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我女扮男装在军营里当了十二年的兵痞子,突然得知自己是刺史大人家的真千金。
假千金啜泣着抓住我的袖子摇晃:「阿姐,我自知鸠占鹊巢,只求你不要抢走父母兄长对我的爱。」
她不知道,我根本不想抢她的爱。
我只想给我的兄弟们搞点军饷。

-1-
刺史要找我的消息传到军营时,兄弟们都很紧张。
他们问我:「木头,你闯啥祸了?怎么都闹到刺史大人那里去了?」
结果刚被领进去,我还没来得及行礼,一个浑身绫罗的贵妇人就冲了过来,抓住我左看右看:
「这眉眼、这轮廓,与我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囡囡,娘亲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找到你……」
眼见这位夫人就要哭起来,在她身后,一袭官袍的刺史赵大人则相对没那么激动。
或者说,原本他可能也是激动的,但此刻见到我本人,激动立刻变成了深深的失望:
「我赵东至的女儿竟然会变成ťůⁱ如此模样,让我赵氏家风何存,简直颜面扫地啊!」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
一身旧铠甲,虽然常洗,但缝隙里到底是有洗不干净的血迹和油污,看起来脏兮兮的。
昨夜刚跟流寇作战,因此我脸上也挂了彩,左眼一块熊猫似的乌青,右脸一条长长的血痕。
像条摸爬滚打的流浪犬。
而在我对面,则有个和我形成鲜明对比的女孩。
她一身鹅黄襦裙,皮肤素白,纤纤细腰如弱柳扶风,一副娇柔温婉的世家闺秀模样。
此刻,她瑟缩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后,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睛含着泪,一副又想打量我又害怕的模样,叫人看上去分外怜惜。
果然,那个年轻男子护住娇弱的少女,看向赵刺史。
「父亲,清清才是你和母亲亲手养大的女儿,也是继承了赵氏家风的闺秀。」
他这样一说,原本抱着我哭泣的赵夫人也像是被提醒了,立刻松开我,上前揽住娇弱少女的肩:「清清,你莫怕,就算找到了姐姐,娘亲也不会不要你。」
赵清清再也忍不住,她「嘤咛」一声,扑进赵夫人的怀里哭起来。
赵夫人搂着她,眼圈也红了,赵大人和年轻男子也围在她们身边不住地安慰。
一家人抱在一起,衬托得我像个十足的外人。
我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摸了块点心,在旁边听着他们时断时续的哭诉声,把事情大概地捋清了——
这四位,分别是赵大人,赵夫人,他们的儿子赵烁,以及鸠占鹊巢的假千金赵清清。
十七ţųₜ年前,负责给赵夫人接生的婆子用自己的孙女偷偷地换下了我,然后把我扔在了雪夜的街头。
这位接生婆的孙女,也就是赵清清,被当成赵大人与赵夫人的女儿,在赵家过了十七年金尊玉贵的娇养生活。
直到那接生婆去世时神志不清,不慎说出了这个秘密,赵家才知道她是个假的。
但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再加上身为真女儿的我当年被扔在雪地里,大概早就死了。
因此赵大人和赵夫人努力地想要宽慰自己,忘却此事。
没想到竟然在青州的军营里找到了我。
我估计,赵大人看到我这么个兵痞子的时候,大概很希望找错了。
但我的鼻子和嘴长得像他,眉眼和轮廓像赵夫人,他们又进行了滴血验亲,验证我的确是他们的亲闺女。
血浓于水,赵大人和赵夫人终究还是决定将我接回府。
从此之后,赵府就有赵清清和赵木槿两位小姐了。

-2-
我服从安排,麻溜儿地回帐篷收拾行礼。
东西不多,一柄剑,一个口粮袋子,一副铠甲,几块立功后将军赏我的银子。
兄弟们在旁边儿啧啧称奇。
「我就说木头是女的,你们非不信。」
「我没不信,我的意思是无论木头是男是女,她都是咱的兄弟。」
「切,人家木头现在要去刺史府里吃香喝辣了,人家稀罕你这么个兄弟?」
「哎,木头真是好福气,刺史大人家应该一天包三顿饺子吧?还是肉馅儿的。」
我瞧着这帮泥腿子大兵。
他们也傻呵呵地笑着看我。
每个人脸上都有菜色,今年军饷吃紧,大家的口粮都不够,将军去朝廷要了许久的粮,没要到。
冬天到了,大家的袄子都破了洞,露出薄薄的棉絮,也没钱换新的。
北风一吹来,所有人都冻得缩着脖子打哆嗦。
饶是如此,此刻他们看着我,脸上都是真心地为我高兴。
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在战场上给彼此挡过刀,扛过箭,以命换命。
我背上我的小包裹:「兄弟们,我走了。」
他们乐呵呵地挥手:「记得写信。」
我坐上了赵府的马车。
里面铺着松绿缎面的被褥,放着银红苏绣的坐垫,金丝手炉烧着银炭,一室暖风熏人欲醉。
我忽然想起了将军曾给我们读的诗。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心里一动,我望向马车的另一侧。
与我同乘一车的人是赵清清。
她身着华美罗裙,披着雪白狐裘,有些厌恶地看我一眼,将身子挪远了些。
只有我们二人的场合,她不再是那副娇弱的模样,对我的敌意溢于言表。
「你不会以为你是亲生的就能怎样吧?」赵清清冷冷地开口,声音有些尖利,「赵府世代为官,乃是上等名流,你这样的粗人,怎配做赵府的小姐?」
赵清清说了一大串,我只是沉默。
不是我在忍让她,而是在我的人生中,动口舌实在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就如两国交战,双方的言官吵个昏天暗地又能如何。
最后比拼的还是谁的拳头硬,谁的实力强,谁的手中有实打实的兵马。
赵清清见我不理她,更气了。
到了赵府门口,她要下车时,突然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赵烁,也就是我血缘上的那位亲哥哥,原本从前方的马车上下来,一回头看到这一幕,连忙赶了过来。
「清清,你没事吧?」
赵清清脸色苍白,捂着脚踝,杏眼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
赵烁慌了:「清清,你可是伤到了哪里?痛不痛?」
他的声音很快地把赵刺史和赵夫人也引了过来。
等到一家人都围在她的身边,赵清清终于开了口。
她抽泣道:「刚刚我要下车,不知怎的后面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我便跌了下来……」
她话音未落,赵烁已经横眉立目地望向我:
「赵木槿,你竟然推清清?!
