚,我爹一拍大腿,决定派我去京城管家里生意,历练历练。
我心想这挺好。走南闯北我也去了不少,只是还没去过京城。
温昭明去年中了举,一甲探花郎。这些年我俩常有书信往来,联系未曾断过。
我及笄时,他寄过来一对红玉耳坠,是两节竹子的模样。他说虽然不贵但是寓意好,望我莫要嫌弃。
我倒是没嫌弃,只是有点疑惑:「一般竹子不都是青玉雕的?红色的好奇怪啊。」
柳先生脸上憋着笑:「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我纳闷:「学过啊,怎么了?」
先生仰天长叹:「孺子太难教!」
我跟先生说了要去京城,跟着家里的商队走,他和家人一起送我。
还是那棵见过无数离别的大柳树下,我频频回头,他们不停挥手。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按着商队的方法走个三天半就到了。
到京城那天我累得倒头就睡,睡过去时华灯初上,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幸好这是家里的客栈,能供我一直歇着。
歇过劲来,我想着去找温昭明。
温昭明先前在信里说过,他家是陛下赐的宅邸,在一个挺好的地方,叫什么青园。
第一次去人家不带点礼也不合适,我问了掌柜京城老字号的点心铺,打算买个礼盒。
他孑然一身在这名利场,肯定处处都用钱,不会舍得给自己买这种吃食,想给他买个高级的。想了想又担心买得太华贵,让人参他贪污受贿,还是选了个比较常规的。
小二在包点心,我跟他闲聊:「小二,你知道上一科中举的温探花吗?」
「哟,这满京城谁不认识他?人家二十岁就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当朝新贵,五品大员!」
一旁有个长衫儒雅的公子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踱步过来道:「温大人当真是神人!我与他是同届考生,早知晓他的才华多日。结果去年放榜之时他名落孙山,扭头就去敲登闻鼓了!」
我从未听说还有这回事,心下一惊:「为什么?」
「他说觉得自己的文章被人顶了,一字一句地把他写的策论全背了出来!陛下是看过一甲考生答卷的,也记得有这么一份文章,下令彻查,真是给许多寒窗学子出了一口恶气!」
我目瞪口呆。
温昭明从不写他仕途上的事,只跟我说过得很好,请我有空去找他玩。我想或许信里不便写朝廷要事,也就没再多想。
这么一想,哪个村镇出了举人不得宣扬宣扬?之前隔壁镇子有个一甲十几名的,热闹得方圆百里都知晓。
可他中了个探花,消息却根本没有传回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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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长衫兄问了路,走到了青园。
这院子看起来不如其他的官宦家威严,倒更加雅致。
只是敲了好几遍门环,也没有人来应门。
不是吧,这园子看起来也不小,怎么一个家丁都没有?难道他下朝回来自己扫?
我今天还穿得挺人模人样的,不好翻墙,只好拿了块手帕铺在台阶上坐着等。
闲下来,我开始想刚才长衫兄说的话。
我爹怎么说也算本朝赫赫有名的商户,官商黑白都有接触,我知道为官的讲究和心眼都少不得。
他来京城前,我叮嘱他有什么委屈都跟大哥说,八年来他竟一次都没说过过得不好。
都过去八年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得我啊?
没坐多久,巷口就走来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
这只一眼,我就认出他来。
他比我印象中更俊朗,更雍容,更清风朗月。不再是那个衣衫虽旧但干净的,充满书卷气的少年。
可我就是知道,他是温昭明。
他瞧见我坐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身侧的小厮上前问我为何在此,他才问道:「……李卿卿?是你吗?」
小厮见我们相识,很懂事地退到一旁,倒让我有几分尴尬。
他主动过来伸手拉起我,没想到他用力有些大,我险些扑进他怀里,额头还撞到他鼻子。
分别时他还比我矮一点,怎么现在比我高出半个头?!
撞得似乎不严重,他一点也没顾上,两眼放光地问:「怎么来京城了?等多久了?」
「我来京城管家里生意,顺便来看看你。」
「待多久?」
「应该要一年半载的吧。」
「那你……」
「昭融哥哥,这位姑娘是?」
我俩一同扭头看去,衣着华丽的美艳少女站在不远处,脸上笑容端庄,眼里却含着三分敌意,目光落在温昭明抓着我的手腕上。
「我是宜宁郡主,昭融哥哥的未婚妻。」
昭融是他的字,写信托柳先生取的。
我心想真是疏忽,不曾听说他有姻亲,别惹出什么事端来。
谁料挣了两下未松脱,他反而把我抓得更紧,冷脸道:「郡主,太子应该与你说过多次,不要再随意来我的宅院,更不要再说这种话。」
「有什么关系?我想要的东西,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她转头看向我,「姑娘,你还没回答我。」
这般郎无情妾有意的场面着实令人尴尬,我尽量语气平静道:「我是他的同乡。」
郡主没有反应,我腕间的手却明显一僵。
「郡主若无事请回,我家里来了贵客,要好生招待。这条街御史大夫住的不少,小心别又被他们参了。」
说罢拉着我进门,一丁点眼神都不再分给宜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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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有冰凉恨意的视线直视着我,不禁打了个颤。
「等太久着凉了吗?」
「啊,没有……我点心呢?」
小厮贴心地提起来展示一下,示意他已经拿着了。
温昭明带着我一路走到会客的地方坐下。
「李姑娘,今日家丁们去府衙里办户籍的事,便给放了半日假,再有一会也就都回来了。」
说罢小厮便下去泡了壶茶拿上来,将我买的点心也拆开装盘:「招待不周,见谅。」
温昭明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要待个一年半载的,准备住哪?」
「先住在我家的客栈呗。或许看见喜欢的宅子,也会买一个。」
「你觉得我这个宅子怎么样?」
我回想走过来的路,称得上三步一景,颇为讲究。
「很好啊,无论是地段风水还是园景都很讲究,说明很重视你。」
「是啊,这宅子处处都好,就是对我来说太大了。一个人住,总是觉得很空。」
我下意识心头一颤,转头看向他。那双眼似月下清潭,随风落入桃花两瓣,泛起涟漪:「李卿卿,不如你住过来?」
涟漪惊动水里的月亮,我恍然回神:「方便吗?刚才宜宁郡主说她是你未婚妻哎?」
「她跟我没什么关系!没有赐婚的旨意也没有这个意向,我很清白的!从来都没有在这沾花惹草招惹姑娘!」
这番辩解倒像是我吃醋逼问一般,弄得我有点尴尬:「我只是担心有人说你官商勾结之类的,惹麻烦。」
「不会,我自有分寸,也相信你的人品。」
我还想推托几句,看见他有点期待的眼神,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我说去客栈拿行李去去就回,他也跟着,好像生怕我跑路一样。
回到青园,家丁们也都在各自的岗位。温昭明把我介绍给管家魏叔,又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以后跟着我。
小丫头叫菱角,家里给取的名,到这也没改过。
给我住的西厢收拾得很干净,像是时刻准备着有人能住。
温昭明要处理公务,交代魏叔和菱角,由我高兴拆房梁都行。
领着我转了一圈,脚步停在他书房外。
「这里是没有允许不得擅进的。大人说您有许多要处理的簿籍,便将旁边的空屋收拾出来,给姑娘用作书房。」
他办事是妥帖的,我便没有再进屋去看。院子里扎着两架秋千,跟清雅的环境不太相称,便多问了一嘴。
魏叔道:「这宅邸原是旧臣的居所,告老还乡后被赐给了温大人。秋千便是之前的大人做的,夫人和小少爷常在这里玩耍,大人开着窗就能看到。后来我跟着青园一起被赐给温大人,他听了之后便没叫人拆,就这么留下了。」
他的家是令人不愿回想的,不知道听见别人的家这样温馨和睦,会是什么感觉?
