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平常的日子。
戚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他的同僚前些日子纳了一妾,夫人闹着回了娘家。
我沉默了片刻。
思索他想要我有什么样的反应。
半晌,我道:「那她也太不懂事了。」
戚烈松了一口气。
-1-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戚烈连忙补了一句。
「我如何舍得让娘子不高兴?」
可他分明是舍得的。
当他问你能不能脱裤子的时候,大概率是已经拉了。
初见端倪的那个晚上。
戚烈只比平日晚归了一盏茶。
但不同于往日。
他没有一回来就抱着我去床上。
戚烈是武将,生得高大威猛。
需求也大。
我常常被折腾得腰酸背痛好几日。
而那日,他先去洗漱了。
他说,今日沾了血,怕吓到我。
他走时唇角带着压不下去地笑意。
而那日晚上,他动作格外粗鲁。
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喊我的名字「云珠」。
我的腰差点被硬生生折断。
待我泪流满面,他方才松了几分劲。
一切结束后,我昏昏沉沉睡去之时,听到他起身走了。
那时,我就有了预感。
让我完全确定这事,是几日后。
他的好友秦梁来寻他。
我端着糕点过去时,听到秦梁道:
「郑云珠给宋珍提鞋都不配,你当初到底为什么看上了她?」
宋珍?
我苦思了片刻,才想起她曾是宋家的掌上明珠。
曾是享誉上京城的才女。
只是后来,宋家男丁被斩首,女子入教坊司,而她不知所踪。
戚烈蹙起了眉。
他五官硬朗,不说话时看着格外不好惹。
唯独面对我时,比对旁人耐心温和许多。
三载夫妻恩爱。
当我以为戚烈定会为我反驳之时,只听他道:
「当年,宋珍是天上明月,我有何资格摘月?」
「至于郑云珠——」
「她很听话,也很好用,如宋珍的赝品,适合放在后院。」
我浑身发冷,久久站立在那里。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还未回过神,又听秦梁道:
「你的明月如今回来了,你还不行动起来?」
素来高高在上,被称作冷面杀神的戚将军竟红了脸。
「我怕吓到她。」
「郑云珠耐……,我放心。」
「宋珍,我可舍不得。」
原来。
我于戚烈不过是一个物件。
一个能给他发泄欲望的工具。
戚烈把心给了别人,把欲望留给了我。
我曾以为的情难自禁。
只是个笑话。
-2-
我来到上京城那年,正值新帝登基。
宋家因站错了队被清算。
向来仁善的帝王,竟将宋家毫不手软。
一队队禁卫军进进出出。
宋家的牌匾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在某个瞬间。
我也许曾与那个伪装得灰头土脸的宋家小姐擦身而过。
后来,我只是在旁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她曾是连皇子都要求娶的才女。
她的一副洗兵图价值千金,一首诗传遍上京。
还有人说,她其实是皇室血脉。
总之,万众瞩目之人身上总有各种传言。
最后只叹一声,红颜薄命。
而我,认祖归宗后,过得并不好。
她们说我长得又黑又土,没有旁的大家闺秀那般的肤白貌美。
可我许久以后才知——
我其实与宋珍的五官长得十分相似。
我几次被排挤。
就在那时,我遇到戚烈。
他说,我比别的姑娘黑一号,他正好也比别的男人壮一圈。
很是相配。
水到渠成。
而这些,在天上明月映衬下,不堪一击。
我突然有些好奇。
宋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我见到了她。
在上京城有名的金雀巷。
达官贵人的藏娇之地。
旁的院子芙蓉帐,红袖甩。
唯独她那里,出淤泥而不染。
她立在院子里,专心画着一幅画,仿佛遗世独立。
若不是那价值千金的笔墨,那成堆雪白的宣纸,被随手放在一边的孤本,还有那盆我院子里消失了的名贵兰花,任谁都看不出来,她也依附着一个男子。
前些日子,我还问戚烈。
「我那盆素冠荷鼎怎么不见了?」
彼时,戚烈正在擦拭他的长枪,他头也不抬道:
「不见就不见了吧。」
见我还在四处寻找,他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耐烦。
「找什么找,你懂兰花吗?留着也是牛嚼牡丹。」
而现在,我知道了答案。
我捂住了嘴,压抑住了哭声。
可宋珍还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寻声望来——
我突然被一股蛮力拉到了旁边,堪堪躲过的宋珍的视线。
熟悉的人影就站在我面前。
戚烈死死拽着我的手腕,冷声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力气实在大,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可戚烈不许。
他有些蛮横道:「郑云珠,回答我!」
我抬头看向他。
戚烈终于看到了泪流满面的狼狈表情。
他怔住了。
-3-
我与戚烈一起回了家。
马车里。
他始终一言不发。
我亦沉默。
任凭心中千思万绪。
我的手腕藏在袖间,已然青紫红肿。
戚烈并未察觉。
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马车停下时。
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想纳的妾,就是她吗?」
戚烈英武的眉拧了起来。
「你不要胡乱揣测。」
「宋珍,不会做妾的,这个身份辱没了她。」
我笑了出来。
「那外室这个身份,就足够光彩了吗……」
「啪!」
我跌倒在马车里,脸歪向了一边。
火辣辣地感觉让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戚烈似乎也愣住了。
狭小的空间里。
压抑的气氛若粘稠腥臭的河水,缓缓流淌。
外头下人有些着急道:「老爷,夫人,出什么事了?」
戚烈回过了神,对我道:
「以后不要再这么说话。」
以后?
