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少年善蛊,尤其是我爹。
他用蛊控制了我和我娘,也控制了许多女子的一生。
-1-
我从小被我爹关在后院小黑屋养大。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这样不见太阳养出来的女儿肤如玉脂,国色天香。
房间里布满源源不断的灯火,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光明。
爹说我是他养得最成功的闺女。
我的姐姐们也照这个法子,却没有一个出落得国色天香。
不过肤如玉脂倒是真的,因为不见阳光,我们的肌肤都泛着病态的白。
他养我们,是拿来卖的。
在他眼里,只有儿子才是孩子,女儿和牲口无异。
他用这种方法量产肤白貌美的美人儿,次等的送人,优等的拍卖。
拍卖我的那天晚上,灯火辉煌,是我从未见过的盛景。
我不知道白天是什么样的,但那个夜晚满足了我十五年来的所有想象。
爹爹让我穿着锦衣华服,戴着绫罗珠宝,ŧũ⁵跪坐在被铁栏杆环绕的台子上,骄傲地向来宾展示。
展示我的天香国色,展示我的乖巧听话,展示我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女儿庄来的都是达官显贵,江湖名流。为了我掷千金,场面好不热闹。
我感到很新奇,又有些紧张和无助。
我在人群中寻找母亲的身影,才发现全场除了我都是男人。
没有同类让我焦躁不安,我停下了表演,手指打战,爹爹喊了几声继续也没听见。
人们哄笑,「姜老头,你这闺女也不听话啊,不像上次那个,让脱都照做。」
「哈哈哈哈。」
「上次那算什么,美人儿嘛,总是有点脾气的。」
爹爹不高兴了,身边的周管家递给他一个盒子,我瞬间脸色惨白。
「爹爹不要!我听……啊!」
我晚了一步,他已经催动了蛊虫。众目睽睽之下,我跌倒在地上痛苦哀号。
万虫噬心的痛让我忘了场合,我哭着满地打滚,求他停手。
上好的古琴被推翻,白玉棋盘上棋子落了一地,绫罗珠翠碎的碎,折的折。
人们只是无情地笑着,叫着,让他继续。
-2-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停手了。
我缩成一团,颤抖着大口吸着气。长发因汗水变得异常黏腻,贴在我肌肤上,更衬得肌肤白玉如雪。
下人嫌弃地打开铁门进来,扔了块帕子在我脸上,让我擦干净脸上的东西,别影响价格。
有人吹了声口哨,「这个不错,还挺能受的,我要了,三千两。」
「啧,真不巧,本少也看上了,四千两。」
人们开始竞价,原来我这么值钱。
娘亲曾说,我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勉强算半个优等,拿出来拍卖,结果没承受住一炷香的蛊虫发作,众目睽睽下拔出金钗自尽。
来宾败兴而归,那位姐姐的母亲,也被爹爹扔给下人凌辱致死。
娘亲很害怕,在我上场之前,抓着我的衣袖泣不成声,「玉儿,娘求你了,一定要坚持住……」
原来,无论我是否听话,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啊。
「一万两。」
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压过了所有竞价,场面瞬间寂静下来,那人又补充。
「黄金。」
爹爹眼冒精光,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价。
没人再敢竞价,全场鸦雀无声。
拍卖结束后,爹爹牵着我,连同装母虫的盒子,一起交到对方手里。
那人戴着恶鬼面具,语气清冷,「没有解药?」
噬心蛊最多在人体存在二十五年,若不能及时解除,我就会被不可控制的蛊虫噬心而死。
爹爹是有解药的,但是分开售卖,解药一千金。
他曾得意扬扬地告诉我,卖出去这么多女儿,从没人问他要过解药。
这说明,我的那些姐姐们,最后都死在了痛苦的折磨里。
爹爹这样评价他死去的女儿们:
「白养了她们十五年,没本事勾得男人为自己花钱,死了活该。」
那时我不寒而栗,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可是现在,买我的人,居然问他要解药。
爹爹淫笑,「解药单卖,五千金。」
我瞪大眼睛看他,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面前的人,可是他戴着面具,我什么信息也得不到。
我很害怕,身子又颤抖起来。
「不是一千金吗」,话到嘴边,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恐惧地站在原地,听这两人决定我的命运。
「不要了。」
买我的人语气平淡,接过爹爹手里的锁链就要牵着我走。
-3-
我一下子绝望了。
爹爹却意外地妥协了,许是因为,我是第一个勾得买主开口要解药的商品吧。
「你觉得多少合适?」
「五百两。」
「五百?」爹爹嗤笑,「续命良药就值五百黄金,华佗再世都要哭死。」
「你要多少?」
「一千两,少一个子儿不卖。」
「成交。」
这人命手下拿出一万一千两黄金,爹爹喜笑颜开地验过之后,让管家去养蛊的密室取出一个小瓷瓶来。
「喏,这就是玉儿身上蛊虫的解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解药只此一份。」
我眼睛红了,这就是能解除我痛苦的东西!
我怀抱着不现实的希冀,恨不得让这人当场就用给我。
他点点头,让手下连同母虫一起收好,没提使用的事,像牵着牲口一样,拽住我脖子上的锁链领着我走了。
奢华的马车内,我跪坐在地上,低着头鹌鹑一样不敢动弹。
买我的人先开了口,车内寂静,衬得他声如昆山玉碎,好听异常。
「叫什么名字?」
「姜白玉。」
「白玉……」他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从上至下打量,「倒挺称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娘亲没教过我怎么和人打交道,只教过我怎么让人开心。
她说,「我们周围没有人,只有畜生。」
畜生不需要交流,畜生只要本能的满足,做到了就能活命。
我不说话,他也不生气,取下面具,一张好看到过分的脸出现在我眼里。
要怎么形容呢?
我没什么文化,只觉得像清冷的月光,又像冬天的雪。美艳中都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杨慎远。」
我抬头,眼里带着疑惑。
「我的名字。」
我有些犹豫,娘说不需要知道畜生的名字,只要喊他们主人就足够了。
「主人……」
杨慎远皱眉打断我,「喊名字。」
我心里受惊,没想到刚开口就惹得他不悦。
目光落在他手边装母虫的盒子上,我瑟缩着向后退了退。
我一犯错,爹爹就会开那个盒子。被教训多了,我再也不敢犯错。
杨慎远注意到我的目光,挑眉拿起盒子,饶有兴致地打开。
-4-
「怎么,想试试?」
我眼泪一下子上来了,扑到他脚边乞求,颤抖着摇头,说不出话来。
杨慎远关上盒子,「我不喜欢把话说两遍。」
我努力理解他的意思,颤巍巍试探,「主……杨慎远……」
杨慎远眉头舒展,继续命令:「叫阿远。」
「阿远。」
这名字喊出来,我忽然有种熟悉感,下意识忽略掉了。
我怎么可能对男人的名字有熟悉感,我连爹娘叫什么都不知道。
杨慎远带我回了他住的地方,是个很华丽的园子。
去我院子的路上,有两人拖着一个满身痕迹的女子,商量着埋在哪儿。
我看过去,那人我竟然认识,是我隔壁的姐姐姜白雪!也是除娘亲外,对我最好的人。
大半年前被拍出去后,我从没想过会再见到她,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姜白雪一动不动,脑袋无力地垂着,身上青紫斑驳,已经没了生气。
我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入冰窖。实在不能接受曾经那么温柔的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杨慎远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不带感情地解释:
「送她去当细作,结果她自己栽了进去。左右没什么用了,让手下玩玩也无妨。」
我怔忪,忽然明白了杨慎远买我的用意。
我就是下一个姜白雪。
我娘说得对,姓姜的女儿,没有一个好下场。
「不会这样对你的。」杨慎远说。
我当时不理解他的话,后来才明白,对我,他有更残忍的法子。
我亲手埋葬了姜白雪,恍惚间又看到小时候的我们,分坐在墙的两边,想象白天是什么样,想象外面的世界,想象生长在阳光下的女孩。
杨慎远好生把我养在玉园。
侍候我的侍女说:「这是殿下专为姑娘准备的,建造了三年时间呢。」
三年前爹爹就已经在宣扬我了吗?难怪娘亲说,我那场拍卖会是她见过最盛大的。
-5-
杨慎远时不时过来,有时会留宿。
我想到娘亲教的,努力讨他欢心,他却木头一般,根本勾不动。
还说:「姜白玉,你再这样,我就要用那盒子了。」
我被吓到,老实窝在他身边不敢动弹,鹌鹑一般。
他就搂着我睡过去,什么也不做。
时间久了,我渐渐放松下来,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也没有那般小心翼翼了。
有时候他来,我会做一些小点心,给他添茶,然后在一边弹琴。
杨慎远很受用,揉着我的脑袋,让我跪坐在地上枕他的腿,一边吃茶一边说。
「马上就到你生辰了,许你一个心愿,想要什么?」
我恍惚,看得见阳光的时间走得这样快吗?我竟已马上十六了。
过去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思索间想到一个东西,不确定地开口:「我想要,解药……」
杨慎远沉下脸,大掌覆在我头顶用力,要把我脑袋捏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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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个,或者闭嘴。」
他不肯给我。他说他许我心愿,不是许我自由。
可我的心愿就是想要不再受任何人控制的自由啊。
杨慎远生气了,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胳膊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开口:
「姜白玉,是这一年,我太惯着你,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我眼里噙着泪摇头,杨慎远上一次生气也是这样。
仅仅因为我对着一个小厮笑,他第一次用了母虫,听我在他脚下哀号。
他说我来这么久,从没对他笑过,那个小厮凭什么可以?
