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而立

魏怀书年近五十的白月光,得了绝症。
她最后的心愿是和魏怀书成婚。
魏怀书接他心上人入府的那天,给了我一封和离书。
他说:「晚晚此生与我错过,到死不过想与我成婚一回。我们一把年纪了,你不要再闹腾!」
魏怀书向我保证,等他的白月光病逝后,我还是他的妻。
可他不知道,我也有个错过半生的白月光。
而我定好了南下的船票,要去见他了。

1
去买船票那日,码头上还飘着牛毛细雨。
我到底是五十岁的年纪了,赶得太急,脚下没注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幸好被码头撑伞卖栀子花的姑娘扶了一把。
她笑意盈盈,热心肠地问:「大娘,走这么急是赶着去买船票?」
「要去哪,我帮你买。」
我从绣荷包里,摸出二两银子递给她。
姑娘倒是愣了一下,怕我年纪大了弄错:
「大娘ťű̂₈给太多了,十几文钱就够买船票。」
「没弄错……」我慢慢顺着气,这张船票我惦记了几十年,「去最远的岭南,需得半个月,就要二两银子没错。」
「岭南?」她狐疑自己是听错了,打量我耳鬓霜白的发,又看了一眼我算不上利索的腿。
「大娘,可是把江南和岭南记错了?」她好心劝我再仔细想想,「岭南离这万里之遥,潮湿多瘴气,先前还兵荒马乱……您一把年纪,去那么远,家人知晓吗?」
她的话,倒是把我问住了。
魏怀书知晓吗?
应该是不知晓的。
他的白月光得了绝症,才把她接回到府中,有很多事要忙。
哪怕我们成亲了三十年,他这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我。
「他知道,他是我的爱人,我去岭南,是为了见他。」我浑浊的眼底,有了一丝光亮。
我望着烟雨蒙蒙的江面,想去岭南的决心到了顶峰,似乎连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好咧,我帮大娘去买票!」
小姑娘听了我的回答,惊奇又高兴,像是为了成全一对有情人,欢欢喜喜地挤进人群帮我买船票。
而我站在泥泞的码头,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发髻中的簪子,又拽平了衣襟上的皱褶。
「大娘,拿好船票。」
薄薄的一张船票,刚被塞入掌心。
我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地紧紧握住。
「小姑娘你帮我看看,我发髻歪了没有,难不难看?还有我这身衣裳,墨绿色会不会太艳了,他见了会喜欢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眼中有艳羡:
「哪都好看,大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大娘与夫君的感情真好,这多年过去还和年轻时一样恩爱。」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他不是我的夫君。
我们也并不恩爱,三十多年没有再见过。
离开码头时,船夫站在船头,扯着嗓子喊:
「七日之后开船。」
「去往岭南的只有这一回,错过了,还得再等上半年。」
我一遍遍摩挲着手里的船票。
最后索性贴着心口放着。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会再错过了。

2
魏怀书的白月光得了绝症。
只剩下半年的光景。
我也是三天之前才得知。
也是三天之前,他把人带到了我面前。
年近五十的虞见晚,和年轻时的样子变化并不大。
书卷气的典雅气质未变。
只是头发白了不少,人也更瘦了。像一朵染了风霜,需要人呵护的白菊,怯怯不安地躲在魏怀书身后。
魏怀书护着她,柔声说:「别怕,没人欺负你。」
他递上了一封和离书。
声音同表情是一样的冷淡。
只有看向虞见晚时,带上几分焦急和心疼。
「晚晚病了,时日无多。」
「她此生唯一未了的心愿是嫁我为妻。」
我只是轻轻皱了眉。
魏怀书语气就焦躁起来,眉梢染上厌烦。
「孟昭,我们一把年纪了,不会再发生什么。」
「你能不能别闹腾,大度一回?」
我没有想闹腾,也没有太多的意外。
魏怀书和她本是青梅竹马。
魏怀书为她出头,为她挨过罚,为了她买空的全城的花,半夜翻墙头也要见她一面,同她道一声好眠。
那时候,他们爱得轰轰烈烈,闹得满城风雨。
