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春节必吃白斩献鸡。
我爹做献鸡,只选阉过的母鸡。
把没下蛋的母鸡,撑开耻骨,绞碎卵巢,阉过后就能长得跟公鸡一样大,肉质却比公鸡更鲜嫩。
怪的是今年我爹杀鸡,却扯出了一串黄澄澄的提灯。
可献鸡是不会下蛋的,除非……
看着我爹癫狂的模样,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今年的献鸡,献的是真正的妓。
-1-
除夕那天,我爹从后山抓回放养的献鸡,准备做年夜饭压轴菜,白斩鸡。
只见我爹麻利一抹,鸡脖子便皮开肉绽,立马没了生息。
汩汩的动脉血流淌到备好的瓷碗里,颜色却越来越深,不是正常的鲜红色。
我不由皱眉:「爹,这鸡血看着不咋新鲜啊?这鸡怕不是有病……」
我爹嘿嘿一笑:「臭丫头,信不过爹的手艺?等着爹给你露一手,啥肉我都能做得香迷糊。」
我爹是村里最有名气的乡厨,村里人请客办席面,喊的都是我爹。
但在村里做生意,比起硬功夫,更重要的是人情世故。
所以每年我家的年夜饭,都会做大菜,免费请全村各家各户的当家人吃饭,拜托他们明年继续照顾我家的生意。
白水煮鸡最是简单,我爹做得却堪称一绝。
白斩鸡,吃的是食材本味,最忌讳食材本身不够新鲜。
现在的人吃得挑,口味重。不少人嫌白斩鸡没味,不爱吃。
但我爹做的白斩鸡,吃过的人都说余味不绝,还能让人回忆起「它」活着时的青春活力。
所有人都想知道我爹的秘方,包括我。
但每次到下锅前的关键步骤,我爹都会把我赶出厨房。
我爹说:「这独门绝技,只能传给我儿子!」
可跨过年,我就十二岁了,还没能入祠堂识字。
按村口婆姨们的话来说,我要是还不会做饭,以后谁家都不敢讨。
于是我提前在墙上钻了个小孔。
透过洞,我看到我爹从鸡肚子里掏出一大把内脏。
怪的是,里面竟有一串黄通通的软壳提灯。
可是阉过的母鸡,咋还会有蛋?
难道我爹抓Ṫṻₕ错鸡了?
「好东西啊好东西……马上送你们去见你亲娘咯。」
我爹见这东西,却不惊讶,反而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一个不好的猜测,在我心中发芽。
-2-
晚上,白斩献鸡出锅,香飘万里。
插上筷子定型,摆上白酒供果,再上三炷香。
家里祖先尝过,活人便能开席了。
白斩鸡一上桌,旁的菜再花哨,都抢不走它的风光。
村里人寻着香味,赶来我家吃年夜饭。
在我们村,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所以我只能搬个小马扎,坐在一旁,听男人们侃大山。
大家都对我爹的厨艺,赞不绝口,无一差评。
酒足饭饱,村长发话:「有庆啊,凭这道菜,来年你的店,生意肯定能红红火火。」
我心上一喜,这是同意我爹开店,招待外地人了。
村里沾亲带故,帮活做菜,给钱都是意思一下,添个彩头。
一年下来,也挣不到几个钱。
但开店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我家的经济状况很快就能好起来。
兴许我爹就会送我去镇里上学。
我爹三两白酒下肚,面红耳赤,只顾傻乐。
「有庆,有了钱,想干啥啊?」
「那还用说,当然是娶个新媳妇,生个大胖儿子咯!」
村里人的调侃,使我愧疚得低下了头。
在我们村,没儿子的人家,是会被人看不起,受欺负的。
我娘生下我这个不带把的后,没多久就死了。
因我是个女儿,我爹没少被村里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再生个儿子,是我爹的夙愿。
趁着大家伙今天高兴,我爹招呼我上桌,给大家表演才艺,说几句讨巧的吉祥话。
「爹,我哪会啥才艺啊?」
「小花,就把你平时洗衣服听的歌,给大家哼两句!」
我爹拽着我的袖子,催促道。
其实我知道,我爹是为我好,想让我讨好这些在村里有话Ṫüₑ语权的人。
兴许他们就能开恩,让我进祠堂念书了。
我不能入祠堂,是因为没上族谱。
只因他们说:「有庆,不是我们想为难你。实在是你家没儿子,族谱起不了页呐。」
「哪能让女人的贱名顶格呢?你说是吧。」
我也想为自己争取,于是我硬着头皮,唱起了歌。
歌没唱几句,突然我看到,村长从牙齿缝里剔出了块长方形的薄片。
啥动物身上会有这东西?
