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童养媳的第十二年,我真正的家人终于找到我。
他们把我从江家接走,视作掌上明珠。
江埕也这才发现他一直冤枉了我。
发小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我道歉?
江埕说:「这时候去,只会让她更恨我。」
「那就不要道歉。」
发小热心地给他出招:
「多制造偶遇,让她看到你,但不要接近她。」
「女人都这样,你直接去找她,她肯定不理你,但如果你表现得完全不在意她,她就会被激怒,会失落,会来主动找你。」
江埕想了想,点头说好。
然后一转头,他的发小就和我求婚了。
-1-
我站在窗边,小心感受着窗帘的丝绒质感。
卧室里的一切都是新的,舒适到……令人不适。
灯光暖黄,被褥柔软,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张全家福——
男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女人笑意温柔地靠在他的肩头,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我的目光描摹过相框,想象着触碰照片里那张婴儿的小脸。
那是……我吗?
那是我被拐卖前,本该拥有的人生吗?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唤醒我的恍惚。
拿出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还好吗】
简单三个字,没有署名,但我却知道是谁。
我想起昨天,我离开养我十二年的江家那天。
江埕就那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上车。
没有祝福,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句客套的「再见」。
而现在,他却发来这样一条信息,仿佛我与他一直亲密无间。
可当我闭上眼,意识又恍惚回到我十四岁生日那天。
十五岁的少年江埕捧着一个太阳形状的明黄吊坠。
「太阳永远不会抛弃你。」他承诺,「我也是。」
那时的江埕,眼神明亮,笑容灿烂,像一轮永不落下的朝阳。
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你不配。』
这三个字乍然在我脑海中响起,让我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闭嘴吧,何杉,我不想再看见你,滚出我的视线!』
而这是在那之后,江埕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在那之后,在那天——江家小女儿江芊芊发生了意外。
那是我十五岁的夏天,随着江家人一块到海边避暑。
那天热得很,大人们都懒得出来,只有我被要求陪着江芊芊。
我还记得她当时套着一个小黄鸭游泳圈,在浅滩玩水。
「杉姐姐,我们去那边玩吧!」
江芊芊忽然指向远处一块突起的礁石。
「芊芊,那里不安全。」我哄道,「我们就在这里玩好不好?」
这时江埕走来,递给我一杯冰果汁:「在聊什么?」
「哥哥!」
江芊芊立刻扑进他怀里:「杉姐姐非要去不安全的礁石那玩!但我不让!」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颠倒黑白。
江埕看向我,无奈道:「不行,那里水深浪大,很危险。」
江芊芊又不满地叫嚷:「哥哥你怎么只给杉姐姐拿饮料?我也要!」
江埕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知道了小喇叭,我去给你拿。」
然后又转向我,叮嘱道:「小杉,你才学会游泳,别一个人游,等我一会和你一起。」
我咽下到嘴边的解释,心里为他的约定又高兴起来:「嗯!」
也就在江埕离开的片刻,我的注意力被沙滩角落两道身影吸引——
那是江芊芊的家庭教师和保姆,两人似乎在吵架。
而我只分心了一会,再回头时,江芊芊已经不见了。
恐惧瞬间席卷了我。
我拼命环顾四周,最后在远处的礁石边看到那个小黄鸭。
正在扑腾着往下沉。
「芊芊!来人啊!」
我慌了神,大喊着冲进海里……
等我回神时,救生员已经将我们都救了上来。
我浑身湿透,瘫坐在沙滩上,看着医护人员对江芊芊进行急救。
随后她又被紧急送往医院,最终诊断结果是脊椎受损。
一切恍如梦境,等江芊芊苏醒,被告知自己永远无法再行走。
她当场崩溃,指着我尖叫大哭——
「是她!就是她!是杉姐姐说礁石那有好玩的!是她故意弄坏了我的泳圈!」
下一秒,江老爷子就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恩将仇报的……贱人!你还真当自己是江家大小姐,就这么急想代替芊芊是吧!?」
巨大的耳鸣将我的脸带转到一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下意识望向江埕,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江埕那一刻的眼神,带着失望与埋怨。
让我如坠冰窟。
事后我百般辩解,江家人才勉强相信没有报警。
但那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愈发高高在上,像对待犯人。
而我根本不在意。
我只在意江埕。
那个紧紧牵着我的手,当着长辈们的面大声说我才不是什么童养媳,我是他的好朋友。
那个紧紧抱着颤抖的我,一遍遍对我说「别怕,以后有我保护你」的少年。
在我拼命解释,哭得声嘶力竭地哀求,甚至抛弃了所有尊严跪地发誓时。
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眼神注视我,冷冷说:
「芊芊她才七岁,她会撒谎吗?」
「闭嘴吧,何杉,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手里的丝绒窗帘忽然变得扎人,我猛地抽回记忆,松开手。
转身蹲回行李箱边,翻出那被小心翼翼藏在最深处的匣子。
打开锁扣,拿起那枚依旧明黄的太阳吊坠。
然后推开窗户。
扔了出去。
-2-
【江埕日记】
【2025 年 4 月 1 日,周二,阴】
愚人节,那家人又来了。
上次他们出现,是带来一个荒谬的消息——说何杉,是他们顾家失散多年的幺女。
而今天,他们又说要来接她走。
十二年了,我该高兴终于能甩掉这个麻烦。
但为什么……心里这么烦躁?