「我知道你流落府外吃了许多苦,心里必然有怨气,但何苦对清清发作?当年清清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童,又不是她害了你,你为何要这样针对她?」
赵烁动怒时,赵清清已经踉跄着膝行上前。
她拉住赵烁的袍角,无助地落泪。
「阿兄,姐姐她定然不是有意的,想必是在军营待了太多年,从未坐过马车,不知道下车的规矩,所以才会撞到我。
「而且姐姐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害姐姐流落街头的人是我祖母,虽然我从未与这位祖母有过什么接触,但既然有血缘之亲,她作下的孽也理应由我来偿还……」
赵清清哭得声噎气堵,涕泪涟涟。
赵夫人在旁边发急:「清清,你身子不好,怎能禁得住这么跪在雪地里?快起来!」
赵清清摇头:「姐姐不原谅我,清清不会起来的,清清要向姐姐赔罪……」
大概身子的确娇弱,赵清清还未说完,便晕倒在了赵烁的怀里。
赵烁急得将赵清清一把打横抱起,往府里冲:「来人!快叫太医!」
赵夫人急急地跟在后面,看着脸色苍白的清清,不停地落泪:「我可怜的女儿,怎么天意如此弄人,让她遭这样大的罪……」
赵刺史失望又厌恶地看我一眼,一甩袍袖,转身跟了上去。
我一个人被抛弃在原地,雪花从天上飘下,寂静地落在我的肩头。
不得不说,还是有那么一点伤心的。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如今突然被亲生父母找上,虽然看出他们并不靠谱,但可能到底还是对获得亲情抱有了一丝念想。
如今这丝念想也终于没了。
但我总共只伤心了一瞬。
下一瞬,我瞄到了大堂里摆的果子。
颗颗红艳饱满,一看就汁水充足。
青州这样的苦寒之地没什么新鲜水果,这种一定是由官道上快马加鞭地送来,专供刺史府享用的。
我问下人:「我能吃吗?」
下人本来等着我痛哭,结果冷不丁地等到这么个转折,结结巴巴道:「能、能的……」
我:「好嘞!」
我吃了几颗,又偷偷地揣了一大把。
赵府真有钱。
有钱真是好。
全府的人都乌泱泱地往赵清清那边赶,我被冷落了,没人注意到我。
于是我正好趁乱翻墙出去,赶在集市收摊前把果子都卖了。
卖了二两银子,买了好几头大肥猪。
我找了辆马车把捆好的肥ƭŭ̀₄猪都搬上去,嘱托马夫送去军营。
想了想不放心,还写了封信叫他一同带去。
信上说:
【兄弟们,见字如面。
猪到了就快点杀了吃,千万别像上次逮到的那头羊那样,不舍得吃,结果越养越瘦。
放心,有我在赵府,咱们以后顿顿开荤!】

-3-
赵清清来看我时,我正在琢磨着怎么把院子里那棵景观树卖掉。
这树能给全军营的兄弟们一人换一件暖和的冬衣,这样他们就不必再受冻疮的折磨。
但问题在于太大了,我一个人确实不知道怎么运出府去。
赵清清走进来时,正好看到了我孤零零地坐在树边、愁眉不展的模样。
她勾唇一笑,志得意满道:「怎么样,这下姐姐信了吧?」
她来到我身边,弯腰凑近我的耳朵,呵气如兰:「你根本抢不走父母和兄长对我的爱,我只要略施小计,一切就都是我的。
「鸠占鹊巢又如何?我只恨当初祖母心软,没有立即掐死你。」
她阴冷地说完,又是粲然一笑:
「不过你活着回来也没关系,赵府唯一的千金仍然只有我,你这样的粗人如此上不得台面,所以父母把你丢在这最偏远的小院里,根本不愿见到你。」
我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很想告诉她,这个小院特别好。
因为偏远,所以丢了什么东西也不会被发现。
这些天我已经把好卖的东西全卖了,攒了一大笔银子,拿去换成了银票。
赵清清还想继续说下去,赵夫人房里的丫鬟突然走了进来。
「二小姐也在啊。」丫鬟看到赵清清,施了一礼,随即转头望向我,「大小姐,本月十五便是你的生辰,夫人已备下宴席,邀请城中的名流女眷都来参加。」
赵清清一怔,随即眼底滑过一丝戾气。
过去的十七年里,这个生辰宴是独属于她的。
她顶替了我的一切,自然也顶替了我的生辰。
但其实这一天是我出生的日子,与她无关。
好在那丫鬟随即转头对赵清清道:「二小姐也一同参加宴席,夫人说了,以后这日子就是二位小姐共同的生辰。」
当着赵夫人丫鬟的面,赵清清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清清多谢母亲。」
回头望向我,赵清清的眼神中再次浮现出戾色。
我知道,她要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折腾我了。
果然,临近宴席开始时,我发现夫人为我准备的裙子被撕了一条大口子。
新分配到我房里的丫鬟小桃急得掉眼泪:「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没有别的裙子出席宴席了啊。
「下午只有二小姐来过,这裙子定是她弄坏的。
「小姐,咱们快去夫人那里解释清楚,让夫人再赐一条裙子吧!」
我摇摇头:「不必了。」
赵清清会这么做,显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就算我去赵夫人那里告状,到时候赵清清又哭又闹又装可怜,我也很难把她怎么样。
小桃见我摇头,更急了:「难道就这么不去宴席了?那岂不是如了二小姐的意!」
我笑道:「谁说不去?换身衣服不就行了。」
就这样,出现在宴席上时,我上穿深衣,下穿小口裤,腿上裹着行缠。
赵清清正与一群世家贵女闲聊,一转头望见了我,立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他贵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我,也纷纷地笑起来。
「清清,这就是你姐姐吗?」
「她这穿着打扮,好像个乡下泥腿子。」
「是啊,我家就算是粗使的奴婢,都比她显得矜贵。」
「清清,不是我多嘴,你这位姐姐打扮成这样出现在宴席上,真是把赵府的脸都丢尽了。」
赵清清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贵女对我的嘲讽。
等听够了,她才欣欣然地走到我面前,高傲道:「姐姐,你也听见了,并非我有意刁难,而是大家都觉得你失礼。
「我身为赵府小姐,必须维护赵家的颜面。
「你这一身衣服丢人至极,毫无世家贵女该有的礼数,赶紧离开宴席。」