哪还有以后啊。
我咽下喉头腥甜,利索地爬了起来。
「戚烈,我们和离吧。」
-4-
我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在下人们惊诧的目光中。
我走得身板笔直。
一步一步。
昂首挺胸。
顶着一张半边肿起来的脸。
独留戚烈还站在马车里。
可我那脆弱的体面没有维持多久。
戚烈唤着我的名字。
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郑云珠,你什么意思——」
他的话戛然而止。
云霞绚烂。
葱葱树荫下,站着一白衣女子。
姿容端雅,与我云泥之别。
可那眉眼说不出的相似。
一瞬间,我懂了为何戚烈说我是「赝品」。
那女子开口道:「戚夫人。」
正是宋珍。
戚烈瞧见那人,立刻下了马车。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她跟前。
杀伐果断的将军,此刻却小心翼翼,不敢多靠近半步。
「你怎么来了?」
宋珍得体地笑了笑:「我刚才似乎听见了你们的争吵声,放心不下就赶过来了。」
「我怕戚夫人误会了。」
说着,她看向我道:
「我与戚大哥是年少时的交情,如今我生活艰难,他心善便帮我了我一把。」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她一字一句,光明磊落。
若不是戚烈闻言眼神中有藏不住的酸涩,我定会被这个理由说服。
我还未开口,戚烈已贴心道:
「你不用这么费心。」
「你不是要画一副上河图吗,怎么还来操心这种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的事?」
说着,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要为宋珍披上。
「这里风大,你快些回去吧。」
他似乎忘了,这件披风还是我亲手做的。
在他突然接旨远征前,我不眠不休绣了好几日。
宋珍推拒不过,披上了那件披风。
那张瓜子小脸埋在了里头。
戚烈亲自驾车,送她回去。
而我,从始至终,没有插上过一句话。
像一个惹人发笑的丑角一样,被留在了无人问津的台上。
冰冷和酸涩淹没了我的所有感官。
明明,刚刚,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早有了预感,却终是抵不过,当一切呈现在我面前时的满目疮痍。
三载夫妻。
水乳交融。
我本以为我和戚烈已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我十岁那年走丢,被山上猎户捡到。
我学了打猎,学会了在山林中生存,与他相依为命。
我ṱúₙ十二岁那年,猎户病逝。
我守孝三年后,离开青城,上京碰一碰运气,寻一寻亲人。
郑家,不是我的亲人。
我依旧孑然一身,直到遇到了戚烈。
他与旁人不一样,不会嘲笑我不懂诗书礼仪。
知道我会打猎后,他竟还同我请教,如何猎那些生性狡猾的狐狸。
我认真地同他更正:
「狐狸不是狡猾,它们是为了生存。」
「若是不努力生存,就要被人穿在身上。」
「你若也是为了生存,我可以教你,但你若只是为了将它们穿在身上,我不会告诉你。」
他闻言哈哈大笑。
那次之后,每次相见,他都会主动来与我攀谈。
许是有缘,我们遇见了好几次。
成亲之后,我才知道,是他故意为之。
他说,他喜欢与我说话,不爱和那些娇小姐待在一起,不喜欢家里人为他相看的世家小姐。
「循规蹈矩,看着就无趣。」
这是他的原话。
他被我的特殊吸引了。
却早就被鹤立鸡群的宋珍带走了一整颗心。
戚烈说,狐狸狡诈又滥情。
却不知,狐狸才是从一而终的。
他比不上狐狸。
我想回山里了。
-5-
自那天起。
戚烈就没有来找过我。
和离之事,也被他当成了我的冲动之言。
让下人传话给我,让我好好冷静一下,冷静下来再与他谈。
他一向这样。
觉得我是女儿家脾气,他不是冷处理,就是去床上哄。
等着我道歉,等着我求饶。
我一直如他的愿。
我没有成过亲,也没有娘亲教过我。
但我觉得,夫妻之间,不在乎谁对谁错。
我低个头,若能让他高兴,日子和睦就好。
就是这样,他觉得我乖巧听话,任人拿捏。
可他不知,我早就准备好了离开。
风和丽日的日子。
我最后一次喂了鱼食。
将我从山里带来的几柱稀有兰花连根拔起,随手塞进了包裹里。
它们哪有上京人说的那么金贵啊。
明明好养活得很。
我的山上小院子里,还有一堆。
就在我收拾行李时,有人跌跌撞撞跑来。
是秦梁。
我与他不熟。
可他张口就命令道:「郑氏,你快同我走!戚烈在等你!」
他见我不动,语气很是冲:「你怎么回事!」
「若耽误了,戚烈出了事,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
这话没头没脑。
我完全搞不明白状况,自然不会走。
秦梁只好解释了两句:
「有人发现了宋珍,还在她那里发现了戚烈的披风。」
「宋珍是戴罪之身,若是做实了戚烈有所牵扯,这是欺君之罪!」
我挑了挑眉:「那我去了又有何用?」
秦梁一下哑了声。
他没想到我听见戚烈要出事,竟一点也不着急。
他避开了我的眼神道:
「你无论身形还是长相都有几分țú³像宋珍,只要你假扮宋珍,坐实盗窃戚烈披风之罪,戚烈自然无事。」
「待风头过去,他有的是办法捞你出来……」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踹了出去。
这盗窃之罪宋珍也能认,偏偏非要我认!
