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悔

我是裴昭流落民间时娶的发妻。
燕都的宗妇们笑我来时一身粗布麻衣,不识金钗绮罗。
彼时我把头低了又低,手足无措,只听台上的裴昭道。
「新妇粗鄙无礼,惹诸姑姊见笑。」
他一言,我成了燕都无名无实的燕君夫人。
后来他南征北战,军功赫赫。
听闻有江东豪族愿以十城作聘将族中明珠下降。
也听过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千里奔驰,连克三城的佳话。
再到燕都动乱,他在江东迎娶豪族之女手握五十万大军,我携幼子千里逃亡食不果腹。
好不容易到了江东地界,我却在城门前松开了牵着的五岁幼子的手。
「阿母粗鄙,不配为你父之妻。」
「待你此去王城,我与你父子,今生不必再见。」

-1-
逃出燕都的那一日,火光冲天。
我牵着四岁的裴执死里逃生。
我们从密道出城,一路上追杀不断,亲信死了个尽,才堪堪逃到江东。
只是随口问了一个城门的阿婆,就知道了裴昭不日要与江东大族之女成婚的消息。
「王侯与贵女,这才是良配啊,只是,大族之女,安能为燕君之妾乎?。」
「听闻燕君早有发妻,天可怜见,自燕都那场大火后,那燕君夫人已经三月没了音信,这次燕君与贵女大婚,自当是以妻礼待之。」
那时我尚紧紧的牵着裴执。
终于明白了裴昭的诸多谋划。
天下纷争,裴昭锋芒毕露,惹得诸侯忌惮。
于是在裴昭率兵南下时,四方诸侯趁虚而入,突然围困燕都。
我等裴昭来救,却不料裴昭想的,竟是以我和幼子为饵,调虎离山,趁机攻破诸侯王都,逐鹿天下。
我既为饵,也只有我死,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娶下新夫人。
再看一眼与裴昭眉目相似的裴执,裴执年仅五岁,却早已隐隐有其父之风。
顿时只觉得我们母子性命好似都在我一念之间。
一路之上几次追杀,或许,也有裴昭要我死之意吧。
想到我与裴昭多年夫妻,此时此刻,我只悔那年村口河边,我就不该救下重伤裴昭。
苍凉笑出声来,眼中已无泪可流,却吓坏了四岁的裴执。
「阿母,我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父?」
在看向裴执的一瞬间,我心中主意已定。
我带着裴执走到城门口,只见城中守卫已在不远之处。
我将身上所有信物全都塞到了裴执怀中。
「去城里寻你阿父,就说你阿母已死。」
「虎毒尚不食子,我死,你才能活。」
裴执热泪盈眶,紧紧抓着我,我终是狠心将他推开。
「阿母粗鄙,不配为你父之妻」
「待你此去王城,我与你父子,今生不必再见」
说罢,我逃开,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裴执声嘶力竭,一声声呼唤着阿母,直到见他引来守卫,都城王军跪下唤他世子殿下,才彻底转身出城。

-2-
出城的一路上果真另有埋伏,几经生死,我才勉强逃离虎口。
在渡口乘船去荆楚时,我听闻裴昭已经带着裴执回到了燕地,期间并无任何要寻我的消息。
心中终于再无波澜。
「女郎孤身一人,行色匆忙,欲往何处去?」
有同船的妇人水土不服,我替她煎药端茶,活血通络,结下一份善缘。
「天涯漂泊,早已无乡可归,此行夫死子散,只想到楚地去寻觅一丝生机」
闻言,妇人也落下泪来。
「乱世飘零,我夫也是死于兵祸,女郎若不嫌弃,可与我同路。」
于是我同妇人一起来到了楚地,寻一处小院,做回了我的医女。
晨起时上山采药,午时出门看诊,暮时踏月归家,枕夜色而眠
我在楚地定了居,乡中人皆唤我一声温娘子。
从燕君之妻到乡野医女,于我,竟是难得的安稳好时光。
只是午夜梦回,也有噩梦惊醒的时候。
我总梦到流亡时我与裴执食不果腹,啃树皮,食野草,裴昭却与江东贵女共剪西窗,洞房花烛。
梦中幼子啼哭不已,一声声唤我阿母,转瞬之间,又梦见裴执逐渐长成他父亲的模样,待我冷漠如霜。
「你不配做我阿母。」
「我的阿母,绝不是如你这般的乡野低贱之人。」
「若不是阿母你身份低贱,阿父又怎会厌我弃我,枉顾我的性命让我在燕都为饵,差点丢了性命。」
醒来头痛欲裂,推门出去,却只见月色下,一个狼崽子似的小人儿从厨房里窜出。