那分明是人的美甲盖!
更诡异的是,明明桌上所有人都看清了,却都异常平静。
「有庆,你这鸡咋没洗干净呢?」
村长以调侃的语气,提出了在场唯一的批评。
我爹的脸唰一下白了,酒也惊醒了,嗫嚅ƭũ₂解释道:
「这么多人的饭,都我来做,难免手忙脚乱……村长,您多担待!」
-3-
饭桌上轻松的氛围,一扫而空。
「死丫头,滚一边去。看到你就烦!」
我爹没胆量刚村里人,把火气都撒到了我身上。
外面很冷,我没来得及穿外套,冻得直发抖。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老太正佝偻着腰,在我家门口烧纸钱。
在我们这儿,有春节烧纸钱、献饭祭祖的传统。
可都是在自个家,祭自家祖宗,哪会来别人家祭祖?
奇了怪了,我家像老太这年纪的长辈,早死没了。
我爹也从没给我娘烧过纸。
他才不关心,一个没生出儿子的疯女人,在地下过得好不好。
我壮着胆子,上前询问道:
「婆婆,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那老太转过头,竟是村里帮人办红白喜事的三姑婆。
我问三姑婆大过年的,咋不回家。
三姑婆不回答我,反而急切地攥住我的手,问道:
「那献鸡肉,你吃了没?」
我摇头道:「当然没有,那是男人才有资格吃的肉。」
三姑婆冷笑三声道:「没吃就好,没吃就好。」
「你爹怕没告诉你,那献鸡具体咋来的吧?」
我以为三姑婆知道了我家的献鸡可能有病的事,连忙辩解道:
「还能咋来的?当然是后山抓来的,纯天然、无公害,养了一年多呢。」
三姑婆的表情更阴沉了,她说:
「你去后山墓地看看少了啥,你就明白了。」
联想起村长吃出的美甲盖,我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三姑婆指着烧得正旺的纸钱堆,说道:「纸钱烧不尽,死人送不走啊!村里很快要倒大霉咯!」
-4-
村里有做美甲习惯的,只有那刚死没多久、骚得没边的寡妇。
她没嫁人前,在城里的美甲店做过学徒。
难道是那献鸡啄吃了寡妇的尸体?甚至连美甲片也不放过?