这主意来自何人不言而喻。
我关上了门。
秦梁不死心,还在那「砰砰砰」砸着门。
「妇人短见!宋珍身份特殊!」
「她尊贵无比,非你这种乡野贱妇能比!」
「你可知你因妒坏了多大的事吗!」
满是权贵的上京城,能担得上「尊贵无比」四个字的,是何身份不言而喻。
秦梁为了说服我,不惜向我吐露了几分隐秘。
可他不知。
我早就一清二楚。
我淡淡道:
「宋珍当年靠着用丫鬟顶替自己逃过一劫,早就该被抓到了。」
秦梁怒不可遏道:「你这赝品怎么敢!」
赝品?
我轻笑了声。
戚烈和秦梁口口声声说着赝品。
他们没说错。
这里确实有一个赝品。
-6-
我懒得搭理秦梁,却不想他带着人,破门而入。
丫鬟不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家丁的对手。
很快,我就被擒拿住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郑氏,没得选!」
也好。
我本来就要去和戚烈当面谈一谈和离之事。
秦梁快马加鞭,将我绑到了金雀巷小院中。
我也见到了许久未见之人。
他一如往昔那副高大可靠的模样。
宋珍小脸惨白躲在他身后。
秦梁道:「禁卫军一会儿就到,快,快让郑氏和宋珍把衣服换了。」
「只是郑氏外貌差了宋珍不止一星半点……罢了,宋珍离开三年,晒黑了些变难看了,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我被秦梁一把推向前。
我趔趄了一下,差点跪在戚烈和宋珍面前。
我抬眸看向戚烈,问道:
「你确定要如此?」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锐利,戚烈眸光一颤。
院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戚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秦梁似也没想到戚烈在这个关头竟犹豫了。
这时,宋珍抓紧了他的衣袖,贝齿咬着嘴唇。
「要不算了,我本就是该死之人,这三年已是偷来的时光。」
「只是难为了戚大哥……」
她释然一笑。
戚烈情绪有些激动地抓住了宋珍的手。
终于,他看向我道:
「云珠,你不必担心,都打点好了。」
「我很快就会来接你的。」
我笑出声了。
宋珍犯的是死罪。
他怎么可能还能来接我啊……
我知道我在戚烈心里比不上宋珍。
却不知,他竟能为了宋珍,送我去死。
我和宋珍被送进屋内。
怕我不愿换衣服,戚烈还在外头警告道:
「云珠,你乖乖的,别让我动手。」
很快,我与宋珍就换好了衣服。
就在要走出去前。
宋珍突然开口。
她依旧是往日那般仙子模样,道:
「郑氏,你也别怨我,这是戚烈的决定。」
「若不是因几分像我,戚烈怎会看上你,你也做不了将军夫人。」
「如今,不过是被打回原形罢了。」
说罢,她推门而出。
院子外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禁卫军前来捉拿朝廷要犯宋珍!」
「快快束手就擒!」
大门顷刻被破开。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
戚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云珠,你等我。」
我没有搭理他。
既然已做出了决定,何必再装模作样?