我用兵痞子吊儿郎当的微笑响应她,赵清清被我打量得发毛,愈发生气:「你瞧什么?」
「没瞧什么。」我指指耳朵,「你这位赵府冒牌货说起话来,就跟你的身份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声音也像蚊子哼哼,我根本没听清。」
赵清清被我戳中了最深的痛处,她大声道:
「我说你这衣服丢人至极!不配前来参宴!赶紧离开!」
这一声连前厅的人也听到了,赵夫人和其余几位年长的夫人匆匆地赶来:「怎么了?」
赵清清扁了扁嘴,又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母亲,姐姐失了礼数,我叫她回去她又不回去……」
她话音未落,我已经后退一步,单膝跪下。
赵清清愣住了。
她不明白我在干什么。
世家贵女是不会行这个礼的。
会行这个礼的是玄甲营的士兵。
我朗声地开口:「不是我不愿走,而是实在无法苟同清清姑娘的话。
「方才清清姑娘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她说我这么穿丢人至极——但姑娘可知,这身衣服是什么?」
这话一出,包括赵夫人在内,在场所有年纪大的人脸色全都苍白起来。
赵夫人讪笑着,试图打圆场:「好好的生辰宴,木槿你跪着做什么,小厨房里有新做的栗子酥,清清快带你姐姐去尝尝……」
我根本不吃她转移话题的这一套,直接打断了她。
「此衣是先帝钦赐给玄甲营的战服。」
我朗声道。
赵清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方才所有笑话我的贵女,也全都神情凝固、呆若木鸡。
「当时玄甲营在锁河一战大胜敌兵,急行三千里,护送先帝回朝。
「先帝夜登城楼,感念无数将士的亡灵,为作悼念,他亲自与司衣局的能工巧匠商量图纸,为玄甲营设计了新的战服。
「此衣轻便保暖,防尘防泥,其貌不扬,易于隐匿,每个人的胸口处都绣有编号,如果同伴牺牲,我们就会将他的编号裁下来,缝在自己身上。」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腰上,那里缝着一溜的编号,每个都代表着一个战死沙场的玄甲营士兵。
「我练武多年,通过层层选拔,才成功地进入玄甲营,获得了这样一件战衣。因此清清姑娘说它丢人至极,我实在不能苟同。」
我话音未落,赵清清已经浑身软倒,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片刻的工夫里,已有下人去禀告赵刺史,不多时赵刺史和赵烁便匆匆地赶来,年轻的女眷们纷纷退到屏风后回避。
赵烁扶起赵清清,看着她满头的冷汗,忍不住又心疼又生气,他朝我望来:「赵木槿,你又刁难清清……」
他还未说完便被赵刺史打断了:「逆子,闭嘴!」
赵烁是个纨绔公子哥儿,赵刺史却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向我缓缓道:「清清这丫头出言无状,爹一定好好地罚她。」
赵夫人绞着帕子,在旁边帮腔:「是啊木槿,清清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就原谅了她这一次吧,我们事后一定好好地管教她。」
他们还想再说,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如何罚?又如何管教?」
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满头银发,拄着拐杖,一双凤目不怒自威。
我清晰地看到,赵刺史和赵夫人哆嗦了一下。
这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本次生辰宴上最重要的贵客,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出身极其高贵,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年轻时是名骁勇善战的女将,一对双枪使得出神入化。
后来她嫁给镇远侯,育有四子,早年间丈夫和三个儿子悉数战死,她一人将最后的遗腹子抚养长大。
这个遗腹子就是我们玄甲营的现任主将,谢濯将军。
我知道,赵大人和赵夫人一直想跟谢家攀亲戚,这次生辰宴他们好不容易请来了谢老夫人,就是想让赵清清先在谢老夫人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再借机提出为赵清清和谢濯许配婚事。
赵清清无论美貌还是才情都十分出众,他们有信心在谢老夫人面前博得一个极佳的初印象。
然而,此刻谢老夫人垂眸看着赵清清,脸上只有冷漠。
「按理说,怎样管教孩子是赵大人的家事,老身不该插手。
「但玄甲营是我那亡夫的心血,赵二姑娘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言无状,老身很难坐视不理——所以多嘴问一句,赵大人打算如何罚?」
赵刺史摸着胡子,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按照家法,杖责三十。」
他话音未落,赵清清就跌坐在了地上。
赵夫人立刻哭开了:「官人,清清她身娇体弱,龙头拐杖那么重,往她身上招呼三十下,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赵烁也立刻跪下求情:「父亲!清清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能承受这样的苦楚!」
他一边为赵清清求情,还一边不忘愤怒地瞪向我,就好像要打赵清清的人是我一样。
我根本不和赵烁对视,只是自顾自地挽了挽袖子。
这一挽不要紧,大片大片的伤疤露了出来。
有刀砍的,有剑刺的,有炮火燎的,新伤迭着旧伤,看上去无比触目惊心。
周围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眷纷纷吓得捂住眼睛,根本不敢看。
只有久经沙场的谢老夫人注视着我的伤疤,长叹了口气。
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同是女子,我受得了这么多伤,赵清清难道被打几下都不行?