就因为她是我的「童养媳」?
可笑,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只有老一辈人和她才会遵从那种糟粕。
没错,她的存在就像是糟粕,是污点。
所以今天她家人来的那一幕才会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当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她。
而那个叫「顾远」的男人,自称是她亲大哥,看上去也是个精明人,都被她那副假象骗了。
看着她眼圈也红了,一个劲儿地说着「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真蠢,恶心。
……
我该控制自己的脾气,即便在日记里可以说真话,但我不是那样狂躁的人。
我是京都江家的继承人,比这更虚伪的场面我也见多了。
可是,每当想到她对着别人露出那种温顺的表情,我就……
无法冷静。
更让我恼火的是,就在刚才,我竟无意识走到了她的房间附近。
就像小时候和她偷偷见面,等着和她分享藏起来的点心,或者只是相约到阁楼看月亮那样。
……真见鬼。
我迅速转身离开,好在没被任何人看见。
我不能这样心软,是她害了芊芊,背叛了我的信任和感情。
那样恶毒的女人,不值得我浪费一秒钟去想她。
*
【2025 年 4 月 2 日,周三,晴转多云】
妈的。
我从不做梦。
但昨晚,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中是她,穿着白裙,站在湖边对我微笑。
她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美丽。
她朝我伸出手,可当我试图握住时,她忽然变成了水,从我指间流走。
然后我就惊醒了,满身冷汗,心跳得像是喝了过量的咖啡。
下午,我推掉了一个还算重要的应酬,去看了芊芊。
坐在她的轮椅边,陪她闲聊了几句她最近在看的画册。
然后,我的嘴莫名问出了一个问题,有关她七岁那年的意外。
芊芊先愣了一下,然后哭了。
她哭得很伤心,问我是不是开始厌烦她这个残疾的妹妹了?
那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混蛋,花了很长时间安慰芊芊。
*
【2025 年 4 月 9 日,周三,晴】
白天,那个顾远又来了,拉着她说话。
而他和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她是什么脆弱的小宝宝。
说什么「杉杉,你看,这是妈妈给你织的小毛衣,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件了……」
说什么「杉杉,别怕,以后有哥哥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个蠢大哥还以为她是在为能回家而高兴,跟着也抹起眼泪。
只有我知道,她那是被吓坏了。
在江家很少有人那样温柔地和她说话,那样在意她的心情和想法。
就像一个被驯化太久的动物,习惯了冰冷的铁链和鞭子。
你突然给她铺上柔软的垫子,给她温暖的抚摸。
她不会觉得感激,反而会感到无所适从的恐慌。
……不,我不是在同情她。
是她害得芊芊残疾,是她毁了我妹妹的一生。
她辜负了我的感情,她才是那个最可恶的罪人!
她活该,她活该承受这一切。
可晚上,我又梦见了她。
梦中的她不再是那个总是低着头,努力讨好所有人的童养媳。
而是穿着金色礼裙,看上去自信又张扬,就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她勾起红唇,冲我勾手指。
我发现自己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醒来时,我身上的睡衣浸透了,那个地方也……
操。
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为她有这种反应。
*
【2025 年 4 月 20 日,周日,小雨】
今天,我做了个决定,一个也许早就该做,却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决定。
我又找了一家私家侦探所,价格不重要,但据说能力和效率都不错。
这次我需要确凿的证据,而不仅凭芊芊的一面之词。
但那并不代表我不信任我的妹妹,怀疑是她在自导自演。
谁会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健康去开这种玩笑?
我只是……需要睡个好觉。
如果那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不敢想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她真的是无辜的……
不,不可能。
她不可能是无辜的。
证据一定会证明,我没有错。
*
【2025 年 5 月 2 日,周五,晴】
她是无辜的。
-3-
五月中旬的京都,夜风彻底褪去凉爽,燥意绵长。
我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门口不断驶入的各式豪车。
今天是顾远,我名义上,也是血缘上的亲大哥的生日。
这场隆重的晚宴也是为顾远而办。
可从起床后,整个顾家仿佛都在为我忙碌。
为我搭配礼裙,为我化妆做发型。
似乎等着在晚上向所有人宣布:
那个被拐多年的顾家幺女,被丢失的珍珠,终于重新镶回了王冠。
二十一年,我终于挣脱了「何杉」这个身份,回到了血缘上真正属于我的「家」。
我该高兴。
可不知为何,心口那份喜悦就像是被一层毛玻璃隔着。
看得到,摸不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
恐惧。
「杉儿,时间差不多,宾客都到齐了,我们该下去了。」
轻轻的敲门声后,门被轻轻推开。
阿姨,或者说是我真正的生母,站在门口,身着烟灰色长裙。
看上去优雅而知性,却也无形中散发出一种距离感。
「来了。」我立刻回应,最后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裙摆。
裙子是淡金色的,像流动的香槟,这是阿姨亲自为我挑选的。
她说金色代表着光明与希望,也最适合代表我的「重生」。
而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开始讨厌这个颜色。
它让我想起那个太阳吊坠。
想起那个送我吊坠,又亲手将那份承诺撕碎的少年。
阿姨轻轻挽着我的胳膊,带我缓缓走下旋转楼梯。
大厅里的交谈声骤然安静了几分,无数双眼睛同时转向我。
审视的、好奇的、怜悯的,以及几分隐蔽的幸灾乐祸。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我不再是江家的童养媳,也不像顾家的大小姐。
我茫然地站在那,直到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埕。
他站在不远处,西装笔挺,表情冷淡。
整个人像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冷峻内敛。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聒噪不休的年轻男子。
脸上带着痞气的笑,西装外套随意敞开,露出内里鲜艳的衬衫。
那是……薛重锦?
