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是坐台小姐,邓野是夜场打手。
滴水成冰的出租屋里,他紧紧搂着我声音沙哑:
「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
我抱着他:「好,我不走。」
十年后,邓野是科技新贵,我是他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找了个身家干净的女大学生,抽着烟皱眉对我解释:
「你知道我不可能娶你,娶一个坐过台的女人,我会被别人戳脊梁骨的。」
我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
「好,我走。」
-1-
公司刚来的女实习生汇报工作时突然下身出血,我立刻开着车送她去了医院。
医生做了检查后,皱眉道:
「你怀孕了自己不知道?有先兆流产的现象,你现在如果想要这个孩子,就必须得住院保胎,你自己决定吧。」
小姑娘叫姜霜霜,今年刚刚大四,一看就没经过什么事儿,吓得小脸儿苍白,眼泪汪汪抓着我的手问我:
「宁安姐,怎么办啊?」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让助理忙前忙后给她办了住院。
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吓,姜霜霜平时红润像苹果似的脸蛋还残留着苍白,一双大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恹恹躺在床上,一个劲儿问我:
「宁安姐,我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我虽然是公司高层,但平时很喜欢和这些年纪小的孩子们打成一片,他们都不怎么怕我。
尤其是姜霜霜,她和我年轻的时候有点像,刚进公司的时候就有人说她要是盖住下半张脸,活脱脱就是以前的我。
也因为这个,我对她也会多照顾一些,于是伸手拨了一下她头发。
「放心吧,医生说了不会有事儿。」
姜霜霜抿嘴:「宁安姐,你怀过孕吗,怀孕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啊?」
话一出口她就反应过来,急着解释:「不好意思啊宁安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垂眸:「我怀过,流了。」
她一怔:「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知道,喝了很多酒胃穿孔,孩子没保住。」
我手指轻轻动了动。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可是想起来时,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迟钝的幻痛。
姜霜霜面露不忍,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
「对了,你男朋友呢?」我提醒姜霜霜:「让你男朋友赶紧过来吧,你现在离不开人。」
她低下头,小声道:
「我男朋友忙呢,估计没办法在这里照顾我。」
我皱眉:「这是大事儿,这也是他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你男朋友如果这都不能来,那也太不靠谱了。」
她慌乱抬头解释:「不是这样的,宁安姐,他对我很好的。
「他就是……不方便。」
我随口道:「是你同学吗?还是同事,你不会搞办公室恋情吧。」
她抿着嘴不肯说。
「行,我不问,那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姜霜霜笑了,20 出头的小姑娘,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干干净净得像一张白纸。
她抬起眼直视我,眼底的光有些奇异:「谢谢你啦宁安姐,今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舒服,也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而已,点点头,让助理留下给她请护工,自己起身出门。
刚走了几步,却正面撞上大步流星赶来的邓野。
我一愣:
「你来干什么?」
邓野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脸色瞬间变幻,又很快恢复自然。
「公司里的人出了事儿,我当老板的怎么也得来看看。」
他似乎很努力地让着急不着痕迹,可额头上的汗还是泄漏了一丝情绪。
「她怎么样了?」
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对劲,没来得及抓住。
「没事儿了,有点儿先兆流产,不过送来得及时,打了保胎针就好了。」
邓野明显松了口气:
「那就好。」
他顿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我看看什么情况。」
我不疑有他,转身离开时,他却攥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
背光的走廊里,邓野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听到他有些复杂的声音。
「老婆,我爱你。」
-2-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天晚上,我久违地又梦到了我流掉的第一个孩子。
彼时我才 19 岁,比姜霜霜还小些,邓野也不过 20,两个人什么也不懂,月经推迟我也没在意。
那天我们所有的钱刚还了邓野的赌债,房租交不上了,于是我上夜班时被中年秃头顾客灌酒时也不再反抗,只为了哄客人开心,让他多给我一点小费。
「喝完这瓶,我给你一千!」
那时候我和邓野一个月的房租只要 600 块,拿到这一千就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我一杯又一杯喝着,老板买的假洋酒像是冰块包裹着火焰燃烧进我胃里,我突然感觉小腹坠坠地疼。
那疼很快剧烈起来,我额头上冒出汗珠,颤声道:
「老板,我不能喝了,我肚子疼。」
秃头男人瞬间变脸:「你他妈的装什么,今天不喝我他妈一分钱也不给你,把你们经理叫来!」
我又疼又急,脸上开始发冷,一把推开他,冲进了洗手间狂吐起来。
鲜血混合着酒液在剧烈的疼痛中涌出,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
鼻端萦绕着消毒水的味道,正在查房的护士皱眉:
「你怀孕了自己不知道吗,还喝这么多酒,胃都穿孔了。」
我愣住了,许久Ţŭ₀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说实在的,那一刻我没什么实实在在的,孕育生命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很茫然:「那孩子还在吗?」
我不知道我该期望它在或者不在。
我只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我和邓野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呢?
护士叹了口气:「没保住,不过没事儿,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对了,你家属呢?让你家属来把费用交一下。」
……
邓野两个小时后带着借来的钱来了。
他趴在我床边,眼睛红肿得要命,张了张嘴却只问出一句:
「还疼吗?」
我小声道:「有点疼,对不起啊邓野,我本来是想赚点钱交房租的,结果现在又害你要借钱。」
他突然把头死死抵在我手上。
温热的液体流过我指缝,他颤抖着声音嘶哑道:
「笨蛋。
「对不起,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
我慌乱起来:「没有的邓野,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我愿意的。」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明明我才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那个,可痛苦到发抖的却是他。
「傻子,」他哽咽道:
「宁安,你等等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3-
醒来后,邓野还没回来。
梦里肚子的疼痛还没消失,我起床喝了杯热水,那疼痛却越来越剧烈了。
我手心开始出汗,开始找手机给邓野打电话。
那边许久后才接起来,邓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压得很低:
「怎么了?」
我声音发抖:「我肚子突然好疼,邓野,你在哪儿,陪我去趟医院行吗?」
邓野沉默片刻:「我在陪客户,我让秘书陪你去行吗?」
最近公司在扩张阶段,邓野确实经常要陪客户,然而秘书明天要出差已经出发了,他很快发了信息给我。
「谢司曜正好在咱家附近,我让他去接你。」
……
我下楼时,黑色的迈巴赫已经停在路边了。
一身西装的谢司曜正打开车门往外走:
「你怎么自己下来了,还好吗?」
我勉强点头,坐进车里。
一路疾驰到医院,肚子疼得轻了些。
抽血检查完后,谢司曜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自己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等结果。
医院里的灯光惨白,冰冷的铁椅子上只有我和一对穿得朴实的小夫妻,两个人正在吃盒饭。
男人把肉挑出来夹给女人:「你怀着孩子呢,多吃点肉。」
女人就抿嘴笑,又挑回去:「我刚吃了一块么,你一会儿还得去上夜班,你吃。」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吃完了饭,男人搂着女人。
「躺我腿上睡一会儿吧,一会儿出了结果我叫你。」
「嗯。」
女人缩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头枕着男人大腿,很快睡熟了。