我难受得撕心裂肺,流着泪疯狂哀求:「我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杨慎远还不解气,让我承受了整ŧú⁺整一炷香的万虫噬心之痛后,又强迫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厮,被一根根切掉手指,拔掉牙齿,打碎骨头,最后丢进笼子里喂狼。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吓得精神恍惚,见了他就害怕,全身哆嗦跪在地上,嘴里只会说:「求求你,我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
杨慎远总是拧眉,冷着脸让我安静下来,见我实在做不到,就让人把我绑在椅子上,又喊了大夫过来,让他们把我治好。
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不见起色。
杨慎远越发暴躁,把房间里能摔的都摔了个粉碎,掰开我的嘴给我灌各种苦得要命的汤药。
这样折腾了两个月,我终于不再闹,不再发颤了,安安静静地等他来,看到其他人都不敢抬头。
杨慎远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我,眼里只有他的我。
-6-
杨慎远这次意外地没有用母虫。
他让我换一个心愿,说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我不敢反抗他,老老实实枕在他腿上想心愿。
我认真想了很久,想不出别的。
杨慎远的脸色已经很差了,我害怕他又要折磨我,抓住他的手小心地开口:「我……我要阿远。」
杨慎远怔住,忽而又笑起来。
我第一次见他笑,还挺好看的,傻愣愣看了半天。
杨慎远开口,声音罕见的愉悦,「玉儿想要我?」
我点头,我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但是让他开心,让他放过我,这就足够了。
「好啊。」杨慎远拉我起来,让我坐在他腿上,温柔地吻了吻我的唇,眼里的清冷都融化在笑意里。
「玉儿真乖。」
我忽然觉得,他似乎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
他可以直接要我,但他觉得没意思,他要让我自己提出来。
十六岁生辰这天,杨慎远让人给我认真打扮了一番。
我都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看着镜中的美人,第一次意识到爹爹为什么说我是他的骄傲。
杨慎远的人还在我头上盖了一块红色的帕子,挡住我的视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人一走,我就扯了下来,顶在指尖打转,无聊地玩着。
晚霞褪了颜色,寒鸦惊叫三更,我等得都要睡着,杨慎远终于来了。
看见我拿在手里翻绞的帕子,他有些不悦,「谁让你取下来的?」
我赶紧展平盖在头上,「你别气,我再盖上。」
杨慎远带着一身冷意,把我刚盖上的帕子扯下来扔在地上,「不用了,左右也不配,不盖也罢。」
我疑惑,不配是什么意思,一块帕子而已,我怎么就盖不得了?
后来我才知道,正妻进门,都会盖这块帕子。
但我在杨慎远眼里,和所有人眼里的姜家女儿一样,只是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7-
杨慎远动作粗暴地在我肌肤上掐了一把,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立刻显出红痕。
「还真是脆弱。」
杨慎远似乎很喜欢这样,直到我身上布满红痕,方才罢休,拥着我入眠。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能因此好转一些,但杨慎远在那之后一直没有来。
侍女给我用了最好的药膏,一天三次地抹。
他们得了杨慎远的吩咐,要尽快消掉我身上的痕迹,让我恢复最初白玉般皎洁的模样。
五天后,我身上的痕迹已经完全淡掉了,杨慎远的人又好生打扮了我一番,还是红裙,这次没有帕子,然后把我送到前厅。
前厅除了杨慎远,还有一个人。
中间放着一个笼子,和两副黄金锁链。
我想跑,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跪在杨慎远脚边,他捏起我的下巴,语气第一次这样温柔。
「玉儿,你可愿为了我,去太子身边?」
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慎远,是皇族的人。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受老皇帝喜欢,甚至在明面上,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皇子。
杨慎远野心很大,不甘心只当一个暗杀组织的头头,他要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姜白雪是他塞进太子府的第一个细作,却因为爱上太子背叛了他。
他把人抓回来,交给手下残忍了结。
现在,轮到我了。
杨慎远亲手给我带上锁链,半推半就把我塞进笼子,亲吻我的手背,抚摸我的脸颊,柔声叮嘱我。
「不要让我失望,玉儿。我答应你,我若称帝,皇后只会是你。到那一天,我就给你解药。」
我掉着眼泪摇头,「我不想当皇后,阿远,我想留在你身边,求求你……」
「那就为了留在我身边,去帮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吧。」
杨慎远看我的目光第一次充满怜爱,说出的话却让我绝望,「不要像你那个废物姐姐一样起别的心思,别忘了,你的母虫还在我手里。」
-8-
杨慎远身边那人把我带走了,他要送我去地下拍卖场。
这个拍卖场,据说已经被太子盯上了,杨慎远打算放弃这个暗桩。
但在放弃之前,他还要让它发挥最后的作用。
我居然有幸被拍卖两次,如果爹爹知道,一定又会说我是他的骄傲吧。
拍卖现场,有人认出我就是一年前在女儿庄被神秘人一万两黄金高价买走的那位,竞价的声音小了下来,他们的重点都转移到我被二次拍卖的原因上来。
一帮畜生七嘴八舌地叫唤,最后得出一个结果:我大概是没能让那位满意,被扔出来回本吧。
我抬头看向二楼一间厢房,杨慎远就在那里,戴着恶鬼面具,怀里抱着另一位娇俏女子。
女子满眼的爱慕,可笑竟是给一只恶鬼的。
杨慎远从来不缺女人,尤其是愿意为他卖命的女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推出来,因为我的命脉在他手里,更好操控吗?
竞价到了最后时刻,门口忽然骚乱起来,紧接着官兵闯了进来。
人们脸色大变,没想到太子竟能查到这样隐秘的地方。
太子抓了不少参与其中的富商和官员,我再次抬头看向二楼,杨慎远已经不见了。
我仍然待在笼子里,冷眼观看这一场猎人狩猎畜生的大戏。心里有些惋惜,最值钱的那一只畜生没有进网。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这才有人注意到我,指着笼子请示:「殿下,她怎么办?」
太子移步到我面前,气息温柔而干净,如明珠生辉。
难怪人人敬仰,都期待着他早日登基。
「你叫什么名字?」
「姜白玉。」
「哦?孤先前,也遇见过一位姓姜的姑娘,名白雪。」
「那是我长姐。」
太子点点头,「你可有去处?」
「没有。」
「那可愿意跟孤回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
太子命人打开铁笼,解了我手脚上的镣铐,将我带回太子府。
我换了身水色衣衫。
太子由衷赞叹,:白玉比之月里嫦娥更甚。」
他准许我叫他的名字,杨怀安,心怀天下,长治久安。
杨怀安是个真正的太子,眼里是百姓疾苦,心里是天下晏然。
杨慎远说,他是腐朽的旧朝里最后的君子。
但这个国家不需要君子。
君子太过温润儒雅,难当帝任。唯有屠刀与杀戮,才是最好的镇国之器。
-9-
第二日用过早膳,杨怀安问我:「白玉可知令姐现在何处?」
我垂首不语,半晌,泪盈盈地抬头,「姐姐已经不在了,临终前,嘱咐我将此物交给您。」
我拿出杨慎远给我的东西,是一枚手作玉佩,看得出来制作者技艺生疏,「白雪」二字刻得歪歪扭扭。
杨怀安大惊,一见玉佩便红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声音哽咽起来。
「这是,孤送给阿雪的……她说回去告知家人便回来应孤,是孤的错,孤就应当坚持和她同去……是谁害了她!」
杨怀安悲愤难当,他竟是真的喜欢姜白雪!
