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两年,直到公主赐我毒酒,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驸马偷养的外室。
假死后,我躲进山野种田。
后来又花了二两碎银买了个糙汉奴役。
日子逐渐步入正轨时,驸马却再次找到了我。
他杀出皇城,满身是血求我和他一同离开。
我还未说话,一向嘴笨口讷的奴役却捏住了驸马的脖子:
「骗吾妹,夺吾妻,你以为孤会留你?」
-1-
人市又来了一批新奴隶。
听说这次都是战败的俘虏。
体格比以往都要强壮。
道路两边,被绑着的战俘直勾勾盯着我。
仿佛我不是买家。
而是他们随时能吞入腹中的羔羊。
好不容易看到了几个面相老实的。
价格却让我望而却步。
天色渐晚,这里距离我住的乡下还有好远的距离。
正准备无功而返,街市的尽头突然瞧见了一个兽笼。
里面坐着一个被铁链拴着的男人。
他身姿魁梧,脸上满是污渍和血痕,根本看不出面容。
唯有那双眼眸,如一匹斗志不减的野狼闪烁着凶狠与防备的光。
我被骇到,连忙准备离开。
却鬼迷心窍在走出去两步之后回Ŧůₖ头。
似是感受到我的视线,男人也跟着抬头。
四目相对。
我心没由来猛地一颤。
「阿婆,他为何被关在笼子里?」
「他是个怪物,不锁着是要伤人的!」
牙婆想到什么,仿佛心有余悸。
「今晚我回去,是要把他交还给军营的,姑娘还是看看别的吧!」
军营不做赔本的买卖。
被交还的战俘无疑是死路一条。
我又看了眼笼中人,大着胆子走过去。
「你可愿意和我一道离开?」
男人不言。
我压低声音,坦白道,「我今日前来,不是买奴仆,是……买相公的。」
男人闻言,适才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我继续道,「但我只是个乡野村妇,还有过一段不光彩的过去。如若你不介意,我便将你买走,往后我们搭伙在一起过安生日子。你……可愿意?」
我等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必然会拒绝我的时候。
男人终于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2-
我需要一个丈夫。
或者应该说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
让我在这乱世中得以保全。
我容貌尚可。
但我深知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
美貌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祝福,而是灾难。
就像当年,我被偶然路过村子的顾清砚看中。
他不顾我的意愿强娶我入府。
我不愿,夜夜以泪洗面。
周遭的邻居却拈酸嘲讽。
「长得漂亮就是好,连乡野村姑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话听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
和顾清砚在一起这两年。
他虽不常回家。
但待我体贴细致,也算周到。
慢慢地,我也觉得这样的日子还算安稳。
一个月前,他像往常一样出门。
临行前他异常兴奋。
和我说,「伶儿,等我再回来,便接你到大宅子,我们再也不用分开。」
那时候我只当他是带兵打仗的将军。
天真地问,「战事马上就要结束了吗?」
顾清砚嘴角闪过畅快的笑意。
「对,快结束了,届时我定将欠你的婚礼补上。」
可是我等啊等啊。
没有等到顾清砚。
却先等到了当朝公主,贺韶仪。
那日就是一个普通的午后。
我才打理完蔬菜。
拎着水桶从后院出来,迎面对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
肤如凝脂,浑身带着一股贵气。
「你就是叶伶儿?」
我哪里见过这种天仙似的人物,当场傻在原地。
「长得倒是个好看的,怪不得驸马宁愿欺骗本宫,也要在外头养着你。」
那时我才知道。
和我相处了两年的夫君,是当朝驸马。
怪不得他时常不回家。
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浓郁亏欠。
那天的事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
只记得他们掀了我的菜园子,拔了我刚架起来的黄瓜秧,还踹了脚扑上来想要护着我的大黄狗。
她自上而下睨着我。
「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本宫留你个全尸。」
说着昂了昂头颅,一个公公模样的男人佝偻着腰端过来一杯毒酒。
那酒真苦啊……
让我想到了年幼时,我偷喝父亲埋在地下的黄酒。