魏家老夫人看不上虞见晚,用性命相逼,才拆散了他们两人。
虞见晚出嫁那天,他跪在大雨里,也没拦住她上花轿。
是我给他撑了一把伞。
「小侯爷,三月倒春寒,这样淋下去会染风寒。」
我垂眸,一直盯着他耳垂上的那颗红痣,轻声道:「她不在乎,我会心疼。」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魏怀书为了报复曾经的青梅。
虞见晚成亲后,他娶了我。
三十年来,他对我不冷不热。
我以为能平淡终老,了此一生。
直到他带回病重的白月光。
我便知道,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
魏怀书终究不是他。
我是时候离开了……
「姐姐,我不会陪在怀书身边多久,我马上就要死了……」她红了眼眶,仍是那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我比虞见晚大了两岁,今年刚好五十。
她自来熟地叫我姐姐。
裙裾一展,就要朝我跪下:
「求姐姐成全我的痴想妄想!」

3
她生了重病,风吹了就要倒。
还没跪下,便晕了。
我伸手去扶她。
被魏怀书打开了手。
我们这样的年纪,经不起推搡。
脚下一滑,我扶着桌角才没摔倒。
手背却红了起来,疼得钻心。
魏怀书没有注意到。
他紧紧抱着虞见晚,让她虚弱地倚靠在自己怀里。
「晚晚别激动,用不着向谁下跪……和离书我已经写了,不管她同不同意,我都会娶你,完成你的心愿。」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和离书。
「魏怀书,你一定要跟我和离?」
哪怕没有感情,终归绑在一起活了三十年,还养大了一个儿子。
魏怀书头也没抬,加重了语气:
「孟昭,她是病人,你不能让让她吗?只是半年而已!」
「嫁给我,只是晚晚的遗愿,你非要让她走得不安心?」
魏怀书质问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虞见晚蜷缩在他怀里。
十指无力地揪住他衣襟,一声声低弱地叫他怀书哥哥,自责自己让他为难了。
魏怀书柔声哄她,帮她擦去眼角皱纹下的泪珠。
他们还像少年时恩爱,没有相隔三十年,中间也没有横插着多余的人。
我静静看了一会,用红肿颤抖的手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拿到和离书后,魏怀书松了一口气。
他哄睡了虞见晚,帮她掖好被角,才起身同我说话:
「等我送晚晚离开后。」
「我会把和离书从官府要回来,孟昭,我们还是夫妻。」
我没有看他,也没回应。
只是唇角扯了扯笑容。
没有挡住,心底涌起的厌倦……
这出三十年的戏,我早就演够了。
魏怀书站了许久,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仓皇抬头,想对我说什么。
忽然昏睡的虞见晚惊醒过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叫魏怀书的名字。
魏怀书没有犹豫,他丢下我转身,跑到了床边。
拉着虞见晚的手,一声声急促心疼地说:「晚晚别怕,我在这,一直在这!」
也是那一天,我离开了侯府。
去了码头,买了一张去往岭南的船票。
七天之后,船就要开了……

4
我从码头回到侯府。
下人正在把我的东西,一样样地从院子里搬出去。
「怎么回事?」我拦住他们。
虞见晚还没进门,我还是侯府中的老夫人。
回答我的是魏怀书。
他皱了下眉,没觉得哪里不妥。
「晚晚身体不好,太医说她需要多晒太阳,对她有益处。」
「你的院落朝南向阳,更暖和一些,就暂时腾出来,让晚晚住进去。」
我在侯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那院子里的一切,从石头到花草,都是我亲手侍弄的。
早已住习惯了。
如今却要腾出来,让他病重的白月光搬进去。
我气息不匀,话还没说出口。
魏怀书又道:「晚晚喜欢花草,尤其喜欢玉兰花,你院子里种了很多。」
掐紧的手指,倏地因为他这句话松开了。
眼角酸痛起来,胸口也闷得难受。
这么多年,我喜欢什么。
他没有问过,更没有在乎过。
他和虞见晚各自嫁娶那么多年,却又像是一天也没分开过。
她的喜好,魏怀书念念不忘,记了三十多年。
「孟昭,一个院子而已……她是病人,又不会长住……」
还是同样的话。
许是年纪大了,心火没那么旺了,很多事也看开了。
他惦记着白月光。
我何尝不是?