「是谁害了阿雪!」
杨怀安激动地起身,拽着我的手腕逼问。
我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那日回去,很害怕,她是逃回来的……后来我们全家都被杀了,我爹我娘,还有姐姐……是姐姐把我藏在床底下,我才逃过来的。」
杨怀安怒目圆睁,「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我只听见他们喊那个领头的秦将军。」
「秦广荣!」
杨怀安攥紧玉佩,咬牙切齿。
我心虚得要命,低下头避免被他看出异样。
来之前,杨慎远同我说过盛京的局势。
镇国将军秦广荣手握重兵,在盛京一家独大,目无法纪。
当今皇帝杨璟懦弱,不敢与之抗衡。
太子杨怀安相反,接管朝政以来大刀阔斧,处置了不少跟随秦家的奸臣,极力削弱秦广荣的势力。
秦广荣数次派人暗杀杨怀安不得,为出气暗中绑了他的两个姬妾给手下玩弄,又屠了对方满门,趁夜色丢到太子府门口。
简直放肆到极致。
杨璟夹在中间拼命和稀泥,更让杨怀安生气。
此后朝堂彻底分为两派,秦广荣与杨怀安分庭抗礼,难分上下。
但还不够。
杨慎远要激化这两人的矛盾,他不想再等了。
他买了我姐姐送到杨怀安手里,打探他深浅之余煽风点火。
哪承想姜白雪假戏真做,对杨怀安动了情,宁愿忍受噬心之痛也不帮他。
他便谎称给她解药,骗她回去,赏给了手下人。
杨慎远让我好好利用姐姐的死,把从她身上得到的玉佩给了我。
担心我是第二个姜白雪,他给我准备了两样东西,棺材和后位。
我对后者没什么概念,但我不想死。
杨怀安对我很好,甚至教我读书写字。
他夸我进步神速,又同我说起姐姐当初学字时的趣事。
「阿雪笨笨的,一个字要孤手把手教好几遍,还不准孤说她……」
但他从未手把手教我,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写给我看。
他的确是君子。
对我未曾动心,一直在怀念姜白雪。
杨怀安亲手在太子府后院为她建了一个坟茔,里面放着那块玉佩,和一套嫁衣。
他一连去祭拜了七天。
为显姐妹情深,每次我都跟着去,听他对着那个小土包喃喃自语。
我很惋惜,这样光风霁月的长情少年,为什么偏偏生在皇家。
少年对着墓碑流泪,碑上刻着「太子妃姜白雪」。
杨怀安说,虽未成亲,但他亲口许诺过姐姐,所以她就是他的妻。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难怪她那样柔弱的人,敢为眼前的少年反抗杨慎远了。
我长叹一声,若是白雪姐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吧。
-10-
天璃的朝堂迎来前所未有的动荡。
找了一年的人成了白骨,昔年儒雅的皇太子第一次发怒,砍了秦广荣好几个爪牙。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来太子府暗杀的人一茬接一茬。
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不敢合眼,生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按杨慎远的指示,不停煽风点火,引杨怀安去处理秦广荣的暗线。
秦党日渐式微,不少朝臣重新站队。
有一人不知从哪儿听了姜白雪的事,去女儿庄买了个同款来献给杨怀安。
乐舞停歇,美人儿盈盈跪地,「奴婢姜白纱见过太子。」
杨怀安和我俱是一愣。
送礼的没眼色,狗腿上前笑得谄媚,「听闻殿下喜爱美人庄的女奴,这是小人特意拍来孝敬您的。」
「美人庄,女奴?」杨怀安皱眉,「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愣住,一五一十同杨怀安说了。
每说一句,杨怀安周身就冷一分。
我坐在下首冷不丁打哆嗦,脑子迅速运转,想着该怎么圆过去。
最后,杨怀安面无表情地起身,指着姜白纱,「送她去书房。」
我胆战心惊地在自己院内转圈,不消一刻钟,管家进门,「玉姑娘,殿下有请。」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没看到姜白纱。
杨怀安屏蔽左右,冷眼看我,却并没有敌意,
「你和阿雪,也是女儿庄的人?」
不等我开口,他便内力掀开我一头青丝,在我后脖颈处,一朵小小金莲正熠熠闪烁。
那本是蛊虫咬破皮肉钻进去后留下的疤痕,爹爹嫌影响价格,给我们刺了金莲用以遮盖,也成为姜家女儿独有的标识。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藏污纳垢之地!」
杨怀安盛怒中夹杂着震惊,我垂首不语。
这地方,存在数十年了。
也曾有朝臣大张旗鼓地来,说要救赎我们,可最终,都成了爹爹的帮凶。
娘说,这不只是我们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时代抛弃了我们,再多的反抗都是徒劳。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因为我们已经先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人为施加的锁链尚能解开,深入灵魂的三纲五常要怎么办呢。
「阿雪……是因为这蛊虫去世的吗?」
杨怀安指尖触上我的金莲,眼里却装着另一个人。
「姐姐……」在玉园见到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犹豫了一下,「是自尽的。」
「她为何要自尽!」
「买了她的人,因为她没完成任务,让人……那样惩罚她。她觉得无颜再回来面对你,便自尽了。」
杨怀安双眼通红,掩面痛哭。
我静静听着他啜泣,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为我姜家女儿发出的。
许久,杨怀安平静下来,拳头攥得很紧,声音坚定。
「害了阿雪的人,孤必不轻饶!你可愿,与孤合作?」
-11-
这是要我出卖杨慎远?
我内心挣扎。
杨慎远捏着我的命脉,已经用姜白雪给我上了一课。一旦被他发现,我下场只会更惨。
但杨怀安是个君子。
民众都说,他会是位永昌帝业的明君。
如果他能帮我们,帮天下女性去掉枷锁,只是以我一人的性命为代价,又有何不可?