仿佛烈火在喉咙燃烧。
还记得那时父亲抱着眼泪汪汪的我,满脸笑容。
「那酒,是要等伶儿成亲时才能喝的。」
或许是对我嘴馋的惩罚。
后来,父亲没有了。
而我到死。
都没喝到那坛本要在我婚礼上喝的酒。
-3-
我花了二两银子,把男人带回家。
但他伤势太重了。
我又额外花了三文钱租了辆牛车。
车板上,男人趴在上面,让我想到了我的那只大黄狗。
它喜欢在夏天扑蝴蝶。
喜欢围在我屁股后面晃尾巴。
还喜欢啃我丢在地上的西瓜皮。
我的狗从不会咬人。
可还是公主来的那天,它狂叫着扑过去。
又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以前我总是嫌它蠢,养了这么多年连鸭子都不会赶。
那天它依然很蠢。
明明已经满身是血,却连跑都不会,一个劲儿往上扑。
最后被人打倒在地上,它的瞳孔湿漉漉的。
映衬的,是我的脸。
从兜里翻出帕子,我垂眸为男人擦拭满脸的污渍。
男人眉梢微蹙,突然抬手。
我想到牙婆的话,吓得陡然僵住。
然而粗粝的手掌只是摸到了我的脸颊。
「你哭了?」
「为什么?」
这还是我买了他之后,他第一次开口。
声音沙哑的厉害,像是搁在灶台边久未沾水的丝瓜络。
我赶忙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抹掉。
嘟囔,「我心疼钱。」
我是真心疼钱。
那日我饮下毒酒。
却不知为何没有死。
睁眼,我躺在距离宅子不远处的破庙。
四周只有我一个人。
头顶还有一尊无人供奉的佛像。
是谁救了我?
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吗?
想到自己的经历我怕极了。
如今除了顾清砚。
我早就没了亲人。
我跌跌撞撞跑回过去的宅子,还在念着那只蠢狗。
然而等待我的却是一片废墟。
空气燃烧着被火烧焦的痕迹。
无家可归。
身无分文。
我彻底成了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身上这仅有的几两钱,还是我从未被完全烧毁的床下翻到的。
我用那点钱在乡下租了个茅草屋。
买了些菜籽。
剩下的,都用来买了这个男人。
多了一个人,就等于多了一份开销。
再加上对方身受重伤,医治也需要银两和时间。
盘算着,我开始有些懊恼。
不知道自己怎么方才就鬼迷了心窍。
突然要把他买下来。
这样想着,我朝他龇了龇牙,威胁。
「你要快快好起来,马上入冬,兴许咱们还能赶上进山捕猎。」
「能猎到野猪兽皮拿到街上卖的话,整个冬天就不用愁了。」
然而我看了看他满身的血迹,又叹了口气。
「不过就算你猎不到也没关系,我会绣工,到时候多接几个活儿,左右都能撑下来。」
路上,我絮絮叨叨。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大概是没了力气。
慢慢也合上了眼。
道路颠簸。
我俩坐在牛车上。
两边是大片的稻谷麦田。
我没注意到男人的嘴角微微露出了清浅的笑意。
-4-
到家,一弯浅月已经爬上了枝头。
草屋简陋,家里只有一个土炕。
男人进来便直接找了个墙角靠着。
「你去床上躺着。」
他不听。
我怕他伤口又受了凉。
脸一板,「我把你买来是当相公的,你现在是要与我分床吗?」
这回男人没再反驳,闷声爬上床。
我燃上红烛,便开始扒他衣服。
「再等我些时日不行吗?」
抬眸,就见对ţűₛ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这回轮到我脸红了,「我是要看你的伤!」
他「哦」了声,乖乖不再动了。
衣衫落尽,我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肌肤。
和顾清砚白皙细腻的身体不同。
这个男人身材劲瘦,古铜色的后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
陈年旧伤已经结了痂。
新添的伤口像久逢大旱开裂的土地,又被赤色的血水灌满。
没由来我感到一阵心酸。
大人物都想通过征战彰显权威。
但谁又能想到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
是父母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是妻子的丈夫。
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烛光摇曳,映在男人的肌肤上。
我瞬间就红了眼。
「怕了?」
我摇头。
手里的动作却越发轻慢。
屋内没人讲话,但在这个夜里我却难得心安。
隔天我醒来的时候,昨晚还病歪歪躺在床上的人不见了。
我慌忙下床找了一圈。
连男人的影子都没有。
我心里一沉。
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被骗了!