「赵大人初来青州,新官上任三把火。」谢老夫人淡淡道,「青州乃兵家重地,玄甲营世代镇守在此,老身只提醒一句——别寒了将士们的心。」
赵刺史咬了咬牙:「来人,请出家法,给我打!」
厅内一片纷乱,各种声音响成一片。
拐杖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赵清清起初在惨叫,后来便昏了过去。
赵夫人在大哭。
赵烁在骂着什么,后来被赵刺史一巴掌打得不吭声了。
我无意再看这场闹剧般的生辰宴,转头望向窗外。
后来,赵刺史叫人把晕过去的赵清清抬回去,自己拉着赵夫人来到谢老夫人面前,敬了一盅茶。
「老夫人,这次确实是清清做错了,但她其实是个再单纯良善不过的女孩子,还请夫人原谅她这次无心之失。」
谢老夫人淡淡道:「令爱想求原谅,也该是去向身为玄ţŭ̀₌甲营将士的ṱù⁰木槿姑娘求,来找老身做什么?」
赵夫人赔笑:「清清和木槿是姐妹,姐妹之间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木槿入了赵府之后,都是清清在照顾她呢。」
谢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点头:「但愿如此。」
赵刺史和赵夫人又是一通说好话,还将赵清清做的女红送给谢老夫人:「自古美人慕英雄,我家清清一直听闻谢濯将军的事迹,特意绣了汗巾和帕子,送给谢老夫人和谢将军。」
等殷勤讨好地送走了谢老夫人,赵刺史和赵夫人回身看到我,脸色终于冷了下来。
赵刺史恨恨道:「我赵家竟然出了如此不孝的女儿,把亲生父亲当众架在火上烤!」
赵夫人垂泪顿足:「原本清清和谢小将军的婚事十拿九稳,如今倒好,未来的婆家若是因着今天的事对清清产生了坏印象,你这做姐姐的一辈子对不起清清!」
刚刚把赵清清送到后院的赵烁也回来了,此刻没有旁人,他终于能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灾星!要是清清是我的亲妹妹就好了!」
这句话立刻牵动了赵刺史和赵夫人的愁肠,赵刺史深深地叹气,赵夫人则「呜呜」地哭了起来。
显然,他们都觉得,赵清清这样乖巧温柔的女子才该是赵家的亲生女儿,我这种混世魔王实在是他们的劫数。
当晚,我被罚了禁足,之后只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能再去任何公众场合。
小桃气得跺脚:「原以为我那亲爹把我卖给人牙子就已经很过分了,现在看来,我爹至少知道自己坏,不像这群道貌岸然的!」
我怜悯地看着她。
她是个实心眼的,不招主子们的喜欢,否则也不至于被发配过来伺候我。
这府里也只有她对我好。
不过没关系,府外有许多人惦记着我。
那晚月色很好,飞鸽送来了兄弟们写给我的信。
他们说:
【木头,猪收到了,鸡也收到了,我们跟将军说这都是你送来的,将军让我们问你在赵府是否安好。
我们问他为什么不自己问,他就转头走掉了,真是奇怪。
对了,你走后,原本不爱说话的将军变得更不爱说话了,还总拿着你送他的小木猴发呆。】
……我很崩溃。
其实刚入营那几年我暗恋过谢濯,雕了个他的小像。
结果被他检查军务时搜了出来。
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胡乱道:「猴子。」
好在我雕刻技术很差,谢濯端详了那个小像一会儿,相信了。
我以为他早把这东西扔了,没想到竟然一直留着。
我突然感性了,拿过纸笔写回信。
【跟将军说,我想回去,我想大家。】
谢濯在第二日亲手给我回了信。
他说:【木头,多少人想当赵府的小姐当不上,天爷给了你这份运气,你就好好地接着它。】
我看懂了。
谢濯不让我回去。
我是个士兵,将军的命令我不能拒绝。
我只能烧掉信,然后望向外面的夜空。
赵府很美,但赵府的月色并没有军营中明亮。

-4-
生辰宴后,我和赵家人原本就淡漠的亲情愈发荡然无存。
赵刺史原本只是看不惯我,如今开始深深地厌恶我。
赵夫人起初还对身为亲生骨肉的我抱有几分期待,但如今她的天平已经彻底地倒向了跟她有着十七年母女情的赵清清。
至于赵烁,更是毫不掩饰对我的恶意,他叮嘱了下人,克扣我的月银,给我馊了的饭食,想尽一切法子折磨我,只为了替他的好妹妹出气。
但赵清清根本解不了气。
她是真心地爱慕谢濯,生辰宴那一日她花了几个时辰的时间隆重打扮,就是想好好地表现赢得老夫人的喜爱,结果被我搞了这一出,如今不管她怎么献殷勤,谢老夫人的回应都不咸不淡。
甚至有一次,在赵夫人带着赵清清前去拜访,提出让赵清清以后常来陪谢老夫人下棋解闷时,谢老夫人淡淡道:
「木槿姑娘最近怎么样了?如若她不忙,可以叫她来陪我。」
这对赵清清来说是极大的侮辱。
她一回府就把所有东西都摔了:
「我巴巴地做了这么多精致点心,她尝都不尝,反而问起那个贱人!」
旁边的丫鬟赶紧上前安抚:「谢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定然是赵木槿私下讨好了老夫人。」
赵清清像是被提醒了一般,她眉心一紧,眼中戾色顿显:「那贱人也想嫁给谢将军?」
她随即又摔了茶盏:「她做梦!她那样的粗人,给将军做个马前卒已经是她的福气,难不成还想做将军夫人!」
丫鬟忧心道:「那粗人肯定是不配的,只是如今谢老夫人对她有好感,而且身份上她又确实是赵府大小姐……」
距离她们三尺的外墙上,我正用谢濯教我的轻功,以一个倒挂金钩的方式贴在墙壁上。
当初在玄甲营我就是侦察斥候,负责潜入敌营探听消息。
没想到进了赵府,这本事竟然还能发挥作用。