心里有了猜测,很快我就有了发现。
草席里的骚寡妇的尸身果然没了。
但不应该啊。
献鸡就算吃了人肉,也不至于能重新长出卵巢生蛋啊。
除非……
「那不是献鸡,是鬼鸡,根本没地下人敢尝!」
「那鬼鸡是寡妇的冤魂化的,她回来寻仇了。」
「吃了她的肉,谁都逃不掉……」
三姑婆幽怨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5-
这寡妇怎么死的,在村里不算秘密。
因为全村人,都参与了谋杀。
那寡妇,本是隔壁村的村花。
和我们村的富贵,在外打工相识,一来二去,看对了眼。
可到了谈婚论嫁时,富贵却拿不出两万块的彩礼。
富贵名叫富贵,家里却并不富裕。
因为他是个孤儿。
好在我们村的人团结友善,家家户户号召捐款,终于帮富贵凑齐了老婆本。
可谁也想不到,新娘子过门没几天,富贵就意外身亡了。
新娘子因此成了寡妇。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她也是个忠贞的。
富贵出事后,自愿留在村里,没有改嫁。
不承想,这竟成了她苦难的开端。
从此,村里男人开始络绎不绝地光顾她和富贵的婚房。
原来村里人当初愿意凑钱出力,是找大师看了她的八字。
阴年阴月生,却是炉中火命。
用来做炉鼎,最合适不过。
那大师说:
「能不能生带把的,指望不了娘们,只能靠自个硬。」
「阴极至阳,阳极至阴。」
「你们从她这里借了火,再躺回自家热炕头,就能生儿子。」
村民照做了,大师的话果然灵验。
这两年里,村里各家各户的媳妇儿,都给他们添了个大胖儿子。
除了我爹这个老婆死了十几年的老鳏夫。
-6-
许是在回应我的答案。
我耳边传来一阵淫邪的笑声。
而我只在那寡妇衣衫不整地死在床上时,听到过这种笑声。
难道真像三姑婆说的,她化成鬼鸡,找回来了?
我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回了家。
席已经散了,我爹正闭眼醒酒ťṻ⁾。
我晃醒了我爹,哆嗦着唇,问道:
「爹,我家的献鸡是不是……那寡妇变的?」
我爹沉默半晌,顾左右而言他:
「过年吃的献鸡,当然得挑个大味美的母鸡。」
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把三姑婆的预言,直接转告给我爹。
我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谩骂道:
「那长舌妇,又在胡说八道!她这是嫉妒,嫉妒大师来了,没人找她做生意了。」
我爹见我被吓得不轻,耐着性子又解释了几句:
「大师说了,等那骚婆娘死了就抛尸,若她真成了孤魂野鬼,化作鬼鸡找回来……」
我爹满不在乎地卖关子,我急迫追问道:
「那该怎么办?为啥是鬼鸡,不是别的啥?」
「生前做妓,死了化成鬼魂,也只能继续做鸡咯……」
我爹哈哈大笑,言语间尽是轻蔑。
可是爹啊,她是被你们逼着成了村里的暗娼、妓女,根本不是自愿的啊。
「鸡有啥好怕的?大师说了,要是找回来了,大不了再杀一次!」
「做成白斩鸡,被大老爷们吃进肚里,用体内的阳火,烘个七七四十九天,也就魂飞魄散了。」
「还想寻仇?下辈子吧。啧啧,她也不可能有转世了。」
说完,我爹奇怪地看向我。
「怎么?你不信大师,反倒要去信那个半吊子老八婆?」
-7-
我必然是信大师多一些的。
毕竟大师的法子,让村里有媳妇儿的,都抱上了大胖儿子。
反倒是三姑婆以前帮人生产,出了好几次意外。
我娘生我时,找的也是她。
没多久,我娘就死了。
我爹的话,让我的心基本定下来。
翻过年,我家的小饭馆开张,就像村长说的那样,生意越来越好。
我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
随着日子越过越红火,我对大师的话,越发深信不疑。
我觉得,我爹不仅从寡妇那儿借到了子孙火,还蹭到了财火。
我爹很快攒到了老婆本,给我找了个花枝招展的发廊妹做后娘。
后娘进门那天,我爹让我扔了我娘的遗像,我掉了几颗小珍珠。
晚上,我爹和后娘在屋里办事。
不多时,声音停了。
我爹气呼呼地冲出来,拿鞋板子抽我。
「死丫头,老子忙着呢!你在外头鬼笑什么?」
我一头雾水。
我说,我没有。
我爹却根本不信,狠狠抽了我一顿。
好在我爹借的火够旺,一个月后,我后娘确诊怀孕了。
我爹花大价钱,去县里找医生看了性别。
是个男孩!