「李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温昭明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纸上,我轻声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12-
初到京城这些天,我忙着看了一遍所有铺子的账目。
有天忙到很晚,我到窗边喘口气,发现竟已开了晚市。
不知道今日是哪处有活动,人比往日还多。调马车太麻烦,索性走回去。
灯火璀璨如昼,人群熙攘热闹。走在其中,才觉京城繁华。
觉得喉咙渴得很,找了个街边卖饮子的小摊。摊主自制了背绳,可以把竹筒斜背在身上。
前头戏团表演喷火,我站在路边看会热闹,忽觉得竹筒硌了我一下。
回头一瞧,一人正弯着腰,小心地挪开碍事的竹筒,似乎想要扒我的钱袋。
眼见败露,他抽手就跑。
我大喊一声抓贼,逆着人群跑的男人就成了目标。
我深吸口气,提起裙边轻巧地钻出人群。
虽不会功夫,但我有翻墙上树的底子,身法轻巧得很。
眼见我快要追上,他回身丢出两支镖,扎中了Ŧù⁾停在路边的马。
马受了惊,扬蹄嘶吼着,在人群中冲撞。
马直冲我来,我便往人少的地方跑。谁知面前正有个小孩吓得动弹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将他扒拉起来往旁边一推,转头对上来不及躲闪的马蹄。
我心道完了,这下恐怕要踢折骨头。
电光石火间,有人将我用力一揽,向旁边滚去。
咚的一声,我和那人倒在地上。马蹄声也平息,似乎有人制住了。
那人一手环腰一手护头,将我牢牢摁在他怀里。
脸贴着的布料价格不菲,衣物的熏香非富即贵。
他护着我坐起来,垂眸问我是否有事。
他长得极其俊美,神色柔和认真,一时间看得人有些晃神。
「我无事,多谢公子相救。」
我俩一道爬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道:「我方才见你追贼,又救了跌倒的小童。心想你这样侠义心肠的姑娘,总不好叫你没人救不是?」
过来两个侍从打扮的人,恭敬道:「公子,已经制服了发狂的马匹。方才跑过的飞贼也叫人去追了。再不走,一会儿老爷要生气了。」
我连忙道:「还望公子告知名姓。」
他眸似星辰眉如剑锋,那张好看的面孔被灯火照得更加立体深邃,风流一笑:「我姓萧。」
「我记下了。萧公子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去东市承宴堂或半遮面,找李姑娘。」
直到他走远,我敛了神色认真起来。
倘若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姓萧。
萧姓,可是皇姓。
-13-
灰头土脸地回家,来开门的魏叔吓了一大跳。
我说只是跌了一跤,不必告诉温昭明。
过了好几日,都没有人来找我。
我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却在茶楼的大堂看见了萧沐泽。
他坐在一个很靠边角的位置,却能抓住人的视线。
我吩咐小二准备点招牌的东西,自己先行过去。
「我原以为你是在这做活,没想到小二说你是这的少东家,真是吓了我一跳。」
「家父家母经商有道,我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算不得什么。萧公子来此处,可有事需我帮忙?」
他抬手示意我坐下:「今日得空,想起你说可以来此处找你。」
旁边的小厮嘟囔着:「明明是摔疼了肩,在家养了一阵……」
萧沐泽略有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与我说:「早就无碍了,李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过……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
「小女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怪不得那日匆匆一面,我这几日都忘不掉姑娘。」
我礼貌地笑笑,没把话放心上。
我找人查过,萧沐泽的是陈王的独子,陛下的亲侄。陈王老实本分,没作过妖站过队,跟陛下的关系不错,便没搬到封地去。
萧沐泽也是京城有名的少年才俊,长歌纵马的潇洒公子。
那天我还有事,没聊多久便走了。
此后他便常来。若我得空便多说几句,不得空就给我留张字条。一来二去的,也熟络起来成了朋友。
某日我没什么事,巡了店便要回青园。萧沐泽正巧到了门口,问我要去哪。
「既然子衿有空,不如一起去天香楼看戏?」
天香楼号称天下第一楼,三座楼以廊桥连接,每座都各有特点。
中间那座五层主楼便是正常的酒楼,左右三层的有戏台,每日的演出都在门口水牌上写着。
我到京也有两个多月,还真没去过,实在心动。
刚过了午饭的时辰,看戏的人不算多,要了个清静些的二楼雅座。
小二说晚间有一套特色的席面,每日限量,问我们要不要先订一桌。
我心想这个有意思,改日得跟温昭明来一趟。
茶点一上来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花样精致,香而不腻,点心师傅真是不一般。
我研究着手头的龙井酥,琢磨着怎么给自己家的点心也改良一下,都忘了看戏。
「不喜欢看这出戏?」
我看看台上,大概知道唱的是墙头马上,千金小姐一见钟情私奔却结局凄惨的故事。
「还可以吧,谈不上不喜欢。」
萧沐泽往后一靠,一副满身富贵懒察觉的样:「我以前就觉得这戏太怪了,就好像说世上的女子都是这样轻浮的人,只要爱上了就会不顾一切携手私奔。」
「不如点一场别的看看?」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看了眼台上正含情相望的少男少女。
「不必。看了才知结局,才长记性。」
「许多人一见千金是与人私奔便觉不正经,不愿姑娘们去看。但只念暗合双鬟逐君去,不见慎勿将身轻许人,未免有些断章取义。」
「那郎君若真心爱重千金,自有一万种方法去求娶佳人,怎会同意千金与他私奔?爱一个人,自然会考虑到所有为她好的。」
不知怎的,我脑海中也想起许久以前的月下墙头,深刻而又模糊。
正想为我的出神道歉,转头却见萧沐泽微眯着眼,眼中仿佛晕了一团墨。
眨眼间,那团墨便消散不见,转而带上些许欣赏。
「你果真,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14-
某天温昭明休沐。他说问了几个好玩的地方,可以带我去玩玩。
「你都到京城八年多了,怎么哪里好玩还得去问别人?」
他笑笑:「我忙着学习了,哪有钱和时间玩啊。后来有钱了,这些少爷小姐们都玩个遍了,没人带我玩,也就懒得去了。」
说得怪可怜的。
但凡家里有生意的,大大小小的地方我也都玩过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致,便问:「那你最想去哪玩?」
他顿了一下:「倒是真有一个想去的地方,Ṱù₀不过得晚上。」
我想起天香楼小二的话术,两眼放光:「那晚上去天香楼吃吧,我听说他们有一桌只有晚席才能吃的席面!」
担心吃不上,我提前一个时辰就拉着他去订了一桌,在旁边听戏等着。
坐下没听多久,我便开始打量起天香楼的经营。我家中酒楼生意不少,若能学得一二,想必用处颇多。
不知打量了多久,一回头就见温昭明手肘支在中间的四仙桌上,托腮看着我:「看什么呢?」
我心虚道:「这不是看戏呢吗。」
「你觉得很好看吗?」
台上花旦戏服的流苏随着手上的棋盘翻飞,像翩跹的蝶,是西厢记的小红娘。
「多好看啊。」我说罢就要伸手去拿那只剩一块的点心,他却先伸手把盘子给端走了!
「别光觉得好看!要是有男人这样偷偷潜进住处找你,你得知道告诉我。这里的官宦子弟好东西少,我帮你把把关,知道不?」
我很无语,他还在一脸认真地问我记没记住。等我说记住了,他才把点心还给我。
跟有病似的!
晚宴的雅间要四个人才能开,我俩就在大堂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新菜品确实不错,不管是川菜还是淮扬菜都很有特点,煎炒炸的火候也都把控得很精妙,看来在厨子上也下了大工夫。
等吃得差不多,有个打扮讲究的侍女过来,规规矩矩地一福身:「见过温大人,我家主人请您带着这位姑娘雅间说话。」
我顺着她方才示意的方向看去。雅间正开着窗,眉宇间贵气不凡的公子注意到我,遥遥地挑眉招手。他身后走出一位仙女般的人物,温柔地冲我点头笑。
温昭明叹了口气:「我去一趟。你去车上等我,待会我去找你。」
「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见。」
侍女引路走了,我把点心往嘴里一塞,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
等了没多久,他带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回来:「这是贵人给你的,见你没上去,叫我拿走。」
应当是那天仙一般的姑娘给的吧。
人家这么真心实意请我,我没去会不会有点太失礼了?