战俘是没有户籍的,大户人家有管家和护卫看守。
而我这样的情况,他即便是跑走我也无处可寻。
焦急间,栅栏门被一群人推开。
为首的男人开口便道,「赔钱!」
我面色一凛。
这群人,是跟我讨债的。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那晚我正要睡下。
突然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心中不安,抄起防身的匕首起身查看。
这时一个男人从外头跳进来。
见我醒着,竟想要将我压到身下。
我虽是个女子,但自幼务农力气也不小。
用力一推,男人被我推倒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村头的张福贵。
他有妻有女,还读过几年书。
完全看不出是会做这种龌龊事之人!
大概没想到我一个弱女子会有这身蛮力。
愣神片刻从地上爬起,竟恼羞成怒。
「一个万人骑的寡妇装什么贞节,你要真这么清白,又怎么会跑到我们这儿来!」
说着又要过来,我闭着眼直接将匕首捅了进去。
白刀进、红刀出。
男人倒下,我的手都是颤抖的。
响动惊醒了村子的人。
哭声呼声吵闹声很快响成一片。
我没捅人经验,这刀不足以致命。
待他醒来,竟反咬说我勾引他。
但最让我不解的是。
女人们竟然相信了男人的话。
她们说我是狐狸精,生怕自己的丈夫着了我的道,要将我驱逐出村。
最后这群人商议的结果居然是。
要么赔张福贵医药费,要么滚出这个村子。
我买的菜籽发了芽。
我养的鸡崽下了蛋。
我新晒的被子还沾染着阳光的味道。
我不走。
我凭什么走?
所以我揣上所有的钱准备买个男人。
买个最凶狠的男人。
现在钱花了,人跑了。
这群人围住了我的草屋,聚在我的院子里。
场景和韶仪公主出现那日,竟意外相似。
「你做我小妾,我帮你还债如何?」
人群里,有男人嚷嚷。
看热闹的村民哄笑,随后纳我为妾的声音越来越多。
被羞辱了,但我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气讨回来。
我怕事情闹大,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也怕我没死透的消息传到公主耳中。
混乱间,一张巨大的虎皮从外头甩进来。
砸入院中,发出轰然巨响。
虎,百兽之王。
放眼整个城内,能与虎搏斗的不过寥寥。
虎皮往地上一扔,所有人都不敢讲话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拎着斧子缓缓走进。
两颊间,衣服上,全都是血迹。
根本分不出是那只老虎的,还是他的。
他阴鸷的视线环顾四周,沙哑着嗓子问道。
「听说,你们有人要纳我妻为妾?」
男人的出现,瞬间逆转了场上的形势。
张福贵大着胆子说了来意。
当他说出「勾引」两个字的时候,男人右手攥的斧子转了转。
「你们说要多少银子?」
「十、十两。」
「也算厚道。」
话说完,方才还沸腾的心陡然冷却。
他……不信我?
男人继续问道,「一刀十两,那一斧子是多少银两?」
「你说什么?」
下一瞬,男人看向张福贵的眼神带了杀意。
「若是我这一斧毙命,试问又该赔多少银两?」
-5-
人全都离开了。
临走前,张福贵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妻子还赔了我一筐鸡蛋。
大门合上。
刚还挺直的男人突然倒下。
额头布满了汗珠子。
捂着右腹,朝我说了句「疼」。
我忙上前查看。
伤口血黏着衣服,深可见骨。
似是与虎搏斗时留下的战痕。
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自己身体还没好,做什么非要招惹猛虎!」
「卖钱。」
我想到昨天在牛车上说的话。
彼时男人没作声,我以为他根本没听进去。
又急又气,「你这么着急作甚,你就算歇息也不会短你吃喝。再说,我也没让你猎猛虎啊,万一你有个好歹……」
「有个好歹你如何?」
「那我钱不是白花了吗!」
男人不再吭声。
但眼底闪过细碎笑意。
6(男生视角)
为何要猎虎?