想到几日后要开的船,我收拾好东西,搬到了别处,没有同魏怀书计较。
新的院落刚收拾好,魏怀书又找到我。
他脸上少见的踌躇犹豫。
「晚晚吃了太医开的药,身体总不见好。」
「我记得你精通药理。」
身为侯爵的魏怀书,第一次放下身段,低声下气求我:
「为了晚晚……」
「孟昭你给她炖些补药。」
「看她在床榻上咳嗽不停,我的心也难受得紧。」
我恍惚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日渐苍老的手。
魏怀书不提,我都快忘了自己有医术,太多年没有拿过银针,开过方子。
我的医术,是那个人教的。
他总是受伤,久病成医,也慢慢教会了我。
他身上盘亘的伤口,每一处我都看过,轻轻抚摸过。
每次领兵归来,他会站在洁白的玉兰花树下,解了身上的甲胄,朝我一勾指尖:
「小昭昭过来,为我上药。」
后来玉兰花开开落落几十年,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我眼眶霎时红了起来。
人总会为了心爱之物,不惜一切。
魏怀书为了她,低声求我。
我也曾为了他,一步一叩首,从佛寺山脚磕到了山顶……
魏怀书求了我一个下午。
我久久望着他,像是透过他这张焦急的脸,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魏怀书你听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我马上就要走了。
跟我的心上人相见,再也不会回来。

5
魏怀书喜出望外,当天买回来紫砂的药盅,让我给虞见晚煮药。
我花了一个早上,挑选了最好的药材。
又花费一个下午,守在炉灶旁,观察火候,守着炉子上的药盅。
生怕火候大了一点,坏了药性。
脚不沾地,忙了一天,才算熬好虞见晚的补药。
魏怀书不怕烫,亲自端到了虞见晚面前。
「姐姐不计前嫌,还愿意亲自下厨为我熬药……」她一眨眼睛,像是感动地哭了起来。
魏怀书手忙脚乱。
「晚晚别哭,小心伤了眼睛。」
虞见晚喝完碗里的药不久,忽然面色惨白,呕出一口鲜血,烫在了魏怀书的胸口。
紧接着,她软软无力栽倒在魏怀书怀里。
魏怀书呆住,仿佛连呼吸都忘了。
他抱着怀里的人,浑身都在打颤。
挥手打碎了桌上的药碗。
成亲几十载,他从未用这样要杀人的目光看我。
满眼猩红憎恶,嗔目欲裂。
「孟昭,你做了什么?」
「你一把年纪,还这么歹毒,她本就时日无多,你嫌她死的不够快?竟在药汤里面下毒!」
期间虞见晚短暂地醒了一下,无力呻吟:「怀书,我好难受,我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怀书,别怪姐姐了……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把相伴了一辈子的夫君让给别人……」她流着泪,依偎在魏怀书怀中轻声呢喃。
那一晚,魏怀书闹得难看极了。
他用陌生,满是恨意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我们不像是活到白头的夫妻,更像是一对有着刻骨恨意的仇人。
他用尽最恶毒的话诅咒我。
把和离书撕得粉碎,告诉我,他要休妻。
他要休掉我这个蛇蝎恶妇。
「孟昭,晚晚但凡有三长两短,你别想好过,安度晚年!」
「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我豁出命,也要把你送进大牢!」
魏怀书抱着怀里人,着急地进宫寻太医。
我一个人孤坐在房间里,看着满地被他摔坏的碎片。
心窒息地难受了一下,疼得难以缓解。
我掏出一个小瓷瓶,熟稔地倒出几颗黑色止痛的药丸。
这些年,我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靠着这些药,才熬下来。
年纪越大,吃得药量也越多。
拿出瓷瓶的时候,贴着心口放着的船票也掉了出来。
我缓缓俯下身捡起。
「还有六天……」
烛光下,我花白了发,佝偻着背,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裴云渡,我好想你。」
「你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6
魏怀书进宫了整整一日。
他回来后,也是满脸疲惫。
院中的东西,我已收拾好了大半,一样样装进行囊里。
魏怀书看见后,愣了愣,才嗓音干哑地开口:
「孟昭,你这是要去哪?」
「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
「是我太担心晚晚的身体,糊涂了……」他叹了一口气,就想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太医说是她年纪大了,身体太过虚弱,虚不受补,才吐了血,没有大碍。」他吞吞吐吐道,「……是我误会你了,给你赔礼道歉。」
这是活了半辈子的魏怀书,第一次低头向我道歉,也是为了他的白月光。
我收拾衣物的手没停,也不打算搭理他。
「我说得也只是一时气话,你何必揪着不放。」
「我们这么大年纪,你还像个小姑娘那样闹脾气,孟昭你不嫌难堪吗?」
魏怀书语气焦躁起来。
我停了停手中动作。
魏怀书可以把虞见晚,宠成未出阁的少女,亦如他们年轻时候。