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我不惧死亡。
我抬头,「姜白玉,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但我亦有要求。」
「请讲。」
「我希望殿下登基后,能彻底毁了女儿庄。不只是锁住我姜家女儿的,还有天下女子的。」
「孤应你。」
我把杨慎远的打算统统告诉了杨怀安。
他要激化秦杨两党的矛盾,削弱秦党的同时,逼秦广荣拥兵自反。届时再带兵救援,收回兵权,顺理成章成为护国功臣。后趁势逼宫篡位,登上帝位。
杨怀安震惊,「你说,四弟还活着!」
我点头。
据说杨慎远是因为有一半异族血统,受皇帝忌惮被秘密处理了。
杨怀安一直以为这个弟弟已经去世,提起他时总是感慨万千,恨自己当时太小,没能力护住他。
如今得知真相,杨怀安眼里异常复杂。
「孤的爱人,竟是孤的弟弟杀的……权势当真能让人变得六亲不认,若能换得当初的阿雪与慎远,孤宁可不要这皇位!」
「什么样的人当政,就会有什么样的百姓和朝臣。殿下若想以后都不再发生这种事,就应当登上帝位,为百姓和皇家都立一份楷模。」
我真怕他撂挑子不干,那我就完了。
「你说得对。」杨怀安坚定下来,「白玉,当真是一块璞玉。」
杨怀安为我请了教书先生,他说我很有悟性,若能细心雕琢必会惊艳世人。
书里有许多新奇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一月时间就学完了一本。
-12-
秦杨党争日益激烈。
秦广荣已有不臣之心。杨怀安不断削弱和回收他手中的兵权,却始终触不到核心。
我记得杨慎远是打算同时控制秦广荣家眷的,向杨怀安提议,被他拒绝了。
「皆是无辜女眷,与阿雪何异。」
不久,杨慎远发来密信,让我每隔三日便汇报一次盛京局势,他要去南月借兵。
我把信拿给杨怀安,他还没有适应亲弟弟狼子野心的变化,沉默良久。
杨怀安派了人去阻拦杨慎远,后找人假扮我与他留在京中,带我秘密去了北疆。
北疆与天璃素来交好,杨怀安少时又救过北疆皇太子。
对方如今称帝,仍记得他这份恩情,要求杨怀安登基后保两国五十年友好邦交,便痛快答应了借兵。
返程路上,杨怀安心腹发来消息,秦广荣果然趁京中无主反了。
三十万大军围困盛京,皇帝杨璟瘫在龙椅上,吓得就要开城门投降。
杨怀安早料到杨璟会有此做派,命人将皇宫封锁得水泄不通,惹得杨璟破口大骂。
半月后,我和杨怀安先一步带领援军抵达,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打了秦广荣一个措手不及,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造反。
杨璟自知不配为帝,自行退位。
杨怀安顺势登基,大赦天下。
对于造反一事,只严惩了秦广荣及其党羽,无辜士兵、家眷皆未牵连,民心大涨,彻底稳住了朝纲。
盛京的局势日渐好转,我心里却慌得不行。
自杨怀安登基回来后,杨慎远就再也没有给我传过密信。
他知道我背叛了他,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种安静让我害怕。
没过多久,杨怀安同我说,他要亲自带兵去拆了女儿庄。
「便是地府,也没有这等罪恶滔天之地。」
我自然跟着他去,一路上都格外不安,总感觉杨慎远在哪里盯着我。
到达女儿庄时,我被吓得不轻。
不知是谁,把我爹的尸体分成数十块,在庄子前摆成一行字。
「这是你第二次出卖我,姜白玉。」
爹就一个脑袋是完好的,摆在字中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险些昏死过去。
-13-
女儿庄已经烧起来了,像黑暗里生出的巨大明灯。热得灼人,逼停了我们的脚步。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一场雨降临。杨怀安立刻带人进去查看情况,不出意外,里面横七竖八烧焦的尸体。
后院每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都躺着一具曾经的美人儿。
她们未曾见过太阳,就已先拥抱了死亡。
生于黑暗,也埋葬于黑暗。
只剩罪孽,仍在阳光下张牙舞爪。
女儿庄彻底化为灰烬,爹爹放在密室的蛊和解药也无一幸存。
处理好一地尸骨,打道回京时,我身上的蛊虫毫无预兆地发作了。
心脏被啃咬的疼痛让我彻底失去理智,发狂将营帐内大小物件摔得到处都是,甚至夺过杨怀安腰间的匕首意图结束这一切。
匕首毫不犹豫地扎下来,却被一双手握死,血瞬间出来,滴滴答答掉在我身上。
我忍住痛苦抬头,是杨怀安。
他用力从我手中夺过匕首扔到一边,喝令外面的士兵包围营帐不准进来,控制住我的双手将我抱到怀里。
「坚持住,白玉。孤一定为你拿回解药。」
说得轻巧。
我没劲去怼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汗水和泪水一起模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终于结束了,我长舒一口气,虚脱地跌在杨怀安怀里。
良久,杨怀安问我:「阿雪她,也受过这种苦难吗?」
我闭目养神,缓了好半天才有力气开口。
「很多女子,都受着这种苦难。
「陛下,这种噬心之痛,看似是蛊虫所致,实则是这个时代。
「我娘说,这个时代不把女子当人,所以,才会有女儿庄这种地方。」
杨怀安语气迷惘,似是问我,又像是问他自己。
「孤要怎样做,才能改变它?」
我想起我娘曾说的话。
「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陛下若能打破男女桎梏,必可改变。」
「如何打破?」
「办学堂,选人才,不论性别出身,唯才是举。」
「好。」杨怀安一点即通,掷地有声。「白玉可愿为天下先?」
「实乃民女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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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怀安封我为司学女官,引起朝臣联名反对。
「我天璃建国百年,从未有女子从政,简直荒谬!」
「大字不识一个,谁给你的胆量!」
「臣等恳请陛下处决妖女!」
杨怀安自龙椅上站起,不怒自威。
「既从未有,那便以朕为先!自今日起,全国各地开办学堂,凡满五岁幼童,不分男女皆可入学,就交由姜司学负责!」
「臣遵旨!」
被杨怀安悉心雕琢许久,我早已褪去最初的卑微与小心,与一众朝臣站在这金銮殿上,血液似乎都在燃烧。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很想去守护,去奉献,去留下点什么。
哪怕下一秒会因蛊虫发作而死,我亦无怨无悔。
这是,名为活着的感觉啊。
学堂推行得并不顺利,地方官员对我很是不屑,百姓也不配合。
娘说得没错,建立一个新时代,新思想,果然很难。
我索性抓了个典型,上奏革了那贪官,又亲自处理陈年积累的冤假错案。下调税收,兴修水利,凡事亲力亲为,软化了民众对女子的刻板印象。再推行学堂教育,果然大有成效。
一年后,杨怀安召我回京述职,当地百姓携儿童相送,人民夹道,好不热闹。
变化最大的是当地女童,不再奉成亲生子为圭臬,也摇头晃脑学着先生的模样念念有词。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从小到大听过不少称赞,皆是说我如何貌美,如何娇艳。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如何聪慧机敏,如何清廉为民。
我开心地翘尾巴,下朝后拉着杨怀安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杨怀安笑我跟个小孩子一样。
复又说:「孤欲以白玉为义妹,封公主,为你寻一良人,可否?」
我摇头,「不可。」
感情上的事我从未想过,也不想去想。
我身上的蛊虫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要我的命。
Ṫű̂ₗ杨怀安派了很多人去找杨慎远,却始终没有消息。
比起去祸害别人,我更想在活着的时候,为天下的女子,去做些什么,多做些什么。
为官以来,我见过太多女子,明明不受蛊毒控制,却因为无望的世道和家庭,比我还要痛苦。
真的很想有一天,我们都不用再承受这种折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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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各地都有一堆事上报,我同杨怀安和几位朝臣商议许久,回去时已是傍晚。
走至巷口,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我身子一软,瘫在那人怀里。
悠悠醒来时,手脚已被束缚住。我尝试挣扎,稍有动作便被迎面扇了一巴掌。
掌风狠戾,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很快淌出血来。
「玉儿可真有能耐。」
熟悉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抬眼,正是杨慎远。
「杨怀安很好,嗯?怎么玉儿也看上他。」
杨慎远蹲在我面前,眼神阴鸷,语气危险。手指温柔滑过我脸上的红痕,又狠命掐住,指甲钳进肉里。
我面容扭曲,痛苦地低哼一声,险些落下泪来。
欣赏够我的丑态,杨慎远方才放手,又捏住两颊逼我回答他。
我哑着嗓子垂眼,「我没有。可他是明君,所以我选他。」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就一定要背叛我?」杨慎远狠劲上来,手指捏得我生疼,反手又是一掌。
青丝凌乱散在我眼前,我舔了舔唇角的血,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早在答应杨怀安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今天。
姜白雪只是对杨怀安心动,便被他折磨至死,更何况我。
我可是毁了他整个计划。
我破罐子破摔,「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呢?」杨慎远很温柔,手掌抚在我脸颊上。
「我只是想让玉儿跟我一样痛苦罢了。这么美的一张脸,毁了,应该很让人惋惜吧。」
杨慎远眼露病态,忽然咳嗽一声,竟吐出血来,脸色瞬间很难看,白得像死人。
我斜眼看去,他露出的手腕上有虫咬的伤痕,黑里透红。
「你被爹爹下蛊了?」
这情况我再熟悉不过,我从小看得最多的,就是人被各种蛊折磨致死的惨状。
杨慎远身上这种,貌似是极端情况下,爹爹用来保命,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绝对无解。
难怪爹爹最后死得那样凄惨,连具全尸都拼不出来。
「要陪我一起死吗?」
杨慎远齿间带血,妖异又瘆人,对我笑得异常开心。
「放心,不是现在。
「在杨怀安找过来之前,我会先好好招待你的,玉儿。