况且。
你应是等不到我了。
-7-
曾有传言,宋珍是皇家血脉。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先帝在时,对两位皇子都不是很满意。
大皇子仁善有余,能力不足。
二皇子聪慧有余,仁善不足。
先帝道,谁若能诞下皇太孙,便将太子之位传给谁。
同年,同月。
大皇子喜得麟儿,宋家添了一位千金。
宋家跟随大皇子多年,却在夺嫡后期,上了二皇子的船。
最后,大皇子登基。
新帝放过了所有曾跟随二皇子的世家,唯独将宋家满门抄斩。
可宋珍消失了。
所以,许多人都猜到了。
宋珍就是公主。
宋家许是曾经用公主性命相要挟,所以落得这个下场。
显然,戚烈和秦梁都是这么以为的。
戚烈忽略了逻辑不通的地方,为他心里的明月又冠上了一顶光环。
此刻。
禁卫军首领陈芳是一身肃穆黑甲,眉眼冷峻,嘴唇薄削,腰悬绣春寒刀。
可先斩后奏。
陈芳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传闻,他是死士出身,嗜血好杀。
凡是仁慈的陛下不想杀的人,都是他去杀的。
比如宋家。
宋珍浑身发抖地躲进戚烈怀里。
秦梁将我推了出去。
他指着我道:「她就是宋珍!」
「我和戚将军也是突然发现了她的身份,前来捉拿她的!」
陈芳是那双毫无感情地眼眸落在我身上。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陈芳是。
依旧有些怕他。
秦梁生怕陈芳是发现还没来得及躲起来的宋珍,着急道:
「还不快抓她啊!」
却不想,陈芳是依旧纹丝不动。
陈芳是问道:「你确定,她是宋珍吗?」
秦梁当然说「确定」,可陈芳是看向的人是戚烈。
戚烈怔了怔。
他不知为何陈芳是要问他这个问题。
落到陈芳是手里的人,死是最好的解脱。
各种刑法会把人折磨得不想当人。
戚烈搂紧了怀里的人,垂下眼眸道:「她是宋珍。」
「陈大人尽快将她捉回牢里吧。」
「我夫人误闯了这里,被吓到了,我先带她离开。」
他用披风裹紧了宋珍,与我擦身而过。
就在戚烈跨过门槛那一刻。
陈芳是抽出腰间绣春刀。
他嘴角带着嗜血的笑意道:
「不用这么麻烦了,既然她就是宋珍,本官便就地处决了她。」
戚烈猛然回头。
他道:「陈大人,这不合规矩!」
「宋珍是宋家余孽,理应先关入大牢,问审后再行处置!」
陈芳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本官的规矩,就是规矩。」
说着,他举着刀走到了我面前。
「戚将军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戚烈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死死盯着我,嘴唇颤抖不止。
我看到他搂着宋珍的手在发抖。
陈芳是如猫耍耗子一般,绣春刀在我的脖颈上摩擦过,似在找合适下手的地方。
「戚将军,本官最后问你一遍,她是宋珍吗?」
秦梁已经察觉出一些不对。
可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宋珍在戚烈怀里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眸。
我看到,戚烈的眼眸已经渗出血丝,他的头顶有细细密密的汗。
可他依旧没有放开怀里的宋珍。
我听到,宋珍轻声喊他「戚大哥」。
陈芳是耐心不怎么好。
见戚烈始终不答,他掀了掀眼皮,猛然抬手——
刀锋寒光一闪。
戚烈失声喊道:「她不是!」
绣春刀被收进了刀鞘中。
陈芳是哈哈大笑。
场面分外诡异。
「咔哒」一声。
陈芳是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折断了自己的Ţü⁽手臂。
「玩得过火了些,给戚将军赔个罪。」
他说着「戚将军」却不曾给戚烈一个正眼。
他仿佛没听到戚烈喊的那声「她不是」,让人把我抓了起来。
「这『宋珍』本官就带走了!」
-8-
龙涎香熏得我昏昏沉沉。
我醒来时,已经宫内。
意料之中。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有人道:
「把那双手砍了吧。」
他语气和善,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一点温度。
宫女道:「殿下醒了!」
见我醒来,那人几步走了过来,脸上的紧张不似作伪。
「朕的云珠,吃苦了。」
我这才看清,外头跪着的人是陈芳是。
我道:「不要砍他的手,他做得挺好的。」
让我彻底看清了戚烈,也将我从他身边带走。
当今天子道:「区区一个冒牌货,竟敢让朕的女儿背锅。」
是的。
民间传言没有全错。
当年大皇子为了争夺皇长孙之名,将自己的亲女交托给宋家照顾,化名宋珍。
可惜宋家没有照顾好,将十岁的真宋珍弄丢了。
于是,宋家寻遍了各处,找了有几分相似的假宋珍。
他们请来易容大师,整改了假宋珍面部的骨头,让她能够以假乱真。
欺君之罪,宋家早就犯了。
而后的背叛自然也毫不意外。
而我,就是真宋珍。
亦是,真公主。
孰是真品,孰又是赝品?