男人轻轻动了动,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女人身上。
我收回视线,打开手机。
手指在刷到姜霜霜朋友圈时一顿。
她发了一张病床上交握的手,配文:
「宝宝,爸爸和妈妈都在陪着你呢,你一定要好好长大!」
我盯着那张照片,没来由觉得那只手有些眼熟。
还没来得及细看,一阵风从走廊上的窗吹进,我后知后觉有些冷。
一件带着淡淡 tf 乌木沉香的外套落在我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谢司曜把热牛奶递给我,黑色的衬衫衬得他本就优越的身形更显挺拔,英俊立体的五官在灯光下轮廓分明。
我怔了一下:「谢谢。」
谢司曜不置可否:「邓野呢,他怎么不陪你来?」
「他谈生意呢。」
「是么?」谢司曜嘴角掀了掀,没再说话。
我披着他的衣服,难得觉得有点尴尬。
谢司曜是公司少数知道我和邓野关系的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
当年我和邓野还清了赌债后,邓野用剩下的钱去读了大学。
谢司曜是他同学,比他小几岁,但为人却很成熟,毕业时两个人理念相投,干脆一起创办了公司。
一开始打拼的时候两个人也曾经是兄弟,只不过邓野野路子出身,野心太大,安全感不够,总是不停地想把摊子铺大。
谢家三代经商,谢司曜算是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为人冷静沉稳,好几次提醒过邓野再这么无节制扩张下去迟早会毁了公司。
两个人理念不合,关系也冷了下来,这些年公司也隐隐分成了以邓野和谢司曜各自为首的两派,暗暗竞争,邓野持有公司股份 33%,谢司曜 31%,两个人难分高下。
只不过因为我也拥有 8% 公司股份,和邓野一起才能压住谢司曜,当初选董事长和执行总裁我拉了几个元老都投给了邓野,谢司曜以一票之差败落成了副总。
因此此时这种情况和他一起,我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
「怎么这么晚还穿这么正式,有约会吗?」我没话找话。
谢司曜淡淡道:「谈生意,正好在你家附近。」
「哦,今天谢谢你了。」
「没事。」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好在结果很快出来了,我松了口气,以为只是食物中毒或者什么其他小毛病。
然而医生只是扫了一眼报告单,就开口道:
「你怀孕了,已经一个月了。」
「这个孩子你要吗?」
-4-
邓野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嘴角却一直扬着,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叫住他,把报告单递给他。
「邓野,我怀孕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说实话,我不知道邓野会做出什么反应。
20 岁出头的时候,邓野经常说以后有钱了一定会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说他想娶我。
可后来随着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他慢慢却不再提起娶我这码事了。
有时候我旁敲侧击,他也只说工作忙,说让我等一等。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笃定他对我的爱了。
果然,邓野眉头在瞬间微微皱起后骤然转换成笑脸,抱住我道:
「是吗,老婆,太好了。」
他的表情转换之快,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然而我又分明看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开心。
「你想要这个孩子吗?」我试探道。
「当然,」他笑了,随手摸了摸我的肚子:「如果像你,肯定很可爱。」
我的心却渐渐沉了下来。
他的语气里没有初为人父的兴奋和喜悦,似乎我和他讨论的只是一桩再日常不过的生意。
他很快扯着领带往屋里走去。
「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对了,你既然怀孕了,最近就先不要去公司,在家休息吧。」
……
因为手头还有个项目没完成,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公司。
一进公司,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助理兴奋地告诉我:
「邓总这个月发了双倍奖金,说家里有喜事,让大家都跟着沾沾喜气呢!」
我一愣,心里泛起暖意。
原来邓野不是不在乎,只是不会表达罢了。
我脚步轻快起来,提着包进了办公室。
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
我低着头看文件,在听到来人声音时有些意外地抬头。
穿着白色牛角大衣的姜霜霜慢慢关上门,站在办公室门口,她紧紧攥着双手,看得出来在强撑着镇定。
「宁安姐,我想和你谈谈。」
「我的孩子,是邓总的。」
-5-
我脑子嗡的一声。
跟着邓野打拼了这么多年,我自诩也见过无数大场面,从来都没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可这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连张嘴都忘了。
姜霜霜抬头看着我:
「宁安姐,我知道你和邓总的关系,我知道这话按道理不该我来说,他也让我给他时间说会处理好你们的关系。
「但现在我有宝宝了,邓总说会跟我结婚,宁安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可是为了孩子我没办法,拜托你退出吧。」
小姑娘站在那儿,满脸都是天真的理所当然。
一瞬间,曾经那些疑惑都有了答案。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蠢。
那些邓野说谈客户不归的深夜。
他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他那么着急地赶去医院,他那么高兴地给全公司发了奖金。
原来从来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可是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啊。
我在一瞬间几乎无法相信,低头茫然看自己的手,怀疑我是在做一个噩梦。
「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话说出口,我就觉得可笑起来。
以姜霜霜二本的学历,按理说是不可能进公司学习的。
可是她还是来了,而且一进公司就在总助办公室,还能是谁的意思呢?
他们开始得一定比我想象中还要早。
「是在学校,邓总有一次去我们学校参加捐赠活动的时候认识的。」姜霜霜抿嘴:「宁安姐,一开始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一起。」
「后来呢?」我冷笑起来:「后来知道了,你不也继续当这个第三者了吗?」
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眼啄了眼。
这个在我看来单纯甚至有些蠢的小女孩,在我送她去医院保住她和我恋人孩子时,又是怎么在心里嘲笑我的呢?
姜霜霜急了,脸色涨红:「可他跟我说他已经不喜欢你了,只是因为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才继续和你在一起的,他喜欢的是我,我也喜欢他,现在我也有了他的孩子,宁安姐,你也是没过孩子的人,你就忍心看我们的孩子出生没有爸爸吗?!」
「而且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之前坐过台,谁知道你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说不定都不是邓野的,邓总不会娶你的。」
她不提孩子还好,一提起孩子,我彻底绷不住了,猛地起身揪住她衣领:
「我坐台?!你问问你的好男人,他投资的第一笔钱是哪儿来的,是谁给他还的赌债!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陪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是我一步一步陪他到现在的,你凭什么跟我说退出?!」
「你干吗?!——」姜霜霜急了,猛地推开我!
她正好推在我小腹上!
熟悉的疼痛针扎一般骤然袭来,我脚下一软,一个没站稳向后倒去,后腰正好撞在办公桌角上,剧烈的痛楚让我眼前一黑!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邓野冲进来,下意识先扶住了红着眼圈儿的姜霜霜:
「你怎么样——」
邓野皱眉看向我:
「宁安你干什么?!」
姜霜霜眼泪掉下来,看起来比我还委屈,大声道:
「你本来就坐过台,我难道说错了吗?!」
下一秒,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看着没关上的办公室大门,又看着外面所有震惊地看向我的同事下属。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肚子一抽一抽开始钝钝地疼。
那疼很快加剧。
邓野睁大眼睛。
顺着他的视线,我才感觉到身下的热流,带着浓重的铁腥气。
意识消失前,我看到邓野一把推开姜霜霜朝我扑来,目眦欲裂:
「宁安!——」
世界陷入黑暗。
-6-
有那么一瞬间,又或许是永远,我感觉意识很混乱。
我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流产的那个医院,邓野拿着借来的两千块钱,握着我的手流泪说会永远爱我。
可下一秒他Ṱŭₘ突然抬起头,又变成了 29 岁的邓野,眼神是冷冰冰的不耐烦:
「她有了我的孩子,我已经不爱你了。」
抽痛和寒冷轮番折磨我,我浑身虚汗,猛地睁眼!