「不知道我那仁善的大哥,届时看到我们死在他面前,会是什么反应。」
我不寒而栗。
姜白雪的死已经动摇了他一次,若再来,以杨怀安的性格,怕是终其一生都会愧疚难当。
杨慎远说得对。
仁善者能成明君,却未必能成帝王。
我只能暗自祈祷,杨怀安最终,能成就他心中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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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杨慎远关到了地下监牢,这里和那个关了我十五年的房子一样,也没有阳光,昼夜不停地亮着灯。
我自嘲,果然,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我本就是黑暗里长出来的人,又怎么配向往光明呢。
看守我的狱卒流里流气,捏着我的手腕淫笑,「这等美人儿咱还是第一次见,听说还是女儿庄出来的,很会伺候男人吧?」
这恶心的语气让我本能反感,想也没想就用力挣脱他的手打了过去。
那人被我打蒙了,回过神来狠狠甩我一巴掌,招呼手下把我绑在行刑的柱子上。
「敢背叛主子?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他一鞭一鞭地抽我,都向着脸的方向,眼里透着得意和报复,手下的力越用越大。
我第一次受到这样重的伤害,起初痛得尖叫,后面渐渐不喊了。
我喊声越大,他用力就越狠。我便咬着牙,默默听鞭子划破空气打在我身上。
有时候痛着痛着我就昏过去了,这人又一桶冷水泼醒我,同一句话反复地说,反复地打,不知道意义何在。
杨慎远来看我时,我身上血淋淋的。
曾经洁白如玉的肌肤,如今就像剁碎了的猪肉,血腥里带着恶臭。
脸上也尽是鞭痕,不复往日美丽。
打我的人咬牙切齿,说我是块硬骨头。
杨慎远毫不在意,他从手下手里拿过一个小瓷坛,动作轻柔地撩起我鬓边的碎发。
「玉儿,你见过雪吗?」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又自言自语:「我倒是挺喜欢的。现在不是冬日,不过无妨,撒盐空中差可拟,你说呢?」
我睁大眼睛,本能地扭动挣扎。
杨慎远从小瓷坛里抓出一把盐,细细洒在我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瞬间冲毁了我的防线。
我哭着大喊,杨慎远置若罔闻,不断重复,直到小坛子空空如也。
他似乎还没有尽兴,有些遗憾地转头,又冷声吩咐那些人:「把她关到水牢去,不要让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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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路拖到水牢,这里几乎没有光亮,潮湿又阴冷,骨头都要冻住了。
杨慎远的人每天都拿一小坛盐过来,细细密密地洒在我身上,痛得我直哆嗦。
嗓子已经喊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很近,躺在地上喘气。
想起那个当场拔下金钗自尽的姐姐,若是我当初像她一样就好了。
真讽刺啊,我以为被卖出去就可以看到阳光,结果也不过是从一个黑暗换到另一个黑暗。
这样黑暗的人世,不待也罢。
杨慎远再次来看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
他异常暴躁,找了大夫大吼着让给我看。
汤药一碗一碗灌进我嘴里,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最初被杨慎远灌药的时候。
杨慎远把我搬到他的寝室,总算不那么冷了。
手脚上锁链沉重,压得我动弹不得。
「我可怜的玉儿,怎么就被打成这样了呢?」
杨慎远嘴角带笑地抚摸我脸上的伤口,眼里满是惋惜,「可惜了,这样一副玉骨冰肌的好身子。」
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
不能动刑,杨慎远又想起母虫来。
他把我关在笼子里,拨动母虫,欣赏我在里面哀号打滚。
已经毁掉的脸更加狰狞扭曲,随着我的挣扎不断渗出血来。
杨慎远病态的脸上带着疯狂的笑意。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玉儿。可你还是选择出卖我,这就是后果。」
欣赏够了,他又命人给我灌药,始终吊着我一口气,不让我那么轻易死去。
蛊虫的活跃和身上的伤让我异常虚弱,时常昏睡着。
迷迷糊糊地,我想起一些事情。
小时候,我房间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我感到很新鲜。
他说:「听闻女儿庄有控制人的方法,特来看看。」
却被守卫挡住去路,慌不择路闯进我这里。
我问,「为什么要控制别人?」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听我的,为我做事。」
我又问他外面的世界,他很不耐烦,但还是给我说了。
最后我问:「我叫姜白玉,你叫什么?」
「远。」
「远?我叫你阿远可以吗?」
「随你。」
远在我这儿待了两天,爹爹就带人查过来了。
我把他藏在了床下,第一次对爹爹说谎,心虚得脸都红了,手指不安地搅动。
爹爹看穿了我,摸着我的脑袋说:「玉儿长大了,都会欺瞒爹爹了。」
「玉,玉儿不敢欺瞒爹爹……」
「无妨。左右爹爹也很久没教训玉儿了。」
我一下子哭了,拽着他的袖子乞求,他把我甩到一边,然后拿过了盒子。
剧烈的痛楚让我满地翻滚,终于经受不住,指出了远的藏身之处。
爹爹笑得很和蔼,这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真是只能躲会藏的小耗子。」
远愤恨地瞪我,「姜白玉,你敢出卖我!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
我吓得哆嗦,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扑倒在爹爹脚下。
「放,放过阿远吧,求你了爹爹。」
「玉儿,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没资格提要求,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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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带着远走了,我脑子里一直是他瞪我的眼神,饭也吃不下。
远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却背叛了他,我心里很不安。
想到爹爹最在意我这张脸,我狠心打破餐盘,用瓷片划伤了它。
爹爹很快过来,脸色很差。我脸上已经有三道伤痕了,这是他绝不容许的。
我和他彼此僵持,最终他答应放了远。
爹爹不干人事,但说话还是算数的。
我放下心来,竟忘了这样做的后果。
爹爹冷脸让人处理完我的伤口后,灭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
黑暗彻底占据了每个角落,我独自被关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整整七天。
爹爹不准任何人来看我,每隔两天给我扔一个馒头。
他时不时会在外面拿出母虫逗弄,听我痛苦地在里面哀求。
为了放大这种痛苦,他还喂我吃了另一种蛊,又命人把我绑起来,让我无法动弹,只能硬生生忍受。
那时我最黑暗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恢复过来。
身子骨一直养不好,大夫说大抵是废了,活不过三十岁。
爹爹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二十五岁就会死。
最后他说:「现在知道了吗,玉儿。这就是威胁爹爹的后果。」
呵。
果然是因果轮回吗?
我忍不住嘲讽,疯狂笑起来,泪水涌出,整张脸更加惨不忍睹。
早知今日如此,我当初为何要受那些罪啊!
外面开始乱起来,刀剑相接的声音犹如圣乐。
杨慎远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水,笑容妖异。
「杨怀安来了,你开心吗,玉儿?」
说着,杨慎远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正是我身上噬心蛊的解药。
可笑听到这话时,我心里竟抱有那么点希望。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行尸走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没有家人。
直到我成为女官,能够为人们做事,为天下女子做事,听到他们的答谢,关心,问候,我感到灵魂都被充盈了,活着不再只是等待死亡。
那样美好的感觉,很让人怀念啊。
我真的很想贪心一次,想好好活下去……
求求了。
我无助地躺在笼子里乞求地看他,眼泪不停涌出,杨慎远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擦拭。
「姜白玉,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
「我第一次尝到,是杨璟要杀我。我的亲生父亲,只因为我母亲是异族,就对我们痛下杀手。
「第二次,是你出卖我。我以为可以信任你才躲在你那里,结果你受了点小苦痛,就毫无骨气地跟狗一样叫出了我的位置。
「第三次,还是你,选了杨怀安,背叛我。我谋划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你,彻底毁了,还染上了蛊毒。
「这感觉这么美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体会吧?」
杨慎远说着,在我祈求的目光里,狠狠摔碎了瓷瓶,药液撒了一地,蒸发掉最后的希望。
「这蛊,我费了一年时间,还是没解掉。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玉儿。」
杨慎远最后在我耳边呢喃,从怀里拿出装着母虫的盒子,打开毫不留情地捏死了母虫。
我目眦尽裂,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疼痛淹没,声音凄厉地挣扎,锁链因为我的动作不断撞击笼子,发出剧烈的响声。
感受到母虫去世的子虫在我心脏处狂啃咬,那种摸不着的撕扯和啃噬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心脏破裂,我不断呕出血来,鲜红的一大片,看着格外瘆人。
怎么可以……
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下,我竟笑出了声,眼泪和着血一起流下。
怎么可以,偏偏在我想要好好活着的时候,和我开这种玩笑啊!