晚上,男人躺在床板子上。
盯着破旧的墙壁,兀自思索着。
或许是因为军营叛乱,他的五千精兵被亲信出卖,全部葬身战场无一生还。
满腔怒火,让他迫切需要寻找一个出口发泄。
也或许叔伯背叛、奸臣勾结,他在看尽世态炎凉丧失活下去希望的当口,有个姑娘突然跟他说,想要过安生日子。
是啊……安生日子。
这天下百姓,心怀野心的又有多少?
大多数人这一生,也不过求个安稳。
而这天下还未安稳,他怎么能死?
他得活着。
他知道,这个姑娘肯花所有的银两孤注一掷将他买走,定是另有隐情。
只是如今他身受重伤,恐难敌四手。
猎虎震邻。
是他想到的方法。
届时即便有人来找不痛快,总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瞧白天的架势。
他倒是庆幸自己没因为伤势,将猎虎一事拖延。
深夜静谧。
微风顺着合不紧的窗缝吹入,撩动女孩的发丝。
睡在隔壁的小姑娘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像极了年幼皇妹养的猫儿。
通体纯白,看着是个娇养的。
却皮得很。
上房揭瓦,逗雀招狗。
男人望着月亮。
不知自己「去世」的消息是否传回了宫中。
他想应该还没。
否则这天下大概早就易主了吧。
闭上眼,他开始有些期待天明。
-7-
大概是前期透支了身体。
男人这一躺,就是大半个月。
思来想去。
我还是找人把虎皮卖了个好价钱。
咬牙给男人买了药材和补品。
剩下的存了起来。
准备修缮这间破旧的茅草屋。
但说来也怪。
原本只有我自己住在这儿的时候。
明明未招惹过谁。
周围却充斥了各种风言风语。
但男人来了之后,明明他对所有人都不客气。
前来拜访的邻居却莫名多了起来。
几个婶子还暗戳戳打探我夫君的情况。
我不解,将此事说给男人听。
他轻哼了声,「以强凌弱,以众暴寡,人性之恶罢了。」
人性之恶,但我却坚信人心本善。
我依旧过着ŧũⁿ正常日子。
别人送鸡蛋,我便回果蔬;
别人帮我扎篱笆,我便帮别人绣衣裳。
村子里老幼较多,有时候我也会给周围邻居送去一些猎到的野味。
一来二去,大家慢慢接纳了我们的存在。
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
最后一批稻子割完的时候,天彻底凉了。
男人把屋后猪圈的棚子搭好,准备迎接几头小猪。
这段时间,我们将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
里头的土炕也重新砌了通铺。
一早男人会去打猎。
晌午再去把打到的东西在集市卖掉。
真有些寻常夫妻的模样。
这日暴雪。
山路难登。
我和他在家中烧火取暖。
我突然想到,「这么久,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他不吭声,我便说,「你不愿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男人看向我,像是等待着。
荧荧火光,我猛地想到了大黄狗。
捡到它就是在这样的暴雪天。
它被冻得奄奄一息。
那时父亲重病,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养一只狗。
但冰天雪地它瑟缩地看着我,我还是心软了。
我以为父亲会责骂,但父亲却和我说。
「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吧。
「当它有了名字,就彻底属于了你。
「等我去了,你找不到好男人,有只小狗陪你长大也好。」
而现在,我又要给眼前这个男人起名字了。
我将这作为一件大事,冥思苦想。
「叫……黄二如何?」
我的狗叫大黄,这个男人叫黄二。
都只属于我。
男人期待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显然不满意。
我骗他,「多好听,黄色可是我最爱的颜色呢。」
「贺珩。」
「啊?」
男人粗粝的大掌往火里添了些柴火。
「我叫贺珩。」
「非要叫这个吗?我还是觉得黄二更适合……」
贺珩一个飞眼横过来,我吐了吐舌头不再逗他。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到地老天荒。
几天之后,隔壁的万婶突然找到我。
进来便从怀里掏出了张纸塞。
压低音量,「叶娘,这是不是你?」
展开,最上头写着「寻妻」两个大字。
正中间,赫然是我的画像。
赏金高达百两。
我脸煞白。
这是顾清砚命人张贴的吗?