我恍惚辨认出,他是江埕的发小。
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藏进一根装饰柱的阴影里。
即便相隔甚远,但我还是能从江埕那紧绷的下颌线看出他心情不佳。
以往在江家,这种时候我都会成为他的迁怒对象。
我不由得低下头,竖起耳朵,习惯性等待驱逐或者讥讽。
「喂老埕,今晚这么多漂亮姑娘,你不会一个都不感兴趣吧?」
而那边,薛重锦也丝毫没打算克制音量:「你再这样下去,你家江老爷子非得急死不可!」
江埕的回答我没听清。
紧接着又传来薛重锦夸张的笑声:
「噗!少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谁让你自己作的,现在后悔了吧?」
江埕眉头紧锁:「我没有后悔,我只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越过薛重锦的肩头,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
我身体僵了一下,但江埕的视线很快移开。
仿佛根本没看到我。
「没什么好说的。」江埕漠然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得更远。
薛重锦挑了挑眉,顺着江埕刚才的视线看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然后对我眨眨眼,跟着也走了。
「杉杉。」
这时,顾远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不是还不习惯?别紧张,给自己些时间,今晚只是想让你放松放松,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点点头。
顾远观察我的神色:「如果……你觉得不开心,或者不想待在这里,随时告诉哥哥,哥哥可以立刻带你离开。」
我又摇摇头。
顾远的表情有些心疼,伸手想揉揉我的脑袋,但最终还是放下。
「对了。」他转移话题,「那边的马卡龙很好吃,要一起去尝尝吗?」
我再次无声点头,跟着顾远走向大厅另一侧。
而越过人群时,我不经意回头。
却见江埕正跟一位穿着墨绿色礼服的女子交谈。
女子笑容明艳,言谈间是毫不掩饰的热情与倾慕。
江埕脸上也有难得的微笑,并没有避开对方愈发靠近的身体。
我脚步微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有点麻,有点涩。
很快,晚宴推进到一半,顾远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切țũ̂ₖ下了生日蛋糕。
接着他就当众宣布,他们顾家终于找回失散多年的小女儿。
我。
霎时间,宾客间又卷起一阵私语八卦:
「诶,就是她吧?江家那个童养媳?」
「听说她一岁就被人贩子偷走了,卖到一户人家养到七八岁,后来又送给江家。」
「也不能说江家迂腐吧,那么大的家业,肯定是自家从小教养的儿媳更放心嘛!」
「可都养了十几年了,江家也舍得放手?江埕也舍得?」
「害,江家那小子又不喜欢她,强扭的瓜不甜呗……」
墨绿色礼服女子也好奇地问江埕:「江少,你和何珊——哦不对,现在应该叫顾杉小姐了,你们俩之间,真的是有娃娃亲吗?」
女子的声音意外尖锐,让在场的议论都静了静。
江埕沉默了片刻。
我的视线也从蛋糕上抬起,恰好撞上江埕那双深邃的黑眸。
四目相对。
但不过瞬息,他又移开,快到像是我的错觉。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江埕接着开口的声音冷静而疏离。
「顾小姐只是曾在我家寄住过一段时间,我和她不熟,也不存在所谓的婚约关系。」
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过去十二年的相依相伴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擦肩而过。
而那一刻。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是刻意忽略,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心脏没有抽痛,眼睛没有发酸,心底甚至连一丝屈辱或愤怒的情绪都没有涌起。
就好像一个被灌满海水的容器,沉重,麻木,也早已没有空间去容纳新的情绪。
「哎呀,江家果然是慈善之家啊。」女子也娇笑起来,「是我眼界狭隘了,谁叫我总听说人家小姑娘从小对你黏人得很……」
「江先生。」
这时,顾远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能借一步说话吗?」
江埕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冷静:「当然,顾总。」
转身离开前,江埕的余光掠过我的脸。
而随着两人离开了大厅,气氛再次松弛,人群也回到各自的社交中。
「呼——终于走了。」
转过身,薛重锦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那家伙最近脾气越来越差了,你说对吧?」
我左右看看,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搭话。
「薛先生。」我只得礼貌地打招呼。
「哇,不是吧?这么生分的称呼?」
薛重锦立刻做出一个心脏中弹的夸张表情,捂着胸口:「好歹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玩过几次捉迷藏吧?虽然你那时候总是躲起来就不肯出来……但勉强也算是朋友的吧?你叫我重锦就行。」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声音却在最后几个字时悄然放轻:「小杉,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薛重锦便带着我走到露台。
空调的冷意被隔绝在身后,裸露的胳膊终于被暖意包裹。
而屋内传来的乐声与交谈声也仿佛隔了一层薄膜,变得模糊而遥远。