狼崽头上都是血,手里紧紧攥着两张薄饼,一双寒眸却紧紧的盯着我,像是要随时将我咬上一口。
此地多有无家可归的孩童,他头上血迹应是在行窃时被乡民打出来的。
看着小狼崽,我倏地想到了裴执。
挨饿的滋味我的阿执早已尝过。
叹了口气,在他戒备的目光中,牵他进了屋。
取来草药为他包扎好头上的伤口,再将人送出去。
「明日再来换一次药,若是饿了,可来寻我,不必再去行窃」
狼崽先是咬牙倔骨,后来红了眼眶,几步一回首,最后突然跑回来,将我引至后山。
「我偷你的饼,却不是为我自己,是先生快死了,我求你救他,我愿意把命赔给你。」
只见后山上躺着一个身穿甲胄的男人,斑驳的血迹将银甲染成黑色,露出一角白袍。
一如当年,我在村口河边救起的裴昭。
「先生是为了救我才中了山匪的刀刃的,他是个好人,你会救他的,对不对?」
孩童的声音殷切,生生止住了我欲转身走的步伐。
我蹲下身来,伸手搭上了男人的脉。
温慈啊温慈,你真是不长记性。

-3-
自此之后,我院中多了一大一小。。
小的无名无姓,也无爹娘,索性与我搭伙过日子,我叫他温执安。
温执安眼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不是忙着给我种药田就是劈柴扫屋,烧水做饭。
温执安牙尖嘴利,乡中偶有地痞流氓冒犯于我,他总能冲在最前头,拼出血也要咬下那人一口肉来。
他护食,山间踩来的野果送至我跟前的,却一定是最清甜的一颗。
他凶狠,却怯生生的想试着唤我一声阿娘,见我眉心微蹙,又说自己是一时痴心妄想。
哪里是痴心妄想。
至于大的,叫谢长宴,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又花了两个月才能下地,醒来时付不出我要的千金诊费,便留在我的草庐中帮我采药磨药,干活抵债。
过了一年,乡中人说谢长宴是我养的小白脸。
我欲赶谢长宴走,他却说温执安到了蒙学的年纪,正缺一位夫子。
「温娘子可是救苦救难的小菩萨,蒙学之事,怕是不能亲力亲为。」
他一言,止住了我的话头。
罢了罢了,反正他总会走的,不差这一两年。
晨昏日落,寒来暑往,温执安读书刻苦,我见他恨不得悬梁刺股,读出一个功名来。
谢长宴却无师长之风,每日插科打诨,摘花遛狗,所幸我的药田他倒是打理得一直很好,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夫子,我又写了两篇策略,你答应了我今晚帮我批阅好的,不许再贪睡,你快给我讲讲。」
谢长宴被温执安缠得烦了,便来找我求救。
随手送上的,是我从前在燕都王城都没见过的医学孤本。
拿人手软,我劝温执安要劳逸结合。
小小的他当着我的面泪盈于睫,满脸感动,说都听我的。
转头又是与谢长宴鸡飞狗跳,似猫捉老鼠。
楚乡几年,岁月悠长。
夜来入梦,也很少再有被噩梦惊醒的时刻。
这日,我出诊归来,乡长寻到我,说有贵人来到楚乡,又道我采药的山上藏有铁矿,我每日上山对地形熟悉,请我为贵人们引路。
想到我初到乡中,是乡长为我安置屋舍,人情债难还,我便没有推辞。
次日山上,低头到了贵人跟前,乡长引我屈膝下跪。
「民妇见过贵人。」
才跪下,几步外的贵人却突然踉跄了脚步,我见到了熟悉的一角玄色绣金的衣袍。
我抬头,贵人已站至身前。
四目相对,原来是阔别多年的故人。
曾经教我沤心沥胆,恨入骨髓的故人。
风霜并未消减裴昭的风采,只眉宇间,更多了睥睨天下的英气。
这几年,纵使我在楚乡,也听过裴昭的名字。
年轻的燕君纵横睥睨,六国王女争相作嫁,誓要在裴昭六合归一的青卷上镌刻下她们的名姓。
裴昭却始终没有立下真正的燕君夫人。
坊间传闻不断,有说是燕君裴昭念念不忘那位死在燕都大火中的君夫人的,也有说ŧŭ̀₀是因为裴昭对太子裴执舐犊情深,不忍叫太子认他人作母的。
谢长宴也问过我。
「裴昭后宫红颜无数,却迟迟未立下君夫人,温娘子可知为何?」
我没问谢长宴,这样的问题为何要问我一个乡野妇人,只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燕宫无主,才能显得燕君对四方诸国端平了一碗好水。」
燕君没了君夫人,才不会辱没了六国了王女们,王孙贵胄,怎会居于乡野女子之下。
而我之于裴昭,不过是他旧时沾在他衣袍上的一段露水,朔风拂过,情缘散去,是连一道痕迹也留不会留下的。