我寻亲寻到郑家是假,寻到帝王家是真。
但这始终是天子不能揭开的谎言,我便在天子安排下成了郑家走失的嫡女。
天子子嗣众多,不见得有几分爱我。
但我是为他夺嫡牺牲的发妻的唯一的孩子,是为了他夺嫡被放弃的孩子,也是流淌着皇室血脉的公主。
陈芳是道:「牢里已经替换为另一个死囚了。」
「戚烈在四处奔走,想要到天牢见殿下……」
我打断了陈芳是道:「我想回去了。」
天子道:「那就去把宋珍抓回来,还朕的云珠清白。」
我摇了摇头:「我想回青城了。」
天子沉默了片刻。
他问道:「想好了?」
「想好了,这里不适合我。」
天子那双素来看似和善的眼眸,这一刻真有几分慈祥。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道:
「你既然决定了,朕必然会允你。」
「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是朕亏欠于你。」
他望着我,似透过我,怀念起了曾与他携手的先皇后。
「你放心,朕虽不能光明正大护着你,但也不会让你吃了亏。」
9【戚烈】
郑云珠被带走的前几日,戚烈未曾抽出时间去寻她。
宋珍惊吓过度,发起了烧。
大夫说,宋珍必是平日提心吊胆,思虑过重,才这般不禁吓。
戚烈皱了皱眉。
他并不同意这个说法。
宋珍向来处变不惊,看淡生死。
让郑云珠代她,还是他出的主意。
他坚持要这么干,不然宋珍肯定不会答应。
三日后,宋珍退了烧。
戚烈开始奔走打点。
可过了多日,却依旧没能进入天牢。
往日收起银两来毫不手软的狱司,竟出奇的铁面无私。
戚烈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让郑云珠代替宋珍,是他早就相好的计策。
有无数人证和物证,可以证明郑云珠不是宋珍。
只需过几日,待确认宋珍安全。
他就去牢里将郑云珠接出来。
而在这几日,他也会打点好狱司,让郑云珠在牢里过得好些。
况且,宋珍是公主,陈芳是不敢伤了假扮宋珍的郑云珠。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
只是那日,陈芳是来得太快。
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照理来说,陈芳是天子鹰犬,不可能不知宋珍的身份,为何还要大张旗鼓来捉拿她?
当日,戚烈没来得及躲起来。
他又被陈芳是责问了好几遍。
想来,到时陈芳是不会那么轻易放人。
戚烈动用了全部关系,就为了能进天牢见一见郑云珠。
告诉她,再等一等,他就会接她出来。
可依旧无用。
此刻,距离郑云珠与他分开已过了一个月。
秦梁还在那里说着风凉话:「一个月了,你还这么执着干什么?」
「你以为陈芳是是什么温柔小倌吗,郑氏怕是已经……」
戚烈将他踢了出去。
他思虑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去了郑家。
见到郑云珠父亲时,他直接跪了下来。
他坦陈了自己的过错,只求郑父有关系能让他见到郑云珠。
郑父听完来龙去脉,有些惊异地确认道:
「你是说,你为了宋珍,将郑云珠送进了天牢?」
明明是他做的事,明明是最好的解法。
既保住了宋珍,又没有伤到郑云珠。
可偏偏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令他感到羞恼。
戚烈沉默点头。
郑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戚将军请回吧,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说罢,郑父转身离开。
戚烈猛地站起,不可置信道:
「她是你的女儿!你怎能这么事不关己!」
郑父撇了他一眼。
「那她还是你的妻子呢,你不是也亲手把她送到了陈芳是手上?」
戚烈无言以对。
-10-
戚烈见郑父之时,我正在看陈芳是削苹果。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刀,动作飞快。
他的中指非常长。
听说中指长的人,手也很灵活。
确实如此。
许是从人身上练出地刀工,他削出来的小兔子格外精巧可爱,活灵活现。
他生得一双吊梢眼,鼻梁高挺,鼻尖很尖,嘴唇很薄。
是薄情又可怖的长相。
在我十岁前模糊的记忆里,有个妇人牵着我的手,指着他道:
「他叫陈芳是,以后会保护好你的。」
我不怎么见到那个妇人。
每次见一面,她都行色匆匆。
陈芳是一直跟在她左右,会冷着一张脸看着我。
如今。
他依旧冷着一张脸。
我道:「听说,你是被我娘捡回来的?」
陈芳是看着我,突然露出个森冷的笑:「是啊。」
「娘娘把我捡回来,原是想给您用的。」
我点点头。
「知道了,那我回青城的时候,就同父皇把你讨了去。」
陈芳是手里的小兔子变成了两半。
我故意问道:「你不愿意?」
「殿下如此厚爱卑职,卑职喜不自胜。」
隐约听见了他咬着牙跟的声音。
「哦。」
陈芳是自然是不愿意。
是我娘对他有恩,又不是我对他有恩。
况且,他现在位高权重,与我辞官离开,那不等同于前功尽弃嘛。
可几日后。
瓜洲渡口。
原本许诺给我的十八个俊俏护卫,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阴沉男。
他背着包裹道:「殿下,愣着干什么,还不来与我上船?」
「上船」两字,他咬得格外重。
江面平静。
小船悠悠。
我猜,他是不是被下了什么蛊虫,必须答应我所有要求。
不然,他来干什么?
可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
但此刻再坦白,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大不了往后,做一对兄妹,相依为命。
正想着,陈芳是突然将包裹推到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这个包裹很是眼熟。
我打开一看,竟是我现在在戚府时整理的。
几株兰花已经蔫儿了。
还有就是一些我曾从青城带来的东西。
比如猎户的狼牙项链。
半点没有和戚烈相关的。
我问道:「你是偷偷潜入戚家帮我拿的吗?」
「多谢你了。」
陈芳是没有看向我。
他道:「不必谢我,顺便罢了。」
顺便什么?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戚府里已翻了天。
-11-
转眼就到了年末。
戚夫人遇袭的消ŧù₄息传到青城时,我正在打理兰花。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
我既然已经『死』了,不如就顺势而为。
宋珍代替我成了戚烈的夫人,郑氏。
多年前,她代我成了宋珍。
多年后,我代她成了宋珍,她又代我成了郑氏。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出来。
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只是不知,戚烈有没有为我掉几滴眼泪?