如果我注定就不配得到,为什么要让我拥有,又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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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怀安解决完看守赶来时,杨慎远已经自尽了。
我气若游丝趴在地上,周围全是鲜红的血。
我都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血。
「白玉!」杨怀安脸色大变,小心翼翼把我揽在怀里,急声吩咐,「快去找大夫!」
我动了动手指,想拽住他,最终只是微不可见地摇头。
没用的,母虫一旦死亡,子虫就会不遗余力攻击宿主。
哪怕爹爹在这儿,也回天乏术。
我费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想来一定很丑吧。
毕竟我已不是那个价值万金的美人了。
「记住……我说的,杨,怀安,做个,明君……」
真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天下女儿解下枷锁了。
不过,是杨怀安的话,一定不会让人失望吧。
眼泪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姜白雪穿着一身嫁衣,站在红色花海里,张开双臂,对着我微笑。
「玉儿。」姜白雪温柔地叫我,像小时候一样。
「姐姐。」我也笑了,走过去把头埋在她怀里,「你在等我吗?」
姜白雪抱住我,「我一直在等你,好玉儿。谢谢你,最后帮了怀安。」
彼岸花摇晃起来,不知从何处诞生的风,带来人间最后的祝愿。
「孤,一定记得。」
「唯愿来生……你和阿雪,都能得到自由。」
杨怀安番外
母后说,我出生时,盛京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皇宫紫气缭绕,百鸟盘旋。
因为这些瑞象和嫡长子的身份,我成了天璃毫无争议的太子,也努力想要做好一位太子。
父皇和我意见相左。
比起做人们心中的明君,他更想在权臣独大中保住皇家的荣耀。
父皇的退让并没有让秦党收敛,他们设计毒害了我骁勇善战的二弟,以异族血脉为由逼父皇害死了我无辜的四弟,又刺杀我明谋善断的五弟。
目的只有一个,留下最听话的那个傀儡,做下一任帝王。
如果没有,那便造一个假的出来。
我也是他们要除掉的目标之一,所幸母后是清醒的。
在她和舅舅的庇佑下,我一次又一次艰难逃生,反击,收拢民心,艰难地剪除秦党势力。
这一举动惹恼了秦广荣,他们甚至嚣张到动我房中的人,将母后赐下的侍妾灭门。
父皇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保不住杨家天下的,他做了最硬气的一件事——在上朝时当众驳回了秦广荣奏请废太子的奏章,顶着巨大压力给了我代理朝政的大权。
我终于有了正面和秦党抗衡的能力,对方狗急跳墙,派了数十人将我逼下山崖。
跌下去时,我心里只有遗憾。
不能为手足报仇的遗憾,不能铲除奸臣的遗憾,不能给百姓一个昌明天下的遗憾。
我带着遗憾闭眼,醒来后看到了姜白雪。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女子,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天庭。
姜白雪巧笑倩兮,「公子莫不是把自己摔傻了?」
那一瞬间,我平寂了二十年的心,蓦然动了。
我以为这是天赐良缘,后来才知道,从刺杀到被她救起,都是一场来自我已死的四弟的阴谋。
我讨厌阴谋,可姜白雪的存在,让阴谋在光亮里翩然起舞。
她是个乖巧到过分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带着刻意的优雅,那双乌黑的眼眸里,较之寻常女子,缺了灵气和生动。
后颈中间有一朵金莲,小巧精致。
她是个失了灵魂的美人。
遇见她,我也成失了灵魂的人。
我带着她回了太子府,她像刚出世的小孩子,看什么都惊奇。
侍女端来白糖糕,上面细细撒了些桂花。
她拈起一朵,眸子里出现一丝好奇,「这是雪花吗?」
「这是桂花。」
她有些失落,松手让花朵落下,又小心翼翼地看我,「雪花是什么样的?」
「你不曾见过吗?」
她摇头。
她好像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概念,我不知道她以前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我想了想,「它是美丽又温柔的,和你一样。」
「真的吗?」她很惊喜,「那一定很漂亮吧,」
姜白雪的眼里充满向往,木偶一瞬间有了灵魂。
我点点头,「很漂亮。」
我开始期盼冬天到来,那时的盛京是雪的天堂,她一定会喜欢。
一日,我在书房写字,姜白雪闯进来,神色惶恐。
身后的侍女解释:「姜姑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不知怎的如此害怕,一定要来向您赔罪。」
说话间她已经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身子一直抖,规矩得让人心疼。
我伸手扶起她,「只是一个茶杯,碎了换一套便是。」
她眼里带着感激,反复向我确认是不是真的不计较。
她说,小时候她顽劣,打碎了爹爹的茶杯,被罚得很痛苦。
她爹爹是个很严厉的人,不允许她和家中的其他女儿做错事,尤其是这种日常小事。
我有些反感她口中的爹爹,该是多么严厉,才能把她培养成这般刻板谨小慎微的模样。
「孤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
我柔声安抚,她竟然哭了,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像打在人心上。
「殿下待我真好,我必不会辜负殿下。」
她含泪跪在地上向我起誓,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说出的这句话。
夜里,姜白雪邀我去她院中。
我推门进去,在床帐后看到了不一样的她。
我连忙以袖遮目转过身去,想离去却被她抱住,羞得我面红耳赤。
「姜姑娘这是何意?」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姜白雪开口,声音意外的哀伤,「白雪别无所长,只善此道。唯有以此答谢殿下待我之好。」
我没由来的恼怒,「你可知什么样的女子才会如此轻浮!」
姜白雪又落下泪来,「我只知道,女子皆不是生来便想如此轻浮的。」
这话说得我心里没由来的乱。
我解开外袍裹住她,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
「姜姑娘……先前都经历过什么?可否说给孤听。」
她摇头,透着一股绝望和无力,「我不能说给殿下,殿下会因此厌恶我的。」
我想也没想,「孤不会!」
我尝试解释,无论她是什么样的,我都没有低看她的想法。
「殿下。」
姜白雪忽然褪了外袍,就那样站在我面前,却意外地坦荡。
「你可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女子,生来就没有选择?」
我不知。
从小到大,太傅教我的都是治国为君之道。
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子只是盛世的点缀,无须在意。
「那我告诉殿下,是全部。」
姜白雪的话让我心惊。
「女子也是撑起国家的一部分,殿下您说对吗?」
我点点头。
「可是国家,却从来没有为女子做什么。」
我想反驳,却悲哀地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那些您看不起的女子,不是生来就如此轻浮,只是没有选择。」
姜白雪走进我,我本能地后退。
「您看得起的,同样没有选择。」
我想到我哭着和亲的二妹,被迫入宫的小姨,沉默无言。
「这天下需要女子付出,却吝啬给予女子选择。」
姜白雪逼得我退无可退。
这感觉很奇怪,仿佛回到了少时被太傅揪着耳朵上课的日子。
她搂住我,将自己送到我面前。
「殿下看不起我,不是殿下的错,是这世道,这天下,没有教给男人要如何对待女子,也没有教给女子,要如何才能解脱。
「所以我很茫然,我不知道要怎么答谢殿下对我的好。
「殿下有朝一日登临帝位,改变它好吗?」
不容我说话,姜白雪吻上我的唇。
……
从那以后,我不再叫她姜姑娘,无论何时,我都叫她,阿雪。
天下有无数个姜姑娘,只有阿雪才是我的唯一。
我亲手制了一块玉佩给她。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我希望阿雪能成为我的太子妃,哪怕她不符合母后的要求ƭūₘ。
遗憾的是,她似乎没有看懂。
她因收到礼物而欣喜,却似乎并不知道玉佩的含义。
她实在是一张白纸。
我尝试教她写字,她笨笨地拿着毛笔好奇,放到嘴边舔了一下。
我目瞪口呆,连忙制止。
阿雪疑惑,「不是要教我胸有文墨吗?」
我大笑,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不是这个墨。」
她悻悻地放下毛笔,吐了吐黑黑的舌尖,「我还以为是要让我喝墨水呢,黑乎乎的,我才不要。」
阿雪不会用笔,纠正了好几次还是握得奇奇怪怪,我索性握住她的手纠正,肌肤相贴的那一刻,我们都脸红了。
我内心庆幸,还好我在她身后,她看不见我。
我教她写字,教她念诗。
她学得不快,一个字写错好几遍,我嘲笑她笨笨的,她一生气,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了个活灵活现的大乌龟。
这方面倒是有天赋得很。
醒来后,她还特意拿了铜镜给我,看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小丫头得意坏了。
真好,我的阿雪,会嗔会笑,开始有灵魂了。
秋天来临时,我和阿雪说明了心意,想在她期盼的冬雪里和她成亲。
她很慌张,手足无措,半晌才安静下来,很小声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她不肯,把我撵了出去,直接关上了房门。
其实我听清了,她说的是:「我也心悦你,怀安。」
我的名字竟然这样好听,从她口中念出来,天乐一般。
慢慢地,阿雪会写很多字了,冬天也要来了。
礼部那边汇报,一切都准备妥当。
我去看了嫁衣,上面一对凤凰振翅欲飞,穿在阿雪身上,一定极美。
阿雪却说,她要先回去告知父母。
我一直以为她父母已经不在了,也甚少听她提起。
我想与她同去,她摆手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阿雪执意不要我派人陪同,告知我的第二日,就自己悄悄离开了太子府。
临走时,留给我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诗,是我教会她的第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视若珍宝,小心收藏起来,期待阿雪归来。
冬雪来了两回,她还没有回来,派出去的人哪里都找了,始终没有消息。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唯有贴于心珍藏的信笺,时刻提醒着我,曾经真的有个叫姜白雪的姑娘出现过。
阿雪离开的这一年里,秦党的势力之外,盛京又出现一股新的势力,不知是谁。
我一路追查下去,查到一个非法的地下拍卖场。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她自称是阿雪的妹妹,名姜白玉。
她带来了我做给阿雪的玉佩,也带来了阿雪离世的消息。
我不能接受,告别时还笑着让我一定要等她回来的阿雪,怎么会突然就成了一具白骨?