他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而且他的身份可是驸马,他怎么敢!
见我这样,万婶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今日卖菜的时候正瞧着官府的人张贴这玩意儿,趁人不注意我一把扯了下来。」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你自己小心。」
整整一天,我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
我不懂,我都已经「死」了。
为什么顾清砚还是不肯放过我。
天色渐晚,贺珩从城里回来。
我六神无主,想要和他坦承此事。
却又担心他被吓跑。
对方可是皇室的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是一个战俘……拿什么跟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抗衡?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有话说?」
我适才点头,犹豫片刻才断断续续将过往讲了一遍。
贺珩面色阴沉,眼底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酝酿着巨大的波涛。
他盯着我。
很久很久都没开口。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沉默彻底沉了下来。
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今日万婶知会我此事,此地我怕是也不能留了,接下来准备去更远的地方躲着。」
「你虽是我买来的,但这段时间你打猎卖到的钱远远超过了当时的价格。过去种种我很抱歉,你不能接受我也实属理解,作为弥补我放你自由。」
「明日,你便离开吧。」
贺珩终于动了,深棕色的眼眸盯着我。
「这是你真实所想?」
眼泪倏地流了下来,我使劲儿擦了两下,不想在这个时候哭。
显得很没出息。
贺珩叹了口气,将我的头压在胸口。
「乱世飘零乃天道不公,掠你入府乃对方不仁,你何错之有?既无错,又何必与我道歉。倒是下次,莫要再和我讲违背心愿之话了。」
我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因为这四个字,我泪水终于决堤。
过了好久,贺珩才道。
「伶儿,我们成婚吧。」
-8-
乱世之中,乡田村野。
成婚根本没那么多讲究。
但得知我们要办酒,村里的人倒都非常热情。
婶子们跑前跑后帮我置办行头。
男人们聚在一起帮忙布置打点。
大婚那天。
贺珩穿了件正红色的衣袍。
发冠上梳,仪表非凡。
「你这夫君,身上带着贵气,定非池中之龙。」
万婶为我一边盘发一边说。
「今天村子里能来的都来了,除了张福贵那家。」
提到这个人,我压了压嘴角。
万婶摇头,「你也别记恨我们大家伙儿。」
「小地界夫君便是天,特别是仰赖着夫君生活的女人,对漂亮姑娘总有天生敌意。不敢管自家汉子偷吃,就只能防着外头的女人。」
「张福贵的婆娘也是个可怜的,被自己老子卖给了张福贵,那人表面是个读书人,背地里吃了酒就爱动手打人。就连他家丫头,小小年纪被亲爹打聋了只耳朵……」
我有些惊讶,张福贵的婆娘那日我是见到的。
身形消瘦,唯唯诺诺地扶着张福贵一句话不说。
当其余人骂我狐狸精的时候,她也只是站在旁边。
万婶继续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小地方人有点心眼,但也好在朴实,认死理儿。这几个月互相走动,总能知道彼此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了个小红封,「那婆娘托我带给你的,收着。」
我想推辞,万婶粗糙的手包裹住我的。
「他们家欠你的,给你多少都不为过!」
外头突然一阵喧嚣。
是新郎官来了。
街头巷尾全是人。
除了村子里的,还有一批是贺珩的朋友。
据说是在城里卖猎物时认识的商户。
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异常。
高堂无人。
我们拜天、拜地、拜父老乡亲。
礼成之后,进房贺珩突然从柜子里拿了一坛黄酒。
「听说女儿出嫁,父亲都会准备一坛女儿红。」
贺珩看向我,「我想丈人大概也给你备了,便瞒着你跑了趟你过去的村子……」
话未说完,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过某次在贺珩面前提了句憾事。
他便记在了心上。
我的家乡,距离这也有百里远。
怪不得婚前几天贺珩突然说有事消失了几天。
贺珩未多言其中艰辛。
举起酒杯,「共饮合卺酒,白首不相离。」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只知道开心。
特别开心。
好像所有的遗憾,在那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让开!让开!」
酒酣耳热,突然马蹄声响彻村庄。
匆忙跟着贺珩出了房,只见村口的流水席被横冲直撞的马蹄掀翻。
透过惊慌的人群,我瞥见高大的骏马上端坐一个男人。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狗腿子,配合马的脚步小步快跑,满脸谄媚。
张福贵率先瞧见我,「大人,您贴在榜上的女子,是不是就是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的一切好像安静了。
居然是顾清砚。
极度惊吓之后,我反而冷静下来。
「玉石俱焚」四个字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上天眷顾让我苟活了几个月。
我还有什么怕的呢?