邓野正站在床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见我抬头,他微微侧脸避开了我的视线。
只这一眼我就明白了,我沙哑道:
「孩子,没了是不是?」
邓野低声道:「医生说你本来就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不能全怪霜霜推你那一下。」
话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过分,找补道:
「宁安,你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
「出去吧。」
……
邓野一直守着没走,我也一直没和他说话。
当天晚上我出门上厕所时,隔着门缝听到了谢司曜的声音。
「你打算把姜霜霜怎么办,不提你们之间的私人关系,她这算是故意伤害了,公司不能留这种人。」
邓野立刻道:「霜霜她不是故意的,她胆子小,宁安说得太急了,她害怕!」
很少听到谢司曜这种人冷笑,他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嘲讽:「二十岁,已经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十二岁,邓野,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邓野坐在走廊上,拿出烟来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又扔掉。
谢司曜双手抱胸站在他身前:「邓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安跟了你这么多年,这些年一直对你掏心掏肺的,这个姜霜霜有什么好,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学生,学校里一抓一大把,你到底看中她什么了?!」
大概是实在憋得难受,邓野双肘撑着膝盖,叹了口气:
「我有什么办法,她 19 岁就跟我了,她还在身上纹了我的名字,一张白纸似的女孩子,我不能让她受伤。」
谢司曜冷冷道:「宁安跟你的时候还不到 19。」
邓野沉默许久。
死寂的走廊里,他声音再次响起时震耳欲聋。
「可我不能娶她,娶一个坐过台的女人,别人会戳我脊梁骨的。」
他抬头,神色难得出现了一丝茫然:
「霜霜她很像年轻时候的宁安,那时候我没本事,但现在我很想保护霜霜这么干干净净,开开心心地活着,我想……补偿她。」
谢司曜眉宇间浮现怒气和荒谬:
「你欠宁安的,现在却要补偿给另一个女人?
「邓野,你脑子没问题吧?
「那宁安怎么办?!」
邓野垂眸:「我已经对不起宁安了,不能再对不起霜霜了。
「宁安我会补偿她,我会养着她一辈子,让她永远衣食无忧。
「除了婚姻,我什么都能给她。」
谢司曜大概也是被邓野这套不要脸的理论气坏了,转身拂袖而去。
-7-
我靠在墙上。
说来奇怪,这一刻我没有暴怒或者伤心,只是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丝毫没有真情实感。
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解离。
人体为了从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难过中拯救自己,强行抽离意识。
我慢慢挪步到病床上。
小小的病床只有一米二,翻身都不方便。
曾经我和邓野住地下室时,两个人睡的也是这样的小床。
我已经很久没想起年少的时光了,现在那些时光却随着夜风呼啸而至。
彼时我爸妈刚离婚,我妈领走了弟弟,我爸组建了新家庭,没人要我。
我无处可去,没学历也没本事,去端盘子人家都看不上,最后没办法去了夜场当服务员,端果盘端酒。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灯光刺眼劣质,装修土洋不伦不类的酒吧里,女老板红姐鲜红的指甲夹着烟眯眼看我。
「怎么不陪酒呀,像你这样的陪酒两百一次,出台至少八百,还用得着像现在似的苦哈哈地干吗?」
我低头捻着裙子:「……我不想做那些。」
红姐也不恼,只是轻笑一声,操着一口方言骂我学生气。
「来了这儿的哪有不坐台的,以后我不逼你坐你都要求着我坐。
「姐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跟钱有仇的。」
我就这么在那个夜场留了下来,日子虽然苦也算过得去,偶尔也有难缠的客人不好打发。
那次我又被客人缠上了,中年男人喝多了让我出台被拒绝,觉得下不来台,当场要抽我。
他的巴掌落下来,我蜷缩着身体却没感觉到疼痛,慢慢抬起头,才发现他被人拦下了。
十八九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皮衣,手里拿着钢管,挑眉的时候痞里痞气。
「老板,你喝多了吧。」
男人骂骂咧咧想还手,被他揪小鸡仔似的揪了出去,他扫了我一眼,拎着男人转身出去了。
旁边一起陪酒的姐妹兴奋地掐住我的手:
「帅吧,那是红姐刚找来看场子的,听说可能打了!
「要是能找个这样的男朋友,我出台养他都行啊!」
一边有人笑骂:「有这种好事还轮得到你?!他刚来的时候我就试过了,我说请他喝酒,结果他白我一眼让我走开!说不定他不喜欢女人呢!」
那后来,我和邓野一直也没什么交集,只有我被客人纠缠时他偶尔会出手帮我。
有一次他打架被我撞见,因为念着他帮我解过围,我拿了药箱给他上药。
他垂眸,有些不耐烦:「小伤,不用这么小题大做的。」
我轻轻把碘酒按在他破裂的额角上:
「小伤也疼啊。」
他怔怔看了我一眼,突然猛地扭过头。
路灯下,我看清他耳朵泛起微微的红。
那之后,每天回家我都会在巷口撞见邓野。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跟着我,等我到家门口再离开。
我特意去谢了他送我,他只是淡淡道:
「你想多了,顺路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他租的房子在大北边,我在大南边,不用说顺路,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他是每天送我回家后,再自己走回家的。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炽烈不讲道理,也说不清是哪一次回家的时候,我看着双手插兜的邓野,突然问他:
「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一愣,随后脸色猛地涨红,凶巴巴道:
「你说什么?!」
就在我以为是我自作多情时,他一把攥住我手腕,表情凶得不像是表白,倒像是约架。
「对,老子就是喜欢你,怎么了?!」
我抿抿嘴:「没怎么。」
「我也喜欢你。」
邓野怔住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吻。
月光下,少年的吻是薄荷万宝路味的。
……
和邓野在一起之后,我们有过一段很好的日子。
虽然大家钱都不多,但是他会攒钱买我喜欢的礼物,只因为我路过橱窗多看了一眼一条裙子,下个月那条裙子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条裙子的价钱,3000 块。
比邓野一个月工资还多 200,那 200 还是他找人借的。
我红着眼让他退掉,他却笑嘻嘻地把裙子吊牌咔嚓剪了扔在我身上。
「退个屁,一条裙子而已,穿上我看看。」
日子平淡却幸福,就在我幻想着攒点钱和他离开这里时,讨债的上门了。
家门口被泼了红漆,房东怒骂着让我们滚出去。
我这才知道邓野身上背了十几万的赌债,已经利滚利到了 30 万。
他从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甘于安稳,他一直想赚大钱。
那天晚上我们拿着被扔出来的行李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公园长椅上。
邓野让我躺在他大腿上,叼着烟沉默许久,突然沙哑Ṭŭ̀²道:
「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世界上有钱人那么多,而我却连给你买条裙子都要借钱。」
「宁安,我真的过够穷日子了,我太想翻身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声音颤抖起来:
「宁安,我们分手吧,我不连累你。」
我默默起身靠在他身边,从他嘴里拿过烟吸了一口。
没我想象中那么好抽,烟雾好像刀子一样割过我的嗓子,刺刺的难受。
我就这么一边咳嗽着一边抽完了那根烟,把烟蒂按灭,轻声道:
「我不分。
「不就是三十万吗,我跟你一起还。」
三十万,对于后来的邓野来说只是他酒窖里一支红酒的价格。
可是对那时的我们来说,不啻一个天文数字。
我找到红姐,跟她说我愿意坐台陪酒,但我不出台。
红姐知道我和邓野的事儿,她抽着烟半晌没说话,最后骂了我一句:
「又一个傻子。」
我开始努力陪酒,一次次喝到扒着马桶吐到胃出血,只为了多拿一点儿提成。
邓野知道后跟我大吵一架,摔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最后颓然坐在满地狼藉里,双手盖着脸,一言不发。
我哭着抱住他:
「我保证只陪酒,我不出台的,邓野你相信我,我只是想帮帮你……」
他慢慢伸手抱住我,声音艰涩哽咽:
「宁安,是我对不起你。」
那之后邓野也开始找路子,不再做打手,开始跟着所谓的大哥「做生意。」
我们所有的钱都拿去还债,我们住一个月 600 块的地下室。
不知名的长着很多腿的虫子和老鼠在夜间窸窸窣窣,只有冬天会好一些。
可是我和邓野都不喜欢冬天,因为我们没钱买空调,只能买一床电热毯互相抱着取暖,不够厚的被子上压着两个人的棉衣。
晚上我们两个人分了一碗泡面,我没吃饱,听着肚子咕噜噜的声音。
邓野紧紧搂着我:
「老婆,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跟你保证,我们不会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
我缩在他怀里笑起来。
「好。」
-8-
我站在窗前,紧了紧身上的病号服。
满城灯火通明,即使是晚上仍旧车水马龙热闹。
……
邓野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有能力,他用我陪酒的钱投资,跟着大哥赚到了第一桶金,我们很快还上了赌债,我不再需要拼命陪酒了,我们也搬出了地下室。
他结识了越来越多的人脉,开阔了越来越广的视野,他开始创业。
我和他一起经营公司,高中都没毕业的我开始自学财务和英文,和他一起陪客户应酬。
后来他越来越成功,公司规模越来越大,银行卡上的余额有了越来越多的零。
我们在全世界各地都有豪宅了。
我们再也不用吃苦了。
可原来地下室里的潮湿阴冷还在笼罩着我,从来都没消失过。
我手指死死捏住栏杆,迟来的意识开始归位。
理智被怒火彻底烧断,我只觉得心底涌起的火焰似乎要把我整个人活活烧死,所有的爱在烈火中变质扭曲,最后发酵酿成了恨。
我跟了邓野整整 12 年!