姜白玉说,是秦广荣做了这一切。
他早有先例,我毫无疑问地信了,和秦党不死不休争斗良久。
直到有人又送了一位美人给我,我才知道,阿雪在她曾经隐瞒的过去里,都经历过什么。
姜白玉和我坦白了一切,她的意愿意外地和阿雪不谋而合。
也许,这是天下每个女子的心愿吧。
诚如阿雪所说,她们为国家付出,国家却吝啬于给他们选择。
女子从来都在被动地承受着世道给予的一切,对他们而言何其不公!
我暗暗立誓,一定要毁了女儿庄这样的地方,一定要做到阿雪曾请求的事。
秦党终于按捺不住造反,亏得姜白玉,我提前去北疆借了足够的兵力,与城内里应外合,轻松平定了叛乱。
登临帝位稳住朝纲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去铲除女儿庄。
有人比我更快,先一步到达,屠杀了那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无辜女子。
姜白玉沉默不语,她说,这大抵是杨慎远对她的报复。
我亦沉默。
我的四弟,我仅剩的手足,杀了我的阿雪。
姜白玉最初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崩溃了一般,第一次深切厌恶命运,厌恶这恶心的世道。
我情愿把皇位双手奉给杨慎远,只要他能把阿雪还我。
那时我想到少时听到的故事。
一位爱上了木偶戏的少年,花费了半生时间学它,垂垂老矣终于学成,却已无所用,只有靠木偶戏勉强生存。
美丽的木偶一直陪伴着老去的少年。
可就在一个冬日,少年生气了,觉得自己半生时间荒废,如今冬日只能破庙蜷缩,皆因木偶而起,便生了火拿木偶取暖。
木偶在火中艰难站起,向他作揖,随后被大火吞噬,化为虚无。
第二日少年望着一堆灰烬,哀叹中夹杂万声凄凉。
「暖矣,孤矣。」
我的阿雪,也是这样,以身饲火,换来我一生孤独。
是我对她的情意害了她!
那时,我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甚至忘记了姜白玉还在旁边。
姜白玉在回去的路上蛊虫发作了,歇斯底里,与平日的她癫狂如两人。
阿雪,应当也受过这样的苦痛吧。
那时,她也如姜白玉一样,恨不能直接结束自己。
难怪她那样小心翼翼,那样谨小慎微。
她和姜白玉一样,都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又和姜白玉不同,因为我会做她的灵魂。
可她却在那之前,就已经离我而去了。
姜白玉的话彻底点醒了我,我知道要怎样去做,怎样去开创一个阿雪想要的天下了。
我封姜白玉为司学女官,她没有辜负我的栽培,将推行学堂一事做得很好。
我身边的暗卫曾建议我将她收入后宫以慰相思。
他说,都是女儿庄出来的,她和阿雪的秉性大差不差。
我拒绝了,这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差不多。
阿雪如她的名字,雪花一般美丽,脆弱。
哪怕是赤身站在我面前那一晚,也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坦荡而纯粹。
偏偏带着情欲,犹如神女坠入红尘。
姜白玉不同。
她是深沉至死的黑暗中诞生的萤火,渺小,却并不易碎。
照亮黑暗是她唯一的使命,她的眼里从未有情爱。
她不是阿雪,也不会成为阿雪。
她和阿雪,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好。
可惜美好易逝,她和阿雪一样,都终结在了我四弟手里。
我把她同阿雪葬在了一起,这样,她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朝臣无数次上奏请求立后,都被我一一驳回。
那个位置,此生我只想过让一个人来坐,一个曾留下信笺,许诺要与我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的人。
我固执空置后位至垂垂老矣,天璃已如两位姜姑娘离去时希望的一样。
女子有了选择,有了发声的自由,也有了与男子相同的权利,来共同执掌这个国家。
没有人再敢轻视她们,没有人再给她们套上枷锁,她们从黑暗中解脱,在阳光下自由奔跑,深深感激两位改变她们命运的姜姑娘。
新帝登基的乐声响起,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
我在阿雪墓边沉睡,穿着那套已经不合身的喜服,内心前所未有的喜悦。
终于,可以来见你了,我的阿雪。
不知道地府的婚宴,会不会同人间一样美好。
杨慎远番外
都说人死之前,以往的记忆会走马灯般浮现。
回顾我这一生,可真是失败。
小时候仅仅因为出身,宫中没有人看得起我和母妃。
她一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连亲自抚养我的资格都没有。
我被送到皇后那里,大哥是整个皇宫唯一待我好的人。
人人都说他出生时天降瑞象,必然会是一位千古明君。
他也的确优秀。
我从未见过第二个如他这般儒雅仁善、光明磊落之人。
越是这样,越让我嫉恨。
他衬得我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都是杨璟的儿子,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不得不讨好皇后小心苟活?
仅仅因为瑞象与出身?
简直可笑。
我发誓一定要坐上帝位,让我那明珠一般的大哥、偏心至极的父皇都跪在我脚下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明君。
他杨怀安能做到的,我也能。
可我没想到杨璟听信奸臣之言,竟动了杀害我们母子的心。
我一生从不争抢的母妃,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被杨璟的人带出宫,杨怀安说他会帮我。
我只有相信他,尽管不想承认,可他的确是这个恶心世道里的光明。
那群人举着刀刺向我时,面容狞笑。
「四殿下也别怪咱们,要怪就怪您母妃。」
我害怕了,挣扎着大喊:「你们敢!大皇兄会救我的!」
他们对视,「我等正是奉了陛下与太子之令。」
那一刻,光明熄灭了。
Ťũ̂₊若非师父路过,我早已同母妃一样,做了这王国的冤魂。
师父授我武艺,抚养我长大,下了毒控制我,想让我做他手中最听话也最锋利的暗刃。
我仅有的感激消失无踪,亲手结果了他,坐上暗影楼的第一把交椅。
人性何其脆弱,经不起任何考验,唯有以手段控制,方能得其忠心。
我去了江湖中有名的女儿庄,听说那里有最好的控制手段。
女儿庄犹如巨大的迷宫,守备异常森严。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在迷宫中慌乱逃窜,最终撞进一座没有阳光的屋子。
灯火照映下的女孩将我扶起,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她缠着我问了许多外面的事,也同我说起女儿庄控制女子的秘密,最后说:「我叫姜白玉,你叫什么?」
「远。」
她叫我阿远,无形中亲切起来,眼睛亮闪闪的,没有那些算计和冷然。
我想,也许她是可以信任的。
我一直躲在她这里寻找机会逃出,还不等我找到,姜乌冬就带着人找了过来。
他拿出了姜白玉口中的蛊虫,霎时间她像遭受了巨大痛苦一般,毫无尊严地在地上翻滚,嘶吼。
我血液沸腾起来,这样的好东西,若在我手里就好了。
很快姜白玉就泼了我一盆冷水。
她指出了我藏身的位置。
整个人软趴趴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骨气。
可笑竟还故作好人,扑过去求姜乌冬。
我真恨,是她说我可以信任她,可也是她,出卖了我!
她可真会给她的好父亲拖时间。
就因为那蛊虫吗?
呵。
她最好祈祷我不会活着出去,否则我必会让她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再也不会相信别人了。
姜乌冬将我关在满是蛊虫的密室,他研制了新的虫子,正缺活人实验。
不等他动手,下人就急匆匆跑来。
「老爷,十二姑娘伤了脸。」
「谁干的!」
姜乌冬恼火,女儿的脸对他来说与金子无疑,绝不能有任何损失。
「是……姑娘自己,她请您过去。」
姜乌冬随着那人走了,走之前愤恨瞪了我一眼。
这位十二姑娘可真有意思,竟敢对自己那一张美人面下手,有骨气。
不像姜白玉。
没过多久,姜乌冬回来了,却意外地要放了我。
我本能怀疑这是一个阴谋,但直到我回到暗影楼,没有发生任何事,体内也没有被下蛊。
这老头子,出去一趟变化这么大?