我只是恨,为何偏偏是在这日。
我平静地看着顾清砚马蹄靠近,朝着身畔人说道。
「贺珩,今日与你成婚,吾甚是欢喜。
「只是那人不是你我能招惹的,你先走吧。
「若有来世,我们再做一对寻常夫妻。」
说话间,顾清砚已在我面前站定。
他看向我神色激动。
「伶儿、伶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是夫君来迟了,我这就带你回家……」
我还未开口,站在我身边迟迟未动的贺珩居然笑了。
他将我挡在身后,直面顾清砚。
「驸马不在宫中陪公主,来朕的喜宴,是要带谁回家?」
-9-
整个村子,是针落可闻的安静。
不明事态的村民夹杂着骑士官兵散在四周。
当我听到「朕」这个字从身边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
甚至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面前的顾清砚闪过片刻慌张。
「你、你怎么会……」
「活得比妹婿命长,叫你失望了。」
顾清砚陡然变了脸色,大声呵斥。
「放肆!当今圣上龙体欠安,明明在皇宫之内休养。大胆贼人竟敢伪装圣上,来人拿下!」
语毕,在场的官兵终于有了反应。
他们拔出刀剑一窝蜂冲过来,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贺珩的「朋友」。
原本刚刚还坐在流水席喝酒划拳的商户们,赫然起身从怀里掏出各种武器。
与那群官兵短兵相接。
混乱之中,我的手被顾清砚抓住。
「伶儿,我知今日婚礼非你所愿,我不怪你,你先跟我离开!」
见我不动,顾清砚神色急切。
「我之前并不知晓贺韶仪会背着我来找你,更没想到那毒妇竟心狠至此!」
「我许诺将你接到大宅子,现在已经做到了。等我杀了贺珩,这整个天下尽在囊中,没有人能再让我们分开……」
我觉得好笑,一把甩开顾清砚。
「你不顾我意愿强求我委身于你,隐瞒驸马身份让我做了两年外室,我为何要与一个欺我骗我辱我之人离开?」
「今天是我大婚之日,该离开的人是你!」
顾清砚不信,「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他定是早就查出我们的关系,为了报复我才要娶你。」
说着他也掏出一把剑,「既如此,我就先ťŭ̀ⁿ把他解决了,再来与你解释!」
贺珩毫不畏惧,眼底蕴着黑色波涛。
「骗吾妹,夺吾妻,你以为孤会留你?」
打得打、跑得跑。
地上全是打散的喜盘饭菜,混杂着红色鞭炮碎。
构成了极其讽刺的一幕。
突然天空闪过灰色的烟雾弹。
贺珩脸色微变,抬脚用力踹到顾清砚肚子上。
「顾清砚增兵马上到,我们先走。」
说完吹响一记口哨,所有人都准备撤退。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跑来一群官府装扮的侍卫。
顾清砚露出畅快,「贺珩,今天我就让你死个痛快!」
眼看着变成瓮中之鳖。
突然,遥远处传来一阵怒吼。
抬眼望去。
原本已经逃窜的男女老少居然再次折Ţū²返回来。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铲子各种农具,举着锅碗瓢盆各种厨具。
自发组成了一堵又一堵人墙。
密密实实挡住了增援的侍卫。
听从顾清砚指挥的官兵头子见状怒吼。
「这人假扮圣上犯了欺君之罪,你们出手阻拦,是要反吗!」
冲在最前头的万婶举着锄头。
「我们老百姓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我们只知道今天是村民贺珩和村民叶伶儿大喜之日,在今天、在这个地界儿,你们欺负我们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们也照拦不误!」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官兵不停往前冲。
村民们被推倒又站起。
万婶举着锄头朝我大喊。
「走!」
「走啊伶儿丫头!」
初入此地,备受流言逼迫之时,我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谁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谁说恃强凌弱乃人性。
现在我满心想起的都是万婶和我说的。
他们这群人呐,认死理。
我被贺珩拽着一步三回头。
最后一眼。
看到了一个女人。
高高举着匕首,刺向想要追上来的张福贵。
「你他妈的臭婊子……」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女人高亢的怒吼。
「我不叫臭婊子,我的女儿也不叫没人要的贱丫头。我们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周素娘,我的女儿叫张宝乐!」
「张福贵,你他妈就是个狗娘养的畜生!」
-10-
后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离开的。
我的眼泪一直流。
我甚至不敢问,这群村民下场会是如何。
被抱下马,再抬头。
我们已身处破庙之中。
四处全是灰尘。
无人供奉的佛像上布满了蜘蛛网。
猛然间我终于知道方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日我饮毒药苏醒。
就是在这破庙之中。
怎、怎么会……
「皇兄!」
一个女扮男装的身影从佛像后头走出。
是……韶仪公主?