-4-
此时此刻,我再见他,喉间虽仍有咽不下去的腥甜,我也已经可以装得面上不显,向他弯腰屈膝。
他眼中似有错愕,他抬手,我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山风吹起发梢,没有在他指尖停留片刻。
「昭郎可是识得这ṱù⁷村妇?」
裴昭身后着锦衣的女子忽的上了前,挽起他一边的臂膀,女子眉目娇艳动人ṭüₗ,灼灼生辉。Ṱü⁹
我认得女子,楚君最宠爱的王女,去年王女远嫁燕都,只是隔着鸾车远远一观,我就知道裴昭又得红颜。
王女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待看清我的脸,眼中才没了顾忌。
荆钗素衣,如何能与金玉绮罗相比。
「乡野之人,又如何能识得贵人。」
我颔首低眉,又退了几步,以我的身份,想来也是不能近贵人的身的。
王女见我如此识趣,终于彻底移开了目光,转而与裴昭搭话。
乡长与我走在前,照着裴昭给的地图一一引路。
山中刚淋过小雨,山地湿滑,轿辇不便,王女随行不过几步,泥泞便脏了锦衣,小声的向她身旁的燕君撒着娇,说要回去。
燕君哄好了王女,却并未折返,而是随着我们一路上山。
山路难行,一步步,走得我心绪难平,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我们寻到了那处矿点。
众人跪下贺燕君万喜,还是乡长拉了我,才教我也跟着匍匐在地。
「此行多亏夫人引路,夫人有功,可有心愿未满,孤尽可允之。」
燕君行至我身前停下,伸出了手。
我等了一会儿也未见有他人应声,才确定这话是对我说的。
「你别怕,有孤在,无人再敢伤你」
我未答话,也不想答话。
身旁静得连风的声音都要听不见了,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罢了,都起来吧。」
之后下山,我都走在队伍最末。
山下,王女的车架早已等候在侧,见了燕君便迎了上来。
我与乡长识趣的默默告退,才行不过几步,却被人抓住了臂弯。
「你还要去哪里?」
被人簇拥的燕君不知怎的,竟来拦我的去路。
他抓得很紧,紧得我手臂生疼。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头看他。
「家中幼子还在等我,我自是要回到我的家中去。」
「你有儿子了?你……你怎敢…」
裴昭盯着我,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一点点的裂开,变成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看得我想发笑,裴昭这般,倒像是我对不住他似的。
我也确确实实笑出了声。
「阿慈,你怎能,怎能这般看我?」
许是我眼中的嘲讽太过浓烈,让堂堂燕君也失了神,松了对我的桎梏。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想莫名的作呕,最后化作无言,转过身去。
他也终于,没再拦我。

-5-
回到药庐,一身的力气卸了大半,背后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
所幸温执安被谢长晏带出去访友未归。
闭上眼睛想平复心绪,有关裴昭的一切却宛如细细密密针尖扎进脑子里,疼得我仿佛又将往事都经历了一遍。
裴昭原也是我在村口河边捡来的。
那时他一身血污,倒在地上求着我救他。
Ŧù⁽路过的王娘朗声劝我。
「郎君瞧着面善,不若阿慈将人捡了回去,给你温家留个香火也是好的。」
乱世之中,百姓飘零。
我阿父年近四十才捡了我,教我医术保全自身,五十从军出行做军医,说要为我挣下嫁妆,三年后噩耗传来,留下的却唯有一两葬身银。
为阿父立了衣冠冢后,再无闲余。
王娘的一句话,让我将裴昭捡了回去。
我为他上山采药,帮他浆洗衣袍,下雨时怕他受冻将仅剩的碳火给他,晴好时为他松活筋骨助他早日痊愈。
待我将家中银钱花得七七八八时,裴昭终于好了。
他眉目清俊不似寻常的军户,只一双眼眸认真看你时,更似初雪消融。
我磕磕绊绊,红了脸才说出:「我,我欲招郎君为婿。」
「你若不愿,将来还我一两金,亦可。」