我爹喜不自胜地带着后娘回村,招摇过市,挨家挨户发喜糖。
十多年了,我爹终于可以挺直腰板说话了。
没想到,得到的不是村里人的祝福,而是村里人的讨伐。
-8-
自从除夕夜,在我家吃过献鸡肉后,村里人自家的宝贝儿子、金疙瘩,就先后得了鸡脖子病。
吃啥吐啥,每天只会傻笑。
身上长了鸡皮肤,炸鳞烂疮,也不会哭。
起初,村里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直到三姑婆指出:
「你们去问问,马家那小子在白斩鸡里加了什么料?自然就清楚了。」
马家那小子,就是我爹,我爹全名马有庆。
村里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
我爹一下就慌了,双腿发软,瘫坐到了地上。
我爹说:
「鬼鸡怨气重、味苦血腥,寻常的法子,哪能做得好吃?」「我只好用了祖师爷易牙的法子。上面写着把母子的血肉,融合到一道菜里,就能成就绝顶美味。」
哪个易牙?
自然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厨师,烹子而食那位。
「我在白斩鸡里,加了鸡肚子里自带的提灯。」
我爹做白斩鸡好吃的秘密,终于被揭露。
原来我家的献鸡,根本没阉干净,我爹只是让母鸡的耻骨变窄,下不出蛋而已。
可当这个答案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没人高兴得起来。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其中的疑点:
「不对啊,大师明明说过,炉鼎不可能受孕!」
除非……我爹对尸体做了不可描述的事。
三姑婆一巴掌扇到我爹脸上,骂道:
「炉鼎本不能受孕,一旦受孕,必定是替母报仇的鬼胎。」
「造孽啊,你这是给村里招来了灭顶之灾!」
我爹骨头软,嘴却很硬:
「别人都有老婆,就我婆娘早死了。」
「那火实在烧得太旺,我真受不了了……」
「而且我也不全是私心,这不是大过年的,我想让大家伙吃好点嘛!」
三姑婆叹息道:
「人提灯,亲子饭。母抱子,儿恋母,苦啊苦……」
「现在好了,一尸两命,这是要化成血糊鬼咯!」
「不只你们的娃娃得死,凡是近过她身、吃过她们娘俩肉的人,都得死。」
三姑婆毒辣的眼神,在男人们脸上逡巡。
心虚的男人们,赶忙恳求三姑婆救命。
三姑婆拿乔道: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你们谁家愿意献出个男娃,把命抵给她,让她先消消气,我到时也好替你们说说情。」
这谁愿意啊?
突然男人们想到了什么,一窝蜂冲向了里屋。
「有庆,你看你给村里捅了这么大篓子,就让你未出世的儿子,替你抵罪吧!」
村民说着,就要进屋绑我后娘。
「不行啊,别动我儿子!」
「我还有个女儿,小花的命,你们随便拿去!」
我爹当然不愿意。
在我恐惧的目光中,我爹把我推了出来,让我代替他未出世的儿子去死。
-9-
可我只是个赔钱的女娃娃,哪偿还得了金贵的儿子命?