贺韶仪走到贺珩面前,神色也有些激动,但常年教导的仪态让她很快收敛了神情。
迅速说道,「驸马暗通萧北王,反了。」
贺珩点头,「我已知此消息,三个月前逐马坡便是他私通敌军设下埋伏,致我五千精兵无一生还。如今他与萧北王已攻略不少城池,正在北上逼近。」
说完又问道,「宫内情况如何?」
「尚且平稳。
「你御驾亲征去世的消息传来,被我压住了。后来传言愈演愈烈,闻到风声的大臣开始暗中勾结萧北王,准备另立朝主。
「我便男扮女装,假扮你执掌朝政。幸得左丞相帮衬,才将此事隐瞒下来。」
贺珩点头表示知晓。
我孤零零站在旁边,头遭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谁能想到花了二两银子买的夫君。
居然会是当朝圣上。
贺韶仪移步至我面前,我腿一软连忙跪下。
她伸手挡住我的手臂,「又见面了。」
「您……不奇怪为何我还活着?」
见我面色复杂,贺韶仪轻笑了声。
「你以为本宫要真想让你死,你还有活着的机会吗?」
她看向我,「那日本宫是挺气的,但转念又想说谎的是男人,我赐死个受骗的女人有何用。那毒酒不过是掺了苦瓜汁和蒙汗药的黄酒,吓唬吓唬你罢了。」
说完,贺韶仪若有所思,「不过还好留了你一命,不然皇兄怕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眉间染上浓浓的忧虑。
破庙内,贺珩与贺韶仪会同那帮大臣商讨攻城行动。
参加婚礼的那些「商户」也在,一改摊贩装扮。
腰间别刀,一个个脊背挺直。
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是贺珩的Ţų₈暗探,假借交易之名,早就开始暗中谋划。
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走到我身边伺候。
在她口中我才得知。
天下纷争,始于先帝暴毙。
从小生活在塞外军营的贺珩继承皇位。
亲王不甘,萧北王率先谋反。
贺珩御驾亲征,鏖战中遭到驸马背叛。
丫鬟是个活泼的,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羡慕。
她说,娘娘命真好,能得陛下青睐。
她说,这些日子风餐露宿,等回了宫内锦衣玉食,娘娘要好好补补。
听着听着我就有点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我被顾清砚掠走的那段时间。
左邻右舍皆是一片倾羡。
突然,外头闯进来了一只迷路的麻雀。
扑闪着灰扑扑的翅膀绕着庙顶飞来飞去,找不到出口。
我盯着那只雀儿,心下有些ťū⁻着急。
只见它最后落到了佛像肩膀,摇着脑袋四处张看。
片刻后似是找准了方向,一扑扇翅膀朝着敞开的窗子飞走了。
「娘娘,床铺好了,您歇息吧。」
丫鬟走过来,见我发呆也跟着看了眼周围。
「娘娘在看什么?」
我回神,笑了笑。
「没什么。」
隔天一早,天蒙蒙亮。
贺珩便换上了一身戎装,亲自率兵攻打萧北王。
他走过来牵住我的手,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伶儿Ŧûₜ,等朕回来。」
我并未应声。
贺珩似乎意识到什么,目露焦急。
「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我们可是拜过堂、喝过酒的。」
大臣开始催促了。
我点了点头,轻言道,「我晓得的,你万事小心。」
贺珩攥着我的手,一吻落在我额间。
大氅一挥,上马疾驰而去。
-11-
数月后。
「话说那皇帝,身披黄金战甲,那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兵临翼城之下,只听得战鼓雷动,喊杀震天。