好歹夫妻一场。
正想着,就见陈芳是拎着一只白毛狐狸走了进来。
许是冬日,那狐狸把自己吃得胖乎乎的,像个球儿。
我如今吃饱喝足,自是不喜欢杀生。
我正想劝说陈芳是放了ẗū́³它,但下一刻那正在发抖的毛团被塞到了我怀里。
「天气冷了,可以做个暖手炉。」
我呆呆地抱着狐狸,瞧着陈芳是。
先前下了一场雪。
陈芳是眉毛上沾着雪花。
他似比在京城时胖了些,但还是偏瘦。
好在他瘦归瘦,一身都是精肉,倒也不是很虚。
「阿妹这样瞧着我干什么?」
自从,我与陈芳是提出结为兄妹后,他就喜欢冷不丁这么喊我。
他勾了勾唇角,笑得仍旧像个恶鬼。
他看出了我所想,道:「它又不是人,我杀它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
陈芳是又道:「而且,我现在是你的。」
「你想让我杀谁,我才会去杀谁。」
叫旁人听到这话,定然会误会。
我不再理会他,抱着白狐进了屋子。
未瞧见身后人兀自笑了起来。
-12-
晚膳是陈芳是做的。
当然,早膳和午膳也是。
他很会杀鸡、宰牛。
还会把萝卜雕出一朵花。
他说,他平日不杀人的时候,就喜欢自己做饭。
我听到时,举着筷子的手颤了颤。
我本以为会被影响食欲,但没想到一口咬下去,就全然忘了他刚刚说的话。
好吃。
比上京城任何一家酒楼里的都好吃。
吃完饭,我抢了洗碗的活。
陈芳是本想做的,可我觉得,我们现在也不算主仆,我不能啥都让他干。
洗漱好,我躺进被子里。
意料之中,被窝里是暖的。
陈芳是已经帮我暖好了。
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我越来越了解陈芳是曾说的话。
他是娘亲专门留给我用的。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怕不是,连接生都会。
连我的发髻都是他梳的。
我曾问他,为了实现对我娘亲的承诺,放弃了泼天富贵,可曾怨我?
彼时,陈芳是正在给我绣帕子。
他有些疲懒地瞧了我一眼,道:
「我本就是为此而活的。」
「如今做的事,才是我应做的。」
我心里越发愧疚,却不知该做什么。
我开了个卖兰花的铺子。
我负责种,陈芳是负责其他一切。
他眉毛动都不动就能算好账。
几日后。
我方才听全关于宋珍的消息。
戚将军的夫人,竟于一月前被人砍去了双手。
我这才意识到,天子那日对陈芳是吩咐的话。
不愧是帝王,知道何叫诛心。
宋珍最骄傲的就是她的才华,那一身傲骨皆来自此处。
砍了她作画的双手,便叫她生不如死。
我也才意识到,陈芳是去取我的包裹真的是顺便。
怪不得不曾听到戚烈有什么寻人的动作。
宋珍遭遇这事,戚烈定然快急疯了。
可不想,我以为已经急疯了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眼前。
-13-
青城出了位兰花大师。
十六盆素冠荷鼎被送进了宫里。
自那以后,我的生意络绎不绝。
我欣喜地数着银钱,却不知正是那素冠荷鼎给我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披着陈芳是做的披风,吃着冰糖葫芦往家走时,瞧见了戚烈。
他就站在我家院子门口。
他的脸色略显疲惫,靠着院门。
他似乎瘦了一圈,不如以前那么壮实高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兰花上,喃喃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猛然转头看过来。
「云珠。」
他一瞬ťŭ⁻间眼睛亮起来,朝我飞奔而来。
却在距我一尺的地方,被一白玉算盘拦了下来。
陈芳是像鬼魅一样冒了出来,挡在我身前。
戚烈看到他的那一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芳是,道:「原来是你!」
「我明白了!好一出狸猫换太子!」
「陈芳是,为夺我妻子,欺君罔上!」
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但这不重要。
我绕开戚烈,走进了院子。
任凭戚烈在背后喊我的名字,我都置之不理。
习惯了我的顺从的戚烈怎会接受我这样的态度。
他下意识对我命令道:「郑云珠,同我回去!」
「你可知我找你找了多久?」
我回头瞧了他一眼。
戚烈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我已经把宋珍送走了。」
我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戚烈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何对他这么冷漠。
他道:「我没有休妻,你还是我的妻子。」
我笑了笑:「那你去告我吧。」
那必然是没用的。
我已经有了全新的身份。
陈云珠。
随了我娘亲的姓。
戚烈朝我走近两步,我喊了声「陈芳是」。
下一刻白玉算盘重重打在了戚烈的膝盖上。
招招毒辣阴狠。
若论力气,陈芳是不一定是戚烈的对手,但陈芳是下手够狠。
打到最后,戚烈狼狈地跪了下来。