一墙之隔,那丫鬟继续帮赵清清分析:「老爷和夫人肯定都是喜欢二小姐,但若是谢老夫人那边主动地提出让赵木槿和谢将军订婚,老爷和夫人恐怕也不会拒绝。毕竟对老爷来说,无论哪个女儿嫁入谢家,他都能平步青云……」
赵木槿狠狠地攥住帕子,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为什么?」她低声地喃喃,「原本唯一的赵府小姐是我,嫁给谢濯的人一定会是我,为什么偏偏还要冒出一个她?」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了——当初祖母就是太心软,没能亲手掐死她,留下了这个祸患,如今我绝不能犯相同的错误。」
我幽幽地挂在墙上,听着赵木槿和她的心腹丫鬟商量着计划。
不错,她有她的计划,那我也有我的。
飞身潜入夜色,我抬头望了眼天空。
月亮马上就要圆了。

-5-
半个月后,远在京城的齐王府突然来了媒人。
原来齐王看到了一幅赵清清的画像,惊艳于她的美丽姿容,于是上门提亲,希望娶赵清清为王妃。
得知消息后,赵清清当场哭得晕了过去,随即一病不起。
原因无他,齐王是当今皇上的亲皇叔,如今已是六旬高龄。
年纪大不说,他还荒淫暴虐,以在房事上折磨女子为乐。
前两任齐王妃都早早地死去,留下一府的子女鸡飞狗跳。
「爹,娘,求你们救救我。」病榻上,赵清清哭得肝肠寸断,「那齐王府是虎狼坑,女儿嫁过去只怕不出两年就会被活活地折磨死。」
「我这条命不足惜,可我还没有报答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死了也难瞑目啊……」
赵清清哭得无比可怜,连带着赵夫人的眼圈也红了。
她看向赵刺史:「官人,你想办法救救清清呀。」
赵刺史也是一脑门官司:「我自然想救,可齐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你借我几个胆子去拒婚?!」
赵清清哭了起来:「女儿前些日子找道士算了一卦,说木槿姐姐与我命数相克。
「果然,木槿姐姐才来府里几个月,我便要送命了。」
赵夫人又惊又懵:「那道士真这么说?」
赵清清含泪点头:「千真万确,他说我们二人相生相克,注定只能活一个。」
赵刺史阴沉着脸不说话,赵夫人一个劲儿地落泪。
大概都在痛惜,如果非要死的话,为什么现在要去送死的人是赵清清。
赵清清看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终于楚楚可怜地开了口:「其实,女儿也有想过一个法子……
「就是让木槿姐姐,替我嫁。」
赵刺史一愣:「可齐王看中的是你……」
赵清清幽幽道:「新娘不一定能被送到京城,也许会死在路上。
「到时候,齐王也不会特意赶路几百里,去确认棺材里的到底是谁。」
她说完,赵刺史和赵夫人全都沉默了下来。
赵清清再次哭起来:「我也知道,此举是让木槿姐姐直接送死,我心里也分外过意不去。
「爹,娘,就当我没有提过这个法子吧。如果一定要死一个,还是我去死吧……」
她话音未落,站在远处的赵烁已经忍不住了。
他大步上前,护住赵清清。
「父亲,母亲,清清与我们一同生活țű̂₄了十七年,是我们的至亲,你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至于那赵木槿,她本就是个泥腿子大兵,如果你们没把她接回赵府,她在战场上早晚也是会死的,如今能享受这几个月锦衣玉食的生活再死,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赵刺史和赵夫人良久不语。
但最终,他们还是做了决断。
第二日晚,赵夫人和赵清清来到了我房里。
赵夫人亲切地将一盅燕窝递给我:「我亲手煮的,加了许多冰糖,木槿你尝尝。」
我有些抗拒:「我不爱吃这黏糊糊的东西。」
赵清清柔声地劝道:「阿姐,这是上等的血燕,咱府里一共只有二两,母亲特意为你煮的,连我都没份,你不吃的话,岂不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
「咱们是一家人,此前有过不快,但也都过去了,这盅燕窝就是想告诉阿姐,你永远是赵府大小姐。」
需要人去送死了,就想起我是赵府小姐了。
我心里在冷笑,面上却接过了燕窝,一饮而尽。
随即,瓷盅从我手中跌落,摔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
我无力地倒在榻上,费劲地抬头望去:「你们往这里面加了什么……」
赵夫人站起身来,掩面道:「后面的事情,清清你来处理就好。娘信佛,看不得这些。」
她匆匆地转身离去,房间里只剩下赵清清和我。
赵清清看着浑身无力的我,缓缓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最得意的时刻,很快,我就会被彻底地清除,她是赵府唯一的小姐,再也没有人会跟她抢。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撕开了那层娇弱的外表,露出了残忍的獠牙。
「怎么样,阿姐?我说过的吧,你斗不过我的。
「论心机手段,你一个兵痞子,根本敌不过我这种从小被培养的世家贵女。」
她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两个大汉,开始用绳索绑我。
「外面就是为你准备好的马车,但放心,你不会有机会去当齐王妃的,毕竟齐王发现货不对版,肯定责怪赵府。所以你会在路上就因为染上疫病死去。」
绳索从我的腿一路往上捆,我费力地抬头看着赵清清。
「是你把自己的画像送到齐王府的,对不对?