「其实,我是有些事想告诉你。」
薛重锦开门见山:「关于江埕的。」
我愣了一下,等待下文。
「当年他妹妹的意外,江埕已经调查清楚了。」
薛重锦直视我的眼睛:「你是被冤枉的。」
那一瞬,我沉寂的心脏终于乱了一拍。
就好像被封在冰层里的蝴蝶,终于在一丝裂缝里震颤翅膀。
「他早就知道了,在你离开江家之前,他就知道了。」薛重锦说,「但他就是不愿向你道歉,甚至还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方式对你二次伤害。」
我双眼看着他,双耳却雾蒙蒙的。
「我了解江埕,他太傲慢了。」薛重锦喟叹,「他不只不肯道歉,就在刚才他甚至当众否认了你们之间的一切,难道你在江家生活的那些年都只是浪费时间吗?」
迷雾里的大脑缓慢地运转。
过了许久,我终于能开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薛重锦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说什么。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江埕是个自私的混蛋。」薛重锦吐出那口气,「但我不是。」
他突然上前半步,牵住我的衣袖一角,动作轻柔却坚定。
「小杉,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我被我最好的朋友揍个半死,但我不在乎了。」
「我喜欢你,从十六岁开始。」
「每次去江家,我都是为了看你,但当时你还是江埕的……童养媳,所以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表露。」
我惊讶地看着他,嘴巴微张。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不合时宜。」薛重锦苦笑,「但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无论江埕怎么想怎么做,至少我想让你知道,你值得被更好地对待。」
那一刻,他的眼神真诚而热烈,与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判若两人。
「我……」
而我刚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格外冰冷的声音:
「薛、重、锦。」
回过头。
是江埕。
-4-
我下意识绷紧身体。
「薛重锦,你在这里做什么?」江埕下颚绷紧,眉头紧皱。
而薛重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江埕的出现,他轻轻松开我的衣袖:
「怎么,这露台什么时候成你江家的专属地盘了?我记得我们是在顾家吧?」
江埕直接无视了薛重锦的挑衅,将目光转向我。
他声音冷淡得几乎刺耳:「顾小姐,你不觉得你一个女生,晚上和一个男人单独在露台上,很不合适吗?」
我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过去寄人篱下的十二年,被冷眼相待的七年。
我如履薄冰太久太久。
久到让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我还是开口了。
「比起……单独和一个男人在露台上……」
我听见自己挤出的声音,带着可悲的颤意:
「更不合适的应该是……一个曾经冤枉了我七年的人,现在居然有脸来质问我的行为。」
江埕的表情微微一凝,从没想到我会这样和他说话。
而在月光下,他的脸庞忽明忽暗,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哈!」薛重锦却笑出声,「老埕,你这次可被怼得体无完肤啊。」
「闭嘴,薛重锦。」江埕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刚才不是都听见了吗?」薛重锦直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得近乎挑衅,「我喜欢她,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是来表白的。」
下一秒。
江埕一把攥住薛重锦的西装衣领!
咬牙切齿:「薛重锦,我相信你!而你就是这样背叛我的?」
薛重锦呼吸困难,艰难地嗤笑一声:「怎么?江大少爷,我说错了吗?我只是提个意见,不敢道歉的人是你,和我敢表白有什么冲突?」
江埕的脸色铁青,他猛地甩开薛重锦,转而看向我:「所以你呢?」
我一怔:「什么?」
见我完全不在状态,江埕呼吸明显一滞,眼神骤然阴沉:「何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找个男人投怀送抱?就因为他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又是这样。
这样伤人的话,永远说不完。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问他。
江埕,你到底是有多恨我?
恨到即使知道我是无辜的,也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折磨我。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仰头,看向江埕,像是第一次看清他。
那个以为我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于是红着耳根轻声说喜欢我的少年。
究竟是死在了哪个夏天?
「不然呢?」薛重锦在旁冷笑,「你以为只有你才配拥有感情?你的童养媳就必须对你永远忠诚?」
「你他妈闭嘴!」
此刻,我站在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之间,只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他们是在争夺吗?争夺谁?
江家的童养媳?顾家的大小姐?