挟恩图报本是不耻,我本不奢望他答应,可他认真看了我许久,直到将我瞧得脸红到了耳后根,才拉起我的手。
「裴昭此生能得阿慈姑娘为妇,三生之幸也。」
我们的婚结得很仓促,连像样的嫁衣也没有,还是隔壁的王娘借我的红盖头。
一张小席,三两亲朋,我们对着月亮拜了天地,盟了誓言。
到了晚上,烛火床榻,吱吱呀呀。
他的吻热而烫,落在脸上,颈上。
在骨血相融时,他与我十指相扣,附在我的耳边许诺。
「今日行事,是裴昭有愧于卿卿,来日若登上凌霄,必定以金屋做聘,再娶一次阿慈。」
耳鬓厮磨之际,我神智恍惚,却是真心以为,我寻到了一位好夫郎。
初时,只是乡里多了几个外客,声称是裴昭的亲族,一路逃亡过来投奔他。
到后面,一方小院中,来的人一个比一个贵不可言。
我越发觉得他们不像逃亡之人,那些人见我,眼中亦常见轻蔑之色。
我不喜,裴昭色厉呵斥,久而久之,耳边少了不敬之言,人却越来越多。
终有一夜,裴昭敲响了我的房门。
短暂痴缠过后,不等天明,裴昭便说他要替我寻金屋去了。
我知他不是池中物,三言两语留不下他,也未敢留他。
一年后,我听说燕地那本该死在吴楚之地的燕世子杀回了王都,亲手斩杀了狐媚燕君的燕姬,还重夺回了世子之位。
再三月,燕世子成了新的燕君。
有朝臣谏言他娶新妇,他却说他在楚地早有妻室。
我没有等来裴昭送我的金屋,却等到了他接我去燕都的车驾。
至此我才知,我捡到的夫郎,不只是我的夫郎,他是天横贵胄,燕地之君。
从楚地到燕地相隔千里,行路难,多岐路。
燕都朔风吹雪,无人赠我罗衣,下车时,我仍是一袭素衫麻衣。
脸色苍苍,更不知锦绣胭脂为何物。
燕都宗妇笑我乡野妇人,带了一地乡野之气。
我行止无措,僵立原地,脸白了又白,头低了又低。
我渴望裴昭能如之前一般护我,他能牵起我的手,为我呵斥宗妇,为我遮蔽风雪,却只听他言。
「新妇粗鄙无礼,惹诸姑姊见笑。」
耳畔的笑声更大了,他终是派人下来带走了我。
自此,我成了惹人笑话的燕都君夫人。

-6-
燕地苦寒,裴昭少年立志,要逐鹿中原。
可我为燕君夫人,识得五谷却不识绮罗,能辨得药材却不辨宫中诡谲人心
初时还能见到裴昭眉目间有些许缱绻之色,到后来,他神色日淡,见了我只一声声叹气。
「阿慈啊阿慈,你可知,王都需要一位能让我无后顾之忧的君夫人。」
本是天生含情的眸再看我时原来也可以这样的冷,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妾会尽力。」
自此我昼夜难寐,未有一日敢放松心神。
裴昭出行,我替他整理行装,他归时,我率宗妇提灯十里相迎。
一日日,他金戈铁马,纵横诸侯之间,一年年,他眉目见越发意气风发,见我,却一点点无话可言。
后来,我有孕,千里传书给在外的他。
等到三月后,才等来他的书信,三言两语叫我珍重自身,随书信送至的,是他在吴地新结交了一女子的消息,他们杯盏间谈论天下,她懂他志在逐鹿,他喜她宜室宜家。
收到信的那天,正是孕中多磨之际,看着浅淡几页信纸,妒得我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
我临产之时九死一生,却又听闻裴昭为了红颜冲冠一怒,连克三城的佳话,我从担惊受怕到气急攻心,最终产下幼子裴执。
之后再见裴昭,心血渐冷,情意日远。
我知我不再是他的妻,只想一心守着我的阿执。
直到燕都那一日的大火,烧毁了燕国的宫室,连带着将燕君夫人的命,也一并留在了那里。
恍恍惚惚,我想也许我从未真正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正如腕上再也除不去的,被火燎出大片疤痕,正如逃亡的那几月夜夜惊醒,生怕我护不住我和阿执,怕我们看不到第二日的天光。
眼前的火光越烧越烈,烧得我神志恍惚。
最后唤醒我的,是一碗递到身前的莲藕排骨汤。
「阿娘。」
睁眼,看到的是温执安,和他通红的双目。
原来,已经入夜了。
「我没事,是今日上山累了些,这才睡了过去。」
接过温执安手中的瓷碗,我解释。
温执安点了点头,直到盯着我喝完汤,才出了屋。
一碗热汤入腹,倒是让我不再梦魇,却也彻底没了睡意。
想起院中的药材还没分出来,又觉得前几日写出的药方还有改进的余地,想得更多的,是裴昭来到了楚乡。
他为何要来?又为何要在这时出现?