「你故意让齐王看上你,然后买通道士,制造出我们命数相克、两个只能活一个的卦象。
「你赌的就是父母偏心,会通过牺牲我来保住你。」
赵清清勾起唇角。
这一刻,她有些得意忘形。
没办法,她实在是太陶醉于自己的手段了。
「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先将自己置于险境,我怎能对你一击必杀?
「现在明白了吧?你根本抢不走父母兄长对我的爱,关键时刻,他们舍弃了你这个亲女儿,选择了保全我!」
赵清清志得意满地离开。
突然,她的脚步顿住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意识到了。
「等等,你不是一直在被禁足吗,齐王求娶我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赵清清猛地回过头来。
方才她太得意了,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无论是齐王求娶,还是道士算卦,这些消息都不该有人来通知我的。
但我却都知道。
也就是说……
她的计划,我其实一直都清楚。
赵清清终于醒悟了。
然而已经晚了。
在她身后,两个大汉已经倒下,他们一身大块头的腱子肉只是看上去吓人,在实战上完全比不过我这种刀尖舔血的战士。
赵清清想要尖叫,然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下一瞬,我已经闪到了她身前,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赵二小姐,我承认,宅斗方面你或许是一把好手。
「但你知道吗?」
我微微地一笑。
「世间最高明的,往往是阳谋。」
手上微微地用力,我把被我击昏的赵清清扔到了一边。
门外隐隐地传来喧嚣声,似乎是赵刺史和赵夫人感到不对劲,正在匆匆地赶来。
他们来晚了。
转身冲向窗户,碍事的罗裙被我一把撕下,露出了贴身的戎装。
我扑入了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今晚没有月亮,如墨的夜色包裹着我的身影,我在赵府的一道道屋脊上飞身而过。
府外,是一匹匹已经套好笼头的高大骏马,每匹马都拖着一辆马车。
这是陪嫁的车队,今夜,他们本来要送我远嫁京城的。
我一脚把车夫踢下来,自己坐上头马,扬起马鞭:「驾!」
骏马跃出,连带着后面的马队一起奔跑起来,马车的车轮压过青石板路,那里面装着无数金银珠宝、古董珍玩。
那是齐王的聘礼和赵府的嫁妆,毕竟是嫁女到齐王府,在陪嫁上总会做得好看。
如今,我带着这一辆辆车直奔军营。
「感谢赵刺史一家资助玄甲营的物资!」
月亮从云层中露出,马匹飞驰,踏着月光。
我一路来到军营。
玄甲营正在列阵,谢濯正在点兵。
原来今夜是出战的日子。
玄甲营是谢濯的心腹,他亲自点名。
「吴二郎!」
「在!」
「裴大庆!」
「在!」
「刘守城!」
「在!」
漫长的点兵,终于,谢濯发现我站在队尾。
我有些紧张,谢濯让我留在赵府当大小姐,然而我却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
月色下,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四野无声。
良久,谢濯朗声道:「木头!」
眼泪突然在瞬间涌上眼眶,我上前一步,大声道:
「在!」
在我的前方,兄弟们带着笑容望向我。
我的目光从他们黑黝黝的脸上滑过。
最左边那个是刘秀才,他并没有考上秀才,但因为在军营里属他书读得多,因此我们都这么叫他。
也是他最先意识到我是女的,意识到之后也没说啥,就是叫他媳妇多来照顾一下我。
他旁边那个笑得最憨的是吴二郎,吴二郎没读过书,但刀用得特别好。他手里那把玄铁刀传了三代——他父亲战死后传给他大哥,他大哥死后传给他。
吴二郎每次出征前都会对着这把刀祭拜一番。
他说:ƭū́₋「爹和哥哥你们在天有灵,保佑我就不必了,反正我孤家寡人,大不了跟你们团聚,但我那些有家有口的弟兄,你们多照应照应。」
每当吴二郎说这种话时,裴大庆就会骂他,骂着骂着就会哭起来。
我们都知道裴大庆有个心上人,那女子年纪很大了,但一直在等他回去提亲。
裴大庆叫刘秀才帮自己写信,让那女子另嫁他人,别误了终身,女子回信总说再等裴大庆一年。
年复一年,反正直到今天那女子还没嫁。
还有余小虎、孟冬瓜……
最后的最后,我看向谢濯。
他墨发高束,眸若星辰,依稀和我们初见的那晚一模一样。
那晚我在街头小偷小摸,偷到了他身上。
他的侍从要打我,他却阻止了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说:「我太饿了。」
他买了热包子给我,然后离开。
我一路跟在他身后。
谢濯以为我不满足,于是摘下钱包给我:「应该够买许多天的包子了。」
我说:「我不要包子,让我跟着你吧,我会打架,而且很厉害。」
他问我:「你为什么想跟着我?」
我说:「因为我听到你管你的侍从叫兄弟。
「我也想当你的兄弟。」
我承认我骗了谢濯。
清冷如月的小将军垂眸望向我时,我的心其实多跳了几拍。
如果我是千金小姐,这一幕就是一见钟情。
然而那时的我只是个街头小痞子。
不过这不重要
这么多年了,我们以命换命,我们生死相依。
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兄弟,我最亲的家人。