我想着回头送点礼物表达下歉意,便问他:「在雅间叫我们的是什么人?」
「太子和太子妃。」
没想到还能跟这样的人物打交道,我瞪大了眼:「他们不会因为我没去而治罪吧?!」
「不会,我们私交不错。」
我有些担心地向帘子外看了一眼,确实没人跟上来要暗杀我。
转头问他去哪,他眼底尽是藏不住的笑意:「我很久以前想带你去的地方。」
-15-
到地下车,我抬头一看,国子监三个大字金灿灿的。
跟着温昭明走近,门口的侍卫并未阻拦,整齐地一拱手:「温大人。」
国子监算是京中为数不多的高楼,开国皇帝特意如此修建,盼望此处学子能才比楼高,手摘星辰。
爬了一多半,他停在这层的走廊上,推开一扇窗。
这扇窗正好能将除紫禁城外的京城尽收眼底。高处看去,东市西坊皆是灯火连天。
今日什么年节也不是,仅仅是晚市开放,就如此繁华热闹。
「我在这念书时,最讨厌也最喜欢的就是这扇窗。」
温昭明转身,低眉笑着:「曾经我最讨厌。这里能看见京城所有的人家,但这里没有我的家,也没有一盏灯火是为我亮的。」
「后来你给我写信,说你家在这有许多生意,休沐的时候我可以去玩。我就扒在这里找,你说的是哪一栋楼哪一间房。后来我想,我也不是孑然一身,至少有你用这种方式陪着我。」
他回眸望向我:「谢谢你,一直都支持我,陪着我。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想到你,我都觉得没什么过不去。」
「李卿卿,这里好看吗?」
其实这里并没有多美。我去过长安大雁塔,也去过江南秦淮河,那里能看到的远比这里更加繁华有趣。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温昭明的眼里没有映着任何光源,仅仅只盛满了我,却比他身后的满城华灯还要璀璨。
比我见过的雁塔秦淮都要好看。
耳畔的风声骤然消失,只听得见我胸腔强烈的心跳。
扑通,扑通。
直到回家躺在床上,我依然觉得心跳快得不正常。
-16-
我家在京城最好的生意,是承宴堂,全国最好的四司六局。
上到王侯公卿的宴会,下到老百姓的红白事,我们都有多种方案。
去年春季出了特别的花宴限定,弄得贵族们办了一场又一场樱花宴、桃花宴。
这一套在勋爵人家里吃得开,但也需要非常多的创意。
我来就是主管这里的,因此常常整天在店里琢磨新花样。
承宴堂分前后两部分,前边是正常的茶楼,后边就是负责宴会的部分。
茶楼叫半遮面。当年盖起来的时候我爹让我取名,我还写信叫温昭明去看开业礼。
用前头的菜品吸引人来好奇后边的宴席,叫这个名字不是正合适?
我思绪一顿,这几日想起温昭明的频率怎么这么高?
掌柜的进来叫我,说有贵客请我上门谈生意。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虽说是最普通常见的规格,但瞧着马身上的铃铛,必是公侯之家。
车果真停在了孟国公府门前。
先前菱角同我说过,宜宁郡主是孟国公的独女,国公夫人是当朝皇后的堂姐妹。
做好是生意,做不好可就是鸿门宴了。
侍女将我带至正厅,国公夫人和宜宁郡主正等着。
「承宴堂在京中盛名多年,没想到东家是这样年轻的姑娘。」
「此处是家中生意,我不过来学习经营,当不起国公夫人夸奖。」
见我态度谦逊,国公夫人满意地点头:「十五日之后是我的生辰,想办个席面,请亲朋好友一聚。我有些烦于操持,听我女儿说承宴堂的席面最好,便请姑娘来谈谈。」
宜宁郡主冲我笑笑,倒是没什么挑衅的意思。
「承蒙郡主抬爱,夫人信任。不敢说我们有多出色,但一定会用十二分的诚心,绝不叫您失望。」
约好了明日上门拿方案详谈的时间,她差人送我回去。
宜宁郡主也起身:「正好我要出门一趟,就跟她一起走吧。」
我没法拒绝,只能维持着脸上端庄的笑容。
走着走着,她忽然说道:「我那日以为你是什么老家来的未婚妻。后来一查,果真只是有些家财的同窗。李子衿,你不过是个商女,我是你能做一单生意都得感恩戴德的勋爵,你有把握与我争吗?」
「温昭明是个活人,婚事自有决定,您与我说这些毫无意义。」
她嗤笑一声:「只是我这人不管瓜甜不甜,只要扭下来是我的,我就高兴。」
「您喜欢吃瓜果的话,我可以在席面上多备一些。」
说话间正走到了大门,我礼貌作别,转身上车。
「我正要去找昭融哥哥,李姑娘不与我一起去吗?」
我回头看她:「不必,我有自己的事要忙。」
-17-
温昭明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我在书房研究方案,他敲响了门。
他从不进我的书房,担心有什么不方便看的东西,都在门口站着。
「宜宁郡主跟我说,你接了孟国公夫人的席面?」
「是啊,接下来要忙很久。」
我们实在是太熟了,任他如何掩藏也能捕捉到那一丝不对劲,只是拿不准该不该问。
我抬头看温昭明,他斜倚门框,淋了半身月光:「李卿卿,下午怎么不跟她一起来找我?」
我一愣,墨落在了纸上,洇成一个小小的圆。
「为什么这么问?下午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没有事,只是很想在家以外的地方也见到你。」
我有些庆幸他此刻离得够远,听不见我咚咚的心跳。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孟国公一家人的喜恶,以及客人们之间要注意的事。」
我心头一喜,赶紧走过去拿着。
宾客们的喜好自有其他各种铺子的经年情报,只是孟国公府的情报少些。有了这份详细的喜恶表,能省去不少功夫。
「你从哪弄来的?宜宁郡主告诉你的?」
并非不信任他,只是担心如果是宜宁给的会隐瞒些什么。
他气笑了,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以为是我出卖色相换来的?这是我去礼部抄的!」
礼部操持宫里的宴会,这些都登记在册。
薄薄的册子,此时因为承载的心意而沉甸甸的。
-18-
我的方案得到了孟国公夫人的赞许,交代我放开了手做。
要防着宜宁郡主作妖,每件事我都用了十二分的仔细,累得眼冒金星。
终于熬到了孟国公夫人生辰这天,我天不亮就去厨房忙活。
夫人递了一张请帖。说我也算是商号有头脸的人物,忙完了就算作宾客一同入宴,还给送了身颇体面的衣服。
宾客们都到齐,也没出什么岔子。
我悬着的心吊得更高了,看来她要在人多的时候给我下绊子。
昨晚我警告温昭明,一定不能过来找我。
他满眼无辜地仰头看我:「认识我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吗?」
「我只是怕有人瞎嚼舌根,惹麻烦!」
于是此刻我站在花园,温昭明只能幽怨地隔着人群看我。
人的目光要是有温度,他应该已经把我烫出十个窟窿了。
我一回头,与萧沐泽撞个正着。
他今日打扮得很是贵气,十足十的世子样:「子衿,好久不见。」
他倒是不避嫌,同往常一般跟我闲聊,引得许多人看过来,好奇我怎么与他熟识。
我用余光去找温昭明,却见宜宁郡主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目光相接一瞬,她勾起唇角轻笑,转身往别处去。
温昭明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面上依旧温和儒雅,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李卿卿,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萧沐泽一愣:「昭明兄?你也认识李姑娘?」
我有些疑惑,他解释道:「我和昭明兄在国子监是同一批的学子,不过不是很熟。」
温昭明皮笑肉不笑:「萧世子客气。」
萧沐泽倒也不在意,扭头来问我:「卿卿是子衿的字吗?真好听。」
「是家人唤的闺名。小字正是子衿前面那个青青。」
他闻言一怔:「那子衿姑娘与温兄是有婚约吗?他为何也如此唤你?」
「我们少时是同窗……」我余光里他脸色阴沉两分,又找补道,「现在是挚友。」
温昭明的脸色更难看了。
难伺候的男人!说什么都不满意!