却不容许我发脾气。
在不在乎,一目了然。
我忍了下鼻尖的涩意,只是淡然地收完东西。
把装好的包裹交给身边的婢女。
魏怀书一言不发看我登上马车。
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
去往岭南之前。
我想我都不会再见他了。
儿子魏廷及冠之后,继承了爵位,有了自己的府邸。
我搬离了侯府,去了他的府中小住。
魏怀书与我和离,准备迎娶病重的白月光,他也有所耳闻。
我以为魏廷,能安慰我两句。
谁知他守在门口,皱着眉,忍不住道:
「娘亲,何必跟爹爹闹成这样?至于吗?」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虞姨快要病死的人了,娘亲还跟她拈酸吃醋,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我望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
心像是结满了冰。
又沉又冷,直直地坠了下去。
魏廷不是我亲生的骨肉。
我这一生,没有为魏怀书生下一儿半女。
他心中记挂着白月光,倒也不介意,在我们成亲后的第三年,他抱养了一个男儿,继养在我膝下。
我对魏廷视若己出。
小时候为他找了最好的乳娘。
他生病,我比谁都心疼着急,几宿不合眼地陪着。
等他长大一些后,我亲自教他读书认字,四处找人,供他上最好的私塾。
似乎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用尽在了他的身上。
我僵硬站在门口。
低着头,无措地像个无家可归,犯了错的孩子。
好像那句话说得没有错。
女子这一生,从没有家。
嫁出去后,就回不了娘家。
在夫家,兢兢业业侍奉全家,求一个名分,落脚之地。
多余地活着。
就像此刻,我站在儿子的府邸门口。
日光照在我背上,却从骨子里透出凉意,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只是来住几日,不会麻烦你太久。」我嗫嚅开口。
在我费心养大的儿子面前,我竟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忽然,我在想。
嫁人生育,到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有所依?有个容身之所?
用养育之恩,换他养我老年之时?
没有,都没有。
这一生,像是空的。我掏尽了自己,围着几个男人转悠,到最后只留给自己一副苍老干瘪的皮囊。
我活过,却没有为自己活过。
7
魏廷脸色不算好看,但还是帮我从马车上搬下东西。
他没忍住,又在劝我:
「娘,早点回去跟爹和好。」
「过了三十年了,还计较什么?」
「虞姨那么可怜,你就当多照顾一个病人,府中多个人,只多双筷子,哪会多碍眼?」他很不在乎地笑,「我爹那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能再跟虞姨生个孩子吗?」
「我爹只是心善,想帮虞姨了却心愿……」
我嘴里像是吞了黄连,苦得说不出话。
他帮白月光了却心愿,那我呢?
他们父子两个,在乎的只有虞见晚。
我就该容忍退让,博得贤妻良母美名。
我在魏廷的府中待了五日。
明天一过,去往岭南的船就要开了。
离开前的一日。
是虞见晚的小生辰。
许是魏廷想要缓解我和他爹的矛盾。
劝了我好久,让我回府一趟。
「娘,也许这是虞姨最后一个生辰。」
「虞姨知道您为了她,离开了侯府,这几日一直偷偷地自责流泪。」
我最后还是答应了。
不是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
只是因为听闻岭南湿热,离开前,我回侯府多准备一些夏衫。
虞见晚的小寿辰,办得很热闹。
看得出魏怀书照顾她很细心。
她花白的头发,被人梳得整齐,还戴上了一支翠玉的发簪。
刚来时,凹陷下去的侧脸,也微微丰腴了起来。
我在想,果然爱人如养花。
虞见晚众星捧月般,坐在圆桌中央的位置。
右边是我夫君,左边是我养大的儿子。
魏怀书端上他亲自下厨做得长寿面。
虞见晚尝了一口,眼角的皱纹也笑成了花:「怀书哥哥,做得真好吃……」
我喝着面前的茶水,只觉得自己是寿宴上最多余的那个。
魏怀书是高高在上的侯爷。
洗衣做饭这些事,他从未屈尊降贵地做过。
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的人,在他接近花甲Ṭṻₕ之年,为他的白月光破了例。
我的儿子魏廷也送上了礼物。
是一块玉牌。
他把玉牌,亲手给虞见晚戴上。
我望着那枚墨玉红绳的玉牌,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那是我压箱底,连碰都舍不得碰的东西。
十八岁那年。
我站在玉兰花树下。
他摸了摸我头顶,穿着甲衣英姿勃发的人,亲手为我戴上那一半的山盟海誓玉牌。
「昭昭,等我得胜归来娶你。」
「玉兰树开满花,我就回来了……」
我握着这块玉牌,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锁进了箱底,再也不敢触碰。
魏廷他怎么敢,不问自取拿我的东西,送给虞见晚!