那都不是我。
「何……不,顾杉。」
江埕深吸一口气,像在强行压制自己的脾气,而不要立刻一拳揍上那边的薛重锦,「跟我来,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熟悉的命令。
仿佛他理所当然该掌控我的一切。
而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忽然感到一阵乏味。
我再抬起头,声音平静无波:「……我不去。」
「什么?」
「我不去,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江埕的声音升高,「七年前的事,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
「不想。」我干脆说。
江埕像是被噎住,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种难言的挫败上。
他转而瞪向薛重锦:「你告诉她了?」
薛重锦喘着粗气:「还没,但快了。」
「你他妈有什么权利——」
「我只是不想她再难过了而已!」薛重锦吼道,「她只是个女孩!在你江家无依无靠,受的委屈已经足够了,现在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你难道还想让她回到你身边,伤她更深吗?!」
江埕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青筋在手背上隐约浮现。
江埕最终转向我,眼中有痛楚掠过:「你……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错误变成了雪球,不断裹挟上自尊和脸面,越滚越大,压死了藏在心底的人。
「对。」我点头,「江先生,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纠缠不清,更不会回到江家,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和我,从此没有任何关系。」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转身要走,却听江埕说了句什么。
「你觉得……」
我没有回头。
而江埕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Ťũ̂₉见,但字字清晰,「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放你走?」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我的脊背攀上来。
「江埕。」薛重锦的语气终于变得严肃,「你适可而止!」
薛重锦上前一步挡在我和江埕之间:「小杉已经不是你江家的人了,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滚!」江埕嘶哑吼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算什么东西?」
「如果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江埕,你就该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薛重锦不为所动,「你有多久没正视自己的内心了?整整七年,就因为一个误会,你把对她的所有感情都包裹在仇恨和冷漠里,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尊?」
江埕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你他妈在胡说什么?」
薛重锦深吸一口气:「那去年寒假,那个喝醉了在我家哭得像个孩子,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的人是谁?你早就意识到她是无辜的,但你不敢去查,因为你不敢面对!」
江埕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僵立在原地,仿佛被人当众剥去了全部伪装。
而我听着这一切,内心居然只有平静,抬脚准备离开露台。
可就在这时,江埕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江埕你干什么?!」薛重锦在一旁喝道。
「五分钟。」江埕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我只要五分钟,顾杉……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紧紧扣在我的手腕上,像是怕我会消失。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我在日记里写下:
【今天学校里有人欺负我,还是江埕站出来保护我……
我忽然觉得,等我长大了,听大人们的话嫁给江埕也挺好。
想想看,等结婚后,我们看到的朝阳会是一样美丽,入夜后的万家灯火也会一样璀璨。
下雨的时候,雨滴会以同样的轨迹滑过我们的视野,起风的时候,我们会听到同样的风声。
我会嫁给他,他会保护我,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爱人。
相互依偎,直到老去。】
真是浪费时间与感情。
我忽地笑了。
「江ṭü⁵埕,我想知道过,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我在江家想了七年,一次次求着你让我知道,却从没等来过一个解释,一句道歉,现在我回家了,知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江埕的表情凝固了。
我甩开他的手,大步离开。
回到大厅,温暖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一下将我包围。
薛重锦也追了上来:「小杉,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不想说话。
薛重锦看着我,眼神复杂:「虽然,我从私心上很希望你恨江埕,恨死他才好,这样我才有可乘之机,但作Ťū́¹为他的发小……我也希望你知道,老埕他其实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太过骄傲,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再次点头。
「以及。」薛重锦摸了摸鼻子,耳根微红:「我刚才向你表白,也是认真的,ţŭ̀₆小杉,我想追求你,不是因为同情,更不是因为补偿,而只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与江埕截然不同的男人。
平心而论,薛重锦长得帅,性格开朗,许多女孩都会为他心动。
「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我最终说,「我需要时间。」
「当然,当然!」
薛重锦欣喜若狂,眉眼柔和下来,「我会等你,小杉,不管多久。」
这时,顾远从人群中急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
「杉杉,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
顾远快步走到我身边,确认我没什么异样,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
面对这个「哥哥」,我勉强笑了笑:「屋里冷气有点冷,我和薛先生就在露台上聊了会天。」
顾远的目光在薛重锦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我:「江埕呢?他找你了吗?」
我垂眸沉默。
顾远顿时明白,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刚才我和他谈过了,关于他妹妹江芊芊的事。」
「老埕居然告诉你了?」薛重锦惊讶道。