我把我所有的青春都倾注在他身上,他明明答应我不会辜负我。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冷风呼啸而至,我站在窗口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要被仇恨燃烧殆尽了。
我低头,冷冷俯视着这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
我能把他托举出来,也能把他打回原形。
邓野这么对我。
他必须付出代价。
-9-
出院第一件事,我就找上了谢司曜。
谢司曜一身白色衬衣扣到最上面一颗,严严实实,压着喉结。
和从小街头出身、不喜欢受拘束的邓野不同,谢司曜家教很严,永远都一丝不苟。
彼此都是聪明人,我开门见山。
「ŧű̂₁我可以帮你对付邓野。」
谢司曜却没接我的话,反而皱眉道:
「你身体恢复好了吗?流产不是小事儿,你该多休息几天。」
我一愣,他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在我面前:
「新杯子,没人用过的。」
我握着杯子,感觉到温度顺着掌心一路蔓延。
谢司曜没问我为什么要对付邓野,坐定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认真道:
「你想怎么帮我对付邓野?」
我垂眸:「我手里掌握邓野一切信息,包括他之后两个项目的投标详细内容,我会想办法让他所有的项目流产,可能会对公司造成一定影响,但是年底就是董事会选举,我加上自己能拉到三票,到时候我会推举你成为新的董事长和执行总裁。」
谢司曜没有得意,只是看着我: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看着手里的杯子:「我要他彻底出局。」
「我要你和我一起想办法弄到邓野手里的股份,等你成为董事长后推举我做副总裁,彻底把邓野踢出公司。」
我抬起头直视他:
「我要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谢司曜并没质疑嘲讽我,也没有指责我的心狠。
他只是伸手过来。
「成交。」
我看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丝毫没犹豫握了上去。
……
我和邓野和好了。
我主动找的他。
回家后,我从背后抱住他:
「我不在乎你和她的事,邓野,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和你分开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爱上别人,你和她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我都在这里等你,你记得回来看看我就好。」
邓野一顿,慢慢回身,他眼神复杂内疚,终于还是回抱住我。
「宁安,你总这样,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但是霜霜她还小,她不是故意的,你别跟她计较了。」
我面无表情,声音柔和:「……好。」
「我们在一起十几年,分开彼此都不好受,不如就这样,我不会让她知道,好不好?」
邓野把下巴埋在我肩窝里:
「好,宁安,你这样……我市中心有套独栋别墅过户给你吧,以后你上班也方便一些。」
我笑起来:「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钱。」
我轻轻抚摸着他结实的背肌,一晃十几年,他也从那个单薄的少年变成这么成熟。
他嫌弃我陪酒。
可是邓野,如果没有我拼死拼活陪酒赚的钱,你还是个背着一身赌债的混混,说不定早就被人打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子里。
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你踩着我的血肉成功,回头却嫌弃我的心血腥气太重。
我慢慢收紧手指。
那就回去吧,回你该回到的地方。
我付出的,都要还给我。
-11-
我回到了公司。
公司开始传各种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揣测得很难听。
有人说我是坐台小姐起家,赚钱洗白了。
有人说我靠勾引邓野上位。
邓野没帮我澄清过,我都没在意,还是继续帮邓野做事。
他早就习惯了我对他掏心掏肺。
我很轻易地从他办公室里拿到了竞标底价,透露给了谢司曜。
谢司曜办事很利落,半个月后的竞标,对手公司以高出一线的价格成功竞得标的。
邓野规划了一年,投资巨额资金的项目打了水漂。
他在办公室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东西砸了个遍!
「他们怎么可能就比我们高了一线,肯定是有内鬼泄漏了我们的标价,给我查,到底是谁?!」
秘书小心翼翼抬头:「邓总,最后的竞标价只有您这里有详细资料,其他负责人都是临时才知道的。」
邓总猛地转头:「都有谁来过我办公室?!」
秘书小声道:「只有宁经理,还有……姜霜霜。」
邓野面色一变。
过了许久,他烦躁道:「把姜霜霜给我叫来。」
我的办公室就在邓野隔壁,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旁边传来的争吵。
邓野声音里夹杂着怒气:
「谁允许不经过同意私自进出我的办公室?!」
姜霜霜委屈道:「我们都在一起了,难道我来一趟你办公室都不可以吗?!你当时说喜欢我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公是公,私是私,你只是一个秘书助理,谁给你的权利随意进出董事长办公室?!」
姜霜霜难以置信道:「你怀疑是我泄漏了你的底价?!可是宁安也来了,为什么你就只怀疑我?!」
邓野提高音量:「我和宁安在一起十几年,谁背叛我她都不会背叛我!」
姜霜霜带上哭腔:「那难道我就会背叛你?!邓野,你别忘了,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
几分钟后,邓野疲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好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我太着急了。」
姜霜霜还在哭。
「别哭了,给你买你之前看好的那个爱马仕白房子,算我赔礼道歉了。」
姜霜霜这才破涕为笑。
……
我坐在真皮座椅上,嘴角扯出讽刺的弧度。
邓野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什么喜欢啊爱啊。
但其实他最爱的只有自己,一旦有人触犯了他的利益,他立马就会翻脸。
可惜我看清得太晚。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
邓野和姜霜霜不过认识两三年,这份脆弱的信任还能经得起几次怀疑呢?
他对她的爱,在焦头烂额的现实面前又能维持多久?
我很期待那一天。
-12-
我开始频繁以身体抱恙为由请假。
很多由我维护的老客户开始抱有微词,甚至拖延下单。
邓野不得不亲自登门去维护这些大客户。
之前由我经手决策的项目也全部停工,谢司曜借口忙不过来,邓野只能亲自接下负责。
一时间邓野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找到我希望我能赶紧恢复上班,可我都敷衍说流产后没有恢复好。
再加上我不停地泄漏信息给谢司曜,邓野手下很多核心项目开始出现问题,资金链一度几乎断裂,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和姜霜霜从一开始每天见面,到后来三天一次,一周一次,最后几乎一个月才能见到一次。
姜霜霜彻底忍不了了,到邓野办公室来找他。
一开始邓野还耐着性子哄她。
「我最近太忙了,你等我过阵子好好陪你。」
「过阵子过阵子,每次都说过阵子,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忙完!」
哄了一会儿后邓野也开始不耐烦:「我已经很累了,你让我清静一会儿行不行,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我手底下几千人要吃饭的!