村里人自然也不同意。
我爹死死抵着门,用命守护着我后娘和弟弟。
我眼睛酸了,想起了我那因生了女儿,生病我爹也不舍得送医的娘……
「女儿,也不是不行……」
三阿婆的话,ţûⁿ又给我爹带来了希望。
三阿婆说:
「只要把各家各户小男娃的衣裳,剪下一块,做成百家衣,给小花穿上,就能以假乱真,骗过那女鬼。」
全村人都很开心,包括我爹。
很快,我穿上百家衣,被绑到了火架上。
我爹毫不犹豫,点燃了火把。
我的身体感受到沸腾的热气,眼睛被烟熏出泪来。
这把火,让我彻底看清了我爹对我的薄情。
我后娘的肚子微微隆起,穿着大开领的粉衫,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ŧŭ̀ₗ
勾人得很,全村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打转。
我爹心疼地走过去,给她披上外套,生怕她冻坏了肚子里的金疙瘩。
「愚昧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10-
我晕倒前,似乎听到了那早已离开村子的大师的声音。
等我气若游丝地从床上醒来,那大师正在教训村里人:
「什么血糊鬼索命,胡说八道!」
「我的术法,怎么可能会出纰漏?」
我爹怯生生反问:「大师,可她肚子里的……」
大师没好气道:
「尸体怀胎,动动脑子,可能吗?」
「那是她死后的怨气,汇聚所在。」
说到重点,大师就差指着每个人的脑门骂了。
「本来你们按我说的做,时间一到,这怨气自然就消了。」
「可你们偏偏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才七七四十九天,怎么就忍不了呢?」
男人们委屈道:
「大师,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欲。」
「我们都是大俗人,不干那事,人生还有啥盼头?」
大师气急败坏道:
「这下好了,那寡妇的怨气溢出来了,不只你们的娃,全村都得遭殃!」
男人们赶紧叩地求饶,请大师想想法子。
大师道:
「那婆子的法子,也不是全无道理。」
「只是骗得了她一时,骗得了一世吗?」
「那百家衣,相当于用你们儿子的生命线缝的,折寿啊。用了这法子,娃们恐怕都活不到成年咯。」
男人们一听这话,都咒骂起三姑婆阴损,自己道行不深,还敢瞎出主意。
三姑婆啪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大哭。
「我都是为了村里好啊,孩子没了能再生。你们咋还怨上我了?」
大师嫌三姑婆吵,使了个眼色,男人们识趣地把她架了出去。
见女人都走光了,大师正色道:
「本来你们自作孽,我是不想管了。」
「但我掐指一算,你们这村庄,命不该绝。」
大师巡视众人,如愿看到男人们深信不疑的热切眼神。
「最近村里是不是新来了个女人?」
「有有有!有庆家的新媳妇儿!」
村里人口流动小,大家很快反应过来。
大师点点头,继续道:
「她八字五行全水,是个福女啊!」
「你们把她打扮打扮,送到送子爷庙里,替你们祈福满七七四十九天。」
「福求到了,你们小娃娃的病,自然就好了。」
-11-
我后娘被打扮成女神仙样儿,抬进送子爷庙的前一晚。
沐浴更衣后的她,眸光流转间,春光无限。
我爹被勾得魂都没了。
想着这得忍个把月,不顾我后娘的阻拦,一把捞过了她。
哪还记得什么大师的叮嘱?
门也没来得及掩实。
我透过门缝,看到我后娘的脸,映到铜镜上。
我吓了一跳,那分明是死去寡妇的模样!
陡然间,我后娘也发现了我。
她却不恼,对我勾唇一笑,叫得更大声了。
隔天,我爹依依不舍地把后娘抬进了送子爷庙。
夜里,天气转凉。
祈福期间,大师是不让村里男人进送子庙的。
我爹不放心,让我去给后娘送衣裳。
我走到庙外,却听到后娘和一个男人的调笑声。
「你这妖怪,装的臭道士,还挺像。」
「把人骗得团团转,你很得意吧?」
那男人被揶揄,也不生气,大大方方道:
「我不仅能当大师,今晚还能做送子爷呢!」
后娘笑骂道:
「当心点,别伤到我肚子里你的儿子!」
我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
那男人的声音,是大师!
大师是妖怪?