现在,我终于回家了。
……
那一夜,羌戎侵犯,玄甲营紧急迎敌。
主将是镇远侯的儿子、谢家满门忠烈剩下的最后一棵独苗,谢濯。
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将军拿着他亡父留下的兵符,穿着他亡兄留下的铠甲,告别了高堂上的慈母,骑着一匹黑色的汗血宝马,奔向了浩荡无边的战场。
他并不孤单,因为有我们这些兄弟跟在他的马后。
战旗飘扬,夜色令人恐惧,但我们大声地歌唱:
「岂曰无衣?与子战友。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6-
史书载,始元二十二年,初春,镇远侯谢濯带兵大破羌戎。
在这一战中,赵府大小姐赵木槿随军出征,战功赫赫,升牙将,又升副将。
人人皆说,继谢老夫人后,我朝终于又出现了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战役大捷,羌戎败退后,京城中亦发生了大事——
皇帝驾崩,太后扶三岁的小太子上位,成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太皇太后听闻了我的功劳,特意派御史来到青州,要我入京嘉赏。
赵府大摆筵席,款待御史。
是的,在我立下战功后,赵府开始以我这个女儿为荣。
赵刺史和赵夫人满脸笑容地将我接进赵府,就好像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甚至连赵烁也讨好地待在我身边,时不时地用各种狗屁不通的诗文来赞颂我的战功。
我问他:「赵清清呢?」
赵烁笑容一滞,但立刻调整好神色:「清清现在嫁进齐王府为妃,与齐王举案齐眉,十分恩爱。」
我了然。
赵清清玩火自焚,把自己赔了进去。
而立功归来的我,反而成了赵府最大的倚仗。
赵夫人拉着我流泪:「你能平安归来,娘就放心了,沙场上刀剑无眼,娘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我不说话。
我的确平安地归来了。
但我的许多兄弟都死在了沙场上,马革裹尸。
他们中有许多人不必死的。
如果我们的武器能再好一点,我们的炮火能再充足一点。
甚至哪怕是平日里的伙食再好些,军营里的医药再充分些。
可过去漫长的十几年里,我们没有钱。
谢濯一直拿自己的钱贴补军饷,但到底是不够。
我环视着赵府,青州是苦寒之地,这里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宛如江南。
据说打造园林的石头,都是从太湖上一块块斥巨资运过来的。
旁边,下人在报晚上招待御史的菜单:「黄焖鱼翅、爆炒凤舌、樱桃肉、佛跳墙……」
赵家人围在我身边,殷勤地告诉我这些食材有多么珍惜,他们为了我的接风宴花了多大心思准备。
而我只是摸了摸自己的战衣。
那腰间又多了许多个兄弟的编号。
我说:「准备好了就开席吧,是时候见见御史大人了。」

-7-
当晚,宴席如期开始。
我和御史坐在上座,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如流水般地呈上。
大堂内更有丝竹歌舞,穿着轻纱长裙的侍女们翩翩起舞,水袖上金线浮动,好似波光。
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杯中的酒。
每喝一杯,我就在心里念一个逝去兄弟的名字。
等我念完了所有兄弟的名字,丝竹声也恰逢一曲终了,舞姬们盈盈谢幕。
我将壶里所有的酒泼洒在地上,祭奠每个阵亡的英灵。
然后起身鼓掌。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我朗声道。
就如利剑ťű₂突然划破了歌舞升平,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乐师们面面相觑,舞姬们仓皇地退下。
赵夫人站了起来:「木槿,你醉了。」
我摇头,眼神清明:「不,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御史大人,你从京城而来,卑职想问,京城中每年拨给青州的军费有多少?」
御史道:「之前是一万五千两,去年升至一万七千两。」
我点头:「一万七千两。
「一万七千两雪花纹银,可玄甲营的战士们还是吃不饱,穿不暖。
「试问这银子究竟花到何处去了呢?」
我笑着指了指四周:「看看这金碧辉煌的刺史府,看看这屋内陈列的珠宝玉器,看看这豪奢至极的宴席——御史大人,你有答案了吗?」
寂静。
漫长的寂静。
赵刺史站了起来,他用发抖的手指着我:「赵木槿,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我在揭露赵家贪污!」我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响应。
随着三声击掌,躲在暗处的小桃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走出,来到我身边。
我举起账本:「这是赵府全年的开销,赵大人一年的俸禄是多少?赵夫人娘家的田庄铺子收成是多少?这些银子加起来,顶多支撑这庞大开销的三分之一,那么试问,剩下三分之二的钱是哪来的?