「宁安就不像你这样,她以前——」
他话戛然而止,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然而已经晚了,姜霜霜尖锐道:「宁安宁安,你这么忘不了她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
「是啊,她坐台出身的当然有手段了,谁知道那些客户她是怎么拉来的,说不定是一个个床上睡来的——」
「够了!」邓野怒道:「她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也能帮你,我不会比她差!」
邓野嘲讽道:「你能帮我什么,?知道怎么维护客户吗?你知道一个项目从立项到落地都需要哪些程序吗?你除了吃喝玩乐刷我的卡还会什么?!」」」
姜霜霜语塞,片刻后带上哭腔:「我只是想帮帮你而已,邓野,你干吗凶我啊,我和宝宝都很久没见过你了……」
邓野长叹一口气,声音软化下来。
「好了,我不该凶你。」
「无聊了就去买点喜欢的东西,我忙完这阵子一定好好陪你,你不是想去夏威夷吗?到时候我休假陪你去。」
……
邓野和姜霜霜没能去上夏威夷。
因为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邓野不得不开始重新拉投资。
这个投资公司的经理是我们的老相识,之前也投资过我们的项目,经过几轮谈判后对方也表现出了意愿。
正好对方公司办了一场商业晚宴,邓野让我一起作陪。
只是刚到了宴会厅,和投资公司的张总谈到投资项目前景的一半,我的话就被打断了。
穿着一身露背身 v 紧身晚礼服的姜霜霜化着精致的妆,一头大波浪走过来挽住邓野的手。
她满脸敌意挑衅,一把扯过邓野胳膊挽住,对我勾起红唇。
「宁安姐,邓野就不麻烦你了。」
张总是知道我和邓野关系的,见状一愣:
「这位是?」
还不等邓野说话,姜霜霜就迫不及待开始自我介绍:
「领导你好,我是邓总未婚妻姜霜霜。」
这不伦不类的称呼让邓野眉头微皱,张总视线在我和邓野身上梭巡了一圈儿,我捋捋一下头发,笑容些微落寞。
「让您见笑了,我和邓野已经分开了,不过张总您放心,我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不会影响我们合作的专业性。」
张总嘴角笑容淡了些:
「嗯,宁经理的业务能力我还是认可的。」
说罢也没看姜霜霜,朝邓野淡道:「我那边还有熟人,去打个招呼,邓总请自便。」
说罢也不再听项目前景,转身离开。
我忍不住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张总白手起家,当初他老婆家里条件好却从来没嫌弃过他,一直帮扶他的事业。
张总也是个好男人,成功后不仅没有抛弃糟糠之妻,夫妻俩还愈发情比金坚,他一向自豪于家庭美满,对有着和他相似经历的邓野也格外高看一眼。
这种场合邓野把小三这么高调地带出来,他自然是看不上眼。
邓野身边有了女伴,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只手突然伸到我面前。
身着身黑西装,领带束地整齐的谢司曜朝我礼貌示意:
「你也是一个人吗?」
他平时在公司也穿的一丝不苟,然而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宴会厅的水晶灯太闪耀的缘故,他简直好看得让我愣了一瞬。
和邓野蜜色的皮肤不同,谢司曜皮肤冷白,只有薄薄的眼皮和关节泛着淡淡的粉。
他总是礼貌得体的,看似一双杏仁眼丝毫没有攻击性。
然而那天在医院走廊上,我分明看到当他不刻意遮掩露出本相时,那双眼睛变成了带着冷意和嘲讽的瑞凤眼,似笑非笑,眼角上挑。
此时他又恢复了彬彬有礼。
我微笑,识趣地挎住他手臂。
邓野脸色难看下来,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很多来打招呼的合作公司负责人并不在乎这些,他们身边有的也带着情人,大部分情人都只起一个花瓶的作用,微笑不语。
然而姜霜霜不知道是不是想表现出她对邓野事业的帮助,不仅一个劲儿抢话说,还总说不到点子上。
看得出来她已经提前做过功课了,但大概是因为着急紧张,很多数据都出现了离谱的错误。
邓野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忍不住低声道:
「你闭嘴吧!」
姜霜霜还不服:「怎么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宁安啊!」
这种场合吵起来实在是太难看了,邓野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对方老总打量了一Ŧű̂₍下姜霜霜,突然看到她身上邓野名字的纹身。
「哟,还是邓总会玩,这身上还有你的盖章印戳呢,哈哈。」
其他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这个曾经让邓野心生怜爱的纹身,此刻已经成了让他避之不及的笑话。
邓野一把甩开姜霜霜,大步离开!
姜霜霜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做错了,小跑着追上去撒娇道:
「对不起嘛老公,今天是我错了,我也是想帮你——」
邓野再也忍无可忍,暴怒道:
「滚开!」
-13-
我和谢司曜的项目也正处于紧要关头。
合作方的负责人很难缠,明明已经谈好了的合作,还一个劲儿逼我喝酒。
「早就听说耀华的宁经理是女中豪杰,今天你把这几杯都喝了,我就给耀华注资!」
早年为了拉投资,我也没少喝酒,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种人如果不给面子反而会生事,我下意识就拿起酒杯。
然而酒杯却被一把拿过,谢司曜淡淡道:
「我替她喝,不知道王总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肥头大耳的男人见到谢司曜神色就讪讪起来:「谢总说笑了,我开玩笑,开玩笑的。」
他怕的不是谢司曜副总的身份,而是他所代表的谢家。
有了谢司曜在我身边,一场晚宴下来,我看到的都是笑脸。
司机的车赶来时临时爆了胎,谢司曜顺路送我回去。
我该和他说说话表达一下感谢的,但不知道是最近太累了还是怎么,我困得要命,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车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成舒缓的轻音乐,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车已经停在了我家楼下,车厢昏暗,我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淡淡木质香气的西服。
谢司曜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没叫醒我?」我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了。」谢司曜回头,暖黄的路灯灯光淡淡映照在他脸上,他神情柔和,近乎温柔了。
我一愣,下意识开始解安全带,气氛不对,让我觉得有些慌乱。
然而越着急安全带越解不开,扣子不知道卡在了哪里,怎么都按不动。
我急得出汗,谢司曜俯身过来:
「别动。」
咫尺间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每一根纤长的睫毛,淡雅的木质香存在感明显起来。
呼吸交错间,我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剧,我脸一红,生怕他会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
就在我大脑一片混乱时,谢司曜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坐了回去。
「好了。」他把安全带解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把西服还给他。
临走前,我回头道:
「今天——谢谢你帮我挡酒了。」
谢司曜没笑,脸上是全然的认真。
「你不需要谢我,我希望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知道你很优秀,也很有能力。」
「但我希望有时候,你也可以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我愣住了。
这样的话,我从没有在邓野那里听过。
在邓野眼里,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而不管我做了什么,在他那里都得不到承认。
他似乎很不喜欢我表现得太强,他喜欢的一直是姜霜霜那种能心安理得躲在他身后的人。
这也是这些年来我们渐行渐远的一个原因。
可现在有个人跟我说,希望能跟我并肩作战。
胸腔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回响,我垂眸掩饰住眼里的情绪。
「好。」
-14-
张总的投资被搞砸后,邓野和姜霜霜的关系迅速恶化下来。
姜霜霜每天都在打电话找邓野,一开始邓野还会接,到后来甚至连接都不接了。
他每天都回来,已经很久都没去见过姜霜霜了。
然而天天在家就意味着,我要去偷他的文件难度更高了。
又一次去他电脑里拷了他的秘密文件后,我出书房时正好撞上了邓野。
他眸色幽深:「你去我书房干什么?」
我淡定道:「有个文件要发一下,我电脑放在公司没带回来,用了一下你的。」
「是么,你手里是什么?」他没再说话,也没让开路。
我知道,邓野对我起疑了。
也是,每次都能精ẗũ̂ₜ准拿到最核心的文件,这一定是姜霜霜做不到的。
他怀疑我也正常。
我自然而然拿出 U 盘:「U 盘,怎么,你要看吗?」
邓野定定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让开路:
「不用。」
我垂在睡衣袖子的手暗暗握紧。
我直接在邓野电脑上把文件发到了谢司曜邮箱,压根没有在 U 盘上留下痕迹,他即使要查我也不怕。
擦肩而过时,邓野突然叫住了我。
「宁安,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你会背叛我吗?」
我慢慢回身,轻轻抱住他:
「怎么会呢?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你知道我愿意把心都掏出来给你,邓野,我怎么会背叛你呢?」
「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邓野垂着的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搂住了我。
「对了,你不是说要和姜霜霜结婚吗,婚礼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邓野沉默片刻开口:
「再等等吧。」
他只是拖延,还是没打消和姜霜霜结婚的念头。
久违的恨意升腾起来,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颤抖起来。
这些日子,我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只是为了扳倒邓野。
我知道一旦我松懈下来,我会立刻垮掉。
我是靠着对他的恨意撑下来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曾经愿意把一切都给他,因为他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以为在他心里我也是的。
那些在地下室里我们分着吃一碗清汤面的时候,仅有的一个鸡蛋,他每次都会挑给我。
他说他对鸡蛋过敏,说那么蹩脚的谎言,只是为了让我能多吃一口。
那些日子,我永远都会记得。
如果是别人这样伤害我,我或许还不会这么恨。
可这是邓野啊。
是我那么那么爱过,也那么爱过我,和我相依为命了十二年的邓野啊!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指甲微微用力陷入他背肌,感觉自己像是一团火焰,哪怕以燃烧自己作为代价也要把他彻底烧成灰烬!