心绪纷繁,却有人敲响了屋门。
谢长晏长身玉立,站在门外。
哪怕待了多年,他也依旧一点儿也不像此乡中人。
「我欲在三日后北上,特来告知娘子。」
见我,谢长晏行了一礼。
是了,谢长晏。
楚乡虽小,却仍有潜龙卧渊,我与谢长晏数年相安无事,如今燕君亲至,不论是随裴昭一同逐鹿,亦或是北上寻觅他的一份机缘,谢长晏自是都不会再受困此地。
「先生自可北上。」
良久,我吐出一言。
月色照在他的影子上,看着谢长宴越走越远,我一双手握得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我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年城门口那一日,放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同样关乎我生我死的抉择。

-7-
谢长宴向我辞行的第三日。
我领着温执安从乡长家中出来,得知裴昭一行人已经离开。
回到家中,心神稍安,夜里做梦,好似都安稳不少。
可再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了陌生的马车中,正逆风而行。
「阿慈。」
本来应该走了的裴昭重又出现,如梦似幻,似梦魇。
夹杂着帘外的疾风声,似恶鬼刨食。
「裴昭?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我质问出声,双目猩红。
「我的妻子还在这儿,我自是要带着她一起回家。」
裴昭眼中又流淌出昔日的柔情蜜意。
「阿慈,回家吧,我心中只有你这一个妻子。」
言辞恳切,仿佛正是他心中所想一般。
他怎能,怎能如此心安理得的说出这样的话?
「妻?」
我避开了他向我伸出的手。
冷笑出声,再难隐忍。
「我何曾是燕君的妻?我不过是燕君养的饵,是你唾手可弃的卒。」
「我的骨我的血,早被你烧没了大半,而今,只剩下这条死里逃生的命,你还要如何?哦,可是燕地又有战事,让君上发现我这个残破的饵还能为你再死一次,也算不费你辛苦多年,才演出你对我旧情难忘!」
看着裴昭,我字字含恨。
燕宫数年,教我过得像个笑话。
来到楚乡,我以为把恨藏起来,不去想,就能逃开这一切。
可是,十年恨难平,噩梦更是难消。
再到今夜。
被辜负的我不敢去向裴昭报仇,只想着苟活,可负心的他轻而易举,就好像能将往事揭过,把我强行掳进马车。
何其荒唐!