我又想到那位十二姑娘,难不成是她帮了我?
转而哂笑,怎么可能。
我潜心发展势力,暗中与秦广荣取得联系,想借他之手搅乱盛京。
谁知这老不死的竟比我想的还要狼子野心,他想由我做傀儡,自己称帝。
那可就怪不得我,转头去帮我那好大哥了。
我从女儿庄买来姜白雪,与秦广荣上演了一出刺杀戏码,把她送到杨怀安面前。
不出所料,杨怀安带她回了太子府,两人郎情妾意,好不甜蜜。
我催促她赶紧行动,激化盛京的局势。
她不肯。
这倒是稀奇,我便用蛊虫折磨了她一晚。
她像姜白玉当初一样无力地趴在我脚下,却比姜白玉有骨气,仅仅为了杨怀安当下那点情动,就要背叛与我。
男人的情意最是可笑。
杨璟当初说会爱护我母妃一生,到头来还不是一杯鸩酒送了她性命。
这姜白雪可真是天真得愚蠢,倒也硬气得令人刮目相看。
我蓦然想起一个人。
「你在女儿庄,排第几?」
「奴排十一。」
「你可知十二是谁?」
「是……白玉妹妹。」
「姜白玉?」
「是。」
姜白玉?
她有能耐做那种事?
可笑至极。
我没心思浪费时间了,姜白雪软硬不吃,可我手里却有她的命脉。
「你既如此想留在太子身边,那便留吧。三日之内回暗影楼一趟,来取解药。切记不得告知太子,以免他对你心生嫌隙。」
姜白雪大喜过望,爬起来向我连连叩头,「多谢主人。」
这姑娘还真是傻得可爱。
第三日她如约独自回来,手下来报时,我正在欣赏拍卖台上姜白玉凄厉的惨状。
当真赏心悦目,不愧为女儿庄第一美人。
我买了姜白玉,忽然好奇她见到我会是何种表情,可我没想到她把我忘了。
呵。
那就让她长点记性好了。
我带她回玉园,特意让人拖着姜白雪路过,我要让她好好看清楚,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姜白玉的反应让我甚是满意,我忽然不想把她也送去给我的好大哥了。
数年不见,姜白玉伺候人的功夫见长,时不时跑来挑逗我,想发挥她的价值。
不知道为什么,我厌烦得很,又不是真的想与我欢好,惹我做什么?
没承想她惹我不成,竟跑去勾引别人。
不愧是女儿庄里出来的贱人,见到男人就忍不住一身臊气。
竟然对着别人笑得那样开怀!
她可真该死。
那个人更该死。
我才是姜白玉的主人,她的一切都是我的,他凭什么分享?
我剁了他的手指,拔了他的舌头,绑了姜白玉在旁边,看她被蛊虫折磨得生不如死,没由来得更加暴戾。
我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只能看我。
「看清了吗,下次眼里再敢有别的人,这就是后果。」
姜白玉身子抖成鹌鹑,嘴里不住地讨饶。
真烦。
明明只要对我也笑一下,就不用受罪的。
却搞得像是我欺负了她一样。
她一直都这样,得了癔症似的,一见到我就发颤。
我就这样让她害怕?
她出卖我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吧。
姜白玉这种样子让我心烦,找来四五个大夫来,总算给她灌好了。
好了之后的她总是低着头,只有我来才会抬起。
这样才对,就合该眼里只有我。
盛京的局势出乎我的意料。
姜白雪不见后,杨怀安跟丢了魂一样,被秦广荣咬了好几口都不带反击,一心扑着找他的阿雪。
真没看出来,我的好大哥还是个情种。
女人这种玩意儿,不过是解闷的工具,也值得他这么大张旗鼓?
看来是时候让姜白玉发挥作用了。
杨璟那老头子估计活不了几年了,等到我的好大哥登基,事情就麻烦了。
我故意放出拍卖场的线给杨怀安,他果然一路追查过来。
就在这时,姜白玉说她想要我。
她要我?
她可算是知道要我了。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便让人准备了套嫁衣。
能穿上这身衣服,对她来说该是莫大的荣耀了。
秦广荣那边出了些意外,我赶去解决。
以为她会乖乖盖着喜帕等我,她竟然自己取下来了。
就这么不想当我的新娘?
无妨。
左右她也是拿来让人玩的东西,本就不配这些。
是我太看得起她了。
姜白玉不想去杨怀安那,我知道怎么才能制住她。
我搬出了她的母虫,她果然乖地跟什么一样。
她按计划进了太子府,我心里莫名烦躁起来。
也不知道我的手下从哪里找来这些丫头,一个个蠢得要死,模样也没有姜白玉好看,就让她们来伺候我?
京中的局势按我预料的发展,我从没想过姜白玉会再次背叛我。
她竟然和杨怀安达成了合作!
杨怀安能给她什么?后位Ŧűⁱ吗!
这个蠢货。
真以为我每次都会原谅她不成?
我要让她知道背叛我的后果。
赶在她和杨怀安之前,我派人屠了女儿庄,姜乌冬这个老贱人,竟趁机给我下蛊,想让我给他陪葬!
我用了他密室所有的解药也没能缓解,该死的,这一切都是姜白玉害的!
是她让我如此痛苦,那她就来陪我好了。
不知道杨怀安看到她那副毫无骨气的模样,还会不会喜欢她!
我毒发了一整晚,也折磨了她一整晚。
她的惨叫声可真是出奇的好听,那种绝望和凄厉,简直和我母妃临死前的哀号一模一样。
我花了一年时间,不但没解掉蛊毒,反而越来越严重。
毒气入侵五脏六腑,庸医说我至多再活半年。
姜白玉倒是风光了,靠着杨怀安当了女官。
呵,女官。
真是笑死我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明君。
让一帮只会床上功夫的玩具当官,亏他想得出来!
姜白玉竟还说他是明君,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是!
杨怀安能做的我也可以!
别说女官,皇后我都可以给她!
她为什么还要出卖我!
为了杨怀安吗?她也爱上我的好大哥了?
呵。
那让她死在我的好大哥怀里,一定很有意思吧。
我让人给她用刑,又用蛊虫折磨她。
她这次倒是有骨气,死也不松口认错,不后悔她帮了杨怀安。
所有人都是,所有人都在杨怀安那边。
凭什么!
就因为我的血脉,我就活该一辈子被抛弃,被出卖不成!
我不甘心。
如果没有姜白玉……
如果我没有错信她……
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她毁了我!
我一定要让她尝到和我一样的滋味。
当着她的面,我打碎了解药,捏死了母虫。
看着她眼里的光从有到无,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到快意!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命运了,我要自己做一次自己的主。
赶在毒发之前,我毫不犹豫将匕首插进心脏,结束了我这苟且偷生的命运。
我灵魂飘在半空,看着她和杨怀安搂搂抱抱,还真是碍眼。
我冲过去想分开他们,手碰到她的一刹那,强烈的光蔓延,姜白玉的一生犹如画卷,在我眼前展开。
我看到她从小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连天空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我看到她一直一个人麻木地学习各种技能,眼里唯一有些光亮,是在和隔壁的姜白雪贴着墙说话。
我看到她因为我的到来欣喜,在出卖我后又划伤了自己的脸逼姜乌冬妥协。
我看到她被姜乌冬关在完全黑暗的房子里,又饿又渴,时刻遭受着蛊虫的折磨,还是因为我。
我看到她在一次次折磨中昏死过去,口中喃喃着:「阿远,阿远……」
最后她说:「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阿远……这样,我们都不会痛苦了。」
于是她真的把我忘了,和那段痛苦的经历一起,成了她永远不想再触碰的伤疤。
怎么会呢……
我不敢相信,如果姜白玉真的为我做了这么多,那我……我都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
这是个骗局,骗局!
你们全都在骗我,连我死了都不放过!
我彻底崩溃了,疯狂撕扯自己的灵魂,明明没有痛觉,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人间真是彻头彻尾的地狱!
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头扎进了忘川水里,成了无数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的一员。
只有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完】
□ 是九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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