那我后娘又是什么?他们好像是一伙的……
-12-
村里男人对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懂点风水的,又只有三姑婆。
我只好跑去找三姑婆想办法。
三姑婆悔恨地拍大腿道:
「搞错了啊!鬼鸡是障眼法,原来这女鬼早附身在人上了!」
「她怕是要借这胎,把她肚里的鬼娃生下来,到时全村都得成为这鬼娃的养分。」
我急得快哭了:「那现在咋办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同的鬼也有不同的降法。」
「你先帮我去探探,你后娘到底是不是那寡妇变的。」
三姑婆按住我躁动不安的双手,交给我一面绑着红布的镜子。
三姑婆说,这镜子是她挂在自家门上镇宅的,找大和尚开过光,一切邪祟在它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那大师呢?他也不像个好的。」
「呵呵,那妖道我心里有数,自有法子应付。他和村里可渊源不浅呐。」
随即,三姑婆给我讲起了村里的往事:
「你知道我们村为啥叫佘山村吗?」
「其实不是佘山,是蛇山,以前后山的蛇很多,村里人靠捕蛇为生。」
「直到十二年前,村里人用献鸡做陷阱,捕到了一条上百斤的巨蟒,做成了蛇羹,全村分食。从此后山的蛇就绝迹了。」
「那巨蟒修行千年,差一点就能化形。但哪有人能拒绝得了吃灵蛇肉,延年益寿的诱惑?」
「更造孽的是,把那蛇的肚子剥开,里面已经有了小蛇。」
「吃了蛇羹,村里人是讨着好处了,但也遭到了诅咒,接下来十余年,村里再也没有哪家能生下儿子。」
我恍然大悟:「所以村里才花重金、请大师,布了向寡妇借火生子的阴局?」
三姑婆点点头,接着分析道:
「那道士面白无须,吊梢眼、尖下巴。他看人的时候,被看的人是不是就像被毒蛇盯上了?」
「算算年份,十二年一轮回,那妖道八成就是来为他的妻儿报仇的。」
三姑婆的话,并不能完全让我信服,毕竟上一次她差点坑死了我和全村的男娃。
但走投无路的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按她说的做。
我躲在树下,一直等,直到确认那大师真的走了,后娘要歇息了。
借着月光,我把镜子对准了榻上熟睡的后娘。
可镜子里却毫无变化,还是后娘那张娇艳的脸庞。
突然后娘转了个身,一只脚伸出了被子。
我以为她醒了,吓得我手一滑,镜子掉到了地上。
却正好照见后娘的下半身。
竟是发黑发臭的骨架!
血肉从她的颅顶开始生长,蔓延到微微凸起的肚子。
腰上已生肉如人,下身却仍是枯骨。
我惊慌失措地跑去告诉三姑婆。
三姑婆听完,唉声叹气。
她说:
「这是九天玄女采生法,鬼通过男女交媾而采生人精血,使骸骨生肉、还阳。定是那妖道教她的。」
「等到血肉长到脚底板,鬼胎生下来,血糊鬼就能彻底化成人形,为祸人间了。」
「为今之计,我们得想法子,趁她还没大成,赶紧把她镇回黄土里。」
我惊魂未定,只能麻木点头。
「我给你的镜子呢?」
三姑婆的话,却让我天灵盖一紧。
完了,镜子被我落在送子庙里了……
-13-
三姑婆怕惹祸上身,定住我,连夜悄悄逃了。
第二天,那大师果然发现了丢镜子的是我。
大师说:
「没救了,天意如此啊!」
「这镜子一照,把福女命格里的水都照干了,哪还能求得到送子爷的符水?」
村里人一听这话,还了得。
「让这背时丫头瞎跑惹事,我今儿非把她的腿打断!」
气愤的男人们捡起地上的镜子碎片,往我身上划。
「不是这样的,我想救大家……她不是福女,她是那寡妇化的鬼!」
我不停地解释,但没有人相信。
「爹……爹……」
我在人群里寻找我爹,我爹却挪开了视线。
村里人割断了我的脚筋,我痛得绝望。
大师冷眼看着,视众生为草芥。
他闻到我身上新鲜的血腥味,一双细长的眼睛瑟缩着,眯成了竖瞳。
下一秒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好了,别闹出人命,触怒神灵。」
大师见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恰如其分地给予众人补救方法。
「阴阳调和,采阳补阴,方可重塑福女之身。」
村民迫不及待询问,怎么个补法。
大师说:
「村里凡是成年男子,都得同福女双修,阳气自然就能攒够了。」