沉默片刻,他正色道:「方才有人在花园门口找你,应该是席面上的事。」
我忙点点头,左道一声多谢,右言一句失陪,径直往门口去。
-19-
宜宁郡主的眼神让我深感不妙,又去检查了所有地方,还换了衣服进厨房。
菜色新鲜,干净卫生,没有可疑人物和多余动作。
直到最后一道菜上完,我才打扮妥帖回到宴上。
来宾太多,长幼席分了东西院设。到地方一看,竟给我留了个最末尾的席位。
温昭明看我一眼,又继续偏头交谈。萧沐泽瞧见了我,直接站起来,抬手叫我过去。
此处各人都有桌案,只有已婚或未婚的夫妻是坐一起的。
我点头谢过,坐到了最末席。此处最便观察动向,也好随机应变。
我身旁的姑娘很拘谨,好像都不敢往别处多看一眼。
宴席过半,她动作的幅度突然大了起来。扭头看去,她正隔着袖子抓挠小臂。
我倾身询问,她有些惊惧,又好像没别的办法了。她一咬牙,把袖子撸上去,白嫩的小臂上一片红疹。
「李姑娘,她们想要为难你,让我吃下了会发红疹的东西,然后站出来说是你们承宴堂的过失……我不照她们说的为难你,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去找个大夫?」
红疹已经蔓延至脖颈。倘若不将她带离,也会被别人发现,容不得我再犹豫。
叫了人去请大夫,到了供客人休息的厢房就诊。
大夫走后她说想去方便,请我留下来帮她上药。我想着毕竟是因为我让她遭罪,也应该帮这个小忙,便留了下来。
然而她走后片刻,萧沐泽却来到了厢房。
他见我坐在屋里还有些困惑:「子衿?你怎么在这?」
我心中警铃大作:「谁叫你来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房门关闭。门外的人影肩膀耸动,传来落锁的声音。
-20-
我简直气笑了。迂回这老半天,一环套一环,最后选了个这么下作的手段。
萧沐泽看了一圈紧锁的门窗,有点意识到不对劲:「是我好友说有事找我,让我来这里……这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我叹了口气:「你要是再晚一点想明白,咱俩可就被捉奸在床了。」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过脸去:「那,那现在怎么办?」
我看了一圈,走到支摘窗前推了推,果真也被锁住了。
我挽起袖子,搬了个凳子到窗下站上去。
这扇窗户的花样并不复杂,边角处能找到一些雕刻间隔大的地方。比量着差不多,我一拳捅破窗纸,把小臂伸出去。
萧沐泽看我半个人都贴在窗户上,困惑道:「子衿,你这是在……?」
支摘窗的轴在外侧,锁上也不过是卡着叫它无法推开。只要弄松了,还愁推不开吗?
摸索了半天,果然摸到了卡扣。我拔下一根簪子,伸出去戳弄几下,果真捅开了。
另一侧也如法炮制,总算是能推开两寸缝隙。
这距离出去个人还是困难。我心一横,抓着边上站稳,抬起一只脚将窗扇踹得向外猛张,停在半空卡着下不来。
我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待我翻出去,萧沐泽还站在屋里目瞪口呆。
「萧世子,席面上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您也尽早回席,别叫人生出事端来。」
过去快有半炷香,恐怕被宜宁带来看热闹的人已经走到半路了。
我换了条路走到花园湖边,一转弯正与去叫人来的宜宁撞个正着。
她惊讶不已:「你怎么在这?!」
「我走岔了,绕到此处。郡主为何如此惊讶?我应该在哪?」
「你……你应该在宴席上!我家雇你来办席面,你却在此处偷懒!」
「郡主说得极是,那我就回去忙了。」
说罢我便要走,她咬牙看我,忽然扭头跳进湖里。跟着她的侍女惊讶一瞬,立刻转身跑了。
……这什么丫鬟?小姐落水她跑路?
我把外裳扒掉,也转身跳进湖里。
很显然她会水,甚至能抵抗我把她往岸上捞。但她显然没有我力气大,被我往岸边拖。
忽然有人抓住我的臂膀。我回头一看,萧沐泽站在过膝的水里,伸手把我拽上去。
上岸后,我拿丢在岸上的外裳将宜宁裹住,萧沐泽又脱下外裳给我披上。
问他怎么走到这的话还没说出来,宜宁的侍女便带着许多宾客赶过来了。
难怪她先走了,看来是早就商量好的方案乙。
宾客们神色各异。我抹了一把粘在脸边的鬓发,对他们道:「方才我与郡主在此处闲谈,说到这池里的莲花,便往湖边走了走。谁知这岸石湿滑,郡主滑落湖中,我下去救她了。」
侍女气愤地指着我大叫:「胡说!方才是你将我家郡主推进湖中的!」
「要是我推的,为什么还要跳下去救她,还给她披我的衣服?」
全场都被问住了。
沉寂了片刻,坐在地上的宜宁忽然哭道:「我不过就是撞见你与萧世子私会,提醒你若是心仪他便不要再ŧũ⁴纠缠昭融哥哥,你竟恼羞成怒,推我下湖!」
说话间,温昭明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也挤到了人群前。
闻言,他停住了走向我的脚步。
-21-
从来人开始,我就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温昭明。
他没有跟着人群一起来,我想他或许去给我善后了,没想到赶在这个裉节。
左一个皇后甥女,右一个陛下亲侄,但凡有一处错就难以收场了。
我收回心绪,淡定道:「郡主,话可不能这么说。」
「既然我俩都在这,可只有我跳下去救你,你是暗讽萧世子冷眼旁观,见难不救吗?那他成什么人了?虽说你俩并无血缘,可也都是皇亲啊!如此说话,实在是不妥!」
这一顶帽子扣下去,宜宁登时也傻眼了,有些气急:「我没有那样说!」
「你是没有那样说,可是旁人不见得不会这样想!郡主别一时失言,就毁了我和世子的名声啊!」
萧沐泽不发一言,但看神色,显然是站在我这边给我撑腰的。
旁边看热闹的本有许多对我指指点点的,不外乎说我想攀高枝不顾颜面勾引陈王世子云云。但我这一顶大帽子一扣,谁也不敢多说什么,怕被说诋毁世子。
我从小吵架就自有一套方法:有理不饶人,没理抢三分。实在无他法,就把水搅浑。
「郡主怕是骤然落水吓糊涂了,快带她去换身衣服喝点姜汤,千万不要染上风寒才好。」
侍女扶起宜宁郡主,将她搀走了。其余的宾客也不敢再看热闹,纷纷离开。
温昭明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所有人都转身走了,他才走到我身旁,把披风给我围上。
一阵风来,我打了个喷嚏,一左一右都关心地问了两句。
席面自然还要我操办,但露面便不太好了。找了间给客人休息的厢房,叫人去说了一声有事来这找。
客人们都出了门时,孟国公府的管家来到门外,还带了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地堵在门口。
「李姑娘,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请您去后厅说话。」
过去有一个多时辰,宜宁郡主早已收拾妥帖,坐在国公夫人跟前。
我先开口问:「国公爷,夫人,今日席面还满意否?」
「别出心裁,是承宴堂的一贯风格。只是我叫你来,并非是为了席面的事。」
「我晓得,您是给自己家孩子撑腰来的。我并未推郡主下湖,您只要仔细想想,便觉得这事处处不通了。」
国公爷冷哼一声:「谁能证明?」
「我有什么理由要推郡主?国公府的单子多少人求之不得,我这些时日十二分的用心夫人也看在眼里。我在这样的场合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是生意不做了脑袋也不要了,非得推主家女儿落水吗?」
「郡主作为幼席之中的东家,自该一直在宴席上的,为何会独自到湖边?湖边今日并未设景,按说不应该在席间有人去往,为何我俩与萧世子一同在那处?」
我头头是道,国公夫人想通了其中关节,神色也开始缓和。
宜宁身边的侍女却低声嘀咕:「为何在哪处你心里自有数……」
「说起来,郡主落水时这丫鬟转身就跑了,去叫了一帮宾客来看热闹,丢了主家的颜面,这是安的什么心?小姐落水她跑路的丫鬟,给我们承宴堂扫地都不要。国公夫人也考虑考虑吧,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别教坏了郡主。」
夫人眼风一扫,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不敢再多说话了。
「不论郡主是何缘由落水,救她上来的人都是我。更何况还牵扯陈王世子,更为棘手。不如再有旁人问起,我们便统一个说辞。我是个受不了委屈的人,若是深究起来却不公平,逼急了我就从家族除名,拼个鱼死网破也得要真相大白。」
话说到这个分上,已经是我们双方最大的让步了。
国公夫人和善地笑:「既然没有误会便最好。宴席我很满意,你算是救了我女儿,便给你些赏赐以作表示。今后再有宴席,还要托李姑娘用心。」
-22-
温昭明一直在门外等着,看见我身后来送赏赐的人也毫不意外。
瞧他在马车里安稳坐着,我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拿得稳坐得住。我今日有此一遭,还不是你惹的桃花债?」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要是进去捞你,不是更火上浇油?」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就是不爽他罢了。
那本小册子上特意标注,国公夫人的母家曾有一位特别会兴风作浪的小妾,故而她最讨厌这种做派。虽然宜宁郡主为了追求温昭明没少折腾花样,却从没做过今日这样的事,应当是母亲从小教导。
我正是记得他写的那些标注,才准备了那一套说辞。点破了宜宁那些小手段,让国公夫人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又点到为止,不说破叫她难堪。
旁人看来不够聪明,但确实对症下药。
但不知怎的,心里就是对他有些情绪,扭头不去看他。
片刻后,他起身坐到了我旁边。
两个人肩紧紧贴着,温度隔着衣料传过来,熏得我耳朵脸上都发热。
「李卿卿,别生我气,好不好?」
我用余光去看他,瞧见他搭在膝头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
我曾见过这双手写字,抓着绳索爬出坑底,拿着小刀剥树皮,用指尖去接窗外的飞雪。
而现在,我想握住这只手。天长地久,永远都不松开。
銮铃叮当作响,我恍然回神。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和温昭明成亲,一身红装的关二爷踩着祥云下来,挥舞着青龙偃月刀,指着我嘴里大叫「哇呀呀呀呀」。
醒来果然就病了。虽然是落水着凉,但心里莫名发虚,给京城的关公庙捐了一笔香火钱。
我借口不想把风寒过给温昭明,让他别来看我。
他站在屏风外说:「我倒情愿你把病过给我,省得你遭罪。」
这花言巧语、巧舌如簧的男人!惯会说些好听的哄人!