这天晚上,邓野久违地向我求欢。
我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这次没办法再拒绝。
攀上高峰时,我冷冷地抱着大汗淋漓的他。
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距离,我却觉得我们两个人好像越来越远了。
运动过后,邓野很快睡着了。
他抱着我,一如从前。
我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轻轻把他推开。
他没醒,翻了个身。
一张床上,我们背对着背,中间像是隔了一道永远无法填平的天堑。
-15-
邓野的资金链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投资还没到位,项目每一天都在烧钱,谢司曜也只说自己的项目也资金紧张,实在无法挪用了。
董事会对邓野的不满与日俱增,邓野每天焦头烂额。
就在这时,我私下告诉邓野,他可以用自己手头的公司股份作抵押去借一笔资金。
邓野一开始断然拒绝:「不可能!」
我劝他:「等资金到位,项目投产开始盈利,你就可以把股份赎回来了,前后不过几个月时间,股权没发生变动,不会被发现的。」
邓野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被我说得动了心。
他问我:「这个路子靠谱吗?」
我保证道:「没问题,三天内资金就能到位,老熟人了。」
邓野到底还是没忍住,和我一起去抵押了他手里 20% 的股权,拿到了资金投入项目。
他紧紧抱着我:「宁安,谢谢你,等我熬过这一关,我一定好好谢你,你不是想去挪威吗,到时候我请年假陪你去。」
这套说辞我已经听他敷衍过姜霜霜了,此时再听心里只剩下可笑。
我微笑道:「好。」
他离开后,我立马发消息给了谢司曜: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谢司曜很快回复:
「都安排好了,放心。」
我抬头,正午的太阳刺得我眼睛涩痛。
可我还是没闭上眼。
很快就要结束了。
谢司曜策反了两个一直跟着邓野的老人,项目的漏洞已经做好。
只等他血本无归。
……
果然,没几天邓野的项目就暴雷了。
项目亏损一塌糊涂,公司股价连连下跌,别说盈利了,本金都亏损了大半!
邓野的股权抵押也被牵扯了出来,董事会震怒,直接弹劾了邓野,提出要罢免邓野,选举新董事长!
股东大会上,我像以往一样坐在邓野身边。
短短几天,他已经消瘦憔悴了许多,下巴上青色的胡茬还没刮,眼底密布红血丝。
有人指责他:
「邓野,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公司亏损了多少?!再这么折腾下去公司迟早要被折腾垮了!」
「对,公司股价已经下跌十几个百分点了,这是多少损失?」
「邓野,你到底想干什么?!」
邓野环视所有人一圈,突然冷笑起来:
「老子他妈的在前面打天下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每年分红我都喂了狗了,现在一个项目失败你们就要罢免我?!」
他目光狠厉:「当初公司章程设定罢免董事长要股东大会出席人数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才作数,有种你们就罢免我试试!」
所有股东开始举手。
三分之二,确实是个很难做到的数目。
我数了一下,即使在谢司曜的努力和股东对邓野的不满下,还是差了一票。
我还没有举手表决。
邓野扯起嘴角,似乎早有预料。
他挑眉看向谢司曜:「谢司曜,这些天努力给我下绊子真是辛苦你了,可惜你还是棋差一着,少了一票,真是可惜。」
谢司曜淡淡道:
「是么?」
下一秒,我举起手。
「我同意罢免邓野,而且,我推举谢司曜成为新任董事长。」
空气似乎陷入凝滞,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带着震惊不解。
我和邓野的关系高层几乎都知道,没人猜到我居然会同意罢免他。
身旁邓野似乎僵住了。
许久后,邓野声音难以置信:
「宁安?!」
我扭头,对上他近乎空白的神色。
谢司曜叫我:
「宁安,坐到我身边来。」
我起身,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了谢司曜身边坐下,和邓野面对面。
「为什么?!」邓野猛地起身,巨大的办公桌都被他撞得晃了一下,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一样,震惊中夹杂着暴怒:
「宁安,你背叛我?!」
我微微一笑:「邓总,我从来就没和你站在过一边,谈何背叛呢?」
「不可能,我还是公司第一大股东,我——」
我打断了他:「你抵押的股权已经到期了,忘了告诉你,那笔资金是谢司曜出的。」
在他目眦欲裂的表情中,我平静道:
「你的 20% 股权,已经是谢司曜的了。」
「现在他才是公司第一大股东。」
-16-
邓野终于被罢免,谢司曜成功上位。
他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邓野手下的项目一律叫停或换人,公司开始收束。
没多久,邓野就被彻底踢出了权力中心,他试图挣扎,可谢司曜和我都没再给他机会。
谢司曜如他承诺的那样,给了我副总的位置。
我终于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只能做邓野背后的影子,走上了权力舞台。
没人敢再传我的八卦,也没人敢再对我提起我曾经坐过台。
所有人都对我恭恭敬敬,称呼我:
「宁总。」
复仇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和邓野决裂也没想象中的难过。
我太忙了,忙于工作,忙于应酬,时间当真是最好的良药,我很少再有时间想起邓野。
邓野后来干脆也不再来公司,像是彻底认输了。
我搬出了我们的家,以为我们的纠葛就到此结束。
……
三个月后,在谢司曜的改革下,公司开始回到正轨,股价也开始节节攀升。
年会上,每个人都因为奖金喜气洋洋,下属挨个来敬酒。
我喝了不少,有点儿上头,想去楼下透透气。
路过走廊时,一只手却突然死死钳住我,把我拉进了一边的冷库库房!
我后背狠狠撞上墙壁,一只有力的手掐住我脖子。
邓野黑沉沉的眸子燃烧着怒火:「为什么要背叛我?谢司曜给了你多少好处?!」
邓野丝毫没有留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知道,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我毁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他想杀我也是正常的。
我不怕反笑:「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鄙夷,低吼:「你背着我跟他搞上了是不是,妈的,果然是出来卖的!
「真他妈的是个贱人!」
我咳嗽起来,哈哈大笑。
「哈哈哈,是啊,我是出来卖的。
「你的债就是靠出来卖得还上的啊,你的启动资金也是我卖出来的,我是贱人,你是什么?贱人养的小白脸吗?」
我从来没跟邓野这么说过话。
他似乎不认识我了,震怒后死死咬牙。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宁安,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你怎么能背叛我?!」
我抬起膝盖撞向他身下,他下意识后退。
我下腰呼吸了几口,抬头冷冷看着他: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不应该问你吗?」
「邓野,是你先背叛了我!你明明说过不会辜负我,现在你有了想娶的女人,有了孩子,凭什么觉得我会像个傻逼一样死心塌地当你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娶你!」他提高音量!