「是的。」顾远皱眉:「他……很坦诚,说他很自责,很懊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得到了道歉,除了我。
「杉儿。」顾远轻轻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温热而沉稳,「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但有时人不放下就会一直痛苦,如果他真心悔改……」
「哥。」我打断他:「我累了,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我们应该开心点。」
顾远凝视我一会,最终点了点头,扶着我的肩膀带我走向休息室。
而在我转身的最后,看见江埕从露台的方向走了进来。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一秒。
两秒。
然后我移开了目光,快步向楼梯走去。
但我仍能感觉到江埕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线,紧紧系在我背后。
一个月后。
顾家小女儿要订婚的消息传了出来。
得知消息的当天,江埕就驱车前往薛家,在薛重锦开门的一瞬间。
一拳砸断了他的鼻梁,两人野兽一般厮打在一块。
可我订婚的对象。
也不是薛重锦。
-5-
昨晚我睡得很好。
今早自然醒来的那一刻,一个清晰的念头忽然冒出在我的脑袋:
我想画画。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
我没学过画画,但江芊芊学过。
她的家庭老师就是一位法国名画家的亲传弟子,手把手教她。
而我从来只能远远看着,像画室里一件不会说话的摆设。
有那么几次,江芊芊闹着不想学要出去玩,家庭教师便指点我画了两张。
等我画完,家庭教师连声夸赞有天赋,说我的色彩与构图都很有灵气。
当场江芊芊就变了脸色,摔门而去。
第二天,我偷偷藏起来的那两幅画就不见了。
等我再找到时,那些画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丢在厨余垃圾桶里。
混杂在菜叶和果皮之间,污秽不堪。
而江芊芊就站在不远处,什么也没说,只是得意洋洋地瞧着我。
后来被江家的长辈们知道了,也是训斥我不务正业。
说江埕未来的贤内助该学的是怎么相夫教子,怎么打理家务。
而不是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于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画笔。
直到今天早餐时,我才迟疑地向阿姨叔叔提出这个想法。
餐厅里的空气静默了一瞬。
随即,阿姨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喜悦:「画画?好啊!杉儿想画画,这当然好!」
叔叔也立刻放下餐具,连早饭也不吃了:「家里正好有间空着的书房,采光最好,我马上让人去收拾出来,再让你哥给你买最好的画具去!」
我一下怔住了。
他们的反应那么自然,那么欣喜。
就好像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而不是什么需要被严厉禁止的奢望。
这份轻易获得的许可,忽然让我无所适从。
我怔怔地,以为自己面无表情。
可眼泪却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接着,竟是放声大哭。
把两个老人吓坏了,从餐桌前跳起来。
正在浴室刮胡子的顾远也忙跑过来,手里还拿着剃须刀,连声追问怎么了。
而我看向下巴上全是白沫仿佛 cos 圣诞老人的顾远,又破涕为笑。
又哭又笑,像个傻子一样。
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之外的……温暖。
当下午我推开书房门的瞬间,却见调色盘、颜料管、画布等整齐排列着。
阳光透过天窗洒在画架上,一切美好到恍若梦境。
我握起画笔,却不知道该画什么。
正恍惚间,楼下隐约传来争执声。
接着,有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二楼。
「砰!」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江埕闯了进来。
而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敞开,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那双总是锐利而冷漠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燃烧着怒火和……
痛苦?
江埕就那样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过去的阴影随着他的出现再次覆盖心头。
那些被斥责、被冷遇、被无视的日日夜夜汹涌澎湃地倒灌回来。
再一次填满了我的感官。
「订婚?」
江埕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摩擦的砂纸:「你要和谁订婚?」
他一步步逼近,让我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别和我装哑巴!」
江埕低吼,额角青筋暴起:「不是薛重锦,那是哪个男人?」
「你才回顾家多久,就急着要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顾杉,你就这么……这么饥渴?」
那质问的眼神如刀,剐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指控和鄙夷。
仿佛我天生是什么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
刚脱离他的掌控,就急不可待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我仰起头,看着江埕的眼睛,鼻尖萦绕着的全是他的气息。
我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的怒意,以及那怒意之下,一闪而过的脆弱。
但那脆弱太短暂,瞬间就被更汹涌的怒火所吞噬。
那一刻,我有一丝心软——
于是我伸到桌上的手松开了颜料软管。
转而握住了一旁的铁皮水桶提手。
「咚!」地一下砸在江埕的脑袋上!
铁皮水桶滚落在地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江埕踉跄着后退两步。
他伸手扶住画架才勉强站稳,双眼因为疼痛和惊愕而睁大。
看着我,完全无法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我笔直地站在原地。
「江埕,你闹够了没有!」
紧跟着,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薛重锦冲了进来。
他此刻的样子比江埕好不到哪里去,嘴角青紫,眼角也带着伤。
薛重锦几步上前,用力推开本就站不稳的江埕,将我挡在身后。
「你他妈又来发什么疯!」薛重锦怒视着江埕,「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质问她?!」
「滚开!」江埕捂着额头嘶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ṭû⁺「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她和你早就没关系了!」薛ťū́₃重锦毫不示弱地顶回去,「是你自己亲手推开她的!你凭什么还像个疯狗一样来纠缠?!」
薛重锦看了眼地上还在滚动的铁皮水桶,更加怒了:「你他妈还踢翻了她的水桶?怎么,你难道还想打女人吗?!」
「我……」江埕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哑口无言。
他该怎么说,水桶不是他踢翻的,甚至不是他动的手。
而是我。
就好像要他叙述一个奴隶忽然拿起鞭子,抽了自己的主人。
江埕最终深吸一口气。