「是军费,是吸着无数战士的血得来的银子,在我们沙场洒血试图保卫疆土时,朝廷中却有一个个这样的蛀虫在腐蚀着栋梁!」
御史看着我。
他沉默许久,说:「赵将军,你想过吗?如若贪污之罪坐实,赵府或许会被诛九族。
「这九族之中,也有你。」
我笑了。
「御史大人有家人吗?」
御史沉默片刻:「自是有的,我有父母兄长,也有妻子和三个孩子。」
「如果如今他们遇到危险,就要死去,而御史大人这一命可以换他们所有人的命,御史大人愿意吗?」
御史低声道:「愿意。」
我轻声地笑道:「我也愿意。」
玄甲营才是我的家。
从赵府刮一些油水给军营,是治标不治本的。
若贪官污吏还在,战士们将永远受苦。
若我一人流血,能换我真正的家人们安康,我心甘情愿。
御史深深地看着我。
他懂了。
他拿出太皇太后的令牌,打算行使御史的权力。
然而就在同一刻,赵大人站了起来,随着一声令下,赵府的家将全都围了过来。
他们手持弓弩,对准站在中央的我和御史。
御史震惊。
「赵东至,你究竟贪了多少……
「才会让你想要直接诛杀朝廷御史和功臣,来实现灭口?!」
赵刺史阴沉道:「大人,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身边的逆子如此不孝,牵连了你。」
他一挥手,家将们抬起弓弩,准备发射。
然而下一瞬,外面响起铁蹄踏碎地面的轰响。
下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不好了,是、是玄甲营……」
我对惊慌未定的御史笑了笑:「我早料到赵东至或许会狗急跳墙,因此提前让玄甲营守在外面。」
话音未落,一身墨袍的少年将军已经持剑而入。
他望着我。
我望着他。
半晌,我带着泪花笑了起来。
「谢濯,我要去京城啦。
「如果我没回来,你要照顾好我的小木猴。」

-8-
建昭二年春,以青州赵家为始,一场流血的变革在朝堂内发生。
无数贪官污吏被抓,有些掉了乌纱帽,有些掉了脑袋。
赵家果然被牵连九族。
而我身为赵刺史与赵夫人的亲女儿,自然首当其冲。
玄甲营写血书为我求情。
谢濯亲自入宫,一生傲骨的将军在宫外长跪了十个时辰,大雪落满铁甲。
最后,太皇太后牵着小皇帝的手走了出来。
她垂眸问谢濯:「你为你的兵求情, 还是为你的心上人求情?」
谢濯沉吟。
他说:「微臣与赵木槿,相识十二载有余。
「五年前的雪河岭一战,微臣重伤昏迷, 是赵木槿把臣从雪地里背了出来。
「她也受了伤,血从我们各自的伤口流出来, 滴在雪里,融到一处。
「她怕我睡着,于是就让我跟她一起唱歌。」
谢濯低低地唱:「岂曰无衣, 与子战友。」
歌声回荡在寂静的宫墙内。
太皇太后突然笑了。
她说:「玉儿也爱唱这首歌, 你和你母亲,还真是像。」
玉儿是谢老夫人的闺名。
「我这妹妹养出了一个极好的孩子。
「这个极好的孩子在二十年后成了将军,为我朝带出了一群极好的兵。」
太皇太后朗声道:「征战沙场, 守卫疆土, 肃清朝野,严惩贪官, 是为忠。
「以玄甲营为家,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为家人谋福, 是为孝。
「赵木槿忠孝两全,何罪之有, 当赏!」
有言官出列,纷纷进言:
「太皇太后三思, 这不合规矩。」
太皇太后摇头:「人治天下,而非规矩治天下。」
就这样,我被赦无罪,令重回玄甲营,为谢濯副将,守卫青州。

-9-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赵大人和赵烁被斩,赵夫人入了奴籍。
赵清清在齐王府久病缠身, 听闻噩耗, 吐血而亡。
谢濯将这些消息带给了我。
在边塞无垠的雪地里,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并肩坐着, 一起静静地望瞭望月亮。
他知道我在沙场以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我也知道他在宫外长跪为我求情。
但我们都没有说话。
十二年并肩作战,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我们便早已心领神会。
于是当真正地需要开口说些什么时, 我们都显得笨拙。
良久, 谢濯轻声道:「那个小木猴有些旧了, 你可以再刻个新的吗?」
我笑了。
「好啊, 这一次,我会刻得好一些。」

-10-
远处, 军营的炊火袅袅升起。
刘秀才的媳妇抱着女儿来探望他了,那个雪团似的小女孩搂着吴二郎叫二叔,吴二郎高兴地把她顶在脖子上四处晃。
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裴大庆身上, 裴大庆身旁的女子笑着掏出饴糖给小女孩,她正是等了裴大庆多年的那位心上人,如今她已经是裴大庆的妻子了。
孟冬瓜举着兵法书跑过来,想找谢濯请教问题, 被余小虎带着几个兄弟一把拦住,挤眉弄眼地示意他等会儿再去。
他们一起朝我和谢濯这边看过来。
夕阳如海潮一般落下,每个人的笑容都被镀上最温暖的颜色。

-11-
我们从不需要对彼此说爱。
因为爱已在天地之间。
– 完 –
□ 卫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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