「她是我的妻子,你怎敢拦我!」
陈芳是笑了笑。
他吹了声口哨,院子周围冒出一圈死士。
皇家的死士,再明显不过。
戚烈惊得站也站不住。
「为何?为何……」
陈芳是道:「戚将军娶的是郑氏嫡女郑云珠,可不是……云珠公主哦。」
他尾音上挑,似是十分愉悦。
真是恶趣味。
戚烈恍惚明白。
何为鱼目,何为珍珠。
他一直以来都弄反了。
我吃完了最后一颗冰糖葫芦。
陈芳是去给我烧了洗脚水。
戚烈就这么看着陈芳是替我忙前忙后。
他目眦欲裂,嘴唇有些发颤:「云珠,你没有发现我受伤了吗?」
往日,他每次公干回来,我都要关心他许久,问他哪里伤着了,看到伤口还要掉两滴眼泪。
可现在,他就是死在我面前,好像也没什么了。
大门在戚烈面前阖上。
屋内。
陈芳是一边为我洗脚,一边道:「你父皇没有让你前夫好过,他已经被停职了。」
「你想说什么?」我问道。
「你前夫不是傻子,肯定发现了什么,他来找你,不全是因为他爱你。」
我「哦」了一声。
陈芳是搓揉的动作顿了顿。
他补了句:「戚烈能弃你一次,就能弃你第二次……」
我打断他道:「你在担心什么?」
陈芳是沉默。
屋内只余水声。
半晌,他给我擦拭着,冷不丁开口:「我担心我又要没主子了。」
「陈芳是,你无需为我而活——」
我的话没有说下去,身体瘫软下来。
始作俑者面不改色道:「这是活血化瘀的穴位。」
狗东西。
-14-
戚烈没有离开。
他在青城住了下来。
我每次出门都能在不远处看到他。
陈芳是为我插上簪子,送我出门时,戚烈就这么盯着这里。
我无视他,从他身边走过。
戚烈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瞧了他一眼。
戚烈似一下高兴了起来。
「云珠,我想明白了。」
「往日,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但你知道吗,他们说你已经死了的那一刻,我有多么崩溃。」
「我去乱葬岗挖了整整三日,都没有找到你。」
「直到,我看到那些兰花,猜测你是不是还活着,我一路找到这里来……你同我回去吧,云珠。」
我从他手里抽出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戚烈跟着我跑了两步,一瘸一拐。
看来被陈芳是打出的伤还未好。
我晚些回来时,戚烈仍在门口。
我不知道他做出这幅样子是为了给谁看。
在我以为,这块狗皮膏药还要粘一段时间时,又一位故人出现了。
简陋的马车里,探出一张眼熟的脸来。
那憔悴颓然的样子,比几月前相见老了至少十岁。
宋珍看到我时,眼中闪过一抹恨意。
我不知道她恨我干什么。
她看向戚烈,开口不似往昔那般清高:
「戚大哥,我不眠不休来寻你,你快与我回去吧。」
他们倒是相配,连说出话都差不多。
「郑氏水性杨花,怎么配得上你一片痴心?」
戚烈瞧也不瞧她。
宋珍面色难看。
她凄凄然道:「你若不愿再理我,何不就将我掐死了算了,也好过我现在这般被旁人欺辱……」
她话中有话,声音婉转哀恸。
她的丫鬟跟着哭了起来:「我家小姐命苦,戚将军可țũ̂⁸知你走后,那姓秦竟对我家小姐……」
「别说了!」宋珍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走吧……」
我看着这出闹剧,看着戚烈最终还是动容了。
「云珠,宋珍她没了双手,现在不能没有我……」
「但你放心,我与她清清白白,你就当她是个借住之人就好了。」
宋珍眼中深藏的嫉恨更甚。
我打断了戚烈的话。
「戚烈,你还需要我说几遍?」
「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的,你与宋珍有任何事都和我无关。」
「别再来烦我了。」
戚烈道:「云珠,我会后悔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云珠……我后悔了。」
「可我不接受你的后悔。」
「世上许多事情,不是你后悔了就有用的。」
戚烈语气有些激动起来:「是因为陈芳是吗?」
「我与陈芳是也清清白白,他不是我的相好。」
「但你更不可能是。」
「我找任何人都不会再找你。」
我的话很是决绝,戚烈眼中光芒黯淡了下去。
我转身离开。
未曾瞧见戚烈眼中的不甘。
戚烈很久都没有再出现。
在我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突然被人打晕了过去。
再醒来。
是在颠簸的马车里。
我身上燥热。
戚烈掐着我的下巴道:「云珠,不要再伤我的心了。」
「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就会改变心意了。」
我咬着舌尖,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是公主,我便做驸马。」
「想来我们多年夫妻情义,会让陛下点头承认我的。」
舌尖的疼痛没能让我清醒过来。
脑子越来越混沌,眼前人也越来越诱人。
「云珠,放松些,是你最欢喜的……」
下一刻,我身上人就直直倒了下去。
「主子,你怎么乱跑?」
我似乎听到了陈芳是的声音。
15【陈芳是】
怪物。
妖物。
恶鬼。
这些词,陈芳是从小听到到。