「我都听到了!」我声音更大:「你和谢司曜说的话,你说不会娶一个坐过台的女人,说别人会戳你脊梁骨!」
邓野语塞。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和邓野同时对视一眼,向门口冲去!
然而已经晚了,冷库门已经关上,头顶的空调开始喷出白雾状的冷气,冷库开始制冷了!
任由我们怎么拍打大门,门外也丝毫没有声音。
我拿出手机,却发现手机也没信号了!
完了!公司冷库至少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有人来开门,冷库很快就会达到零下二十八度,我还穿着裙子,邓野也只穿着西服,我们会活活冻死在这里的!
然而任由我们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邓野狠狠踹了一脚坚固的冷库大门,大骂一句:
「草!」
我抱住胳膊,慢慢顺着墙壁滑落,坐在地上。
我已经不想骂邓野了。
我只觉得很可笑。
人生就像一场巨大的笑话,我刚刚复仇成功,以为可以开始新生活,没想到转眼就要和邓野一起冻死在这里了。
难不成这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孽缘么?
片刻后,一件西服扔在我头上。
邓野黑着脸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不过很快他就硬气不起来了,零下二十八度的低温能够制服所有嘴硬,缓和所有关系。
我们俩不得不裹着同一件衣服,相互抱着取暖。
两个人都沉默着,头扭向一边。
冰冷昏暗的冷库里,邓野突兀开口:
「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也是这样?」
……
自从下决心报复邓野以来,我没有哭过一次。
我以为我对他只剩下恨了。
可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眼眶骤然一酸,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委屈像是冲破闸口的洪水,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为什么这么恨邓野。
因为我爱他。
我有多爱他,在被他背叛后,就有多恨他。
我低下头,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发颤。
「是,那时候我是陪酒的,你也只是个打手而已,陪你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嫌弃过你的出身。
「你欠了三十万,我从来都没想过离开你,我不知道你会有出息,我只想和你好好的,哪怕一直过苦日子也没关系。」
我仰起头,擦掉溢出眼角的泪:「我全心全意对你,我把你当成唯一的依靠。
「你说你不会辜负我,你说你会娶我,我真的信了,可你又喜欢上了别人,你喜欢她不要紧,你好好和我说清楚,我不会纠缠你,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你说你觉得亏欠我,你觉得她像我,所以你宁愿伤害我也要弥补她,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我为你流过两个孩子,她有了孩子,你那么开心,可我的孩子没了啊,你甚至没为它流过一滴泪,在我失去孩子的时候,你还在担心我追究她,替她开脱。
「我好恨你啊邓野,我就在那一刻,恨不得你去死。
「没有我宁安就没有你邓野的今天,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只有你邓野没资格看不起我!」
我擦干眼泪,声音恢复冷静。
「你问我为什么背叛你,邓野,这都是你教我的。」
邓野很久都没说话。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干涩。
「我不知道,宁安,我没想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冷笑起来:「告诉你什么呢邓野,难道我告诉你了,你就不会变心了吗?」
他沉默良久。
冰冷的空气似乎也结成了冰。
「你还爱我吗?」他突然问了一个我没想过的问题。
我闭上眼:「爱过的。」
可是现在,已经不爱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低声道:「我让她走,宁安,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你说呢?」我讥讽地扯起嘴角。
邓野点点头,成年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得那么明白。
他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破镜难圆这个道理。
四周越来越冷了。
邓野的怀抱也不再温暖。
我感觉开始犯困,意识开始模糊。
身旁邓野突然说话了。
他嗓音哑了下来,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宁安,我知道为什么了。
「对不起,我明白得好像太晚了。」
是太晚了。
可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绝望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下一秒,大门猛地被从外面打开,光照了进来!
背着光,我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大步流星向我走来。
下一秒,我被打横抱起。
熟悉的檀木香气裹挟着温暖包裹住我。
我只来得及听到谢司曜喊我的名字。
「宁安!」
下一秒,我晕死过去。
-17-
我大病一场,三天后才出院,还是有些虚弱。
谢司曜送我回家,这次他没再留在车上,而是直接把我送到了家里。
和我以为的不同,谢司曜意外地很会照顾人,给我熬了粥,放了瑶柱干贝鲍鱼,居然还很好喝。
「把药吃了。」他接了温水,看着我把粥喝完后把药递给我。
我吃了药靠在床上,他掖了掖我的被角。
气氛陷入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是傻子,成年人也不需要再搞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套。
我看得出谢司曜对我的好感,住院的这几天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我们无亲无故,他又那么忙,却推了所有工作每天陪在我身边。
我也不能撒谎对他毫无感觉。
像谢司曜这么优秀,这么温柔的人,谁能对他不心动呢?
可我不敢接受。
我怕他再像邓野一样,可我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我陷入纠结,脑海中天人交战。
谢司曜大概也看出来了,垂眸道:
「那我先走了。」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眼底的温柔也变成落寞。
我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鬼使神差道:
「现在在下大雨。」
「没关系,」谢司曜起身:「天黑了,我留下不方便吧。
「我可以在车上等雨停。」
说着他就要离开,我下意识起身拉住他手腕!
他回头,用眼神询问我。
我低头,咬牙道:
「留下吧。」
谢司曜顿了一下,再回身时,已经居高临下站在我面前。
「什么意思?」大雨的光影下,昏暗的房间里,他神色平静,只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逐渐燃烧起一团火。
我扭头:「……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司曜明白了我的意思,歪头道:
「我也不知道。
「一开始总是看你跟着他,我那时候很讨厌你,觉得你和他一样难缠。
「可后来我变得不由自主总想看你,我开始嫉妒邓野,嫉妒他凭什么运气这么好,有一个这么全心全意爱他。
「后来我又开始生气,你那么满心满眼都是他,从来不曾分给别人一个眼神,可他居然还不知道珍惜。
「我想,既然他照顾不好你,那不如换我来。」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我是陪酒出身。」
连邓野都嫌弃我,谢司曜这种出生就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的小少爷,他又怎么能接受呢?
「那不是你选择的。」
「你不会嫌弃我吗?」
倾盆大雨里,谢司曜声音沉稳,似乎永远都不会受到外界任何干扰:「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你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我以为我的心脏已经经过千锤百炼,已经百折不摧了。
可他的话像是水一样蔓延上来,我的心慢慢被温热的水渗透,从缝里透出酸涩难言的委屈。
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先好好休息吧。」他说着就要走。
我再次拽住了他,低声道:
「留下吧。」
谢司曜回头定定看着我:「这是你留我的第二次了,宁安,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正人君子,你不要太相信我。」
我没说话,依旧拽着他的手。
下一秒,阴影猛地笼罩我!
亲吻落下的前一秒,我慌忙避开!