好不容易,我才得到了解脱,可他大手一挥,就要将我重新卷入樊笼。
我恨得咬牙切齿,只想要啖他血肉。
我的恨让我面目狰狞,只是短暂的对视,裴昭就抬手遮住了我的眼。
他终于,没法再将我们的重逢装得轻描淡写。
他将我拢入怀中,肩头好似还有热泪留下。
「阿慈,你我之间有误会,我从未真的想过要害你的性命,你知道的,我给你留了后路的。」
「求求你,不要这么恨我,我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你信我。」
我麻木的听着裴昭的一声声解释,
他说他的身不由己,他第一次与我道他逐鹿天下的野心,他说他心中有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我的踪迹。
他还说,裴执也很想我,梦中也不忘了一声一声的唤我阿娘。
裴昭不顾我的挣扎,以为只要把误会说清楚,只要让阿慈知道,他从未想要害她的命,他们就能破镜重圆,重修旧好。
凭着本能,寻到裴昭留给我的最脆弱的地方,我一口咬上他的脖颈,是真的想咬下他的一块血肉来。
嘴角尝到的腥甜更让我的恨意疯长,理智全无。
裴昭吃痛,推开我,一手捂着脖颈上的伤口,已有血迹,目光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痛意,另一手却毫不犹豫的扼住了我的咽喉。
不同于我,他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取走我的性命。
「阿慈?你想杀我?」
我为医女,自是知道我咬的那一处,能伤人性命,纵是身经百战的燕君 ,也不敢放任。
到此境地,我眼中已无丝毫畏惧。
「是,如今落入你手,要杀要剐,随你吧。」
坦荡的对上裴昭的目光,等待着他再一次对我性命的宣判。
「温慈,你是我唯一的妻,唯一的妻啊!你何时变得这样心狠?」
不知裴昭是身痛还是心痛,这一次落下的泪倒是比之前真切很多,手上的力气却未减分毫,扼住我咽喉的手渐渐收紧。
窒息中,ƭū₃我闭上双目,头脑昏花,已经在想着死后化作厉鬼,也要向裴昭索命。
却不知他又为何改了主意,松开了我。
裴昭盯着我,可吐出的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阿慈,我愿意原谅你一时的想不开。」
「阿慈,听话些,就算你不挂念我们的阿执,那温执安呢?你也不想他有什么闪失对吧」
「说来也是阿慈的过失,明明是有夫有子的人,却还敢与他人传出牵扯来,可惜觊觎阿慈的那个姓谢的跑了,不能杀了他解恨。阿慈,你就算是死,也该冠上我裴氏的姓再死,你这辈子也逃不开我。」
裴昭一句句,显得他的人越发的可憎。
他明明松开了我,一双无形的手却将我越裹越紧,胃里犯出恶心。
「裴昭,你后悔过吗。」盯着他,我问出声。
我就很后悔,后悔我救下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后悔当年随他去燕都,也后悔独自一人竟也想着在乱世中苟活。
那裴昭呢?曾经志在逐鹿的少年变成这般肮脏卑劣,竞要对无辜幼子下手,他是否也会后悔那年村口河边,选择让我救下他?后悔…以身相许,与我结下孽缘。
「阿慈,我不悔。」
头顶再次传来裴昭的声音。
「我从不后悔。」
往事不可追,他不会后悔。
裴昭想,只要将阿慈带回去,一日日弥补,就像初见的时候那样待她,阿慈的心是那样的软,她是那样的爱阿执,有幼子感怀,阿慈定然也会重新变回昔年的模样。
再不然,这世上,总还有阿慈牵挂的东西,阿慈还是那个无枝可依的浮萍,他总是能带走她的人的。
他绝不后悔。
马车外是呼啸的风,快一些,再快一些,等离开了楚乡,等到他们一家团聚,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

-8-
我与裴昭相顾无言。
临近渡口,疾行的马车却突然停了。
裴昭的手下在他耳边私语几句,肉眼可见裴昭的脸色在疏忽间沉了下去。
见他面色不愉,我嘴角漫上讥笑,却见他向我看来。
带着狐疑,我掀开了车帘。
只见十杖外,有人策马立于肃肃风中,握着青锋拦下燕君车驾。
是三日前与我作别的谢长宴。
「请燕君止步,放阿慈姑娘离开!」
「请燕君止步,放阿慈姑娘离开!」
谢长宴一声声传来,教我也跟着心尖颤动。
得君一诺,竟能如此!