「顾杉,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七年前的意外,我已经查清楚了。」江埕的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挖出来:「不是你的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妹妹……是有人故意。」
薛重锦闭了嘴,皱眉看看江埕又看向我,眼神复杂。
「真正的凶手是芊芊的家庭教师。」江埕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和芊芊的保姆……有私情,后来保姆要分手,那个男人……那个畜生,为了报复,提前弄坏了芊芊的游泳圈,想嫁祸一个失职的责任给保姆……」
家庭教师和保姆。
是了,我模糊记起,就是那天我在沙滩上看见的吵架二人。
江埕接着将私家侦探调查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包括侦探如何找到当年离职回老家的保姆,如何通过威逼利诱套出信息。
最终找到那个早已改名换姓,试图彻底抹去过去的家庭教师。
那个曾经夸赞,也是第一次有人夸赞我有绘画天赋的男人。
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在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酒后对谈中。
偷偷录下家庭教师亲口承认他当年划破江芊芊的游泳圈,并事先骗她说礁石那边采风好,可以参考画画的口供。
「所以……证据确凿,现在江家也在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
江埕沙哑的声音越来越低。
在这片寂静中,他口中的真相如此赤裸。
它既不是纯黑,也不是纯白,而是无数人性交织的灰,复杂而不可解。
江埕深吸一口气,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骄傲的头颅也低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才正确。
可那句道歉似乎就梗在喉咙,比让他承认失败还要困难千百倍:
「顾杉……我……对不……」
「闭嘴吧,江埕。」
而我突然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你的道歉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江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以为我会恨他,会哭诉这些年的委屈。
甚至在这之前,他还听从薛重锦的建议在欲擒故纵。
只因江埕知道这时凑上去只会让我更加怨恨他。
但他没想到,当他真正见到我,我却是完全的无感。
没有哭,没有闹,没有歇斯底里的指责,甚至……没有恨。
完全的不在意,比恨意更让他惶恐。
我注视着江埕的眼睛,平静说:
「你让江芊芊来,让她亲自和我道歉。」
-6-
「放我下来!我凭什么要去给她道歉?我要回家!我说了我要回家!」
当江埕推着轮椅,将仍在不停挣扎的江芊芊推到门口时。
我正站在画架前调色。
听到动静,我转过身。
江埕的脸色依旧苍白,额角浮肿,眼底的血丝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重了些。
而江芊芊一看到我,所有情绪就好像到了宣泄口,她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何杉!你这个贱人!扫把星!都是你害的!你还敢让我来道歉?!你给我去死!」
她一边骂,一边使劲拍打轮椅把手,却被江埕死死按住。
「哥你放开我!你看她那副装模作样的死样子!演给谁看呢!以为自己回到顾家就了不起了吗?她永远是我们江家不要的童养媳!永远都是!」
江埕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低吼道:「江芊芊!你闭嘴!」
「我不!我偏要说!」
江芊芊语无伦次地哭诉,「哥,你忘了她以前是怎么缠着你的吗?你忘了她是怎么害我的吗?你怎么能帮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亲妹妹啊!你忘了你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吗?呜呜呜……你变了……你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你这个叛徒!我要告诉爸妈!」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肩膀剧烈耸动,试图博取江埕的同情。
但江埕只是疲倦地看着她,眉头因刺耳的分贝而紧皱。
而我也只是平静地站在那。
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旁观眼前这场闹剧。
终于,江芊芊嚎累了,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整个书房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也直到这时,我才动了。
我摘下耳朵里的降噪耳机。
然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轮椅前。
在江芊芊疑惑又惊恐的目光中,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将江芊芊的脸扇到了一边。
江芊芊呆住了。
她从小在家被当做公主娇惯,从没人敢这样打她!
一时连抽噎也忘了,只捂着脸,惊愕地瞪着我:「你……」
「当年,你为什么要撒谎?」我说,「为什么要冤枉我?」
江芊芊这才回过神来,眼中迸发出屈辱和更深的恨意。
她猛地扭过头,咬着牙,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啪!」
又是一记耳光,比刚才更重。
直接将她的脑袋扇了回来,两边脸颊对称地红肿起来。
「回答我。」我平静地重复道。
江芊芊被这两巴掌彻底打懵了,也彻底打怕了。
积压多年的恐惧和心虚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呜……呜呜……」江芊芊再也撑不住,大声哭道:「是……是因为……因为哥哥!」
「因为哥哥总是对你最好……他明明是我哥哥!却总是护着你,送你礼物,陪你玩,还说……还说要永远保护你……凭什么?」
「还有……还有那个家庭老师!他凭什么夸你有天赋?我才是江家的大小姐!你算什么东西?我就是看不惯你!所以要让你不好过!让你滚出江家!」
只是,嫉妒。
因为哥哥的偏爱,因为老师不经意的一句夸奖。
因为被宠坏的傲慢和无法容忍他人比自己优秀的虚荣心。
她就用一个个谎言,毫不犹豫地摧毁他人的人生。
我静静听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些答案,我其实早就隐隐猜到了。
只是当我亲耳听到江芊芊承认,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所以。」等江芊芊的哭声稍歇,我才开口:「你对我的这些嫉妒和陷害,给你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了吗?」
江芊芊的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我。
「看看你现在。」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双腿,落在她那张被泪水和恨意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你残疾了,离不开轮椅。」
我的视线最后移向江芊芊的手。
「而七年了,你又有多久没拿起画笔了?」
江芊芊彻底愣住了,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呆呆地坐在轮椅上。
是啊,她得到了什么?
她如愿以偿地让我在江家受尽冷遇,让江埕怨了我七年。
可她自己呢?