我娘常说,我这人天生于情爱一道就缺根筋。
曾有个公子连着两个月每天都送我花,我说你以后去我家的铺子买吧,我给你折扣。
后来我回他点礼,他含情脉脉地念了首什么诗,我直夸他有文采,适合去给我家铺子写宣传。他又说每日送心上人花来表达心意风雅而含蓄,也每日都有见面的理由。
我大为吃惊:「那你怎么还送我一份!别叫人家姑娘给误会了!」
那位公子再没来过。过了足有五天,我才回过味来。
正如此时,我不知为什么会梦到和温昭明成亲,也不知为什么这几天不见就开始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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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再躲下去也总有好的一天。
病好之后第一天吃早饭,温昭明忽然道:「今日中午,你能不能给我送一次饭?」
我心道这是作的什么妖:「有什么很特别的事吗?衙门不管饭了?」
「我去礼部给你抄了册子,就当是我问你要的回报。」
毕竟他确实帮了我大忙,这点要求也不算过分。
我随口问他想吃什么,他还真说了好几个菜,像是昨天晚上就开始想菜谱了。
我自然是不会做饭,只能去我家的酒楼要了几个菜,装了两个食盒。
他这个人一贯低调,也不会任性要求些什么,今天怎么突然提这样的要求?
温昭明叫他的小厮在门外等着了。他接过我手里的食盒,对守卫解释:「这是温大人家里人,来送饭的。」
他带着我一路向里走,到一间厢房前停住了脚步,示意我先进去。
转过屏风,我不由得呼吸一滞。
主座上是一位年过而立的男人,看得出年轻时何等玉树临风。他身旁的夫人似乎与他年纪相仿,亦是明艳动人。
我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二位可是顾相和正玉先生?」
夫人雍容万千,莞尔一笑:「姑娘,你认得我?」
我上前两步,尽量稳住端庄的态度行了个礼:「家母非常喜爱正玉先生的画作,家中亦有收藏无数。我与母亲曾经有幸见过您一面,至今仍铭记在心。」
正玉先生忽地笑出声:「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姑娘。」
「昭明是我家郎君的学生。他曾与我说,他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姑娘,从小就仰慕我,要以我为榜样呢。」
我看了一眼温昭明,他耳尖通红,正在吹茶盏上的热气。
就数他心眼多,原来是为这个叫我来!
小厮把菜都摆好便下去了。我坐在正玉先生对面,激动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这道鲜虾藕夹是我做的,你尝尝。」
顾相夹一块排骨到她碗里:「你也忙活累了,多吃点。」
顾相和正玉先生青梅竹马,到如今成亲也有二十余年。不仅二人的才华天下闻名,感情亦是无人不羡。
我用余光瞥温昭明一眼,低头去吃菜。
等我吃完抬头,正想夸正玉先生两句。却见她和顾相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笑吟吟道:「突然想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那时候我俩都年轻,喜欢对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后来我问他那日为何如此直白,直接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娘子。他说本来也很胆怯,但看见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心里也有他,一定能成。」
说罢她俏皮地眨眨眼:「所以啊,爱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即使闭上了嘴,眼睛也会去找他。」
正玉先生身后的架子上放着一面铜镜,映着温昭明。
话音方落,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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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侯家得了几匹好马。侯府千金程若芙与我交好,请我一起去打马球。
这样的活动总要多拉些青年男女才好玩,但不知道谁给萧沐泽拉过来了。
他一身红衣马尾高扎,潇洒俊美,落拓不羁。等着其他人到时,他凑过来与我说话:「子衿,病可好全了?」
「谢世子关怀,都已无碍。」
「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是记恨我那天在孟国公府没为你说话?」
我摇摇头:「当时你若说了,难免要更棘手。我没有怪你,只是觉得最近还是避嫌些比较好。」
他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比起被人说道,还是你不理我比较难受。这里又没外人,就不避了吧?」
他看起来丧眉耷眼的,我再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
程若芙兴致勃勃地给我挑了一匹宝马:「今日咱们姐妹把ťų₃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一场下来,对方一个球都没打进。
对面的公子垂头丧气地趴在马上:「程若芙本来就够厉害了,怎么找来这个姑娘也这么难对付!」
看台上都叫着不许再让我俩一队,还有叫我和程若芙打一场的。她揽着我的肩,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们女孩子当然要团结!」
我说昨天睡得太晚,想歇歇再打。她正在兴头上,便找别人组队去了。
萧沐泽挪过来:「怎么不打了?有力气又有手段的李姑娘?」
「让着他们点。要是赢太多,以后他们不找我做生意了怎么办。」
他被逗笑了,坐过来跟我闲聊。又两场结束,两个人走过来大声道:「沐泽兄,你怎来了一场都不打!」
「跟你们打没意思,都打不过我。」
「那你跟那俩铁血娘子军打!不是我看不起沐泽兄,我觉得你也不一定能是她俩的对手!」
萧沐泽看我一眼,忽然红了耳尖:「我,我才不跟李姑娘当对手!」
「那你来打一场,这里的彩头随你挑选!」
他似是有些心动,又向我看来,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般。
程若芙终于打累了,坐到我旁边:「你就去吧!子衿这么大人能丢了不成?该我们姐妹说会话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那我去了?」
我点点头:「加油。」
他朗然一笑,直接从半层高的看台翻下马场。
程若芙还没缓过劲,我心想终于能歇一会不说话了。
萧沐泽打马球确实厉害,频频进球。但凡有空,他总要向看台瞧两眼。
程若芙瞧了半晌,贴过来与我说:「本来我是想给你家温大人也下个帖子的,但我听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本来也不会打马球。还有,什么叫我家温大人?」
「温大人是很不错,但是我觉得那种鲜衣怒马的更适合你一点。」
她附耳过来:「原本是没有请萧沐泽的。那天碰上了,我说请了承宴堂的李姑娘一起打马球,他便自告奋勇也要来了。」
「可是我看半天过去,他才下去打一场,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你说,他到底是来干吗的?」
说话间场上胜负已分,红衣少年郎笑得耀眼张扬,举着手里赢来的彩头,冲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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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时天色还早,他们便约了下一场。
我兴致不高,便没跟着去,回承宴堂处理了些事。
出门回家时亦是天黑,萧沐泽却在门口站着。
他没提自己等了多久,笑意盈盈:「子衿,陪我走走吧?」
晚市刚开,摊贩们忙着布置,食物与酒糟的香气绵延,铺满了长街。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你在这条街上追贼。」
我干笑两声:「这等小事不提也罢。」
他温柔地笑笑:「要是没有这等小事,我也不会认识你。」
「我有时候想,幸好我没有袖手旁观,才能认识你这样的姑娘。你善良勇敢,聪慧大方,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
「你前段时间躲着我,我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我长这么大,一直都是长歌纵马须佐酒的性子,有什么不高兴的,喝多了睡过去第二天也就好了。可我那天喝了好多酒,却觉得你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楚了。」
我心头猛然一跳,停下了脚步。
长街上的灯三三两两,天上却逐渐亮起。
从许多地方纷纷升起孔明灯,如向银河游动的鱼。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头彩。」
长歌恣意的少年红了脸,长睫难为情地颤着。