我掀了桌子。
推倒了弱不禁风的虞见晚。
两只眼睛前的雾气,怎么也擦不干净。
手指也抖得厉害。
从她脖子上,硬生生拽下这块玉牌。
8
虞见晚吓坏了,倒在地上,呜咽个不停:「姐姐,我还你。」
她躲进魏怀书的怀里,受了委屈惊吓地颤抖:「怀书,她要打死我!」
直到魏廷用力把我推开。
我握着手中的玉牌,才慢慢冷静下来。
魏廷转身查看虞见晚伤势,小心地问她:「姑母,没事吧?她有没有把你推伤?」
「娘,一块玉佩,值得你小题大做吗?爹给你买了那么多珍宝首饰,你何必这么小气,送虞姨一个都不行?」
又是一阵天晕地转。
我怔怔地望着他:「你刚才叫她什么,姑母?」
魏廷抿了嘴唇。
魏怀书避开我的视线:「晚晚是他的姑母,当初廷儿的父母早逝,他无依无靠,晚晚嫁了人也没办法照顾他。」
「晚晚求我帮他找个好人家抚养,我想你也不生孩子,我们膝下缺个子嗣,就把廷儿接了回来。」
魏怀书急切道:「我们总归要有个子嗣,养廷儿或是养别人,有什么区别!」
这一刻,我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心像是裂开个大缝,灌着风,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我费心养大的儿子,原是在为虞见晚做嫁衣。
他叫我一声娘亲,却实实在在叫虞见晚一声姑母。
虞见晚才和他血脉相连。
我握着手中玉牌,笑着,踉跄转身。
魏怀书追了上来,拦住我去路。
他面色泛白,带着无措:
「孟昭何必闹成这样?」
「一块玉牌而已。」
「你别哭了……」
我感觉到不到满脸的泪,也尝不到满嘴的血腥味。
「你这样,我害怕。总觉得你,什么都不在乎了……」
「孟昭跟我回去!」
我捏着手中玉佩。
「回去哪?那是你们的家。魏怀书,我们已经和离了。」
……
我一夜没睡,只带了几件寻常衣服。
再多的东西,去了岭南后可以重新买。
早晨醒来,我擦干净铜镜,仔细妆扮了一回。
这么多年未见。
我总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十八岁那年阔别的娇娇,如今成了老妪,他会认出我吗?会笑吗?
9
船夫解开了纤绳。
大船缓缓行驶在江面上,穿破雾气,向南而下。
魏怀书不知从哪得知我离开的消息。
他骑马,急匆匆追了过来。
船已经行远了。
我看他从马背跌落,顾不得身上疼,一瘸一拐在岸边追着船跑。
头上的发,被风吹起,白得像帆。
「孟昭回来。」
「孟昭,我求你别走……」
他用尽全力地喊,咳得撕心裂肺。
可这一次。
我没回头。
经过半个月的船上颠簸,我到了岭南。
找了一间客栈后,我就开始打听起他的下落。
「三十年前来御敌的裴家小将军,现在在何处?」
问了好几个人后。
终于有个在山上放牛的牧童,给我指了条路。
我拖着不利落的腿,走过歪歪曲曲的小道,杂草横生的山上,找到了裴云渡的坟塚。
他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待在无人问津的荒野里,也等了我三十多年。
我蹲下身,认认真真擦去墓碑上的尘埃,又倒了一杯,他以前最爱的青梅酿。
「我晚了三十年才来看你,你会不会生气?」
回答我的只有穿过林野的风声。
我自顾自说了下去,亦如十八岁的年纪,带着些撒娇和埋怨。
「你定然是生我气了。」
「这么多年,你都没入梦,看过我一回。」
我在坟塚旁,搭了一个茅草屋,闲暇时候,给他拔拔草,陪他说说话。
这一晚,裴云渡终于舍得入我的梦。
梦里我见到了十九岁常胜小将军,裴云渡。
墨发红缨,身上穿着寒光闪闪的戎装。
犹如破空的刃,又如明艳的火。
爹娘让我跟他学兵论策,让我叫他一声小师父。
我却叫他阿渡。
跟他学武艺累了。
他会低头用粗粝磨出茧的指腹,擦去我眼边的泪,少见的耐心温柔。
后来,我渐渐长大。
艳红色的玉兰花开满枝头。
我拽着他的甲胄,垫着脚,吻上他的唇。
战无不胜的小将军喜欢吃糖。
唇齿间都是甜味。
抵上他的唇齿,便微醺地醉了。
跟在他身边三年,我叫了他三年阿渡,守着他领兵回来,给他上药。
偶尔等得睡着,手下面还压着没有看完的兵书,身上已披着他的大氅。
我雀跃地赤着脚去找他。
被长身玉立,统领千军万马的人,长臂一托,搂我入怀。
我情不自禁,望着他垂耳间那颗红痣。
想吻上去。
他锋利的眉眼,在我面前从无戾气,温柔地问:「昭昭想不想嫁我?」