谢司曜皱眉。
我解释:「我还感冒,会传染。」
「不怕。」
他单手扯开领带随手一抛,黑色丝绸落在地上。
和整个淡淡的人完全不相符的暴烈的吻让我只能后退,直到后背抵在落地窗上,退无可退。暴雨在玻璃上蜿蜒成银河。
我一直以为谢司曜是个平和理性的人,可他的吻却比邓野还要霸道,我几乎丧失了自己的呼吸,任由他将我翻转从背后压在窗上。
「等等——」我慌乱起来,手指在玻璃上按得苍白。
他从后跟我十指紧扣,吞没了所有的话。
「晚了。」
……
我直到第二天将近中午才醒。
谢司曜还闭着眼,被我的动作吵醒。
我们俩面面相觑,他视线清明,我躲躲闪闪。
不是我矫情,实在是我们之间的进展Ṫú⁶太突然了。
几个月前,我还是他竞争对手的女朋友。
现在我就和他睡在一起了。
我绞尽脑汁想找个话题缓和一下尴尬,谢司曜却直直看着我:
「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我没开口。
其实我也有点儿唾弃自己矫情,睡都睡了,现在又扭捏作态。
可我真怕了。
我不敢再来一次,我不知道如果再经历那么一次,我会不会崩溃。
谢司曜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径直起床出门。
他甚至连衣服都没穿,我一时间还以为他气得精神错乱了,连忙起身要去追他。
他却突然又推门回来了。
手里还带着一叠文件。
「什么东西?」
他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我:「股权转让书,我自愿把手里 30% 股份转让给你,以后你持有公司 38% 的股份,成为公司第一大股东。
「我来给你打工,这样,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我愣住了,许久后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这些股权值多少钱?」
「我想我应该很清楚。」
「你疯了?」
「没有,」谢司曜平静道:「我精神状态良好,我只是觉得,你在我心里,比这些股权更重要。」
他拿出笔,言简意赅:
「签字。」
我站了许久,拿过他手里的笔,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名字。
谢司曜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上前一步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肌里。
「你好,男朋友。」
他胸膛传来震颤,含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你好啊,女朋友。」
-18-
再见到姜霜霜,是在精神病院。
谢司曜带我去看了她:
「我觉得或许你会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掌权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除了她。
姜霜霜来公司闹过,被保安拦住了,连电梯都没能上。
听说她找过邓野,还用孩子跟邓野逼婚。
可邓野却给了她一笔打胎费后,毫不留情和她分了手。
姜霜霜不肯分手,两个人争吵的时候或许是情绪太激动了,姜霜霜见了红。
去了医院后,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能保住。
听说是个已经成型了的男婴,刚出来时还有呼吸,但很快就死了。
姜霜霜受了刺激,休学在家,学业也没能完成,她拿着刀来公司想找我拼命,可是还没进公司大楼就被保安扭送出去了。
「我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交了十年的诊疗费,」谢司曜轻描淡写:
「你放心,以后她不会再出来骚扰你了。」
姜霜霜披头散发,神情扭曲,看得出来她真的病得很严重。
但她还能认出得我。
她嘶吼着挣扎:
「宁安,你这个贱人,都是因为你——
「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的孩子,你还我孩子——
「宁安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凭什么,你这个老女人,你凭什么?!」
到底是学生,骂人也只有翻来覆去这么几句。
我心里对她没什么恨,只觉得有些唏嘘。
还没进社会的小姑娘被成年男人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哪怕明知道自己是第三者也要捍卫自己所谓的爱情。
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可怜可恨。
我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
护士很快进了病房:「312 床病人又发作了,给她打一针镇定!」
身后的尖叫哭喊很快消失。
再也听不到了。
……
和谢司曜订婚后,我回了趟老家。
老家还有我很多亲戚,那年我被我爸妈赶出来的时候这些亲戚都没管过我,好像不存在了一样。
现在我有钱了,他们倒是都冒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跟我拉关系。
我没搭理他们,我只是想最后回来看一眼这个我出生的小城。
这么多年,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拉扯到现在,如果我要感谢,那就只能感谢 17 岁时那个无依无靠却还努力活着的自己。
我漫无目的走着,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当初和邓野租的城中村。
我们住的那栋楼早就被拆了,连同当年的地下室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崭新的楼房。
正值放学时间,天上开始下雨点。
穿着蓝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披着一件校服外套快速从我眼前跑过去,眼里带着笑意。
我闭上眼,十九岁的邓野出现在我面前,笑着把那条裙子递给我。
「三千算什么,以后我努力赚钱,给老婆买三万,三十万的裙子!」
闪现转瞬即逝,再出现时,少年邓野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坐在远处看我。
分明面容是年少时,声音却是成熟的邓野。
他哑声道:
「宁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隔着漫天雨幕和人群,他脸上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落在地上时生生红了眼。
这一刻,十九岁的邓野和二十九岁的邓野重合起来。
他说:
「对不起,宁安。
「不要原谅我。」
-19-
和谢司曜结婚这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厚厚一叠。
打开一看,里面厚的主要是文件。
那是一份股权转移文件,邓野把他名下剩余ẗûₛ的 13% 股份都转给了我。
我一怔。
这是他多年打拼奋斗的成果,虽然被我和谢司曜踢出了权力核心,但这也是他东山再起的资本,像邓野这样的人,他活着就是为了往上爬,为了往上爬他可以放弃所有。
可他却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
他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除了文件外,还有一张薄薄的纸。
那是一封信。
「宁安,好久不见。
听说你要结婚了,新婚快乐。
谢司曜那个人远不像表面那么正人君子,其实他很阴。
但这一点我佩服他,他能娶你。
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强。
我以前总觉得他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
可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他一早就想得比我开,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而我知道得太晚了。
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一直在受穷。
我身无分文,欠了赌债,我最爱的女人为了我陪酒还债,我痛苦得要死,可我无能为力。
所以我恨那段时间。
或许在你眼里, 那是我们相依为命的温馨, 但在我眼里,那段时间的存在一直提醒着我的无能。
那曾经是我人生中,最不愿回想的时光。
成功这些年来, 我没一次想到过,梦到过那时,我把钱当成第一位, 我拼命地想往上爬,我想甩掉那些不光彩的曾经。
甚至到后来,连带着你,我也开始不愿见到了。
你见过我所有的落魄,你不会崇拜我,我的光鲜对你来说只是假象。
我见你每一次, 都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我开始越来越少回家。
知道我遇见了姜霜霜, 她和年轻时的你那么像, 不谙世事。
最重要的是, 她不曾见过我落魄的样子。
她会崇拜地看着我。
我在她身上, 找到了想在你身上找到的感觉。
我想要一个你, 一个不曾见过穷困潦倒我的你。
一个没因为我吃过苦的你。
我开始疯狂追求她, 我给她花钱,给她她需要不需要的所有,我把我所有的热情燃烧在她身上, 我甚至想娶她,和她有一个家。
我以为我爱她。
可后来我才知道, 我其实从来都没爱过她。
我只是想找她身上, 弥补我曾经的无能为力。
我真蠢。
我到最后才明白, 我想甩掉的不是你。
是曾经那么没用的自己。
一直以来,我爱的只有你, 我终于明白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我不想让你原谅我,我知道你也不会原谅我。
我只想祝你幸福。
如果我不能让你幸福,那能有别人来让你幸福也好。
祝你幸福。
别原谅我。
别忘了我。」
恍惚中,我抬头看到有人穿着西装朝我走来。
那是十九岁的邓野,我们也是曾经拍过一次婚纱照的。
那时候出租屋楼前掉了一张婚纱照宣传单,上面写着免费拍照。
我那时候不知道后面选照片加钱的套路, 兴冲冲拉着邓野去了影楼。
影楼的婚纱很劣质,泛黄开线, 西装也松松垮垮不够合身, 可是穿在邓野身上还是很好看。
我俩手挽着手, 咧着嘴对着镜头笑。
那张照片老板到底没收我们钱, 作为交换, 他把那张照片贴在了店里当宣传广告。
十年时间呼啸而过, 那个红着脸看着我的少年穿过人群,朝我伸出手。
我没有拉住他的手, 他表情变得悲伤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的身影逐渐融化在光里。
下一秒,站在我面前的已经成了谢司曜。
他逆着光朝我伸手,嘴角带着笑意。
「走吧,婚礼要开始了。」
世界恢复, 四周响着温柔的婚礼进行曲。
亲戚和朋友在草地上祝福地看着我们。
阳光落在我身上。
属于地下室的阴冷彻底消弭。
我慢慢把手搭在他手上,与他十指相扣,笑了起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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