「子衿,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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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走回青园的,我都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对他的表白避而不谈。
走到巷口,他说我不必现在就给答复,他只是想要表明心迹。
有些头痛地往卧房走,路过书房前,那长久空闲的秋千上坐着谪仙人。
温昭明身上月白色的衣衫发着淡淡的光,衬得那举世无双的清冷面孔似月宫仙君。
他抬眸看一眼,我心神都被他勾走。
「回来了?」
不知怎的,我倒心虚起来:「我来拿东西的,拿完就走。」
我慌张地钻进去,连蜡烛都忘了点。小时候的雀蒙眼到现在也没好多少,只能在桌子上瞎摸。
身后燃起的幽微烛光蔓延过来,总算带回我一点理智。
温昭明从容地收起火折子,桌上的烛火跃动,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今夜全城都知道,陈王世子为心上人放了满城天灯。」
「是、是吗,我说怎么不年不节的放这么多灯……你,你做什么?!」
说话间他越走越近,我后腰撞到桌沿,他伸手撑在两边,将我圈在中间。
「那你呢?你喜欢萧沐泽吗?」
他离我实在太近,可怕的是这么近还闻不到一点酒气。
「有话好好说……」
「李卿卿,别喜欢他,离他远点。」
面对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贯是选择走为上计。正如此刻,我拼命找哪里能钻出去。
他却看穿了我的心思,将我猛地掐腰一提,放在了桌上。
这下前有猛虎后无退路,真是难逃此劫。
「我喜欢你,心里有你。李卿卿,你当真一点也不晓得吗?」
我只觉心脏重重一跳,眼前被他占满,再没有其他的地方可看。
「我们拜过关公的!是把兄弟,你怎……」
「卿卿心里没有我吗?一点都没有?」
他眼里满满的情意近在咫尺,灼得我脸上发烫。
我索性破罐破摔,闭上眼一扭头。
「要是真没有我,卿卿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憋住了没说话。
气息交缠,他的手挪到我的腕上:「李卿卿,你心跳得好快。」
他的指尖带着火,顺着脉搏烧沸了我全身,烧断了脑内最后一根弦。
我推开他,有些腿软地往门外跑。
一直到跑回屋,把门锁上我才松了口气。
老天,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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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磨到温昭明去上朝了才打开门。
菱角一头雾水,纳闷我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我慎重地嘱咐她:「好菱角,你去帮我把书房所有带字的纸都拿来。」
抱着她拿来的所有账本草稿,我又回了到京城第一晚住的客栈。
我这铁树几年不开花,一开开两朵,真叫人头疼。
这一波三折的惊吓还没缓过来,京城商会通知我去一趟。
户部要查京城商会所辖商号三年内的税务,要我们都准备准备。
会长跟我爹有些交情,特意嘱咐我只是例行检查,勿要担心。
我爹在遵纪守法一事上极其严格,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整理起来麻烦。
如此客栈的房间便不合适了。人来人往的,要是丢了什么就完了。
牙保介绍来的房子不是太旧就是太远。这个没有青园格局好,那个不如青园风水好,总之没有一个看上的。
我几乎快要放弃时,终于碰上一个雅致的小院子。不论风水还是格局都挑不出错,也不必花大价钱修缮。
房主只卖不租,但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将来不住了,这样的院子也不愁租。
搬过去没两天,门口停了一辆车,几个侍女打扮的人堵住我:「李姑娘,陈王妃请您做客。」
我后退一步,立刻来两人把我搀上车。
陈王妃在厅里端坐,我心里有些打颤,还是规矩地行了礼。
「倒是个知礼大方的孩子。坐吧,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现在满京城都知道,萧沐泽为心上人放了满城灯。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姑娘能让我儿子如此倾心。」
我如坐针毡,挺直了脊背不敢放松一点。
「王妃言重。兴许世子只是觉得跟我相处甚欢,一时兴起。小女绝无想攀王府高枝的意思。」
陈王妃笑了一声:「你这么急着撇清做什么?我也没说要你离开他。」
「我和丈夫就这么一个儿子,向来都是随着他意,养成了个脱缰野马的性子。所以我想见见,能让他把缰绳交出去的姑娘。」
她身边的嬷嬷给我倒了杯茶,温度正好。
我站起来,做了个万福礼:「王妃处世为人,实在令我敬佩。只是我为家中独女,总要继承家业。父母的意思,也是最希望招赘。陈王府何其尊贵,小女望尘莫及。」
话音方落,萧沐泽正从门外走来:「子衿?你怎么来了!」
「我请李姑娘来做客。你这些时日老是心不在焉,茶饭不思的,为娘的也担心。我也乏了,你送李姑娘出门吧。」
萧沐泽看起来确实没有以前精气神足,好像还瘦了点。
没走多远,他便问道:「我母亲同你说什么了?不会是叫你别跟我来往一类的吧?」
「没有。王妃跟我聊了生意,想知道承宴堂的花样和价钱。」
到马车前,他拉住我的手腕:「子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躲我,但我那日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思,没有想要逼你的意思。」
「你同我母亲说你家招赘,我听到了。给我时间说服我的家人,我一定能做到,所以你……」
「世子,你的情谊我感受到了。只是我近日很忙,抽不出空来处理自己的事。我们日后再谈,好吗?」
他眼眉低垂,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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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憎恨家里怎么在京城开了这么多铺子。珠宝玉器衣食住行均有涉猎,整理起来一个头十个大。
要是还住在青园就好了,可以把温昭明抓过来给我整理。
转念一想,他是朝廷的人,还是不要他过手好一点。
这段时间总是不经意想到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满目深情地说他心里有我。
天香楼来了西域的酒,听说是拿葡萄酿的,每桌只能点一壶。程若芙来了兴致,非要我陪她去尝尝,连拖带拽地把我从家里拉走。
尝了一口,我俩觉得有些酸涩,她又叫小二来上点别的。
我看都没看那折子,要了一壶梨花白。
「正是不巧,今日梨花白都卖完了。我们这还有许多其他的酒,娘子再选选?」
我本就兴致不高,也没想点别的。要了一份我觉得太甜的点心,打算就着把那壶葡萄酿喝了。
程若芙趴在桌上,眨巴着眼睛:「没有梨花白,还有桂花酿、桃花醉。有比梨花白更柔滑的,更香醇的,你就非得喝那一种啊?」
「我知道它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我就是喜欢。」
两壶酒都将见底,我觉得晕晕乎乎。
程若芙倒了一点她的相州碎玉给我,让我尝尝。
「怎么样,比梨花白好喝多了吧?」
「是很好,但我还是喜欢梨花白。」
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街坊都说我走得太快了没有女孩样,我还是提着裙边在街上飞奔。
上学时又有人劝我娘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还是要嫁人,不如早学内务,我还是硬着头皮学那些之乎者也。
这些日子也有许多人劝我,陈王世子多好与我多么般配,这样的人就该早些抓在手里省得跑了。
可我就是喜欢梨花白,喜欢不守那些专为女子设的规矩,喜欢那个不会陪我打马球,但是永远向着我,觉得我最重要的人。
回家的路上,马车的銮铃叮当作响。
迷迷糊糊间我突然明白,那日叮当作响的,其实是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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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葡萄酿味道不怎么样,但劲没有梨花白大,第二天起来什么都记得,只有一点轻微的头晕。
既然认清了自己的心,总得有个交代。我想先为那日的落荒而逃道个歉,等户部的审查过了再好好谈谈。
但一开门,门外便站着几个官兵。
这门沾上点什么了吧?明天必须找个大师来破一破。
官爷礼貌地走进,抖开一张允许搜捕的文书:「有人举报承宴堂的东家账目造假独吞税银,此处住宅来路不正,我等奉命查办。」
文书并无错处,也确实是户部的官印。
「官爷,这其中必有蹊跷。还望您高抬贵手,给我一点时间查明真相。」
进院的官兵走到内院墙边,踢了一脚摆在月亮门边及膝高的貔貅石雕,露出底座和雕像里白花花的银子。
我浑身的血液凝滞,如坠冰窟。
官差收起文书:「姑娘,物证就在眼前,你必须得跟我们走一趟。」
但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后门将我带走。
我暂时收监在大理寺。
但这间牢房地是刚拖的,褥子是铺了三层的,就连被子的棉花都是蓬松的。
我朝对疑犯这么好吗?