「只见咱们圣上手持宝剑,一刀斩下萧北王狗头,再看当朝驸马顾清砚,吓得屁滚尿流、当场逃窜。」
「陛下乘胜追击。一举,」醒目拍下,「将那叛贼歼灭!」
刹那间,台下掌声雷动。
原本坐在我旁边的小姑娘双眼放光,激动地跳起来。
「皇帝威武!」
「宝乐,快坐下。」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红着脸,想将姑娘拉坐下来。
我剥了颗糖塞进女人嘴里,「素娘,宝乐难得出来玩一趟,你就让她尽兴嘛。」
万婶嗑着瓜子,也跟着点头,「就是,你也是。你们娘俩如今相依为命,你也该好好放松放松了。」
半年前,贺珩御驾亲征。
我还是没有等他。
我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村子。
顾清砚一行已经离开,村子内一片狼藉。
在那场可以称之为「暴乱」的行动中,十几个村民受伤,其中就包括万娘。
万娘丈夫死得早,唯一的儿子也在征兵战死了。
无人照料,我便留了下来照顾她。
她骂我傻,「不论谁胜, 这两人之中必出一君。」
那又如何?
有的想要权倾朝野,有的人一生追逐富贵。
而我,天生便是乡野村妇。
从茶馆出来,我和周素娘一人牵着张宝乐的一只手。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 还沉浸在说书人的故事里。
「娘亲, 说书先生说驸马爷去世,皇帝从他的怀中搜出了一张妻子画像。所画之人却不是公主殿下, 那是谁呀?」
周素娘看了我一眼, 「娘亲不知。」
小丫头气鼓鼓,「那个驸马不仅叛国,还不爱自己的娘子, 他可真坏!」
然后又问, 「说书先生说, 当朝皇帝至今不肯娶妻, 是因为他的娘子不肯入宫。娘亲,你说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当皇后娘娘呢?」
这回,周素娘神色尴尬。
是彻底不说话了。
万婶正要打圆场,我弯腰抱起小姑娘。
「宝乐,笼中鸟和空中雀,你想当哪个?」
小丫头使劲儿想了想,认真说道:「空中雀!小鸟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怜了。」
她问我, 「那婶子呢,你要当什么?」
我看向身边大片大片的麦田,弯了弯唇。
「婶子啊, 既不想当那天上的雀,也不想当笼子中的鸟,我只想当一个农田里吃米的鸡。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过完这一生。」
小姑娘瞪圆了眼,「可是鸡会被杀掉, 变成菜端上桌的!」
「那又如何,谁说雀不会死,鸟不会亡, 使命不同罢了。」
小姑娘懵懵懂懂,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 她突然捂着肚子,嘴一瘪。
「娘亲,宝乐饿了, 宝乐晚上想吃红烧鸡!」
-12-
又过了一年。
四海平定, 百姓安居乐业。
太平盛世, 突然宫中传来消息。
皇帝心疾突发, 当晚驾崩。
陛下膝下无子。
将皇位传给长公主贺韶仪。
女人当政,前所未有。
然贺韶仪杀伐果断、恩威并济, 在百姓中有极好的声誉。
加上横空出世的将军黄二, 上任以来开疆拓土、战功赫赫。
如今率军就停在城外待命, 随时等待出兵护主。
众臣虽有微词,却无人胆敢质疑。
几天后,在一个不知名的边陲乡村。
一个身穿麻衣的汉子, 抱着只瘸了腿的大黄狗,慢悠悠朝着一户人家走去。
推开篱笆门。
「娘子,你的夫君黄二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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