我应下。
他把两块山盟海誓牌,郑重地给我戴上,另一块他揣入怀中。
「等我回来!」
我的小将军,去了南方御敌,再也没有回来。
帝王疑心他功高盖主。
与南方蛮夷联手,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连尸体都没留下,只有一座荒草间的衣冠冢。
将军府也没能幸免,与他有关的人,尽数被诛。
我坐在玉兰花下,握着脖子间的玉牌,一动不动等了三天。
花都开了,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他身边的部将,被他用命护着,回到了京城。
「孟小姐,别等他了,他回不来了……」
他甲胄上还沾着阿渡流出的血。
我双眼空洞地望着南方归来的燕。
听见自己嗓音轻轻地问他ţũ̂ₐ:「师父死之前,有没有话留给我?」
他撇开了眼睛,不忍开口:
「裴将军,让你忘掉他,好好活着,往前走……」
10
他的话,我向来是听的。
他让我忘掉他。
我三十年没敢来岭南见他。
他让我好好活着往前走。
我重新嫁了人。
为什么会挑中魏怀书?
因为那一颗相似的耳尖红痣。
我忍了他三十年,不在乎他心里真正爱谁。
我只想找到一个替身影子,让我不用吃那些止痛的药,也能麻木地继续活下去。
魏怀书,大概永远不明白。
我为何喜欢吻他的耳垂。
一遍遍流泪虔诚地亲吻,摩挲那颗小小的红痣。
「孟昭!Ṫŭ̀ⁱ」
听到熟悉激动的声音。
我停住拔草的动作,慢慢抬起头。
只是一个月时间,魏怀书就雇船找来了。
他白了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发红,像是害怕我再次走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孟昭,你好狠的心!」他嗓音嘶哑,又气又恼。
「我们同床共枕,那么多载,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一声不吭走了。」
魏怀书咬牙,恨到极致,眼泪先掉了出来。
我静静看了他两眼,忽然笑着问:
「你追来岭南,虞见晚怎么办?」
提到虞见晚,魏怀书僵住,眼神飘忽到了其他地方。
「有廷儿照顾她。」
我点点头:「魏廷是她侄儿,照顾她也是应该的。」
魏怀书语气急促起来:「孟昭,你还在怨我?」
「怨我没有告诉你廷儿的真实身份?」
「我们缺个孩子,廷儿乖顺懂事,只是因为他是晚晚兄长的孩子,我怕你多想,才瞒着你。」
「你跟我回去吧……侯府不能缺了你。」他一边说,一边咳嗽。
只是短短一个月,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他趁热打铁:「为了找你,这一个月我不敢停歇,孟昭我都瘦了。」
他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我漠然听完,只是摇头:
「魏怀书,我不跟你回去。」
他定在原地,眼睛更红了一圈。
「我们老夫老妻,你……」
我打断他的话:「魏怀书,我对你毫无感情。」
抬手指着旁边的孤坟,我的嗓音也软了下去。
「我的爱人,他长眠在此。」
「我跟他错过三十余年,不想再和他分开了。」
11
魏怀书不可置信,看向墓碑的名字。
「裴云渡?」
「他死了三十年了!」
「那又如何呢?虞见晚嫁过别人,和你分开了几十年,你不一样忘不掉她?」
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困人一生!
我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魏怀书耳上的红痣。
「这一梦,我骗了自己三十年,该醒了。」
魏怀书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了血丝。
「孟昭,你把我当成什么?」
「当成一个死人的替身。」
「那我们之间三十年算什么?」他身体在夕阳中摇晃,仿佛迟来的真相和浓烈的情绪,要把他劈成两半。
「你觉得是就是吧。」
我疲于解释。
或许,事实就是我想活下去,记着裴云渡活下去。
他需要一个妻室,忘掉虞见晚。
我也需要一个替身,永远记着我的阿渡。
我们各取所需,如今他白发苍苍了,还哭什么呢?