我坐在床上,心里一团乱麻。
那对石雕我来时就是坏的,托在承宴堂干了十几年的大掌柜权叔找人买了一对。
安上那日我正好去了商会,没亲眼看着。
这事恐怕跟权叔脱不了关系。
待了快两个时辰,空荡的走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喊着我的名字。
是萧沐泽。他气喘吁吁地扑到牢门前:「子衿!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样,官差有没有为难你?」
「还不清楚。我没什么事,多谢你来看我。」
「子衿,你别怕,我一定想办法救出你。」
他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粘在额上,眉目间尽是担忧。
「世子,雪中送炭之意我心领。但说到底,这是商号里的事情,谁也帮不了。我更希望你顾好自己,千万别被拖下水才是。」
「我一个大男人,看着心上人受牢狱之灾,怎么能什么都不做!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官差说到时辰了,叫他快些走,他还在嘱咐我等等他。
这牢里空荡荡的,整个这一趟都只有我自己。幸好蜡烛给得足,不然我恐怕要吓死在这。
枯坐一夜,狱卒来送饭时跟他套了几句话,说还在查证,暂且不会提审我。
熬了一天多实在受不住,可躺下又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间,我闻到了安神香的味道。
第三日早,就有官差到我门前,打开了那把厚重的锁。
「李姑娘,现已尽数查明,你可以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牢门口,看见了萧沐泽。
他手上戴着沉重的锁链,两边的官差押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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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狼狈的场景,他依旧微昂着下巴,曾少年恣意的眉眼间尽是高傲疏离,全无过去的影子。
曾经那样满身富贵懒察觉的潇洒少年,此刻神色阴鸷,看我的眼神轻蔑又玩味。
「我以为温昭明把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没想到也是他的一步棋。」
我脚下一顿,僵硬地扭头去看他:「你什么意思?」
他讽刺地笑了声,我火气更甚,向他走近两步:「我问你什么意思!」
他忽然暴起,甩开两侧押着他的人,抬手将腕间铁链勒在我颈上。
官差们纷纷拔刀,他又勒紧两分,勒得我咳出声。
「把刀放下,不然我就杀了她。」
他向后猛地一拉,我后背撞在他胸前,他低头贴近我耳畔,语气似情人亲密:「卿卿,我这些时日表现得不好吗?你怎么就是不上钩Ṭũ̂¹呢?」
我抓着铁链扯开一点缝隙,深吸口气,定了定心神:「那跟温昭明有什么关系?」
「从我在街上救你开始,你跟我之间的所有,都是个局。我从来都没觉得你是什么善良勇敢的姑娘,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活着的金山。太子早知我和父亲挪用国库贪污军饷,却抓不住证据。我原想让你心甘情愿地带着堆山码海的嫁妆嫁给我,好拿来填补亏空。谁知温昭明他们早就算好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场牢狱之灾?这也是我计划好的。到时候只有我能救你,你不嫁给我,你家所有的生意就毁于一旦。」
「可温昭明将计就计,先拿到了证据!今早带着人抄了陈王府!」
萧沐泽气得咬牙,又忽而笑:「我以为温昭明多爱你,倘若他知道我这样算计你,怎会舍得看你遭这场无妄之灾?」
「说你蠢吧,我设计这许多风月桥段,你分毫都不上套。说你聪明,你又看不见温昭明那溢出来的心思。」
「萧沐泽。」我抓着颈间铁链的手悄然攥紧,「如果一定要这样的局才能除掉你这样贪赃枉法之人,我也不会怪任何人。」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手上动作一顿。我趁机猛地往后用力一撞,他没有防备,被我撞倒在地。
我手上铁链保持着不会勒死的距离,跟着他一起倒下去。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一手击肘一手推臂,将他一只胳膊拉脱臼。
他疼得嗷嗷叫,没有力气再钳制我,我趁机从锁链下方钻出去,爬起来往官差的方向跑。
我吓得腿软,跑了几步再撑不住向前倒去,扑进一个颤抖的怀里。
眼前满是他官袍的红,耳畔是急促的心跳。温昭明的手将我牢牢按在他怀里,低声唤我的姓名。
「……真是吓死我了。」
我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回抱住,却又停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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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面上老实忠厚、乐善好施,背地里欺君罔上,挪用国库贪污军饷,此事牵扯甚广,叫人始料未及。
大理寺说我那个院子也不能住了,让我另找住处。
「回青园吗?你还有不少东西都留在那。」
「不了,我还有事要办。」
我略微垂眼,躲开他灼热愧疚的目光。
「李卿卿,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沉默不言。
「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算计进来,把你当成一步棋!但此番事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倘若我强行将你摘出来,难保陈王不会狗急跳墙……」
「温大人,这些道理我都懂。」我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因为这个怨你。只是事情太多又太大,我需要时间缓缓。」
我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官差:「看来朝廷还有不少事,我就先走了。」
所有的铺子都重新开门了,承宴堂和半遮面还关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权叔是干了十几年的老人,谁都没料到他会做这种事。
我强打着精神把这些铺子弄好,忙到夜半,来了一位客人。
权叔一身深色的打扮,跪在我门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老东家栽培,少东家信任。」
权叔以前不是在承宴堂干的。当初我刚接手生意,许多人嘲笑李记无人叫一个丫头片子掌权,权叔舞着一根大棍子,把不尊重少东家的都打出去。
他说我们少东家是巾帼不让须眉,强过那帮黑心肝的千百倍。
比起萧沐泽的算计,最伤我心的还是权叔。
「权叔,我爹待你不薄,我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你要帮着萧沐泽陷害我?」
「是我疏于防范,被他绑了我的妻女,逼迫我把官银藏在你的宅邸。温大人查到我行踪的不对,叫我将计就计,说他会救我的妻女和少东家。」
「老权没资格求您原谅,但我做错了事,就该来赔罪。我功过相抵免了牢狱之灾,今晚就启程回老家去,再也不沾生意事。」
他又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愿东家洪福齐天,李记鹏程万里。」
说罢便起身往后门方向去了。
他方才趴过的地方有些水痕,想必是眼泪。
我忽然觉得很累,抱膝蹲在地上。
以为交到了真心的朋友,结果他根本没把我当个人看。
权叔背后也有苦衷,叫我连恨他都有些不忍心。
我明白温昭明的身不由己,心里又难免的有些芥蒂。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被各种各样情感织成的网绊倒又爬不起来,一点也不潇洒,不像我。
把脸埋在臂弯,被泪水浸湿的衣袖冰凉。
大骗子。跟我说京城多好多好,真来了又叫我这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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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传回得快,爹娘的消息传来得也快。
一封信八张纸,前六张都在骂陈王一家,一张心疼我,一张叫我先回家。
户部的例行查账还没完,好几家商号被扒出跟陈王一派有不正当往来,商会长忙得脚不沾地,只能叫我这个绝对清白的去给打下手。
我还在盘算找个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又来了几个侍女堵门,说她家主人请我喝茶。
这段时日邀请我吃饭喝茶通融的各种掌柜多了去,为了避嫌我统统回绝。
侍女掏出大内的玉令给我看,说我非去不可。
看来不是门的问题,是我该找个大师破一破。
又是那个熟悉的天香楼,雅间坐着仙女般的人物。
我记得她,是那日要请我喝茶的太子妃。
她身上贵气更甚,叫我坐下,还亲手给我斟了杯茶。
「为了拔除陈王一派,委屈了李姑娘,这杯茶便算作赔罪。」
「局势所迫,谈不上委屈,太子妃不必如此。」
她挥手叫人都下去,笑的明媚温柔:「我和太子、昭明都是国子监的同窗,他从前常说他认识一个世上最好的姑娘,一定跟我很聊得来。」
「他多次反对把你牵涉进来,但选你做目标的毕竟是陈王。他们证据藏得极好,倘若计划不顺,定要加强防范,便再无机会了。」
我握着茶杯的指节不自觉收紧:「我都明白,太子妃不必为他说话。」
她仍旧笑着,轻微摇头:「我不是在为他说话,这是我想说的。」
「至于他想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听为好。」
她引我起身走到雅间的另一侧,我才发现这边立着一扇屏纱,屏纱后是与这头一样的布置。
我看得清对面,对面却瞧不见我。
太子妃叫我稍安勿躁,便关门出去了。
不过片刻,太子进来坐下,温昭明也跟着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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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此时应当避嫌,少与我见面。」
「他们本就是要对付我,才拿着你与李姑娘接触过密的事参了一本,害你停职查办。唉,她不过是被请去了一趟陈王府,怎么就是有勾结了?」
我心下一惊,这几日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温昭明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没接太子的话。
「不过是叫你暂时跟她断了往来撇清关系,你个死心眼的就是不愿意。总之她经得起查,出不了什么事的。」
「我已经给她带了一堆麻烦,不能再把她扯进来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你光压着人不让查她也不是个办法。」
太子深深地看他一眼Ţŭ⁶,长叹一声。
「昭明,你少时到国子监读书,受尽流言冷眼;一朝科举中榜,又遭人顶替文章;终于官袍穿上身,又遇刺杀险些废了右手。这些孤都看在眼里。你如今要为了幼时的朋友舍去拼命得来的一切,孤不仅难以理解,也绝不能同意。」
这些事他不曾与我说,也没有人跟我提过。
被学究从乡下破格招来的穷小子,到如今太子臂膀的位置,这一路该有多难?