我被裴昭的人拉至身后,看着裴昭与谢长宴执剑相对。
裴昭此行匆匆,随行不过几人可个个都是翘楚,谢长宴这边虽不落下风却也看着并无胜算。
若因我一人,害了谢长宴的性命,才是万死难辞。
恍恍惚惚,我好似听到温执安唤我一声阿娘。
抬眸望去,在远处的亭子里,我看见了温执安的身影。
心中顿时了然,温执安并没有落入裴昭手中,应是谢长宴救走的温执安。
裴昭又骗了我。
心中再没了顾及。
抬脚向亭子边跑去,却被剑锋拦住了去路。
裴昭手中的剑逼近喉咙,风划过,能听见剑鸣之声。
「阿慈,你若再往前,我不会留手。」
「那就不必留手。」
我看着裴昭,见他红了眼眶,却并未停下。
「我对你,已是失望至极,再无期望。」抵着剑尖,我再走近一步。
裴昭虽退,还是划出了血丝,他眼中有惊慌划过,我心中却趋于平静。
「裴昭,我宁死,也不愿再与你每日怨憎相对了,你若不愿放过我,便杀了我吧,我不想再有人因我之故,丢了性命。」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恨自己不如裴昭一样手握权柄,能做一回执刀人。
看向谢长宴,见他眉目中都是对我的担忧之色,心中却是真心感激。
那日辞别,我要谢长宴带我离开楚乡,他说三日为期,为我安排。
后来裴昭去而复返将我掳走,我不怪谢长宴,毕竟裴昭如今是诸国雄主,可意料之外,谢长宴并未失约。
看来温慈这一生,也没有一昧的救错了人。
裴昭执剑的指尖虽在颤抖,却没有再退,我与他四目相对,彼此,看懂了彼此的决绝。
我闭眼准备赴死。
「阿母,不要!」
熟悉的,久违的,撕心裂肺的声Ṭŭ₉音自渡口传来。
有船靠岸,船上的人长大了,壮了,高了,已经不再是那个昔年要靠着母亲护着才能活下来的孩童了。
我想去看清楚那道影子,可等人又近了,又不敢去看。
再睁眼,已经是满眼的泪。
闻声,裴昭手中的剑落下,一瞬间,裴昭失去的理智好像回了笼。
他又做了什么?他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就又杀了阿慈一次。
裴执,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因着多年前燕都的那场大火已经恨了他许多年,如今再见,他却再次拿着剑指向了裴执的母亲。
他都在做些什么?
裴昭原本只是想接回阿慈,让他们一家团聚的啊!
可是阿慈太倔了,倔得裴昭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任何的拒绝之言。
对待阿慈,他怎么就这样坏呢?
裴昭突然觉得自己这这一生什么都没抓住,父母之爱,夫妻之情,都离他而去,唯有和裴执之间,剩下的丁点儿父子之情,让他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可是刚才,差点儿连这一丁点儿都没了。
可又幸好,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9-
船已靠岸。
我知道裴执就在身后。
阿执,我的阿执。
生下来就会哄我的阿执,他何其无辜,年仅五岁就随我四处流亡。
因为他的生母卑微,所以就被人当作调虎离山的饵。
我有愧。
我却不敢回头看他。
彼时我心中对裴昭有恨,我知道我护不住他,将五岁的他丢在城门口。
午夜梦回,我念着他,又恨他身上一半裴昭的骨血。
我这一生的困顿,我失去的安稳人生,似乎都拜裴昭所赐,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小心眼儿的俗人。
我爱着阿执,又忍不住的想去迁怒他,憎恶他与裴昭相似的模样,也憎恶真心错付的自己。
到今时今日,他唤我阿母,我却不敢看他,要怎么承认,我对他的诸多不公。
「阿母,你为何不看我?」
裴执走近,语气中带着微不可查的小心翼翼。
「我,我有愧。」
挤出几个字来,阿执却牵住了我的手。
「阿母,没事了,不怕了,当年你护着我,而今,我也会护着你。」
被他握住手,我才发觉我整个人在颤抖。
我转身,发现阿执如今,已经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也更加真切的意识到。他与裴昭,也切切实实是两个不同的人。
裴执永远是我养大的裴执,而不是只留着裴昭骨血的裴执。
「阿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也不要你回来,山高水阔,我不要阿母因为我被困住。」
裴执看着我说,言真意切。
他没有长成我梦中那般,对我十分嫌恶的模样。
他与裴昭,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阿执,阿母错了,阿母错了。」
抱着他,我哭出声来。
我把自己困住了,直到今时今日,见到阿执,才知,恨一个裴昭,太不值得了。
我此生,其实也就只遇到了裴昭这样一个很糟糕的人而已,我就将自己困了那么多年,太不值了。