匆匆找来的魏怀书,又怒不可遏地走了。
我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第二天,我出了茅草屋。
他满身脏兮兮,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
「孟昭,他墓上的草,我都拔干净了。」
「我们三十年,比不上你跟他的那几年吗?」他执拗又饱含醋意。
「我在这等你就是了……」
金尊玉贵的魏怀书,活成了一个农民小老头。
陪我种菜,拔草,修整墓碑。
每日弄得灰头土脸。
但只要我说上一句,不跟他回去,他便会转过身去,长吁短叹地偷偷抹泪。
所以当病弱娇贵的虞见晚赶来时,也差点没有认出魏怀书。
虞见晚看到他这副模样,心疼坏了。
抬手要帮他擦去脸上的泥灰,魏怀书躲了过去,没让她碰到。
虞见晚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又咬着唇,聚着泪,慢慢地收了回去。
「你身体不好,不该长途劳累,到处乱跑。」魏怀书叹了口气,眸光却还落在我身上。
像是害怕我误会他什么。
虞见晚哭了出来:「我放心不下你。」
「没你在府邸里,我一个外人待着有什么意思?那些药太苦了,我喝不下去。」
我顺势出声:「魏怀书你陪她回去吧。」
「你一辈子养尊处优,乡野间日子,你也过不惯。」
魏怀书立马反驳:「谁说的?我过得惯,年纪大了,就得多锻炼。自己种出来的菜,倒比山珍海味好吃。」
虞见晚喘息着咳了起来。
魏怀书皱了眉,难得加重语气,训斥他记挂了几十年的白月光:「跟你说了,身体不好,不要到处乱跑。」
后来,虞见晚咳得喘不上气。
魏怀书还是带着她,去了集镇给她找大夫。
等我煮好一碗野菜面,他穿着一双磨破了的鞋,出现在茅草屋门口。
「孟昭,你煮得面很香,我走了好远的山路才赶回来,有我的一口饭吃吗?」他哑着声,小心翼翼地嗫嚅。
我和魏怀书也没有深仇大恨。
终是把他放了进来,盛了一碗面给他。
他吃得狼吞虎咽,碗底都光亮。
我慢慢想起。
我和魏怀书这辈子,几乎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面过,仿佛是Ŧů₁一对寻常夫妻。
「虞见晚呢?你把她丢在医馆里能放心得下?」
魏怀书像是等我问他,赶紧道:「我已经写信给廷儿接她回去了。」
「她追过来,我一点不知情……」
12
我喝了一口山上采来,鲜炖的蘑菇汤,才缓声问:
「你何时回去跟她成亲?」
「下个月有几个适合嫁娶的好日子。」
魏怀书急得站起身:「我不娶她了……」
「嫁给你是她唯一的心愿。」我提醒。
魏怀书挡在我眼前:「我没有打算和她成亲,侯府也没有布置。」
「当初答应,也只是看她病重可怜,一时心软……」
「和离书我已经撕了,休书我也从没有写过。Ṱů₌」
他弯下腰,带点哀求:「孟昭跟我回去吧,你还是我的妻。」
「是我糊涂,我们这么大年纪了,我还乱折腾。」
「见晚她……我只会给她治病,其他的我再也不会答应她!」
魏怀书离我这样近。
我一抬头我又看见他耳垂上的那颗红痣。
却没有再伸手去摸。
「炒菜时盐放多了可以加水,糖放多了也可加盐盖过去,唯独感情多少,骗不了人。」
「魏怀书……」
「很抱歉,三十年,我还是没有爱上你,你也没有爱上我,往后余生,没必要绑在一起互相折磨。」
他红着眼睛,咬牙咯吱响。
「孟昭,你怎么知道,我没爱上你……」
他按着自己心口。
「三十年了,我没在你心上刻上名字,但我这里有你!」
……
夏雨霖霖,我摘了荷叶,挡在裴云渡的坟塚上。
他的墓,多年无人祭拜,快要开裂了。
每逢刮风下雨,我心忧得睡不着。
魏怀书站在后面,一双眸子深深浅浅地看着。
等我确定都挡好后,他才哑哑问:
「孟昭,我年纪比你大,待我死后,你也会这样来看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才五十而已,算不上年轻,也不曾有多老,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人生漫漫,谁也说不好。
魏廷赶来了岭南,准备接走虞见晚。
他来了茅屋,郑重地向我道歉:
「娘亲,我先前说了些过分的话……我只是不想你和爹爹闹矛盾。」