还有这等好事。
男人们一听这话,都露出了满意的狞笑。
只有我爹不乐意。
但大师一句话就拿捏住了我爹。
大师说:
「若不能及时补命,你媳妇肚里的男孩,怕是也活不长了。」
我爹一听这话,脸垮了,Ṱṻ₍却不得不妥协。
从此以后,我爹每晚守在后娘屋外,抽着水烟筒,听着房间里淫艳的声音,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寻常人怀孕是不能同房的,但我后娘却被滋润得面色红润,越来越像个人。
她食量越来越大,我看到她夜里在偷吃生肉。看男人的眼神,也像在看食物。
后娘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挑衅道:
「还想去告发我吗?」
我摇了摇头,现在残废的我,早不想活了。
但我不会自杀,我要等着全村人给我陪葬。
后娘用做了红色渐变的美甲,摩挲我的掌心。
她说:「你要是我女儿,我该多心疼啊。」
可我并不是她的女儿。
我娘死了,爹也不爱。
-14-
后娘这一胎,因着有全村男人的滋润,四十多天就有了要分娩的迹象。
我爹却不觉得奇怪。
离近了,我发现他浑浊的眼里,被绿的痛苦折磨只是表象,里面压抑的是期待的狂喜。
「女儿啊,苦了你。」
「等你哥哥回来,就有人能保护你啦!」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我娘生的是龙凤胎。
只是先出生的男娃,脐带绕颈,死掉了。
我爹原来真的有过一个儿子。
因为拥有过又失去,所以我爹才对儿子有了病态的渴求。
后娘分娩那日,我爹悄悄把大师请到了家里。
「大师,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你快把耀祖的魂给我招回来吧!」
尽管那孩子只是人胎路过,我爹却已经给他取了一个寄予厚望的名字。
「莫急莫急,此法违背天地秩序,下了地府的生魂,可不是那么好弄回来的。」
「你那孩子没真的到过人间,人间的路不熟啊,得给他寻个引路人。」
我爹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谁啊?该找谁给他引路呢?」
大师毒蛇般犀利的眼神,落到了我身上。
「没有人,比他一母同胞的血亲更适合了。」
「乖囡,为了你哥,你就再受点委屈吧。」
我爹嘴上说得关切,手上却毫不含糊。
我爹按大师说的,像他平时杀鸡一样,轻巧利落地挑断了我的手腕动脉。
随着鲜血的流失,生命力消散,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生死之间,我似乎真的感觉到魂魄离体的飘忽感。
随着我开始被放血,后娘的肚子也发动起来。
后娘一声叫得比一声凄厉。
与之对应的,村里男人的身上都起了鬼火。他们嘶吼哀嚎着,被烧成了灰烬。
原来这才是他们从寡妇身上借到的火的真正用途。
纯阴体的寡妇死后,才能怀得上阴胎。她是鬼娃肉身的宿体炉鼎。
而村里的男人连炉鼎都算不上,只是给炉鼎产子供能的燃料。
他们视若珍宝的男娃,也不过是给炉鼎腹中早夭的孩子养魂的容器。
等到那男孩生下来,这些失去一魂的孩子,都会变成傻子。
随着后娘声嘶力竭的哭喊,一个皮肤青白的男婴出来了。
它不会哭,不会动,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而我的灵魂在一片漆黑中,却看到了三个生魂。
一个长得和我爹很像,应该就是我那未出世的哥哥。
一个笼在一团妖异的红光里,像一颗硕大的蛋。
最后一个长得最好看,魂体却最暗淡。Ťŭ₃我不知道他是谁,许是村里哪家早夭的男娃。
三个生魂一起冲到那男婴身体里,争抢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那男婴的身体剧烈抽搐着,最终睁开了一双森绿色的竖瞳。
另外两个生魂,则被它吃干抹尽。
男婴醒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又像蛇一样,诡异地探了探舌头。
-15-
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十二年了,我的好大儿,你终于回来了。」