这些风波事的主人公,正从容不迫地吹着热茶:「您早知道的,我不可能舍弃她。」
太子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如在看猎物的鹰。
「温昭明,我不是在劝你,我是在命令你。」
「殿下,臣到京城前的日子,比在这的时候苦太多了。没有她,我活不到今日。如果必须要丢官罢爵,我就跟她回老家,给她当账房先生。」
太子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怒其不争道:「你觉得李姑娘知道你这样的决定就会满意吗!」
不知是这屏纱确实好,能将人的神情都看清楚;还是他脸上的情意太重,溢到我眼前。
「她不用知道。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太沉重了。」
「那日她要是没来,我早就一头撞死在母亲的灵堂前。她给我馒头,给我蜡烛,给我当时需要的所有东西,是我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是她劝我来京城读书,鼓励我去做我想要做的,永远都在我身后支撑着,我才能走到这里。」
「功名利禄本非我求,只是我为了活在世上挣的。至于是王侯将相还是账房先生,于我而言无异。我当殿下是挚友,若需出谋划策我必尽心。只是要我卖她自保,绝无可能。」
我遥遥听着,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泪。
我当真是天生缺根筋。那夜他眼里的真心,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些我早就记不真切的岁月,在我没有回头的时候,他都在默默地看着我。
眼前模糊看不清东西,忍不住哭出了声。
屋里有茶杯被碰倒的声音,他有些不敢置信:「……李卿卿?」
我怎么擦眼前都是模糊的,他绕过屏纱走到我面前,忙不迭地帮我擦眼泪。
四只手是比两只擦得快。我吸吸鼻子,埋怨道:「刚才那些话,你为什么说我不必知道?」
「我不知道你听了会是什么反应。我怕你从此以后就跟我断交,再也不理我。也怕你想起我的过去,担心我和那个混蛋一样……」
我气得伸手打了他一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能这样想我,也这样卑微地想他自己!
我的眼泪又往外涌,他忙不迭地揽住我:「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想你,你别哭了……」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心跳,这次我抬手回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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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为了让温昭明尽早复职,给户部施加了压力,要他们快点查明商会的税目。
温昭明停职在家,桌子上的公文都少了半打。而我忙得吃饭时都得筷子和笔换着来,睡觉枕着算盘,真是风水轮流转。
到了户部审查那天,许多官员都看不起我这个年轻的二把手。
但我交出的账目条理清晰详略得当,所有刁难的问题也对答如流。
会长准备了庆功宴,我正想找个理由推脱不去,就来人通报说有事叫我回去一趟。
温昭明站在门口等着,我快步跑过去牵住他:「你来得可真及时,我还愁没有理由不去呢。」
能去的只我一个姑娘,难免要听这些中年男人喝多了侃大山,甚是无趣。终于有空闲,还不如陪我家温大人,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
来日,我一定要这种场合里有至少一半的姑娘们!
「既然你忙完了,咱们也该谈点正事了。」
我不明所以:「谈什么?」
「李卿卿,既然你我已经互通了心意,那你住在我家,总得给我个名分吧?」
我听明白他的心急,玩笑道:「温大人,你想要个什么名分呢?娶我可是要入赘的哦。」
「那就入赘。」他带动十指交握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到他心口,「只要能跟你永远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我俩驻足桥边的柳树下,流光溢彩的河面上三三两两游过几只莲花灯。
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我意识到他会离开我很久。
在此刻风波平息的傍晚,他说想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幸好此刻晚霞正好,我的脸红应当不是很明显。即便已经十分心动,我还是嘴硬道:「那,那你总得说点好听的吧?就这么干干巴巴的,很没有竞争力哦。」
温昭明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展开来放到我手上:「你说的,还算数吗?」
纸条已经泛黄了,却没有一点毛边,看得出被人很珍惜地保护了许多年。
上面是较之我如今还没那么体面的字迹,十分幼稚地写着:你夸大哥好,大哥罩你一辈子!
尾声
温昭明执意要回家办婚宴。
太子为此念叨了很久:「你不是说我是挚友吗!你在老家办, 我怎么参加!」
「在京城还要往来应酬, 麻烦得很。」
于是我俩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回家的车, 太子急得在城墙上直跺脚。
他分明一早就打算好等回京请太子吃饭的, 不过是报复一下太子那日算计他罢了。
我爹娘惊讶不已, 怎么离家半年多拐回一个朝廷命官。
柳先生年纪大了, 脊背弯了, 但那双慈爱含笑的眼睛依旧明亮。
温昭明给先生磕了个头,我趁机甩了甩被他握了一天麻掉的手。
「没有先生, 昭明绝无今日。成婚时, 还望先生来做我的高堂。」
先生泪洒衣襟, 那双一向握笔稳健的手颤抖着拉起来, 拍着他的肩头,不住地说好孩子。
婚仪虽然繁琐, 但好在我家底子厚,办得又快又妥帖。
红妆十里, 鞭炮震天, 镇上曾经的小霸王和神童喜结连理。
花轿路过关公庙, 我想起幼时的玩笑。
在喜床上没坐多久,温昭明就回来了。屋里的侍女笑道:「头一次看见新郎官这么早跑回新房的。」
侍女们都出去,他拿秤杆挑起坠着金丝流苏的盖头。
我俩同时说道:「先去一个地方。」
脱下那一身繁重的锦袍霞帔换便装,我俩从后门出去, 一路走到了关公庙前。
我拉着他走进去, 在雕花的台座上摸了半天, 有些失望地叹道:「这里应该有颗珠子的,这么些年果然还是掉了。」
温昭明举着蜡烛过来给我照亮, 满脸疑惑:「什么珠子?」
「那天咱俩在这结拜,我发饰上的珠子碰巧在这掉了一颗, 就顺手嵌在这个地方了。我觉着也算个纪念,想拿回去呢。」
他跟我交握的手一僵:「那天……咱俩不是在这结拜的。」
我瞪大了眼睛, 如遭雷击。
他牵着我出门右转, 走进隔壁的月老庙,拿蜡烛照着我方才鼓捣半天的位置:果然嵌着一颗珠子!
这个位置本应该有个装饰的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也无人去管, 我这颗恰好填上了空,便一直留在了这。
「那天,我们是,在这?!」
温昭明点了点头。
难怪他问我是不是有雀蒙眼!我瞎得都没分清关公和月老,他能不奇怪吗!
那我给京郊关公庙捐的香火钱算什么?!
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小酒坛,倒进拿红绸系上的两半葫芦:「这坛酒是我上京前买的,寄存在这。我想若是我有幸娶到你, 那这就是我们的合卺酒。如果我没有这个命, 喝了这坛酒就忘了你。」
他甚至松了口气:「幸好是我有这个殊荣。」
酒是我最喜欢的梨花白。里边盛了许多光阴, 将少年如初的心酿得清澈醇香。
我们一同举起葫芦, 一饮而尽,又对着月老拜了一拜。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 绊惹春风。
快走到家时,我脑中灵光一闪:「你当时就知道这是月老了,怎么没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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