只因他生了一副不近人情的长相,又做什么都能做成。
旁人看了一月都记不住的文章,他看一眼就能背得一字不差。
那号称怀才不遇的秀才,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
他捡起树枝就能写得一模一样。
他那老实的爹不明白什么叫天才。
他那继母带着两个儿子将他故意扔在山上。
可他记得路,走了两天就走回了家。
继母又丢了他三次。
第三次的时候,她打断了他的腿。
就是在那一次,陈芳是遇到了宋珍。
宋珍害怕地躲进一个妇人怀里,却又非要将他救回去。
那妇人毫不犹豫就应了,救他就像救一条狗那么简单。
确实。
陈芳是见到了这辈子未曾见过的富贵。
妇人再次想起他时,是因宋珍来了,吵着要见他。
他看着雪白的玉童子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同他问好。
得了他的回应,宋珍高兴得像吃了糖。
宋珍每次来都要见他。
妇人开始重视起他,发现了他的特殊。
在他以为他又要被当成怪物时,妇人却道:
「你将来会是把好刀。」
好刀?
听起来是赞美,比怪物好些。
「你要记住, 是本宫的女儿救了你, 你要为她所用。」
他开始被专人教习, 什么都要学。
连服侍女子的技能都不能落下。
还要被日复一日的洗脑, 他的主子,是宋珍。
没有宋珍,他就没有活着的意义。
他学得很好。
也被洗脑得很好。
这是旁人以为的。
其实他学会了偷懒。
在把人片成十八块的时候, 他偷偷少切了两刀。
因为宋珍上次来看他,说他手上的茧子摸起来太硬了。
活着本就没有意义。
宋珍可以变成他的意义。
再过两年, 他就会被送去宋珍身边, 成为她的死士。
可没想到。
宋珍消失了。
妇人也死了。
他辗转成了别人的刀。
直到五年后。
有一个叫郑云珠的女子寻亲而来。
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就是他那个瞎眼的觉得他是好人的主子。
她与他每日想象中长得一模一样。
然后,他的Ṫṻ⁻主子一如既往瞎眼,嫁给了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宴席上, 他听到有人说, 戚烈将军身材一顶一的好,他的夫人真是好福气。
陈芳是嗤笑了一声。
一个莽夫,他懂什么叫伺候人吗?
而现在, 他伺候的主子就在他怀里被伺候着。
16 结局
自那日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戚烈,也没有听过戚烈的消息。
我估摸着, 他大概是死了。
很多年后的某一日。
我与陈芳是进京面圣。
我成亲了, 给父皇送了信。
父皇说要我带去给他看一眼。
正好, 我有批名贵的兰花要送往京城。
路过茶楼, 我听到有人说, 前些年出了个缺了手的奇女子,会用嘴和脚作画。
画工了得,一幅画价值百两。
马车里。
陈芳是正头也不抬地纳着虎头鞋。
他已经纳了十几双了。
他道:「小主子今日安分吗?」
我摸着肚子, 翻了个白眼:「那是我和你的孩子, 叫什么小主子。」
陈芳是眉眼染上笑意,那双狭长的眼眸看着我,似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愉悦。
「你永远是我的主子。」
正在这时, 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道:「前面遇到了一辆马车, 对方挂着秦家的标志,不愿让开。」
陈芳是眼里闪过杀意。
我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正瞧见秦梁搂着个形似宋珍的女子探出了头。
「哪个不长眼的东——」
他看到了我,嚣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一把推开那长得像宋珍的女人, 道:「郑氏!你竟还活着!」
「戚烈呢?他当年去找你一去不复返——」
他的话又一次终止, 陈芳是将我搂回了怀里。
「主子,小心着凉。」
秦梁回过神, 顿时尖叫起来。
「你怎么会和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在一起!」
「我懂了!你这淫妇和他勾结在一起, 杀了戚——」
这是他第三次话还没说完就住了嘴。
只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陈芳是甩了甩绣花针上的血。
地上掉着一截舌头。
人群骚动。
趁着还没闹大,马车慢悠悠重新启程。
后来, 秦梁状告到御前, 却被揪出了强抢民女的罪行。
秦家将他关在家中,好生敲打了一番。
而我,正与陈芳是吃着他亲手下的长寿面。
外头是熙熙攘攘的上京。
盛世山河。
我与陈芳是春去秋来, 一岁末来一次上京。
日子悠闲又平淡。
他依旧是那副卑微又可怖的样子。
但我知道,他的手很暖。
我活的,也很自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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