她为了和我对着干,故意游到我说危险的礁石边。
从此每天都活在病痛和轮椅带来的不便中,活在对过去的心虚和对未来的恐惧里。
为了让我遭殃,她张嘴就陷害我,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多年。
如今她还困在过去的泥沼里,我这个卑微的「童养媳」却好好地站在这。
准备迎接崭新的人生。
「啊——!!」江芊芊突然爆发一声尖叫。
「江芊芊!道歉!」江埕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厉声喝道。
「我不!我才不道歉!」江芊芊猛地转向江埕,眼神充满怨毒,「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如果当初你和爸妈早点教育好我,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都是你这个哥哥的错!是你害了我一辈子!」
她一边尖叫,一边疯狂捶打江埕的手臂和胸膛。
「你!」江埕被江芊芊这番颠倒黑白的指责惊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
那种被冤枉的无妄之灾,他也终于能切身体会一次。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重新戴上降噪耳机,夹起画板走到门口。
「顾杉,等等!」
江埕推开江芊芊,想拉住我的手腕,却被我抽手避开。
他艰涩地开口:「你……你订婚的事……」
「是谣传。」我停下脚步,「不过不用担心,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对你真正有影响的,是顾家会正式起诉江家当年参与拐卖儿童的事。」
江埕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至于你本人……」
我想了想,目光扫过仍在撒泼哭闹的江芊芊。
「在你妹妹想好怎么真心实意地和我道歉之前。」
「都有多远滚多远。」
-7-
「好好,看来某些家伙真的退出了你的人生舞台,而且还是单程头等票。」
顾远一边回看书房里的监控,一边欣慰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这也是我事先叮嘱他们ťű̂ₑ的,在家里装上隐蔽摄像头。
如果这几天江埕或江芊芊要来找我,也不要阻拦。
放他们进来,随他们吵闹,录下证据。
以及,有些过去与阴影,也必须我自己一个人跨过。
「什么头等票!我看是站票、撕票!直接送去十八层地狱那种!」
而一旁的爸爸显然还余怒未消,「欺负我女儿那么多年,这笔账没那么容易算完!」
「行了,就你俩话多。」妈妈白了两人一眼,「说得多不如做得多,赶紧忙你们该忙的去,把官司打得漂漂亮亮,让那些该付出代价的一个都跑不了!」
两个男人被赶走后,书房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唯有窗外的风穿过纱帘,轻轻掀起画架上的草图边角。
妈妈帮我整理着桌上散落的颜料管,小心地收好每一份草稿。
「妈。」
我忽然开口,「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意图。」
我说着,一根手指点在太阳穴。
「当有人带着恶意对我时,这里,会刺痛,而过去这些年,那种刺痛一直存在。」
妈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那现在……消失了?」
我摇摇头,咧开一个灿烂的笑:「现在,我会回击了。」
……
顾家幺女订婚的消息不过是好事者捕风捉影的谣传,没几日便无人提起。
毕竟比起一桩空穴来风的婚事,江家的变故显然更引人注目。
风暴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猛烈。
先是江家被查出早年与人贩集团有牵扯,虽未直接参与拐卖,却也利用了其非法渠道物色「童养媳」人选。
而作为受害人家属的顾家并未选择息事宁人,一纸诉状将人口贩卖的买卖双方,以及江家告上法庭。
特别是对江家的诉讼理由清晰明确:参与、协助、知情不报并掩盖人口拐卖罪行。
最终,江家被处以巨额罚款,股价大跌, 经营多年的「慈善世家」形象毁于一旦。
江老爷子气急攻心, 口吐白沫中风栽倒,从此瘫痪在床, 口不能言。
而江埕作为家族继承人,在这场风波中自然首当其冲。
法院的判决和家族企业的动荡,让他焦头烂额。
江埕试图动用一切关系去挽回,却在顾家态度坚决的反击下力不从心。
除了家族内部的狗咬狗, 外界那些曾经谄媚如今却充满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也让他崩溃。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江家大少。
不到半年后, 江埕就从社交圈里彻底消失。
听说他辞去了所有职务, 终日将自己关在家里, 沉溺于酒精。
随后,当年蓄意谋杀并嫁祸的家庭教师也因故意伤害罪被提起公诉。
而江芊芊, 则彻底成了江家的禁忌。
她被紧急送去一家偏僻的疗养院, 对外宣称是「长期静养」。
但无人探望,无人问津。
曾经骄纵的公主,如今不过是被家族遗弃的残次品。
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日日夜夜吞下自己亲手酿成的苦果。
正如她当年亲手撕碎的,不仅是我的画作,还有她自己本能好好拥有的未来。
至于薛重锦。
他曾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来找过我。
「小杉。」薛重锦嘴角的淤青已经消散干净,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 吓到你了吧?」
我摇头:「没有。」
「那就好。」薛重锦松了口气, 随即眼神有些躲闪,「咳,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再问一次。」
他看着我,眼神坦诚:「之前我说的喜欢你,想追求你,都是认真的,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 我……」
「谢谢你, 重锦。」我打断了他, 「谢谢你为我说话, 也谢谢你的……喜欢, 但我现在只想和家人一起好好生活,好好画画。」
薛重锦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苦涩,但很快又被释然取代。
他点了点头,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语气:「我明白了,没关系, 能做朋友也很好啊……以后你要是需要模特,欢迎叫我, 姿势任摆, 绝不收费!」
我这才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嗯!」
回忆的思绪与放空的目光一同收回。
我拉起丝绒质感的窗帘,将窗外的夜色遮挡。
转过身, 床头柜上摆着的全家福被擦得干干净净。
在那张合照之后,是一幅崭新挂上的油画。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画面中央。
被灿烂盛放的向日葵包围着,面带微笑,眼神明亮。
在她身边, 是 cos 圣诞老人的哥哥,和恩爱依偎的父母。
而头顶的阳光依旧是温暖的金色,幸福地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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