大师爱怜地把男婴拥入怀中。
「我儿子呢?你骗了我!」
我爹终于反应过来,疯了般扑向大师。
可他忘了,他也曾在寡妇身上借过火。
大师轻轻一吹,我爹就被点燃了,和村里别的男人一样被活活烧死。
看到伤害过我的恶人都下了地狱,我满足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最终降临。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嘹亮的鹰吼。
竟是三姑婆回来了。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蛇鹫。
蛇鹫是蛇的天敌。
大师听到这声,立马化作一条青红巨蟒,裹着孩子就想跑。
蛇鹫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划破长空。
在他失而复得、最高兴的时刻,精准地啄破了那男婴的天灵盖,使他所有的盘算都付之一炬。
「啊!」
见无力回天,青红巨蟒只能抛下死婴的尸体,断尾而逃。
-16-
我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三姑婆说,她说了去搬救兵,就不可能真的抛下我。
我虚弱一笑,只差这么一点, 我就真死了。
三姑婆告诉我:
「寻常的鹰鹫,哪是那蛇妖的对手?」
「我是鬼谷的外门弟子, 这是我从首席师兄那儿借到的灵兽蛇鹫。」
那蛇胎的出生,吸干了后娘身体里的养分,血肉再度干涸, 迅速化为枯骨。
这一次,她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三姑婆叹息道:
「你还不知道吧,她男人富贵死的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种。」
「就是为了这个遗腹子,她才愿意留在村里, 却没想到村里都是禽兽不如的恶鬼。」
后娘眼角流下清泪。
她也被那大师骗了。
她怀上的鬼胎, 根本不是她和富贵死去的孩子, 她只是个代孕的炉鼎。
她以魂飞魄散为代价, 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却被无情利用,最后甚至连她儿子的生魂都成了供养蛇胎的食物。
那蛇胎根本不会允许别的魂魄, 跟它共享一个躯壳。
我在虚空中,看到的第三个生魂,就是她的孩子。
和她生前长得一般好看。
后娘彻底消散前, 抱了抱我。
或许她真的很想念她的孩子,很希望他也能长到像我这么大。
我问三姑婆, 她知道这么多, 为什么不早点出手相救?
三姑婆冷笑道:
「蛇鹫哪是这么好借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从来没说过, 鬼谷是个正道慈善组织。」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是啊, 自作孽不可活。
从来没有人强迫村里人吃蛇羹、生儿子,只是他们被利益驱使, 自愿为之。
那招致蛇妖的报复, 也是天经地义。
只是这寡妇太惨。
「那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怀玉其璧, 却没有自保的能力。」
三姑婆看着我的眼睛道, 似是在讲寡妇的事, 却又像是在点我。
「你是双生胎里幸存的那个,生下来就自带福祸相依的命格, 很适合修习我们鬼谷的道法。」
「等伤养好了, 跟我去拜师吧。」
三姑婆边说边打量我道:
「算你走运,能被首席师兄看上。也算是托你的福, 我才能借到他的蛇鹫。」
我以为三姑婆同辈的师兄,也会是个糟老头子,没想到三姑婆打开的水镜, 却让我眼前一亮。
我惊鸿一瞥, 里面竟是个眉间点观音痣的清冷仙男。
于是我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虽然按三姑婆的所作所为来看,鬼谷绝不会是个纯善的好地方。
但他们已经完全堵死了我的路,故意留了那蛇妖一命。
如果我不跟她走, 蛇妖找回来,我铁定没命。
就这样,我被安排着拜入了鬼谷门下。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