「爹爹这么多年早就忘记虞姨了,他在乎的人是你,对虞姨只是心有不忍……」
他看着我的脸色,欲言又止:「大夫说虞姨的病又加重了,可能捱不到秋天。」
「你和我们回去吧,侯府主母的位置,爹爹没让其他人坐上去,一直给你留着。」
我笑了出来:
「你觉得我稀罕那个位置?它困了我一辈子!」
「年轻的时候,我不够勇敢。如今年纪大了,一无所有,反而无所牵挂,无所畏惧了……」
「魏廷,我自问对你用尽了真心,并无愧疚,但似乎还是没有教好你。」
「如今你也长大成人,我垂垂老矣,亦无更多的东西能给你,我们之间的母子缘分就此断了吧!」
魏廷惊慌失措给我跪下:「娘亲!娘亲……」
「是孩儿不孝,你跟我们回去,我给你颐养天年!」
我看着他这张与虞见晚隐隐相似的脸。
想起他小的时候,我把他抱在膝上,教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喊「娘亲」。
「娘亲,廷儿肚肚饿了。」
「娘亲,廷儿想要抱抱。」
「娘亲,廷儿不想去念书,不想跟娘亲分开。」
从小抓着我衣角,那么依恋我的一个小人儿,在他长大后,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也会帮着虞见晚说话。
好似,长大后的魏廷和抱着我脖子撒娇的小人儿,从不是一个人。
人心啊,是彩云,最美好也最易变。
输过一回,我不想去赌了。
我拿过早已写好的断亲书交给他。
「往后,你只是魏廷,非我孟昭的孩子。」
他眼泪湿了衣襟,说什么也不肯接过去。
「不,我是你孩子,永远都是!娘亲不能不要我!」
我叹息一声:
「我这一生是魏怀书的妻,是魏廷的娘,就从不是我自己。」
「廷儿看在我照拂你长大成人的情谊上,可否让我自由地活一回?」
他跪了许久,缓缓抬起发抖的手,接过了那封断亲书。
从今往后。
我只是孟昭!
13
修整好裴云渡的坟塚后。
我像是老朋友,又给他倒了一杯青梅酿。
「阿渡,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不愿我困在伤痛,困在回忆,困在后宅,困在谁的身边。」
「你教了我三年,让我做云间的鹤,女子亦可顶天立地,而非谁掌中的雀鸟。」
「抱歉啊小师父,你死之后,三十年间我浑浑噩噩, 没有做到。如今我清醒了, 往后的路, 我自己走下去, 为自己而活!」
「你说江南花海如烟, 大漠金沙漫漫, 北地霜雪剔透……等我们成婚之后, 你陪我一起去看, 你食言了,那就由我替你实现这份三十年前的承诺。」
「何时出发去看, 山河万里,都不晚。」
人人说,三十而立。
我却道,五十亦能立身立天下。
只要女子能醒悟, 再晚都不算晚。
我一路利用医术,治病救人,偶尔收些Ŧũⁱ钱财。
从江南到了北地, 快要过玉门关时,收到了魏廷半个月前寄出的信。
信上说,虞见晚病逝了,魏怀书最后还是没让她葬入魏家, 把她送回了虞家安葬。
他还说, 虞姨死后,爹爹身体大不如前, 整个人没了精气神,头发白透了,时常盯着我搬空的院落发呆。
我院子里的玉兰花, 魏怀书照顾得很好, 今年全开了。
但侯府像是失去了生机,一有点风吹草动, 魏怀书就丢了手中水壶Ṭų⁷,跌跌撞撞跑到大门前, 希冀地叫我名字。
有时候是风声, 有时候是客人登门拜访,每一次都不是我。
最后魏廷问我,能不能回来再见魏怀书一面?
我放下信,当夜拿着通关文书, 过了玉门关, 正式进入茫茫的荒漠戈壁。
魏怀书的死讯, 还是我从丝绸之路上的那些骆驼商客口中得知。
魏廷写信寄给我没多久。
魏怀书再次听到门响的声音, 急匆匆跑去府邸门口, 他跑得太急,摔了一跤便再也没有爬起来。
昏迷之际,嘴里含糊呢喃着我的名字。
我听着他们谈论起,心中没有震惊, 亦没有悲伤。
人这一生,总是追寻不可得之物,寻着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看不到抓在手中的东西。
我待在天南地北的商客帐篷里,喝着羊奶茶。
听夜风吹沙打在牛皮营帐上的声音,等着明日晨曦照在无垠沙漠上的第一缕光辉……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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