「没关系的,阿母,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好不好?」
对上阿执殷殷的目光,我点头。
而后裴执的视线越过我,落在了裴昭身上。
「君上,你此生大概都只会有我一个儿子了,若不想父子反目成仇,你就放阿母走吧!」
「你如今已经有了很多东西,如你这般的人,再放弃一次阿母,你也不会有多难过的,不是吗?」
裴执一言,更胜我千言万语。 
他字字仿佛都砸在了裴昭的心头。
裴昭想开口反驳,对着裴执的目光,又都悉数咽了下去。
对裴执,他有亏欠,对我,我从前看不明白,现在,也看不明白,不过,不重要了。
反正裴昭,一直都能做出最合适的那个选择。
我只看到裴昭丢了剑,让了路,成全了我。
再次来到渡口,我看见江边如旧风景,感慨万千。
多年前我逃一般的来到楚乡,如今再度乘船,确是如梦初醒,北上离开。
正如阿执所说,山高水阔,我也该去寻我的路。
临别时,谢长宴如约送我百金。
我身旁还带着温执安,我笑问他「谢先生欲往何处去?」
谢长宴答「乱世飘零,我欲游遍山Ţŭ̀⁺河,然后再去北方诸国实行我要的变法。」
「我想与先生同游,悬壶世间,不知谢先生,可愿度我一程?」
「求之不得。」谢长宴回。
我与阿执告别,许诺每月都会寄信到燕都报平安,之后渡船离楚。
一路顺遂。
温慈一生,困顿多年,所幸三十而立,也要去试着走一走,属于自己的路。
10 裴执番外
阿母才寄来的信又不见了。
裴执知道,又是被裴昭拿去偷偷看了。
裴昭这几年总是爱隔三差五的偷他的信。
明明一切的选择,一切的苦果都是他自己埋下的,现在阿母真的放下了,他又要把那这信翻来覆去几十遍,似乎找出阿母心中还有他的蛛丝马迹。
裴执觉得,人总是不能既要又要的。
不过这几年,裴昭的身体倒是大不如前了,多年南征北战,暗伤复发,让这位乱世枭雄也一下苍老了不少。
最近,似乎还有要将大权交给自己的想法。
裴执很乐意。
他若当了燕君,说不定母亲就可以在燕都安居了,也不必再担心裴昭时不时脑子想不开,弄出强取豪夺的戏码来。
现在,他要去裴昭那儿,把属于他的信都抢回来。
该打的仗都打得差不多了,裴昭没事可做,近来总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黑漆漆的大殿里,阳光也照不进去,裴执觉得自己还是要速去速回。
可今天,老头却怎么都不承认自己偷了信,裴执仔细的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带着点儿恶意道「阿母要与谢先生成婚了,你哭了是不是?」
裴昭听了像是被踩了尾巴, 可是裴执如今身强力壮, 他又哪里能打的到。
最后, 裴执还是在角落里找到了母亲的信。
拿了信,裴执和裴昭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抬脚要走,裴昭难得的叫住了他。
「我是不是, 一个很失败的夫君和父亲?」
裴执顿了顿「但你是一个很成功的君主, 史书工笔,大概是不会忘了你的。」
这是真话, 人的一生总是在做抉择。
燕都那场大火,母亲和他, 都是弃子。
偏偏父亲弃又弃不干净。
拥有了他的宏图霸业后, 又开始思慕起男女之爱,父子之情来。
如果能一条道走到黑, 又何至于有今日的郁郁寡欢。
想到这儿, 裴执叹了口气。
都快及冠了,这种时候,他还是很想母亲。
母亲的怀抱是暖的。
那场大火里,是母亲用身躯护住了自己。
漆黑的夜里,母亲抱着他取暖,饿了渴了, 他还喝了母亲的血。
那场大火,是母亲的噩梦, 又何尝不是裴执的,可是, 因为有母亲的陪伴, 裴执从来都不会陷在梦魇里出不来。
千里逃亡时, 食不果腹的人, 一直都只有母亲一个。
母亲说她对不起自己,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啃食她血肉的一部分呢?
裴执看完信中的内容, 因为裴昭而生出来那些不好的情绪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谢长宴, 还不错,当时也是他传信给自己, 让他渡江来到楚地拦下裴昭的。
而今, 母亲说,谢长宴想在燕地实行他的变法,问他意下如何。
他当然是,乐意至极。
父亲是乱世雄主, 他也有他的野心。
他会比裴昭做得更好, 但现在, 裴执当下最重要的事是,为母亲寻一处最好的住处,顺便,要怎么软禁住裴昭, 才能不让他打扰到母亲和谢先生。
他走出那座宫殿的时候,好像还听到裴昭说着什么悔了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后来等母亲来到燕地,裴执想起什么, 随口对母亲一问。
「母亲,这几年,你还后悔吗?」
母亲神采飞扬:「不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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